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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安化軍 -【一世富貴】《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36 PM     標題: 安化軍 -【一世富貴】《連載中》

【書名】: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

【內容簡介】: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間,金榜題名,卻因為得罪太後,被打發到嶺南為官。從邊疆小官做起,步步升遷,徐平終於熬到出頭天,在宋代書寫自己的傳奇。

  從五代亂世走來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掃而空,社會上還沒有士紳,宗族社會尚未成形,階層變動之劇烈和平社會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賤民,這是一個不問出身的時代,奴僕的兒子可以成為宰相,小兵可以晉升為軍隊統帥。

  這是最好的時代,對於個人來說,人生一切皆有可能。這是最壞的時代,數量龐大的常備軍裝備精良,卻屢戰屢敗,最終把整個民族拖進深淵。這個時代改變了徐平,徐平也改變了這個時代。

  富者,富甲天下;貴者,貴極人臣。

  伴隨著一個穿越者的腳步,回望那遠去的大宋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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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3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0 05:17 PM 編輯

第一卷 少年游

第1章 回到從前

    天聖二年夏四月丁卯,徐平坐在自己田莊東邊麥場邊的大柳樹下,背靠著柳樹,看著南邊不遠處的小河出神。他的屁股下是一張竹席,身邊是一個果盤,裝了些蜜餞干果。

    徐平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態,記憶中自己是一個小縣城農機站的小職員,現實卻是自己身處宋朝,身份是一家富戶的不成器的紈褲子弟,甚至還殘存著他的零零碎碎的記憶。

    那個世界的記憶如此清晰,所有的事情幾乎歷歷在目,使得他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自己,哪一個是一場夢。

    也許,這就是一個不太徹底的魂穿吧,那一個世界現在挺流行的。

    徐平用了五六天的時間才慢慢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無耐地接受了這個現實。沒想到一旦接受了之後,竟然微微有點興奮。自己好歹也是學過歷史的,只要留心,說不定就一下抓住什麼機會,一飛沖天,名留青史,不用再像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那樣活得那麼委屈。

    他首先要搞清楚現在是哪一年,好與自己記憶中的歷史聯系起來。可他翻遍了歷書,也只得到這個答案,天聖二年夏四月丁卯,就是初十。

    完全沒什麼卵用!

    他根本沒聽過這個年號,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他學的歷史是公元某某年發生什麼,年號書上有,可他從不往腦子里記。

    更悲催的是,他發現歷史書上存在的人物自己一個也不知道。

    依據現在身體的那個紈褲子弟的模糊記憶,大宋現在已經立國六十多年,歷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至于現在的皇帝是哪個,竟然說不清楚!皇上就是皇上唄,即使有尊號,這個紈褲也不知道,前世的記憶更不知道。歷史書上宋朝的皇帝是稱廟號的,皇帝不死,哪來的廟號?

    至于年號,徐平有印象的也只有過去不久的真宗朝的大中祥符,可他有印象只是因為這年號有點特別,完全想不起歷史書上是怎麼寫的。

    徐平知道查自己現在年代的方法,畢竟中國歷史記載得細致入微,干支紀日已有幾千年,從無錯亂。比如他記得秦始皇統一六國是公元前221年,然後從歷史書上一天一天推下來就好了,保證精確。

    這就是他要逼自己習慣四月丁卯這種紀日方法的原因,當然這種推算不是現在的他能完成的。

    今天徐平心情好了點,他終于知道了一個歷史書上的活人。

    清早,徐平在莊里亂走,偶然聽到兩個莊客議論朝政。這沒什麼奇怪,他現在位于開封府中牟縣自己家的田莊里,天子腳下,平民也見多識廣,沒事指點江山是正常的,前世首都的民眾也是一樣。

    一個說︰「寇相公有大功于國家,竟然老死嶺南,可恨丁謂那個奸邪竟然不死,真是禍害遺千年!」

    另一個道︰「想當年在澶州……」

    徐平一下福至心靈,插嘴道︰「寇相公說的是寇準嗎?」

    兩個莊客看著他翻了個白眼,行個禮,一聲不吭轉身走了。

    徐平愣了一會,才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個紈褲,並不怎麼讓下人尊敬。更重要的是寇準此時在民間威望極高,古代人嗎是講究避諱的,他直呼寇準的名字,也就是面對的是自家莊客,要是別人說不定大耳光就抽過來了。

    不過有了寇準這個由頭,兩世的記憶便鉤連了起來。

    原來現在是寇準生活的年代,可惜的是,他已經于去年在嶺南貶所去世了。寇準去世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靖康之變?

    徐平能想起來的只有這幾件大事,不過他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才發生。本來他認為自己歷史學得不錯,考試也能高分,但到了具體年代,才發現自己幾乎是一無所知。誰讓中國的歷史太長了呢。

    不過知道了寇準這個熟人,就好像腳終于落了地,徐平安心了許多,整個上午就這樣坐在這里,從寇準發散出去,把兩世記憶捋出頭緒。

    紈褲的記憶沒多少可取,無非走馬斗狗,勾欄瓦舍,知道的不過是寇準少年成名,澶州之戰名滿天下,後來栽在丁謂手里,老死嶺南。

    前世的記憶關于寇準有兩點。一是澶淵之盟,這個時代隨便什麼人都比他明白。第二點就要慶幸他好壞也是讀書人了,是關于寇準名字的那個準字。

    宋代人當然不會用簡體字,但由于寇準位高名重,宋人便為他避諱,把繁體的準字減筆,後來竟然也就成正體字了。沒錯,減筆之後就是簡體的準字。

    這便使徐平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寫不好這個時代所用的字。這一點無關繁體簡體,後世的繁體字要到清朝才定形,更不用說簡體字了。如果一廂情願地認為古代人都用繁體字,也會倒霉的。比如這個準字,裝逼寫個繁體,如果交到官府的手里,不定就會被當成丁謂奸邪一黨,從此仕途無望也是可能的。

    偏偏自己附身的這個紈褲子弟雖然老爹自小請名師教導,卻還是不學無術。徐平比較了一下,這家伙認的字中竟然有不少與自己前世記憶中的簡體字相同,可明明是有繁體的。這就是宋朝所謂的俗字,老師對這家伙的評價是好用俗字村語,未來無非是工商一流,出頭是沒什麼指望了。

    順便說一句,老師是這家伙的未來丈人,落第的舉子,鄉貢的諸科,專攻《春秋》三傳。就在不久前,他又落榜了。

    徐平是個讀書的人,既然到了這個文人為尊的年代,對于科舉高中還是有點想法的。可字寫不對,這就是個大問題。更不要說還有對皇家的各種各樣的避諱,比如州軍本有通判,現在要避太後老爹的諱,就改成同判了,可想而知這個事情有多復雜。

    正在徐平浮想聯翩,腦仁都痛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人尋了過來,到了徐平的面前,叉手唱個喏,道︰「大郎,夫人從鎮里回來了,已經到了莊後,你快去迎接一下。」

    徐平認得這是自家的僕人,這處田莊的管莊,自小在外公家里養大,父母成親之後,便跟著自家姓,取個名字叫徐昌。嗯,父親徐正繼承了岳父的遺產才一飛沖天,後來掙到萬貫家財,連這些家僕也一起繼承了。

    徐平站起身,對徐昌道︰「麻煩都管了。」

    兩人繞到莊後,正迎著徐夫人一行。

    一輛牛車在前面,因為天熱簾子掀了起來。

    里面正中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身上衣料華貴,但並不鋪張,面色微黑,神色冷峻,正是徐平的母親張玉真,人稱鐵面張三娘。

    旁邊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挽著雙髻,水藍衣裙,白嫩的瓜子臉,神情沉默淡然,正是徐平的未婚妻,自己老師的女兒林素娘。

    林素娘與徐平前身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性格卻格格不入。林素娘知書答禮,雖然小小年紀,進退都有法度。在現在的徐平看來,她完全就是歷史書上寫的那種賢妻良母,嗯,真真正正的古代人。徐平前身是個紈褲子弟,平生放縱不羈,根本玩不到一塊去。而現在的徐平,對這種如同從書里走出來一樣的古代人,有一種本能的距離感。

    兩人的身邊,一左一右還坐著兩個人。

    左邊一位是中年婦人,白白胖胖,渾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這是母親小時候就陪伴在她身邊的女使,也就是婢女。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陪了些嫁妝把她也嫁出去了,前些年老公死了,家道艱難,母親念舊,又把她雇了回來。有鐵面張三娘撐腰,這位在徐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稱其為洪婆婆。

    右邊是一位八九歲的小女孩,眉目清秀,穿著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舊包袱。她靠著車邊虛坐著,一直低著頭,一雙黑黑的眼珠不時轉一下,偷偷打量周圍的人,滿是好奇之色。這小姑娘徐平以前沒見過,不知是什麼來路。

    前邊牽牛趕車的,是家里在鎮上酒店里的小廝,名叫劉小乙。

    在牛車的後面,一身白衣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是徐平的老師,也是他未來的岳父林文思。他熱得滿頭大汗,跨下一頭黑驢。

    林文思不是本地人,多年之前來開封趕考,因緣際會認識了徐正,兩人投緣,便住了下來。後來更是托徐家的關系,在開封落下籍來。要知此時開封府是大宋首善之地,發解舉人的名額之多,遠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就好比前世落戶口在北京然後參加高考一樣。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交情,林文思才不顧徐平是個浮浪子弟,把女兒許給了他。

    看見他騎驢徐平就想笑,因為這與自己記憶中古代的風情太不相同。雖然張果老倒騎毛驢是個很熟悉的形象,但見到大男人騎在小驢上,徐平還是覺得滑稽,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協調。

    可是沒辦法,這是宋朝,缺馬的年代,不是豪門大族,還真就是騎不上馬,有驢騎就不錯了。

    徐平走上前,給張三娘行個禮︰「媽媽勞頓,一路辛苦了。」

    張三娘露出笑容,雖是鐵面,竟然也很慈祥︰「天氣炎熱,你不必拘于禮數,快先回莊里廳上去,我們馬上就到,一會我有話對你說。」

    徐平在原地躊躇,不知該怎麼辦。作為兒子,他應該在一邊小心陪著母親,這是孝道,怎麼能先走一步?可來自前世的記憶,讓他實在沒這個覺悟。

    張三娘笑容更燦爛了,對身邊的林素娘道︰「大郎前些日子精神不好,學舌的就說他狀似瘋顛,卻不知道是痛改前非,我兒現在也知道禮數了。」

    林素娘微笑道︰「都是夫人教導有方。」

    張三娘終是心疼兒子,對一邊的徐昌道︰「都管,陪大郎先走一步,避避暑氣,不用陪著我們。」

    有人相陪,徐平不再扭捏,與徐昌當先走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37 PM

第2章 秀秀(上)

    回到大廳,徐平坐了一會,便乖乖到門口等著。畢竟對自己來說,這是個陌生的世界,萬事小心謹慎,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徐昌站在門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里這位自小就是無法無天,不知禮法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牽黃架鷹,怎麼一下這麼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長大了?

    並沒有等多久,張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廳外。

    徐平急忙上去見禮罷了,迎著到廳里坐下,徐昌自去安排點茶。

    張三娘見徐平乖巧,臉色好看了許多。喝了茶,對眾人道︰「家里現在的光景,不比從前了,你們也應該多少有些耳聞。前些日子,員外得罪了如今正當紅的馬史館,他是太後的親戚,又提舉著在京的各司庫,沒辦法,家里把萬勝門外的酒樓典賣了,回到鄉下來。我們家大業大,不能坐吃山空。可這處田莊雖然不小,卻是個賠錢貨,今年自春以來大旱,一分收成也沒有。我和員外還想過些年把酒樓贖回來,只好到白沙鎮上去買了個酒樓,一切從頭開始。往年在東京城里,我們都是取班樓的酒賣,自今以後,要買曲自己釀了。」

    張三娘嘆了口氣,接著道︰「諸般事情千頭萬緒,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照顧不到的,都海涵些吧。這處田莊,我和員外是沒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莊里來,一切事情都聽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好好陪著大郎,不要闖出禍事來。」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轉頭看看一邊強繃著臉的洪婆婆,心中暗暗嘆口氣,也不分辨什麼。

    張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開封府大旱,災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舉子在東京消折了盤纏,一時回不了家鄉,流落在開封府各縣,不定就要生出什麼事來。大郎,往年在東京城里,由著你的性子胡鬧,今後就收收心吧,好好在莊里跟著林秀才念書,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幫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聽他的話。」

    徐平急忙道︰「孩兒明白,定然不讓媽媽擔心。」

    見兒子乖巧,張三娘的臉上終于有了點笑容,對坐在身邊的林文思道︰「親家,我們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莊里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課業,不要讓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會的。」

    他也是個落第的舉子,張三娘剛才說的實在讓人心酸。

    徐平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聽張三娘的口氣,也沒指望他能讀出個名堂來,只是讓他有點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這做法,倒與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難道在這些人眼里,自己真就是個沒出息的混混?

    把話交待完,張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沒個溝沒個坎的?雖然現在家里光景不好,只要勤快,總能否極泰來。想當年,員外一個人挑個擔兒到東京城里討生活,還不是掙下來偌大家業?大家安心過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發家,還是因為娶了一門好親吧?

    說到這里,張三娘才把先前的那個小女孩招過來,對徐平道︰「這是秀秀,莊子南邊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兒,今年八歲。說來可憐,前幾天他放的羊被人盜走了幾十只,地里又沒收成,只好把這女孩兒典在我們家,六十貫典賣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邊正缺個人使喚,便讓她跟著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點好奇,更多的是驚慌,神色里透著茫然。

    徐平心里莫名地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他來到這個世界,這幾天來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甚至在可見的未來里他會衣食無憂一輩子,並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多麼無法忍受。

    現在突然就這麼一樁賣兒蠰女的事情出現在面前,就這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被賣到自己家來。她的年齡還小,或許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知道這已經決定了她的一生。

    對奴僕來說,宋朝可能是中國古代最有人情味的,從皇帝到大臣,都承認他們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同樣是良民,國法上的歧視也並不嚴重。

    可這又如何?為什麼同樣是賣身,長得好看的年輕女子價錢就高?因為最少在賣的這段時間里,主人擁有她們的身體。將來有一天,即使她們回復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點的家庭為妻。誰會相信你還是個黃花閨女?

    宋朝沒有婢不可為妾這一說,甚至成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連現在的太後,不也是個二婚嗎?但是,那樣的機緣,有幾個人能踫到?

    徐平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輕易地被打上另類的標簽,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麼,對她來說,徐家可以算是恩人。她爹作為牛羊司屬下的牧子,放的是朝廷的羊,一下丟失三十多口,捅到官面上,足夠流放他州,家破人亡。她們家現在急需用錢,買羊補上,上下打點。

    張三娘一是覺得她家可憐,再一個是他們家剛剛搬回來,要在鄉親們面前留個好印象,給的價錢很不錯,十年六十貫,足夠解決問題了。

    而且牙婆還偷偷告訴她,這家人很好,即使是婢女,也能吃得飽穿得暖,而且不過是典賣十年,到時不耽誤她嫁人。

    現在擔心的,就是跟的這個主人性格怎樣,不要經常打罵就好。

    張三娘卻沒心思琢磨這兩個人心里怎麼想,看看天色不早,便安排開飯,吃過了她還要回鎮上酒樓去,幫丈夫的忙。

    太陽剛剛下山,天還大亮著,徐平便吃過了晚飯。這里是鄉下,沒有東京城里豐富多彩的夜生活,百無聊賴。

    今年大旱,到現在都沒下過雨,雖然剛剛入夏,天氣已經熱得不行,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年代,又沒有空調風扇什麼的,徐平身上粘糊糊的,覺得悶得慌,很想洗個涼水澡。

    一回頭,卻見秀秀依然跟在後面,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懷里還緊緊抱著她的那個小舊花布包袱。

    徐平怔了一下,對她道︰「你去找洪婆婆,讓她安排地方休息吧。我要洗個澡,這天太熱了。」

    秀秀忙道︰「哦,那我去燒水。」

    徐平笑道︰「燒什麼水,這天熱得跟鬼一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說完,從屋里拿了條毛巾,向後院里的井邊走去。

    秀秀跟了兩步,想起什麼,便又縮了回去。

    徐平到井邊,見周圍沒一個人影,便打了一桶水,到牆邊楊樹底下,渾身上下用涼水擦了一遍,通身舒暢。

    把水倒了,徐平搖搖晃晃地向回走。此時太陽已經落山,起了涼風,迎面吹在身上,說不出地愜意。

    回到東廂自己小院,卻看見秀秀坐在門前的台階上,膝蓋上放著她的小包袱,她的下巴就壓在包袱上,怔怔地看著地面出神。

    聽見腳步聲,秀秀一下跳了起來,忐忑不安地看著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對秀秀道︰「你還在這里啊?」

    秀秀低著頭,一雙腳在地上碾來碾去,囁嚅著不說話。

    徐平笑笑︰「也好,既然沒事,就陪我說回話吧。」

    說完,走到台階邊,噗地吹一口,也不管吹干淨沒有,一屁股坐了下來。見秀秀還站在那里,對她道︰「你也坐。」

    秀秀哪里敢坐,又不好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對著徐平,便在他旁邊蹲了下來,怯怯地看著他。

    徐平也不在意,問她︰「你家里還有什麼人?」

    秀秀道︰「我爹,爹娘,還有我弟弟虎子,今年五歲了。」

    徐平嘆了口氣︰「你還有個弟弟,比我家熱鬧。」

    他是獨子,父母又忙得天天不照面,穿越而來本就惶恐,沒個人說話更加覺得孤獨。

    徐平的父親徐正,原是這附近的人,年輕的時候混不下去,一個人去東京城里闖蕩,挑著一副擔子走街串巷賣酒。幾十年省吃儉用,終于存下了一點錢。在他三十八歲那年,因為老實能干被一個開腳店的看中,就把女兒張三娘嫁給了他,繼承了產業。張三娘那年不過十八歲,比丈夫整整小了二十歲,老夫少妻,又加上產業是自己的,不免就強勢了些。過了兩年,生下兒子徐平,徐正已經四十歲了。老來得子,又有張三娘維護,徐平自小就嬌生慣養。

    繼承了丈人的酒樓後,徐正順風順水,漸漸攢下萬貫家財。

    前些年中牟的淳澤監被廢,朝廷招人買這里的土地,因為土地貧瘠,根本賣不出去。徐正因為是本地人,又有些錢,便被強配下來,買了這處田莊。

    自從這事之後,徐家便開始走背運,去年不知怎麼得罪了馬家。據說是馬家看中了徐家酒樓正處于金明池邊上,位置好,便使了手段。內情除了徐正和張三娘再沒一個人知道,反正是徐家把酒樓典賣出去,全家搬回中牟。

    此時的中原與前世相去甚遠,遠沒有那樣的人煙稠密,甚至說一句地廣人稀也不過分。黃河兩岸多是沙地,只能長草,糧食收成很差,遍布的都是朝廷的牧馬地。宋朝馬政管理又差,很多牧馬監時興時廢,入不敷出。這處淳澤監便是例子,前幾年廢棄,地又賣不掉,如今還有騏驥院里的幾千匹馬養在這里,只是沒有牧馬監的編制了。

    秀秀見徐平不說話,心里惴惴不安,眼巴巴地看著他。

    徐平回過神來,看見秀秀的樣子,不由笑道︰「你小小年紀,被賣到我家里來,怕不怕?」

    秀秀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

    秀秀許是蹲得久了,挪了挪腳,托著手里的小包袱,想起什麼,突然對徐平道︰「我有好吃的從家里帶來,請你吃吧。」

    說完,秀秀把包袱打開,里面是幾件洗得干干淨淨的舊衣服,旁邊用塊花布包了一團不知什麼。

    當秀秀打開那團花布,徐平腦袋嗡地一聲。

    那竟然是一包花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39 PM

第3章 秀秀(下)

    徐平前世工作與農業相關,對花生知道得比較清楚。雖然也有中國是花生源產地之一的說法,但也只是說說而已,當不得真。而且現在秀秀拿出來的花生,不要說宋朝的開封,就是宋朝時候的美洲也不存在,這明顯是經過長時間馴化和品種改良,流行于前世中國北方的山東大花生!

    秀秀沒有注意徐平的臉色,把包袱放在地上,捧著花生到徐平面前︰「很好吃的,你嘗嘗。」

    徐平的手發抖,輕輕拿起一粒,用了很大一會才剝開,看著殼里熟悉的兩粒大花生,徐平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是哪里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

    秀秀低聲笑道︰「我家里種的啊!官人你是大戶人家,落花生這種是我們貧苦人吃的,你沒見過也是尋常。」

    徐平把花生粒放進嘴里,是生的,與前世的味道並沒有差別。

    秀秀又道︰「這是家里留的種子,我們家窮,這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我從家里出來,就帶了這一點,官人不會嫌棄吧?」

    「怎麼會?」徐平隨口答道。

    花生早已變得很干,咬起來很費牙,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其實說真的,生花生吃起來沒什麼味道,留在記憶里的,是炒熟花生的香味。

    把嘴里的花生咽下去,徐平隨口問秀秀︰「怎麼不炒一炒?生的吃起來沒什麼滋味,可惜了。」

    「啊!怎麼炒啊?」秀秀滿臉茫然。

    徐平才想起來現在所處的年代。後世光輝蓋世的中國烹飪技術剛剛開始走向成熟,要過一兩百年才會迎來中國菜的高峰。現在雖說有了炒的概念,實際大多時候都是煎。與此相對應的是烹飪用油很簡陋,別說用花生榨油,就是最常見的大豆油都沒發展起來,現在所用的大多是芝麻油。

    如果還沒習慣炒制食品,花生這種東西還真就只能是下層人民的零嘴,生花生仁沒什麼味道,還要剝殼,對達官貴人來說太也麻煩。

    徐平看著秀秀捧在手里的花生,心里重重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絕不是自己前世所在世界的宋朝,那這里又是哪里?這花生來自前世的世界無疑,要知道品種的馴化改良有太多的機緣巧合,就是用同樣的原種,不同的世界也不會馴化出同樣的種植品種來。

    他的思緒一團亂麻。莫非這個世界有通向前世的通道?不然自己怎麼會來到這里?又怎麼會有前世的作物?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些什麼,見他在那里發呆,也不再踫自己手里的東西,訕訕地把花布包起來,低聲道︰「原來官人是哄我的,這種貧苦人家吃的東西,官人怎麼會喜歡呢?」

    說著,她的眼圈就有些發紅。

    說到底秀秀還是不到十歲的孩子,突然之間離開父母,從此有家不能回,怎麼會不覺得惶恐?她把家里留做種子的花生帶出來,也是要給主人留個好印象,不要吃太多的苦。

    這番心思終究還是白費了。

    徐平猛地清醒過來,把秀秀手里的花布包搶到手里︰「這些都給我吧,我有用處!」

    秀秀愣愣地看著徐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好一會才小聲說︰「其實我家里還有的……」

    徐平卻再也聽不進去,只是想著這個世界突然出現花生,那還會不會出現其他的作物?從哪里來的?會不會還有人像自己一樣來自那個世界?

    今後該怎麼辦?

    這一夜徐平都昏昏沉沉,甚至都想不起是怎麼結束與秀秀的談話,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做著各種噩夢。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徐平睜開了眼楮。

    他終于想通了。所謂的惶恐,不過是深藏在心底的不該有的慾望。穿越到了一個新世界又怎麼樣?就該要大殺四方,強勢崛起,開始一段燦爛輝煌的人生?前世他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又如何確定在這個世界就是天之驕子?

    迎著明亮的陽光,徐平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平凡的人生,也有平凡的樂趣。在這個新的世界里,何不繼續自己的事業?最起碼,這個世界他的處境比前世好得多,有一個富足的家庭,有溺愛自己的父母,還有現在還算寬松的社會環境,一片空白的事業前景。

    徐平前世專業是農業機械,學歷碩士,畢業之後進了一個山區小縣的農機站,做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農機站的人員很少,直到來到這個世界,徐平也沒搞清楚自己單位編制是幾個人,反正干活的只有他和一個老站長,其他人沒見過到站里上班。

    工作雖然累了一點,徐平的熱情還是很高,畢竟找到一份專業對口的安穩工作也不容易。

    老站長是特殊時期時的中專生,性格古怪,做事死板,但幾十年的工作經驗是實打實的,教給了徐平很多東西,兩人相處還算融洽。

    他們這個行業從八十年代開始曾經大踏步地後退了二十年,而那二十年正是老站長風華正茂的時候,可想而知老站長牢騷滿腹。滿腹牢騷的人脾氣就不好,脾氣不好就不討領導喜歡,從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老站長快要退休了,希望評個稱職退休待遇好一點。評職稱要有論文,這不是老站長擅長的,徐平便自告奮勇把這活接了過來。

    這事情卻成了徐平的噩夢。

    他是真地想幫老站長,做得比畢業論文還用功,選的課題是他們那個地區農業的最佳經營面積和方式。

    眾所周知,中國太大,環境又特別復雜,幾乎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農業環境。中國又人口眾多,保證糧食產量是必然的選擇。他用的評價指標也是糧食單產,得出結論是最佳經營方式是家庭農場,最佳經營面積是兩百畝左右,隨著技術的發展,這個面積可能會擴大。這是一個正常的結論,他們那里是山區,人口又密集,即使是發達國家,除了地廣人稀的北美、南美、澳洲,即使歐洲也是以家庭農場為主的。

    雖然後面也特別說明了如果評價指標不同,比如以經濟效益為優先,會有不同的結果,但並沒有展開講。

    這個事情後來被縣里主管農業的領導知道,便要求加上自己的名字。這沒什麼,反正論文可以好幾個人署名,搞好與領導的關系也很重要。可那位領導看了論文之後卻把他叫過去,非要把結論改了,理由冠冕堂皇,不知道國家正在推動土地流轉嗎?不知道農業的未來是規模化機械化嗎?科學研究要適應大勢,怎麼可以逆歷史潮流而動?

    徐平最後把那個項目廢棄掉了,重新做了一個山地農機小型化的項目,幫助老站長評了職稱。萬萬沒想到的是,縣里領導把他的論文找人改了,編了數據換了結論,以自己的名字發了出去。

    這件事情深深地教育了徐平什麼是政治,他們要的不是正確,他們要的是朝堂的認可,這中間的過程無關緊要。

    面朝陽光徐平揉了揉眼楮,忽然笑了。

    他前世做個研究說是他們那里最好以家庭農場為最佳,家庭農場不就是自耕農嗎?竟然就把自己送到了這個最需要自耕農的宋朝來,嗯,我大宋朝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不抑兼並的朝代,這是報應嗎?

    從床上下來,徐平打著哈欠出了房門。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下蹦出來,發著紅彤彤的光,並不刺眼。

    徐平揉了揉眼楮,準備要去洗臉,一扭頭,卻發現秀秀坐在門口。

    她坐在台階上,靠著牆角,整個人縮在一起,睡得正香。那個小小的舊布包袱,被她緊緊摟在懷里。

    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在黑黑的頭發上描出金邊,她的面龐清亮而近乎透明,散發著神聖的光彩。

    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夢,她的表情無耐而又惶恐,眼里掛著兩滴淚珠,惟有緊緊抿住的嘴角,透出一絲倔強。

    徐平怔在那里,好像一下回到從前,看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少女們,來到城市里尋找生活,就這樣睡在火車站的廣場上。

    可秀秀不是來徐家打工的,她已經被自己的父母賣掉了。

    看到秀秀睡在這里,徐平才想起來了,這個小丫頭被母親打發來照顧自己,而自己並沒有給她安排住處。

    清晨的露珠還掛在她的發梢上,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五顏六色的光。

    徐平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了一會,回到屋里拿了一件外衣,出來輕輕蓋在秀秀身上。

    當徐平洗完臉回來,秀秀已經醒了,提著徐平的外衣,看著他手足無措。

    徐平笑笑︰「怎麼睡在外面?這院子里還有空房,你只管收拾了住。」

    「這怎麼使得?我是個下人。」秀秀說道。

    徐平搖搖頭。

    秀秀突然道︰「哎呀,太陽升起來了。夫人吩咐過,官人是要把飯拿回來吃的,我這可去得晚了。」

    說完,把外衣還給徐平,一溜小跑出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39 PM

第4章 炒花生

   秀秀把早飯拿回來,不過三個饅頭一碗小米粥。這幾天都是這樣,徐平也沒在意,拿了饅頭就吃。

    咬了一口,才發現秀秀正奇怪地看著自己,不由問她︰「你這樣看著我干什麼?你不吃嗎?今天多了一個。」

    秀秀囁嚅道︰「我到廚房里,洪婆婆說隨便給官人端點什麼回來就好,反正官人也不吃的,都是要去鎮上吃酒。」

    徐平道︰「那老虔婆可惡!不用聽她的,你也吃吧。」

    心里卻有些無耐,自己原來做紈褲的時候,確實不怎麼在家里吃飯,都是要去酒樓里擺上一桌,這才是京城子弟的做派。

    秀秀站在一邊,捏了一個饅頭起來,偷偷看了徐平一眼,輕輕咬了一口。

    吃罷了早飯,秀秀收拾了,徐平坐在桌邊漱了口,閉目養精神。

    這幾天都在適應這個身份,適應這個世界,沒有想太多,既然已經接受這個改變,生活就不能這麼渾渾噩噩,至少說到吃,雖然自己不怎麼講究,但有了條件,誰不想吃得順口一點?

    天天早上饅頭稀飯,好壞也是富家子弟不是?還不如自己前世吃得好,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說到宋朝的吃,如果在前世,肯定是有幾分向往的。熱鬧繁華的東京汴梁啊,那就是中國歷史上的神話。

    但這里不是東京城,這里是開封府的鄉下,雖然只離東京幾十里路,可完全是兩個世界。

    在前世說起中原,必定是沃野千里,人煙稠密,但現在可不是那樣子。此時的中原,黃沙遍地,人煙稀少,很多地方都是半農半牧。一百多年的亂世,一次又一次殺得千里無人煙,中原的元氣早已經被抽光了。

    此時的中國,或者說世界上最大的兩座城市都位于中原,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可在這兩京周圍,卻是另一番景象。到處是荒地,無人耕種,只能用來放羊牧馬。就以兩京之間的鄭州為例,在後世可是人口爆炸的城市,號稱人口密度超過北京的地方,此時的人口卻不過後世的幾百分之一,甚至還達不到盛唐時的十分之一。時人的形容,「南北更無三座寺,東西只有一條街。四時八節無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更不要說其他鄉下地方。

    如果以後世做比喻,東西兩京周圍就是環兩京貧困帶,而且比前世的環京津貧困帶嚴重得多。這里的土地由于黃河泛濫,早已不適合耕種,人煙稀少,也沒有足夠的人力治理。由于位于兩京周圍,大量的人口被吸走,數十萬的兵員,東西京城里各級官府的公吏,皇室、各級官府、皇陵,當然還有黃河汴河的數不清的徭役,人口之少根本不足以發展生產。

    常說自唐開始,中國經濟重心移往東南,這話往往都是說江南的發展,卻很少提及中原的凋敝。此時的中國北方,越是中心越是荒涼,反而兩翼要好得多,東邊的京東東路也就是後世山東甦北,西邊的陝西路,這兩個地方還算得是上繁華。而位于中心的兩京周圍,卻是幾乎看不見希望的地方。

    徐平現在位于中牟的田莊里,說起來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實際上條件艱苦得尤如邊荒。要想吃好的,要麼去東京城里,要麼就自己動手。

    秀秀收拾完了,回來站到徐平身旁,也不說話。

    徐平睜開眼楮,問她︰「你會做飯嗎?」

    秀秀答道︰「會啊,媽媽要做生活,都是我做飯的。」

    「那就好。」

    徐平站起身來,見秀秀還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對她道︰「先給你找地方住。」

    徐平這個小院有三間正房,坐東朝西,一間用作客廳,一間是臥室,還有一間是書房。正房的兩邊各接了一間耳房。

    徐平把秀秀領到左邊的耳房外面,對她道︰「以後你就住在這里,進去收拾一下,一會我還有事做。」

    秀秀把門打開,見里面床桌都有,被褥齊全,一下子猶豫了︰「我是個下人,怎麼能住這種地方?」

    徐平道︰「這里原是客房,我又沒有客人來,作個樣子的。你盡管住就好了,需要什麼跟我說。」

    秀秀猶豫著不敢進去。

    徐平道︰「你怎麼這麼不爽利。」

    秀秀這才拿著小包袱進去,順手把門關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麼。

    沒多大一會,秀秀打開房門出來,眉眼間有些笑意,對徐平行禮,低聲道︰「謝謝官人了。」

    徐平道︰「你隨我來,以後我們自己開小灶做飯。」

    接著秀秀耳房的是兩間廂房,用來做廚房的。這都是蓋房子時的規劃,其實從來沒有開過火。

    秀秀小心地道︰「官人,不知我該講不該講,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你不去給林秀才請安嗎?」

    徐平怔在那里。這個時代講究尊師重道,他的老師來了,按道理他該天天早起去問安才是。

    可想起自己糟糕的古文功底,徐平對秀秀道︰「先生旅途勞頓,不去打擾了,明天再去也不遲。」

    秀秀不再說什麼,乖乖跟在徐平後邊。

    被秀秀一說,徐平也有些不自在,心里安慰自己︰「老師剛剛科舉落第,肯定心里不舒服,讓他自己平靜一下,也是為他好。」

    此時的科舉制度正在走向規範,與後來的還大有不同。前世學課文範進中舉,如果是在這個時代,肯定疑惑中個舉有什麼高興的。此時很少說舉人,只是說通過了發解試,叫貢生,或鄉貢進士,鄉貢諸科,可以參加省試了。省試通過了還有殿試,只要在最後一關失敗,一切都要從頭再來。發解試是一次性的資格考試,下次還要再來一遍,所以說一旦落第就什麼都不是。

    連舉人都不算數,就更加沒有秀才了。此時秀才是對讀書人的尊稱,是學問很好的意思,所以秀秀和張三娘都叫林文思林秀才,雖然徐平覺得怪異。

    進了廚房,一眼看見的就是灶台上的一口大鍋,讓徐平有些親切,與後世農村里的土灶有些像。不過此時不流行後世那樣炒菜,所謂的炒多是干炒,而不是加了油的爆炒,這口大鍋是用來蒸和煮東西的。徐平要想吃上合自己口味的飯菜,還有許多事要做。

    旁邊還有許多小廚具,都是用來做時下食品的,徐平不感興趣,他的目標就是這口大鍋。

    到了鍋邊,徐平看鍋里還算干淨,對秀秀道︰「你把火生起來。」

    秀秀一邊到旁邊拿柴,一邊道︰「官人剛才沒吃飽嗎?」

    徐平搖搖頭,也不說話。

    這柴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這里的,都已經快漚爛了。秀秀拿了柴,打著了火,就在灶下生起火來。

    徐平用手在鍋里摸了一下,秀秀看見,忙道︰「官人可不要動手做這些事,這是我們下人做的。你等一等,我去打些水來把鍋刷一下。」

    徐平道︰「不用了。」

    說完,把握著的手在秀秀面前攤開,里面是五六顆花生。

    看秀秀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平笑笑,把手里的花生像撒骰子一樣撒在了鍋里,隨手翻了幾下。

    秀秀「呀」地叫了一聲,急忙站起身來,對徐平道︰「官人離遠一些,還是我來做吧。」

    「安心燒火,火候你掌握不來。」

    徐平說完,手在鍋里把花生攪了幾下,滾燙的溫度傳來,溫暖的感覺一直滲到心里去。

    看花生皮變色,徐平讓秀秀把火熄了,隨手就把鍋里的花生撈了出來,拿了一粒放到秀秀手里。

    秀秀吐了一下舌頭︰「好燙!」

    徐平教著秀秀把花生剝開,吃了兩粒。

    秀秀連贊好香,問徐平︰「官人怎麼不把其他的也炒了?」

    徐平拍拍她的頭︰「你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寧可餓肚子,不能吃種子嗎?對了,你們家以前沒炒過嗎?」

    秀秀躲開,小聲道︰「我們的手好髒,官人等等,我去打些水來洗吧。」

    雖然嘴上這麼說,腳卻不動。她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哪里打得了水?至于說炒花生,又豈是窮人吃的?這樣一口大鐵鍋,要不少錢呢,她們家里做飯還用瓦罐,反正現在又不流行炒菜,哪有這閑錢補笊籬?

    徐平不管,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住處,端出了一個大瓷碗。里面是清水,泡了其他的花生仁,對秀秀道︰「我們去種地吧。」

    秀秀沒什麼主意,只是跟在徐平後面。

    出了院門,正踫見徐昌在自己住處前面閑站。他原來住的小院已經讓給了洪婆婆,搬到了門房,還兼著看門的差事。

    見到徐平端個碗出來,徐昌道︰「大郎,你這是哪里去?」

    徐平道︰「我要去把這個種了。對了,你拿把鋤頭跟著我。」

    徐昌不知道徐平搞什麼鬼,便去庫里拿鋤頭。

    不一會出來,身後跟了五六個閑漢,都是莊里的莊客。這處田莊如今有二十多個莊客,由于天旱,沒什麼活干,都閑養在家里,不過養豬喂雞而已。這處田莊方圓十幾里,幾萬畝地,二十幾個人根本種不過來。不過買地時的優惠政策,這幾年都不交稅,徐家也不在乎。

    聽說徐平要去種地,這幾人就像看節目一樣,跟著出來一起看熱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1 PM

第5章 高大全

    莊子的南邊是條河,名字就叫南河,一丈多寬,水也有一人深,一直向東北流入金水河里。雖然今年大旱,這河里的水卻不見少。

    實際上此時的中原地區不缺水,沼澤遍布,陂塘眾多,地下水位又高。與後世的情況大大不同,此時中原內澇得厲害。這一是黃河泛濫的後遺癥,再一個朝廷為了開封的漕運,拼命向這周圍引水,又沒有暢通的排水系統,不內澇才怪。之所以天旱糧食沒收成,不是沒有水,而是沒辦法把水引到地里。

    沿著這條河,分布著莊里的菜地和果園,也有幾百畝地,正常年景,莊客耕種的就是這些地。

    再往南,是一小片沼澤地,沼澤地的南面,就是原來淳澤監的範圍,現在零零星星也有幾家農戶,其他是牛羊司放羊的地方。淳澤監屬于群牧司,背景比牛羊司硬得多,他們撤了之後牛羊司才慢慢擴展地盤。

    徐平到了河邊的菜地里,找了塊空地,對徐昌到︰「都管,你找人做條壟出來。」

    徐昌現在的任務就是看著徐平,不讓他闖禍,要胡鬧也就隨他,叫了個莊客名叫孫七郎的,讓他按徐平的吩咐挖地。

    徐平把尺寸要求說過了,便在菜園里轉。與想象的一般,果然又看見一些自己前世才有的物種,比如卷心的大白菜和四季豆,這是正兒八經當菜種著的。在田邊,竟然還有辣椒、向日葵、土豆、紅薯,以及一排十幾棵玉米,都是當點綴撒在那里。菜園的田埂上,還有一大蓬紫花苜蓿,伴著幾株棉花種在一起。這雖然算不上後世物種,但這些品種卻是後世改良了的。

    轉過一圈,徐平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從種的方式看,這些作物不像是有人特意帶來的,因為除了符合此時口味的大白菜和四季豆,其他都不是用心種植的。像玉米和土豆紅薯,這個時代還不像後世那樣有利用價值,這是適合中國北方和南方山地的作物,此時的北方人口不多,南方山地也還只是山地,沒有開發,要到幾百年之後的明清時期才人滿為患,這些作物的價值才充分顯現出來。口味又不能與麥粟相比,當然不會引起重視。

    尤其是玉米,對肥料的依賴很高,這里的品種也明顯退化了,與此時的小麥相比算不上高產作物。至于與小麥形成一年兩作,這個時代根本就不需要,地多得種不過來,土地的肥力也不允許,更加缺乏人力搶收搶種,怎麼會種了虛耗地力?

    莫非這個世界與自己所處的世界有通道,這些作物是偶然來到這里的?徐平昨晚想通了之後,便樂觀起來,就當這些是自己穿越帶來的福利吧。

    隨手摘了一個辣椒拿在手里,輕輕一咬,還挺辣的。吃辣這種習慣不是一天兩天就養成的,尤其是在古代。實際上前世在很長時間也只是流行于某幾個特定地區,流行全國也只是在交流頻繁了之後的幾十年時間而已。

    回到挖地的地方,只見孫七郎已經刨了一條田埂出來,正在與眾人評頭論足,端的是熱情洋溢,唾沫橫飛。

    徐平看那土壟,卻是瓷的瓷,松的松,上部不平,側邊不齊,怎麼看怎麼別扭。

    走上前去把孫七郎手里的鋤頭拿過來,徐平道︰「七哥,我看你也不是個做生活的,農活豈是這樣做的?」

    說完,彎腰揮起鋤頭,把壟重起一遍,端的是筆直如線,寬窄一致,起身對孫七郎道︰「要這樣才是用心。回去拿耙子來,把上面耙平了。」

    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奇怪地看著自己,眼神分外怪異,便對徐昌道︰「都管,不要看我在東京城里只會走馬斗狗,就當我是個不著調的。那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的天分都在種地上。」

    孫七郎回去拿耙子了,徐昌收起自己怪異的表情,對徐平道︰「大郎真是做得一手好農活。不過這田埂只是分畦擋水用的,需要這樣嗎?」

    徐平撇了撇嘴,沒有理他。農業技術果然是落後,哪里知道壟上種植的好處?花生壟作,就能提高一二成產量,這都不懂?

    不一會,孫七郎拿了耙子過來,把壟頂細細耙平了。他怕再被徐平嘲笑,這次分外用心,平得跟鏡子一樣。

    徐平讓秀秀找了一把小鏟子,在前面挖小坑,自己在後面撒種,又細細把種子埋起來。

    種子不多,只種了短短兩行。

    收拾完了,徐平對圍著的眾人道︰「看見沒有?農活要這樣做,才是做生活的,這田莊才有前程。」

    眾人不說話,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看著徐平。這眼光有兩重意思,一是贊賞徐平農活確實地道,這是自然的,他前世本就是農業出身。再一個意思是並不相信徐平說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農活真得這樣做?

    秀秀站到徐平身邊,小聲說︰「官人,你把種子扒出來,還用水泡了,還能出苗嗎?要是出不來多尷尬。」

    她家里種花生都是連皮一起,在地里挖坑埋下去,哪是這樣種的。

    這事徐平卻不好跟她仔細講,因為這是他前世的花生品種,所以才這樣種。山東大花生作為優良品種,可不僅是籽大飽滿,出油率高,還有一個對花生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休眠期長。原始種的花生,休眠期很短,不等收獲就在地里發芽,造成大量減產。山東大花生休眠期長,能夠保證收回家里還不發芽。但相應的,為保證出苗率,種的時候就要泡種催芽。

    正在這時,從莊的後面路上來了一個大漢,身長六尺開外,膀大腰圓,頭上戴了一頂荷葉巾,上衣敞開,露出鐵疙瘩一般的肌肉。拽開大步,端的是虎虎生風,一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到了眾人跟前,大漢道︰「諸位大哥,這里莊上雇人嗎?」

    徐昌看看徐平,帶著詢問的意思。

    徐平小聲道︰「這個大漢,實在是生平僅見。都管問問他是什麼來路,如果身家清白,就雇下來,多支兩成工錢也不虧。」

    徐昌走上前,對那人道︰「莊上自然雇人,不過要身家清白。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誰?怎麼來到這里的?」

    大漢道︰「小的高大全,原是京東濟州鄆城人,因為家里遭災,朝廷招了做廂軍。原在五丈河上做漕運,後來轉到群牧司牧馬,就在這里淳澤監。因是朝廷關了這處牧馬監,失了生計,一直在附近討生活。聽說這里莊主是原東京城里開酒樓的徐大官人,一向好名聲,特來投奔。」

    徐昌沉吟道︰「如果有人作保,那便最好。」

    高大全道︰「這也使的。我有幾個好兄弟,一個人在附近有幾十畝田,還有一個現在牛羊司做群頭,還有一個做估羊節級,還有一個做宰手,都是清白人家,可以作保。」

    徐昌轉頭看徐平,徐平點了點頭,便對高大全道︰「如此就好,我們莊上正缺人用。只要你不惜力氣,我們莊主自然慷慨,吃住都在莊里,每月工錢一貫文省。如果你真能當大用,給你一貫足錢也有可能。」

    聽見這話,周圍站著的幾個莊客便就喧鬧起來。他們的工錢都是一月七百文足,是這附近的公道價格。這大漢卻有一貫省,那就是七百七十文足錢,整整多出了七十文,而且還有可能得一貫足錢,那就多三百文了。

    說起錢徐平就覺得蛋痛,宋朝的錢分省足兩種說法。錢倒是一樣的錢,不過如果不特別說是足錢,那就是省,意思是告訴你一百文,但實際上只有七十七文。這是官價,不同行業還有不同的省法,簡直反人類。

    孫七郎拄著鋤頭嘆了口氣︰「可惜諸位沒有這大漢的好筋骨。」

    眾人看看高大全渾身的腱子肉,再看看自己,便閉上了嘴。

    高大全卻猶豫了一會,對徐昌道︰「干辦給的價錢自然公道,小的沒有話說。不過我自小是個大肚皮,飯量比平常人大,這話卻要說在前面。」

    徐平笑道︰「只要不是吃了不干活,誰怕你飯量大!」

    徐昌給高大全介紹︰「這是我們小官人,你撞見也是你的福氣。既然這樣說,那便定下來,明天一起去辦契約。」

    高大全忙給徐平行禮。

    徐平擺了擺手,看看他一身肌肉,轉轉眼珠道︰「看你力氣不小,不知道干活怎樣。我這里種了兩行落花生,正要澆水,就由你來如何?」

    高大全便對徐昌叉手︰「勞煩干辦給小的尋一副水桶來,這一路走得興起,正好活動活動手腳。」

    徐昌笑笑,讓人到莊里挑水桶出來。

    徐平看著徐昌,心里卻有些郁悶。

    要說這宋朝的僕人,可沒有後世清朝自稱奴才的覺悟,他們都是雇來,按時結工錢的,一樣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另立版籍,稱作客戶。雖然在雇佣期間,主僕身份有別,比如主人犯了法,只要不是謀逆這種大罪,僕人不能告。比如主人打僕人,和僕人打主人,法律上那是大大有別。但從根本上來說,一樣都是良民,不爽了也可以不干,所以莊里的莊客對徐平並不是畢恭畢敬,干活吃飯拿錢,如此而已。

    至于說此時地多人少,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願意做莊客,而不是自己去開墾田地做自耕農,原因也很復雜。大的無非兩條︰一是沒有農具,租賃農具就有很多不便;再一個就是這客戶的身份。雖然是良民,但客戶按宋朝律法不交稅,基本不服役,這好處就大了,要知道在這役上,多少人傾家蕩產。

    按照宋朝的規矩,客戶是只有浮財,沒有固定資產的。有固定資產就要交稅,而只要你交哪怕一文錢的銳,那就成了主戶,稅賦之外,還要承擔差役。對于下層民眾來說,差役是一個可怕的負擔,弄不好就把小命搭進去。在大宋朝,官家的差事不是那麼好干的,秀秀家就是一個例子。

    而像徐昌這種有點身份的僕人,那就更不得了了。從稱呼就能看出來,都管干辦,這可都是官稱,而且是不小的官的稱呼。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那是沒到宋朝,在我大宋,宰相家看門的怎麼能稱七品官?他們一向都是比自己家主人高上那麼一兩級的。主人是郎中,那麼怎麼也得稱呼他們尚書,主人做了尚書,那司徒太傅就可著勁上。

    後來徐平自己做了官,少年得意,青雲直上,奮斗了半輩子,才堪堪追上徐昌的官稱。讓自己的下人在官稱上沒法比自己高,這就是位極人臣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2 PM

第6章 酒

    桶拿了過來,高大全也不用扁擔,一手一只木桶,從旁邊河里提了十幾桶水,直到徐平喊停才住手,他不過才微微有些氣喘。

    周圍的人不由看得目得目瞪口呆,這家伙簡直像牛一樣,渾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力氣。

    正在吵鬧的時候,劉小乙趕了輛牛車過來,到眾人面前停住。

    孫七郎道︰「小乙哥,你從鎮上來,有沒有帶酒給我們吃?」

    劉小乙笑笑︰「酒便沒有,酒糟倒有一車,你要不要?」

    眾人大笑,走到車前,把蓋著的草苫子揭開,果然是一車酒糟,都把腦袋埋上去,深吸一口氣,作陶然狀。

    徐平知道酒糟是運回來喂豬的,也不奇怪。

    劉小乙又從身邊摸出一個小葫蘆遞給徐昌︰「都管,這是小的孝敬您的,所得不多,省著點喝。」

    眾人哄鬧,都說劉小乙趨炎附勢。

    劉小乙道︰「都住了嘴吧,這是煎酒得的酒汗,夫人特意吩咐帶回來給都管的。給你們,你們喝得了嗎?」

    高大全在一邊不服道︰「什麼酒汗這麼厲害?」

    徐平卻是心中一動,所謂酒汗,是煎酒時酒氣上升,凝結成水所得,說白了就是蒸酒所得的酒精兌水,度數很高。但切不要以為這就是後世的白酒,中國白酒有自己的獨特工藝,固體發酵,固體蒸餾,才有獨特的香味。除中國白酒之外的世界上其他高度酒才如酒汗這樣直接蒸酒,但蒸好後一般不能直接飲用,比如要放在橡木桶里處理好多年,不然沒什麼人喝得下。

    農業機械和食品機械有時候分得不那麼清楚,這也算是徐平的專業。實際上在他的前世,利用食品酒精制作白酒是政府一個很重要的項目,目的是為了節約糧食。但一直沒有什麼完美的工藝,只能用來制低檔白酒。以國家之力才只能做到這地步,可想而知中國白酒絕不是酒精兌水那麼簡單。

    從徐昌手里要過葫蘆來,徐平打開,嗆鼻的辛辣味撲面而來。仰頭輕輕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燒刀子一樣,一點酒香都沒有,喝完之後頭暈目眩,酒勁直接沖上頭頂。

    轉頭卻發現高大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一個勁地舔舌頭。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于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書上那些直接喝醫用酒精的酒鬼實在是史不絕書。

    把手里的葫蘆遞給高大全,徐平道︰「你剛才辛苦了,這酒汗就給你喝一口,不過不要多喝。都管以後也不要喝了,這東西傷身體。」

    高大全哪管那麼多,接過葫蘆仰頭就喝了一大口,然後就張著大嘴不停地吐舌頭,口中卻不停地連喊過癮。

    把葫蘆收回來,徐平對劉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里,我還有用處,明天才拉去喂豬。」

    劉小乙答應,趕著牛車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廚房里找個甑到我院里,要大一點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麼鬼,也不能不聽,領了兩個人去廚房。

    徐平帶著眾人回到自己小院,領到廚房里,吩咐道︰「來兩個人把鍋洗刷干淨,再去打幾桶水,把那邊水缸倒滿。」

    今年大旱,這幫莊客天天閑得無聊,有事做倒很踴躍,對徐平應一聲喏,便有人刷鍋,有人去挑水。

    沒多大功夫,前面房里其他的莊客也都趕了過來,如做游戲一般,紛紛攘攘,比趕集還熱鬧。

    這邊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個大甑來,是莊里蒸饅頭用的。徐平親自動手,在甑頂部開了一個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齊,徐平吩咐在鍋里倒上水,然後把甑放到鍋上,讓徐昌帶人到院里把劉小乙車上的酒糟裝到甑里。

    秀秀見眾人忙活,小聲問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嗎?雖然昨天夫人說家道不景氣,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謂糟民,說起來心酸,是東京城里一些貧窮至極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釀酒剩下的酒糟為生。

    所謂的盛世繁華,對有錢有勢的自然是風花雪月,快樂無邊;而對于最底層的民眾,則是饑寒交迫的苦難,和永無出頭之日的壓抑。東京城里每盞燈籠的陰影里,都有最下層人物的白骨。

    徐平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不大一會,甑里就快裝滿了。徐平讓蓋上蓋子,吩咐抱了柴來,便在鍋下燒起火來。片刻之間,酒香四溢。

    讓找個壇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廚房,來到小院里的大楊樹底下坐著休息。

    徐昌走過來,對徐平道︰「大郎,你不會以為這樣能蒸出酒汗來吧?」

    徐平笑笑︰「蒸上個把時辰,都管就知道了。」

    這是黃酒糟,里面還含有一成多的酒精,當然能蒸出酒來,而且蒸出來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黃酒廠酒糟都要這樣蒸過才會處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實際上利用酒糟蒸餾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這工藝,而不是簡單的勾兌。

    用不了半個時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瀝瀝地流了出來,發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莊客眼巴巴地看著徐平,他卻不動聲色,眾人只好忍著。

    這樣蒸餾出來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濃的度數。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會有特殊的風味,這個度數酒的體積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簡單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種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別的液體。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調出來的,不然根本沒法喝。

    等到沒有酒流出來,徐平讓換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來之後,過了一小會又吩咐換了一個酒壇。

    見到徐平抱著半壇美酒,高大全擠到徐昌身邊,兩人一起兩眼放光直勾勾地看著。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壇里的酒倒進了鍋里,兩人看得呆了,差點就要沖上來搶在手里。

    這沒什麼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頭,忘了蒸酒要掐頭去尾,才能得到品質均勻的好酒。不過倒回鍋里也不可惜,還能蒸出來,品質更佳。

    正在這小院里人聲鼎沸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女音,然後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戲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聽到臉色立即變了,臉紅得尤如有火要冒出來,眉毛倒豎。

    徐平對這種聲音很不適應,竟然沒聽出講的是什麼,便把秀秀拉到一邊,悄悄問她︰「外面是誰?怎麼像罵人一樣?」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聲說︰「是洪婆婆,在罵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罵什麼?」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嗎?昨天夫人交待這莊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個高大全,又沒有與婆婆商量,她就罵徐都管借了你的勢,要奪她的權呢。」

    徐平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這莊里我做不了主嗎?」

    秀秀低下頭,過了一會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聲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時就愣在那里。這算什麼,自己堂堂家里的獨生子,竟然還要受家里一個僕婦的約束?這是哪國的規矩?

    想了一會,才無耐地嘆了一口氣,這是我大宋的規矩。

    徐平今年十五歲,剛好與當今皇上同齡,可連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劉太後垂簾聽政,什麼都是她說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聽話?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敢不聽話,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亂棍打得屁股開花。

    可這樣怎麼行?這麼大一個莊子,讓個只會罵街的潑婦說了算,那還有好嗎?徐平的脾氣溫和中帶著倔強,可受不了這個,抽空得到鎮里去,把事情與父母說開了,莊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罵聲不絕,徐平越聽越是惱火,再也忍不住,轉身騰騰地沖了出去,把秀秀嚇了一跳,急忙跟了出來。

    洪婆婆見徐平出來,吃了一驚,住口不罵,惡狠狠地看著他。

    徐平高聲道︰「你要是膽敢再罵,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亂刀剁成餡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這是那個紈褲的口氣,與生俱來的光棍氣質,此時徐平脫口而出,竟是完滿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膽顫心驚,這個小畜牲自小無法無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動刀殺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說不清,心虛得低下頭去。

    正僵在那里的時候,林素娘從外面進來,看了看眾人,輕聲道︰「莊里出了什麼事情?吵鬧得山一般響,讓外人聽到了會怎麼想?」

    見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這個小姑娘可是未來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說了算嗎?別說徐家,就是皇宮里都是這樣。只要得了大小兩個主母的歡心,她洪婆婆還怕誰?

    聽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事情經過,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點頭也不說話。她就是來平息事態的,又沒過門,能說什麼話?

    徐平也不能沖著林素娘發火,氣卻沒消,對洪婆婆道︰「去殺一口羊來,今天我要請大家吃酒,以後還有事做!」

    說完,扭頭回了自己小院。

    後面林素娘道︰「爹讓我告訴你,明天開學,不要忘記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3 PM

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與徐平死抗,沒多大一會讓人送了一只羊來。她已經表明了態度,總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無法收拾。

    此時酒已經有了兩壇,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奮勇︰「我在兄弟那里,專學的就是這些活計。」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剛好一條龍。我莊里也有羊,可不能讓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麼時候就被賣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邊,擺個架式,突然彎腰抓住羊的前後四條腿,羊「咩」地叫了一聲便被他提了起來。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對徐平叉手道︰「官人,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賣,管那麼多,只管宰了!」

    莊客早拿了刀來,高大全拿刀在手,提著山羊的角拖到牆邊,手一用力,扳起頭來,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見血,低呼一聲扭過頭去。

    徐平笑著低聲對秀秀道︰「這個高大全與你家里是同行,都是從牛羊司那里學來的手藝,你怕什麼?」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賠好多錢。」

    徐平知道她說的誇張,朝廷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種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損耗,生的小羊多了還有獎賞。不過規定如此,有多少會落到最底層的牧子頭上也說不好。

    見秀秀閉著眼,故意逗她︰「你家里放羊,別告訴我你沒見過宰羊的,如果說連羊肉都沒吃過,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會,小聲道︰「我就是沒吃過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來現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織布的穿不起衣服,種地的吃不飽肚子,這不是歷史上的常態嗎?為什麼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過他剛才那麼說,是因為此時羊肉是最流行的肉類,出現這個現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難掰扯清楚。不過不要以為豬肉就便宜了,其實與後世差不多,豬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問秀秀吃過豬肉沒,以免尷尬。

    沒多大一會,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殺干淨。

    徐平院里的大鍋正煮著酒,便讓人到廚房里又取了一口大鍋來,就在院里架起來,把羊肉剁成大塊在鍋里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讓秀秀收了起來,晚上放到鍋里煮成羊湯明早喝。

    用不了一個時辰,鍋里肉香四溢,那邊也蒸好了好幾壇酒。

    早有莊客拿了鹽香料及香菜各種調料來,他們平時沒少在周圍打野味,這些東西自己備得齊全。

    從廚房拿來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擺開,徐平親自抱著酒壇子給大碗倒滿蒸出來的酒。

    倒過了,徐平端起一碗,卻發現眾莊客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徐昌笑著道︰「大郎,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說什麼話?徐平一下愣在那里。他本來就沒什麼話要說,只是一時興起要湊個熱鬧而已。前世他就有這個習慣,或者做試驗,或者下鄉排查,請民工忙了一天之後,便請大家在街邊小店里,撿便宜的酒,大塊的肉,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他們部門經費不多,也只有這個檔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種了一小塊地的花生,雖然活不多,還是按照習慣來,並沒什麼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里卻不是這麼想。尤其是剛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這些人難免有異樣心思,以為自己要拉攏他們與洪婆婆作對。徐昌管莊幾年,與這些莊客相處不錯,突然換了一個婦人來,大家自然都不習慣。

    說就說吧,徐平想了一下,高聲道︰「在下原是東京城里走馬斗狗的浮浪子弟,家里出了意外,下來這處田莊與諸位托這片田地為生。常說不經苦難,不經歷世事艱辛,人不能長大。我家里經此一難,小子也想開了,自此之後洗心革面,只在這地里討生活。這處田莊面積廣大,地勢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貧瘠,自兩年前我老子用兩千貫足錢買下來,不見一分利息。這樣下去,家里也沒法支持。自今往後,望諸位與我一起同心協力,在這地里刨出金山銀山來,定然也少不了諸位的好處!」

    說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飲!」

    眾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孫七郎咬了一塊羊肉在口里,高聲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這般美酒大塊肉吃,莫說讓我們賣力干活,便是殺人放火也隨了你!」

    一眾莊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嚇了一跳,這些莊客大多屬于流民一類,家無常產,又無妻小,圖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氣,殺人放火在他們眼里也不見得是多麼大的事。尤其是那個高大全,徐平才想起來,濟州鄆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雖然現在還沒到那個時代,歷史也不像水滸傳一樣,那更多是以楊⼳起義為背景,但想來那里的民風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這些悖逆的話以後可不要說了,免得引起禍端。大家只要賣力干活,酒肉也不算什麼。」

    眾人紛紛攘攘喝了一氣,就有酒力弱的滾到地上。這可是高度白酒,他們喝慣了黃酒的,哪里承受了這種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兩眼放光,晃著膀子擠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這酒好力氣,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來到你莊上做工,竟是上世修來的福氣!」

    徐平勉強笑道︰「既然這樣說,以後只要跟著我,有你想不到的好處!」

    他自己沒喝多少,一是酒量不大,再一個剛蒸出來的酒味道還是有些猛烈,他享受不起。

    看眾人都已經東倒西歪,徐昌才來把徐平拉到一邊,沉聲道︰「大郎,這蒸酒的法子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徐平道︰「這還要怎麼想?多簡單的事啊!煎酒都有酒汗,若是蒸不出來酒才是怪事!都管怎麼問這個?」

    徐昌嘆口氣︰「大郎玲瓏心思,以前都是在東京城里學壞了!往後這處田莊有你主持,必然興旺!小的斗膽問一句,大郎可否想過,這蒸酒的法子是一條生財之道啊!酒糟又不值什麼錢,用來蒸酒,省多少曲錢!」

    徐平低頭沉吟︰「容我想想。」

    過了一會,徐平抬起頭來,對徐昌道︰「都管,這話以後再也不要提起,蒸的酒只在莊上讓大家喝,多的只管存起來。朝廷對酒醋榷法甚嚴,這里是天子腳下,不是開玩笑的事!」

    徐昌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徐平心中卻暗暗嘆氣。徐昌一說,他也興奮一下,多少穿越的成功人士都是靠蒸餾酒掘到第一桶金,何況自己這個行家。但仔細一想,卻發現這個辦法對自己沒什麼用處。歸根結底一句話,我大宋的酒是專賣的!這專賣有多利害?用宋人的話說就是朝廷括民財不遺余利,哪有這條路子留給你!

    商業的利潤,大頭無非是一進一銷,這兩頭恰恰被卡死了,蒸酒得來的利潤,全要從自己家來。徐家在白沙鎮開有酒樓,宋人的說法是買撲,撲的不是那處酒樓,撲的是這周圍的市場,白沙鎮範圍只有他一家是合法經營,其他家釀酒賣是犯法的。再說進項,作為酒戶,每年都有固定的酒課,這且不說,還有固定的從官府高價買曲的數量,這個數量絕對是超過市場需要的,怎麼會留下私釀的空子給你鑽?

    至于說把酒賣到其他地方,更加不用想了,那叫走私,雖然現在不比開國的時候,走私酒不殺人了,徐平也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此時的中牟有兩處官酒務,也就是官營酒樓,分別在萬勝鎮和中牟縣城里。縣城不說,萬勝鎮駐有大軍,這兩處大市場官家壟斷了,侵犯他們的利益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說來說去,在我大宋朝要賺錢發家,還是從土里刨食最靠譜。而徐平擅長的,恰恰是種地。

    大家酒足飯飽,徐平叫了幾個仍然清醒的,如高大全和孫七郎,帶著徐昌一起出去勘查土地。他要去跟父母要這處田莊的管理權,不能空口白話。

    這處田莊方圓十幾里,但多是荒地,間以池塘沼澤,斥鹵遍地,按他前世的說法就是鹽堿化得厲害,開墾出來的田地很少。

    莊的東北是白沙鎮,相距有十里遠。北邊五里是金水河,此河是汴梁城的水源,朝廷防護甚嚴,不能打那里水的主意。一條河從莊的西邊轉向南邊,一直流向金水河里,就是南河。這河源自連著鄭州明勝僕射陂的沼澤,水量充沛,而且幾乎全部位于莊內,利用好了,這田莊大有可為。

    徐平帶得有筆,在紙上圈圈畫畫,把田莊的大致地形畫出來,再把南河的流向畫仔細,哪里要開渠,哪里要開溝,先畫了個大概。

    把田莊大致轉完,已到了傍晚時分。回到住處,卻發現大多莊客還在房里醉成一團爛泥。

    宋人一般不吃午飯,早一頓晚一頓,城里的人興致來了還有夜宵。至于鄉下人,太陽下山就早早休息了。

    辭別了徐昌和莊客,徐平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還在那里眼巴巴地等著,看見徐平,急忙問他︰「官人吃過晚飯了沒有?我從廚房還拿得有兩個包子。」

    徐平道︰「拿過來,還有中午剩的羊肉切一盤過來,再給我打一碗酒來,今夜且拼一醉!」

    他聽秀秀沒吃過羊肉,煮熟了就讓她切了一大塊好肉放著,留著兩人自己吃,今天忙了一天,心情大好,便來了興致。

    跟秀秀吃過了飯,喝了酒,讓她把中午的羊骨頭放到大鍋里煮上,徐平覺得自己暈乎乎的,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這一夜睡得極沉,好夢不斷,前世的身份與這處田莊奇妙的結合在了一起,夢到他在這個世界打造出了一個奇妙的模範莊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3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14 08:44 PM 編輯

第8章 讀書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秀秀喚了起來。

    打著哈欠出了房門,看見秀秀兩眼發紅,便問她︰「昨夜沒睡好?是不是在這里住得不習慣?」

    秀秀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還是個孩子,突然離了父母家人,能吃得下睡得香才怪了。還有昨晚徐平讓她把羊骨頭煮了,她也不知道要煮成什麼樣子,不敢睡實,不時起來看看火,生怕煮壞了讓徐平埋怨。

    徐平也沒再問,小女孩的心思何必去猜,時間自可撫平一切。

    秀秀伺候著洗刷罷了,徐平端著大碗來到廚房。秀秀跟在後面,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做的合不合徐平的心意。

    把鍋蓋揭開,徐平深吸一口氣︰「好香!」

    可惜秀秀加的水太少了點,盛不了幾碗湯。拿起瓢給自己碗里盛滿了,回身對秀秀道︰「你的碗拿來。」

    秀秀心里一松,怯怯地道︰「官人,這種事還是我來做吧。」

    徐平給她的碗里加滿湯,笑著說︰「你才多大?人也比這鍋高不了多少,這種事情我來就好。」

    昨天吃的香菜和蔥花都還剩得有,徐平拈起來在兩個人的碗中加了,又皺著眉頭加了幾顆鹽粒。說起來也是小地主,吃的還是這種大粒粗鹽,有空了過濾一下制成細精鹽才好。

    收拾罷了,對秀秀道︰「昨天的熟羊肉不是剩得還有嗎?你去切幾片來,放到湯里更好吃。」

    秀秀切了羊肉,就想全部放到徐平碗里,徐平道︰「這就是吃個味道,喝的是湯,你碗里多放些。」

    兩人端著碗回到廳里,徐平喝了一口,不由道︰「要是再有兩個燒餅,這日子就完美了。」

    秀秀小聲道︰「官人,廚房里沒有炊餅。」

    徐平擺擺手︰「我就說說,沒有就算了。」

    再喝一口,想起來湯里再加點辣椒味道更好,看看對面秀秀小口喝著,不時偷偷抬頭看看自己,就沒再說出口。明天吧,也不好把這小女孩支使得團團亂轉,再去外面摘辣椒,飯還不讓吃安生了。

    秀秀心里卻有些甜絲絲的,來到徐家的惶恐淡了許多。牙婆最少有一件事沒騙她,這家果然能經常吃上肉。

    吃罷了飯,秀秀收拾,對徐平道︰「官人,林娘子說你今日開學,我便早叫你起來,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徐平默默點頭。他心里很不想去上學,前世怎麼也是讀了一二十年書的,但說起四書五經,卻是個門外漢,頗有些尷尬。他的三觀早已成形,去聽一個死讀書的老學究給自己講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就有抵觸情緒。

    沒耐何,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讓眾人安心,樣子還要做。收拾了收拾,便慢慢騰騰地出了自己小院。

    院子里,莊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吃飯,他們倒也乖巧,把昨天那只羊的下水煮了,就著饅頭吃得正香。

    見到徐平出來,都紛紛向他行禮問好。昨天他的無心之舉,竟收買了不少人心,就不知洪婆婆心里怎麼想。

    書堂就在他隔壁,進來了才發現,林文思還沒到。坐了一會就無聊起來,看了看桌子上,擺了幾本書,無非論語孟子,周易春秋,尚書詩經,隨手拿起來看了兩眼,沒兩頁就想打瞌睡。

    就在徐平坐立不安的時候,林文思踱了進來。

    徐平急忙站起來行禮,道︰「老師一路旅途勞頓,昨天也沒給你請安,萬望恕罪。」

    林文思擺擺手︰「自家人,不妨事。」

    坐下來,徐平看見林文思桌上除了幾本書,什麼都沒有,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說道︰「老師稍坐,我去吩咐秀秀點茶。」

    林文思道︰「我們不是外人,這些虛禮也就免了,課業要緊。」

    便拿起書來,考徐平先前教過的內容。

    徐平哪里答得上來,先前的那個紈褲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就當風吹出去了,記的東西比徐平還少。

    問了幾句,徐平答非所問,林文思把書合上,嘆了一口氣︰「賢婿,你這一生就當真無意仕途了麼?就是不參加科舉,多讀讀賢書也是好的,不然與人坐在一起,說不上話豈不尷尬?」

    徐平怔了一會。這個時代什麼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識,卻與這個不沾邊,心里既有些沮喪,又有些不服。

    訕訕地答道︰「許是學生年紀還小,說不定過幾年就開竅了呢。」

    林文思點頭︰「也是。這兩天你比之前長進了許多,果然要多經歷世事才能懂事。也罷,我便照常教,你盡心學,盡人事聽天命吧。」

    于是拿起《孟子》來,邊講邊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聽進去。

    徐平只覺得自己耳朵嗡嗡地響,一句也聽不進去,心中越來越煩躁,只覺得自己上了這麼多年學,什麼道理不比這個窮學究明白?卻還要乖乖坐這里聽他訓,還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樣子。

    莫明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說中的一首小詩,脫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生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林文思聽罷,猛地轉頭看他,過了好一會,把書放在桌上,長嘆一口氣︰「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趕出去了!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知春秋大義,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于天地!不想讀,自然就不讀,何必學這等潑婦罵街一般的言語!莫說周天子,宋國仍做客,諸賢是要說周還是說宋?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讀書人首尊天道,再明人倫。罷了,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節過了再開課吧!」

    看著林文思摔門而去,徐平愣在那里。這畫風有些不對啊,按小說里的說法,可是連大理國的狀元都被黃蓉說得啞口無言,怎麼一個落第舉子對這幾句話就這麼不屑?他不應該好好與自己討論討論,然後恍然大悟,他以前讀的聖賢書都是狗屁,然後對自己刮目相看嗎?

    心里卻漸漸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讀的士人的小說怪談,很多都是關于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這個世界只怕不是主流。這種一聽就是胡攪蠻纏的言語,正常的讀書人都不會與你交流,人家讀書的目的是尋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來在聖賢書里尋找真理是扯淡,那也只是時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關于這首詩的故事主人公與他年齡差不多,此時正在煙雨江南打了個哆嗦的話,就不知道要怎麼想了。

    從書堂出來,徐平也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回到小院,秀秀看他臉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官人,你這麼快就回來,讀書讀得不開心嗎?」

    徐平沒好氣地道︰「哪個進學堂會開心?」

    秀秀沉默了一會,小聲說︰「我自小做夢也想進學堂,就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只有五歲,就幫著爹牧羊,誰不想讀書寫字,家里窮有什麼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搖搖頭︰「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場就不同,看事情的觀點也自然不同,怎麼說都有道理。」

    看著秀秀,突然道︰「你想讀書寫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驚,期期艾艾地道︰「這自然是好。只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學堂,又怎麼會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詩雲,我還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嗎?

    口中道︰「詩賦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興。但教你幾個俗字,寫兩句村語,能讀能寫,又有什麼難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來的福氣!」

    徐平正在為林文思講的那些大道理煩惱,沒好氣地道︰「福氣就是福氣,怎麼會是上世修來的?只是你自己掙來的。我教你,自然是因為你聽話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氣,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為意︰「那也謝謝官人了!」

    說完,一個人到了書房里,擺弄里面的筆墨紙硯。

    徐平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發呆,這才認真地仔細思考自己的前途,將來要不要讀書參加科舉,博一個功名。

    剛才與林文思的對話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在這個時代,要想按正常程序讀書做官,靠嘩眾取寵是沒有用的,只會適得其反。想想那個在後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變,任小說家再怎麼吹捧美化他是當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麼有眼無珠,也只是個科場不利。而在後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還是這一個結果,科場不利。

    為什麼?真都是當政者有眼無珠疾賢妒能?兩宋最出類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卻能科場高中,宰執天下。雖然被政敵的仰慕者們編各種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里,他挑起的思想爭論影響了這個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杰,自當應運而生,澤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里冷嘲熱諷,翻著白眼裝世外高人。沒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氣風發必有妥協退讓。就看這得失之間,要去怎麼選擇,怎麼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還想要特立獨行的灑脫,自然就要承擔這種行為的後果。說句不好聽的,所謂的做婊子還想要立牌坊,不是每個世界都有病的。

    從思想到行為,真地要完全融入這個世界?

    徐平迷茫了,這種選擇太沉重,讓他有些恐慌。

    最後終是嘆了一口氣,這種人生大事還是先放一邊,安心做個莊主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5 PM

第9章 白沙鎮

    上午徐昌過來看了徐平好幾回,見他不吭聲,最後忍不住道︰「我一會要去鎮里,大郎不去嗎?」

    徐平這才反應過來,昨天酒肉也請人吃了,莊里也規劃了,不能沒有下文,便對徐昌道︰「好的,我們一起同去。」

    莊里並沒有馬,兩人一人騎了一頭驢,順著莊後的土路向白沙鎮去。

    此時正是四月中旬,剛剛入夏,應該是草木繁茂,牛羊遍野的季節。可路上兩邊都是荒地,長著蘆葦雜草,偶爾露出的地面,泛著白花花的鹽堿。

    這哪里是記憶中的中原,簡直如同到了漠北荒原一般。徐平心中暗暗嘆氣,前世說起北宋,都是汴梁城的繁華,卻不想京城的周圍,是如此的荒涼。

    此時的中牟縣,超不過四千戶,最多兩萬人口,還不如前世的一個小一點的鄉人口多,實在是難以想象。宋朝按戶等攤派稅賦,為了降低負擔,一般每戶的人口都很少,多立戶,少交稅嗎,實際人口可能兩萬都不到。

    一路走著,徐平暗暗記算路程。馬驢騾,如果不趕,正常速度差不多是四五公里一小時,因為馱了人要慢一些,也應該有三四公里一小時。這都是他們這行要知道的常識,也是當年的中國推行半機械化的遺留。

    直走了一個多時辰,終于進入了白沙鎮里。

    白沙鎮緊靠著金水河,因為通航,店鋪都開在河邊。徐家的酒樓是最豪華的建築,很是扎眼。酒樓周圍,稀稀拉拉的幾間米鋪、雜貨鋪和客棧之類。各店鋪的後面,有三兩百戶人家。

    徐平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徐昌扭過頭,奇怪地看著他︰「大郎笑什麼?」

    徐平搖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突然想起,這個時代肯定有人這麼描寫白沙鎮,人口密集,店鋪林立,市井繁華。這里畢竟是個鎮啊,鎮就有監鎮收稅,必然商業到一定程度了,不然收的銳連監鎮的俸祿都不夠,朝廷就要虧本了。

    後世的人看了一定會被騙,哪里能想到這里連徐平前世一個稍大點的村子的規模都沒有,稀稀拉拉大大小小加起來幾十家店鋪,連個收稅員都不會派給你,收這點稅不夠與這幾家店鋪鬧心的。

    兩人騎驢到了徐家酒樓門口,門外挑了一個酒幌子,上書四個大字︰「清風徐來」,甚有詩意。

    劉小乙和一個小廝穿著新衣,黑鞋白襪,甚是精神,正在門外迎接客人。見到徐平二人,急忙上來牽驢,口中高聲喊道︰「小官人來了也!」

    徐平下了驢,與徐昌進了酒樓。

    此時正是中午時間,樓下坐滿了,人聲鼎沸,生意竟然不錯。

    這大多都是金水河上跑船的,而且都是小本生意。這里已經離汴梁不遠,吃飽了可以一氣到京城。離京城越近物價越高,省一點是一點。

    一個小二上來迎著二人,一路領向後院。

    徐昌問小二︰「怎麼不見譚主管?」

    小二嘆口氣︰「都管快不要提起,這里的周監鎮上個月討了一房小妾,沒事便在我們酒樓閣子里逍遙。每次來都要譚主管上去服侍,主管煩也煩死。」

    徐平奇道︰「這個周監鎮是什麼人物?有天大的後台,敢在自己管下討妻納妾?不怕有人告上去?」

    小二搖頭︰「民不與官斗,我們這些小民,誰去與這些官宦人家淘氣?」

    按宋朝規定,官員不能在自己管下找女人,只能買雇婢女女使之類。這自然是防止官員營私舞弊,可實際上只要沒人告,也沒人當回事。

    譚主管叫譚本年,原是徐家在東京城里開酒樓時的老人,隨著徐家搬來白沙鎮,管著現在酒樓里的一應雜務。依徐平前世的說法,這就是個職業經理人,按月領錢,還有分紅。嚴格來講,他的身份與徐昌差不多,與徐家一樣是有主僕名分的,不過不同于徐昌是家養的,他一般不參與徐家的家務。

    沒多大一會,到了後院,小二回到前邊忙去了。

    徐平二人到了父母房前,丫環迎兒看見,急忙進去通傳。

    隨著迎兒進了房,只見徐正夫婦據著一張桌子,張三娘黑著個臉,面色不大好看。

    徐平行罷了禮,張三娘道︰「你們兩個來得晚了些,洪婆婆剛走。前天我才說了莊中一應事情由洪婆婆主張,你們兩個昨天就給我鬧出許多花樣。大郎年紀小,且不去說他,徐昌你是個老成人,怎麼鬧的!」

    徐昌看看徐平,心中暗暗嘆口氣,低著頭也不回話。

    徐平只好硬著頭皮道︰「不關徐昌的事,都是我自己主張的。那個洪婆婆沒辦點見識,田莊交給他管,不是白扔了?」

    張三娘冷著臉道︰「你有多少見識?幾天不見,學會頂嘴了!」

    徐正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慢悠悠地道︰「你昨天釀的酒,我嘗了一些,甚是好力氣,算得是上等佳釀。聽說是用酒糟蒸的?怎麼不見你對我們講起?這也是一條生錢的路子。」

    徐平忙道︰「徐昌也對我說來,只是我想,這昨近只有我們一家賣酒,又不能賣到別處去,再是佳釀,也只是分自家生意,沒什麼意思。」

    徐正嘆口氣︰「我的孩兒,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酒戶人家開糟釀酒,誰能保證不出個意外?或者酸了,或者敗了,用酒糟蒸出酒來正好補上,也省好多釀酒的糯米。今年大旱,你不知道糧價漲到哪里去!」

    張三娘不高興地對丈夫道︰「老漢,你說這些干什麼?我這正教訓孩子呢!你別岔開話!」

    徐正道︰「你便不教,孩子也比從前乖巧得多,那個洪婆婆,我看也不是個干事的,趁早給她幾貫錢打發回家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接手了這酒樓,哪里想到存下的酒壞了那麼多!我的頭發都愁白了不少。」

    張三娘道︰「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三句不離個錢字,我看你就是個從銅錢眼里鑽出來的!」

    徐正道︰「錢似蜜,那是一滴也甜!要不是缺錢使喚,我們怎麼會跑到這鄉下地方來?東京城里繁華熱鬧,多少好處!」

    張三娘冷笑道︰「那是,東京青樓里姐兒也多,哪像這里,就三兩家私娼,你便是有心,也去不得!」

    徐正把臉一扳︰「孩子面前,你亂說什麼?沒個分寸!」

    又對徐平道︰「這兩天你就住在這里,把那個蒸酒的法兒傳下,貼補貼補。現在酒樓里三兩天開一糟,哪里受得了。」

    徐平道︰「酒糟里才有多少酒?能濟什麼事?怎麼,酒樓里現在酸敗的酒很多嗎?我有辦法讓它們變成好酒。」

    徐正眼楮一亮︰「真的有辦法?我兒,你就是個天生開酒樓的,不枉我賣了幾十年酒,才生下你!」

    張三娘不耐煩地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要讓他去讀書做官,哪里會再跟你一樣賣一輩子酒!」

    徐正擺擺手︰「不要聽你媽媽亂扯,賣酒有什麼不好?住的高樓廣屋,穿的綾羅綢緞,不都是從酒上掙出來的?你跟我說,怎麼治壞酒?」

    徐平道︰「這要看看再說,酸敗得厲害不厲害。」

    徐正急忙吩咐迎兒去酒庫里拿了兩瓶酒過來,就在屋里打開。

    徐平聞了聞,道︰「這一瓶並不厲害,只需加清石灰水濾過再煎,再與好酒混在一起,就沒事了。另一瓶就有些重了,酸味除不干淨,只好用水淋洗,再放到鍋里上甑蒸了才行。」

    徐正道︰「果然還是要蒸嗎?加石灰水是個什麼道理?」

    徐平脫口而出︰「酸多了,當然加堿了!」

    見眾人表情更加疑惑,急忙改口︰「清石灰水可以去除酸味,這是平常的道理,爹你試試便知。」

    見徐正半信半疑,徐平心里出了口氣。酒里雖然是有機酸,終究還是弱酸,清石灰水是堿,酸堿中和,生成不溶于水的鈣鹽,過濾掉就好了。這知識雖然簡單,對這個時代卻太超前了些。

    有了辦法,徐正是一刻也坐不住,叫了徐昌,兩人到酒庫里試驗去了,屋里只剩下張三娘和徐平兩人。

    張三娘臉色和緩下來,拉著徐平在自己面前坐下,撫著他的頭道︰「自來到鄉下,我兒確是乖巧了不少。大郎啊,你心里有主意,做娘的只有高興,哪里真有訓斥你的意思?不過你也為娘想一想,洪婆婆自小看著我長大,如今無依無靠,我怎麼忍心慢待她?你也多擔待她一些。」

    與張三娘如此親近,徐平有些不自然,但他到底還有先前那個紈褲的一些殘存意識,母子天性,也不排斥。說起來徐平的父母是真疼他的,不過用徐平前世的話說,張三娘和徐正都是事業型的,並不想把他拴在身邊。

    想了一下,徐平道︰「媽媽念舊,我也理解,不過只要隨便安排洪婆婆個職事,錢照數給就是了,何必把整個莊子給她管?」

    張三娘道︰「依你說,要怎麼辦?」

    徐平道︰「只讓她管院子里面的事,田里我自有主張。」

    張三娘低頭不說話。

    徐平一急,就把昨天自己畫的草圖拿了出來,遞給張三娘。

    張三娘把那張紙接在手里,橫看豎看,一頭霧水。

    徐平便指給她,哪里是河,哪里是溝,哪里是渠,哪里要種稻,哪里要種樹。哪里是果園,哪里是菜圃,哪里又要養羊,哪里又要養牛。

    張三娘苦笑︰「罷了,這些等你爹爹回來再說,我卻沒個主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5 PM

第10章 野味

    娘兒兩個又聊了些閑話,直到過了午後,徐正才和徐昌回來。

    徐正歡天喜地,口中連道︰「我兒果然是個天生成的酒行家,酒里加了石灰水,真真就不酸了。還有你那個蒸酒的法子,快一起傳下來。」

    徐平哪里有心情跟他說這些,他的心思全在改造莊里的田地上面,對徐正道︰「酒樓里人多眼雜,被人看見,不知道出去亂說什麼,惹到官司上說不清道不明,還是拉回莊里處理得好。」

    張三娘當然幫著兒子︰「我兒說得有道理,酒樓里有幾個小廝是新雇來的,比不得東京城里帶下來的人把穩。老漢你幾十歲了,還不如兒子想事情周全,以後生意上多多用心。」

    徐正倒不在意,處理了酸酒的問題,他就滿心歡喜。

    坐下吃了杯茶,張三娘把徐平畫的圖交給丈夫,徐平便把規劃又講了一遍,最後道︰「莊里的田地,雖然地方廣大,但斥鹵遍地,如果用來種麥種粟必定是入不敷出,連種子也收不回來。依孩兒想,要治鹽鹵,只能在上水方便的地方開田種稻,水一入一排,鹽鹵洗去,還是好地。不好上水的地方,只合種高粱苜蓿,慢慢調理。莊里多養牛羊,也是生錢的路子。」

    徐正把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慢吞吞地道︰「這些道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果然行得通嗎?」

    徐平道︰「看些雜書,多到地里跑跑,自然明白。這都是天地生成的道理,又沒有什麼高深處,只要用心想總是有辦法的。」

    徐正不說話,沉吟良久,才開口道︰「依著你,要拿多少錢做本,才能把事情做起來?」

    徐平一怔,這個老爹果然是生意人,這是問啟動資金啊,一開口就問到了要害上,可這個要命的問題他卻沒有想過。

    徐正看兒子不說話,悠然開口︰「我便把一百貫足錢給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弄去,不求多少利息,只要別把本錢折了,這是我們經紀人的第一要務。」

    徐平傻傻地點了點頭。

    徐正又對徐昌道︰「都管,你是個老成人,心里有主意的。這錢你可要把緊了,大郎還小,看著他不要漫天胡使。」

    徐昌急忙叉手應諾︰「徐昌省的。」

    徐正又道︰「洪婆婆回了家里,等她回莊,必然要從店里過,我們會吩咐她把各處倉庫鑰匙交給你,你們回去要用心。」

    徐平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急忙答應。

    徐正夫妻兩個又吩咐幾句,便讓徐平和徐昌回莊。本來張三娘要留兒子住一宿的,徐正操心酸了的酒的事,一個勁催促。

    臨到要走了,張三娘突然想起來,叫住兒子︰「大郎,你回去可不要把心思都放到這些事情上,只管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你自己用心讀書,爭口氣到皇上面前中個進士,也給我掙個誥命回來。」

    徐平苦笑著點頭,這事可不那麼容易。

    等騎上了驢,張三娘又叫住,對徐平道︰「我兒,以後隔個三五天也來望望你爹娘,不要讓我們掛念。」

    徐平急忙答應了。

    旁邊劉小乙趕著牛車,裝著酸敗了的酒,伴著徐平兩人回莊。

    直到看不見兒子身影了,張三娘才轉身問丈夫︰「老漢,大郎說的那些你都明白了?我怎麼聽得雲里霧里?」

    徐正道︰「田地里的事情,我怎麼理得清!」

    張三娘奇道︰「那你就給大郎一百貫錢!平常時候,讓你拿一文錢出來都像割肉一樣,沒理由這麼大方!」

    徐正嘆了口氣︰「我們經紀人家,怎麼能一輩子不虧本?這是我親生兒子,還不值一百貫錢給他做本錢?」

    張三娘想想,點頭稱是。

    徐正又道︰「再者說了,往年在東京城里,大郎性子發起來,一年幾百貫錢也使出去了。這一百貫,就夠他操持幾年的了,我省多少!」

    張三娘一愣,這才仔細看看丈夫,果然還是老漢精明。兒子費了半天唇舌,其實沒丁點用處,倒被老爹算計進去。張三娘雖然強勢,在徐家但凡涉及到外面生意上的,她一概不管,不是沒道理的。

    路還是上午來的那條路,兩邊依然是蘆葦叢生,不時露出鹽鹵,徐平卻覺得順眼了許多。偶爾遠處飛起一只野鴨來,便把他的思緒引到天上去。

    今後的工作就是治鹽堿了,這事他前世見過,雖然沒有自己動手,基本的道理還是懂的。前世治鹽堿,排開那些技術含量高的不講,這個時代能用的方法主要有三種︰一是淤灌,但這里不臨黃河汴河,沒有官方統一組織是做不來的;再一個是種植耐鹽堿的作物,比如他說的高粱苜蓿,常見的還有檉柳、白蠟、臭椿、紫穗槐甚至桑樹等;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利用水利灌排結合,灌是用清水洗堿,排是降低地下水位,如此結合才是個治本的辦法。

    徐平在心里仔細規劃著,跟著徐昌和劉小乙慢慢地向田莊走。

    其實做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徐平並沒有想過,他也不去想。這只是他前世工作的慣性,他的職責就是改天換地,雖然前世只是改變的他能管到的那一小片地方,還有諸多掣肘,但做事情卻給他一種充實感。到了這個世界,天地更加廣大,要做的事情更加多,也再沒有人說三道四,他竟然有一種幸福突然降臨的喜悅。

    到了田莊,太陽已經西斜,暑氣褪去,讓人舒服許多。

    幾個莊客正在門前閑坐,見徐平回來,嘻嘻哈哈地上來幫著搬酒。

    孫七郎一溜小跑回了住處,不一會左手提了一只野雞右手提了一只野鴨出來給徐平︰「昨天承蒙官人好意,今天送官人一對野味,聊表心意。」

    徐平笑著接了,謝過孫七郎。要說地廣人稀也有好處,一年四季不愁沒有野味吃,他前世還沒吃過正兒八經的野味呢。有時候下到農村,村里哪塊地有只野兔全村人都知道,一幫人天天圍著下網,哪像現在。

    眾人把酒搬進院里,劉小乙趕著牛車回鎮上,徐平安排了人蒸酒。

    把酸了的酒倒進鍋里代替水,昨天剩下的酒糟依然放進甑里,蒸出來的就是高度白酒。不過酒糟多次使用就沒什麼香味了,生產出來的實質是前世的低價劣質白酒。徐平已經告訴老爹不要單獨賣,摻進淡酒里提味用。

    徐平不想自己院里太亂,讓另找了一口大鍋在院里蒸。看看天黑,取了野雞野鴨回到自己住處與秀秀開小灶。

    秀秀在灶前忙活,徐平搬了個凳子坐在一邊出著主意,看了一會,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秀秀太小了,站在那里比鍋高不了多少,刷鍋還要踩著凳子。

    不由問秀秀︰「這里附近有賣煤——哦不,石碳的嗎?」

    秀秀抱著柴答道︰「石碳啊,我們附近倒是沒有,聽說東京城里人家用得多,或許中牟縣城里有吧。」

    徐平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如果有煤,弄碎了做成煤球,再做個煤球爐,給秀秀炒菜用,就不用這麼辛苦對付這口大鍋了。要開小灶,就要把家伙什弄好,明天讓徐昌買去。

    秀秀把收拾好的野雞放進鍋里煮著,提著那只野鴨問徐平︰「官人,這只鴨子怎麼做?難道放進去一起煮?」

    徐平想了想說︰「那可不行,煮出來會是什麼味道?鴨子還是烤了好吃吧?不過也說不好,你先放起來,等我們吃完了你再煮成一鍋老鴨湯算了。」

    烤鴨味道是不錯,可前世用的是專門養出來的肥鴨,野鴨身上估計沒幾兩脂肪,可說不好會烤成什麼樣子。可惜自己不會做板鴨,要不然弄個鹽水板鴨也不錯。

    等雞湯做好,天已經黑下來了,秀秀點起燈,把湯和飯搬進廳里。

    徐平見秀秀站在一邊,對她道︰「你只管坐下來。」

    秀秀低著頭小聲說︰「那可不行,別人看見要罵我的。」

    徐平笑道︰「我說好就行了,誰敢來管我的閑事。」

    秀秀堅持一會,拗不過徐平,在桌邊坐下,也不敢坐實,只是虛坐著。

    吃過了飯,秀秀收拾了,又去廚房里煮鴨湯,徐平自己坐在廳里消食。

    諸般收拾妥當,秀秀回到廳里,對徐平道︰「官人,天色不早了,你歇息吧,明天不還要早起嗎?」

    徐平哪習慣這麼早睡覺,對秀秀說︰「天時還早,不急。」

    秀秀站在一邊不說話。

    徐平坐了一會也覺得無聊,對秀秀道︰「我們找點事做吧。對了,白天我不是說要教你寫字嗎?你去準備筆墨。」

    秀秀怔了一下,不過到底心里喜歡,高高興興地到書房去了。

    到了書房里,看秀秀站在桌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徐平也覺得自己一下高大起來。到了桌邊,抓起毛筆,卻是怎麼拿怎麼別扭,一煩也不管了,自己覺得順手就好。飽蘸了墨,在紙上重重寫個「上」字。

    徐平前世的字寫得還不錯,尤其隨著老站長畫圖,他不習慣用電腦,教著徐平練了一手橫平豎直的長仿宋字。不過毛筆卻用不慣,筆畫粗的粗細的細,停筆的地方像抖了兩灘墨在那里。

    秀秀看了那個字,捂著嘴偷笑,也不說話。

    徐平扳著臉道︰「這是個‘上’字,上下的‘上’。」

    秀秀跟著念道︰「是個‘上’字,原來‘上’字是長這樣的。」

    教過了秀秀上中下,徐平就覺得有些眼花,問秀秀︰「這什麼燈?里面燒得什麼油?黑乎乎看不清楚!」

    秀秀道︰「官人怎麼說這樣話?這可是上好的脂油,已經很亮了,平常人家哪里用得起?」

    脂油就是芝麻油,確實是上等貨。

    徐平把筆放下,對秀秀道︰「我眼楮有些疼,你自己把這幾個字練熟吧,我休息一會。」

    心中卻想,就這亮度,挑燈夜讀不難受嗎?想起外面正在蒸酒,一個念頭起來,何不做個酒精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8 08:02 AM 編輯

第11章 酒精燈

    第二天起來,徐平先找徐昌,讓他去買煤,這個時候多稱為石碳。一問才知道,金水河里就有運石碳的船,實際上徐家酒樓煎酒就用。便托人給酒樓帶信,讓劉小乙送一車回來。

    今天是四月庚午,十三,明天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日天辰節了,想起過了節就要接著讀書,徐平就頭疼。他倒不是煩上學,而是對教的東西沒興趣,也覺得從里面學不到自己需要的任何知識,這就是折磨了。

    吃罷了早飯,徐平帶著徐昌和高大全在野地里亂轉,他要看看這里到底有哪些作物是可以用的,這個世界在植物品種上有點亂。

    果然發現了不少紫花苜蓿,長得正盛,徐平嘆了口氣︰「這苜蓿正適合莊里種植,可惜現在沒有種子。」

    高大全道︰「官人何必為這個煩惱!這種苜蓿原來馬監收集不少,都是要撒在草地里的,現在不少群長牧子手里都有,只管去買就是了。」

    徐平喜道︰「還有這事?」

    「那是自然,這草馬最愛吃,只是牛羊吃多了要生病,牛羊司接手的地方就不種了。說來也怪,我也走了許多地方,這種苜蓿也只是這個地方才有。還有其它幾種草木,都是其他地方見不到的,甚至出了中牟縣就不見了。」

    徐平聽高大全這麼說,心中一動,問他︰「那落花生呢?」

    高大全笑道︰「落花生就只產在這個地方,其他地方根本沒有。若不是我到淳澤監牧馬,絕想不到世上竟還有這種東西。還有一種水果,也沒聽人說起叫什麼,個頭顏色與柿子差不多,卻是草生,也沒那樣甜,但也酸爽可口。」

    徐昌在一邊道︰「那是草柿子。」

    徐平看了徐昌一眼,心道,原來你們叫草柿子,那明明是蕃茄,或者叫西紅柿,把原產地點出來啊。心里卻安定下來。這些東西只產在這里,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必定是有聯系的,看來真是自己穿越的福利了。

    又轉一會,除了那天在菜園里看到的品種,竟然發現一片甜高粱,不由狂喜,問道︰「這個也有人種嗎?」

    徐昌道︰「蘆粟嗎?種倒是有人種,就是很少,只能當孩童零食,產的糧食不多,品質又差,農人都不喜歡。」

    徐平走上前去,左看右看,差一點就要仰天大笑。這可是從自己前世來的品種啊,就是在那個世界,這也是個開大掛的物種,適應性和經濟價值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惟一可惜的就是,這品種的兩大優點對現在的徐平沒用。一是可以高效生產酒精,比紅薯什麼的都厲害,但此時酒是專賣的。另一個就是這種植物產糖,像這種優良品種含糖量快趕上甘蔗了,可徐平不知道從里面提取糖的具體工藝,也不可能研究出來。剩下的惟一作用就是作飼料了,但就這一項用途也可秒掉除苜蓿外的其它作物。

    看了一會,徐平踢倒一棵,掰下一截在嘴里嚼,果然甘甜無比。想起在家里無聊的秀秀,便多弄了兩棵,帶回去給她解饞。

    最後轉完,又發現了檉柳和紫穗槐,這都可以種在溝渠和路邊,既能防風治沙,又可以治鹽堿。

    等到回院里已經快到中午了,徐平讓徐昌兩人各自去忙,自己回了小院。

    秀秀坐在樹底下做針線,見到徐平進來,急忙行禮。

    徐平把甜高粱給她︰「嘗嘗,甜不甜?」

    秀秀笑道︰「我以前也是經常把這個做甜稈吃,甜倒是甜,只是嚼起來太也費牙,後來就不吃了。」

    徐平奇怪地看了看她,在前世的小女孩最喜歡吃這些零食,怎麼秀秀就不喜歡了?對她道︰「牙就是要經常磨一磨的,越磨越好。」

    秀秀低頭笑道︰「官人說笑了,我又不是老鼠。」

    徐平搖搖頭,也就不再理她,找了一壇昨天蒸出來的白酒,一個人想怎麼提高酒精濃度和做酒精燈。

    壇里的白酒大約有五六十度,這是因為甑和甑里的酒糟本來就有冷凝的作用,不用冷凝器也可得到高度白酒,但要想再進一步提高酒精濃度就有些難了。前世用的什麼復雜的塔式蒸餾想也不用想,只能用土辦法。

    高度的白酒是酒精和水的共溶體,很難說是酒精溶于水還是水溶于酒精,與低度酒有根本性的區別,這也是傳統的中國白酒都是五六十度高度酒的根本原因。白酒一旦降低酒精度,就會有雜質析出,變得混濁,特有的香味也會迅速消失,不堪飲用。至于前世清澈透明的低度白酒,那是用特殊工藝才得到的產品,在這個世界想都不用想。

    用土辦法提高酒精度,有兩種方式。一是低溫蒸餾,酒精溶液的恆沸點是八十度左右,在這個溫度蒸餾可以得到九十五度的酒精,更高就沒辦法了。再一個是加入吸水的物質,比如石灰和無水膽礬,有實用價值的是加石灰。

    徐平記得七八十度的酒精才有最好的燃燒效果,也就不想再麻煩去蒸餾,便出去找了一包石灰回來。

    把酒倒進大碗里,徐平放了一大把石灰進去。

    秀秀覺得好奇,過來蹲在一邊看,問徐平︰「官人,你做什麼?」

    這種事情徐平也沒有做過,心中沒底,便不回答秀秀,只是看著。

    石灰一加進去,白酒變得混濁,然後,然後還是混濁。

    徐平才想起來還要過濾的,但拿什麼過濾?這個時代的工具實是有點匱乏,一時竟沒有順手的東西。難道就這樣放著慢慢澄清?可不能這樣開玩笑,酒精會揮發的。

    想了好一會,徐平嘆了一口氣,對秀秀道︰「秀秀,我們來蒸酒吧。」

    秀秀笑道︰「官人不是讓莊客在外面蒸完了嗎?怎麼還要蒸?」

    徐平神秘一笑︰「這次可有些不同。」

    秀秀也是小孩心性,便隨著徐平找了塊篾片,剪了蒙在那個倒了酒的大碗上,仔細蒙嚴實了,又和了泥巴涂在上面。旁邊再放一個空的大碗,依然用蔑片和泥巴糊了。

    又找兩個陶盆來,把碗放進去,兩個碗用竹管連起來。

    徐平便讓秀秀去燒水,自己打了涼水倒在空碗的盆里。

    等秀秀燒好了水,便倒進裝酒碗的盆里,徐平怕溫度太高,急忙加了一碗涼水。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多少度,只要不到水的沸點就好。

    一切做完,便與秀秀蹲在一邊看,覺得熱水溫度降下去,便讓秀秀加水。

    過了一會,空碗里便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傳出來。徐平心中一喜,又找一個空碗來,把接酒碗的蔑片去了,里面小半碗酒,發出濃烈的酒味。

    徐平倒了一些在手里空碗的碗底,對秀秀道︰「你到灶下拿根燒著的柴來,帶著火星就好。」

    秀秀拿了柴來,徐平接過,拉著她退後幾步,手里的柴遠遠伸到碗底,那酒便忽地著了起來,發出藍色的火焰。

    秀秀嚇了一跳,奇道︰「原來這酒會燒!這就是燒酒嗎?」

    徐平大笑︰「當然當然,這就是燒酒!」

    心中大喜,果然是成了,只是不知道這酒精到底是多少度。這些復雜的問題不用管它,只要能燒著就好。

    等了一會,碗里的火熄了,過去一看,碗底一滴不剩,連水都沒有。

    見做出來的酒精合自己心意,徐平便與秀秀又蒸了一會,直到湊足了大半碗才住手。

    依然用蔑片和泥巴把這大半碗酒精蓋住,這次不插竹管,徐平讓秀秀找了一條長長的燈芯來,就用這碗做了一盞酒精燈。

    把燈點起來,徐平望望天,明亮的陽光灑滿天地,根本不知道這燈的火光到底有多亮。只好等到晚上再試了,老天保佑要比油燈亮,不然可有些丟人。

    要把酒精燈弄熄,徐平才發現無從下手。這可是酒精燈,里面裝的是高濃度酒精,把火星吹進去可了不得。

    想了好一會,才找了一截竹筒,截短了噗地套在火炎上,過一會才滅。

    見秀秀在一邊滿臉好奇,徐平對她道︰「秀秀,你可記住了,這燈只能這樣才能滅,萬萬不可用嘴去吹!」

    秀秀奇道︰「為什麼?吹了會怎樣?」

    徐平扳起臉來嚇唬她︰「你別管為什麼,如果你去吹了,世上可就沒有秀秀這個人了。」

    秀秀看著徐平,過了一會「噗嗤」笑了出來︰「官人看我年紀小,便拿這種話來嚇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平見她不信,有些無耐,不讓她見見厲害,恐怕以後會惹出事來。

    找了一條細長的竹管,里面弄通了,拉著秀秀遠遠離開點著的酒精燈,把竹管對準,徐平鼓起嘴去吹。

    這竹管有些長,一下竟然吹不滅。

    秀秀看著徐平兩腮高高鼓起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對他道︰「官人不要哄我了,累成這樣。我去吹給你看。」

    徐平一急,踮起腳來,竹管從上到下對準火苗,猛地一口氣吹過去。

    只聽「嘭」的一聲,酒精燈炸了開來。

    好在粗瓷大碗皮糙肉厚,結實非常,只是炸成了幾大塊而已。

    秀秀在一邊捂著嘴,早已嚇得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7 PM

第12章 權在手,跟我走

    這一個下午,徐平便和秀秀在小院里折騰白酒,直到快天黑的時候,他們又制了一盞酒精燈出來。

    晚飯的時候,秀秀去廚房拿了幾個饅頭,鍋里還有煮老鴨湯剩下的鴨肉。徐平嫌膩,鴨肉一點也不吃,都讓給秀秀了,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一直到收拾完,不知問了多少遍徐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來到書房里,徐平點起酒精燈,謝天謝地,比昨天晚上的油燈亮多了。

    徐平來了興致,一直寫完上中下人口手日月水火山石才停下。

    秀秀看著桌上的字,一邊跟著徐平念,一邊小聲嘀咕︰「這詩也不是詩,詞也不是詞,讀起來也不順,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連起來的?」

    徐平也覺得別扭,其實他根本就記不起自己小時候學的課文了,印象中好像都是有小情節,並不是這樣的。

    嘴上卻不讓人,對秀秀道︰「你又不是學詩作詞,只是認字,認字就要這樣學!」

    秀秀撇撇嘴,並不怎麼相信,好在學得還很認真。

    徐平嘆了口氣,再教下去他也編不來教材了,看來還是要找兩本《雜字》、《千字文》之類的來教秀秀。

    第二天起來,徐平找到徐昌,帶了幾個莊客去庫里檢驗農具。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何況這是徐平的老本行。

    因為經常要取用,農具庫沒有落鎖,幾人徑直進去。

    農具擺得還算整齊,徐平一樣一樣看過去,一邊看一邊嘆氣,這里的農具與他的前世差別實在太大。

    比如先說這犁,此時已經使用曲轅犁,這倒沒錯,但卻不是他前世見過的實物。一般來說犁分兩種,一種是中華犁,也叫東方犁,特點是原地翻土,不留明顯的犁溝。另一種是西方犁,也就是歐洲犁,向側邊翻土,有明顯的犁溝。中華犁適于農耕,與中國的小農社會相適應,西方犁適于大規模耕作,特別適于機械化,所以徐平前世西方犁已經徹底取代中華犁。現在正是小農社會,中華犁正好合適,但在犁應用的一些特殊場合,比如開溝,比如收取塊根類作物,中華犁還是有些不適合。

    再說種地的耬車,徐平的前世已經被播種機取代。兩者的區別,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耬車是利用種子的重力被動下種,播種機是利用動力主動下種。不要小看被動和主動的區別,這正是徐平農機這行的精髓所在,惟有變被動為主動,才能進行人工的精確控制。

    至于其他的鐮鋤之類,自然也比不了前世進行過各種優化的形制。

    除了原理上,材料上的差別也很致命。在這個時代,優質鋼材還是很難得的,很難廣泛地用在農具上。大多農具都用的是普通的生鐵和熟鐵,與此相應的只好做得粗大笨重。

    諸般看罷,徐平想了想,改造農具要分幾步來。一是先要改變材料,弄到優質的鋼鐵,不然做出來的東西難當大用。再一個就是針對具體的農事作業,制造出合適的農機具。

    這是他的老本行,雖然沒有動力,做不到機械化,但利用大牲畜再配合合適機具,爭取半機械化還是有希望的。實際上他的前世中國在這上面花了幾十年功夫,老站長的青蔥歲月就花在這上面,他耳濡目染也學了不少。

    新中國的機械工業,本來就是以國防和農業為原始驅動力發展起來的,一直到徐平穿越的時候,農業及其相關工業和國防工業依然是世界上各國工業發展水平的標志。坦克生產國和拖拉機生產國的重合並不是巧合,自古以來,古今中外,耕戰都是立國之本。

    依照前世中國農村推行半機械化的經驗,鋼鐵先不說,有幾個關鍵的機械零部件是必需的。一是軸承,不管多粗糙,成本多高,這個不可或缺。再一個鏈條和齒輪,這些雖不是必需,但最好是有。

    正在徐平冥思苦想的時候,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大郎真是心急,一刻也等不了嗎?」

    轉過頭,原來是洪婆婆,正沉著臉看著自己。

    徐平有些摸不著頭腦︰「婆婆說哪里話?」

    洪婆婆從身上摸出一大串鑰匙,對徐平道︰「這鑰匙我一天沒交出去,權就不在大郎手里,你來查庫就說不過去!」

    徐平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

    權,這就是權啊!官府的權是符印,而家的權,就是這一把把鑰匙。新媳婦拜公婆,婆婆交權的標志就是把家里錢箱的鑰匙交出去。

    看來爹娘沒有食言,讓洪婆婆回來交權了。

    徐平自然不會與女人做口舌之爭,只管悶頭不吭聲接過洪婆婆的鑰匙,一個一個倉庫檢查了。

    其實一個田莊也沒什麼,無非是糧倉,草棚,農具,各種牲畜,至于家里用的東西,依然是洪婆婆管著。

    徐昌帶著高大全等幾個莊客跟在後面,雖然心里歡喜,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洪婆婆這個女人太愛記仇,讓他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穿小鞋。

    諸般交接妥當,眾人出了一口氣,齊聲對洪婆婆道︰「多謝婆婆,知院婆婆辛苦了!」

    洪婆婆惡狠狠地看了眾人一眼,不甘心地走了。

    知院婆婆,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便如知縣知州一般,很符合現在的時代特色,不過眾人話里卻有不少揶揄的成分。

    徐平掂了掂手里的鑰匙,笑嘻嘻地對幾人道︰「如今大權在我手,你們隨我走!」

    眾人一齊笑著,隨著徐平向前院走去。

    把所有莊客叫齊,一起來到門外的麥場里,大家便聽徐平訓話。

    徐平前世沒怎麼管過人,惟一的管理經驗便是帶著民工干活,惟一的管理理論來自老站長的一本小冊子︰《民兵軍事訓練手冊》。

    老站長也是個妙人,做事一板一眼,公家發的東西都分門別類,保管得極其精良。于是他們農機站的圖書室里便充斥著這種書,《民兵軍事訓練手冊》、《赤腳醫生手冊》、《十萬個為什麼》、《簡易化鐵爐》、《炒鋼爐煉鋼》、《土法煉焦》、《土法制軸承》,諸如此類,當然最核心的還是那一套《農業機械設計手冊》。這些書聽名字都有歷史了,全部都是來自特殊時期及其之前的年代,那時候是無償發的嗎。至于在那個時代之後的書,大多都是《怎樣養山羊》《如何養鯉魚》這種與他們的專業驢頭不對馬嘴的書。新一代的《農機手冊》是之後很久的事了,但幾百塊的價格又是農機站的經費買不起的,圖書室里竟然一直沒有。

    徐平前世沒有成家,一直一個人住在農機站里。站里的電腦老舊不堪,網絡速度慢得能讓人瘋掉,他的很多時間便在圖書室里,花在了這些帶著奇異色彩的書籍上。

    看著那些發黃的紙張,徐平就像在翻看一個異世界的歷史。他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字里行間,可以感覺得出來,整個國家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都隨時準備著打仗。科技工作者們埋頭干一件事,如果地球成了廢墟,怎樣用他們的知識以最快的速度重建人類文明,或者說是帶領中國人民怎樣快速重新開始工業社會。或許還有一些是他接觸不到的知識,那些知識里另一些科技工作者正在研究怎麼讓地球成為廢墟。他能感覺得出來,那時候的中國人頭頂上懸著一枚隨時要爆的大炸蛋,感受那時的人心真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猶清晰地記得《民兵軍事訓練手冊》的開篇︰防空、防原子、防化學常識,沒有任何花哨,開宗明義!

    雖然管理經驗不多,徐平也知道一個團隊的核心是組織能力。

    在徐昌幫助下點了名,雖然答的人嘻嘻哈哈,什麼樣的都有,總算是搞清楚了自己手下的人力資源。

    此時莊里的莊客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六人專職放羊牧牛,還有兩人專職照顧菜園,三人照看果園兼雜務,平時在地里干活的是二十一人。

    二十一個人,面對幾萬畝地,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

    然而老爹給的本錢只是一百貫足,雇人是再也雇不起了,只有從這些人身上想辦法,除非徐平想出辦法弄來快錢。

    看著眾人,徐平的第一反應就是按照軍事編制分組。在他的經驗里,民工都是自然有工頭的,不用他操心,他的理論來源自然是民兵編制。

    三十多人,剛好分成三個班,班里再分組,簡單易行。

    徐平說出自己意思,立即引來爭論,首先是在名字上,班組這種名詞莊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徐平倒不堅持,亂了一會,決定全部莊客分成三班,為頭的叫做押班,下面再分伙,伙頭為首。

    見再也爭論不出什麼來,徐平便讓眾人回去,自己商量如何劃分。大的原則定下來,一班專門負責放牧果園菜園雜務,其他兩班則跟著徐平干活。

    看著眾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徐平嘆了口氣。那本民兵手冊諸般都好,就是涉及到組織時太過簡略。尤其是班組的組織,極端強調的是聽取普通成員的意見,而幾乎不提如何維持紀律。

    偏偏徐平很清楚紀律的重要性,但他怎麼會踫到與那時候的民兵那樣素質的莊客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48 PM

第13章 粽子

   四月辛未,十四,乾元節。

    這是當今皇上的生日,若與徐平的前世比較,這就是此時大宋的國慶節,規模或有差別,但也相差不多。東京城里的官兒清早給皇上慶過生日,便開始放大假。民間也一樣,諸色人等放大假給皇上過生日。當然如徐平家酒樓這種經紀人家,正是賺錢的時候,不但不放假還要更忙。

    吃過早飯,徐平換了一身新衣,優哉游哉地晃了出來。

    一眾莊客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好,明顯親近了許多。

    快到大門口,剛好撞見一個小姑娘從外面進來,穿了一身新衣,面皮白淨,一雙柳葉彎眉,未開口已見笑意,手中提了一串粽子。

    門口的莊客紛紛向她問訊︰「甦兒小娘子起得好早。」

    那個小姑娘笑著一一示意,進了門,剛好撞見徐平,看了一會,掩口笑道︰「這便是小郎君吧?我家娘子包了些粽子,讓我給你送來。」

    徐平目瞪口呆,小姑娘看起來也就是十歲左右年紀,竟然一口吳儂軟語,讓人一見就心生親切。可這人自己從來沒見過,甚至都沒聽過!

    見徐昌從自己身旁經過,徐平一把住,來到一邊低聲問道︰「這個小女孩是什麼人?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徐昌看看那個小女孩,低聲對徐平道︰「這是林秀才新討的女使,給林家娘子做貼身婢女使喚,昨天秀才帶回來的時候有些晚了,所以大郎不知道。她與秀才一般都是甦州人氏,流落京城,才賣與林家。因是思念家鄉,秀才給她取名甦兒。」

    徐平點頭恍然。甦州在吳越時代為平江軍,歸宋後已改回原名。林文思正是甦州人,不過他與林素娘都多年生活在汴梁,早已沒有家鄉口音。

    徐昌看看徐平臉色,又低聲道︰「甦兒小娘子據說出身于官宦人家,因家道中落才賣身為奴,是知書識禮的。」

    這話說得就有幾分曖昧,徐平卻沒有聽出意思。

    上去見了甦兒,接過她手中的粽子,道過了謝。

    甦兒道︰「這是我們甦州口味的棕子,用的上好糯米,箬葉包成,與開封府的有些不同,官人嘗嘗口味。」

    徐平漫聲答道︰「林家娘子有心了。」

    心中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這很稀奇嗎?他的前世滿大街賣的都是這種粽子,想換個口味還難呢!只是現在宋朝棕子大多還是用粘小米,外面用的是菰葉,與後世有很大差別。

    甦兒倒也不在乎徐平的表情,又道︰「我家娘子還有事要拜托官人,聽說官人正在平整田地,還請有空的時候過來幫一幫,在家周圍栽幾株桑樹,閑來無事養蠶織幾匹綢絹。」

    林文思一家住在河邊新起的小院里,因是讀書人,要的就是清幽。徐平本來就要在莊院周圍種植桑樹,忙一口答應下來。

    甦兒笑著道過了謝,便告辭離去。

    一眾莊客又是問好,目送她離去。

    徐平看著甦兒的背影,心中卻有些不舒服。一樣都是婢女,這小姑娘就是一身新衣,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秀秀就沒有這個待遇。這幫莊客都是以衣服看人,什麼時候也給秀秀做身新衣服。

    也沒有了出去閑轉的心情,徐平提著棕子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還在收拾,見了徐平回來,奇道︰「官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徐平搖了搖手里的粽子︰「林家娘子送了粽子來,是讓她們家新討的一個女使甦兒送來的。」

    秀秀接過粽子,開心地道︰「原來是江南的口味,常聽人說東京城里有賣的,我還沒見過呢!」

    徐平可不覺得稀奇,對秀秀道︰「這有什麼,一會帶你包種更異樣的,才是真正沒見過呢!」

    秀秀笑著搖頭,不管徐平。

    徐平又道︰「我見那個甦兒穿了一身新衣,人人奉承,神氣得不得了。趕明兒我也給你做身新衣,出去招搖去。」

    秀秀只是笑著搖頭,也不說話。

    徐平還是有些憤憤不平︰「一般都是貼身使喚,我是這莊里的主人,就沒見別人這樣奉承過你!」

    秀秀笑道︰「原來官人是在生這種氣,這不多余麼!她是什麼人?現在討來明明是要隨著林娘子嫁過來的,誰能相比?當然都要諸般討好。」

    說完,拿著粽子進了廚房。

    徐平愣愣的,仰頭望天。

    林素娘這麼大威力?一個身邊的小丫頭而已,即使隨著嫁過來,也不過是個陪嫁的丫頭,怎麼能跟自己貼身的秀秀比?

    想了半天,莫名想起家里橫著走的洪婆婆,才恍然大悟,甦兒哪里是個普通的貼身婢女,這就是未來洪婆婆的地位啊,做下人的當然要討好。

    這個時代還沒有陪嫁丫頭的說法,那是她們地位降低之後的事,此時的專用名詞是媵婢,從名字就可看出地位。

    媵,送也,始自先秦,最初都是妻子的各種妹妹佷女之類。從身份就可以看出來,地位絕不是奴婢能比的。越到後代,媵的地位越低,到宋之後法律上的媵已經消失。唐朝五品之上皆有媵,有品級的,宋代已是媵妾通稱,但依然在妾前。秦漢之後,多用婢女充當,就成了媵婢,但也不是普通的婢女。她們是妻子勢力在家庭里的天然延伸,自然就天生附帶了妻子的一部分威嚴。

    認真起來,一個家庭里的婢女,主人是可以隨便睡的,但媵婢必須要有妻子的許可。她的地位還高,除了主人天然地高于其他人,這也是女主內的制度保證。

    宋代的婢女大多都是雇佣而來,本是良人,與妾的地位已是極為模糊。宋律中妾的存在感已經很少,在家中的地位應該連媵婢都不如。

    張三娘成親之後很快就把洪婆婆嫁出去,那是因為她是鐵娘子,根本用不著人幫。這處田莊原來歸徐昌管,因為那時候是外產,等徐家搬回來,這就成了家的一部分,張三娘立刻就把洪婆婆派過來。哪里僅僅因為是洪婆婆與主母的關系好,這本就是她的天然職責。

    媵婢是天然的妾,而且比所有妾的地位都高,或者說她們本就是妻子權威的一部分,所以外面的莊客才會那麼曖昧地看著徐平。當然實際上真正成為妾的也不多,宋人納妾流行度既不如唐,也不如明清,真正有那方面需要的,多是以婢女侍姬的名義,雇佣制的好處說不清。

    想了半天,徐平最後只好長長嘆了一口氣。古代是男女不平等,但男人也沒有那麼自由,最少進了家門,妻子的威嚴是有法律保護的,男人也不能想怎樣就怎樣,越是社會地位高的家庭越是如此。

    想明白了這一點,徐平頗有點失落。他沒經歷過愛情,對林素娘雖然了解不深,也說不上討厭,並不抗拒與她共渡一生。但當這種關系牽涉的東西太多,便有一種本能的不舒服。

    平息了心情,徐平走進廚房。

    秀秀正在燒火,看見徐平進來,便道︰「官人,常言說君子遠庖廚,你不要沒事就進來這里好不好?」

    徐平勉強笑了笑︰「我心里有想要吃的,偏偏你又燒不出來,不進來還有什麼辦法?再者說了,我們這種經紀人家,什麼時候跟君子有關系了。」

    秀秀笑著搖頭,也不說話。

    徐平又道︰「今天過節,一會我去找洪婆婆,給你做身新衣裳。」

    秀秀笑道︰「官人省省吧,我可不想穿的光鮮,一看就不是個做活的,走到哪里都被別人指著說。」

    徐平沒來由覺得心里甚是空虛,在秀秀身邊蹲下,呆呆得看著火。

    過了一會,徐平道︰「秀秀,我教你包異樣的粽子吧,保證是你沒見過沒吃過的。好不好?」

    秀秀道︰「官人有時間去讀書寫字多好,做這些干什麼。」

    徐平道︰「我不想讀書寫字,我看的書夠多了。」

    過了一會,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粽子,里面又有肉又有魚,你肯定沒吃過。好不好?」

    秀秀笑道︰「粽子里包蓮子紅棗我就聽過,沒聽說包肉啊魚什麼的。」

    看了一會火,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一種粽子,不用菰葉箬葉,包得有這麼大個,像個枕頭一樣,吃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笑笑︰「官人今天怎麼了?越說越不著調了。」

    徐平看著秀秀,她的臉型清秀,膚色瑩白,湊得近了,卻看見有一點點粗糙。這是自小隨著爹娘在外面放羊干活,留下的痕跡。

    這是個最普通的農家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這樣的時代,遇到這樣的遭遇,她該干什麼呢?她本來想讀書上學的。

    秀秀看著火。

    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這麼大這麼大的粽子,里面又有米,又有肉,又有鹽,又有油,一輩子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徐平見秀秀專心燒火,也不理自己,蹲了一會,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總覺得今天自己失去了什麼,要找點特別的事情做。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0 PM

第14章 故人

    秀秀燒開了水,把甦兒送來的粽子煮熟了,用個一大碗盛著,端著走出了廚房。卻看見徐平在院子里,站在一張桌子旁,桌上用一個陶盆盛了和好的糯米,旁邊鋪了一張大荷葉,邊上還有切好的肉。

    秀秀笑著問徐平︰「官人,你在做什麼?」

    徐平道︰「我給你包個粽子,又有米,又有肉。」

    秀秀覺得好笑︰「離端午還有些日子呢,林娘子既然包了,我們也就嘗個新鮮,官人又何必折騰?」

    徐平道︰「秀秀,我包了給你吃!」

    秀秀聽了,嘴上不說,心里也喜滋滋的,端著碗湊了過來。

    徐平拿住荷葉,讓秀秀向里面填米。

    秀秀一邊用小手抓米放到荷葉上,嘴里一邊小聲嘀咕︰「這麼大的荷葉,要用多少米?小戶人家可做不來這個。」

    放了一層米,徐平便放兩片五花肉上去。秀秀是窮人家孩子,自小沒吃過二兩肉,也不怕她覺得膩。

    直到里面包了得有兩斤糯米,徐平才讓秀秀停下,把荷葉裹起來,外面又包了幾層,才用稻草扎起。

    見盆里還剩不少糯米,徐平道︰「秀秀,我們全部包了吧。」

    秀秀道︰「只好包了,又不好扔掉。」

    撒過一層米,徐平突然想起來,對秀秀說︰「秀秀,你到廚房里取些鹽來,不然沒滋味只怕不好吃。」

    秀秀想想也有道理,取了鹽來,依著原樣又包了兩個粽子。

    包好了,看看已快到中午時分,秀秀便依然到廚房里燒水,把這三個粽子煮了,與甦兒送過來的粽子放到一起。

    這三個巨無霸向碗里一放,那一串粽子就不見了影子。

    秀秀笑道︰「這粽子大得有些嚇人!」

    徐平看著秀秀,笑著說︰「秀秀,你嘗嘗,好不好吃?」

    秀秀先取了一個甦兒送來的,細細地剝開了,里面果然有紅棗。

    吃過了,秀秀嘟著嘴道︰「果然好甜!」

    又把徐平做的荷葉粽子剝開,卻不能一口吞下,取刀來切下一塊,里面就流出油來。

    秀秀吃了,贊道︰「果然好香!」

    見徐平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秀秀微笑︰「官人,我說實話你可別不高興。」見徐平點頭,接著道︰「若是我,一個甜,一個香,兩個都好吃。若是林娘子,她可吃不下這等油膩的物事。」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個粗人,卻管不了她那些精細心思。」

    秀秀不管徐平,自去把東西收拾了。

    徐平沒精打彩,覺得沒有力氣亂走,只在樹下閑坐。

    到了下午,秀秀來找徐平,囁嚅了一會,小聲說︰「官人,今天過節,我想回去望望爹娘。我也想我弟弟了。」

    徐平聽了,急忙站起來,對她道︰「你就這樣回去?不說換身新衣,出來這些日子了,總不能兩手空空。你等等,我去給你準備份禮物。」

    秀秀道︰「官人有心,我就感激不盡了,麻煩什麼。」

    然後對徐平微微一笑︰「我自有東西帶!」

    說完,便轉身跑了。

    徐平本想跟著去看看,怕秀秀不高興,忍住了在原地。

    不一會秀秀出來,身上收拾得整整齊齊,依然抱了她來時帶的那個舊包袱,來到徐平面前,把包袱拍了拍,促狹地笑笑行個禮︰「官人,我去了!」

    徐平看得出來,包袱里是剛才包的那兩個大粽子,微微一笑︰「你路上小心,反正我這里又沒什麼事,想住就在家里住兩天也不打緊。還有,我就不出去送了,免得惹人閑話。」

    秀秀道︰「我省的。」

    轉身出了院門。

    看著秀秀的背影消失,徐平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幾天,都是秀秀這個小女孩陪著自己,她又乖又聽話,還能干,與自己說話解悶。不知不覺間,徐平就把她當作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親人,便如自己的妹妹一般。

    到了傍晚,徐平覺得百無聊賴,也沒去吃飯,也不掌燈,一個人就那麼坐在黃昏的陰影里,傻愣愣地出神。

    突然外面傳來徐昌的聲音︰「大郎早睡了嗎?」

    徐平一下驚醒過來,急忙道︰「沒有,都管有事?」

    徐昌道︰「東京城里有人來望你了。」

    徐平也想不起自己的哪個狐朋狗友會來看自己,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院子里,除了徐昌還站著兩個人。一個中等身材,武將打扮,看起來很沉穩的一個人。另一個比徐平自己還要小一點,是個公子哥兒。

    那個武將看見徐平,笑道︰「我剛好要到附近檢點草場,想起徐哥哥一家正是住在附近,便帶著犬子過來看一看。你們兩個是自小一起玩大的玩伴,也多時不見了。」

    徐平驀然想起,原來是這一家。

    那時徐正還挑著擔子沿街賣酒,一日早起到酒樓賒酒,路上見到一個倒在路邊的青年人,渾身打著擺子,一時心善,便把他救了回來。這個青年人本來在個紙店里給人打紙錢,生了病被主人趕了出來。

    此時徐正小本經營,自己也養不活,收留不了這人。剛好隔壁是一個皇城司的入內院子,五十多歲了,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便把這人收養了過去。

    也是活該這人發跡,他有個妹妹入了皇宮,在劉皇後身邊侍候,後來得了劉皇後的歡心,便讓身邊人出來找他。入內院子本是屬于皇城司的一指揮,專門做的就是這些雜事。那院子接了皇後密令,竟在自己養子身上發現了信物,奏了上去,便補他個武官做。一路升遷下來,此時已做到右侍禁、權提點在京倉草場,還帶著閣門候這個武臣系列的清貴職事,前途很是不錯。

    這人叫做李用和,因了這層關系,與徐家的關系不同一般。不過說破天此時他也只是個下層武官,徐家得罪的人背景太大,他根本說不上話,不怕忌諱與徐家繼續來往已是難得了。

    徐平心中嘆氣,好不容易有個官宦人家的交情,還是個不管用的。要說按照前世,李用和的權勢也了不得,管著京城的倉庫草場,是號實權人物。在這個時代卻屁用不管,何況還有頂頭上司都大提點,就是個跑腿的罷了。

    徐家得罪的馬季良馬史館,提舉的是在京司庫,那才是有油水的職事,哪里是個看倉庫的能比的。

    行過了禮,徐平奇道︰「世叔,今天是乾元節,怎麼你還有公事要出來辦?不都是要休假的嗎?」

    李用和只是苦笑著搖頭,說不出話來。他也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更加想不到是有人在這個日子故意把他支出來。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讓徐昌去殺兩只雞煮了,再弄幾盤清菜,與李用和父子好好喝一場。

    不大一會,各種菜上來,做的口味只是一般,好的是量足。

    最開始蒸的白酒還有藏起來的,徐平讓徐昌取了一壇來。

    把酒取來徐昌便就告辭,李用和道︰「都管也坐下來喝一杯,我們兩家通誼,比不得別人,不用拘禮。」

    徐昌看徐平點頭,便坐下來,謝李用和︰「謝過提轄。」

    徐昌把酒打開,給幾人倒上。

    徐平道︰「如今鄉下,比不得東京城里,只是這般粗茶淡飯,沒一點像樣的菜蔬,世叔世弟見諒。好在自家是賣酒的,存得有這上等好酒,味道說不上多麼香醇,要的只是一個力氣。來,先嘗嘗!」

    端起碗來,眾人喝了一大口。此時已存了幾天,烈味淡了一些,更加醇厚,比前兩天容易入口。

    李用和的兒子李璋一大口酒下肚,把碗重重向桌子上一放,瞪著眼道︰「哥哥你家里原來還有這等好酒,以前卻不見拿出來賣。就是再珍貴,也應該請我喝一回,我們的交情豈比尋常!」

    徐平看了看他︰「你才多大?就學著別人喝酒!這酒性烈,幾口下肚就上酒勁,小心一會被放翻了!」

    李璋哪里肯服︰「你比我又大到哪里去!」

    李用和見兩人斗嘴,笑著打圓場︰「世佷,既然家里有這等好酒,以前怎麼不見在酒樓里賣?也是個噱頭。」

    徐昌道︰「提轄不知,這酒是大郎前兩天才制出來的,也沒多少。」

    徐平笑道︰「再者說了,現在白沙鎮四周都是我家生意,又賣給誰去?左右是肉爛在自家鍋里,折騰什麼?」

    李璋一拍桌子︰「哥哥好痴!除了白沙鎮,還有四周人家麼!」

    他此時臉色通紅,酒勁已經有些涌上來了。

    徐平正色道︰「你可不要說胡話,私運酒出境可是犯禁的事,我們清白人家,怎麼敢干這種事?」

    李璋見徐平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更加急了︰「誰讓你賣私酒了?你家不運出去賣,難道別人跑來吃還不行嗎?萬勝鎮駐扎大軍,成千上萬的軍漢,最喜歡的就是烈酒!別說這等美酒,就是沒滋味的酒汗他們也是搶著買的!這里離萬勝鎮左右不過十幾里路,他們又有馬,誰能攔住他們?」

    徐平低頭想了一會,轉頭看著李用和,小心翼翼地問︰「世叔,這事果然行得通嗎?」

    李用和笑道︰「腿長在自家身上,誰又管得了?只要你們把持住不做違法犯禁的事,別人也耐何不了。只在自家賣,管他是哪里來的客人,難道還能混賴到你們頭上?」

    聽了這回答,徐平的眼楮漸漸亮了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3 PM

第15章 閑事

    把一壇酒喝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大家都是習慣喝低度酒的,突然遇上這麼高度數的,大口大口喝,還不如徐平呢。

    尤其是李璋,早已是歪在一邊,人事不知。

    看看天晚,徐昌帶了李用和去安置,李璋就留在徐平房里,與他睡在一起。他們兩個本就是從小玩到大,同榻而眠的時候多了。

    把李璋弄到床上,徐平穿著衣服在他身邊躺下,一時也睡不著,看著房頂想心事。

    李璋與以前的徐平不同,性格老成,從不惹事。若不是兩人的上代有那樣過命的交情,他們兩人本不該有什麼交集的。

    徐平大了兩歲,見李璋老實,便常捉弄他,還經常帶著他干一些偷雞摸狗的糗事。時間常了,李璋在徐平面前也皮起來,全不像在別人面前一樣。也正是這種交情,兩人無話不談,也不分個大小。

    李用和做了官,但品級不高,雖然家里再不缺吃用,還是沒法與徐平家里相比。那個入內院子也早早就已辭職回家養老,上上下下一家老少都是靠李用和一人的俸祿,東京城里物價又貴,他們家過得並不寬裕。好在那院子在西城外有座祖傳的宅院,離徐平家酒樓不遠,他們一家住著,不然更加窘迫。

    李璋自小與徐平廝混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吃在徐家住在徐家,上上下下都把他當自家人一般。

    徐平轉身,看著旁邊沉沉睡去的李璋,嘆了口氣。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紈褲子弟了,不知還能不能與這個兄弟相處得來。

    第二天早上,徐平醒來,起身的時候把李璋也弄醒了。

    這個家伙茫然地四處打量了一下,沒頭沒腦地問徐平︰「哥哥,昨晚我醉了嗎?怎麼不記得是如何睡下的了。」

    徐平沒好氣地道︰「你醉得像一灘爛泥一樣,搬也搬不動!這才多少時候不見,你怎麼變得這麼重了?」

    李璋不好意思地道︰「這兩年長得快了些,讓哥哥見笑了。」

    兩人洗刷罷了,李璋問徐平︰「怎麼哥哥身邊也沒個人使喚?聽說你家里破敗了些,也沒到這個地步吧?」

    徐平道︰「有一個的,叫做秀秀,我放假讓她回家看爹娘了。」

    李璋道︰「什麼時候引給我見一見,到底是哥哥的身邊人,不認識以後多尷尬。」

    徐平笑道︰「那你便多住兩天。」

    李璋道︰「本來就是要住幾天的。這附近養著騏驥院的馬,草料場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檢點得清楚,爹要忙一陣子。」

    徐平搖頭︰「真是想不通,乾元節是普天同慶的節日,世叔怎麼會這時候被差出來。算了,我們吃早飯去。」

    兩人出來,見了徐昌,才知道李用和已經會合了手下,過了河查草場公干去了,要兩三天才會回來。

    徐平搖頭,這一家還真不當自己是外人。

    吃過了早飯,徐平對李璋道︰「我要去讀書上課,你去不去?」

    李璋搖搖頭︰「我只要讀書認字就行了,又不會去參加科舉,可不願去聽林秀才講那些子曰詩雲。」

    徐平也不想去,心中一動,對李璋說︰「那我也不去。不如這樣,林娘子要在她院子周圍種幾株桑樹,我們便去種樹,順便告訴老師,你來做客,這兩天便不上課了。」

    李璋湊近徐平,低聲笑道︰「你要逃課,要我幫著圓謊嗎?」

    這都是兩人以前做得多的事,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讓徐昌把莊客招集齊了,在麥場上站好。他們自己已經分好,一班專門管理果園菜園雜務,押班由徐昌兼著。還有一班押班是孫七郎,另一班選出來的竟然是高大全。

    這是個新人,竟然也能服眾,徐平不由高看他一眼。卻不想是下面人看高大全一把力氣,推他出來是想逼他多干活不要偷懶,再者他拿的錢比別人多,有事自然要扛著。

    讓眾莊客分成三列站好,徐平按名冊點了名。這是個過場,卻最不能馬虎,這上面松一點下面就會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出來,帶著民工干得活多,徐平對此深有感受。

    點完名,徐平便讓徐昌一班自己忙去,又對孫七郎道︰「七哥,你帶你手下的人去收種子。記住,就是那種開紫花的苜蓿,還有那種甜的蘆粟,這兩種多多益善,萬不可攙了其它的種子進來。還有檉柳和紫穗槐,哦,還有落花生,如果有也收一些回來,價錢去找徐都管商量。」

    孫七郎道︰「小官人吩咐,我等自然盡心。只是不知道是怎樣一個章程,是用現錢去買,還是拿糧食去換?又或者讓我們去賒?這可要保人。」

    徐昌把自己手下的人安排了,並沒離去,對孫七郎道︰「要什麼保人!我們徐家在這里是一等一的上戶,白紙黑字寫上,哪個會不信?你們只管去,真有不信的人家回來跟我說!」

    徐平本來想給他們現錢做本的,見徐昌開口便住嘴不說。他卻不知道這是潛規則,莊客都是浮民,不是特別可靠的,或者不得已,主人都不會給他們現錢做事。錢一到手,卷了就跑的大有人在。

    徐昌把孫七郎一班帶到一邊仔細吩咐,徐平便對高大全道︰「你們這一班隨著我,去給林娘子家里種樹。這事情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要小心應付。」

    眾人哄然應喏。

    桑樹是農家根本,與其它樹種不同,莊里本就育得有苗,不用外面去找。

    李璋見徐平在忙,一個人到處亂轉,沒一會回來,肩上扛了兩棵甜高粱,手里還拿著一截啃著。

    見徐平帶人去挖樹苗,李璋急忙湊上來,口中道︰「哥哥,你這莊上原來還有這種好東西!蘆粟我也有聽說,卻從來沒見過這麼甜的,快要趕上南方運來的甘蔗了!說起甘蔗,還是去年段爺爺給我買過幾棵,那滋味至今不忘!」

    段爺爺就是那個入內院子,老人家喜歡小孩,天天把李璋攏在身邊。

    徐平看李璋陶醉的樣子,笑著說︰「你要是喜歡,走的時候給你砍上一捆帶回去。不過這不比甘蔗,放不了兩天就要變味,你可要吃得及時。」

    一眾人過了南河,往東邊走不多遠有一個池塘,邊上就是育桑樹苗的地方,林林總總也有幾百棵樹苗。

    因為已是夏天,枝葉都已繁茂,選好樹苗後徐平先讓高大全帶人把大部分枝葉都去了,深挖下去,務必要多帶根帶土。

    這里是沙地,土層又深又軟,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二十多棵樹苗取了出來,十幾個莊客一人兩三棵,扛起就走。

    回到院門前,正看見劉小乙趕了牛車送煤來,徐昌指揮著搬卸。

    見到徐平走來,劉小乙唱個喏︰「小官人來得正好,你要的石碳已經送過來了。聽說是小官人要用,夫人特意吩咐,選的都是一色好貨。」

    徐平看牛車上,裝的都是大煤塊,顏色不深,泛著熒光,只好無耐點頭︰「勞煩小乙哥了。」

    這可真都是上好的煤,怕不都要到無煙煤的等級。可他本是要做煤球的,對煤質根本不講究,越碎越好,運了這煤來,還要辛苦弄碎。

    略說幾句,眾人便順著河往西轉去,繞過彎才是林家新起的宅院。

    李璋把肩上的兩棵甜高粱在門口放下,追上徐平,口中道︰「多時不見了,我也去看看嫂子。」

    他叫林素娘叫嫂子是叫習慣了的,也沒人理他。

    轉過河彎向北行,走不了多遠就看見一座掩映在竹林里的小院,里面偶爾傳出幾聲鳥鳴,環境甚是清幽。

    徐平心里也甚是佩服林文思,這才多少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哪里找來這麼多竹子栽在這里。

    林文思家在東京城里有一座臨街的兩層樓房,常年租出去做店鋪,並不靠徐家接濟。東京汴梁寸土寸金,有那麼一處不動產,足以衣食無憂。

    到了門前,看見小院粉牆黛瓦,李璋贊道︰「林秀才到底來自江南,這院子一看就住的是那水鄉人家。」

    一群人鬧哄哄的,里面已經聽到,甦兒開了門,見是徐平,忙道︰「原來是小官人來了,你們稍等一等,我進去通傳。」

    李璋看著甦兒進去,問徐平︰「這是誰?怎麼以前沒見過?」

    徐平道︰「這是林娘子新討的貼身女使,因是甦州人氏,起名叫甦兒。」

    李璋不吭聲,過了一會忽然道︰「常聽人說江南繁華,諸般風物遠勝中原,什麼時候去看看。」

    徐平沒有接話。穿越過來的人,對下江南總有點異樣,誰讓大宋不爭氣,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不一會甦兒出來,對徐平道︰「小官人進來拜茶,其他幾位哥哥先去忙吧,一會有茶水給你們送過來。」

    高大全看看徐平,見他點頭,便領著眾人到周圍去栽樹。

    李璋苦著臉道︰「嫂子不請我進去喝碗茶嗎?虧我遠從東京來看她。」

    徐平罵道︰「滿嘴胡言,你是來看她?再說她也不知道你來,怎麼會提起你?只管隨我進去就是了!」

    李璋一個勁搖頭︰「你們都是一家人,當然怎麼說怎麼有理。」

    隨著徐平跟在甦兒後面進了院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4 PM

第16章 煤球爐

   林素娘早就在廳門口迎著,見了李璋,笑道︰「李家哥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過來說一聲。」

    李璋做個鬼臉︰「你是我家嫂嫂,可不要再叫哥哥,只叫叔叔。」

    林素娘笑笑,也懶得理他。

    這一是他們幾家都是十幾年的交情,向來隨便。再一個林素娘與徐平結親的諸般手續早已走完,只等迎娶入洞房最後一步,人人都已把她看成徐家一份子,沒有顧忌。在徐平前世,這就是結婚證都領了,只差辦婚禮。

    進了門,見林文思坐在正中,徐平急忙上前行禮︰「見過老師。這兩天李世叔到這附近公干,他家大郎要在我家住些日子,不好上學。」

    林文思黑著臉點了點頭。這種把戲兩個孩子從小玩到大,林文思也早已習慣,再者徐平不是個讀書性子,他也懶得管得太嚴。

    李璋見了,急忙上來︰「秀才好久不見,這次來得匆忙,也沒來得及給你帶點禮物來。下次到東京城里,千萬來我家坐坐。」

    林文思道︰「大郎有心了,坐下看茶。」

    此時的秀才稱呼,源自唐朝的秀才科,本是科舉之最,是讀書人的尊稱,與後代無法相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只有殿試金榜高中,自稱一聲秀才,才勉強可以算得上謙稱。在徐平的印象里,卻是讀書人都稱秀才,每次聽見別人這麼稱呼林文思,就有種異樣的感覺,自己這位老丈人好歹是上過金殿參加過殿試的,地位也不低了。

    這個時代過了發解試的舉子,除了免丁役之外幾乎沒有什麼特權,但如果是在地方上,好歹也是有點身份的讀書人,能受到上下尊重。但這里是開封府,發解名額多到泛濫,落第進士就不知有多少,何況一個三傳諸科。

    幾人坐下,甦兒端上茶來,徐平道︰「昨天甦兒去跟我說,家里要在周圍種些桑樹,今天一早我去起了樹苗,已經帶來。這一會就要出去看著,不要讓莊客們胡來。」

    林文思道︰「這些就要辛苦你了。」

    徐平忙道︰「這是學生應該做的,哪來辛苦?」

    林素娘對甦兒道︰「甦兒,去上兩碗湯來。」

    徐平忙止住︰「娘子,咱們都不是外人,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我這就去看著,一會再說話。」

    迎客茶,送客湯,是此時的規矩,林家就是比徐家講究。在徐平的印象中前世的中原也有這習俗,名字更形象,最後上的湯叫「滾蛋湯」,尤其上的是雞蛋湯的時候,極為貼切,不知是不是也從那個世界的宋朝傳下。

    出了門,徐平與李璋便去看著莊客種樹,這與後世沒什麼不同,無非深挖坑,第一次少填土,多澆水,不去細說。

    沒多大一會,林素娘和甦兒出來,給大家送了茶水,一邊指點栽樹的位置。這是她們家,當然一切聽從。

    諸般忙完,已到了下午,林素娘讓大家用了點心,便各告辭。

    徐平回到自家大門,卻發現門口拴了幾匹馬,李用和正與幾個兵士由徐昌陪著喝茶。

    不由奇道︰「世叔,公事不是還有幾天要忙嗎?」

    李用和也是無耐︰「剛剛上司來人報信,有事要我回去商量,這邊的事且放下,也由不得我自己。」

    徐平只是搖頭︰「這是什麼衙門?放假的時候把人支出來辦事,要放完假了卻把人叫回去,真讓人想不通。」

    李用和沉著臉,也不說話。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件事即使再隱秘,也多多少少有些風聲傳進李用和的耳朵里,更何況大宋臣民本就有愛八卦的天性。但此事實在是關系重大,牽連太廣,一鬧出來就要天下震動。李用和不敢問,不敢說,更不敢亂打聽,面上一絲也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讓它爛在自己心里。

    為什麼把他支出來?乾元節群臣見駕,就是不讓他見皇上唄!

    徐平前世如果知道點北宋的歷史八卦,就能把這事情想通。可惜他的歷史知識基本都是從課本里來,連天馬行空的歷史電視劇都極少看。

    見李用和不開心的樣子,徐平也不好多問,便道︰「那李璋要不要也隨著回去?我們兄弟也多日不見了。」

    李用和道︰「一起回去,段阿爹本就不讓他出來。」

    徐平忙讓高大全帶兩個莊客去砍一大捆甜高粱回來,讓李璋帶回去慢慢吃。這鄉下地方,本來也沒什麼像樣的禮物。

    沒大一會,高粱砍回來,李用和讓兵士馱了,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便要起程,對徐平道︰「這一次來去匆忙,也沒到白沙鎮上看看徐大哥和大嫂,你替我向他們賠罪,原諒則個!」

    徐平應了,又讓徐昌取了兩壇第一次釀的白酒,讓李用和帶回去,口中道︰「段老爹一向愛酒,這個帶回去給他嘗嘗,什麼時候我去東京城了,再去看你們。」

    李用和收了,放在自己馬上。酒這個東西很敏感,此時雖不像後來酒稅成為宋朝中央政府的重要收入,地方財政卻很依賴。徐平也不敢多送,不然進城被查出來,李用和這個芝麻小官可吃罪不起。

    諸般交待過了,李用和又把徐平拉到一邊,小聲說︰「這次我去檢點草場,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東京城里有一伙惡少年回到這附近地方,糾結了一幫群牧司屬下的軍士,奪人錢財,不做好事。你家是這里一等一的上戶,難保不成別人眼里的肥肉,今後你謹守門戶,諸事小心。」

    徐平點頭︰「前些天我母親也說,今年開封府里不太平,流民多,還有落第的舉子搞風搞雨。我家新討的那個女使秀秀,她家里就是被人盜去了幾十只羊,過不下去。看來是要小心些。」

    李用和道︰「徐大嫂是個仔細人,這話不是空說的,你心里有數。我也聽人說起,有幾個沒了盤纏的舉子在這附件搞事。不過他們是讀書人,無非是一個騙字,不會與惡少年搞在一起,不然鬧出事來,朝廷的責罰非同一般。總之你現在如同自立門戶,比不得以前,萬事仔細!」

    這邊交待過了,李璋還依依不舍︰「這才來了一天,門戶都沒認熟,就要回去!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

    徐平笑著把他托上馬︰「你再長兩年,有我這麼大了,就能自己騎馬來,不用跟在你爹後面。」

    李璋撇嘴︰「你能自己亂走?也不見去東京城里看我!」

    徐平道︰「我是沒空,這麼大個莊子要打理,怎麼能跟你比?」

    看著李用和一行策馬而去,徐平搖頭嘆氣。這個時代當個官也不過如此,被人支使得團團轉,還不如自己緊守莊園呢。

    回到院里,見運來的煤在樹下堆成一堆,便讓徐昌帶了高大全幾個揀了幾塊出來,找個錘頭砸得粉碎。

    他自己又帶了幾個人,挖來粘土做爐子。

    煤球爐沒什麼花哨,做得好了講究起來才有技術含量,徐平只是要求能用就行,連爐膛都是隨便找幾塊鐵片塞在里面。

    把爐子做好,卻沒有鐵皮裹住,只好找了一個陶盆打破,拼起來在外面敷了一層,再用麻繩捆住。

    這邊爐子做好,那邊煤也搗碎了。徐平先取一些粉碎的煤用水和了,在爐里厚厚抹上一層,這就當作耐燒層了。

    弄完了,便讓人搬到自己小院里,放在廚房外面。看看高度,秀秀用起來應該正好合適,再也不用踩著凳子燒水了。

    徐昌道︰「大郎若要燒石碳,原來的灶也能用,何必多此一舉弄這個?」

    徐平道︰「這不是為了燒石碳,是因為原來的灶太高,秀秀年紀小,往往夠不著。我又吃不慣廚房做的飯菜,在這里弄個小灶。」

    徐昌嘆口氣︰「大郎對秀秀這丫頭倒是真好!」

    徐平看著徐昌,認真地說︰「一個這樣小的女孩兒,家里遭難,被爹娘賣了出來,骨肉分離。我不是個鐵石心腸的,怎麼忍心把她當牛馬使喚!」

    徐昌笑笑,也不說話。主人心軟,本就是他們這些下人的福氣。

    兩人出來,把外面搗碎的煤粉聚起來,又找來粘土混在一起,加水拌勻,弄得不干不濕,正好合適。

    此時徐平才發現要把這一堆弄成煤球也不容易,又沒有個模具。想來想去,只好在地上挖了個圓洞,里面放柴燒得干透,權當作模具。

    煤球上扎眼不能亂扎,燒的時候要的就是上下眼通透,才能火旺,做到這一點便要求所有煤球上的眼要一樣。徐平用塊木板制成與地上的洞一樣大,上面開了眼出來,插進一樣粗細的竹枝,便就是個模具了。

    把這模具放進洞里,讓高大全帶人向里面填煤粉,填滿了踩實之後連著木板一起提出來,一塊煤球便就做成。

    這煤球當然不能與他前世機器制成的相比,不但沒精致,也沒那麼結實,只好讓人小心翼翼地搬進自己小院里。

    等到弄完,徐平從前幾日制的酒精燈里倒出一點酒精潑在木柴上,塞到爐里做底火,慢慢把爐子生了起來。

    一眾莊客圍著看稀奇,見火起來,一個莊客道︰「這爐子有趣,我們也去弄一個,晚上逮個野雞野兔燒起來也方便。」

    眾人稱是,一哄出去了。

    徐平搬個凳子坐在新做的煤球爐旁邊,看火越燒越旺,不由望得出神。

    也不知道秀秀在家里怎樣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5 PM

第17章 奴僕無私財

    在莊子的北面,離開去白沙鎮的道路不遠,是南河進入徐家田莊的地方,這里河道較窄,水卻比較深。

    徐平帶著高大全的一班人馬在這里攔河築壩。

    這個時代,又沒抽水機什麼的,僅僅利用水車提水,耗費人力又多,效率又太低,遠不如攔壩提高水位自流灌溉來得劃算。分流之後又可以降低下流水位,利于灌溉之後的余水流回河道。

    挖土的農具都是熟鐵制成,雖然這里土軟作業還算順利,農具卻磨損得利害。徐平坐在一邊,看得心里煩惱,不由想起劉小乙拉回來的那一車煤炭,要不煉成焦炭煉點好點的鋼材呢?以後也用得著。

    正在徐平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莊客從莊里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這個莊客叫呂松,是徐昌手下,專管放羊的。

    呂松跑到徐平面前,叉手行個禮︰「官人,你的婢女秀秀回來了。」

    徐平收回思緒,看看他,笑著答道︰「回來便回來,也不用你特意來告訴我吧。怎麼還慌慌張張的?」

    呂松吞吞吐吐︰「可——洪婆婆在責罰她……」

    「什麼?!」

    徐平騰地站了起來。秀秀是自己的人,礙著洪婆婆什麼事了?

    深吸一口氣,對呂松道︰「到底怎麼回事?」

    呂松面色發苦︰「我一個下人,又怎麼說得清楚?徐都管讓我來找你,最好回去看看。」

    徐平吩咐了高大全帶人干活,急匆匆地隨著呂松回了莊院。

    院里圍了五六個人,都是徐昌手下的,徐昌站在前面。

    人群中,秀秀跪在地上,洪婆婆站在她身邊,手里提著一根藤條,一邊口里罵著,一邊不時抽一下秀秀。

    聽見腳步聲,秀秀抬起頭來,正與徐平四目相望。

    她的眼中閃著淚花,那眼淚不是流出來,是從眼里迸出來,她又逼回眼楮里去,殘存在外面映著陽光閃閃發亮。

    徐平一個箭步上去,把洪婆婆手里的藤條奪了下來。

    蹲下身子,徐平輕輕問秀秀︰「怎麼回事?你回家是我答應的,誰敢來找你麻煩!」

    秀秀輕輕搖了搖頭,強忍著眼淚不掉下來,對徐平道︰「官人,我家里是窮,可我從來沒有起意從這里偷什麼西。」

    洪婆婆在一邊只是冷笑。

    徐平拍拍秀秀的肩頭︰「沒事,你先起來。」

    秀秀卻是不敢,只是跪在那里搖頭,嘴角倔強得抿著。

    徐平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洪婆婆,眼里已經帶了殺氣。

    洪婆婆冷笑道︰「大郎對身邊的下人好,這誰也管不了。不過下人有下人的規矩,夫人吩咐我在這里管莊,自要盡心看好這幫下人,才對得起夫人的恩典。這個小丫頭被我人贓俱獲,自要受罰,大郎就不要蠻纏了。」

    徐平冷聲道︰「什麼贓?」

    洪婆婆道︰「這小丫頭回家的時候,不小的包袱抱回家去,許多莊客都是看見的了。回來她自己也認了,有兩個四五斤重的糯米粽子帶回去。大郎,不當家不知鹽米貴,四五斤糯米好多錢呢!里面又有肉,這可不是小事!」

    徐平被氣得笑出來︰「那是我讓秀秀帶回去孝敬爹娘的,我院里的事情,要你個老太婆來說三道四!」

    洪婆婆冷著臉︰「這宅院里的東西,夫人可是說的明白,都是我來管。大郎在家里對這小丫頭如何好我管不著,帶出去不跟我說,那就明明白白是偷了。這理就在這里,說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徐平的意識里哪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火氣上來,登時就要發作。

    正在這時,一個莊客喊了一聲︰「林秀才來了!」

    莊客讓開,林文思從外面走了進來。

    不要說林文思是徐平岳丈,就是他鄉貢的身份也要給面子,徐平便住了口,只是看著他。

    林文思看了看場中的徐平和洪婆婆,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秀秀,沉聲道︰「有什麼大事?吵吵嚷嚷,幸虧沒個左鄰右舍,不然豈不被笑話!」

    洪婆婆道︰「見過秀才。這小丫頭仗著主人寵愛,從這家里帶東西出去。宅里這麼多人,若都是這個樣子,那還得了?徐家就是有金山銀山,這個一點那個一點,要不了多久也要被搬空!若不罰她,別人就要有樣學樣!」

    徐平道︰「先說好了,那兩個粽子是我給秀秀,可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不要扯著虎皮當大旗,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

    林文思看著徐平,沉聲道︰「你也是個讀書人,隨著我這麼多年,基本的道理也不明白?你給她的怎麼了?奴僕無私財,她人都是徐家的,更何況那些外物!不告而取是為偷,狡辯什麼!讀書人就要明白事理,佔住一個理字,走遍天下都不怕!再過幾年,你也要成丁立戶,還只是一味犯渾!」

    徐平被這一句話噎住,臉色通紅,青筋就暴了出來。

    林文思也不理她,轉身對洪婆婆道︰「你為主做事,自是應該忠心。既然是人贓俱獲,那就一根索子捆了去見官!都是一體良民,誰給的你權力私設刑堂!國家法令,動私刑是天大的罪過,官府追究下來,別說你一個管院的婆婆,就連徐家也牽連不小!愚不可及!」

    洪婆婆見林文思對自己發火,心中已是慌了,至于那些道理,又豈是她這樣一個婦人能想明白的?囁嚅道︰「不過是兩個粽子,如何能把這丫頭綁到衙門里去?知縣相公還不把我亂棒打出來!難道就不罰了?」

    林文思道︰「就是要罰,是你這樣罰的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一般是爹娘生養,若不是活不下去,哪個會典兒賣女?你如何下得去手!她這般年紀,被賣到徐家來,怕的就是主人動不動打罵,一舉一動都要小心,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走錯了一步路。正是孩子時候,縱有些小錯,只管說與她知道就好了,何必這樣,傷人身體,辱人名聲!」

    這一番話說下來,各打五十大板,再沒人吭聲。

    就連徐平,在心里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只好憋住。難道這就是讀書人的威力。

    林文思看看四周,道︰「都散了吧,各做各的事去,聚在這里成什麼體統!徐平,你把秀秀帶回去。」

    說完,也不多留,舉步就出了院門。

    眾莊客看事情已經結束,紛紛散去。

    徐平把秀秀扶起來,叫住徐昌。

    轉身看著洪婆婆,一字一頓地道︰「徐昌,把洪婆婆送回我母親那里去,你親自看著送到。跟母親說,若是再把這婆子差回來,我就亂棒打死,把屍體送還給她!莫謂我言之不預!」

    說完,扶著秀秀回了自己小院。

    徐昌怔在那里。這個樣子蠻不講理的徐平,他不是沒見到過,但那都是以前好久的事了,最近徐平的形象比那個經常犯渾的紈褲好了很多。今天突然又來這一出,讓徐昌很不習慣。但他不可怠慢,徐平說要把洪婆婆亂棒打死,那就真可能做出來,天蹋下來都不管。

    轉身對洪婆婆苦笑道︰「姐姐,你也聽見大郎的話了,大郎發起狠來,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誰都攔不住!你也別使為難,找輛車兒,我送你到鎮上去,你有什麼委屈去跟夫人說,只有夫人能治住他。」

    洪婆婆惡狠狠地看著徐平的背影。這個小畜牲自她重新進了徐家就看著不順眼,本來想今天抓住他身邊婢女的把柄,好好羞辱他一頓,卻沒想到最後弄成這樣的後果。主人夫婦把這家伙看成是心尖肉,硬拗她是拗不過他的,好在事情的起因有理有據,夫人說不出什麼來,就是為知以後會如何了。

    徐平扶著秀秀回到小院,找個凳子讓她坐,打了水來讓她洗臉。

    秀秀的眼淚已經干了,一直沉默不說話。

    看著秀秀洗臉,徐平小聲問她︰「身上痛不痛?」

    秀秀搖搖頭︰「我們貧苦人家的孩兒,這點不算什麼。」

    徐平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看著秀秀洗完了臉坐在那里發呆。

    發了一會呆,秀秀突然問︰「官人,秀秀真的是賊嗎?」

    徐平忙道︰「不是!怎麼會是!那本就是你的東西!還記得嗎,我還要給你禮物,你還不要呢!」

    秀秀長長嘆了一口氣︰「然而林秀才也說我是。他是讀書人,他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我活了這麼大,從沒做過讓人背後指點的事啊!」

    徐平道︰「讀書人怎麼了?讀書人說的話也不是天理!秀秀,你別往心里去,人活在世上,能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秀秀轉身看著徐平︰「讀書人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他們讀了那麼聖賢書,官人你卻連發解試都沒去考過,只是安慰我罷了。被人指點著說是賊,又怎麼問心無愧。」

    徐平看著秀秀,她的面容沉靜,好像真地把這事情想通了一樣,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坐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地面,好大一會,秀秀突然轉身看著徐平︰「官人,我真地好委屈!我只是心疼弟弟,給他帶點好吃的罷了!」

    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8 06:52 PM 編輯

第18章 徐昌定親

    送了洪婆婆去鎮里,徐昌回來便躲進自己屋里,誰也不見,也不知道張三娘罵了他什麼。

    張三娘的反應也很快速,第二天就到了莊里來。

    依然是劉小乙趕著牛車,車上除了張三娘,還有她的貼身婢女迎兒。

    進了莊里,張三娘先狠狠瞪了一眼迎上來的兒子徐平,看得徐平心里「咯」一下,也不知道老娘要怎樣找自己的麻煩。

    見禮罷了,張三娘居中坐下,迎兒一邊站著。

    張三娘道︰「洪婆婆前些年喪了丈夫,中年守寡,性子偏狹了些。這回事情,是她小題大做了,鬧得家宅不寧。我把她招回去,只在我身邊使喚,秀秀的事情,大家都忘了吧。大郎——」

    徐平急忙應聲上前。

    張三娘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嘆了一口氣,終于也沒在眾人面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那個丫頭是你身邊的人,這回受了委屈,你多寬解幾句。再讓人給她做身新衣裳,就當我徐家給她賠個不是了。昨天下午我在鎮上見過她娘,任家嫂子對我說了不少好話,我心里也過意不去。這回事情終究是我們家里做得過了,街坊鄰居面上也不好看,你說給她聽,不要在心里留下疙瘩。」

    徐平沒想到母親竟然如此通曉世情,急忙答應下來。在他的印象里,這幫地主老財對下人就沒個好的,哪會這麼輕松認錯。

    張三娘心里卻只是嘆氣,她不這樣做又能如何?昨天秀秀的母親一見她的面就跪下了,一直說自己女兒不懂事,讓她包涵。都是街坊鄰居,別說人心一般是肉長的,她也不是狠毒人,就是昨鄰右舍的眼光都讓她臉上火辣辣的。徐家離鄉多年,回到這里可以說是無根無底,怎麼敢弄得人人喊打?

    吩咐過了徐平,張三娘又道︰「這處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有幾十口人,不能沒個人管著。迎兒是我身邊人,也有好幾年了,各方面都靠得住。自今天以後,她便代替洪婆婆,管著院子里的事,你們所有人以後都仔細著。」

    迎兒還不滿二十歲,滿臉通紅,在眾人面前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張三娘搖了搖頭,身邊也沒個人了,只好將就,讓眾人散了。

    見徐平轉身,道︰「大郎,還有徐昌,你們兩個留下來。」

    說完起身,帶著迎兒進了書房。

    這里是莊院的正屋,一直都是給徐正和張三娘夫婦空在這里,平時自然有人打掃。這是家主的權威,別人冒犯不得,徐平自己也是住在偏院里。

    在書房里坐好,看著跟進來的徐平和徐昌,張三娘道︰「這里沒有外人了,有幾句體己的話說給你們聽。」

    先對著徐平︰「大郎,你這動不動就犯渾的性子什麼時候才改?那麼多人面前,你是怎麼對洪婆婆說話?有什麼事,我們是親娘兒兩個,你先對我說了,難道什麼時候我倔著你不成?你眼里有沒有我這個娘!」

    徐平訕訕地道︰「我已經改了很多了。」

    張三娘只是嘆氣︰「尤其是昨天,把林秀才驚動了過來。他是我的親家,你的岳丈,你知不知道這份交情多麼難得?他一個讀書人,本來就不怎麼瞧得上我們這種經紀人家,又把家里丑事攤在他面前,他心里怎麼想?大郎啊,你也隨著林秀才讀了好多年書了,都讀到哪里去了?一點不明白事理!我還指望什麼時候你給我掙個誥命,這個樣子,等白了頭也沒個盼頭!以後莊里的事情你少摻和,老老實實去讀書!」

    徐平一驚,他的樂趣就在整治田地上,讀書有什麼意思?他前世都讀了一二十年了,實在讀得夠多了。

    想了一會,徐平鄭重對張三娘道︰「母親讓我一心讀書,實不相瞞,那樣我也就讀不下去了。若是兩邊顧著,我也還能讀。我向你保證,這一年絕不偷奸耍滑,在書堂里就好好念念書,外面卻又由我。一年之後,我也就知道自己是塊什麼材料,能不能參加科舉掙來官身,那時候自有說法。」

    張三娘聽罷,笑著對徐昌和迎兒道︰「你們聽到沒有,一年之後就能認清自個,大郎可是讀了好多年了!說這種話哄我,你們信不信?」

    徐昌道︰「小的信。大郎這些日子是慢慢收心了,比不得從前。」

    張三娘奇道︰「你也這樣說?家里老漢也有這意思,我就是覺得自己兒子也沒變多少,還是那個憊懶樣子!不過都管你跟大郎呆在一起的時候多,想來不是亂說的。既然這樣,我就再給你一年時間。不過說好了,為娘的可不管你是不是那塊材料,一年之後告訴我的只是哪年能夠高中,別說自己讀來讀不來這種廢話。給我掙個誥命在身,與親家相見也有面子,百年之後到地下去,見了祖宗面上有光。我只有這一個孩兒,什麼事情都著落在你身上!」

    有一年的時間也是好的,徐平知趣的不再說話,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與徐平說完,張三娘才對徐昌道︰「徐昌,你到我家幾年了?」

    徐昌見張三娘問得認真,忙斂容答道︰「回主母,徐昌幼時入門,已經二十六年了。」

    張三娘點點頭︰「二十六年,一轉眼就過去了。我記得那年父親把你抱回來,還只是剛剛學會走路的樣子,也不知生在哪年哪月。」

    徐昌道︰「幸虧先主人收留,徐昌才免凍餓而死,入門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徐昌只過了二十六個生日。」

    張三娘道︰「說起來,你現在也差不多是三十歲的人了。自從我父親去世以後,家里常常忽略了你。人說三十而立,你該要成個家了。」

    徐昌忙道︰「主母怎麼說這種話?我吃在徐家住在徐家,這些年來別說凍餓之苦,半點委屈也沒受過,這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張三娘不理他,拉過迎兒問道︰「你看我貼身的迎兒怎麼樣?」

    迎兒低著頭,偷偷看了徐昌一眼,滿面嬌羞。

    她今年十九歲,正是花朵一樣的年紀,雖然說不上多麼美貌,能被主人收在身邊貼身使喚,也不可能丑了,有中上之姿。

    徐昌道︰「迎兒姐姐是主母身邊的人,日日教導,自然是好的。」

    宋時稱人,除非特殊情況,或要特別點明長幼,極少有叫弟弟妹妹的,與年紀無關,男的稱哥哥,或是幾哥,女的稱姐姐,或是幾姐。哪怕是父親稱呼兒子,如後來的宋徽宗稱呼兒子宋高宗趙構,也一樣是叫九哥。所以徐昌雖比迎兒大了許多,一樣稱呼姐姐,這是古今習俗不同。

    張三娘笑著道︰「我把迎兒許給你,你願不願意?」

    徐昌怔在那里,過了一會才道︰「迎兒姐姐是天仙般的人兒,這是徐昌前世修來的福分,主母的恩典,當然萬分願意!」

    聽見這話,徐平不由看了一眼徐昌。這家伙平時看起來老實忠厚,沒想到關鍵時候嘴中也是蜜里調油,話怎麼動聽怎麼說。

    張三娘笑著出了一口氣︰「這事就這麼說定了。迎兒也是個可憐人,自小無父無母,你們誰也別嫌棄誰。一應事情,我自然與家里老漢主持,就當你們的長輩。日子今天定下來,就在三天以後。開頭的日子你們委屈一點,先住在這里西廂院里,過幾天在外面起一座宅院,一應使用都從庫里撥。」

    這是讓徐昌和迎兒出去單獨立戶了,徐家也算慷慨,兩人當然千恩萬謝。

    其實這事不能往細了說,尤其是徐昌和迎兒的身份,不能瓣扯開來。

    按宋時的律法,是沒有私奴婢的,此時的官奴婢也已經絕少,到了宋室南渡,就徹底絕跡了。

    平時所稱奴婢,都是雇佣來的,都有期限,官府也嚴禁終身雇佣,契約都是五年一換或是十年一換。到期主僕身份解除,因本是良民,並不需要放良。

    但長期雇佣甚至終身雇佣在實際中還是存在的,像徐昌這種就是例子,便只能鑽法律的空子。這樣在立約的時候,便不能說是雇佣為奴,而只是說收為養子或是養女,這就沒有期限了。實際的身份,其實還是奴婢。徐昌認真說起來,估計是被徐平的外公收為養子了,這種關系,也就不可能發生奴婢娶女主人繼承家業這種狗血情節,張三娘只是嫁給外人徐正。

    而迎兒徐平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有沒有期限。如果立約的時候身份是徐家的養女,那關系就徹底亂套。

    這就是張三娘把這一節略過去,只說讓他們出去成家立戶的原因,具體的不能說得太清楚。

    問過了徐昌和迎兒,張三娘解決了一件心事。洪婆婆鬧出的事情實在讓她心煩,但也不放心把家事交給別人,迎兒的性子太軟,只好拉了徐昌進來。這是家里自小養到大的人,當然最可靠。

    見徐昌和迎兒都羞答答的,張三娘笑著對徐平道︰「大郎,你好歹是個讀書人,趁著今天大家高興,替迎兒想個好名字。要出去嫁人了,不能再叫迎兒這種賤名。我們雖是經紀人家,也不能亂來讓人笑話。」

    若在徐平前世,迎兒、甦兒、秀秀這種女孩名,聽起來還是挺有意境的,也有不少女孩這樣叫。但在這個時候,都是賤名,基本只有三種時候用,一是家里婢女,再一個是外面姘頭,還有就是作為小孩的乳名。迎兒既然要嫁為人婦,為了她以後的臉面,便不能這樣叫了。

    想了一會,徐平道︰「既然都管隨我們徐家的姓,迎兒便隨母親姓好了,便叫張艾嘉如何?」

    張三娘道︰「有什麼說法?」

    徐平有些尷尬︰「要什麼說法?好聽不就行了!」

    張三娘笑著罵道︰「早說你讀書不用心,今天果然丟人!不過這個名字倒還叫得,就這樣定下來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8:58 PM

第19章 匪訊(上)

  四月丁丑,二十,徐昌與迎兒成親的日子。

    莊後南河上的壩已經築成,開始蓄水,只剩下旁邊的分流渠要填起來。為了利用水利,徐平在壩底埋了三個大渦輪,都是用木頭制成的。只是現在沒什麼用,只露了三根轉軸出來,要等以後有配套用的裝置。

    一到中午,整個莊里的人全部放假,都來給徐昌慶賀。

    因為徐昌和迎兒都是下人身份,一切從簡,只是自家里熱鬧一下罷了,並沒有請親戚鄰居。

    徐正和張三娘坐在廳的正中,林文思在一邊做證婚人。

    新人上來,林文思贊禮,兩人向主君主母見禮罷了,便算禮成。

    圍在外面的一眾莊客哄然叫好,就在院里放起爆竹來。這時的爆竹是真正的竹子,一截一截的扔在火里 啪亂響。

    徐平見了,暗叫失策。火藥又不是多難做的東西,他穿越來的,當然知道配方,要是早想到,煙花也做幾個,好好熱鬧熱鬧。

    亂哄哄鬧了一陣,酒席便就擺上來。主桌擺在廳里,無非是徐正夫婦,林文思,徐平和新人夫婦幾人。其余莊客,都擺在院里。

    徐家是賣酒的,酒水自然不少,一壇壇的就擺在一邊。徐平蒸的白酒也有幾壇放在那里,有喝的自己去取。

    白酒太烈,第一次喝個意思還好,長時間喝下來,沒有養成習慣的人就喝不慣了。想來也是,便在徐平前世,除非是真正愛酒的,誰又會經常喝白酒?北方還好,南方多少年白酒也不流行。

    真正說起來,白酒出現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也只是流行于中國北方,直到出現大曲用高粱等糧食精心釀制的高檔白酒,才上得了台面。糧食的價格可不便宜,不是下層百姓能夠經常喝得起的。真正在普通人中廣泛流行,就要等到解放之後了,由政府組織開發出使用紅薯等高產作物制成食用酒精,再用各種方法轉換成白酒,把成本降下來,白酒才成為流行的酒精飲品。

    此時用的酒曲是小曲和紅曲,大曲都還沒出現,更不用說真正的固體發酵工藝,按歷史正常發展,要等很多很多年之後了。

    徐平蒸出來的白酒,只能說是取巧的產品,還遠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高粱大曲或是五糧大曲,當然也沒有那份醇香,只是依靠著酒性烈,對那些真正的酒鬼才有特別的吸引力。

    這些雖是閑篇,還是要說清楚了。穿越的人要想靠著白酒賺錢,一條路子是如茅台五糧液等名酒那樣制出精品,再一條就要靠著後世政府組織力量研發出的成果,用低成本的食用酒精制酒,古人又不是傻子,其它的路子是行不通的。而紅薯等可高效制酒精的作物,是釀不出中國白酒的,只有用谷物。

    徐平之所以沒有把自己蒸的白酒當成高檔品去賣,是因為這本就不是什麼高檔貨,只有在特殊的市場才有吸引力。青樓里吟詩作詞的文人,從根本上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而他們恰恰代表了社會風尚。

    酒過三巡,徐正便與張三娘告辭離去。他們兩個在這里,大家都放不開臉面暢飲,再則酒樓那里也要有人招呼。

    把主人送走,孫七郎帶頭歡呼一聲,此時大魚大肉上來,烈酒也被搬上桌,幾個量大的酒鬼開始了真正的豪飲。

    徐平把林文思送回家,重又回到院子里。

    孫七郎喝到興起,對坐在廳里的徐昌喊道︰「都管,你何不把新娘子送回屋里,與我們兄弟痛飲一場?便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總也得等到太陽落下山去才好辦事,此時只是眼楮看著,又吃不到嘴里,豈不更加焦急!」

    徐昌罵道︰「這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轉身對迎兒道︰「娘子,要不你先回屋里?這群都是粗人,你也知道,兩碗酒下肚,他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到時不好看。」

    迎兒羞答答地道︰「也好。」

    裝模作樣由徐昌攙著,先回到了自己小院里。

    眾莊客看著這一對新人,高聲調笑,場面混亂不堪。

    等到徐昌回來,孫七郎站起身來,一只腳踩在凳子上,把一壇白酒拍在桌上,高聲道︰「都管,敢與七郎拼上三碗麼?」

    徐昌走上前,口中道︰「你卻這不是找死?先放翻了你這廝!」

    徐平知道自己若是在場,這群人也有拘束,放不開心懷,便取了些酒菜,拿回小院與秀秀對酌。

    經過這幾天,秀秀慢慢把那天的事放下了,但終究不如以前活潑,徐平心里覺得遺憾,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不知不覺中午過去,有的莊客不勝酒力,已經被放翻,還清醒的一邊罵著調笑,一邊把這些人抬回屋里。

    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驟的馬騎聲,直向這里來。

    徐昌酒量驚人,此時剛剛開始有點酒意,正與高大全捉對拼酒,聽見馬騎聲,吃了一驚。

    這里是偏僻的鄉下,極少有騎馬的富貴人家來,要知道徐正夫婦來往都是騎驢或坐牛車,馬是很少見的東西。

    不敢怠慢,徐昌急忙站起身,招呼了高大全,一起出門看。如今徐家把這處田莊托付了他們夫婦,不敢不上心。

    徐平也在院里聽見,心中奇怪,走了出來。

    三人出了門,正看見一人一騎向這里沖來,到了徐家門口,呼地停下,那馬騎高高揚起,頗有威勢。

    馬的後面,七八個壯丁拖槍執棒,跑得氣喘吁吁。原來這人是到了莊子不遠的地方故意做出這個動靜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見了來人,徐昌上前唱個喏,高聲道︰「不知是耆長來,未曾遠迎,恕罪則個!不知到我們莊上來有何貴干。」

    那人騎在馬上,也不還禮,斜眼看著徐昌︰「徐干辦,這莊上的事你說了算嗎?如果不是,找個說得上話的來!」

    一邊說,一邊不時瞟徐平。

    徐昌道︰「我們小官人在莊上,若有大事自然由他主持。不過若是一般的事,只管跟我說就好了,主人家委我在這里管莊。」

    徐平看著納悶,不知這人什麼來頭,便低聲問高大全︰「你知道這個是什麼人嗎?看起來好大的威風!」

    雖然問了,徐平原也不指望高大全能回答,他畢竟是新來的。

    沒想到高大全竟然知道,低聲對徐平說︰「這人叫做李威,原來與小的一樣都是群牧司屬下的,不過他是給馬監看馬棚的,分得有一兩頃好地。馬監撤了之後,他種著原來分的田地,脫了軍籍。因為他原來從軍,有點力氣,便充了這左近的耆長,帶著幾個壯丁巡視地方。」

    徐平點點頭,安心看徐昌與李威對話。

    宋朝此時的鄉村地方,對接官府的有這麼幾個差使。一是里正和鄉書手,主管督促賦稅,勸課農桑,及立契等各種雜事。另一個就是耆長,主管巡視捉捕盜賊,維持地方治安,手下帶的是本地抽的壯丁。

    雖然做的是官面上的事,但這幾個職位既不是官,也不是吏,而是當地主戶的差役。若不是豪強人家,或者是所說的形勢戶,這種差役攤到頭上就是極倒霉的事。

    其中又有里正為最,除非當的人家里又富又強橫,不然下邊有人不交稅要里正代交,上面有攤派又壓到里正頭上,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差事,不幾年就要傾家蕩產。所謂里正衙前,人人聞之色變。舉個例子,官府給你個差事,讓你押送一文錢到幾百里外,幾年時間不給交割,誰當誰都要跪。徐家因為是這里一等一的大戶,一來里正的差使就攤到頭上,是徐正花了錢上下打點攤到別人頭上才算了事,不然家里沒個安生。

    三個差使里耆長算是最好,只是維持治安而己,只要不是遇到極難破的案子,也沒什麼,還可以在鄉間耍威風。當然若是倒霉,真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捉不到的賊,知縣相公的板子也是不饒人。立有時限,過限就打,就是真把耆長打殘了打死了也不是個事,算你倒霉。

    所以徐平知道李威不過是本地的耆長,也不放到心里去。

    李威見主人徐平不出來,只讓一個管莊的徐昌出來應付,覺得是看不起自己,心中已是起火。他本是聽說徐家今天辦喜事,竟然沒有請他,過來耍耍威風蹭頓酒喝,遇到這種情況,就有心把事情鬧大了。

    冷聲道︰「現如今地方上不太平,盜賊橫行,我職責在身,當然要四處巡視。你們有聽說什麼消息嗎?」

    徐昌道︰「我們莊里風平浪靜,沒聽說什麼事情。」

    李威一下變了臉︰「你說什麼混話!前些日子莊子旁邊牛羊司的牧子一夜丟了幾十只羊,這樣的驚天大案,你敢說沒聽過!」

    徐昌聽了口氣,知道他是來找事的,只好放低身段,恭聲道︰「這事也有耳聞,只是沒親眼所見,官府又沒榜文下來,誰敢當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2 PM

第20章 匪訊(下)

    李威自然知道任家沒有報官,他只是拿這個做由頭來詐徐家,聽見徐昌的話,冷聲哼道︰「你倒是答得順嘴,可知道我為什麼拿這話來問你?」

    徐昌搖頭︰「小的不知。」

    李威道︰「那個牧子叫任安,有個八歲女孩兒叫秀秀,是不是賣進你們莊里了?」

    這事也沒什麼好瞞的,徐昌點頭︰「不錯。我們雇人是正經有牙人作保,立得有契約,連稅帶款都是現錢,明明白白。」

    李威一拍大腿︰「原來這事你也知道!剛才為何騙我,說是不知道任牧子家羊被盜的事?卻買了人家女兒,這是分明有鬼了!」

    徐昌道︰「我們只是雇人,哪里會打聽那麼多?」

    李威自覺找到了把柄,哪會聽徐昌廢話,招呼一聲︰「那邊任家的羊被盜,這邊就買人家女兒,哪有這般湊巧?這個徐昌答話支支吾吾,明擺著了是有隱情不敢讓人知道,不定做了什麼奸事。小的們,與我把這人拿下來!」

    一眾壯丁是跟著當差的,只聽長官吩咐,與徐家又不熟,聽了這話,舉著棍棒就把徐昌圍住。

    徐平算是看明白了,這個李威就是來找事的。只是卻想不明白為什麼,徐家是大戶,有錢人什麼時候走到哪里都是要高人一頭的,惹著了,他們不定花錢就從哪里買出什麼關系來。李威這麼大膽,難道就不怕?

    見徐昌被圍住,知道自己不出頭不行了。走上前去,對李威道︰「在下徐平,是這莊里主人的兒子。這位怎麼稱呼?」

    李威仰著頭道︰「我叫李威,人人都稱我拼命李二郎,你可記住了!」

    徐平笑道︰「你好威風!那邊是我一個莊客高大全,你認不認識?」

    李威看看高大全,臉上肌肉扯了扯,皮笑肉不笑地道︰「看起來有些面熟,卻沒聽過這名字!」

    高大全聽了奇道︰「李二郎,這才多少功夫,你就裝作不認識我?你左右不過是做個耆長,官家眼里不過是當差的下賤人物,就這麼眼高?」

    李威別過臉去,也不理他。

    徐平道︰「我這個莊客一身力氣,如果得我一聲吩咐,一把就能將你從馬上扯下來,扔到路邊溝里去!你信不信?」

    李威聽了,猛地轉過頭,上下打量徐平,口中喝道︰「你好大膽!我是巡捕盜賊的耆長,敢這麼恐嚇我!」

    徐平冷笑︰「我這莊里誰是盜賊?你有沒有官府文書?帶著人舉刀拿槍來我莊里,圍了我的管莊,想干什麼?不是看你有個耆長身份,我先就把你拿住看成盜賊!如今院里幾十個莊客,只要我一聲令下,看你哪里跑去!」

    李威眼珠轉了轉,口氣有些軟了,話里卻不饒人︰「你說到天去,我也是覺得你買秀秀這個女使可疑!你讓她出來,與我對質!要是不敢,我就把你們拿到縣里,自有知縣相公發落!」

    徐平聽他咬住秀秀不放,已是心頭火起。這種事情怎麼說得清楚?又不像徐平前世,不管怎樣都要講個人證物證,這時只要到官府里,只要沒抓住盜羊的賊,關著你你也沒辦法。還不是要上下使錢?

    強壓下心頭火,徐平道︰「秀秀是個小女孩,天生膽小,怎麼敢見你們這些如狼似虎的人?要不這樣,你隨我到院里,找個安靜地方問,如何?今天我們莊里也正在辦喜事,諸位既然來了,不妨就飲一杯喜酒,豈不是好?」

    蹭吃蹭喝本就是李威來的目的,徐平說出來了,他卻又不想這麼算了,繃著臉道︰「我們當差的,到你家里吃喝豈不讓人閑話?你只管把人叫出來,我問完了就走!」

    李威這麼一說,他手下的壯丁就不願意了。本來說好的就是來徐家好吃好喝,扭頭就走怎麼成?他們又不是官面上的,只是地方自治力量,說起來還不如徐平前世的民兵連正規。酒肉在面前,誰管李威?一起鼓噪。

    李威彈壓不住,只好裝模作樣地下馬,對徐平道︰「你前邊帶路!」

    徐平心里冷笑,進了我的門,一會讓你叫爹!

    進了院門,此時酒席已到中場,只剩了孫七郎等十幾個酒量大的還堅持在那里,也都有了七八分酒意。

    壯丁看到滿桌的酒肉,眼都直了。他們本就是附近的普通農民,就是所謂的下等主戶了,有酒有肉的日子只有過節才來那麼一次。

    莊客里有與這些壯丁認識的,招呼一聲,呼啦一下都跑去了酒桌上。

    徐平對李威道︰「秀秀在我小院里,你隨我來。」

    又看看高大全,使個眼色︰「你也過來。」

    高大全被徐平看得有些發虛,卻不敢說什麼,只好跟上。

    進了小院,秀秀正在那里收拾吃剩的東西,見到徐平帶人回來,問道︰「官人有客嗎?」

    徐平道︰「算不上什麼客。你先不要收拾,過來說話。」

    到了這一步,李威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咳嗽一聲,走上前對秀秀道︰「你就是任牧子家的秀秀?我是本地耆長,有話問你。」

    秀秀一頭霧水,站在那里。

    徐平閃到李威身後,對高大全使個眼色,突然運氣猛地一腳踢在李威腰眼上,把他踢倒在地。

    李威倒在地上,簡直驚破了膽,張口就要大叫。

    徐平早轉到他身前,一腳踩住了他的嘴巴,對高大全厲喝一聲︰「你站著干什麼!還不上來把他制住!」

    高大全回過神來,急忙上來把李威死死按住。

    徐平對秀秀道︰「這個人不懷好意,竟然要來找你麻煩,我正心里煩躁,便拿他來出一口惡氣!你去取條麻繩來。」

    秀秀滿面驚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既然徐平吩咐,便轉身回了屋里,不一會拿了一根長長的麻繩出來。

    徐平讓高大全把李威綁了,又找塊破布,把李威的嘴巴死死塞住,才直起身,長出了一口氣。

    高大全驚恐地問徐平︰「官人要怎樣?莫不成真要取了這廝的性命?」

    徐平踢了李威一腳︰「他不是叫拼命李二郎麼?且看看他這條命到底有多硬,那麼能拼!」

    李威躺在地上,滿眼都是恐懼,心里腸子都悔青了。難道這一家真是盜賊?如果早知道,他怎麼敢來?這條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

    徐平吩咐秀秀︰「你回房里去,除非是我叫你,不然別出來。下面不是什麼好事情,小孩家不要看!」

    秀秀擔心徐平真地做出殺人的事,小聲說道︰「官人,你是什麼身份?怎麼能跟這種小人置氣?若是取了他的性命,只怕鬧到官面上去。」

    徐平對秀秀笑笑︰「你這小丫頭,說什麼話!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樣的惡人嗎?不過是這人來得猖狂,我讓他吃點苦頭罷了。你快回屋去!」

    秀秀半信半疑,一步三回頭地回自己屋里了。

    徐平對高大全道︰「你把這廝送到柴房來,我有幾種手段要在他身上試試!且看是他命硬還是我的手硬!」

    高大全把李威拖著,徑直拽到柴房里。

    徐平跟進來,對高大全說︰「你在門口看著,不要讓閑雜人等進來。」

    高大全站在門口,腳下有些發抖,也不敢向柴房里面看。他不知道徐平要動什麼手段,要是一不小心失手把人弄死了,他也脫不了干系。他到徐平莊里不過是干活混碗飯吃,可沒有豁出命去的覺悟。

    徐平倒不擔心他,心里只是想著怎麼收拾李威。

    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情,就要講清楚此時莊客的地位。他們與主人一是雇佣關系,干活拿錢,期限到了自己選擇去留。但在期限內,他們與雇佣者有主僕名分。主僕名分可不僅僅是名義上的事,有許多法律上的權利和義務。比如主人打奴僕,甚至殺死,比平常人會降低處罰,反過來則相反,刑罰加重。更重要的是奴僕有為主隱的義務。這是個什麼意思?就是僕人不能告發主人,除非主人犯的是謀逆這等大罪,或者僕人自己受到了主人的虐待之類,其它的犯罪,一律不許奴僕告主。如果到官府去告主人,先要治告發者的以奴告主之罪,然後主人算自首,無罪釋放。

    正是吃死了這一條,徐平對高大全放心得很。

    繞著李威轉了一圈,徐平想了想,把他搬到了一張長凳上。最近幾天諸事不順,先拿這家伙出出氣。

    此時的官府整治犯人,因為基本沒有監督,手段還比較粗暴。徐平的前世可就不同了,歷朝傳下來的各種陰損手段層出不窮,能把一個人收拾得精神崩潰了,外表還一點也看不出來。

    只要外表看不出來,難不成徐平還怕李威咬他!

    把李威放好,徐平先來了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老虎凳。就用木柴代替磚頭,一根一根向李威腿下墊。

    墊一會歇一會,這種痛苦要把時間拉長了才有威力。

    來回了沒幾個回合,徐平覺得不對,鼻子里聞到一股又騷又臭的味道。一看李威,這家伙的褲襠里已經濕了一片,竟是屎尿齊流!再看他的眼楮,瞳孔放大,竟像是要死過去了!

    徐平暗罵一聲晦氣,沒想到這家伙這麼不經折騰,竟然還敢自稱拼命李二郎,拼命你妹!

    把凳子上的木柴抽走,徐平讓高大全進來,把李威放了。

    一解完繩子,李威撲通一聲跪在徐平面前︰「小官人,小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犯渾了!你饒了小的吧!」

    徐平皺著眉頭︰「你身上什麼味?好好洗洗!」

    李威爬出柴房,到水缸邊弄一桶水,「嘩」地倒在身上,哭著對徐平喊︰「這都是天熱,小的自己洗澡,不關小官人的事!」

    徐平道︰「你過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李威聽見這話,通地又跪在地上︰「小官人饒了小的一命,我給你做牛做馬啊!不敢瞞官人,盜羊的人其實我有風聲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4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8 06:53 PM 編輯

第21章 黃白術

    聽見這話,徐平騰地站了起來。

    秀秀家的羊被盜,他本來以為就是一件無頭公案,別說這個時代,就在徐平的前世,技術手段那麼發達,農村里丟了牛羊雞兔等財產,又有幾件能破案的?根本就是無從查起

    李威一個不成器的耆長,竟然還真能有線索?

    徐平讓高大全把李威拖進柴房,自己在凳子上坐下,對他道︰「盜羊的是什麼人?你且說來聽聽。」

    到了這個時候,李威又後悔了,那幫人比徐平還凶,更是他惹不起的,在地上跪著,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肯好好說話。

    徐平看了,笑著對高大全道︰「這廝,傷疤沒好就忘了痛!你也在軍里混了那麼多年,手上有什麼手段?記住,只讓他痛到心里去,面上絕不許有一絲能被人看出來的地方!這樣便是弄到皇帝面前,他也耐何不了我們!你來擺治他一遭,我有些累了。」

    李威聽見這話,心騰地就提到了嗓子眼,連氣也不敢喘,偷眼看著高大全。心里暗暗祈禱,兩人在馬監當廂軍時多少還是有交情的,雖然今天得罪了他,但願高大全這混人不要往心里去。

    高大全果然搖了搖頭︰「回官人,小的在馬監就是個誰都能差使的小角色,哪里會這些?再說,軍中管人,只要上官看不順眼了,都是大棍子沒頭沒腦打下來,哪有這許多講究?」

    徐平嘆口氣︰「還是要我來了?這次卻不好再弄他腿腳,不然他屎啊尿的把這地方髒了。你去取些紙來,要桑紙之類結實的,且先取他半條命!」

    李威見高大全轉身,怎麼想徐平的話里都是含著殺氣,就怕要的不只是半條命,整條小命都要沒了。再也頂不住,對徐平磕頭︰「小官人饒了小的一條狗命!你問什麼我說什麼,再也不敢有半分隱瞞了!」

    徐平冷笑︰「誰要你這條狗命,髒了我的手!我只是要讓你生不如死!想撞牆都沒有地方!快說!」

    招回高大全,讓他看住李威。

    李威嘆口氣︰「我說的都是耳聞,沒個證據,當不得真,小官人明鑒!」

    徐平道︰「你只管說,我只管聽,操那麼多心干什麼!」

    李威道︰「這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幾個月前朝廷殿試放榜說起,牽涉到幾個人物,小官人要有點耐心。」

    徐平抬腳踢在李威肩上︰「讓你少操心!只管往細了說,我耐心多的是,磨破了你的嘴巴也累不壞我耳朵!」

    李威道︰「是,是,小官人說的是!自朝廷殿試放榜,有不少鄉貢進士被朝廷黜落,有些家境不好的,消折了盤纏,便流落京師,回不了家鄉。內中有這麼一個人,是華州進士,也過了省試,卻在殿試落第,身上盤纏又沒有了,便在京師找些生錢的門路。也是湊巧,竟被他踫到了一個有道行的仙師,不知從哪里學的仙術,能夠用銅化成白銀。這點成的白銀非同一般,雖經百煉也不變色,與真的一般無二。這仙術雖然是生錢的門路,在朝廷的眼里卻是犯禁的事,在京師弄不得。他們又認識了一個京城閑人叫做柯五郎的,手下頗有一幫兄弟,三人合作一伙,思量著要到京城周圍的鄉下地方來做這事。柯五郎是這附近的人,便到了我們中牟縣。任牧子家的羊,便是被柯五郎帶人盜了,賣了做本錢買原料,要點銅成銀。」

    徐平皺起眉頭,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以徐平前世的知識,用銅點化成白銀,必然是加了什麼原料形成銅合金。如果效果真像李威說的那麼好,估計就是鎳白銅了。鎳白銅又稱中國銀,可想而知在古人眼里這東西多像白銀,在歷史上很是紅火了一段時間。直到後來歐洲工業興起,實現工業化生產,又以德國的生產量最大,質量最好,便如同中國古代的很多東西一樣,名字也被西方人奪了去,改名叫德國銀了。

    要說中國古代,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來點化金銀,實在源遠流長,本是方術中的一種,稱為黃白術。細看史書,在唐之前,中國的黃金存世量極多,到了唐宋時候,黃金突然就成稀缺資源了。不用說,那之前的所謂黃金,很多都是魚目混珠的藥金,甚至到了武則天時候,還曾把藥金作為真金賞給大臣。這些藥金中,尤以硫化鐵這種到處都是的東西最坑人。時間到了宋代,人們對金銀的認識加深,點石成金就騙不了人了,又開始流行點白銀這種方術來。

    但這有一個問題,能夠用來點化銅成鎳白銅,為何不直接來點化鐵,做成不銹鋼正大光明地賺錢不是更好?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徐平只好暫時放下,問李威︰「他們做強盜,要搶錢干什麼不好,非要去盜任家的羊?」

    李威道︰「這事小的也有耳聞,是柯五郎有一日見了任安渾家田六娘,一時起意上去調戲,反被打罵,所以懷恨在心,要弄得他家破人亡。」

    「什麼?」徐平心里只是暗罵,果然又是這種狗血情節。

    想了一會,徐平問道︰「柯五郎這幫人現在躲在哪里?」

    李威道︰「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有誰知道?小的如果有確信,早就稟明知縣相公去拿人,也好有個賞賜。」

    徐平盯著李威看,突然開口︰「你就一點風聲都沒有?」

    李威打了個哆嗦,急忙道︰「有一點的,聽說是與騏驥院里牧馬的軍士渾在一起。誰敢到他們頭上去惹事?小的也只是聽聞而已。」

    徐平點點頭︰「嗯,念你老實,起來吧。」

    李威戰戰兢兢地起身,站在一邊。

    徐平閉目養神,也不理他。

    就這麼站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李威懸著的心終于慢慢放下來,這個小煞星聽了消息,看來是放過自己了。

    就在這時,徐平突然轉身,目露兇光,死死盯著李威,厲聲喝道︰「你老實跟我說,到我莊上找事,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李威被徐平看得心膽俱裂,通地又跪了下來,不停磕頭︰「小官人慧眼,小的本是有一個齷齪心思,要來莊里看看有沒有機會,詐點錢出來做本,也到仙師那里點成白銀,求一個富貴!」

    徐平聲色俱厲︰「就只是想騙,沒想過明搶?!」

    李威一個勁磕頭︰「小人只是在心里面起了一個搶的念頭,萬萬不敢做出來的!小官人明察!這是殺頭的事!」

    徐平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你媽,我就知道你這鳥人沒什麼好心思,與我一見面就目光閃爍!沒做出來算你命好,不然落在我的手里,磕頭都沒你的份,我一刀一刀細細剮了你!」

    李威這時已被嚇得身子都軟了,癱在地上。

    高大全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最後竟到這一步。徐平把人打了個半死,最後還是開恩了?

    徐平可不管他心里想什麼,對高大全道︰「話你都聽到了,這廝是自己作死!不過我們是清白人家,也不與他計較這些,你把他弄出去,上下收拾干淨了,到院子里跟其他人吃酒去。我話說在這里,他敢在臉上露出一點怨恨的神色,就亂棍打死,抬到縣里衙門去!如果不吃醉了就想走,一樣打死!」

    李威看徐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口中直道︰「謝小官人開恩!」

    高大全搖了搖頭,自己也說不清心里是個什麼想法。李威自然是自己找死,徐平的手段也太辣了些。

    徐平坐在柴房里,看著高大全把李威帶走,心中躊躇不定。這個狗血的故事,要不要告訴秀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5 PM

第22章 星

    吃過了晚飯沒多久,太陽慢慢落下山去,月亮卻還沒有升起來。

    徐平教秀秀寫了一會字,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便拉著她來到了院子里,坐著小板凳,一起看星星。

    下午刮了一陣風,到現在已經停了,天空中一絲雲彩也沒有,滿天的繁星眨啊眨的,特別地明亮。

    徐平抬頭看了一會,卻沒看出個什麼名堂。他前世的父母都沒什麼文化,小時的自然課又教得馬虎,只見天上的星星一顆比一顆亮,卻不知道都叫做什麼名字。記得的什麼銀河啊,大熊小熊牛郎織女與那一顆顆星星怎麼也對不上來,心中有點沮喪。

    見秀秀聚精會神看得認真,便信口說道︰「秀秀,我跟你講,這天空中的星星都是有故事的。就像最亮的那一條銀河……」

    秀秀「噗嗤」笑了出來︰「官人真是隨口亂講,這個春夏時候,銀河哪是你比劃的那樣?方向都錯了!你看你看,順著我的手去,這才是銀河!」

    徐平順著秀秀的小手,仔細看了一會,果然發現天空中好像橫貫了一條大河,不過並不是太明顯。

    秀秀道︰「要到了七月七,銀河才是最亮,這個時候不好看的。」

    徐平臉上有點掛不住,自己的天文知識實在有點丟臉,對秀秀道︰「你小小年紀,沒想到還知道這麼多。」

    秀秀道︰「我要哄弟弟,晚上他不睡覺,便要講這些給他聽,什麼牛郎織女啊,文曲星下凡啊之類的。」

    徐平訕訕地不答話。

    秀秀又道︰「官人,我聽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了世上的一個人,那些貴人的星都特別亮。是不是真的?」

    徐平笑道︰「這可就真是哄小孩的話了。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完,世上的人總是有數的,怎麼可能掛起鉤來!」

    秀秀道︰「人家都是那麼說的,讀書人也是那麼多說。我聽人家講的說三分的故事里,諸葛丞相升天便有一顆大星落下來,怎麼會是假的?」

    徐平怔了一下,他自然有一千個道理一萬個道理跟秀秀說天上的星星就是星星,還分恆星行星衛星啊什麼的。但在這個時代,說這些比秀秀聽說的那些更像神話,竟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想了一會,才道︰「如果這麼說,秀秀你也有屬于自己的一顆星,在哪里?你看得到嗎?」

    秀秀搖搖頭︰「我是個不起眼的貧苦人家的女孩兒,若是死了,除了自己爹娘,連為我掉眼淚的人都沒有。即使有我的星星,又怎麼看得到?」

    徐平聽她這話說得不吉利,忙道︰「可不要這麼講,人生在世上都是一般,哪里天生分三六九等。」

    秀秀道︰「官人你這話說得虧心了。那些生得好的,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一點兒委屈也不受的,怎麼可能與我們這些窮苦人一樣?這世上的人啊,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那種又明又亮常掛天空的,便生成貴人。就像那般你看也看不見的,便是我們這些窮苦人了。」

    徐平道︰「秀秀,我跟你說,那些看不見的星星,不是因為他們不亮,而是離我們太遠。將來有一天,世上的人總會認識到,那些看不見的星星,大多都是比太陽還亮的!」

    秀秀一拍手︰「官人這話說得好有趣!卻也有幾分道理,我聽人說,有的賢人就是活著的時候不怎麼知名,越到後來越是受人敬仰。就如孔大頭,聽人說活著的時候也不怎的,也有餓肚皮的時候,現在就明如日月了。」

    說完想起什麼,對徐平吐吐舌頭︰「官人也是讀書人,我不該這麼稱呼夫子的。只是我接觸的都是粗人,不認事理,才這麼說,我也就隨嘴說了,官人可不要往心里。」

    徐平苦笑著搖頭︰「我算什麼讀書人?我這種讀書人,孔夫子就是活過來也不認的,你有什麼好忌諱的。」

    此時的人們不太尊敬的時候戲稱孔子,叫做孔大頭,是拿他的形象說事,與後來稱為孔老二也相差不多,都是表示反感的稱呼。

    徐平見秀秀如此執著地相信天上星宿,並與宿命論緊緊結合,深深覺得自己要喚醒她的覺悟,要有與命運抗爭的意識。

    便對秀秀道︰「秀秀,你覺得我是天上的哪一顆星星?能不能看到?」

    秀秀道︰「這誰又說得準?官人是讀書人,有一日高中,那就高高在上,說一聲文曲星下凡也不為過。朝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又不是說說的。但這個時候,你沒有發跡,誰又說得上來?」

    徐平笑道︰「所以這些東西,就是你信就有,不信就無,何必信它?如果我也是顆星星,我就是離這里最遠,怎麼看也看不到的那一顆。」

    秀秀道︰「我不信這些,又信什麼?難道如官人一樣,認真讀書,信有一日就能高中嗎?」

    徐平道︰「你只需相信,踏實做人,好好活著,便是真正的富貴!」

    秀秀笑道︰「我寧願相信,官人你有一日福至心靈,突然就好好隨著林秀才讀書了,然後金榜題名,帶契秀秀享兩天福,比這還真!」

    徐平看著秀秀,嘆了口氣︰「你以為我是讀不進去那些書嗎?我只是覺得那些書讀來無用,這天地之大,我自有本事掙出我自己的富貴來,並不需要別人賞賜我。人在世上,不需要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要踏實活著!」

    秀秀笑著搖頭︰「官人啊,你終究是在富貴中長大的,沒吃過苦頭。你想想啊,富貴富貴,富和貴缺一不可。這世上哪怕你掙出金山銀山,沒個官在身上,也不敢妄稱一個貴字!鄧通守著金山鑄錢,時運來了,一日破敗!如果不能上得金鑾殿,穿起那紫的紅的綠的,哪里能當得起一個富貴!」

    徐平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還說不服一個小丫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封建思想,早已滲入到了她的神魂里,哪是幾句話改過來的!

    不過秀秀說的話,也未必沒有道理。前世帶來的思想,在這個世界真的有用嗎?

    徐平看著星空。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星,那麼我是哪顆星?是那個紈褲的星,還是在星空深處不知在哪里的自己家鄉的那顆星?

    夜已深,徐平終究沒有把從李威得來的消息告訴秀秀。

    這個小女孩有自己的夢,徐平寧願讓她開心地活在自己的夢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9 10:31 AM 編輯

第23章 這就是俠客?

   五月己丑,初三。

    徐平已經買了馬,這是專賣白酒的鋪子在金水河邊開起來後,收入可觀父親獎賞他的,花了近五十貫錢。

    徐平騎著這匹馬,沿著金水河大堤,慢慢走進白沙鎮。

    現在已經正式進入夏天了,河堤上的垂柳變得翠綠,像兩條綠帶捧著清澈的金水河一路流向京師。金水河水質甘甜,是東京城里皇宮和王公大臣的飲用水源,也是徐家的釀酒用水,好水才出好酒。

    五六十年來,朝廷年年植榆柳護河,使這一道道匯向京師的運河,成為了中原大地上一道道的綠色長廊,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平添了許多生氣。

    新開的專賣白酒的鋪子就挨著徐家酒樓,搭在金水河邊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棚子,上面只用蘆席茅草遮住,四面通風,最里面一排櫃台,擺著幾個巨大的酒缸。棚子里長條板凳,木桌子,一切從簡,與酒樓里的奢華之風完全不同,賣的菜也多是咸菜鹵味,能簡單就簡單。

    這是徐平的主意。

    烈性的低端白酒定位就是金水河上的船工縴夫,和萬勝鎮的禁軍大營,他們喝的不是意境,要的就是那種爽快。

    來到棚子前,小廝眼尖看到,急忙上來扶著徐平下馬,牽到一邊拴好。

    徐平進了棚子,里面的客人已是不少。

    這個鋪子與酒樓的生意不同,主要做的是白天生意,酒樓是豐富當地夜生活的。到了晚上,只有碼頭的苦力才會來買一碗酒,仰頭一口喝下,暈暈乎乎地回到家里去。

    徐正坐在櫃台後面,苦著個臉。

    徐平上來見禮過了,問父親︰「阿爹,怎麼又是你在這里?招個主管照看麼,省心省力多好。」

    徐正道︰「這個鬼地方,三兩戶人家,哪里有杰出人物?怎麼招得來?」

    徐平看看父親臉色,問他︰「阿爹,看你神情很不開心啊。棚子里這麼多客人,生意不是挺好嗎?」

    徐正嘆口氣︰「昨天與監鎮談妥了,少了好多利息!那都是錢啊!黃澄澄地一堆一堆捧出去,便如割我的肉一般,怎麼開心得起來?」

    自己這個老爹愛錢如命,聽他說了,徐平也是笑︰「稅錢怎麼說?這里的酒曲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應該便宜一些。」

    徐正搖頭︰「見了鬼了!周監鎮說這鋪子不小,一年曲錢與酒樓一樣,還另外有稅錢?這是人做的事?」

    徐平奇道︰「他哪里還有曲賣給我們?便是京城里的都曲院,也沒有現成的曲撥下來吧?」

    徐正道︰「你年紀小,還識不透這官家的事。沒曲又如何?委給我們給官家造嗎!周監鎮說了,這曲雖是我們自己造,但依然算官家賣給我們,只是念我們辛勞,又出曲本,他只收一半價錢就是恩典了!」

    徐平很是琢磨了一會這話。倒不是他笨到理解不了,而是這邏輯與他的前世相差甚大。最終明白過來,官府賣曲,不僅僅是要的賣曲的利潤,還有另一部分超額利潤算酒稅的一種在里面。讓酒戶自己造曲,雖是沒辦法,但這超額利潤作為稅是不能少的,認為他是空手套白狼也好,都要老實交上來。

    想通了徐平也只能是搖頭。宋朝的酒法極嚴,除非兵荒馬亂的年月,造私酒賣都是挑戰官府權威的嚴重事件,倒退幾十年,動不動是要殺頭的。

    看了看酒缸,徐平問老爹︰「這酒賣得不錯啊,只用酒糟怕是造不出來這麼多酒吧?」

    徐正道︰「酒糟哪里夠?還不是聽了你的話,都用釀壞的酒蒸出來!現在敗酒已經沒有了,我正發愁,難道以後用好酒來蒸?這就有些劃不來。」

    徐平湊到徐正面前,低聲道︰「阿爹,我有一個法子,不用糯米,也能造出這種酒來,你要不要聽?」

    徐正看著兒子,微微笑道︰「我早說過,你是天生的酒戶人家!說說,不用糯米用什麼?能省多少錢?」

    徐平道︰「我們莊里的田地,荒的地方長有不少蘆粟,阿爹知道嗎?」

    一聽這個,徐正沒了興趣︰「那個能當什麼用?產的高粱米只能送給乞丐,連個買的人都沒有!我聽說你在莊里種了不少,都說用來喂牛羊,也不知道牛羊愛不愛吃!」

    徐平神秘地一笑︰「我能用蘆粟釀酒,法子阿爹想不想聽?」

    徐正道︰「這不說笑嗎?莫說用那種人都不吃的東西,就是能用平常的米麥釀出酒,也省好多本錢!那種東西怎麼能用?」

    這種事情徐平一時也說不清,見老爹不信,只好道︰「阿爹不信,那就一會給我幾塊曲餅帶回去,我釀給你看。」

    徐正只是搖頭。

    正在這時,棚外一東一西來了兩伙客人。

    東邊來的是個儒生,穿著長衫,騎一頭黑驢,腰間別了一把長劍。特別的地方是他背上背了一個包袱,包袱旁邊插著一根鐵鐗。

    這人中等身材,毫不起眼,就連面相也是那種讓人過目就忘的。

    西邊來的是幾個軍士,騎著快馬,雖是便裝,都帶了腰刀。

    為首的一個似是軍官,高大魁偉,一看就是渾身力氣,神情倨傲。

    兩邊同時到棚邊,踫了個頭。

    軍官喝道︰「這個漢子,沒長眼楮嗎?見了我們官軍,還不避讓!」

    儒生笑笑,什麼也沒說。下了驢,把僵繩交給小廝,進了棚子。

    徐正在櫃台後面低聲道︰「這幾個赤佬,每次來都要惹事!」

    宋尚火德,軍裝盔甲都是紅色,京城百姓便戲稱當兵的為赤佬。

    外面那個軍官見儒生神色有些輕蔑,心頭火起,下了馬,帶著手下徑直來到儒生坐的桌子前,先把腰刀撩起來。

    徐平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敢公然騎馬出軍營,必是驕兵。此時的禁軍管理還是很嚴格的,帶著軍器出營這種事情還是少見。看那個儒生,實在太平常了,沒一點出色的地方,惟有一根鐵鐗,才會讓人多看一眼。

    那軍官對儒生道︰「我與你說話,沒聽見嗎!」

    儒生慢騰騰地道︰「提轄,我們都是來吃酒的客人,不要生事,壞了主人的生意,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軍官見儒生老神在在的樣子,心里有些警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里人?這周圍,哪一個不知道我趙滋的名字,敢如此傲慢!」

    儒生道︰「在下是本府進士桑懌,卻沒聽說過你。如果要來鬧事,小心我手里鐵鐗不饒人!」

    此時說的某州某府進士,指的是鄉貢進士,即過了發解試,參加進士科考試的,並不是說已經登科,實際上是舉子。

    徐平已經好幾次聽人說此時的開封府落第舉子游蕩,小心他們惹事的話,此時終于見到一個了。在徐平的印象里,書生作為文人,雖說不至于手無縛雞之力,也都是比較柔弱的,沒想到這個書生如此硬朗。

    更讓徐平意外的是,聽見桑懌的名字,那幾個軍士,包括軍官,臉上都變了顏色,一起後退幾步。

    軍官趙滋按著腰刀道︰「某家也聽過你的名字,都說凡是你到的地方,盜賊不是一逃而空,就是蟄伏不起,不敢攖你鋒頭!今日見了,也不過如此,沒見什麼出色的地方,令人好生失望!你敢與我比試嗎?」

    桑懌道︰「我手里鐵鐗,出去就要傷人的!提轄還是罷了,爭風斗氣都是街頭閑漢做的,我們何必自降身份!坐下喝酒豈不是好?我聽人說這里酒家賣的酒真是好力氣,若是有心,不妨坐下喝兩碗。」

    趙滋看著桑懌,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展顏一笑︰「聞名不如見面,就是桑壯士這份氣度,某家已經輸給你了!罷了,酒家拿酒來!」

    便帶著手下,與桑懌坐了一張桌子。

    徐平在櫃台邊看得目瞪口呆,本來以為要打架見血的,就這麼算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之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9 10:31 AM 編輯

第24章 賭斗

    徐平見幾人沒一會就喝到了一起,不變樂乎。不由問老爹︰「那個鄉貢進士桑懌,很出名嗎?」

    徐正道︰「咱們店里經常有跑船的來,我倒是聽他們說起過這個名字。在京西的幾個州縣里,這人捉捕過幾次盜賊,還是有些名氣的。他原本是開封府界雍丘(今杞縣)人,因遭大水,不知怎麼流落到汝州去,在汝州龍興(今寶豐)耕有幾十畝地,是那里的耆長,把四周的盜賊捉得干淨。但要說這名頭有多響亮,也不過是他們捉刀拿劍的人互相吹捧罷了。」

    徐平聽了,不由多看了桑懌一會。想起前世看的《水滸傳》,里面的英雄一通姓名動不動就是「多聽得哥哥好名字」,沒想到在現實里還真有這種人物。其實也是湊巧,桑懌這種人在當時也是不多的,後來歐陽修還專門寫有一篇《桑懌傳》,記他生平事跡。

    見他們喝得熱鬧,徐平不由想起自己莊子周圍的盜賊。

    自那一天聽李威說起,徐平也用心打聽了下,聽說了這些人的事跡之後,不敢怠慢。把莊里的莊客都組織起來,不僅僅是按照民兵編組,而且開始訓練,防備一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那就冤枉透了。

    這里是開封府界,事情一鬧起來就是大事,但地方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出了事情都是能瞞就瞞,能壓就壓,還是得自己小心。

    可惜徐平看熟的那本《民兵訓練手冊》只有拼刺內容,只能依據改改讓莊客練幾下長槍,其他的刀弓一竅不通。

    現在這里有個明白人,卻不知他心性如何,能不能幫自己。

    想了好大一會,才把自己的心思跟老爹說了,聽他意見。

    徐正道︰「要我說,咱們開封府界,天子腳下,也不用在乎那幾個毛賊。不過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大郎擔心得也有道理。至于這個桑懌,據說性格沉穩,心地良善,最喜歡幫人。那年大水,他用船帶了糧食出逃,見逃難的人餓得可憐,把一船米都分給眾人吃了,到處傳他的好處。這種人最是靠得住,大郎有心就上去問問,只要自己心里多留個心眼就是了。」

    有了老爹的話,徐平下了決心。從櫃上取了一瓶二升的酒,又切了一盤羊肉,自己端著來到桑懌那一桌前,道︰「在下是這里的小主人徐平,常聽人說起桑壯士的名字,些少酒肉不成敬意,萬莫推辭。」

    趙滋抬起頭斜眼看著徐平︰「只聽過他,沒聽過我麼?」

    徐平笑道︰「這位將軍看著面熟,卻叫不上名字來。」

    旁邊一個軍士道︰「這是環慶路趙都監的小衙內,父親為國戰沒,新近補到軍里來。衙內愛你這里的酒,三番兩次地來吃,還不知道名字麼?」

    徐平哪里會知道一個遠在西北的都監是個什麼人物,更不知道他這個小衙內有什麼特別,只是隨口恭維兩句。

    趙滋道︰「你這主人話里言不由衷,分明是不知道我是誰!」

    對桑懌道︰「吃完了酒,我還是要與哥哥比試比試,才讓這幫男女以後見了我不要目中無人!」

    桑懌也不答他的話,對徐平道︰「主人家客氣。如不嫌棄,就坐下共飲兩杯如何?」

    徐平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扯過板凳來坐下,給眾人倒上酒,端起碗來道︰「初次見面,我敬諸位一杯!」

    喝了兩回,趙滋又道︰「你們這里只有羊肉,吃著不怎麼爽利,有牛肉賣嗎?端兩盤來!」

    徐平道︰「提轄說笑了,我們是正經店家,怎麼會有犯禁的東西。」

    此時的宋朝,因為失去了牧馬地,不但馬缺,其他的大牲畜也缺,馬牛騾等都禁止民間私自宰殺。當然有禁令,就有犯禁的,總有人偷偷賣。

    趙滋就不信徐平的話,口中道︰「不要與我裝,你們莊上養的牛羊不少,我是聽說的,就不信你不私自殺了吃!」

    徐平搖頭,不再搭他的話。

    因為種了牧草,莊里最近買了不少牛犢和小羊。不過這才幾天,哪里到殺了吃肉的時候。

    喝了一會酒,漸漸熟了,趙滋才不在話里挑徐平的刺。

    他這個人本事是有的,不過為人有些傲慢,加上年輕氣盛,事事都要出頭。見了桑懌雖然一見如故,心里還是有點不服氣,頗有較量一番的意思。

    熟了之後,徐平慢慢說到正事上來︰「桑秀才,聽說你捕盜頗有手段,最近中牟縣里正鬧著盜賊,你聽說過嗎?」

    趙滋道︰「你這家伙胡說,萬勝鎮里駐著大軍,以為是擺著看的嗎?什麼盜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老虎嘴邊拔毛!」

    徐平道︰「你們軍營遠在汴河邊上,太靠北了。這金水河以南地廣人稀,又有騏驥院的馬放在這里,正是躲藏的好地方,有盜賊有什麼稀奇!」

    桑懌點點頭︰「這事我也有耳聞,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趙滋一驚︰「果然有嗎?這幫家伙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天子腳下,還敢作亂!主人家,你有消息嗎?灑家去拿了他們換幾個賞錢!」

    徐平道︰「只是聽聞,沒有確切消息。提轄若是有心,我可以幫你去打聽,賞錢提轄自己得,我不去分。」

    趙滋看著徐平,似笑非笑地道︰「你拿了酒肉過來,就是要我們為你除了這心腹之患吧?你們經紀人家,一個個奸似鬼,無利不起早,哪有白送我們吃喝的道理?」

    徐平有點尷尬。他當然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但這次過來坐,確實有借桑懌的力量消除隱患的目的。

    不過徐平的計劃里,並不包括趙滋,便對他說︰「提轄這話說得欺心了,我那麼大一座莊子,莊客也有好幾十人,都刀槍棍棒嫻熟。在下雖然不才,戰陣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的,進退都有規矩,怎麼會怕一伙小賊?」

    趙滋聽了哈哈大笑︰「你是什麼人?一個賣酒的沒見過世面的半大小子,也敢自吹知道戰陣之事!我父親一生縱橫,西北幾路誰不知道他名聲?我自小跟在父親身邊,說一句知道戰陣之事還勉強當得起!你也配?」

    徐平微笑看著他︰「這種事情,不是大話吹起來的。你要是不服,不如隨我回莊里見識一下?就你手下這些人一起,咱們五人對五人。」

    趙滋對桑懌道︰「這小子真是不知羞恥,竟然敢說讓我見識一下!咱禁軍里的兵士,那都是從天下選來的,哪一個不是百中挑一!他莊里幾個什麼鳥莊客,就敢與我叫板!這要是去了,我要被人恥笑多少時候!」

    桑懌笑笑,並不接話。

    徐平道︰「提轄,你就直接說不敢嗎!若是贏了,在你是理所當然。一不小心讓在下佔了上風,提轄臉上不好看。」

    趙滋冷笑︰「你還想佔上風?」

    徐平道︰「這可不好說。其實我心里是贏定你的,不好說出來駁了你的面子。要不這樣,我們賭一個東道。」

    趙滋真有點上火了,冷聲問︰「怎麼賭?」

    徐平道︰「律法禁止賭錢,但若是把錢都用來買吃買喝,便就沒事。我們便賭十貫錢,輸的拿出來在酒樓里擺個宴席。」

    此時的法律禁止賭錢,但可以賭東西,尤其是吃喝之類的,並不犯禁。所以宋時集市上經常有買撲的,用條魚或只雞啊之類的,就是變相賭錢。

    趙滋道︰「這酒樓是你家的,俗話說肥水不流外從田,我就有點吃虧。」

    徐平沒想到這人這麼計較,也就笑了︰「要不這樣,若是我輸了,十貫只是菜錢,酒就讓你們敞開隨便喝。如何?」

    趙滋點頭︰「這也算公平。好,這里的酒便先放在這里,先回你莊里比了,再回來結賬!」

    聽見這話,幾個人一起站起身來。

    徐平對桑懌道︰「桑秀才,你來做個公證如何?」

    桑懌起身︰「使的,我隨你們去。」

    他心里也不信徐平吹的牛皮,只是以為莊里要借助自己,防備盜賊,拿趙滋這些人做個借口罷了。他一根鐵鐗和一柄長劍下面,不知取了多少盜賊的性命,也有心要去會會這一伙。

    徐正見這邊說定了,急忙跑過來,對眾人道︰「諸位寬心,這里的酒肉便放在這里,我看住了,等你們回來慢用。」

    又把徐平拉到一邊,小聲道︰「大郎這一條計也還使得,只要他們到了莊上,桑秀才難不成還會真吃了就去?十貫錢雖是不少,只要把莊子周圍的盜賊除了,我們安心生活,也還是值了。」

    徐平點點頭,不好向老爹再說什麼。

    他的本意當然也是希望把桑懌留住,但不想干巴巴地求人。如果敗了趙滋和他手下的兵士,也讓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事情說起來就容易得多。

    至于與趙滋的賭賽,徐平心里雖然也沒有把握,但並不是漫天胡吹。民兵訓練的刺刀術雖然簡單,但那是一只陸上稱王的軍隊,與敵人對刺了幾十年刺出來的精華所在。機智靈活、堅韌不拔、英勇頑強,這是拼刺訓練要求練出來的戰斗作風。古今中外,有哪支軍隊敢有這種心氣用這十二個字來要求自己的民兵?徐平的莊客當然做不到,但有十之一二的水準也可以拼一拼了。真要上戰場自然是不行,但小組對戰一下怎麼也能斗一斗吧。

    更何況,徐平手下還有一員大將,高大全也未必比趙滋差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7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9 10:32 AM 編輯

第25章 對決

    桑懌騎驢,速度快不起來,徐平和趙滋幾人只好慢慢陪著他,等到了莊子門口,已近中午時分。

    此時天熱,莊客早已歇工,三三兩兩在門洞里吹過堂風。

    見到徐平帶著客人前來,早有莊客上來牽了他們的牲口,伺候人下來之後牽到後邊馬槽那邊去。

    徐平對桑懌和趙滋道︰「兩位先到莊里拜茶。」

    進了院子,兩邊各有一排架子,上面擺著刀槍,俱都明光閃閃。

    桑懌看了,對徐平道︰「原來莊里已經打好了兵器。」

    徐平點頭︰「這都是最近新打的,聽說盜賊猖獗,不得不做防範,不然被攻進莊來,只好束手等死了。」

    趙滋對自己手下笑道︰「這一幫鄉下人,也能打好兵器嗎?」

    說完,漫步走到架子前,徐平和桑懌急忙跟上。

    從架子上拿起一柄大刀,趙滋對一個手下道︰「這刀看起來也有點模樣,拔你的刀出來,試試到底如何!」

    桑懌見趙滋無禮,轉頭看徐平,只見他面色沉靜,也不說話。

    那一個兵士笑嘻嘻地拔了自己腰刀出來,持在手中,對趙滋道︰「衙內力氣太大,小的當不起,請收著些好。」

    趙滋道︰「只管拿好,我有分寸!」

    把刀舉過頭頂,猛地一刀砍在兵士的腰刀上!

    一刀下去,所有人都驚呆在那里,包括周圍的莊客,全都圍了過來。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個想法,除了徐平。

    與眾人不同,徐平吃驚的是禁軍里的兵器竟然這麼沒用,一刀下去,就被砍了一個大口子,雖然沒斷,也已經廢了。

    其他人心里卻是另一個想法,怎麼可能這莊子里隨便放的一把刀都是寶刀,竟能遠遠勝過禁軍里的制式兵器!

    尤其是那幫莊客,打死也不信自己平時隨便擺弄的軍器,竟然比禁軍里的兵器還要厲害!

    趙滋和自己手下的兵士則面如死灰,尤其是那個手持腰刀讓趙滋砍的,已經兩腿發抖。能把自己的佩刀砍成這樣,一般的寶刀也不行啊!

    趙滋死死盯著自己在腰刀上砍出來的口子,過了好一會,厲喝一聲︰「這次不算,拿好了,再來!」

    把手中的大刀往架子上一扔,又取了一把在手,揚手又是一刀。

    腰刀上的口子比上次還深,持刀的兵士已經快哭出來了。

    桑懌看了,長嘆一口氣︰「小莊主真是真人不露相,誰能想到你莊上竟有如此犀利的兵器!早說出來,便為了看這寶刀,我也要來一趟的!」

    徐平道︰「寶刀嗎?這就算寶刀?」

    這不過就是純用工具鋼打的刀而已,最多使用的雙液淬火算有點技術含量,在前世那也是爛大街的技術,隨便個小作坊都能做。

    為了打制農具,徐平讓徐昌到京城里的鐵行買了萬把斤千生鐵回來,在莊里起了三個爐子,一個煉焦爐,一個煉鐵爐,一個炒鋼爐。把生鐵化成鐵水,在爐外除磷硫,再用炒鋼爐制成需要的鋼。

    這都沒什麼,徐平前世看的那些土爐煉鐵的書里把這講的詳細無比。再加上他常年跟鄉下農機小作坊打交道學來的本事,能夠利用火花精準地辨別出鋼的牌號,制出碳10的工具鋼也沒那麼難。鋼鐵在砂輪上磨出的火花依據牌號各不相同,書上雖然有講,但徐平又經過了多次實踐,依據火花絕不會把鋼看錯了牌號。這種技術在大廠里早不用了,他們有更加科學的方法,但在一些小作坊里,還是只能用這種土辦法。

    那萬把斤生鐵,大多被徐平制成了兩種鋼,一種45號結構鋼,另一種就是碳10工具鋼,大多都用來打制農具了,剩下的就打成了刀槍。

    宋朝此時的民間兵器之禁,禁的主要是軍器,如弩、長矛、盔甲、具裝尤其是軍隊的旌旗,刀、槍、弓、盾是不禁的。徐平打制這些,為了自保,在大一些的莊子里都是常事,沒人覺得有什麼奇怪。

    直到今天他們知道了這些兵器的質量,才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趙滋看著手里的刀,臉上紅白變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刀放下,對徐平道︰「是我小看了你這鄉下小子,萬沒想到竟然有這種氣魄!你從哪里買來這麼多上好鑌鐵,打制這些寶刀,就為了讓我難看嗎?」

    徐平看著他,笑道︰「什麼上好鑌鐵,我莊里的鋤頭也是用這鐵打的,哪有那麼神奇?這刀槍擺在這里好些日子了,怎麼會專門等提轄來?」

    趙滋踫上了這個大釘子,也沒有以前的心氣了,對徐平道︰「這些廢話也不用說了,你要比試,找你的人出來!」

    徐平道︰「還是先拜茶,一路上不覺得有些口渴嗎?」

    趙滋道︰「晚喝口水也死不了人!你只管把你的人叫出來!」

    徐平道︰「好吧。不過院子里地方小,施展不開,我們到麥場去如何?」

    趙滋喝一聲「走」,當先帶人出去。

    桑懌看了看架子上的那些刀槍,搖了搖頭,跟著徐平一起出了門。經過了剛才這一幕,他心里也不敢篤定這里的莊客不如兵士了。

    徐平招呼了高大全和四個特別出色的莊客,一起來到了麥場上。

    到麥場上站定,徐平對趙滋道︰「提轄,話先說好,我這里的莊客愚鈍,只胡亂學了幾下刺槍,其他一概不通。要怎麼比,還是要提轄說。」

    趙滋道︰「你莊里兵器驚人,只是你家里有錢,我手下刀廢了,也無話可說。若說起上陣比拼,我們禁軍再有個閃失,那就真叫人笑掉大牙了!刺槍就刺槍,不然到時說我們勝之不武!」

    早有莊客取了長槍來,徐平讓把槍頭去了,上面裹了布蘸上石灰,對趙滋道︰「提轄,身上要害落了石灰可就算是輸了,必須下場。」

    這還是徐平從《水滸傳》上學來的招數,也不知這時流不流行。

    趙滋帶著兵士把自己的腰刀解下,對徐平道︰「依你!」

    徐平叫過高大全,小聲吩咐︰「我平時教你們練過多少遍了的,小組作戰,核心在指揮!你好好表現,為我掙個臉,晚上酒肉敞開了吃!」

    高大全道︰「小的明白!」

    兩方各成一排,趙滋和高大全分別站在自己一方的中間,離著約有五步的距離站定。

    高大全對趙滋叉手︰「見過提轄!小的高大全,原是群牧司屬下的廂軍兵士,因為馬監撤了,脫了軍籍,在小官人莊上做個莊客。」

    趙滋冷笑︰「原來是個不成器的廂軍!你只管過來,若是能沾到我的一點衣角,便算是你贏!」

    禁軍,尤其是他們這些拱衛京城的禁軍,那都是全天下千挑萬選出來的,從身材到力量無不是上上之選,與個廂軍帶的莊客對陣已是侮辱。

    徐平對桑懌道︰「桑秀才,你來做個評判如何?」

    桑懌微笑著點頭︰「好。對陣的諸位聽我號令!」

    從兩排中間走過,出去一段距離,轉過身來,桑懌手臂高高舉起。看了對陣的雙方一眼,手猛地落下,厲喝一聲︰「戰!」

    這一聲落下,高大全猛地大喝︰「左!」

    隨著喝聲,高大全一個箭步上前,手里的長槍先是一撥,把趙滋刺過的長槍撥開,順勢槍的後部抬起,直取趙滋咽喉。

    趙滋吃了一驚,覺出高大全力氣特別大,只好拖著長槍退了一步。

    這一步退後,勝負已定!

    隨著高大全那一聲左,他一步踏出後,另外四人已是在他身後。四人一齊轉身,成一條大略的直線,迅速上前,把自己左邊的兩個軍士圍了起來。

    這是小組作戰的幾個基本陣形變換之一,莊客早已練得純熟。

    禁軍的操練卻沒有這麼精細,左邊的兩個兵士立即就被四人圍住。四根長槍伸過來,有的直刺,有的把兵士的長槍撥開,眨眼間兩個兵士胸腹之間便中了數槍,一片白點。

    右邊的兩個兵士剛好被高大全和趙滋隔在另一邊,急切間哪里繞得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中槍。

    那兩個中槍的兵士已經蒙了,手中長槍只是亂舞。

    一邊的桑懌高喝一聲︰「槍中胸腹,你們兩個已經出場!」

    隨著這一聲高喝,桑懌突然暴起,閃進陣中,一手一個就把已經中槍的兩個兵士扔了出來。自己閃身出來,毫發無傷!

    徐平深深看了桑懌一眼,他這第一次出手精彩之極,兔起鶻落,動作干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看看桑懌背上的鐵鐗,徐平也覺得頭皮發麻。想想這麼一個人,看起來毫不起眼,說話也是不急不躁,可一旦翻臉,那鐵鐗突然就到了頭頂上!

    趙滋見自己已有兩人出場,心中怒極,一柄長槍耍開,如車輪般轉個不停,水潑不進。

    高大全得了徐平吩咐,只是撩撥,身形不停後退。

    趙滋耍得熱鬧,卻把剩下的兩個兵士逼到了一邊。

    高大全突然伸槍進趙滋的槍影里,猛地一刺,身形暴退,便把他引了過來。口中再喝一聲︰「左!」

    四個莊客如同先前一般,只是一繞,又把另兩個兵士圍住,依然刺倒。

    此時只剩了趙滋一人,越發憤怒,一根長槍舞得分外精彩。

    莊客也不上來圍他,只是略略成兩排跟在高大全身後,讓高大全一個人抵擋趙滋,擺明了要把趙滋力氣耗盡。

    趙滋無論如何都沾不到別人的邊,只是被高大全死死纏住,又不上來跟他廝殺,只是邊架邊退。

    桑懌苦笑著搖頭︰「趙提轄輸得冤枉,若真論槍法,這里沒一個人能比上他。只是不講策略,已是輸定了。」

    徐平面無表情,心中卻道,槍法真的要這樣才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8 PM

第26章 余波

    趙滋見自己的四個人全部被刺倒,只覺得心中悲苦莫名,一股血氣涌上來,暗咬鋼牙,要憑手中一桿槍,把這五個人全部刺倒。

    「呔!」

    口中一聲厲喝,趙滋手中的槍突然多了幾分精神,猶如毒龍出海一般,吞吐不定,槍影緊緊罩住高大全。

    高大全沉穩應戰,緊緊守住與趙滋三步遠的距離,只用槍招架,絕不上前廝纏,把其余四人護在身後,慢慢在麥場里兜圈子。

    前面四個軍士下場,只是幾個呼吸間的事,現在這一場大戰,卻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依然見不到結束的跡象。

    趙滋越戰越勇,頭腦也慢慢清醒過來,邊戰邊對徐平喝道︰「你練的這幫莊客,就只會兜圈子嗎?有個像樣的,上來與我一戰!」

    徐平沉聲道︰「把你四個手下刺下場,是他們打得精彩。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是穩贏,如果讓你翻盤,那不是說我蠢得像豬一樣!」

    轉身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還頂得住嗎?如果力氣不足,可以暫退讓身後兩人上去胡亂頂一下,你喘口氣!」

    打了這麼長時間,高大全的信心也起來了。他本來就力氣悠長,真是純比力量不比技巧,比趙滋還要強上一點,只是防守,還支持得住。

    對徐平道︰「回官人,小的還能頂上一會!」

    徐平點點頭,再不說話。

    那四個莊客躲在高大全身後,早已歇得神完力足,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只是徐平的命令極嚴,只得死死守住位置,看高大全與趙滋爭斗。

    這一場大戰,又是打了小兩個時辰,場中趙滋和高大全都已汗下如雨,到了脫力的時候,只是一口氣頂住,依然在場中死拼。

    那四個莊客只是在場中閑轉,也都已經眼花。

    徐平看看天邊太陽,已經慢慢西垂,涼風漸漸起來了。

    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在村里小學的操場上與同學玩撞腿游戲,有一回也與這個場景相似。他本來是個二流,從來不做主力的,那一天他們這一邊的主力請假了,他便被推了出來。兩邊的小伙伴一個一個被放倒,最後就剩他和對方的主力兩個人,見了鬼一樣殺得天昏地暗,一直到夕陽西下,兩個人一起脫力同時一屁股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那一刻的解脫感他印象極深,一生中再也忘不掉,但之後的事情卻神奇地一絲也記不起來了。

    看著場中的趙滋和高大全,徐平輕輕出了一口氣。此時誰也看得出來,趙滋就是神仙也無力回天了,他和高大全都已經精疲力竭,後面的四個莊客只要上前輕輕一槍就可以把他刺倒。

    桑懌嘆口氣,對徐平道︰「小莊主何不就停了這場爭斗?」

    徐平搖搖頭︰「趙提轄我已經得罪到死了,現在停了也不會謝我。但我那個莊客高大全堅持到現在,現在停下對他卻不公平,便讓他做一回英雄!」

    桑懌點點頭,不再說話。

    場中趙滋和高大全兩人終于脫力,刺出的槍既無準頭,更無力量,只是虛應故事罷了,卻依然又堅持了小半個時辰。

    終于趙滋一槍刺出,再也堅持不住,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見趙滋倒下,高大全的一口氣也泄了,一屁股坐在上。

    後面四個莊客愣了一會,見兩人確實是再也動不了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趙滋身邊,一人一槍輕輕刺在他的胸膛,留下四個白點。

    趙滋被刺醒,低頭看了看胸口,一雙虎目死死盯住莊客。

    莊客被看得心中發虛,其中一個小聲道︰「提轄已經敗了也!」

    桑懌走上前來,對趙滋嘆息道︰「提轄確實已經敗了——」

    趙滋也不管他,突然翻身,對著旁邊的高大全喊︰「你這個賊大漢,終究不過是與我一起倒下!」

    高大全喘著粗氣,高聲笑道︰「我的眼楮卻是睜著的,看著你被刺了。這場爭斗,終究是我們贏了!」

    一直站在場邊的四個兵士,訕訕地上來把趙滋扶起,低頭道︰「都是小的不爭氣,害提轄出丑了。」

    趙滋看了看周圍的眾人,見一個個都是神情古怪,突然大笑︰「你們莫不是都以為趙滋心胸狹隘,輸不起這一場爭斗?」

    聽見趙滋這麼說,周圍的人才放下心來,知道他不是輸不起的人,這才算得上是個人物。

    趙滋卻又突然轉身,對著高大全喊︰「若不是這個賊大漢死死纏住我,我一桿槍也把其他人都放翻了,絕不會輸得如此丟臉!你這個大漢,我記住你了!等歇過來,敢跟我一對一比試嗎?」

    徐平笑著上來道︰「提轄說哪里話?高大全不過是我一個莊客,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與提轄放對。他那不是找死嗎?」

    趙滋上下打量徐平︰「這幫莊客,都是你教的?」

    徐平道︰「那是自然。」

    趙滋點點頭︰「你這陣勢還有些看頭,先前是我看低你了,輸得心服口服!不過話說在明處,若沒有地上這條大漢,這個陣勢依然贏不了我!」

    徐平道︰「若沒有高大全,我也不敢與你賭斗。」

    趙滋嘆了口氣︰「是我不識天下英雄,誰能想到廂軍里也有這等人物。」

    轉身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一身本事,做什麼莊客!隨我回萬勝鎮大營里,做個禁軍吧!一刀一槍掙來功名,搏個封妻蔭子,強似在這里沒沒無聞混日子下去!」

    高大全起身,嘆口氣道︰「提轄抬舉,是小的福氣。不過我做了許多年廂軍,做得厭了,這里小官人對我也十分好,現在只想這樣將就下去。」

    趙滋恨恨地道︰「你胸無大志,終有後悔的一天!記住我趙滋名字,什麼時候想通了,要從軍便來找我!」

    說完這些,趙滋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筋像都斷了一樣,再也沒有力氣,對徐平道︰「認賭服輸,我們這便到鎮上,去你家酒樓里吃個宴席!高大全也一起去,我要與他喝個盡興!」

    徐平道︰「先前的話只是個噱頭,只是要賺你和桑秀才來我莊上,幫我想些辦法對付附近盜賊,提轄何必當真?現在莊里已經殺了一只羊,還有雞鴨各種菜,好酒也多得是,便在莊上喝罷了。」

    趙滋看看徐平︰「小莊主是怕我輸不起十貫錢?」

    徐平笑笑︰「錢財身外物,提轄不用再提了,只要今晚喝得盡興就好!」

    趙滋見徐平說得知情知趣,順勢也就不再堅持,由手下兵士扶著,隨大家一起向莊里走去。

    認真說起來,對趙滋這個下層軍官來說,十貫還真不是小錢,他要省吃儉用攢好幾個月呢。

    至于其他的話,是徐平給趙滋面子,畢竟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要好。這些話如果是在與趙滋賭斗之前說,別人還會說徐平不知天高地厚,是腆著臉去巴結人家。把趙滋和他手下放翻了再說,那就是徐平大度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09 PM

第27章 夜宴

    徐昌和迎兒夫婦比先前的洪婆婆乖巧得多,現在田莊里的事情都是徐平做主,他們兩個只是從旁協助,查漏補缺,從不自作主張。

    因有徐平吩咐,眾人回到院里,宴席已經備好了。

    一張主桌在正中,徐平帶著趙滋和桑懌過去坐了,徐昌和高大全作陪。

    酒倒好,徐平端起碗來,先敬趙滋︰「今天的事情對提轄多有得罪,只作為大家認識的一個由頭,提轄千萬別往心里去!」

    趙滋不是個直腸子的粗人,雖然不會把這事懷恨在心,心里不舒服是免不了的。喝了酒,對徐平道︰「今天這事小莊主不用再提。輸了賭斗,趙滋自然就是認了,揭過就算。日後待我也練幾個得力手下,再來與你比過。」

    徐平笑笑,沒有回答,這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放開喝了幾回,趙滋便就與高大全喝到一起,談論些刀槍棍棒上的事,並不怎麼理睬徐平。

    徐平知道他心里還是有芥蒂,也懶得理他,只與桑懌攀談。

    桑懌是鄉貢進士,兩人便談些詩書上的事。徐平的知識還是前世上學時從語文課上學來的,跟林文思讀了這麼些時間的書,因為一點也不用心,並沒有什麼長進。

    然而談了一會,徐平發現桑懌並不比自己強到哪里去,說到一些精深的地方,甚至還不如自己。

    這個發現讓徐平吃驚不已。這可是過了發解試,參加過省試的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進士科比諸科不知高到哪里去,按說地位還在林文思之上。心中納悶了好一會兒,最後得出一個無耐的結論,開封府的發解名額太多,這里的舉子實在是太水了。只要好好讀上幾年書,就能混個貢生身份,雖然也沒有太大好處,最少把自己的勞役給免了。

    實際上北宋時候,尤其是中前期,開封府由于發解名額多,竟然出現幾次只要不寫錯字的人都算上,也湊不夠發解人數的情況。主考發解試的考官上報,要求裁減開封府發解名額,皇帝卻因為這里是都城所在,堅決不肯削減。直到後來大量的高素質人材涌入,這種情況才慢慢改觀。

    這也是因為此時科舉剛剛開始興起,正處在慢慢完善的階段有關。汴梁城雖然號稱人口過百萬,但軍隊和官吏就佔了很大部分,真正的土著並不比一些大州多到哪里去。此時的讀書人也沒有後來明清時候的地位,明清時候只要中了秀才就算有了功名,享受各種特權。這時卻只有參加了省試的舉子,才有免自己勞役這麼一點好處,社會上也沒有後來不惜一切代價苦讀書的風氣。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心道,這個樣子自己隨便讀讀書,豈不是也可以去搞一個鄉貢進士的名頭在身上?

    當然要真正中進士,那要求就高多了。

    開封府的發解名額與國子監是分開算的,開封府低端的舉子水,高端的舉子可不水。實際上在整個北宋,開封府和國子監出身的人加起來,常年佔登科進士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桑懌和徐平都是半桶水的讀書人,個人興趣也不在這上面,談了一會,兩人就心有靈犀地避開了詩書。

    桑懌問徐平︰「小莊主,這周圍的盜賊,能與在下說說嗎?」

    徐平組織一下,把那天從李威那里得來的消息向桑懌說了一遍。當然只說李威是本地耆長,略去了自己打人的情節。

    桑懌沉吟一會,道︰「錢財動人心!若只是尋常盜賊,還好應付。現在牽連到黃白術,就有些麻煩了。」

    想了一下,又問︰「小莊主可知道,那個方士是真有法術的嗎?」

    徐平吃了一驚,回道︰「方術不都是騙人的?哪里還有真假?」

    桑懌搖頭︰「小莊主可不要這麼說,世間的事哪里能夠說盡!我也聽人說過點藥銀,真有法術的,點出來的藥銀與真白銀一般無二,任你怎麼用火燒煉,顏色一點不變!」

    徐平在前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哪里會相信這種荒唐事,對桑懌道︰「秀才不用在這上面糾纏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銅就是銅,任他再怎麼點化,也不可能變成銀,這些方術都是騙人的!」

    桑懌見徐平說得堅決,只道他是個不信怪力亂神的真正讀書人,在這種事情上看法迂腐,不再爭辯。道︰「不管真銀假銀,只要分辨不出來,能夠讓人信了,就有人湊上去。現在還只是一小伙盜賊攛掇這事,如果真有白銀點出來,讓人看見了,保不齊就有大戶人家參與進去。這大戶人家如果再是有錢有勢的,你說是不是難辦?」

    徐平嘆了口氣,再不說話。

    那天聽了李威的消息,徐平本來並不放在心上。自己莊里幾十條大漢,還會怕一伙小賊?只是事情牽扯到了秀秀家羊被盜,他才加意關注了一下。

    誰知過了沒幾天,就有外地客商被劫殺。但這案子又沒苦主,又只剩下衣服,不見屍體,被壓了下來。

    經了這事,徐平才開始上心,這伙人可是真會殺人的!

    把自己的莊客組織起來訓練,徐平四處打聽消息,情況就越來越壞了。據說這伙人已經真點了白銀出來,這可打動了不少人,群牧司的廂兵本來就管理松散,參與進去的據說不少。更要命的,徐家的老冤家也出手了。

    被廢的馬監在金水河和惠民河之間,惠民河的對面就是尉氏縣。好死不死,那里正是把徐家從京城逼出來的馬史館馬季良的老家。

    他這一家本來是茶商,家大業大,後來娶了劉太後之兄劉美的女兒,攀上了劉大後這棵通天大樹,家業像吹氣一樣發了起來。

    這一家人是惹不得的。劉美原名龔美,本是劉太後的前夫,劉太後入宮發達了之後把他認作哥哥,備受恩寵。此時劉美已經去世,太後的心思便放到了劉美的兒子和女兒身上。

    舉一個例子便可看出來馬季良此時受寵到了什麼程度。

    之所以稱馬季良為馬史館,是因為他此時帶著史館的館職。館職是個清貴職事,都是極有才學前途遠大的人。太後命馬季良試館職,這要考試,偏偏馬季良不學無術,半天在試卷上憋不出個字來。太後便命宦官來送吃的,讓主考的人早點結束。主考官無耐,只好幫著他把卷子做了。

    這個主考官據說是晏殊,一個徐平前世讀過他很多詞的神童。

    晏殊此時已居高位,還要如此奉承這一家,他們徐家算老幾?

    馬家的人愛財如命,聽說了有點銅成銀的好事,到處找路子,要把這一伙人請到自己家里去,點個金山銀山出來。

    一伙鄉下小賊徐平可以不在乎,一個備受恩寵的外戚之家,又是自己家的對頭,徐平就不得不小心了。

    桑懌之所以提出大戶人家如何如何,只怕也是想到了這一家。

    沉默了一會,徐平道︰「依秀才看,我們要如何做?」

    桑懌道︰「當務之急,是要得到這一伙人點化出來的藥銀,看是不是能當真白銀使用。只要他們的法術敗了,這事就敗了,一切好說。如果反過來,他們能點化出真白銀,那就會越扯越大,除非有朝廷里的高官出面,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徐平點頭︰「秀才說得有道理。他們的藥銀必然是假的,只要到了我手里,一定有辦法分辨出來,讓他們搞不成事!」

    桑懌笑道︰「小莊主倒是信心十足!只要你真有這個本事,這伙盜賊也就不難除去了。只是這事要快,越拖越是麻煩。」

    兩人又說了一會,便定下來。徐平帶人緊守家園,桑懌去想辦法弄到點化出的藥銀來,他打交道的盜賊多了,這事有經驗。

    等藥銀到手,再定策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10 PM

第28章 月夜

    等酒宴結束,夜已經深了,徐平喝得有點多,給桑懌和趙滋安排了住處,才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小院。

    秀秀等在小院門口,見到徐平,埋怨道︰「官人今天可是喝得大醉了!」

    徐平笑道︰「自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像今天這麼痛快過!」

    雖然惹得趙滋對自己有些不滿意,但以幾個莊客對戰挑掉了禁軍精稅,徐平嘴上不說,心里還是頗為得意的。

    秀秀急忙上來扶著,嘴里小聲嘟囔︰「官人說什麼胡話!」

    一輪峨娥眉彎月掛在天上,灑下清冷的月光,伴著徐徐吹來的涼風,這個世界顯得清靜無比。

    秀秀瘦小的身子在徐平身旁,欲發顯得楚楚可憐。

    就著月光,在地上顯出兩個人的影子來,斑斑駁駁,很是模糊。

    徐平趁著酒興,踏出步去踩自己的影子,卻怎麼也踩不住。

    秀秀急忙緊緊把住徐平,口中道︰「官人醉了,不要鬧!」

    徐平停下腳步,歪著頭看地上的影子,過了一會,突然道︰「秀秀,你還是這麼瘦,以後要多吃些肉!」

    秀秀臉紅了一下,不答徐平的話,只是說︰「我扶官人到房里去,打些水給你洗臉。」

    徐平便由秀秀扶著,歪歪扭扭地回到了自己房里。

    在莊上坐下,見秀秀端著盆出去打水,徐平道︰「秀秀,只要打涼水來就好,千萬不要燒熱了啊!」

    秀秀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門。

    徐平仰身便倒在床上,看著帳頂出神。

    莊子周圍的這伙盜賊讓徐平不安,其實從根子上,徐平不是怕盜賊,真正是怕這件事把自己扯進官司里。

    都說皇權不下縣,那也要分時間,分地方。此時的開封府,王畿之地,縣里令、丞、簿、尉基本建制齊全,在編人數說起來不下于徐平前世的一個鄉。所管人口不過一兩萬,怎麼可能皇權不下縣。

    而在這個世界呆得時間越長,徐平越抵觸與官府打交道。這個官府,實在與他前世從歷史書上得到的印象差別太大。都說古代時候,政權的控制力弱,可此時的大宋朝廷,觸角卻無處不在,躲都躲不開。

    徐平的田莊需要啟動資金,他也想賺錢,卻悲劇地發現所有的路子幾乎都被堵死了。制出酒來想賣酒,結果酒是專賣的。制出來優秀鋼材他也想賣錢的,結果發現我大宋的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行有行會,鐵就有鐵行,這個鐵行還是在官府控制之下,哪里是隨便就可以插進去吃口肉的。官府控制鐵行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容易征稅,再一個就是方便官府科配,也就是硬性攤派。政府財政好時還行,財政不好的時候你交了東西卻得不到錢,豈不哭死?你還不能不做,官府的暴力機構是吃干飯的?行會的成員都登記在冊,父死子繼,跑不了你。

    徐平本來想跟鐵行交易賺點錢,一打聽,人家說這種好鋼當然要優先賣給京城里制兵器的各種官方機構。可一搭上這條線,就再也沒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徐平一聽就嚇了回來。

    不入行會,零星做點生意行不行?答案是不行,還有牙行這一個變態的組織存在。小本生意沒人理你,只要上點規模就躲不開。牙行就是經紀人組織,像徐平前世,你有一套房子要出租,自己寫個廣告也能租出去,但你要是有一棟樓要出租,要不要找房產經紀?更何況這個時代是硬性規定要經過牙行的。

    宋朝的商人是賺錢,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經商的,尤其是在開封這個地方,身後沒點背景後台,就去給人背鍋吧。常說大宋藏富于民,這個笑話宋太祖自己就說穿了,錢藏在民間跟藏在自己府庫里有什麼區別?朝廷要用了還不是得乖乖拿出來?朝廷心情好了,還給你幾道官員告身或者道士和尚的度牒你就要謝天謝地了。可這種捐上來的官,在宋朝就是個屁,各種條文禁止捐官掌握實權,各種條文卡著捐官不許晉升,甚至明令捐官不許與知縣坐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你得在一邊乖乖站著。

    外面的花生、高粱、玉米、辣椒時時提醒徐平,這個宋朝不在他來的那個時空里,哪怕與那個世界的宋朝一模一樣,但就不是一個世界,徐平不需要為歷史背上什麼包袱。

    在這個世界里,徐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個小地主,把自己所學的知識發揮出來。至于有什麼用,徐平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管。

    無牽無掛的一生,不就是發揮所學,生活富貴嗎。徐平也看出來了,在大宋朝,發財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種地,誰耽誤他種地他就要對付誰。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秀秀端著水回來了,伺候著徐平洗了臉。

    看著秀秀收拾,徐平心中嘆了口氣,更何況這事還牽扯到自己貼身的這個丫頭,就是為了她,也得把這伙盜賊收拾了。

    見秀秀要出門,徐平心中一動,問她︰「秀秀,你覺得是現在的日子好,還是你原來在家里的時候日子好?」

    秀秀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說︰「在這里,官人對我是極好的。可我還是想念我的爹娘,想念我的弟弟。秀秀不爭氣,官人要真問,我還是願竟過原來的日子,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破布衣裳。」

    徐平輕聲道︰「是啊,什麼都比不過親情。如果不是那伙盜賊盜了你家的羊,你也到不了我家里來。實話對我說,你恨不恨他們?」

    秀秀淒然道︰「我恨他們到骨子里!丟了羊,爹差一點就一條繩索了了性命。我娘把我送到牙婆那里,眼幾乎都要哭瞎了!我弟弟不讓我走,是爹把他死死攔住。不見了我,弟弟哭了好些日子,等我回去看他們才好一些。」

    徐平嘆了口氣。聽了秀秀的話,他幾乎沖動起來就要讓秀秀回家去,然而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與社全傳統和法規制度作對,只能踫得頭破血流。他惟有今後對秀秀好一點,等期限到了,多給她些財物,讓她好好活一輩子。

    見徐平不說話,秀秀問道︰「官人,你為什麼問這些?」

    徐平道︰「因為我要去對付那伙道賊了,也不知道順利不順利。」

    秀秀猛地轉身︰「這是真的?」

    徐平點點頭。

    秀秀面露喜色,過了一會,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官人有這個心,秀秀感激不盡!只是我聽人說,那伙盜賊殺人如麻,不是好惹的,官人何必要去冒這個險?我終究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

    徐平笑了笑,對秀秀道︰「你要不要聽我心里話?」

    秀秀看著徐平,點了點頭︰「官人願說,秀秀當然願聽。」

    徐平道︰「我要對付那幫盜賊,第一就是怕他們擾了莊上的清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第二是為了替秀秀報仇,我相信你是恨極了他們。第三個是怕他們再做出事來,讓另一個秀秀離開爹娘,小小年紀受盡苦楚。這三條,如果缺了一條,可能我就不會主動去對付他們了。」

    秀秀低下頭︰「謝過官人,秀秀心里記著了!」

    徐平嘆口氣︰「本來我這個人,認為事情要去做,便就去做了,不怎麼理會別人說什麼,更不要提感恩報答這種話。但今天晚上不知怎麼了,或許是喝多了酒,就想跟你說這些。我也不要你記著,只是這些日子看你過得委屈,告訴你讓你開心一點。你年紀還小,本該就要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秀秀點了點頭︰「我心里記著了!」

    徐平笑了笑,讓秀秀回去休息。

    窗子沒有關,此時一輪娥眉彎月爬到半空,清冷的光輝射進房里來,把徐平籠罩在月光下。

    徐平靜靜地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的月光,突然想起李白的名篇《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徐平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個世界,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還有一個自己,還是已經消失在了這月光下。

    那個世界他也有父母,也有一個小自己三歲的弟弟,那個弟弟小時候也曾像秀秀的弟弟粘著秀秀一樣粘著他。

    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願他們一切安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10 PM

第29章 端午(上)

    徐平起來,洗刷過了,出了小院,才知道趙滋早已經帶著手下走了。說是軍營里不比其他地方,必須早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桑懌也早已起來,蹲在院子里研究徐平制的一台播種機。

    這是種高粱和苜蓿時徐平制成的。播種器用陶土燒制,極不精確,徐平很不滿意,用完了便讓放在院子里,研究把播種器改成銅制。

    徐平已經煉了一些黃銅出來,是先用爐甘石煉制出金屬鋅,再與純銅同煉制成。這個時代已經有了黃銅,稱為石,因為呈金黃色在某些場合可以代替黃金,價格比純銅貴了許多,也是朝廷的專賣品,普通人禁止交易。

    徐平不知道現在的黃銅是如何制成的,但比純銅貴利潤空間肯定很大,可惜的是這又是一個專賣品,不能用來賺錢。大宋的專賣品不是一般的多,但凡是利潤空間大的基本被官府壟斷,徐平覺得甚是無耐。

    見到徐平過來,桑懌站起身來,對他道︰「小莊主莊上的農具真是極具巧思,這種耬我還是第一次見,不知用起來比普通的耬如何?」

    旁邊的一個莊客搶著答道︰「這耬車是我們小官人制成的,比舊耬車不知要好到哪里!種子就少用好多,更可喜的是用了這種耬車,下種均勻,不像用舊耬車下種稠稀不勻,出苗後間苗就累死個人!」

    這個時代的人說話就是愛浮誇,播種機最大的優點還是高效播種,沒實現機械化前這優點根本顯現不出來。至于其他的好處也有,但沒莊客說的那麼神奇,只能說是有改良罷了。

    徐平對著桑懌笑道︰「這新耬車好處也沒莊客說得那麼神奇。但如果莊上有好牲口,最好是健壯騾子,這種耬車可以讓牲口全速前進,一天種個二三十畝也不在話下。當然下種也比舊式均勻,確實節省種子。」

    桑懌道︰「不瞞小莊主,我在龍興也種了百十畝地,都是廣種薄收。如果這耬車真是得力,也想回去仿制一輛。」

    徐平道︰「秀才覺得好,我送你一輛就是了。」

    若是在前世,發明了新式農具,肯定要藏起來。先從國家手里申請幾個項目經費,再去申請十個八個專利,把自己的好處固定下來再說。

    這個時代沒那個規矩,徐平前世又是個做農機推廣的,不會藏著掖著。其實最重要的一點,徐平對自己的專業有足夠自信,覺得這個好給你就是,我有足夠能力制出更好的。做出個新東西就藏起來,生怕被別人偷看了去,那是沒自信,徐平反覺得是自己把自己看輕了。真正的強者,不在意這些。

    桑懌謝過徐平,又道︰「明天就是端午節了,我也要回老家過節。等過了節之後再來莊上,籌劃我們昨晚談過的事。」

    徐平點頭︰「我到是忘了這節。秀才什麼時候動身?」

    桑懌道︰「這就要走了。本就是在等你這個主人出來,道別一聲,不好不辭而別。」

    徐平陪著桑懌吃過了早飯,送他出門。讓莊客把院里的播種機抬了出來,問桑懌︰「這個秀才要怎麼帶走?」

    桑懌笑道︰「小莊主真是個實誠人,也不怕我不再上你的門!不過我這次是要回杞縣老家,那里一分地也沒有,帶這個何用?先放在小莊主這里,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說。」

    桑懌有地種的新家在龍興,與杞縣剛好是兩個方向,徐平聽了,便讓人把播種機又抬了回去,對桑懌道︰「那我就在莊里,等秀才節後回來。」

    把桑懌送走,剛好見到秀秀和甦兒手牽著手,哼著歌從外面回來。這莊里就她們兩個年齡相仿,又都是女孩,沒多少日子就混得熟了,有事沒事就粘在一起,沒事情做了就在一起玩。

    見兩人手里各抱了一捆艾草,徐平問道︰「你們采艾草做什麼?」

    秀秀答道︰「我和甦兒姐姐扎幾個艾人艾虎,也有個過節氣象。」

    徐平點點頭︰「原來如此。對了,最近莊子周圍不太平,你們不要遠了去,只能在院了周圍玩,知不知道?」

    甦兒吐吐舌頭︰「曉得了。我家娘子也是這麼說來著。」

    說完,經過徐平身邊的時候,又小聲道︰「小官人,我見到我家娘子這兩天制了一條好漂亮的長命縷,肯定是要給你帶的。給了你沒有?」

    徐平罵一聲︰「你這小丫頭嘴碎,管這些干什麼?」

    甦兒和秀秀嘻嘻笑著,跑進院子里去了。

    宋時的端午與後世還有很大不同,第一重的是闢邪驅毒,第二個才是吃粽子紀念屈原。艾草是驅邪聖物,自是必不可少,都是扎成艾人艾虎,隨身佩帶或者掛在門口,求個吉利。至于長命縷,是用五色絲線編成,戴在胳膊或者腿上或者掛在脖子上,也是求吉利。不過這東西很多時候都是當作定情信物,男女之間互相贈送。

    林素娘真給自己制了這東西?

    徐平轉身,一邊向自己小院慢慢走,一邊暗暗琢磨。他和林素娘已經是有了夫妻名分,只是沒有夫妻之實,這些日子來關系卻一直不冷不淡,兩人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說過體己話,讓徐平也覺得怪怪的。

    夫妻六禮,只剩最後一步親迎,法律上已是板上釘釘的夫妻了,如同徐平前世的已經領了結婚證。說句不吉利的,即使這時候徐平出個意外,林素娘也只能是個寡婦身份,算不上未嫁的姑娘。

    由于兩人年齡還小,婚期定在三年之後徐平十八歲,林素娘十六歲的時候。就這個婚期,林文思還嫌有點太早,本來要推後兩年的,是張三娘堅持才定了下來。宋時早婚的不少,但在文人士大夫之間,晚婚也很流行。李清照十八歲嫁給二十一歲的丈夫趙明誠,宋仁宗最愛的公主二十歲才出嫁,這在當時也是普遍的現象。甚至還有堅持男子三十歲前追逐功名,三十歲之後成家立業思想的,這更是追循古禮。

    林文思主攻春秋三傳,便是個提倡晚婚的人。認為男子三十而壯,結婚早了容易導致精氣虧損,對自己和後代都不利。

    有時候徐平也想,真不知道自己這丈人的思想是怎麼想出來的,如果讓他穿越到後世去,是不是會做個大齡剩男。

    想來想去,心中雜亂一片,終是一聲長嘆。

    各種說不清道不明,其實還是林素娘的心思太難猜。這個小姑娘雖然只有十三歲,卻少年老成,從不喜怒于色,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什麼。

    就是徐平殘存的那個紈褲的記憶里,對這個女子也是敬而遠之,根本說不上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徐平這樣一個兩世都沒有感情經歷的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11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14 09:12 PM 編輯

第30章 端午(中)

    回到小院里,秀秀和甦兒一人一個小板凳,趴在一張小方桌上,一邊靈巧地編織著手里的艾草,甦兒一邊教秀秀唱江南小調。

    徐平沒有事做,便坐在一邊看她們玩鬧。甦兒唱的小調咿咿呀呀,徐平也聽不出個什麼意思,秀秀倒是學得歡快。

    兩個小女孩玩了一會,想來是累了,便把手里的艾草往桌上一推,扶著桌子歇息。

    甦兒見徐平坐在一邊,便道︰「官人是讀書人,念首新詞給我們聽聽,說不定我還能唱出來哦。」

    徐平左右無事,便也想顯顯自己的才華,讓這小丫頭回去給林素娘說說,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個不學無術的。詩詞自己現在當然做不出來,但前世好歹也背了不少,難道還抄不來?

    低頭想了半天,無耐地發現自己所記得的詩詞中竟沒有一首應景的,不由很是尷尬。

    抬頭見甦兒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不由覺得面上發熱,只好硬著頭皮道︰「新詞我這里就沒有,只有一首詩,你要不要聽?」

    甦兒有點失望,但也不好駁了徐平面子,只好道︰「聽聽也好。」

    徐平念道︰「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陪著他的那一堆技術書籍里,只有幾本主席的著作,閑來無事,把主席的詩詞背了個爛熟。

    秀秀和甦兒聽徐平念完,一起咯咯笑個不停,口中道︰「官人果然是個糙男子,連做詩也是這般嚇人!應景是應景了,只是聽來的慌!」

    徐平笑著搖頭,他自己也知道這詩肯定不受待見,更何況面對的是兩個小女孩。這與詩本身的水平無關,只是不合時宜。

    此時正是承平時候,天下一片太平,文人的詩受晚唐五代影響,講究格律工整,詞句華麗。至于詩詞講的是什麼內容,並不怎麼重視,所謂西昆體就是了。像這種直抒胸懷,崢嶸畢露的詩詞,都會被看成古怪奇詭,做詩的人也必是心胸有問題,不入大家眼中的。

    其實何止是這樣一首詩,很多後世的名詩詞,此時出來都未必有多高的評價,這是古今審美觀的差異,徐平慢慢也會明白。要等到中原陸沉,一次又一次的苦難之後,壯懷激烈的內容才會被接納進中國文化的主流。

    見兩個小女孩笑得歡快,徐平也覺得沒意思,站起來道︰「坐得久了,渾身難受,我出去走走。」

    出了小院,徐平還是暗笑著搖頭。看來自己要裝成個有才學的,還真不是個容易事。

    院子里,劉小乙正停住牛車,見徐平出來,急忙上來見禮。

    徐平看車上裝著酒壇,問他︰「你又送什麼到莊里來?」

    劉小乙道︰「夫人吩咐,讓小的送些菖蒲酒回莊。」

    這個時候過節比後世內容豐富得多,平時娛樂太少是一個重要原因。除了吃粽子,喝菖蒲酒也是端午的一個重要內容。不過後世流行的龍舟競渡卻不在這個時候,而是在三月春光正美時。

    好在這些東西都不用徐平自己動手,不然肯定要被煩死。

    看著莊客把酒搬下來,劉小乙又道︰「夫人特意吩咐,有兩壇是要送到林秀才家里的。」

    徐平點頭道︰「先放在這里吧,林娘子的貼身女使甦兒在我院里,等她帶回去就好了。」

    這個時候最忙的是徐昌和迎兒,尤其是迎兒,指揮著眾人包粽子,準備過節的各種雜物,一刻也不得閑。

    徐平到處亂逛,到了門外,見孫七郎帶了兩個莊客,手里提了一只野雞和幾條大鯉魚回來。

    徐平把孫七郎叫過來,看他手里的鯉魚,都有七八斤大,嘴巴還一開一合地在喘氣,便問他︰「這魚哪里來的?到莊子這麼久,還沒吃過魚呢。」

    孫七郎道︰「原來官人不知道,外面陂塘里這種大魚到處都有,要不是上月朝廷禁了在附近大河下網,更大的也多得是。不過我們北方人,都不知道怎麼調理,也沒什麼人去捕了吃。我們幾個因是過節,去捕了幾條來做魚湯。」

    徐平奇道︰「你們只會做魚湯?」

    幾個莊客都說︰「不然怎麼做?我們又沒有江南人手藝。」

    徐平道︰「怎麼沒有?甦兒不就是江南人?你們送兩條到我院里,看她會不會做什麼菜肴。下午沒事,我跟你們一起,多帶幾個人,捕得多些,弄個全魚宴吃多好。」

    莊客一齊笑︰「官人說得是。」

    因為唐朝禁食鯉魚,到了宋朝,黃河汴河里的鯉魚多得成災,偏偏燒鯉魚的手藝在汴梁附近也失傳了,沒什麼人吃,更加泛濫。徐平原先還沒想到這點,見了孫七郎他們帶回來,才想起自己手藝雖然不怎麼樣,但做幾道魚菜還是可以的。此時的魚都是野生,肉雖然粗了點,但好在肉緊實,腥味也淡,就是用鍋煮了也是不錯的食材。

    回到小院,甦兒見到孫七郎手里的鯉魚,喜道︰「七哥從哪里捕來,好大的鯉魚,便是我在江南也不多見。」

    徐平道︰「莊子周圍到處都是。甦兒,你會做魚嗎?」

    甦兒笑道︰「我們江南人家,自小吃魚,當然能做幾道菜。」

    徐平也不讓她們編艾草了,對甦兒道︰「你教秀秀,做兩道菜出來我來嘗嘗,看看手藝如何。」

    秀秀對甦兒小聲道︰「我們官人嘴刁,你用心些。」

    甦兒笑著點頭,帶著秀秀去孫七郎手里接了兩條鯉魚過來,用柳條提著,進了廚房。

    孫七郎便告辭離去,徐平踱進廚房,看甦兒手藝。

    甦兒正在教秀秀,見徐平進來,笑著道︰「廚房里可不是官人進來的地方,你怎麼進來了。」

    徐平不理她,湊上前去看,口中道︰「我來看看你收拾得對不對。」

    指著魚鰓道︰「把鰓去掉,腹里掏干淨。」

    甦兒道︰「我自然知道,官人還是出去。」

    不一會,甦兒兩人把魚收拾了,切成大塊放盆里端出來,問徐平︰「官人要怎麼吃?我給你燒個酸辣湯,剩下的糟起來可好?」

    徐平道︰「酸辣湯也好,不過剩下的不要糟,做成紅燒的好了。」

    甦兒聽了,皺著眉頭問秀秀︰「怎麼紅燒?這我可沒學過。」

    秀秀道︰「我會我會,官人教過的。」

    甦兒搖頭,想不通有什麼魚的做法是自己這個江南人不知道,秀秀這個中原人卻知道的。

    秀秀把手里的盆放下,去把煤球爐的風門打開,讓徐平過來幫著換了一塊新煤球進去,等著火旺。

    甦兒在一邊看著羨慕地說︰「你們院里這個爐子真好,不用燒柴,省了多少事。官人,什麼時候有空了,你也去給我們做一個好不好?」

    秀秀聽了,低下頭偷偷看了甦兒一眼。這事甦兒對她說過好幾次,她怕麻煩自家官人,一直沒說。

    徐平卻不在意,口中道︰「等過了節就去做。這有什麼?」

    三人在一邊看著,煤球爐里的火漸漸起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4 09:13 PM

第31章 端午(下)

    甦兒做好了酸辣魚湯,盛了一碗給徐平,讓他品評。

    此時所謂的辣,用是的花椒、麻椒的味道。雖然莊子外面菜園里就有隨著徐平穿越而來的辣椒,卻沒人吃它,只當花種著好看。徐平自己吃了幾次,推薦給別人,沒一個愛吃的。這種口味要遇到合適的地方才會推廣開來,中原地區四季分明,最適合人類生存,並不喜歡這種極端口味。再者辣椒產生的辣味是一種物理效果,不是純正五味,也不合此時的中國文化。

    喝了一口,酸酸麻麻,帶著新鮮魚特有的鮮味,而且嘗不出一點腥,徐平贊道︰「甦兒果然長了一雙巧手,這湯酸辣而不掩蓋魚的本味,好喝!」

    甦兒開心地笑道︰「這是我們江南女兒的手藝,官人喜歡就好。」

    秀秀也喝了一口,咂咂舌頭︰「果然是好!我已經學會了,以後做給官人喝,好不好?」

    品嘗了一會,由甦兒幫著,秀秀開始做紅燒魚塊。

    紅燒的手藝是徐平教給秀秀的,已經做了幾次紅燒肉和紅燒排骨,魚塊卻是第一次,秀秀也有些緊張。

    天天煮啊燉啊的,徐平吃不來,弄了小灶之後,特意鑄了一口配在煤球爐上的鐵鍋,與秀秀天天自己燒了吃。為了炒菜,徐平還特意榨了一大桶豆油。他本想榨花生油的,怎知花生這種穿越來的作物非常稀少,孫七郎帶人總共也沒收到多少,全部作為種子種在了地里,只好吃豆油。

    甦兒在一邊打著下手,秀秀主廚,也並沒有多久,就燒了一大盤紅燒魚塊出來。秀秀先嘗了一口,出了口氣︰「還好,味道過得去。甦兒姐姐嘗嘗!」

    甦兒吃了一小口,搖著小腦袋道︰「味道也還好,別有另一番風味。秀秀你的手藝我也學來了,什麼時候燒給你吃,當是另一種味道。」

    徐平笑道︰「是我忘了。你們江南人吃,就要多加醋多加糖,我們北方這種重油重鹽的口味,你們吃不慣是不是?」

    又道︰「我跟孫七郎說好了,下午帶幾個莊客去捉魚。到時弄幾條肉質細嫩的,清蒸了來吃,保證合你的口味。」

    看看已經過了中午最熱的時候,徐平對甦兒道︰「魚湯你帶回去給老師和你家娘子嘗嘗。外面還有兩壇菖蒲酒,是母親特意吩咐送給你家的,讓秀秀幫你一起帶回家去。我去外面帶幾個莊客,捉魚去了。」

    吩咐完了,徐平出了自己小院,去找孫七郎。

    明天就是端午,莊里已經放假。有的莊客家離這里近,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在本地無親無故的單身男人。

    高大全本是要去找自己的幾個兄弟玩,被徐平攔住了,告訴他在周圍沒有平定下來這前,不要去找那幾個人,誰知道牽連到什麼人。等事情過去了,再專門給他假。

    聽說徐平要帶人去捕魚,幾個無聊的單身大漢就都聚了過來,剩下的幾個卻穿了新衣新帽,約好了要去京城游玩。

    徐平看著幾個要去東京城的,一色壯年漢子,好幾個鬢邊還帶了大紅的石榴花,讓他這個穿越人士看起來頗有些詭異。便道︰「你們幾個去便去,只是記住千萬不要生事,外面比不得家里。尤其是幾個大男人取在一起,喝上幾碗酒就容易惹事,記住了,出去不許喝酒!」

    幾個人轟然應喏,也不知道把徐平的話當沒當回事。

    徐平也是無耐,搖了搖頭,讓那幾個人走了。僕人雖不是親屬,但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出了事必然要牽連到徐家,不得不上心。

    莊客們彈鳥打雀,捉魚捕兔都是平時玩慣的,莊里有現成的網,徐平讓高大全和孫七郎抬著,出了院門,向最近的大池塘走去。

    到了桑樹苗圃旁的池塘邊,孫七郎不好意思地道︰「官人,這個塘平時被我們幾個騷擾太多,里面雖然也有魚,卻不太好捉了。我們最好多走幾步,前面那個大塘,蘆葦叢生,里面才有大魚!」

    徐平看了看孫七郎,搖了搖頭。幾十個大男人住在一起,閑起來會做什麼事想想也知道。這個池塘離莊院最近,他們沒事就來折騰。

    又往東走了有一里多路,是一大片沼澤,蘆葦菖蒲叢生,間或還有一棵棵荷花,開得正艷,使這里有了幾分妖嬈。在繞過去不遠,就是一個大水塘。這里的水雖然沒有前面那個深,但連著諸多沼澤,里面的各種野物就多得多了。不僅僅是有魚,還有各種水鳥和其他小動物。

    池塘邊有幾棵大柳樹,都要一人合抱那麼粗,枝葉正長得茂盛。眾人到了柳樹下,徐平道︰「就是這里了!」

    幾個莊客七手八腳,在岸邊把網張開。

    徐平前世雖然多是與農村打交道,但生在北方,很少有捕魚的地方,對這個行當卻沒有什麼見解,只讓孫七郎領著人忙。

    高大全沒處下手,左右轉轉,也不知從哪里發現了幾棵李子樹,摘了一大捧李子回來,交給徐平當零嘴。

    徐平吃了一顆,想來這李子是野生的,沒人管理,味道酸得有些厲害,便隨手放到一邊。

    孫七郎收拾好了網,便領人下水,在池塘里喊道︰「高大全,你以前沒有捕過魚嗎?」

    高大全道︰「七郎說笑,我自小在梁山泊水邊長大,怎麼可能沒捕過!」

    孫七郎氣道︰「你又不早說!只在一邊亂轉,快下來與我一起拉網!」

    高大全應一聲,便卷起褲腿,下到水里。

    徐平聽他們鬧,自己坐在樹下只是好笑。

    此時的水經過一上午日曬,並不太涼。八個大漢在水里一字排開,兩頭是高大全和孫七郎拉網,中間幾人幫著,從東到西拉去。

    拉了有十幾步遠,中間的幾個莊客便叫了起來︰「報小官人,這水里的大魚真多!」

    又走了二三十步,高大全忽然叫了起來,對孫七郎道︰「七哥,且停一下,我腳下有東西!」

    一個莊客從旁邊過去幫高大全把住網,高大全彎下腰扎了個猛子進到水里去,眨眼間從水里又冒了出來,口中啐一聲︰「晦氣,原來是個老鱉!」

    把手舉起來,托著一只五六斤重的老鱉,就要扔遠。

    徐平在岸上看見,騰地蹦了起來,口中喊道︰「高大全,你要干什麼!」

    高大全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徐平。

    徐平吸一口氣,高聲道︰「把那老鱉送上岸來,不要扔了!」

    高大全不知徐平是個什麼意思,見他說得認真,只好一手托著老鱉,慢慢走上岸,問徐平︰「官人要這個干什麼?」

    徐平平復下心情,慢慢道︰「你把這個老鱉拴在這里,我回去熬個湯補補身子。這種好物,怎麼能隨便扔了!」

    高大全笑道︰「這種東西,誰去吃它!官人真是說笑。」

    也不敢違背徐平的意思,找幾棵草編個草繩,把那只老鱉拴在獲樹上,又下到了水里,繼續去拉網。

    此時天高雲淡,高大的柳樹把陽光遮住了,不時有一陣陣的涼風吹來。

    徐平只覺得心胸舒暢,低頭看那只老憋折騰一會,便停下來,瞪著一雙綠豆般的小眼,與自己瞪眼。

    這麼大的老鱉,還是野生的,徐平前世連想也不敢想。這個時代,隨便到水里踩踩,竟然就撈了一只上來,徐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個田莊還真是個寶地,雖然荒涼,但也藏著不少寶物。

    這時附近的人們連魚都不怎麼吃,更何況是鱉蟹這種東西,水里面不知有多少,平時的人連看也懶得看它們一眼。卻是便宜了徐平,前世吃不起,這一世敞開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這一網拉下去,直用了快一個時辰。徐平身邊的柳樹上,已經拴了七只老鱉,最小的也有兩斤多重。看得徐平竟然發愁,什麼時候才能吃完。

    正在拉網的時候,林文思一家帶著秀秀從路上緩緩走了過來。

    看見他們,徐平吃了一驚。自己這個老丈人,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嗎?還從來沒見他下過田地呢。

    慌慌張張迎上去,徐平見禮︰「見過老師!」

    林文思淡淡地道︰「我離鄉多年,聽說你們在這里捕魚,便帶素娘過來看看,就當看看家鄉的景致吧。」

    徐平急忙把林文思讓到柳樹下,又叫了一個莊客回莊里拿幾把交椅過來,給老師一家坐。他自己不講究,林文思可是個讀書人。

    林文思看他忙,也不吭聲,等忙完了,才一起過去看眾人起網。

    眾莊客在岸邊巴巴等著,見徐平幾人過來,一起向林文思見過了禮,才道︰「官人,這池塘多少年沒人來捕撈,大魚著實不少。」

    此時網里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魚擠在一起。

    林文思道︰「只揀兩尺以上的,其它依然放回水里。君子之道,不可竭澤而漁。朝廷每年幾個月禁漁禁獵,便就是存了這份仁人之心。」

    徐平在一邊乖乖點頭。此時宋朝因春夏是生物生長繁殖的時候,禁漁禁獵禁樵采,這是從周朝就傳下來的傳統,自然也有生態保護的積極意義。林文思這話就是點徐平,他這個時候帶著莊客來捕魚,是不對的。

    反正只是捕幾條魚自己吃,又不拿出去賣,誰會來管。徐平雖是點頭,心中卻也不以為然,長江以南只怕是天天有魚,也不見有人說什麼。

    水里的莊客聽了吩咐,只挑兩尺以上的大魚出來。

    林文思又道︰「去折幾條柳枝,把魚穿了依然放在水中。柳枝有生氣,魚便不容易死去。吃魚只要吃活的,死的不中吃。」

    徐平聽自己老丈人說得一套一套的,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什麼柳枝有生氣,從來沒聽過,只聽說適合用來做棺材板。不過可不敢違抗,乖乖讓手下的莊客照做。

    林文思雖是說得玄乎,但用柳枝穿魚是對的。柳枝浸在水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活的,能提供氧氣,魚便沒那麼容易死去。

    等莊客揀得差不多了,徐平眼尖,喊道︰「里面的鯽魚桂花魚尺把左右的也挑出來,這魚本就長不大。」

    莊客看看林文思,見他點頭,便又挑了七八條出來。

    徐平又道︰「那幾條大的黃臘丁也取出來,這魚做湯好喝。」

    莊客把黃臘丁取出,都看著徐平,怕他又想起什麼。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就知道這麼多了。

    林文思看看太陽,對眾人道︰「天色還早,再拉一網。揀幾條好的大青魚,讓甦兒回去做膾。其它的糟起來,慢慢吃。」

    眾人轟然應喏。

    林文思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拉的時候小心一些,如果有鱔魚,不要讓它跑了。自來到中原,好長時間沒有吃到了。」

    徐平心中好笑,原來自己的老丈人是嘴里饞了。

    莊客換了一個地方,繼續在水里拉網。徐平便請老師一家回到柳樹底下,坐著交椅乘涼。

    坐了下來,徐平說了一聲︰「這天氣熱的,如果有個西瓜吃就好了。」

    林文思道︰「我也聽聞西瓜好吃,只是沒有吃過,聽人說此瓜只在契丹有種,中國卻沒有。你在那里吃的?」

    徐平答不上來,只好含混地說︰「聽說而已,哪里吃過。」

    其實此時中國是有西瓜的,只是在中原種植極少,以至宋人都認為是契丹的物種。後來的歐陽修等人還把這個特別記下來,當作個稀奇事。按說漢通西域,這些物種早就傳來,怎麼會沒有。不過晚唐五代戰亂,西瓜種植基本絕跡,才造成這種誤會。

    林文思倒也沒追究,又對徐平道︰「我聽甦兒說你今天在家里還做了一首詩出來,她說不齊全,但我聽得兩句,有些粗陋,你念來我聽聽。」

    徐平心中暗道慚愧。主席的詩以端午起源的屈原說起,既有對他人生際遇的同情,又有對他高尚情操的歌頌,意氣縱橫,氣魄廣大,卻被這個宋儒說成粗陋。不同時代的審美意趣,實在大得有些離譜。

    這個問題卻不能爭辯,徐平想了一會,說道︰「那是隨口說來,哄兩個小女孩的,怎麼入得老師耳朵。我這里還有一首詩,請老師品鑒。」

    林文思點點頭︰「你只管念來聽。」

    徐平看著池塘︰「我今天下午來捕魚,看了這塘水,水質清澈,有感而作這一首七絕。」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林文思扭頭看著徐平,似笑非笑地道︰「這詩是你做的?」

    徐平被林文思看得心虛,編一個謊話︰「也不是一下就做出來了,其實從前些日子帶著莊客開渠,心里便有這麼個意思。到了今天,見了這里的風光,這詩便像自己生成,從我腦子里跑了出來。」

    至于這詩林文思聽過,那是斷無可能的。朱熹都是南宋中後期的人了,這才北宋中前期,徐平就記得這麼幾首詩,哪里會弄錯。無非在林文思那里,徐平不學無術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做出似模似樣的詩出來,他不信罷了。

    林文思低聲念了幾遍,對徐平道︰「這首七絕格律都中,韻腳整齊,最可貴的,詩里講的雖是風景,卻又自有哲理在里面,可算佳品了。我教了你許多年,可從沒想過有一日你能有這番出息。甦兒念的詩,我還信一些,這首詩卻就不怎麼信了。」

    徐平扭頭,瞪了甦兒一眼。

    甦兒吐吐舌頭,拉著秀秀跑到一邊去,口中道︰「那邊有兩棵桑樹,長得一樹好桑葚,我和秀秀去摘幾顆回來給娘子止渴!」

    說完,兩人就跑得遠了。

    林文思看著兩人搖搖頭,對徐平道︰「不過你說是自己多日積累,一旦時候到了,自然而成,又有幾分道理。李太白曾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這詩有幾分這種意思了。」

    徐平接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覺得這詩不是我做的,是天地間自然生成,只是借我的口說出來罷了。」

    林文思一拍手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又是一金句!莫非真是我看錯了你?這些日子你在莊里搞得熱鬧,我也看在眼里,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必然是個有才華的人,只是心思沒有用在讀書上。今天看來,這一個月你老實隨我讀書,雖然多是應付,還是不知不覺有了長進。賢婿啊,你如果真是收了心,苦讀上兩年聖賢書,科舉想來也不是無望啊!」

    徐平聽了這話,愣在哪里。原來這句話現在還沒出現嗎?這是哪位大神,給了自己這個驚喜!可惜想破了頭,也想不起這句話是哪里來的。這話是出自宋朝最杰出的詩人陸游,南宋時人物,這個時候當然沒這句名言了。

    坐在一邊一直沒說一句話的林素娘,此時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徐平,眼光里有了些異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12 PM

第32章 長命縷

    林文思又問幾個題,徐平答得支支吾吾,心里就有些煩了。看見遠處甦兒和秀秀,每人手里都捧著一大捧桑葚,蹲在一條小水溝邊,聚精會神地不知在看些什麼。便對林文思道︰「那兩個小丫頭也不知發現了什麼,我們也過去看看。今天陽光明媚,就當出來散心了。」

    說完,便急匆匆地站起身來,向甦兒和秀秀走去。

    林文思無耐,只好帶著林素娘起身跟過來。

    到了跟前,見這條小水溝很淺,尚不到半尺深,一尺多寬。此時水里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小魚,隊形整齊,一起逆流而上,奮勇爭先。

    甦兒和秀秀兩個小姑娘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面,情不自禁就被吸引在這里,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小魚擠在一起,再起不了身。

    林文思到了,甦兒抬頭問他︰「官人,這麼多小魚擠在一起,都逆流而上,也不怕太陽曬到,是個什麼道理?」

    林文思道︰「魚兒在水里,都是逆流游動,是個奮勇爭先的意思。此時陽光好,這些小魚欲發活躍。這條小水溝里的水比那邊沼澤里的水要流得急,它們便一起擠過來了。人生在世,也與這水里的魚一樣,不能懼怕困難,不能貪于享受,要迎難而上,敢于拼搏,方不負一生!」

    說完,看了看徐平,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徐平心里嘆了口氣,自己這個老師還真是見縫插針,什麼時候都不忘了給自己講講道理。不過他這解釋,說了等于沒說。魚喜歡逆流而上,是因為它們要靠水里氧氣生存,逆流省力,吸入的氧氣又多,形成了本能。至于為什麼這麼多小魚擠在這里,肯定與陽光有關系,雖然徐平也說不清。

    可惜氧氣啊什麼的這些說出來現在也沒人明白,徐平只好閉口。

    看了一會,秀秀問道︰「這魚這麼小,不知道能不能吃?」

    甦兒笑她︰「這魚只有瓜子大,全身沒一點肉,都是刺,怎麼吃?」

    林文思卻道︰「也不盡然,拿來曬魚干,也是可以的。」

    秀秀抬起頭︰「那我們要不要捉些拿來曬?」

    徐平拍拍她腦袋︰「那邊捕的大魚都吃不完,要這些干什麼?這些小魚就是這樣品種,長不大的。它們擠在這里,是因為這條小溝是前兩天我們開渠的時候偶然挖出來的,它們沒有游過,都搶著來。」

    幾個人在那看了一會,便就回到柳樹下。

    甦兒和秀秀把摘的桑葚收拾了,跟林素娘分著吃。

    等到第二網收起,太陽已經西斜,熱的感覺消失,涼風漸漸起來了。

    眾莊客用大筐抬著捕的魚,一起唱著歌兒,回莊院去。

    林素娘見高大全在徐平的身邊,背著個竹筐,里面裝滿了老鱉,好奇地問道︰「大郎,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又沒有肉,還喜歡咬人,怪腌的!」

    徐平沒想到是她來問,心里有些別扭,只是含糊答道︰「這東西雖然肉少,但是大補,我回去燉湯補身子。」

    林素娘奇道︰「這東西補什麼?」

    徐平閉嘴,只是扭頭裝作看風景。這補的什麼地方可不好跟她個小姑娘說,要想知道,得等過幾年成了親入了洞房才好開口。

    林文思在一邊給徐平解圍︰「龜甲原是藥材,藥典上有的。」

    到了莊院門口,徐平對林文思道︰「老師,今天補了這麼多大魚,我們做個全魚宴,聚在一起熱鬧一下如何?我院里爐子方便,你們先不要回去了。」

    林文思皺起眉頭,勉強地道︰「也好。」

    他是個讀書人,愛的是潔淨清幽。徐平那個地方,在他心里離這個要求有點遠,若不是今天徐平表現不錯,是絕不肯去的。

    到了徐平小院,林文思便把所有莊客支了出去,只是留下幾尾魚讓甦兒和秀秀收拾。他放不下自己身份,怎麼會與莊客混在一起。

    徐平讓林文思和林素娘在小院里坐了,特意收拾了整潔的茶具出來,讓他們喝茶。秀秀和甦兒兩人鑽進廚房里,收拾補來的魚。

    徐平坐不住,對林文思道︰「我原說是要補兩條好魚,給老師一家清蒸了來吃,也不知道她們兩個會不會做,我進去看看。」

    林文思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君子遠庖廚,你有話叫她們出來說就好了,進去干什麼?」

    徐平聽見話聲不對,哪里還敢造次。只好把甦兒叫出來,跟她講選好的桂花魚,怎麼收拾,怎麼切刀,怎麼蒸,最後怎麼調汁,事無巨細,詳細地跟她說了一遍。

    林素娘見甦兒離去,抿嘴笑道︰「大郎也是一片孝心,父親不好一味責怪。自家人在一起,也不用那麼講究。」

    林文思的臉色緩和下來,對徐平道︰「聽你話里,對烹飪頗有心得。哪里學來的?」

    徐平小心回答︰「我的嘴刁,吃不來莊里做的飯,跟秀秀在這里開了個小灶,見得就多了。」

    林文思點點頭,見甦兒和秀秀在那里收拾煤球爐,對徐平說︰「你這個爐子做得精致,用起來也方便,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里做一個。」

    徐平松了一口氣,急忙回答︰「甦兒今天跟我說了,原跟她說過了節就去做。老師急用,明天也是可以的。」

    林文思道︰「不急。明天端午,你要跟父母在一起,不好亂跑。」

    林素娘在一邊插嘴︰「甦兒也跟我說了,大郎答應去做。這小丫頭,不知跟我說了多少次,今天得準信,高興得不得了。」

    徐平知道是秀秀把話壓下了,只好閉嘴,不敢再接話。

    兩個小丫頭把火燒旺了,秀秀過來問道︰「官人,那幾只好鱉好嚇人,你要怎麼吃?」

    那東西可不是兩個小女孩收拾得來的,徐平只好說︰「先放筐里吧,它們能活,也不差一日兩日,有時間了再說。」

    見魚做得差不多了,徐平對林文思說︰「老師先在這里坐,我去溫酒。」

    林素娘道︰「菖蒲酒溫了干什麼?」

    徐平笑笑︰「菖蒲酒明天再喝,今天喝另一樣,試試我的手藝。」

    林文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當然知道徐平最近忙著釀白酒,還讓甦兒和秀秀一起幫著制酒曲。原來的小曲適合釀糯米,制白酒並不適用,尤其是徐平要用甜高粱,便要別選曲種。而且徐平也不滿意只賣劣質白酒,便讓秀秀和甦兒一起選曲種制大曲。這個時代又沒有實驗室培養,只好慢慢選。

    那白酒林文思也嘗過一回,又沖又辣,並不適合他這個文人的口味,只能滿足愛酒如命的糙漢子。以為徐平要把白酒當寶獻出來,心里便不高興。

    徐平起身,到一邊讓秀秀選上好的姜切成絲,家里有現成的枸杞,還有紅糖一起加到酒里,放到煤球爐上溫。酒是酒樓里自己釀,徐平要喝,當然選的都是最好的。

    林文思見徐平並沒有拿白酒出來蒙他,才沒有說什麼。

    過不了多久,酒菜齊備,便就在院子里的大樹底下,擺了上來。秀秀和甦兒兩個小丫頭當然不能上桌,只在一邊添酒伺候。

    倒上了酒,徐平舉杯︰「敬老師和娘子。」

    林文思喝了酒,品味了一會,對徐平道︰「這酒煮來別有一番滋味,並不難喝。你加那些是個什麼意思?」

    徐平道︰「枸杞和紅糖都補,姜也暖胃。我們吃魚,性寒,用這些煮酒都是暖胃強身的意思。」

    林文思點頭,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卻不想這麼喝黃酒是後世總結出來的方法,理由則是徐平隨口亂說的。

    徐平又指著清蒸魚道︰「老師嘗嘗,這是按你家鄉口味做的。」

    林文思挑好地方夾了一塊,慢慢品嘗,對徐平點頭︰「好,鮮味十足,果然有些江南的味道。我落魄京師十幾年,都快忘了家鄉的滋味了。」

    轉身對林素娘道︰「素娘多吃一點,這就是我們家鄉的風味。」

    林素娘夾了魚,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慢咽。

    這頓酒菜,純粹是奉承是林文思,徐平也費了不少心思。效果也還理想,林文思吃得高興,端著的架子慢慢放了下來,對徐平說話親切了許多。

    直到彎月高懸,幾人酒足飯飽。

    林文思喝過了茶,見徐平沒有上個送客湯的覺悟,好在心中高興,不再苛求,對徐平道︰「天色不早,我們先回去。你明天見到爹娘,代我問候一聲,過兩天回京城的時候,我再去看他們。」

    徐平見林文思神采飛揚,心中松了一口氣,急忙答應了。

    把林文思一家送出門口,林素娘落在後面,對徐平招手︰「大郎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徐平一怔,莫不是甦兒說的什麼長命縷要送給自己了。

    兩人站在門前柳樹下的陰影里,等著其他人走遠。

    林文思裝作沒看見,只有甦兒這個小丫頭偷偷徐平吐了吐舌頭。

    林素娘看著徐平,掏出一條五彩細繩,對徐平道︰「我閑來無事,編了一條長命縷,給郎君帶上。」

    徐平傻乎乎地伸出手去,林素娘給他纏在手腕上。

    纏完了,林素娘見徐平傻傻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

    徐平回過神,一抬頭,只見一輪娥眉彎月正斜掛在頭頂,不由脫口而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林素娘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等他吟出個詩啊詞的,卻再有沒有,只有這麼一句。終于嘆了口氣︰「大郎,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是這些日子來,我卻越來越認不出你了,也不知是福是禍。若說才華,你偶爾開口,也有好句,只是天生不愛讀書,實在讓人無耐。人生在世上,不是為自己而活,一大半的心思,都還要著落在別人身上。哎,只盼你慢慢長大,改了吧。」

    直到林素娘離去,徐平還在那里苦惱。他也是想吟首詞送給林素娘的,怎耐腦子里只有這一句,其它的都接不上來,一下憋在那里。

    直到人影都看不見了,徐平才嘆口氣。只有手腕上一條五彩絲線,纏住了剛才的情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14 PM

第33章 科舉第一步

     也不知徐平在那里回味了多久,直到跟在一邊的秀秀實在受不了,小聲說一句︰「官人,林家娘子早就回到家里去了。她送你的索子就是再好看,回家看也不遲嗎,在這里小心著涼。」

    徐平回過神來,看了看秀秀,自嘲地笑笑,一起回小院。

    當然徐平不是在那里發花痴,就是他沒戀愛過也不至于這麼失態,只是在回味今天的事情而已。

    一時興起,背了一首前世學的古詩,沒想到就讓老師和林素娘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一再說自己有才,這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

    徐平站在那里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這中間的奧妙。林文思父女對自己看法的改變,不是因為自己做了一首像模像樣的詩。詩詞如果這麼有用,徐平再不濟也想辦法抄個幾十首出來,哪里還等到現在。實際上現在科舉雖然也考寫詩,但地位已經不能與唐代相比,基本就是純送分題,合轍押韻不跑題就算過關,考官基本也不會因為詩寫得好就高看一眼。

    林文思父女看中的,是詩里表現出來的內容。詩的原作者是一代大儒,天然的對讀書人有吸引力。能夠做出這種詩來,他們看中的是徐平具備了成為一個真正讀書人的潛力。

    不要說林文思,就是林素娘也是自小隨著父親飽讀詩書,這是真真正正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她可不是青樓的姐兒,一顆春心天天躁動不休。如果不是這樣一首詩,徐平寫出來什麼「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這種,文采再好,林素娘也不會對他抬一下眼皮。她心目中的讀書人,是父親林文思這種,飽讀聖賢書,最好還能夠在東華門唱名而出,騎大馬,穿紫衣。至于流連妓院青樓,一味寫鶯鶯燕燕的落魄文人,他們有自己的粉絲團體。

    徐平對這個時代女人的印象,大多來自前世看來的各種故事,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深居香閨的,或是青樓畫舫的,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顆多愁善感的小心肝,愛的就是那風流才子。還有一種就是林素娘這種,知書達禮,端莊賢淑,一句人大半的心思都要著落在別人身上,道盡一切。她們可能沒有自己細膩的內心世界,卻集男人幻想的女性美德于一身。男人選陪伴自己過一生的另一半,尤其是這個時代,會選哪種?

    在徐平的認識里,這個時代的女性還是太像了,也就沒有什麼特別挑選的心思。林素娘足夠好了,他也樂于接受。

    如果穿越的不是這樣一個世界,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長著三個頭,生著八條腿,八十八個竅的玲瓏心肝,各個都不一樣,徐平絕不可能這麼容易接受一段安排好的婚姻。

    自那一天的熱鬧,忽忽又是幾天,平平淡淡地過去。

    五月甲午,初八,徐平下了課,夾著兩本書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趴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愁眉苦臉。

    徐平繞著她轉了一圈,奇道︰「秀秀,你怎麼了?」

    秀秀看著桌上盆里的各種粽子,嘆了一口氣︰「官人,連續吃了幾天粽子,秀秀也吃不下了。」

    徐家畢竟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又有甦兒要表現自己的江南手藝,各種各樣的粽子不知有多少送到徐平這里。徐平前世什麼樣的粽子沒見過?也就是粘小米的覺著新奇,多吃了幾個,剩下的就都歸了秀秀。

    秀秀出身于貧苦人家,確實沒吃過什麼好東西,開始吃得興高采烈,到了今天,終于吃不下了。

    徐平道︰「這有什麼好愁的,送給外面高大全他們吃就好了。」

    秀秀苦著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徐平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先放在這里,一會我讓他們自己來拿。」

    秀秀這才站起身,臉色綻放開來。

    自上一次的粽子事件,秀秀的心里終究還是留下了疙瘩。

    見到徐平夾著兩本書,秀秀奇道︰「官人,今天怎麼帶書回來讀?」

    近一個月來,徐平雖然乖乖地跟著林文思讀書,但多是虛應故事,上課都不專心,更不用說帶書回來溫習。今天突然改了性,連秀秀也覺得驚奇。

    徐平坐下,把兩本書放在自己膝蓋上拍了拍,對秀秀道︰「這里一本是本朝所出《禮部韻》,一本是新編《玉篇》,老師特意讓我帶回來,習得精熟。這一次不是說笑,先生說了,考校答不出來,是真要挨板子的。自今以後,官人我也要書正字,寫雅言了。等什麼時候朝廷開科,我也去中個進士回來,穿上那綠的紅的紫的,秀秀你說好不好?」

    秀秀捂嘴笑道︰「官人說得好輕松!」

    「難嗎?」徐平長嘆了口氣,「確實好難!這次老師放了威風出來,就差先打我一百殺威棒了!秀秀啊,官人以後也沒好日子過了!」

    秀秀笑道︰「林秀才終究還是為了官人你好!」

    徐平搖著頭,長吁短嘆,一個人進了屋里。他十分後悔那天頭惱發熱,抄別人寫的詩,果然沒有好結果。林文思竟然看出他是個可造之才,再也不懈怠了,用出強硬手段,要把他打造成材。

    《玉篇》和《禮部韻》是此時科舉考試最基本的參考書,屬于字典一流,後者又是著重于分韻部。以前徐平雖然也自己注意,寫字的時候還是經常有前世的簡體字不由自主地寫出來,口語更是比皆是。用林文思的話說,就是俗字村語屢教不改,這次是要狠狠給他治過來了。

    不去考科舉倒也罷了,字隨便你怎麼寫,要去考科舉,寫字和用韻必須規規矩矩,不然就是有再大的才學,也一邊涼快去。這才多少年,真宗朝的狀元李迪差點就在這上面栽跟頭,因為出韻,險險連個進士及第都沒撈上,多虧宰相王旦愛他才華,才當上狀元郎。要是再往後看,兩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誰敢說他文章不好?窮鬼沒有參考書,因為出韻在科舉路上一個勁折騰,直到找了個明白的老丈人才解決問題。

    徐平命好,便宜老丈人是個科舉路上的明白人,先讓他把這基礎打牢了,不要以後弄笑話。再者前世徐平經過多少考試?也是個應試小能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要去考試,先得明白卷子怎麼答不是?

    這個時代,沒人有意推行什麼標準化,別說平時寫字,就是刻出來的書上字的各種寫法都有,大家見怪不怪。但正式場合,便要寫正體字,那都是要在新編《玉篇》上明明白白能找出來的,由不得自己亂編。參加科舉考試的第一步,便要讓自己寫出來的字對得上《玉篇》中的字體。這可是不簡單,要知道很多偏旁古今有細微差別,「草」頭「竹」頭容易弄混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是簡體繁體分得那麼簡單粗暴。尤其是朝廷的各種避諱,誰能記得清?就更加要以最新版的《玉篇》為準了。

    要玩個性,等中個進士再說吧,那時候就沒人管了,甦軾幾個宋朝的大書法家留下的手跡里面的簡體字難道還少了?

    對被逼上科舉路的徐平來說,好消息是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剛剛過去,不會被逼得太緊。壞消息是這個時候科舉的年份不定,年年考,隔年考,隔兩年考,甚至隔個三年四年的都有,沒個準頭,具體以朝廷每年專門發出的詔書為準。不知道準備期長短,林文思便也不會手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16 PM

第34章 雜事

    六月辛酉,初五。

    此時已經進入盛夏,天氣酷熱,雨水也終于慢慢多了起來。

    徐平一路小跑回自己小院,雖然手中拿了片荷葉遮擋,身上也差不多已經濕透了。剛才他正帶莊客在田里中耕,突然飄來一片烏雲,大家開始也不當一回事,誰知平地起了一聲雷,瓢潑般的大雨就下了起來。一片手忙腳亂之中,徐平隨手采了一片荷葉,先跑了回來。

    進了小院,徐平甩了甩身上的水,抬頭卻發現秀秀和甦兒兩個趴在門邊的棚子下邊,不知在干什麼。

    走上前去,發現兩人面前是一只小貓,還沒斷奶的樣子,怯生生地蹲在草堆里,一雙無辜的大眼楮看著兩人。

    徐平問道︰「秀秀,你什麼時候想起養貓來了?」

    秀秀道︰「官人讓我和甦兒姐姐在這里制曲,剛剛有點起色,誰知這幾天不知怎麼老鼠突然多了起來。我怕把曲都吃沒了,便央孫七哥找只貓來,好壞嚇一嚇老鼠。他今天送來,誰知是這麼小一只!還沒老鼠大,怎麼會怕它!」

    甦兒安慰秀秀︰「不要看它小,只要會叫,老鼠就不敢來了。」

    徐平看看那小貓,也覺得好笑,對秀秀道︰「你不用擔心,這種小東西長得最快了。你沒事喂它點好吃的,用不了多久就能煩死你。」

    秀秀哪里肯信,只在那里唉聲嘆氣。

    徐平回自己房里換了衣服,來到棚子里看曲。

    秀秀看看外面雨下得正大,擔心地道︰「這種天氣,不知道會不會發霉。眼看就要成了,怎麼這也不順,那也不順,真是愁人!」

    徐平笑道︰「傻丫頭,正是要這曲發霉呢!曲能夠釀酒,全靠它身上長的各種霉。最好是這種潮濕天氣,曲才制得快。」

    秀秀看看徐平,臉上的意思卻是不信,只當官人又在哄自己。

    曲的用處就是催生各種霉菌,利用霉菌的生物作用,把糖分轉換成酒精。曲的好壞全看上面霉菌的種類和數量多少,好的曲有益菌多,有害菌少。

    大曲和小曲除了生熟不同,上面所生長的菌類也不同,適應的糖的種類也不同。此時釀酒之所以多用糯米,正是因為里面的支鏈澱粉比例高,適合小曲釀制。要制真正的白酒,就要用碎麥制成曲塊,慢慢培養出合適的菌種來。其實麥粒里起主要作用的是麩皮,徐平不敢冒險直接制麩曲,還是用傳統方法制大曲,慢慢篩選。

    曲的好壞直接決定了酒的品質。在徐平前世,那些傳承多年的名酒,所用的曲上都有長時間形成的穩定的菌落,形成酒的特殊風味。

    這里的曲剛開始制,只要能夠釀出真正的白酒就好,徐平也沒想一下制成什麼絕世好酒,那不現實,也不是徐平真正的目的。

    除了大曲,徐平還讓秀秀和甦兒重新篩選了一種小曲,這個不是用來釀白酒,而是要用甜高粱制酒精。與谷類主要成分是澱粉不同,甜高粱、紅薯、木薯和甘蔗等可高效制酒精的作物,一般不能固體發酵,多是液體發酵。這樣制出來的因為沒有酒的味道,雖然度數不高,也不能稱為酒。要用這種東西,來蒸大曲酒剩下的酒糟,才可制成以假亂真的低檔白酒,這才是徐平大費周章的目的。徐家酒樓的市場已經限死了,只有大幅降低酒的成本,才能獲得更高的利潤。要知道這樣制酒的成本低得驚人,一畝甜高粱或紅薯制出的酒精是玉米的數倍,就更不要說米麥那些谷物了。在前世這是制生物燃料的方法,隨便一點就包佔了中低檔白酒市場。

    當然用這些作物固體發酵的工藝也有,但那要工業體系的支撐,就不是徐平在這個時代能利用的了。

    把曲看完,徐平喜道︰「秀秀和甦兒你們兩個真是能干,這曲眼看就是成了,等到天氣放晴,我們就開窖。」

    兩個小姑娘哪里明白這些,口里漫聲應著,只是逗小貓玩。

    徐平嘆了口氣,也不再理她們,隨手取了一把油紙傘,出去找桑懌說話。

    過了端午節沒兩天桑懌就回來了,他倒是個守信的人。可出去打聽了幾天消息,桑懌與徐平商量時的萬丈豪情就磨滅了不少。

    馬家終于還是與那伙術士搭上了線,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請到家里去,而是在靠近惠民河的原淳澤監的地方新開了個莊子,甚至莊里干活的直接就役使群牧司的廂兵。

    這可是典型的地方豪強強佔官地,勢力之家強使官兵。可又如何?人家是太後的親戚,誰敢管他?此時太後臨朝聽制,忠于趙宋的士大夫們一門心思想的是限制太後勢力,這些小事當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于下邊的小官,就更加不敢管了。太後的勢力如此之大,誰敢保證不是第二個武則天?小官們當然是明哲保身,以免惹下滔天大禍。

    北宋開封作為都城所在,制度與普通的州府不同。知府基本只管東京城里的事情,那里高官雲集,能不出亂子就不錯了。其他郊區各縣,則有專門的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此時一正一副,分別為張嵩和張君平。張君平是個水利專家,不久前提了個建議開溝渠解決開封內澇問題,兩人正忙著到處開溝呢,哪里有閑心管這檔子爛事。

    那個莊子位于群牧司的地盤,一般人也不敢去,正是馬家窩藏這一伙人的好地方。各方都裝作不知道,推得一干二淨。

    徐平和桑懌沒辦法,便就懈怠下來。

    到了這個地步,桑懌之所以還沒走,倒不是他多熱心。他是個種地的,在徐平莊上發現了很多新事物,種地又快又好,有心要學,便留在了徐平莊上。

    徐平找到桑懌的時候,他正在棚子底下研究中耕鏟呢。

    這個時候又沒有除草劑,農人種地,最愁的就是鋤地了。不管多勤快,一場雨下來,草就又起來,長得比莊稼快多了。

    一般來講,此時在北方一個男丁平均耕種二三十畝地左右。雖然做不到後世那樣精耕細作,收成也夠一家人衣食無憂。

    徐平莊上只有二十多人干活,卻一口氣種了一千幾百畝的高粱和苜蓿,正常情況哪里忙得過來。全靠了徐平制出的各種新式農具,竟也游刃有余。種的時候有播種機,作物長起來了,有這中耕鏟,誰去鋤地。

    桑懌渾身上下濕噠噠的,也沒去換衣服。見到徐平過來,起身道︰「小莊主真是奇思妙想,這一趟鏟過去,什麼草都被壓住了,比鋤的也不差多少。只可惜了這一場大雨下來,等天晴了還要再忙一遍。」

    徐平道︰「哥哥這可就想得差了。中耕雖然沒有鋤得干淨,但都是把草壓在了土下,就是遇上下雨,一時也起不來。這又比鋤強。」

    桑懌有些驚訝︰「真的?哪里會有這種好事!」

    徐平笑了笑︰「等過兩天,哥哥盡管去看!」

    兩人隨便閑聊幾句,便又說到了燒煉白銀的那一伙人身上。

    桑懌苦著臉道︰「這些年來,我也拿過好幾伙盜賊了,第一次踫到這種事。有勢力人家攪合進來,我們就有些難辦了。」

    徐平卻坦然了許多︰「他們窩在惠民河邊上也好,離我莊子有幾十里路,就是生事也不容易牽連到我這里。」

    桑懌道︰「聽說馬家與你家有些嫌隙,你就不怕?」

    徐平道︰「我怕他干什麼?只要不去惹他,他又怎麼耐何得了我!只躲著他,難道他還能惹到我莊上來?」

    桑懌搖頭︰「總不能躲一輩子。」

    徐平神秘地一笑︰「哪里會用躲一輩子!」

    桑懌見徐平已經對那伙盜賊失了興趣,也覺得沒意思,只好轉開話題,只是說些種地的事。

    徐平之所以轉變態度,是因為隨著時間增長,他對如今的局勢了解得更多,也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剛開始的時候,他聽說馬家的靠山是垂簾的太後,那種大人物當然是自己家惹不起的,最好有多遠躲多遠。慢慢時間長了,他聽別人說起這位太後的次數多起來,就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劉太後相當強勢,幾乎是一手遮天。問題是慢慢皇帝也長大了,今年已經十五歲,說起來到了親政的年紀,劉太後卻一點交權的意思都沒有。有大臣提起讓太後撤簾,都被竄貶到遠處。

    宋人的嘴碎,有了這種事,提起這位太後,經常說起的就是她會不會成為大宋的呂後,甚至是大宋的武則天。

    一次兩次沒什麼,次數多了徐平就聽出味道來。這種話,可不是下層小民瞎談論出來的,而是朝中的大臣普遍這麼想,並死死防著。

    徐平的歷史雖然不怎麼樣,也知道宋朝絕沒有呂後武後故事,趙家在皇位上的屁股比哪朝都穩。太後早晚會升天,皇上早晚要親政,朝野上下又有這麼多這種傳聞,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皇上親政後太後家親戚的下場。

    太後都五六十歲了,還能熬幾年?無非是這幾年老老實實過日子,不惹事就好了,等太後一升天,馬家還算什麼?

    想明白了這一點,徐平也就坦然,只是緊守莊園就好。

    說了一會,桑懌指著棚子里面的一輛車道︰「常常見到小莊主在這車旁邊忙,不知有什麼用?這車又沒有轅,駕不上牲口,難道用人拉?」

    徐平眼楮一亮︰「哥哥的眼光好,這車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其他做出來的各種都比不上。今天且先賣個關子,明天是我老師生日,我要用這車去鎮里接爹娘回來,一起給老師做壽,那時就知道了。」

    其他的各種機具徐平無非是拿前世的改改,只有這輛車是真花了他無數心思。這是一輛人力三輪車,不用齒輪鏈條,還帶著彈簧減震,在這個時代絕對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18 PM

第35章 三輪車

    太陽斜掛在東邊的天空中,紅彤彤的,光線分外柔和。清晨的風迎面吹在身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使人神清氣爽。

    雖然昨天剛下過雨,路上卻不見泥濘,比天晴的時候還要好走些。這就是沙地的好處了,水滲得快。

    徐平騎在三輪車上,輕輕扶著車把,眼楮看著正前方,嘴里哼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小曲,心情愉悅。

    在他的後面,是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

    兩人是徐平特意找來的苦力,負責蹬車。這個時代又沒有水泥路瀝青路,三輪車蹬起來太費勁,徐平自己做不來,便把蹬車的和扶把的司機分開。再者這車不用齒輪鏈條,因為鏈條徐平現在也做不出來,沒有辦法,只好使用了連桿機構。連桿機構為了保證傳動平穩,就要加飛輪,便如火車的輪子那般,啟動困難,不是力氣大的做不來這個事。當然跑起來之後,就又變得輕松了。

    好在車的轉動部分使用了滾珠軸承,加了蓖麻油潤滑,用毛氈封著,又省力了不少。對這兩個干慣農活的大漢來說,操作起來也是輕松。

    說起軸承,徐平就要嘆氣。他是看過《土法制軸承》集子的,但是到了自己要制的時候,才發現那書上的基本沒什麼用。大多還是靠了當時不太成熟的工業體系,有的基本就是費話,完全沒用。徐平基本上是從頭開始,用手搖車床工具鋼的刀具加上固定夾具制出來的,集子里講的基本扔掉了。

    那個特殊的年代,不僅僅是紅紅火火的熱鬧,也充斥了這種一哄而上的浪費,讓人感慨。

    走了半個多時辰,太陽升起來了,孫七郎的額頭微微見汗,見扶車的徐平輕松愜意,酸溜溜地道︰「官人好是意氣風發!」

    徐平得意地說︰「七郎,你是覺得我在這里輕松嗎?」

    孫七郎道︰「官人是什麼身份?輕松自是應該的!」

    徐平笑著搖頭︰「不,不,你不明白,我坐在這里才是這輛車的靈魂所在。你沒聽說過一句話?要想車跑得快,全靠車頭來帶!你那里雖然確實累一些,我也還勉強做得來。我這里你看著輕松,你卻做不來的,一下就要跑到溝里去!七郎,你信是不信?」

    這話說出來,不但孫七郎不信,一邊不說話的高大全也不信。

    徐平卻篤定得很。這兩個大漢,連自行車都沒騎過,三輪車哪里就能跑出直線來?怎麼也得練一下。

    徐平也知道兩人不信,便道︰「既然不信,那就這樣。從鎮上接了我爹娘回來,到莊里讓你們兩人試試,看是成也不成。」

    孫七郎和高大全相視一笑。這車也幫徐平試了幾回了,兩人對車頭的位置早就眼熱,耐何徐平把這車看成寶貝,誰也不讓摸,兩人沒有機會。

    有兩個大漢做動力,三輪車比徐平的那匹劣馬跑得還要快一些,用不了一個時辰就到了白沙鎮。

    鎮上的人哪里見過這種怪車,都站在路邊看稀奇。認得這是徐家酒樓的小官人,嘻嘻哈哈地打著招呼。

    宋時閑人多,這又成了他們無聊時的一項談資。

    不大一會,便到了徐家酒樓前,劉小乙上來接著,口中道︰「小官人這次來得非比尋常,這車分外精彩,若是放到酒樓前,也多許多生意!」

    徐平道︰「小乙哥說笑!我爹娘呢?」

    「夫人已經問了幾次了,因為是小官人說要來接,不讓我送,夫人已經有些焦急了。我進去通傳一聲。」

    劉小乙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向酒樓里走去。

    徐平道︰「我便不進去了,在這里等著。等一會太陽升起,天氣就要熱了,路上不好走。」

    沒等多久,徐正和張三娘從酒樓里面走了出來,旁邊劉小乙手里大包小包都是給林文思祝壽的禮物。最近酒鋪里新雇了一個主管叫陸攀,是原來鄭州一家酒樓的主管,那家酒樓破產了,便到了這里。有了這個人,徐正也不用天天耗在酒鋪里了。

    張三娘快步走到車前,徐平和孫七郎高大全上來見了禮,張三娘便繞著車轉了一圈,口中道︰「我兒長大了,越來越懂事,做這麼個玩意孝敬爹娘!」

    她哪里能看出什麼門道來,也沒有心思去看,心里想的只是兒子不比從前了,現在知道主動來逗自己兩口開心,這比什麼都重要。

    徐正緩緩走過來,他的眼尖,一眼看到車的不少部位為了裝飾都貼了黃銅片,尤其最上面兩個座位,都用黃銅裝飾,金光閃閃亮瞎人眼。

    看了一會,徐正緩緩開口︰「大郎,這車用了多少錢?」

    張三娘聽了這話,瞪眼對他道︰「老漢,這是兒子的一片孝心!多少錢能換得來!你三句不離個錢字,真是晦氣!」

    徐正笑笑,不再開口,由劉小乙和徐平扶著,老兩口登上了車,在那兩個金閃閃地座位上坐下。

    這座位下面用了彈簧,老兩口上去都被閃了一下,相視看了一眼,也不吭聲。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是好是壞,只知不要掃了兒子的興頭。

    把禮物都搬上車,徐平和孫七郎高大全各歸本位。

    徐平喊一聲︰「起車!」

    高大全和孫七郎兩人一起用力,這輛三輪車緩緩動了起來。

    四周的街坊鄰居都出來看稀奇,與徐正夫婦打著招呼。

    徐正夫婦高高坐在車上,一一回禮,頗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不大一會,車便出了白沙鎮,走上了回莊的小路。

    走了一段路,張三娘忍不住道︰「這車真是平緩,往常就是坐牛車,走這路也顛簸得厲害,今天竟然一點感覺不到!」

    徐平笑著說︰「那是孩兒孝敬爹娘,座位底下用了彈簧,再是顛簸你們在上面也感覺不到。」

    張三娘和徐正兩個聽了只是開心地笑,一起看路邊的風景。

    這一路走來,徐正兩口兒竟然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是一眨眼間,就到了自己莊前。

    張三娘心情正好,對徐平道︰「不用進莊里,直接到林秀才門前。今天是他三十三歲的壽辰,先給他拜壽。」

    徐平聽了,扭轉車把,一路直騎到林家門前。

    林家門前也養了幾只雞和鵝,只是用來裝飾風景,徐平莊里養的多得吃不完。甦兒正在門前喂雞,見到徐平一行過來,驚呼道︰「這車原來是這樣用的,我先前可是沒想到!」

    見到了跟前,甦兒道︰「員外和夫人稍待,我家官人和娘子都在廳里,我進去通傳!」

    說完,轉身進了院里。

    張三娘由兒子扶著下了車,伸個懶腰︰「這車坐得舒服!官人,你說是也不是?」

    徐正笑著點頭。

    張三娘平時對徐正老漢老漢叫得嘴順,到了林文思這里,也老實改過口來,只叫官人。

    老漢老公老婆這種都是現在下層人的口語,林文思是個正經讀書人,可聽不來這些。張三娘對自己這位親家一向尊重,在他面前時時注意。

    說不了兩句話,林文思帶著林素娘和甦兒從院里出來,雙方見過了禮,林文思道︰「勞煩親家遠程過來。」

    張三娘道︰「自從秀才起了這座宅院,我們夫妻還是第一次登門,著實是冷落了,你不要見外才好。」

    雙方客氣了幾句,張三娘又道︰「今天我們來,卻是省力不少,我兒子新制了一輛車,坐起來分外舒服。以後秀才要到鎮上去,只管讓他送。」

    林文思道︰「平時我也見他在弄,倒不知好不好用。」

    說完,看了一眼停在旁邊的三輪車,臉色沉了一下,不過迅速掩飾過去,沒說什麼。

    林素娘道︰「員外夫人,請到屋里拜茶。」

    一行人向屋里走,林文思把徐平叫住,對其余人說︰「你們先進去,我和大郎有話說。」

    看著眾人走進院里,徐平便有些緊張。最近自己和這位老師的關系親近了許多,但這個時候把自己單獨留下來,只怕不是什麼好事。

    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車前,指著一片片黃銅裝飾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黃金裝飾,你不知道逾制嗎?」

    最後一句話說完,已經聲色俱厲。

    徐平小聲答道︰「老師說得嚇人,這不是黃金,都是石。」

    林文思怒道︰「我當然知道是石,你也拿不出這麼多真金!可誰又告訴你逾制的是真金?那指的是顏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讀哪里去了?!」

    徐平這才回過味來,自己只想著讓父母高興,怎麼金碧輝煌怎麼來,卻一時忘了這個時代有禮制,不是什麼顏色都能用來裝飾的。今天老師還好,沒有當眾發作,只是把自己單獨留下來說,已經留了面子了。

    這個錯犯得不小,徐平只好低下頭,一句話不說。

    林文思道︰「你在這里,把這些金色一片一片都給我取下來,什麼時候收拾完了,什麼時候才許進屋!」

    還好此時宋朝對這一點管得並不嚴,只是留下了個談資。如果是踫到個苛刻的朝代,徐平這一點無心之失就是滔天大禍,把滿門搭進去都有可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19 PM

第36章 釀酒

    清晨的涼風陣陣吹來,拂在臉上,分外舒爽。徐平抱著胳膊靠在莊門前的柳樹上,百無聊賴。

    在他前面不遠,莊門前的大路上,徐昌扶著車把,孫七郎和高大全兩個蹬著車,緩緩前行。

    坐在車上的,是林素娘帶著甦兒和秀秀兩個小丫頭,好奇地東張西望。徐平已經把兩個座位連了起來,成了排椅,三人坐在上面還很寬松。

    自清晨起來,他們已經從莊院沿著修好的路到外面的地里,來來回回玩了兩個來回了。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雖是出力的,也沒覺得不愉快,興奮地輪流換著扶車把。練了幾回,這三人也都已經熟練,成了老司機了。

    徐平理解這種心情,在前世朋友買輛車,親戚朋友還要坐上兩回呢,更何況這個時代面對這種新奇事物。

    五天前給林文思祝過了壽,他也坐著這車去過一回白沙鎮里。雖然以他的性格沒說什麼熱情洋溢的話,但神情瞞不了人,坐這車,比騎驢舒服太多了。

    一時興起,林文思對這車還提了好幾條建議。雖然多是在車的哪個部位雕上什麼花,刻上哪種神獸之類的,實用性的也有,那就是在座位上面加棚子以遮陽擋雨。徐平自然從善如流,做了可拆卸的棚子。

    此時這車所有逾制的東西都拆得干干淨淨,看起來樸實無華,實用性卻比以前更強了。

    正在車停下,高大全換徐昌上去當司機的時候,莊客呂松從莊子東邊過來,對徐平道︰「官人,那邊糝子已經潤好,酒缸也都埋好了。」

    徐平等這個已經是心焦,聽說做好了,對那邊喊道︰「都管,先不要玩了,我們還有活干!」

    高大全剛剛上車,聽見喊話,便調轉車頭,緩緩騎到莊門口。

    到了徐平面前,高大全喊一聲︰「停!」

    孫七郎和徐昌便把車蹬倒轉,戛然停下,甚是瀟灑。

    徐平搖頭,用這種方式制動對傳動系統不好,但另加一套制動系統是不是劃算也說不好,只好暫時先這樣。

    三個小女孩從車上下來,小臉通紅,顯然還在回味。

    甦兒仰著臉道︰「什麼時候乘車去鎮里一趟,那該多好!」

    秀秀笑她︰「你就是想著到處招搖!」

    只有林素娘面露微笑,一句話不說。

    告別了林素娘三個,徐平帶著徐昌和孫七郎去制酒的地方,高大全則負責把車推回棚子里。現在這車歸他保養,上心得很。

    酒場選在院子東邊,麥場北部。因為這周圍多年黃河泛濫,都是沙土,缺少黃泥,徐平便不用酒窖,而是用大缸制酒。

    徐平等人到的時候,已有十多個莊客等在那里。

    堆著的是幾大堆破碎的高粱,都是昨天早早弄完,摻入熱水在這里潤料,直到今天才算潤好。

    另一邊是埋在地里的十口大缸,這都是要裝料發酵的。

    徐平走上前,看潤好的碎高粱。抓起一把,看看已經潤透,拿起來仔細聞聞,確信沒有異味,火候剛剛好。

    轉身對徐昌道︰「都管,去把前些日子制好的大甑取來,這料都要蒸得爛熟,只怕費時不少,不要耽擱。」

    徐昌領命去了。

    徐平又對孫七郎道︰「七郎,去取些谷糠來,記得要干淨好的,有一點腐爛的都不要!」

    兩人回來,便在旁邊架起大鍋,把甑放上準備蒸料。

    為了今天,徐平早讓鎮上送了好幾車好煤來,莊客在鍋下引起火,把煤加上,鍋里倒上清水,旁邊風箱一個勁吹。

    要不了多大一會,甑里便有水汽出來。

    徐平對過來的高大全道︰「你到上面撒料,七郎給你打下手。這是個精細活計,一點也馬虎不得!該說的我昨天已經給你說了,還有要問的沒有?」

    高大全應聲喏︰「都記在心里了!」

    踩著凳子,高大全站在甑的一邊,看甑里水汽開始彌漫,對站在下手的孫七郎道︰「七哥,取谷糠來!」

    孫七郎盛了半簸箕谷糠遞上去。

    高大全接在手里,緩緩撒在甑的底部。

    先用谷糠墊底,是起個疏松作用,免得把甑底部的篦子眼堵住了,水汽上不來,蒸得不均勻。谷糠還有一個作用,是增加料的清香氣,當然如果有稻殼更好,但這周圍不產大米,只好用谷糠代替。

    裝完谷糠,便開始上料。昨天徐平交待得明白,裝料要不松不緊,一直把甑裝滿,留個平頂。高大全記在心里,不敢怠慢。

    慢慢把料填完,孫七郎在下邊端了一大盆熱水給高大全,他接過來,全潑在裝好的料上,才喘口氣,從凳子上下來。

    徐平讓拉風箱的莊客加大風力,用大火猛蒸。

    這料要蒸差不多一個時辰,徐平便帶著裝客開始刷洗水缸。用的水都是燒開放涼的開水,刷洗完了擦干,再刷上一層花椒水。花椒水的作用一是消毒,再一個也增加花椒的香氣。

    把缸刷洗完,那邊第一甑料也差不多蒸好了,眾莊客才正式忙碌起來。

    把料從甑里取出,先堆得不厚不薄,早有人得了吩咐取來冰涼的井水,潑在冒著熱氣的碎高粱上,潑上幾桶,開招翻拌。然後攤開,慢慢晾涼。

    如今天氣炎熱,哪里是那麼容易涼下來的,徐平便讓幾個莊客在周圍扇著扇子。反正入缺要等到晚上了,也並不太急。

    如此一直忙碌,直到了傍晚,才把所有的料都蒸完。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涼風漸漸起來了。

    大家都是忙了一整天,又是蒸啊煮的這種高溫作業,一個個疲憊不堪。

    徐平早讓秀秀煮了綠豆湯,此時取來,便讓大家先休息,喝碗綠豆湯解解暑氣再說。

    高大全坐在地上,問徐平︰「官人,這真能制出酒來?」

    徐平道︰「這不廢話嗎!家里的燒酒你喝得還少了?」

    高大全有點不好意思︰「我是個粗人,只好烈酒,讓官人笑話了。不過這樣制酒,又比原來強到哪里去?」

    徐平沒好氣地道︰「糯米多少錢一斤?高粱多少錢一斤?今年天旱,汴河的水淺,江南的米運來京師的比往年要少,已經漲了不少錢了。我阿爹天天發愁,米價再這樣漲下去,酒樓就不賺錢了。」

    自徐平開始蒸酒,大家都當他是個酒行家,提出這個制酒的辦法來,眾人雖是半信半疑,但也沒有真正反對的。

    還好徐平前世參觀過鄉下的小酒作坊,大致的程序還記得,不會大錯。

    等到休息完,天已經黑下來,便點起幾枝火把,把周圍照得通亮。

    秀秀一個人在屋里無聊,也跑了過來,點起那盞酒精燈放在旁邊,抱著膝蓋看著大家忙碌。

    此時最早蒸出的料終于涼了下來,徐平便指揮著把提前破碎了的大曲拌進料里。這個時代也不用講什麼出酒率,徐平便把曲料往少了加。酒曲加得多了,如今又天熱,就容易酸敗影響酒的質量,加得少了則不過是少出酒而已。

    拌好了酒曲的料放入埋在地里的大缸,上面用石板蓋住,前面蒸料時留下的谷糠剛好撒在上面封口。

    忙完一缸,徐平喘了口氣,讓莊客忙其他的,自己坐在秀秀身邊休息。

    秀秀小聲說︰「官人,你們直到現在也沒吃飯,不餓嗎?」

    徐平搖頭︰「一直忙,就不覺得餓了。我跟他們說好了,等今夜忙完了,酒肉都吃個痛快,廚房早已殺好了十幾只大雞。」

    自高粱苜蓿種起來,徐平便讓莊里養了幾千只雞,平時就散養在地里,想吃了隨手就抓。這散養的雞味道又好,又不費糧食。羊還是太貴,天天吃誰也受不了,莊子還是要講產出利潤的。雖然黃鼠狼和狐狸也吃了不少雞,但莊里為此養了幾只狗,再加上莊客窮追猛打,剩下的也吃不完了。

    秀秀神秘地一笑︰「官人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幾個包子過來。」

    徐平道︰「偏你有這種小心思,可惜我不餓,一會要陪他們吃酒。」

    秀秀不高興地搖了搖頭,轉過去不再理徐平。

    此時一輪上弦月掛在天上,皎潔如銀,陣陣涼風吹來,伴著旁邊眾莊客忙碌的身影,透出一種鄉村特有的寧靜。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29 PM

第37章 中牟主簿

    七月壬辰,初七。

    今天是「乞巧節」,又稱「女兒節」,秀秀吃過早飯就跑到了林素娘家里去,和林素娘甦兒三人忙活著準備晚上過節的東西。這是她此生第一次正兒八經過這個專屬于女孩的節日,比誰都認真。

    昨天下午,徐平帶了莊客在林家院內搭了一座「乞巧棚」。至于棚子上的裝飾則是三個女孩親自動手,一幫大男人既不懂,也做不來。

    此時已經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太陽一升起來,就像要把地上的東西燒化了一樣,熱不可當。

    趁著早上的清涼時候,徐平叫了高大全孫七郎等幾個莊客出門,到莊子外邊的地里試驗新制的收割機。

    踏著清晨的露水,徐昌牽著大黃牛陪著徐平走在前面,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抬著收割機走在後面,桑懌在一邊扶著。

    幾個月的時間,桑懌的耐心也磨得沒了,燒煉藥銀的方士和柯五郎一伙他已不再理會,只是專注在徐平莊上這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上。徐平送他的播種機和中耕鏟他已托人帶回龍興的家里,返回來的使用效果很讓人欣喜。

    汝州也一樣是環兩京貧困帶的一部分,荒地到處都是,要不然桑懌也不會那麼容易在龍興開荒安下家來。而且汝州不受黃河泛濫影響,地比這里要好得太多,有這些新式農具,認認真真干上兩年,也開個莊子出來。桑懌還帶著鄉貢進士的名頭,做個鄉下小土豪,也安安樂樂過一生。

    到了苜蓿地頭,高大全和孫七郎把收割機放到地上,徐平上來調試一下,便讓徐昌牽著黃牛進到地里。

    依著徐平的吩咐,高大全和孫七郎開了地頭,把收割機在地里擺正,掛在大黃牛的套上。

    徐平要在一邊看效果,對孫七郎道︰「七郎,你扶著機子,注意眼楮看著前方,走得要正,千萬不要走偏了!」

    孫七郎得了吩咐,上前扶著手把,一臉嚴肅,死死盯著前邊黃牛的屁股,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帶偏了。

    徐平看一切準備妥當,對牽牛的徐昌道︰「都管,走兩步看看!」

    徐昌吆喝起黃牛,慢慢前行,把套繩掙緊,收割機上的割刀嗡嗡地飛速旋轉起來,在一邊看的桑懌和高大全都嚇了一跳。

    走不了多久,過了地頭,收割機便進入苜蓿地里。大黃牛頓了一下,猛地把套繩掙緊,「哞哞」叫了兩聲,腳步竟一下快了起來。

    隨著收割機過去,兩行苜蓿便被割斷,齊齊地倒在旁邊的壟溝里,比人割擺放得還要整齊。而且割茬整齊劃一,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桑懌跟在後面,看得也是眼熱。

    只要有一頭牛,有了這東西,怕不是要比十個八個壯丁干得還快,效果又好。現在兩京周圍的鄉下,地多的是,就是缺人,有了這機器,盡管開地,只要幾年下來,富得田連阡陌絕不是個事。

    可惜這東西好雖好,卻不是現在的桑懌能夠擁有的,即使徐平大方,要送給他他也不敢要。

    這個時代可沒有發動機,只能借助大牲口的畜力。收割機的具體結構,不管是收割牧草的旋轉式,還是收割谷物的往復式,徐平都是爛熟,難的就是動力和那一套傳動機構。

    這台收割機,動力來自大黃牛的牽引力。通過後邊兩個特制的大鐵制動力輪,把牽引力轉化為旋轉動力。黃牛的速度才多少?收割機上裝的旋轉割刀可要一分鐘轉上一兩千轉。

    這全靠中間連著的那個變速箱轉換速度。

    就是徐平,在這個時代也沒能力制出鋼制的齒輪來,只好用黃銅壓制。黃銅的機械性能就那麼回事,只好做得又大又笨重。雖然生鐵鑄的變速箱里面裝了蓖麻油潤滑,也並不能減小多少體積。

    那可是一箱金光閃閃的黃銅啊!這個時代黃銅是什麼價錢?那可是珍貴到朝廷要專賣的程度!為了煉制足夠的黃銅,徐平可是把中牟縣藥鋪的爐甘石全部都買光了還不夠,找到京師藥行才解決問題。

    桑懌估摸著,自己還要老老實實干上許多年,才能買起那一個鐵箱子。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讓徐昌停下,上前看看大黃牛,還沒有出汗,心里松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就是一頭黃牛拉不動收割兩行的機器,那一台機器就要配幾頭牛,機器也要增大,最後成為一個龐然大物,那就討厭了。

    把黃牛卸下來,眾人都聚上來看收割的效果。

    來回看了一遍,都是「嘖嘖」連聲,一時竟都想不出什麼語言來形容看到的場景。

    最後還是孫七郎來了一句︰「前幾個月,小官人帶我們一口氣種了一千幾百畝的地,我還想著到了要收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就是全都變成牛,只怕也忙不過來。現在有了這一台機器,心里一下就什麼也不怕了!」

    眾人聽了一起哈哈笑了起來。

    跟著徐平干得活多了,他們也學會了使用機器這個詞,也深深認識到了只要用上機器,活就干得越多越好。

    正在這邊歡樂的時候,高大全忽然道︰「咦,官人快看,那里有幾個官府的人,不知道在我們地里干什麼!」

    徐平站上田壟,舉目望去,只見離開自己建的水庫邊不遠,停了三匹馬拴在路邊。離開一段距離,有兩個差役,護著一個穿綠袍的官人,正彎著腰在自己地里,不知細細地看著什麼。

    不同的背景,會造成人不同的性格。徐平穿越而來,對這個時代的官府一向是敬而遠之,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突然有官府的人來到自己地里,心里就有些不安,生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猶豫了一會,徐平還是決定過去看看,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既然這人已經到了地里,就不是自己縮頭就能躲得掉的。

    留下孫七郎看著機器,幾個人順著田間的小路向那三人走去。

    走到附近,三人也發現徐平幾人,站起身來在地頭等著。

    走上前,徐平見個禮,道︰「在下是這莊子的主人徐平,不知諸位官人是哪里來的?到我莊子里有何見教?」

    那個綠袍人走上前,打量一下徐平,問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心里一頓,面上顯出警惕之色。這人怎麼知道自己名字?口中道︰「小民正是徐平。不知官人是——」

    綠袍人笑道︰「本官是這中牟縣主簿郭咨,走到路上,看你這里田地耕種有法,水壩溝渠都甚是有條理。一時心喜,便停下來看看。」

    頓了一下又道︰「你的名字,卻是聽提舉倉草場的李提轄說起。這些日子我們要一起在附近辦些事情,他說你莊上可以落腳。」

    聽了這話,徐平心里才放松下來。李用和與自家是十幾年的交情,肯定不會害自己,他介紹這人來,那必定是靠得住的。

    郭咨轉身,看著地里道︰「你這里種的蘆粟,不見有鋤的痕跡,地里又沒有什麼雜草,我看了好大一會,不得其解。看看地里,仔細想來,你當是用鏟耕過了,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官人明鑒,正是如此。」

    郭咨贊賞地說︰「你好巧的心思。對了,我看你這一片地旁邊築好了壩,又開了溝渠,為什麼還種蘆粟這種不值錢的東西,不種稻麥?」

    徐平老實答道︰「本來是要種水稻的,可惜我莊里的莊客都沒種過,只好用蘆粟過渡一季,轉過年來雇了會種的人來種。」

    郭咨聽了這話,便就笑起來︰「你怎麼就會被這種事難住?本官忝任這縣里的主簿,管的就是督課農桑。你早到縣里來找到我,我自然會幫著你雇人。再者田戶自己開溝治渠,朝廷都有獎勵,你也太老實一點。」

    徐平聽了,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地頭上還有這種官,這個時代還真有踏踏實實為老百姓干事的?

    這只能怪徐平不熟悉歷史。

    這個時代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又極有特色的人物就是郭咨。據說他到了八歲才學會開口說話,一會說話就聰明無比,更加重要的,這家伙是個中國古代罕見的發明狂人。

    郭咨善于完善工具,改進兵器弓弩,更加精于計算,均田賦量地,無人能比。徐平要是知道郭咨一生的事跡,搞不好心里就會打起別的小算盤,這個哥哥與同時代的人格格不入,八歲才會說話這麼神奇,莫不是也穿越來的?

    郭咨中進士之後,先到通利軍做了一任司理參軍,剛好這個時候調到中牟縣來做主簿。宋朝時候,縣主簿是個很不受待見的小官,一般不會讓進士做這官受委屈,惟有開封府例外。開封府的主簿不但大多都要求進士出身,而且還要做過一任幕僚官有了實際經驗才行。當然這里的主簿級別待遇也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一任做完,外放就是大縣的正任知縣,踏出仕途的關鍵一步了。郭咨還是在司理參軍任上表現出色,才得到了這個機會。

    見郭咨神情和藹,徐平也慢慢放開,問他︰「李提轄也要來嗎?」

    郭咨嘆口氣︰「是啊。你莊子南邊群牧司的廂軍最近生了很多事,朝廷派群牧副使李太尉前來整治。我和李提轄都是本司派出來協助的,說起來李提轄是李太尉親自要來,我卻是被上司派差來的。」

    見徐平一臉茫然,郭咨問道︰「你不知道李太尉?」

    徐平搖了搖頭。

    郭咨道︰「李太尉現為濟州防御使,實任群牧副使。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是當今鄂國大長公主,身份尊貴,如果見了,千萬不要唐突!」

    徐平聽了,這才恍然。

    這是朝廷里不知什麼大人物看馬家不順眼,要出手收拾他了。

    太後的親戚,身為外戚,沒人敢惹,那就派一個更狠的外戚來。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的親女兒,上任皇帝的親姐妹,太後本人見了也要恭恭敬敬。派她的兒子出來,根本就不會給馬家面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31 PM

第38章 再見故人

    李太尉名為李端懿,字元伯。父親李遵勖,進士及第後娶宋太宗生前最愛的女兒萬壽長公主。萬壽這種封號就如小孩的乳名一般,嫁人之後就正式封國為隨國長公主,此後多次改封,當然是越封越大。

    這一家歷代公卿,雖然以長公主而貴,但家里本來就有底蘊,父子又都是有才華的,與文人士大夫多有交游。長公主嫁人之後又因為其仁孝,受到先帝另眼相看,文人士大夫的交口稱頌。有一件事情就能看出這位長公主的與眾不同。歷朝公主出嫁,夫家的長輩要降排行,即公公婆婆也不能做公主的長輩,只能平輩相待。這個規矩就是從這位萬壽長公主改過來的,她以新婦的身份事舅姑,被皇帝看成自家有家教覺得有面子,其他人的稱贊與敬重自不必說。

    無論名聲還是資歷,不要說只是劉美家女婿的馬家,就是太後的前夫劉美家也不能這一家相比。

    李端懿此時恰好任職群牧副使,便不知被哪個大人物做了一把刀,要收拾最近驕橫到沒邊的馬家。

    因為馬監畢竟已經撤了,群牧司只是佔了中牟縣的地方牧馬,李端懿便要求中牟縣派人協助。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誰願意摻和這種事情?中牟知縣便找了個借口,把剛調來不久的郭咨派了出來。

    郭咨一是新來沒多久,只能被派差,再一個心里也不以為然,像知縣這樣前怕狼後怕虎,在仕途上也走不遠了,便接了這個任務。

    與徐平又隨便說了幾句閑話,郭咨便帶人告辭而去。在李端懿下來到中牟之前,他先要摸清情況,不要到時鬧笑話。

    看著郭咨離去,徐平轉頭與桑懌對視一眼,兩人只是苦笑。

    原以為這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誰知突然又起這波瀾。

    回到試驗收割機的地方,孫七郎道︰「官人,剛才有莊客來說,李提轄已經到了莊前,讓你快回去呢。」

    徐平也沒心情再試了,便帶著眾人一起回到莊里。

    李用和與兒子李璋正在客廳里用茶,幾個隨身兵士則散站在院子里。見到徐平回來,李璋一下跳起來道︰「哥哥,這一別幾個月,你怎麼不到東京城里來看我們!」

    徐平連附近的中牟縣城都沒去過,更不要說汴梁城了。他本就是個不愛湊熱鬧的人,更不要說對這個世界總是帶了一種過客心態,只是安心在自己莊里種地,用自己的所學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耕作方式。

    見李璋瞪著眼看著自己,徐平搖頭道︰「這莊子新起,百廢待興,我一天到晚忙也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到處亂跑。」

    李璋不信︰「這可不是你從前樣子!在東京城里的時候,一天不去勾欄瓦舍你便渾身不舒服,哪里耐得住這寂寞!」

    李用和罵道︰「你這不成器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你徐家哥哥已經長大了,以為還跟從前一樣嗎?」

    徐平上來給李用和見禮,道︰「剛才在地里,踫到一個官人,說是本縣的主簿郭咨。他說與世叔要在附近處理些事情,這次怕是要住得久點?」

    李用和神色一黯︰「不錯。這次是真有事情做,不會再跟上次一樣了。」

    徐平見李用和不想提起自己的事,便轉過話題︰「那我讓徐昌給你們安排住處。他在莊外起了新家,原先住的小院空出來了。」

    提起徐昌,李璋又插嘴道︰「好個徐昌,偷偷摸摸就成了家室,也不請我們吃酒!好歹也是從小玩到大的!」

    徐平聽了也笑︰「什麼從小玩到大?還不是你纏著他?帶著你這個小屁孩,他煩也煩死!」

    徐昌在一邊道︰「大郎這話說得,是我喜歡帶他。」

    說了幾句,徐昌告辭去安排,高大全和孫七郎去收拾農具。

    見沒了外人,李用和把徐平叫到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道︰「大郎你是真長大了,待人接物都有條理。這幾個月林秀才到過京城幾次,提起你也是交口稱贊,說再不是從前的浮浪樣子。就連讀書也大有起色,不但讀得進去,還能做出不錯的詩來。秀才也念給我聽,耐何我肚里沒半分才學,只是覺得好,說不出個什麼來。閑來無事,與那些飽讀詩書的文班同僚說起,他們也贊你詩做得好,好好讀幾年書,不定也能高中進士。徐家哥哥兩口兒辛勞半世,想來是老來得福,這一身富貴,就要著落在你身上了。」

    徐平只是苦笑,他只是一時興起抄了一首詩而已,真正說起詩書才華,最少這個時候半分也無。沒想到幾家人都望他成龍,只露出一點苗頭,便給了這些人無限希望。這個誤會委實有點大。

    李璋坐在一邊,歪著頭看著徐平,神色里是怎麼也不信的樣子。這個哥哥是與他一起長大的,什麼德性他最清楚,真的也能成才?

    看看天色,徐平問道︰「世叔,你們從京城來,路上用過早飯沒有?如果沒用過,我讓人去準備。」

    李璋搶著道︰「路上過中牟縣,我們就用過了。我本來要到你莊上吃的,誰知那幾個兵士不爭氣,只是說肚子饑餓。」

    說了會閑話,徐昌安排了之後回來。

    李璋道︰「都管,你陪著我阿爹說會話,我和哥哥去林秀才家里。這次過來,我給林家娘子帶得有禮物。」

    李璋正是玩鬧年紀,李用和也沒辦法,只好讓兩人去。

    出了門,李璋問徐平︰「哥哥,你上次不是說有個貼身使喚的叫秀秀嗎?你的身邊人,我也有禮物帶給她。」

    徐平道︰「今天‘女兒節’,她也湊在林家,要一起乞巧。」

    李璋點頭︰「那樣最好。」

    轉過莊院,還沒到林家門前,就見到林素娘帶了秀秀和甦兒從河邊走來,每人手里拿著幾枝荷花。荷花也是七巧節要用的,她們都做成並蒂蓮。

    李璋幾步走上前去,對林素娘行禮︰「嫂嫂,真是好巧!」

    林素娘笑著看他︰「你個貧嘴,什麼時候來的?」

    李璋道︰「剛到。這次來,有帶的禮物給你。」

    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對小玩意,神秘兮兮地遞給林素娘。

    徐平覺得好奇,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對泥制的小人,一男一女,身上有彩繪的衣服。樣子可愛,頗有些他前世賣的那些玩偶的感覺。這兩個小人做的是牛郎織女的樣子,女孩子晚上乞巧時要用,也是小孩的玩物。

    林素娘喜滋滋地接在手里,口中道︰「今年不在京師,還以為見不到這一對磨喝樂了。你選的這一對做得用心,樣子也乖巧,我很喜歡。這兩年你長大了,果然懂事很多。」

    李璋笑嘻嘻的,見旁邊甦兒和秀秀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又掏了一對遞給甦兒︰「姐姐也有。」

    這一對比林素娘的小了一些,樣子卻差不多。

    甦兒面上露出喜色,接在手里把玩不已。

    李璋這才轉身對秀秀道︰「你就是秀秀?」

    秀秀不認識他,只是點頭。

    李璋又道︰「我上次過來,哥哥也提起你,只是你回家探親去了,沒有踫見。你是哥哥身邊的人,當然不能冷落,這一對送你。」

    從懷里又掏出一對來。這一對與甦兒的一樣大小,只是樣子有些不同,看起來更加精致。

    秀秀卻不敢伸手就接,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徐平笑道︰「這是我從小玩大的兄弟,既然有心送你,你便收下。」

    秀秀聽了,這才接過,緊緊握在手里。她可不同于林素娘和甦兒,窮苦人家的孩子,從來沒有過這種玩物。

    送完禮物,林素娘對李璋道︰「你來得突然,我可沒禮物送你。」

    李璋嘻嘻一笑︰「只請我喝一杯茶就好了。」

    林素娘笑著搖頭︰「今天不是普通日子,我們女孩兒家的節日,院里都是乞巧的東西,與你們男人不相關。你隨著大郎去玩吧,這幾對磨喝樂,也花了你不少錢,盡管從大郎身上要回來就是。」

    說完,帶著秀秀和甦兒轉身走了。

    徐平見李璋站在那里尷尬,上前對他道︰「自今天一早,她們三個便神神秘秘地在那小院里不知搞些什麼,我們何必去湊熱鬧?」

    見三人走遠,李璋笑道︰「誰要跟她們女孩兒一起玩!送她們些禮物,哄得開心也就是了。哥哥,我們去捉魚吧!上次林秀才到京城,給我們家帶了兩壇糟魚,大家吃了都是贊不絕口。秀才說這莊里的池塘,隨便撈撈也有大魚幾百斤。我這次來,是打定主意要撈個夠的!」

    徐平苦笑,這個兄弟,真是一刻也閑不住,要是抽出身來陪他,那自己真是什麼事情也不用做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3 06:51 PM 編輯

第39章 兄弟夜話

    中午徐平去看過了釀酒的大缸,現在天氣炎熱,已經可以陸續開始蒸了。前幾天用甜高粱釀的酒醅也等不得,再放就要壞了。

    下午突然就忙碌起來。

    徐平和徐昌檢查蒸酒的器具並做準備,桑懌和孫七郎去地里繼續試驗收割機,收獲季節馬上就要到,這也等不得。

    李用和帶著幾個手下去了群牧司牧地的草料場,預先檢查一番,晚上也要住在那里,明天才回來。

    李璋隨著桑懌和孫七郎到地里玩了一會,看了一會收割機的新奇,便覺得沒意思,纏著高大全帶他釣魚去了。

    此時蒸酒的器具早已換過,特制的一口大甑,容積比釀酒的大缸還要大上一些,一甑恰好就是蒸一缸的料。鐵鍋也是特制的,恰好就是一套,都一起擺在釀酒場地的一旁。

    這里已經用圍牆圍了起來,並建了幾間屋子,徹底成了一間釀酒作坊,晚上有莊客在這里值夜。

    徐平把器具都看了,燒火用的煤也已在一邊堆好,一溜十幾口盛酒的大缸擺在一邊,等著刷洗。

    與徐昌轉完,又去看發酵的大缸。此時火候稍有不足,但也勉強可以開始蒸。由于當時是一起釀的,一旦開始,就必須連續蒸下去。

    把一切看完,徐平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站在那里不走。

    徐昌陪在一邊,小心問道︰「大郎,覺得哪里不妥嗎?」

    徐平轉了幾個圈子,猛然想起︰「都管,我忘了一件事!」

    徐昌被嚇了一跳,迷惑不解地看著徐平。

    徐平指著埋在地里的酒缸道︰「這些與熟糯米釀酒不同,一次哪里就能全部釀出來?蒸過一次之後,剩下的料要重新埋在缸里,再釀一次,才不至于浪費糧食!用過的缸要刷洗,不能馬上用,我們要再找幾口大缸埋在這里。」

    徐昌聽了這話,出了一口氣︰「大郎這是多濾了。高粱賤得跟土一樣的糧食,有什麼浪費!再者說了,大郎還要用這酒糟蒸那邊的酒醅,只好將不。」

    徐平卻不同意。這一是真浪費糧食,他前世的思想認為這是罪大惡極,輕易不能這樣做。再一個第一次蒸的酒發酵不完全,口味也有差別。

    徐昌拗不過,只好找了兩個莊客,在地里又埋了兩口大缸。

    諸般忙完,已經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

    秀秀今晚要在林素娘的院里乞巧,不回來了,偏偏自己屋里有李璋這個客人,不好怠慢。

    徐平回自己小院之前,到菜園里摘了幾個西紅柿,挖了幾個土豆,摘了兩根黃瓜,帶了一把小蔥,準備與李璋湊合一頓。

    回到小院,李璋還沒回來,徐平便在水缸邊洗菜。

    沒多大一會,李璋從外面噔噔跑進來,見徐平在那里忙,便湊過來看。

    徐平看他一眼︰「今天下午收獲如何?」

    李璋舉著兩條三五斤重的草魚,差點就湊到徐平鼻子上,得意地道︰「還過得去!哥哥這里真是好地方,捉不完的魚,摸不完的蟹!上次我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徐平笑道︰「你一個下午就忙了這些?」

    李璋道︰「其實還有一些,我讓高大全帶回去讓莊客吃了。對了,還有一些蝦,我們做了吃吧。」

    他的另一只手,提了一個草編的小籃子,里面有一兩斤的草蝦。

    徐平看了也是高興,接了過來︰「好,晚上我們便做個清炒大蝦!我竟然忘了水里還有這種好東西,真是不應該!」

    徐平在這里忙,李璋便到屋里去喝水。

    從屋里出來,徐平已經切好了西紅柿,撒上白糖,做個糖拌西紅柿端到桌上。李璋見了,伸手就去抓。

    徐平把他的手打開︰「等糖漬下去才好吃,你急什麼!」

    李璋嘻嘻笑著,問徐平︰「怎麼是哥哥在忙?秀秀呢?」

    徐平道︰「早說過了今夜乞巧,她不回來。」

    李璋嘟囔一句︰「女孩兒就是麻煩。」

    今晚的菜,徐平做了一個糖拌西紅柿,一個清炒土豆絲,一個炒草蝦,還有一個紅燒魚塊。

    這個年代吃飯酒是少不了的,兩兄弟踫了一杯,李璋夾了一塊西紅柿在嘴里嚼著,口中贊道︰「哥哥這里種的草柿子真有味道,尤其是上面用的糖,色澤就好,吃起來也格外甜!」

    徐平只是苦笑著搖頭。

    這上面撒的是白糖,不知花了徐平多少功夫!天氣熱了,徐平自己也想吃個糖拌西紅柿爽口,讓徐昌出去買糖,才知道這個年代只有紅糖,而且極度不純淨,雜質極多。就這樣的糖,價格還貴得嚇人,不是一般平民吃得起的。平常老百姓想吃口甜的解饞,只能是買餳糖,即麥芽糖之類。為了把買來的紅糖變成白糖,徐平又是加石灰水,又是用活性炭脫色,最後制成的還是帶著微微的黃色,而且還不能真正成砂糖。

    有時候徐平也想,自己這一趟穿越運氣真是不好,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天子腳下,一點花頭都耍不起來,明明有很多能夠賺錢的路子,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就是下不去手。

    這個時代糖的質量這麼差,產量又少,價格更貴得嚇人,如果穿越的是一個產甘蔗的地方,要不了兩年就成巨富了。糖可是生活必需品,以宋朝對商業利潤無孔不入地態度,沒有實行專賣,可知這個市場還是大片空白。

    可恨徐平的穿越福利是甜高粱,開始還挺高興,知道糖的市場後就後悔了,如果換成甜菜多好,那就能夠大干一場了。甜高粱的含糖量雖然也很高,但里面的有害雜質太多,以這個時代的技術根本無法提出純淨的糖來,只能熬成糖漿,那有什麼用?

    幾杯酒下肚,李璋把一盤西柿吃個干淨,徐平只是吃蝦。在前世這都是他不怎麼吃得起的東西,有了機會當然要吃個痛快。

    酒足飯飽,李璋問道︰「哥哥,聽說你明天要蒸酒?」

    徐平看他一眼︰「怎麼,你也喝上癮了?小小年紀,不要學壞!」

    李璋笑笑︰「哪里,我醉了兩次,就再不敢喝你釀的燒酒了。倒是段爺爺,喝了上次帶去的酒學得有力氣,念念不忘,囑咐我這次多給他帶兩壇。」

    徐平搖頭︰「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我這里是中牟縣,帶酒去京城是有風險的事。如果段爺爺愛喝,什麼時候你帶他來我這里住些日子,喝個痛快。」

    李璋嘆氣︰「阿爹也是這麼說。不過段爺爺年紀大了,不愛走動。」

    徐平心中一動,想起自己的三輪車,對李璋道︰「且過些日子,我這里收了地里的作物,不那麼忙了,我跟你去一趟京城,接他過來。」

    李璋只是嘆氣︰「你又有什麼辦法?可惜爺爺辛勞一世,老來有這麼一個念想,還不能趁他的意,我心里也是過意不去。」

    徐平也不說破,跟他說些閑話。

    吃過了飯,兩個人收拾了,也沒有睡意,便坐在院子里說話。

    此時一輪明月高懸,透過院子里的楊樹撒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也不知道秀秀幾個在那邊院子里折騰什麼,徹夜熱鬧。

    兄弟兩個說了一會閑話,都覺得無聊。徐平想起什麼,對李璋道︰「你隨我來,我找個事情讓你玩。」

    李璋聽見玩就精神起來,隨著徐平回了屋里,取了酒精燈出來。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只,甦兒見了酒精燈眼饞,讓秀秀跟徐平說自己也要,秀秀壓著不給她說,她便把那一只取走了,托口林素娘晚上做針線要用,秀秀也沒辦法。這一只是用桑懌從汝州帶回來送給徐平的汝窖瓷杯做的,更加精致。

    托著酒精燈,徐平帶著李璋來到院里的大楊樹下,照著樹干上。

    一只蟬趴在樹上,正從殼里脫身出來,渾身潔白,柔若無骨。

    李璋疑惑地問徐平︰「哥哥要這個?有人病了要蟬蛻嗎?」

    徐平笑道︰「要什麼蟬蛻!你仔細看著,只要那些還沒出殼的,多捉一些,明天我們炒了下酒。」

    李璋就笑︰「哥哥說笑!從來沒聽說有人吃這東西。」

    徐平道︰「你小孩子不懂,這是好東西,明白人才知道好吃。你只管捉了就是,明天吃到嘴里才知道好處。」

    李璋小孩心性,聽見徐平這麼說,便就去捉。兩人從院里直尋到院外,這個時候這種東西沒人理會,數量極多,爬得到處都是,要不了多少功夫,就捉了有一百多個,用一個水盆盛著。

    回到屋里,徐平把水瀝干,用鹽腌了起來,對李璋道︰「等明天秀秀回來,用熱油炒了吃,你就知道這東西多麼美味!」

    徐平也是有一次在院里乘涼的時候偶然發現,自己院里的楊樹上爬了不少蟬猴,一時興起捉了不少,用油炒了解個嘴饞。在前世這種東西的吃法已經流行開來,價格不菲,徐平也只是記得小時候常吃的東西,到了長大卻已經吃不起了。來到這個世界,卻俯拾皆是。

    兩兄弟忙完,在院子里用涼水沖了身子,又在床上說了好一會閑話,直到半夜,才一起沉沉睡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35 PM

第40章 清香白酒

    第二天一清早,徐平和李璋兩個剛剛洗刷罷了,就見到秀秀從外面匆匆回來。小女孩臉蛋紅撲撲的,看起來極是精神,滿臉的興奮勁還沒過去。

    行過了禮,秀秀好像有什麼話要對徐平說,見有李璋這個外人在,便強行忍住了。

    吃過了早飯,徐平對秀秀道︰「今天我要去與大伙蒸酒,一天不得清閑,你在小院里自己歇著吧。如果有空,煮點綠豆湯給大家喝。」

    秀秀答應了,徐平便帶著李璋出門。

    看看徐平到了門口,秀秀再也忍不住,在後面叫道︰「官人且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徐平轉身回來,李璋便要跟上,剛好看見秀秀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醒悟過來這個小丫頭與自己還不熟,只怕心懷戒意,沒意思地站在了原地。

    見徐平過來,秀秀靠近他身邊,小心地取出一個小盒子來,興奮地打開給他看,話聲中帶著按捺不住的高興︰「官人,我取到巧了!」

    徐平看那盒子里,是一只小小蜘蛛,在里面結了一張網,很是精致。知道這是女孩子的玩意,他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但見秀秀如此興奮,想來是「女兒節」很重要的東西,口中道︰「我家秀秀最是心靈手巧,自然是一求就得。」

    聽了徐平的話,秀秀小臉通紅,想來是興奮得厲害。跟徐平說過,分享了自己的喜悅,秀秀心情平靜了些,不好意思地道︰「官人去忙吧。」

    說完,轉身跑進了自己房內。

    徐平直是搖頭,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興奮的,與李璋一起出了院子。

    到了釀酒場地,徐昌已經把人集合完畢,都眼巴巴等著。

    多日心血,全在今天,徐平心里也有些緊張,不知最終會得到什麼結果,合不合自己心意。

    站在眾人面前,徐平清了清嗓子,一時竟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最後蒸出來的是不是心里想要的白酒。靜了一會,才努力平靜下心情,對眾人道︰「該說的我早已說過,大家心里都是有數的,今天不再羅嗦。我們為這幾缸酒,都是花了無數心思,成敗全在今天,諸位務必要仔細謹慎!」

    說畢,便先讓幾個莊客去刷洗準備盛酒的酒缸,其他人一起去起料。

    把埋在地里釀酒的缸打開,一陣濃烈的酒香便彌漫開來。眾人聞了,都是精神一震。有這氣味,就是有酒了。

    高大全和孫七郎帶了幾個莊客小心翼翼地把缸從地里挖出來,一起發一聲喊,抬到了準備好的蒸酒甑旁邊。

    高大全站到凳子上,依然負責裝料,孫七郎站在一邊,給他打下手。

    拌料用的谷糠早已蒸好晾干,放在一邊。孫七郎用簸箕盛給高大全,高大全接過,緊緊盯著甑里。

    莊客已經在鍋下燒起火來。這里用的都是好煤,用不了多大一會,火就變得極旺盛,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李璋站在徐平身邊,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上一次他雖然喝過了糟白酒,但卻沒見過是怎麼蒸出來的,這次有了機會,當然要一飽眼福。

    燒了好一會,鍋里的水終于燒開了,淡淡的水汽在甑里彌漫。

    高大全不敢怠慢,把端著的谷糠均勻地灑在甑底。

    僅僅一個呼吸之間,甑里的水汽便就大盛。

    高大全道︰「七哥,你可要在意,料給我不要太急,也不要太緩!」

    孫七郎應一聲,便把第一簸箕料遞了上去。

    兩個莊客在缸邊又給孫七郎打下手,接過空簸箕向里面裝料。

    高大全在甑里撒好一層料,便就吩咐停下,再灑一層谷糠。這是怕料的粘度太大,在甑里粘結,蒸不出酒來。

    這一個大甑,直徑差不多五尺,高也有差不多五尺。如果一切順利,這一甑料,就要蒸出差不多千把斤酒來。

    一直裝了半個多時辰,才把料裝滿,高大全出了口氣,從孫七郎手里接過甑蓋,蓋在了甑上。

    這次的甑蓋就是為了蒸酒特制的了,上面圓錐形,留了充分的空間讓蒸汽在里面蒸騰,不是上次臨時湊合的可比。

    旁邊,徐昌早擺好了接酒的器具,遞過竹管讓高大全連上。

    這次接酒的地方,徐平特別讓人制作了一個錫制的冷凝器,里面用冰涼井水給過來的蒸汽降溫。之所以用錫制作,一是錫比較軟好加工,再一個就是錫的導熱性能好,就算是在徐平前世,錫制的冷凝器也是白酒釀制的標準配備。

    當然不用冷凝器,也能接出酒來。不過那樣的話就會有很多散發在空氣中,降低出酒率,不那麼經濟了。

    把一切忙完,高大全和孫七郎都已經滿身大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尤其是高大全,一是累,再一個被熱氣蒸著,從凳子上下來,幾乎虛脫。

    徐平上來拍拍他的肩膀︰「今天你最辛苦,第一碗酒便給你喝。晚上莊里殺了一頭豬,宰了一口羊,痛痛快快吃一頓!」

    高大全累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孫七郎在一邊有氣無力地道︰「第二碗卻是我的!」

    眾人一起笑。

    莊客打了井水來給高大全和孫七郎洗了臉,眾人便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著出酒的地方。

    接酒是由徐昌在負責。下面是一個酒缸,站在一邊的徐昌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壇,一臉嚴肅地盯著出酒口。

    過了好一會,終于有酒淅淅瀝瀝地從出口流了出來。徐平長出了一口氣,眾莊客也發出一聲歡呼。

    徐昌不敢怠慢,把手里的小壇湊到出酒口,小心接著。

    這是酒頭,一般都有七十五度左右,是酒的精華所在。正常來說,酒頭是不適于直接飲用的,一是度數太高,再一個揮發物質過多,容易上頭。最好是陳一段時間,用來勾兌其它的酒。

    但此時徐平莊里,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有好幾個,哪里會管這些。尤其是徐昌和高大全,連沒什麼味道的酒汗這種都能喝得下,更不要說香味濃郁的酒頭了。要知道酒汗是煎酒時直接蒸出來的,雖然也算高度數的蒸餾酒,味道卻比徐平前世俄羅斯的伏特加都不如,哪有幾個中國人會喜歡。

    看看徐昌接了快有一升,徐平喊道︰「都管,差不多了,住手吧。」

    徐昌小心把酒壇收回來,看從出酒口出來的酒嘩啦響著流進下面的酒缸里,心里松了一口氣。把手中的小酒壇放在鼻子下面聞了一下,酒味香氣撲鼻而來,不由滿臉陶然。

    高大全在那一邊早已看得眼熱,見了徐昌的樣子,不由喊道︰「都管,第一碗酒官人已經許給我了!」

    徐昌抬起頭,勉強笑笑,拿著酒壇來到高大全身邊,口中道︰「第一碗自然該是你的,我又怎麼會搶!」

    但那神情,怎麼看都是不情不願。

    早有莊客拿了碗來,徐昌給高大全倒上。

    徐平道︰「這酒比以前的更加厲害,一碗就相于原來的一碗半,不要倒滿了,不然把高大全一下撩倒!」

    高大全道︰「小官人又舍不得了,拿這話嚇我!」

    徐平笑著罵︰「我一副好心,都被你這莽漢瞎想!這一壇終歸都是你們的,早一刻晚一刻到肚里又有什麼區別?」

    旁邊孫七郎道︰「怎麼會沒有區別?早一刻到肚里早一刻心安!原先說好了,第二碗是我的!」

    徐昌無耐,又給孫七郎倒上。

    高大全在碗上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一口就喝下了肚里。

    這酒就不像以前的那麼沖鼻辛辣了,剛下口只覺得順口,等到了肚里,一股熱勁從肚里又涌上頭頂。

    高大全又熱又累,早已疲憊不堪,被這酒勁一沖,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口中喊道︰「啊呀!這酒好厲害,著了道了!」

    旁邊孫七郎正準備入嘴,被高大全的樣子嚇了一跳。他的酒量本就比高大全差上不少,看了高大全,哪里還敢莽撞,只是小口喝慢慢喝。

    徐平笑罵︰「跟你說又不聽,活該你摔這一跤!」

    徐昌見了樣子,也謹慎起來,只是給自己倒了小半碗。

    他們三人酒量最大,地位又是莊客中最高的,倒沒人跟他們搶。

    李璋見了三人的樣子,舔了舔嘴唇,對徐平道︰「哥哥,這酒真這麼厲害?來一點我也嘗嘗!」

    徐平搖頭︰「你一個孩子,不能喝那種酒,酒缸里的嘗一點就好。」

    李璋眼中滿是不屑。

    此時酒缸里也接了不少酒,如果等到把這一甑全部蒸完,差不多要一個時辰了。徐平見莊客都眼巴巴地看著,便道︰「好酒的,少盛一點嘗嘗就好,今天我們許多活要干,誰要是現在喝醉了,晚上不要吃飯!」

    眾莊客哄然叫好,一起擁上去盛酒。

    徐昌端了兩碗來到徐平面前,交給他和李璋,口中道︰「大郎你們也嘗嘗,這酒確實比以前的好了許多!」

    李璋早已得等得焦急,接了碗在手里,就猴急地喝了一大口,咽下肚回味一下,口中道︰「啊呀,頭有些暈了!這酒好力氣,又有香味!」

    徐平笑笑,端起手里的碗輕輕嘗一小口,回味一會,才算徹底放下心來。雖然說不上十分好,但這卻是正兒八經的白酒了。說起來,這酒算是徐平前世的所說的清香型,類似于汾酒的味道,最適合中國北方人的口味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38 PM

第41章 串香

    到了最後,徐昌依照徐平吩咐取了尾酒,單獨裝起來。尾酒雜質太多,就不能喝了,只能放進鍋里水中再蒸,或者攙進其他料里繼續發酵。

    這一甑蒸完,徐平上來看了甑中的料,里面還有大量的高粱澱粉,發酵很不完全。便讓裝客把這蒸完的料放入一口新刷的大缸中,埋地里繼續發酵。

    歇息一會,甑中再裝上一缸料,接著蒸酒。

    一直過了晌午,已經蒸了三缸料,徐平便讓停下。甑中的料就直接留在里面,勉強算作要丟掉的酒糟了。

    前些天用甜高粱制的酒醅取來,把鐵鍋中的水取出,酒醅榨了,把酒漿倒進鍋里代替清水,繼續蒸酒。

    這就是用串香法制低檔白酒了。出來的酒度數也夠,聞起來也香,高大全和幾個莊客好奇,用瓢舀了品嘗。酒喝到嘴里,一個個只是搖頭,把剩下的酒又倒了回去。

    沒有比較就沒有區別,只有用這種低檔白酒對照著,前面蒸的真正高粱大曲才會顯出好來。白酒要想賣上價錢,一是要找準喜歡喝白酒的人群,再就是這樣真正分開檔次,才會有人心甘情願地把價錢提上去。

    到了太陽西斜,天氣不那麼熱了,徐平便讓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商量著把莊客分班。這里的蒸酒不能停,要一直把前幾天釀的甜高粱酒醅蒸完,才算完工,不至于使酒醅酸敗。

    分班並不容易,這時不當班回去的人就要大吃大喝,讓誰留在這里都不高興。三個押班許諾發誓,威逼利誘,在那里吵吵嚷嚷。

    正在熱鬧的時候,看門的莊客尋過來,對徐平道︰「官人,李提轄同了一個官人到了莊里,正在前廳等著。」

    徐平便吩咐一聲,不管這些人,帶著李璋回了莊院。

    門前拴了幾匹馬,幾個人並沒進院子,坐在門前的大樹下乘涼。

    走上前,徐平發現原來是李用和與郭咨一同前來。

    上去見過了禮,徐平道︰「世叔和主簿怎麼坐在外面,請到里面用茶。」

    李用和道︰「不必了,你拿些茶水出來喝就好。我和郭評事只是在你這里歇歇腳,一會還要趕回中牟縣里,去見下來的李防御太尉。」

    郭咨雖只是中牟縣的主簿,這是差遣,帶的職卻是大理評事,從八品,在其他地方,這是正任知縣的職事。李用和帶職是右侍禁,不過正九品,還不要說文臣武將的差別。而且郭咨正榜進士出身,再一轉就進入六品,所謂有出身的超資遷轉,這是進士出身的官員在低層時飛速升官的制度保障。正常來說的話,李用和這種無出身的官員會飛也趕不上。所以在徐平聽起來,李用和的官職比郭咨威風多了,實際上兩人之間卻是有一道鴻溝,李用和與郭咨相對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

    聽見李用和急著走,徐平道︰「怎麼會那麼急?中牟離這里不過一二十里路程,諸位都有馬,多打幾鞭就好了。我莊里今天新蒸了酒,世叔和主簿無論如何也要嘗上兩碗。」

    李璋在一邊插嘴︰「今天的酒好,比以前喝的好太多!」

    李用和瞪了李璋一眼︰「多嘴!這里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罵完李璋,李用和轉身對郭咨道︰「評事看要怎樣?」

    郭咨對徐平的印象不錯,笑著道︰「既然小莊主說是有好酒,喝上兩碗再走也不遲。李防御要到中牟縣城,怎麼說也得天黑時候了。」

    徐平讓兩人進去坐,郭咨卻無論如何不進去了,只說在外面嘗碗酒就好。

    徐平無耐,只好讓莊客在門口樹下擺了張桌子,煮好的肉上來一大盤,又讓人到蒸酒的地方裝了一大壇酒回來。

    給郭咨和李用和倒上酒,徐平道︰「這酒是我莊里新制,力道又大,喝起來也還順口,世叔和主簿嘗嘗。」

    郭咨喝了一口,笑著對李用和說︰「這酒有些意思,提舉覺得如何?」

    李用和道︰「我是個粗人,本就是愛酒的。只覺得這酒吃起來口滑,進了肚子又有酒勁,最喜歡這種。評事文人出身,只怕會嫌這酒太烈。」

    郭咨道︰「也還好了。聽說李防御最好喝酒,不如給他也帶上一壇,喝得高興了辦起事來也少找我們麻煩。」

    李用和當然沒有異議,讓徐平去裝了一小壇,一會帶給李端懿。

    見徐平離去,李用和又說︰「不瞞評事,這一家與我是通家之誼。我年幼時落魄,若不是這一家的老主人,就病死溝渠了,所以交情不比尋常。上次因為公務過來一次,那回也有這種烈酒,只是沒這一次酒中的香醇。若像今天這種酒,一般的人也能喝上兩口。」

    郭咨點頭︰「我雖然沒事時也小酌,但說不上十分愛酒。惟有今天這酒,喝時並不覺得辛辣,入口卻又讓人陶然,別有一番意思。這一家的小主人昨天我也見了,治理田園頗有章法,地里溝渠都有條理,不是隨便弄的,是個人才。既然與提舉交情不比尋常,我以後多看顧他一番罷了。」

    徐平取了酒回來,與郭咨和李用和又喝了一會,便讓莊客去那邊士兵和差役那里,每人一碗酒,兩大塊肉,讓他們吃飽喝足。

    這一頓吃喝下來,也花了一些時間,看看紅日西垂,李用和跟郭咨不敢再耽擱,告別了徐平,騎馬而去。

    這兩天桑懌家里有急事,已經回去。朝廷里派人下來整頓周邊的秩序,也不知道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又沒個人商量,徐平心里也是煩悶。

    李璋見老爹走了,出一口氣,跑回酒場那邊,看他們蒸酒。

    其他的莊客也分好了班。徐昌因為身份特殊,不能跟其他人爭,帶了幾個莊客值了頭班。

    徐平命莊客把今天蒸出來的白酒封了,放在個通風陰涼的地方陳著,只留下一缸在外面,放在莊里大家享用。酒是陳的香,越陳越值錢。現在不過是剛剛開始,只拿那些串香出來的低檔酒出去賣,等什麼時候培養起一批白酒的忠實用戶,這些陳釀拿出去才能賣上大價錢。

    高大全和孫七郎今天忙了一天,都是累個半死。把徐昌留在酒場那邊,兩人勾肩搭背回到莊院,沒用多大一會,酒內擺上,便已是呼喝聲震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43 PM

第42章 酒名

    七月甲午,初九。

    昨夜蒸酒直到大半夜。到了最後,酒糟已經沒有什麼味道了,蒸出來的酒幾乎沒了白酒特有的香氣,只好把後面的酒與前面的兌在一起。這樣雖然會導致酒的質量降低,在這個時代也無所謂了。

    一早起來,徐平便要到白沙鎮去送酒。

    原先買酒樓時剩下的酸敗的酒早已用完,酒糟蒸出來的糟白酒畢竟數量有限,根本不夠賣的,只好用酒樓里的好酒來蒸了補充,徐正心疼得牙痛。

    李璋聽說徐平要去鎮里,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口中道︰「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伯母了,我跟你一起去,給伯母問個安!」

    徐正一個月里總要去京城一兩趟,張三娘自離了東京城,卻直到現在再也沒回去,李璋上次來又沒見到,確實是好幾個月沒見了。

    徐平也有意在這個半大孩子面前顯擺,便就答應了,讓他與自己一起坐三輪車,伴著牛車送酒去鎮里。

    此時天熱,太陽還沒露頭眾人便就出發。

    徐平和李璋坐在三輪車上,高大全和孫七郎做動力,徐昌做司機。呂松在一邊趕著拉酒的牛車,還有五六個莊客伴著他在一邊走。

    昨夜忙完,徐平當場兌現了賞錢。這幾個莊客都是存不住錢的,要去鎮里瀟灑一番。高大全和孫七郎也有這個心思,所以搶著蹬車。惟有徐昌現在有迎兒這個小媳婦管著,再沒有亂花錢的機會了,被兄弟們調笑一番。

    莊里干活,為了調動莊客的積極性,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錢,有大活的時候徐平也會以現錢犒賞,有些類似于他前世的獎金。在這個年代這是通行的做法,其實相比徐平前世很多老板連加班費都不發,還是有些人情味的。

    可惜的是莊客這個群體,大多都是無家的浮民,頗有些流民習氣,沒有存錢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生與死,錢隨得隨散。很多人辛勞一輩子,還是一無所有,晚景淒涼。若到災荒年月,首先受到沖擊的便是這些人,宋朝廷又把這些人招入軍中,以免作亂。如此一年一年,在宋朝的廂軍和下層社會中這種流民習氣極其泛濫,影響深遠。

    徐平見得多了,也為他們的未來擔心。同在一個屋檐下,都算是一家人,莊客所承擔的義務,比工人對老板承擔的多得多了。後來徐平想了個辦法,讓莊客可以把錢存在莊里,隨用隨取,免得在自己手里亂花錢,頗有些他前世銀行的意思。要知道這個時代存錢沒有利息的說法,一般還要收手續費的,徐平莊里免費存放,算是一個福利。可惜應者了了,大家都懶散慣了。

    車邊的這幾個莊客就是最典型的,身上哪怕有一文錢,也是渾身不舒服,非要花得干干淨淨才會老實下來。這還是徐平嚴禁莊客賭博,不然的話昨天發錢,今天就會有人輸得精光。

    李璋坐在三輪車上,新奇得不行,東張西望,一刻都安靜不下來。

    剛開始徐平還給他耐心地解答一些問題,沒多大一會就煩了,讓他自己折騰,再不理他。

    等到太陽升起,剛剛褪去紅光,一行人進了白沙鎮里。

    這三輪車已在鎮里出現多次,大家都見怪不怪,沒人來圍觀了。當然也有家里有幾個錢的主,想給自己也置辦一輛,都被徐平一口回絕。這車看起來不那麼起眼,技術含量還是很高,根本不是錢的事。

    到了酒鋪門口,主管陸攀出來接著。

    徐平問他︰「陸主管,我阿爹不在這里嗎?」

    陸攀道︰「回小官人,主人這兩天都在酒樓里,沒有過來。」

    徐平讓徐昌在這里跟陸攀搬酒,帶著李璋來到酒樓。

    大清早也沒有什麼客人,劉小乙跟幾個小廝閑坐,見到徐平,急忙上來迎接,帶著向後院走去。

    到了後院,徐正和張三娘吃過了早飯,正在喝茶。

    到了屋里,不等徐平講話,李璋先上去道︰「見到徐伯父,見過伯母。伯母許久不見,想死我了!」

    張三娘眼楮一亮︰「這幾個月沒你這孩子在身邊吵鬧,突然就覺得冷清了不少。過來讓我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李璋走上前,張三娘拉著他左看右看。

    徐平上前,見過了禮,對徐正道︰「阿爹,我前些日子說在莊里釀的酒,今天已經拉過來了。」

    徐正一下站了起來,口中連道︰「好!好!這些日子可愁死我了!」

    張三娘拉著李璋在自己身邊,對徐平父子說︰「你們兩個只管去忙你們的,我們娘兩個在這里說話。」

    徐平和父親來到酒鋪里,幾個大酒缸已經卸下,在櫃台一邊擺著。

    徐正走上前,把酒缸打開聞聞,對徐平道︰「這一次的酒,比以前賣的還要烈上一些,是不是可以多賣一些錢?」

    徐平忙道︰「阿爹可不要這樣想,你嘗一嘗就知道了,這酒只是聞著好聞,比酒糟里蒸出來的還要難入口一些,只能賣得便宜。」

    徐正聽了這話,便有些不高興︰「賣得便宜,那還有什麼意思?」

    徐平小聲說道︰「阿爹,你也不想想,這酒是用荒地里的蘆粟釀的,本錢幾乎沒有,說起來比水也高不到哪里去,你想賣多少錢?」

    徐正看看兒子,有些狐疑︰「我可聽徐昌說,你釀酒用了不少高粱,都是莊戶里買來的,可不是蘆粟。」

    徐平把老爹拉到一邊,拿起一個小壇︰「這才是高粱釀的酒,那些都是蘆粟制成,用了點高粱的味道而已。」

    徐正打開小壇,聞了聞,又嘗了一小口,眼楮一亮︰「這個酒好,比前些日子賣的糟酒好得多了,可以賣上價錢!」

    把小壇仔細看了看,又問徐平︰「只有這麼一點?能當什麼!」

    徐平道︰「多著呢,這次釀的要是全部蒸完,怎麼也有十缸八缸,都在莊里放著呢。」

    徐正道︰「放在莊里干什麼?拉到鋪子里來賣嗎!」

    徐平嘆口氣︰「阿爹,你賣了一輩子酒,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好酒要賣給能買得起的人!你看現在鋪子里,除了船夫苦力,就是禁軍營里的大兵,哪個是有錢的?就是把酒拉來,不一樣也賣不出去?這酒不怕放,越是陳的越是香氣襲人。等喝咱們家燒酒的人多了,再賣給識貨的人嗎!」

    徐正想想,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惜這酒鋪里都是沒錢的,有好酒也賣不出價錢。要是在東京城里——」

    說到這里,長長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徐平道︰「阿爹,如今我們這里燒酒也有好幾種了,味道都不一樣,以後可得分開賣,價錢也拉開,這才能吸引人來喝。」

    「這些我自然明白,哪里還用你來教我?我賣了幾十年酒了。」

    徐正想了一下又道︰「若是分開來賣,就要取幾個不一樣的名字,才好區分。你看京城酒樓里賣的酒,只要有一點不一樣,就有一個別樣的名字做花頭。我們要做這生意,名字就要取好。」

    徐平笑道︰「名字我已經想好了,這蘆粟釀的最便宜的一種,就叫做燒刀子,意思是一口下肚,就像吞了一把燒紅的刀子下去,暢快淋灕。酒糟里蒸出來的就叫糟白酒好了,簡單明白。至于最好的這種,既然是用高粱釀造,就叫高粱酒,一聽就懂。」

    徐正聽了這話,瞪起一雙眼瞪著徐平,罵道︰「你這個夯貨,還是這麼粗淺,沒半分學識!虧得林秀才和我說了幾次,說你這些日子讀書有了起色,我和你媽媽著實高興了好一陣!你聽聽京城酒樓里賣的酒都是什麼名字!什麼香泉膏露,瓊漿玉液,流霞瑤光,可有一個像你起的這樣粗俗?!人家聽了這名字,就是打發乞丐的,誰肯花錢來喝?」

    徐平沒想到隨口說的前世酒用的名字竟引起老爹這麼大反應,只好低下頭去,心里卻還是有些不服,小聲道︰「不也有羊羔酒嗎?」

    「那能一樣?那能一樣?」

    徐正本來對兒子起名抱了挺大希望的,沒想到最後竟是這個結果,怒不可遏,就差抄棍子打一頓了。

    徐平把記憶里的東京酒樓賣的名酒名字想了一下,也覺得理虧。這點是自己忘了,這個年代崇尚浮華,又到處都講點文藝氣息,自己說的那些帶著濃厚鄉土氣的名字確實不合時宜。這樣看來,自己前世的風俗竟然還挺樸實的。

    想了一會,徐平道︰「這幾個名字阿爹不喜歡,那就換換。最便宜的一種就叫酒鬼,好一點的叫酒仙,最好的叫飛仙。如何?」

    徐正念了幾遍,點了點頭︰「這還有些意思,怎麼個分法?」

    徐平道︰「這幾種酒都烈,喝了便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至于最便宜的一種,喜歡喝酒又不想掏錢,只好去做鬼了。」

    徐正笑道︰「兩個仙酒名字取得好了,只是鬼聽起來不好聽。」

    徐平搖頭︰「這就是阿爹想得差了,真正好酒的,都是想做酒鬼而不得。史上第一好酒的人是劉伶,不就被稱為天下第一酒鬼嗎?」

    徐正只是搖頭︰「名字便就先說在這里,什麼時候見了林秀才,我再與他商量。你的才學終究是有限,想不出什麼好名來。」

    徐平萬沒想到自己只是隨口把那幾種酒在前世的名字說了出來,竟然給老爹留下了這麼個不好的印象,直接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46 PM

第43章 第一筆橫財

    回莊里的路上,李璋坐在三輪車上一路都合不攏嘴,惹得徐平滿腹狐疑,問了他好幾次︰「我媽媽給了你什麼好東西?」

    李璋每次都搖頭︰「這個不能告訴你!」

    李璋越是不說,徐平越是想知道,被折磨得不行。

    此時天長,等看到莊子,太陽還在半天空。

    繞過莊前,只見門前樹上拴了一排馬,而且有幾匹馬的裝飾極其豪華,是徐平從來沒見過的。三個人坐在莊前的大樹下,吹著過堂風乘涼,還有十幾個兵士差役散在四周,有的在伏侍三人,還有的在閑站。

    三人中李用和與郭咨是徐平認識的,另一個中年官人沒有穿官服,一身錦袍,面容白淨,三絡黑髯,劍眉星目,那份氣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奉承慣了的。按說這人就應該是郭咨和李用和說的李防御,徐平心里卻不敢這麼猜。那是什麼人?大長公主的兒子,防御使這種美官,再是徐平從前世帶來的等級觀念不強,也不敢相信這種人會來自己這鄉下小莊子上。

    到了莊前,掌把的徐昌把手一伸,喊一聲︰「停!」

    高大全和孫七郎反著一蹬,三輪車穩穩停下。

    此時莊前的十幾個人都正看著這輛奇怪的車子,見了這一幕,更是滿臉驚奇,從沒想過世界上還有這麼神奇的事情。

    下了車,徐平和李璋來到三人身邊,李用和急忙站起來介紹︰「這一位就是先前說起的這里小莊主徐平,我李用和有今日,全虧了他家。旁邊的是犬子李璋,在這里莊上閑住。」

    又對徐平道︰「這里是李防御太尉,快快上來見禮!」

    徐平上前見了禮,心中疑惑,不知這人到自己莊上做什麼。

    李端懿看了徐平的樣子,笑著道︰「昨晚喝了李提舉從你莊上帶的酒,覺得很是有味道。我是個好酒的,便來你莊上叨擾一晚,討些酒喝,明天一早去辦些群牧司的公事。主人家不會怪我不請自來吧?」

    徐平忙道不敢,答道︰「我家里是開酒樓的,莊里的酒應有盡有。太尉能夠賞光,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福氣。」

    郭咨在一邊說︰「這家小主人是個妙人,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這酒也還罷了,前些日子看他整治的這莊里的田地,甚是得法。我回去想了兩天,越想越是覺得其中妙用無窮,本就想有了機會再來討教。」

    李端懿道︰「管理田地是郭評事份內的事,與我和李提舉卻沒有關系,評事可以私下里說。不過說到奇思妙想,我看小主人坐的這車也很有意思,是你自己制出來的嗎?」

    徐平答道︰「不錯。我閑著沒事制出來坐著玩的。」

    他早看到李端懿一雙眼楮一直盯著三輪車看,明顯很感興趣。

    李端懿站起身來說︰「小主人答得有趣。這車我可以坐了試試嗎?」

    他開了口,誰敢說不行?

    徐平道︰「太尉盡管坐。不過這車騎起來有技巧,還要我三個莊客伺候太尉,他們已經騎得熟了。」

    李端懿道︰「無妨。」

    走近車子,他手下的人急忙跑過來護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去。

    在座位上一坐,李端懿的身子便就一沉,登時臉色就變了。

    徐平忙道︰「太尉安心,這座位軟,是為了防顛簸的。」

    李端懿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尷尬掩蓋過去,對掌把的徐昌道︰「起吧!」

    徐昌喊一聲︰「起車!」

    高大全和孫七郎一起發力,三車輪便慢慢啟動。

    徐昌作為自小在京師長大的人物,皇帝也見過幾回了。不過那都是隔著人山人海遠遠看著,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麼一位皇室高官還是第一次,難免心里緊張,牢牢把住車把,在莊門前的空地上轉圈。

    轉了兩圈,李端懿吩咐停下,三輪車便穩穩停在眾人面前,絲毫不差。

    從車上下來,李端懿又圍著車子看個不停,最後站住對徐平道︰「小莊主的這輛車子我中意得很,不知道可肯割愛?我以五百兩白銀換它!」

    這個時代白銀還沒有成為通用貨幣,除了跟其它國家貿易用,大多都是朝廷賞賜群臣,再就是李端懿這種豪門貴族用來顯擺。所以銀價不高,此時大約一兩白銀值錢一千文。

    李端懿說得豪氣,實際不過是願花五百貫足錢而已。

    錢隨時可以賺,這輛三輪車卻是徐平花了不少心血制成的,當然不想以五百貫這種價格賣掉。但李端懿的身份在這里,既然開了口,便不好回絕,只好轉身看李用和。

    李用和面沉似水,沒有任何表情。

    李端懿見徐平猶豫,不由失笑︰「小莊主,莫非你嫌五百兩白銀太少?」

    徐平咬牙道︰「不瞞太尉,若是平常要有人來買,即使給我兩千兩白銀我也不會出手!」

    至于你李端懿要買,自己看著辦吧。徐平是想要個高價,直接讓李端懿死了心,或者干脆就撕下面具,強取豪奪算了,不要在這里磨蹭。

    李端懿大笑︰「小莊主好大的口氣!這樣一輛車,就想要賣兩千兩白銀!莫非是金子做的?」

    徐平也豁出去了,干脆道︰「太尉是嫌我要虛價了?要不這樣,我這車就借給你兩個月。太尉盡管去找高手匠人,如果能用兩千兩銀子的本錢依樣制一輛出來,我這輛也一起送給你!」

    李端懿見徐平說得認真,不由懷疑自己看走了眼,又走到車跟前去看。看了一會,把徐平叫到跟前,指著一個黃銅制的小零件似笑非笑地說︰「小莊主,你這車有犯禁的東西啊!」

    這個零件是徐平實在覺得鋼制太麻煩,干脆用黃銅代替,沒想到就被李端懿挑了毛病出來。

    宋朝禁銅,除了有限的幾種如銅鏡之類的器具,一切都禁,當然黃銅也在其中。這種禁開始是禁止買賣,後來更是禁止擁有,更禁止私造器具。前朝真宗皇帝時,曾有人到朝廷里自薦,說是有技術可以用爐甘石點銅成石。皇帝的回答就是,天下已經把銅和石禁了,你點化了有什麼用?沒有理他。結果經過了這麼一出,連陝西開采爐甘石都限制了。這些日子徐平買爐甘石煉制黃銅就已經感覺到了這事的麻煩,好在鄉下地方沒人把這些禁令當回事,徐平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徐平看著那個小零件,閉上嘴一句話不說。愛咋咋地吧,說破大天去,這不過就是罰錢的事。

    他早就看出今天不對勁了。

    面對李端懿,郭咨不卑不亢是正常的,他是正榜進士出身,從東華門唱名出來已經身份不比尋常。李端懿地位再高,也不過是一位宗室外戚,不值得一位正榜進士巴結。

    李用和的態度就不對了。他本就是靠著沾外戚的邊僥幸得官,又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能,又沒有什麼大靠山,見了李端懿還不得使勁奉承?結果李用和今天就是不說不笑,雖然不失禮,但也不巴結李端懿。這怎麼正常?

    李端懿見了徐平的樣子,回身看了看在一邊不說話的李用和,自嘲地笑了笑︰「小莊主你這樣子,是說我用這個由頭詐你了?恁也看輕了我!我只是告訴你,你在鄉下可以不把這些當回事,等有一日到了京城,是要吃苦頭的!好在你用的石是制的有用的東西,不是浮華奢靡,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放過你!兩千兩就兩千兩吧,我著人回去取銀兩,你把車收拾整齊了。」

    徐平聽了這話,一時怔在那里,好像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啊。

    李端懿也不理他,回身道︰「時候不早了,小莊主得了這麼一大筆銀兩,不擺個宴席請我們吃酒?」

    郭咨在一邊也覺得這事情奇怪,不過這種結果他也說不出什麼來。

    真正明白事情背後玄機的,也只有李端懿自己,還有李用和心里也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出現這種事情,只因為李用和的身份太特殊了。

    李端懿自小被先帝養在宮中,就是大了,出入皇宮也像回自己家一樣,什麼樣的宮廷秘密能瞞過他?包括此時大宋朝最重大的國家機密。

    當今皇帝不是太後親生的,生母是劉太後身邊的一個宮女,正是李用和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正是因為生了皇帝,太後才會托人把李用和找出來,才會賞他個官做。

    劉太後權勢欲極強,把這個消息瞞得死死的,除了本朝最核心的幾個人,還有李端懿這種身份特殊的,就連皇帝自己都沒一點風聲。至于那位當今皇帝的生身太後,自先帝駕崩就被劉太後打發去給先帝守陵了。

    還是那句話,太後總是要去世的,皇上總是要親政的,這種消息最多也就是瞞到那個時候。母子親情,人之天性,如果讓皇帝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這麼一個命運,會做什麼閉著眼就能猜得出來。

    說劉太後沒有做呂後武則天的念頭肯定不對,但說她把做武則天作為目標也言過其實,因為根本沒那個條件。士大夫容得她一言九鼎是因為她終是替姓趙的守著這個天下,但凡她露出要做武則天的苗頭,不用外地的兵馬來清君側,宮里的宦官就把她拿下了。

    如今的朝政就維持著這麼一種奇妙的平衡,劉太後垂簾聽政,高高在上,但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明白這天下終有一日是當今皇上的。所以她必須容得下另一個太後,容得下李用和,以免招惹身後之禍。

    知道這個秘密的,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不敢緊緊靠住當今太後。李端懿有了機會,當然要與李用和結交。所以有人要借他收拾馬家,他不但不推辭,還欣然前來,順便把李用和拉上。因為他很清楚,時候到了或許只要一夜之間,他和李用和的身份差距可能就會顛倒過來。

    徐家是李用和的救命恩人,親如一家。得罪了徐家就是得罪了李用和,得罪了李用和就是得罪了那位淒風苦雨中守陵的太後,得罪了那位太後就把當今皇帝得罪死了,有多少條命都不夠折騰。

    就連馬家,再有仇怨也只敢把徐正逐出京城,不敢把事情做死。

    李端懿給徐平兩千兩白銀,實在是心甘情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48 PM

第44章 白酒代言人

    李端懿和郭咨都是文化人,徐平便請了林文思前來相陪。

    通過了姓名,李端懿對林文思道︰「原來林先生是住在這里,以前常聽曹寶臣太尉講起先生,最通《春秋》三傳。若是有閑,還望不吝賜教。」

    林文思忙道︰「防御謬贊,愧不敢當。」

    諸科當中,九經和三傳最是麻煩,繁難程度不下進士科。科舉時除九經第一人與進士相當外,其他人卻都大大不如,所以專攻這兩科的人很少。林文思雖多次科考不利,但對三傳已是極為精通,在京城也小有名氣。或許從關羽傳下來的風氣,名將都喜歡讀《春秋》,此時又以曹瑋最著名,他痴迷《春秋》三傳,曾慕名請林文思談過幾次。李端懿與曹瑋熟識,也有耳聞。

    有了這麼一個由頭,酒宴便輕松了許多。

    新釀的酒取上來,李端懿問徐平︰「小莊主,這酒就只有這一種嗎?」

    不管什麼酒最後都要賣,終究瞞不住,徐平便道︰「這酒實際上是有四種,分上、中、下,還有一種是極上的,數量極少,就難得了。」

    李端懿指著桌上的酒壇問︰「不知這是哪一種?」

    徐平道︰「不瞞太尉,這是上品。」

    林文思聽了這話,暗中狠狠瞪了徐平一眼,責備他不會說話。這麼一個有身份的人在這里,有好酒還不拿出來。不拿出來也就罷了,別說出來啊。

    李端懿裝作沒有看到,問徐平︰「小莊主為何不把你那極上品的拿出來嘗嘗?我出得起錢!」

    徐平搖頭︰「太尉誤會了。這些酒都是新釀,這種上品還好,極上品的那一種酒性太烈,酒品還在變化之中,喝了極傷身子,要陳上幾個月之後才能入口。倒不是不奉承太尉。」

    這個年代,話說得越玄乎越讓人信,徐平也有點學會了。

    李端懿聽了就笑︰「小莊主這話說得可不合情理,大家都是搶喝新酒,沒聽說要特意喝陳酒的。酒放得久了豈不成醋?」

    徐平道︰「酒和酒不同,這幾種酒再怎麼放也不會酸敗。哪怕就是這一種上品的酒,太尉拿回去放在陰涼地方,過上十年八年也只會變得更醇,就不要說極上品的了。」

    其實白酒也不是陳得越久越好,陳放只是讓酒里發生反應,生成更多的有香味的酯類物質。過了一定時間這個反應也會停止,那樣只會讓放的酒度數越來越低,沒什麼好處了。但宋朝時候有誰懂這個道理?徐平只管敞開了胡說,說得越是神奇越好。

    李端懿只是搖頭,徐平也有意讓這麼個有身份的人物給自己的酒做宣傳,便讓莊客把各種酒都取了一小壇擺在桌上。

    指著桌上新拿來的三壇酒,徐平道︰「四種酒都在桌上,太尉盡管一一品鑒。」特別指著最小一壇酒頭說︰「這里面的就是極上品,太尉有意,也只能小嘗一小口,委實這東西現在太過傷身。」

    李端懿只當是徐平故弄玄虛,昨天他已經喝過了李用和帶過去的高粱大曲,除了酒味香醇酒性極烈外,也沒有什麼意外。

    當下先從最下品的串香白酒嘗酒起。先聞了聞,眼楮一亮,等酒入口,微微搖了搖頭。這酒就只剩了個酒性烈,香味沒有多少。糟白酒入口,卻沒有說什麼。這是別一種味道,缺了香醇,多了清爽。

    最後拿起那小小一壇酒頭,聽徐平說得神奇,李端懿也有些緊張。在碗里倒了一小口,仰頭喝下。

    酒一入肚,李端懿就眉頭一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眨眼之間,臉上便泛起了一小片淡淡紅暈,閉上了眼楮。

    回味了好一回,李端懿才把眼楮睜開,對徐平道︰「我原以為小莊主在誇大言辭,沒想到竟還是收著說。這酒性之烈,氣味之醇正,當是天下第一了。不過確實不太適合飲用,一口下肚,就要醉倒,沒了喝酒的樂趣了。」

    徐平把酒壇蓋上︰「關鍵還是傷身子。」

    李端懿把幾種酒都嘗過,才問道︰「不知這酒有名字沒有?」

    徐平笑道︰「我去送酒,我家里阿爹也是問我,我起幾個名字他卻不滿意,要等我老師取了才算數。」

    李端懿道︰「不妨說來聽聽。」

    「下品的,我起個名字叫酒鬼,阿爹嫌帶了個鬼字不好。中品的叫酒仙,上品的稱飛仙,極品的還沒取名字。」

    李端懿大笑︰「酒鬼這名字如何不好?你道我為什麼要專門來嘗你這里的酒?我在相國寺有個相識的有道高僧惟儼大師,佛家故事儒家典籍盡皆精通,他有個至交相好的朋友石延年石曼卿,酒名冠京城。石曼卿便就自號酒鬼,常常遺憾天下間沒有好酒能夠讓他醉個痛快,每每要到天上去取。我就是要取你這里的酒送給他,讓他一嘗夙願!」

    徐平一愣︰「石曼卿?」

    李端懿見徐平樣子,問他︰「小主人也聽過這人名字?」

    徐平點頭。他不是在這個世界聽過,而是在前世。石曼卿是干什麼的他不記得,只記得這是個天下間第一大酒鬼,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排名前列。至于相國寺的和尚喜歡喝酒倒沒什麼,魯智深在五台山耍酒瘋呆不下去,到了相國寺就相安無事,可見相國寺里都是酒肉和尚。

    李端懿道︰「既然如此,小主人的這幾壇酒便就送我,我轉給石曼卿,讓他給你取個酒名如何?」

    徐平忙道︰「當然是好!」

    他正要找人做宣傳呢,由個著名酒鬼來取名是求之不得的。

    石延年仕途不順,前些年好不容易考中個進士,因為有落第的舉報那一科舞弊,皇上下令重考,他好死不死就被刷下來了。一身綠袍在身上還沒穿熱乎,喝著慶功酒的時候就被扒下來。

    皇上可能也覺得過意不去,便讓這班落第的補個三班奉職,算是有個官身,石延年覺得侮辱人格,堅決不做。要知道李用和剛當官也是這個職務,真不能怪石延年矯情,是真的不合適。還是張知白愛他才華,勸他就職。理由是母親老了要養,當官不能挑三揀四,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石延年不能拒絕,由此入仕,這些年一直當個小官在京城里瞎混。

    石延年才華是有的,尤其是詩開兩宋風氣,此時在京城詩名剛起。

    中國愛酒的文人,很多都是這種科場不利仕途失意的,此時京城里不只一個石延年,還有一個柳永柳三變,多年科場失意,詞名卻是漸漸起來。

    但萬不要以為這兩人是一路人,其實是失意文人在這個時代的兩個方向的代表。石延年可以愛白酒,柳永很難。

    文人失意,往往走向兩條路。一條便如柳永這般,以自己的才學寫些清歌麗詞,流連于青樓妓館中,雖然當時不得意,也能在後世搏個盛名,留下許多才子佳人的傳說。這種場合怎麼可能喝白酒?別說這個時代,就是徐平前世,誰到娛樂場所也不會喝二鍋頭。

    另一條路,便如石延年這般。雖在底層蹉跎,心中志向卻不曾消磨,文事不得意,便向學術和武事傾斜,深研古籍,也向往疆場建功立業。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便聚三五好友,以酒澆愁,說些古今故事,仗劍千里,呼嘯山林,這種時候怎麼能紅泥小爐溫黃酒。

    中國以酒聞名的詩人,當數李白和石延年,朱熹批李白詩里多酒和女人,而石延年作品幾乎無一字涉及女人,可想而知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石延年這一班底層文人,聚得多了,也曾經鬧出動靜,所謂「東州逸黨」,在北宋政壇曇花一現。

    讓這麼一個人做白酒的代言人,那是再合適不過了。不但是他愛酒,他還有名氣,還有一幫志趣相投的朋友。

    李端懿儒學精通,兼習佛老,與惟儼這位儒僧有很多共通語言。而惟儼又被後人劃為「東州逸黨」之成員,可見與石延年關系匪淺。

    這些自然是徐平不知道的,只是作為閑篇講出,把事情說明白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49 PM

第45章 白砂糖

   酒席是擺在徐平的小院里,除了酒,還已經上了幾個小菜。分別是糖拌西紅柿、醋泡花生米、油炸花生米、涼拌土豆絲。

    李端懿吃了一口西紅柿,猶豫了一會才問徐平︰「這上面白的是砂糖?」

    徐平點頭︰「太尉說的不錯。」

    李端懿忍不住彎身去看,搖著頭道︰「我家里也有宮中賜下來的砂糖,卻從來沒見過如此雪白的。小莊主從哪里買來?」

    徐平對這砂糖顏色是不滿意的,沒想到先是驚住了一個李璋,現在又震住了一個李端懿,實在想不明白他們奇怪在哪點,糖顏色變淡了又不會變甜。口中道︰「這糖也是從外面買來,我只是洗過褪了顏色而已。」

    李端懿哪里肯信︰「就是這麼簡單?」

    徐平道︰「本來就是這麼簡單。太尉以為多復雜!」

    李端懿看看徐平,見他答得認真,心里卻還是將信將疑。此時蔗糖已經流行,也有了所謂的砂糖,至于用草木灰讓糖顏色變淡的方法還被作為秘術,制出的糖作為貢品,珍稀異常。這樣的糖也有人稱作白砂糖,更有人竟敢形容其潔白如雪,也不知這樣說的人色盲到什麼程度,因為實際的顏色是淡褐色,比徐平前世的紅糖顏色都深。就是這樣的糖,也只有李端懿這種身份尊貴的人才能常常見到。

    徐平見李端懿沉默不語,便勸道︰「太尉試試這道醋泡花生,這種炎熱天氣,吃這個最消暑了。」

    李端懿夾了一粒在口里,點點頭︰「確實不錯。」

    花生也只是花生,再好吃難道能比杏仁白果好吃,在徐平前世流行的原因還是因為便宜,對李端懿來說也就是醋泡的味道有點特別。

    見了李端懿的反應徐平有點失望,這可是自己的穿越福利,莊里今年種了不少,他還指望著發筆橫財呢。

    李端懿把筷子放下,對徐平道︰「小莊主,你還有這種白砂糖沒有?能不能拿出來讓我看看?」

    秀秀還在那邊炒菜,實際上那個煤球爐也吸引了李端懿的注意,但顯然白砂糖在他心里更有地位。

    徐平只好自己起身,到廚房里拿了一個小罐出來,遞給李端懿。

    李端懿打開罐子,先是搖著仔細看看,看完又聞,最後捻起一小撮放進嘴里仔細品嘗,最後才把小罐子輕輕放下。

    「小莊主,你這個洗糖的法子能不能傳給我?」

    看著李端懿的表情,徐平哪里還不知道意思?他搞了那麼多發明創造,真正能帶來的財富必是這個自己不當一回事的白砂糖了。其實原因很簡單,睜著眼說瞎話把紅糖說成潔白如雪,可見此時的人是把真正的白砂糖當成極珍貴的物品,據說只有遠方的國家進貢來才有,也只是傳說。反正宋朝說唐朝時候有遠國來貢這種珍品,唐朝又說是漢朝的事,誰知道真假!

    而且這個時代所說的砂糖,其實雜質還是很多,粘粘糊糊的,哪里能跟真正的砂糖比。

    徐平看著李端懿,似笑非笑地說︰「太尉自己以為呢?」

    李端懿哈哈大笑︰「我只是說笑罷了,小莊主不必當真!不過我只問你一句,你真有這個法子?這糖真是你制出來的?」

    徐平指著小罐︰「東西在這里,太尉還不信?」

    李端懿道︰「此事當不得玩笑!小莊主,我們明天去群牧司辦事,三天後回來,如果你再制出這樣三罐,我便信了你!」

    徐平問他︰「我制出來又如何?」

    「好吧,我們打天窗說亮話。天下進貢的砂糖,我都在宮里見過,沒一家比得你制的這樣粒粒如砂,潔白如雪。如果你真有辦法制出來,我便獻到宮里去,一年僅宮中使用,便能讓你家財萬貫!京城豪富之家,哪一家不是學著宮里的樣子競相奢侈,一年要買多少?這賬你自己也算得出來!」

    徐平見李端懿認真,沉吟道︰「我一介草民,怎麼敢跟宮里打交道?」

    李端懿道︰「所以這事,你一家也做不成。跟宮里做生意一切有我,那幫買辦的內侍雖然橫行霸道慣了,還不至于欺到我的頭上來!」

    徐平也些心動。李端懿買三輪車的時候雖然情形有些古怪,但終究是沒有坑自己,應該有合作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今年他試種了一些作物,制了一些機器,下年就想大規模地鋪開,也需要本錢。

    想到這里,徐平先看了看林文思,見他沒什麼反應。君子罕言利,林文思了解李端懿的為人,只要不反對就是同意了。再看李用和,見他微微點頭,做生意是徐家的本行,能發財當然發財。

    決定下來,徐平問李端懿︰「太尉要怎樣合作?」

    李端懿道︰「我如果讓小莊主把所有的白砂糖全部賣給我,其余一切不管,想來你也不會同意吧?」

    徐平點頭︰「不錯,那樣會生出無數麻煩。不賺錢也就罷了,不過白忙一場。如果真是賺了大錢,必有勢力之家看著眼紅,他們不敢找太尉,就會找到我的頭上,給我招來禍事。」

    李端懿並不避諱︰「小莊主想的不錯,這一節想得周全。而且還有一樣事情,要想開起鋪子,大大方方地去賣,就避不開京城的糖行,你的身份也說不動他們。如果讓他們轉手,那大多的錢就只好給他們賺了。」

    糖行壟斷市場,而且有官府撐腰,行頭更是又有錢又有勢,絕不會允許隨便什麼人都進這個市場撈一筆,道理簡單明白。

    徐平知道這是事實,行會把持市場,要不然他也不會一直沒有賺大錢的機會,干脆地對李端懿說︰「話已說到這里,本錢我們一家一半,有了利息也是對半分,鋪子一起管理。太尉以為如何?」

    李端懿大笑︰「小莊主年紀雖小,氣魄卻有,將來必不是等閑人物!你既然干脆,我再婆婆媽媽就惹人恥笑!干了這碗酒,事情便就定下來!」

    眾人把酒一飲而盡,又親近了許多。

    這個年代做生意股份制已經很普遍,雖然並不叫這名字,但也有法律保障。本來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李端懿出本錢,一切讓徐家經營,只是借他的名字,就像徐平前世投資人的角色,按照常規利潤也是對辦分。但一是徐家並不是拿不出本錢,再一個那種合作身份不對等。李端懿本是要拉攏李用和的,沒必要使用這種手段得罪徐家。

    此時氣氛熱烈,秀秀也把熱菜端了上來。

    先是一個清蒸桂花魚,李端懿嘗一口說︰「這魚爽口,有些江南口味。」

    林文思道︰「太尉說得不錯,在下是甦州人,我這個學生有心,這莊里的口味倒是隨了我。」

    秀秀最近多是跟甦兒學著燒菜,嫌棄徐平教得粗俗,越來越清淡了。

    然後又是一道大煮干絲,這是徐平教的,甦兒進行了改良。然後都是蓮片炒肉這類清淡的菜。

    談了生意李端懿心情大好,他雖生在富貴,但花錢也如流水,日常交往的不是宗室外戚就是高官,那場面都是用錢撐起來的。俸祿雖高,但也常常覺得錢不夠花,有了外財自然就舒心許多。

    吃喝了一會,李端懿心中一動,放下筷子問林文思︰「林先生,你覺得這菜真的合江南人口味嗎?」

    林文思笑笑︰「廚中的事我一竅不通,都是小丫頭們自己琢磨,當然說不上多麼正宗,也還過得去罷了。」

    李端懿道︰「林先生誤會了,我是問江南人吃這種菜習慣不習慣?」

    林文思道︰「以我來看,當是能夠習慣的。」

    李端懿聽了,轉身問徐平︰「你家里是開酒樓的,有沒有想重回京城?」

    徐平覺得奇怪︰「太尉為什麼這麼問?」

    徐家從京城被趕出來,當然無時無刻不想回去。徐正幾乎天天念叨,現在酒樓里又有好酒,又有好菜,如果在東京城里,錢要像流水一樣進來。可惜白沙鎮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多少才能也施展不開。

    見了徐平的表情,李端懿笑著說︰「如今京城里,多少來自江南的士子官人,歷代所無,卻沒有一家酒樓能做出江南人的口味,這些人都苦惱不已。我吃你這里的菜,實話實說,口味也只是一般,但貴在清淡,江南人應該喜歡。我也看了,秘訣當是在那個爐子上,不用大火燜煮,所以清淡。如果我們用這手段開個酒樓,說不定也有好生意。」

    徐平隨口接了一句︰「太尉說得是。」

    這怎麼可能是因為爐子,明明是因為用油炒菜,可以快速出鍋。不過他可沒心情跟李端懿解釋。賣酒也就罷了,賣菜就太麻煩,他從前世帶來多少可以發財的路子,只要有了門路,哪里還有耐心去開什麼酒樓。

    李端懿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事現在可以想想,做起來卻有諸多難處,且從長計議。」

    宋朝由于酒的專賣制度,酒樓要出名第一靠好酒,其次才是菜色,偏偏江南人是不喜歡喝烈酒的。而且大的酒樓,往往後面有官宦人家做後台,不是想買就買的,更不是想開就開的,只能慢慢等機會。

    徐平更不會把這放在心上,隨便一個精制白糖就有天大的市場,他身上還有無數的路子,哪會費這個心思。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5 11:57 PM

第46章 收割機

    七月丙申,十一。

    郭咨一個人先回來了。群牧司的事情涉及到中牟縣的地方不多,他不想與一群大兵呆在一起,便先回了徐平莊上。

    到了莊前問了莊客,說是徐平正在地里試驗機器,並不在莊里面。郭咨心中好奇,便由莊客帶著,來到了地里。

    依然是上一次的那些人,隨著徐平在甜高粱地里試驗收割機。高粱比苜蓿長得高大粗壯,種得也稀,割刀的速度便有不同的要求。如今已是七月,快到收獲的季節了,徐平一天也不敢耽擱。

    李璋隨著到地里,嚼了根甜稈解饞就厭了,自己找了個小水塘捕魚。

    郭咨到了地頭,見徐平幾人跟著黃牛在地的中間正在收割,兩行割倒的高粱齊齊地倒在收過的地里。

    彎下腰看了地上割倒的高粱,郭咨也被驚在那里。農業效率的提升,就是從純靠人力到借助畜力,再到使用動力的過程。郭咨這幾年做官,大多都是與農業相關,當然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撇下莊客不管,郭咨急步進了田地,跟上徐平一行人。

    見到郭咨,徐平吃了一驚︰「主簿怎麼到地里來了?這里面高低不平,高粱茬尖利異常,容易傷人,我還是陪你到莊里歇著。」

    郭咨擺手道︰「不必,我正要看看你是如何種地的。」

    這種超越時代的機器,徐平當然不想被別人看了去,但也不至于心驚膽顫地怕人發現。說穿了,從原理上來說,收割機也沒多麼神奇,還是模仿人割作物的動作,並不會被這個時代的人物當成妖怪。真正的技術其實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刀的形狀和轉速,刀刃的角度,動力的轉換和傳遞,這些模糊說起來在古代都有跡可尋,但具體的數據非經長時間的實踐不可。

    徐平所掌握的,恰恰是這些不起眼的地方的精確數據,說出來剛好就對了,讓人無話可說。其實徐平前世帶著新式農機下鄉推廣,圍觀的農民也經常會說原來就是這麼回事,甚至能說出一大堆自覺更好的方案來,真正用起來才會發現總是差了點什麼。真正讓農民一見就驚為天人的,基本都是無人飛機全自動控制這種一看就是高大上的,然而實際上他們又用不上。

    人們不會對自己能看懂的東西覺得神奇,只是會覺得這東西其實很簡單,只是自己恰好沒向那個方向想而已。而農機又大多都是如此,根本上還是模擬人類的動作,因為人天然是自然界最高端的科技,生產中自然而然就會找出最優的動作,農機只是把一種比較優的動作固定下來持續進行。

    如果沒有那堆黃銅制成的齒輪,不要說郭咨,就連高大全這些莊客都會覺得徐平只是腦子轉得快些,齒輪箱才讓他們覺得有些神秘感。

    跟著在地里走了一個來回,到地頭停下,郭咨問徐平︰「這種農具也是小莊主制出來的?我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

    徐平道︰「是啊,我這莊子地方太大,莊客又少,只好制些農具出來節省人力,不然哪里種得過來。」

    郭咨道︰「小莊主能否讓我仔細看看?」

    徐平又哪里能說不行?

    郭咨彎下腰,把整台機器仔細看了一遍,指著封起來的齒輪箱說︰「這農具其他地方我都看得明白,惟有這個鐵箱里面不知道是什麼道理。而看起來這農具之所以能用,奧秘全在這鐵箱里面了。」

    徐平看他的樣子,不把齒輪箱看個明白是不死心了,便讓孫七郎上來打開,干脆讓郭咨一次看個夠。

    孫七郎取個扳手,上來起出箱蓋上的黃銅螺栓,動作簡潔熟練,已頗有些老工人的派頭了。他與高大全的分工,這些工作都是他來做,或許是天生的性情,他也喜歡做這些。

    扳手和黃銅螺栓又讓郭咨眼楮亮了一下,不過沒有說什麼。

    看著齒輪箱里黃澄澄的一箱齒輪,郭咨呆了一下,問道︰「這鐵箱里面的都是石制成的?」

    徐平臉色變了一下,對郭咨道︰「主簿不會說我私制禁物吧。」

    郭咨笑道︰「朝廷禁銅,只是為了抑制奢靡之風,確保鑄錢用銅不缺。小莊主用來制農具,農是天下根本,誰又會說什麼。不過我是好奇,你是怎麼想到把這用到農具上的。」

    徐平松了口氣︰「齒輪在水磨上能用,怎麼就不能用到農具上了?」

    郭咨直起身來,嘆了口氣︰「小莊主心思巧妙,是我不及了。」

    齒輪在中國早就出現,到了宋朝,就是人字齒輪和齒輪系也已經不稀奇,多是木制,鐵制和銅制的也很常見,但基本是鑄造的。郭咨本就擅長發明,對這些東西見得多了,也不認為是多麼神奇的事物,只是對徐平能想到把這種機構搬到農具上覺得想得巧妙。

    徐平這些齒輪有技術的不在結構,而是用黃銅精確壓制,使傳動相對平穩,黃銅的機械強度勉強能用。再一個用蓖麻油潤滑,大大降低了磨損。要知道蓖麻油是自然界中最好的潤滑油,徐平前世最高端的潤滑油里也大多還是要添加不同比例,有著極好的潤滑效果。

    這一台收割機,在郭咨眼里,單獨拿出哪一個部分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神奇,並沒有超越時代的技術。但組合到一起,就達到了他想也想不到的效果。所以雖然說不出來,總是覺得怪怪的,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徐平這個小莊主果然是心思精巧無人能及。

    又看著割了兩行,郭咨問徐平︰「小莊主,你這農具如此精巧,省人力極多,有沒有想過獻給朝廷?或許就能換來一個官身!」

    徐平斷然搖頭︰「不想!」

    換來官身,換個什麼官?三班奉職?還是中牟助教?三班奉職不用說了,李用和剛當官的時候徐平知道是個什麼慘樣。至于助教麼,這也算個官?此時東京城里,梳頭磨剪刀的人人都稱助教,不讓人笑死!

    向朝廷獻技術,大宋朝廷一般會給兩樣賞賜,一種是直接給錢,一千貫兩千貫也不少了,但徐平不會自己賺嗎?更何況朝廷很少給錢,遇到要給百姓出錢的時候,大多都是給個身份。錢少的時候給和尚道士身份,錢多了就發你幾套空白官身了事,這種官前面已經說了,並沒多少作用。

    除非特殊情況,如向朝廷獻浸銅法的那一家,給了官身,還讓他們家負責銅礦的管理和技術。但這也不是徐平想要的,想做官就中進士去。

    郭咨見徐平答得堅決,知道他志不在此,也就住口不說。不願意獻出農具,官方也不會強迫,自然還有其他辦法讓你發揮作用。

    這個朝代雖然對民間管理嚴密,終究還算不上苛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6 12:01 AM

第47章 生意

    第二天,徐平正跟郭咨和桑懌在那里討論收割機。

    郭咨問徐平︰「小莊主,你地里種那麼多蘆粟是要作什麼用?」

    徐平隨口答道︰「養牛養羊啊。」

    郭咨怔了一下,問道︰「就是用來養牛羊?」

    「怎麼了?不行嗎?」

    養牛羊的效益高,別說這個時代一畝地就產那麼個一石兩石的,就是徐平前世一畝地一兩千斤的產量,也比不過養殖業啊。

    郭咨聽了只是搖頭。這周圍都是荒地,有多少牛羊放牧不了,要去專門種牧草,這話聽著都缺心眼。

    徐平想的可不一樣,如果市場不大,搞牧業肯定是不劃算的,可如今京城周圍羊肉缺的厲害。宋朝以羊肉為貴,不但皇宮里基本只用羊肉,就是京城里的官員,除了俸祿之外每月還有口料羊呢。牛羊司雖然牧羊數十萬,也還遠遠滿足不了需要,每年從西夏和契丹要進口數以萬計。徐平莊里就是養得再多,也不愁賣不掉。

    桑懌是昨天回來的,對徐平的話也不以為然,農業當然以糧為本。問道︰「對了,你這收割的機器能不能收稻麥?」

    徐平想了一會,才道︰「那要試試才知道。」

    按說這種收割機是不行的,但宋朝種的稻麥品種與後世不同,種植技術也大不一樣,此時種的稀疏很多,就說不好了。

    三人正在瞎聊的時候,有莊客進來稟報,李端懿和李用和回來了。

    把人迎進莊里,因為天熱沒有進屋,只在院里通風的地方喝茶。

    徐平把新制的三罐白糖交給李端懿,對他道︰「這些都是這兩天新制出來的,太尉可放心了吧。」

    李端懿看看,笑道︰「小莊主果然有這手段,事情就好辦了。只是不知道你一天能制多少?」

    徐平道︰「那就看有多少糖了,其實洗起來也快。」

    徐平只告訴李端懿糖的顏色要洗,至于怎麼洗就不能說了。

    說過了白糖,徐平又問起那伙盜賊的事情。

    李端懿卻不想說,問徐平︰「你關心這些干什麼?」

    徐平便說前些日子莊子周圍鬧盜賊,搞得自己這里也不安定,並把桑懌介紹給李端懿。

    李端懿看看桑懌,有點驚奇︰「聽林士奇學士提起過你,說是最善捕盜,有意向朝廷舉薦。原以為是位高大壯漢,沒想到也只是平常人。」

    林士奇就是林特,字士奇,雖然是當今皇上為太子時的舊臣,但因為依附丁謂,此時被貶為許州知州,依例帶京西路安撫使兼本路兵馬巡檢。桑懌活動的地方正在他屬下,而且離許州不遠,因此竟也聽說過。

    桑懌自己也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經進了這些高官耳朵,急忙上來相見,謙虛幾句。

    見了桑懌,李端懿才提了點盜賊的事情。他此次的任務是整頓群牧司廂軍的秩序,那伙盜賊雖然聽說過,但卻沒有見到,當是隱藏起來了。這是地方上的事物,自有開封府界提點司去管,他不會插手。

    聽了李端懿的話,徐平和桑懌對視了一眼,兩人知道這事情只怕還有反復。此時的開封府界提點司依然在京城里,對地方上並不怎麼上心。

    李端懿並不想多談這件事,喝了一會茶,便與郭咨和李用和一起告辭離去,同時帶走了新制的三罐白糖和那輛三輪車。銀兩他早已讓手下人回開封取了過來,都是五十兩的銀鋌,有皇宮的印記,當是不知什麼時候從宮里賞賜下來的,絕對地足質足量。

    這三人是要回中牟縣商量公事,之後李端懿就回開封。他的身份尊貴,下來定下大的方向,其他小事自然有手下去辦,不會耗在這里。郭咨與李用和當然沒有這個待遇,還要忙上些日子,李璋便在莊里呆著沒走。

    兩千兩白銀放在手里太過扎手,徐平讓桑懌和高大全與自己一起,帶了送到白沙鎮上父母那里,而且與李端懿合作的事也要商量。

    三輪車已經賣掉,徐平只好騎馬,高大全和桑懌兩人騎驢,白銀分成三份,分別在馬和驢上馱著。桑懌倒還罷了,高大全身形高大,騎在一頭小驢身上便有些可笑。

    此時正午剛過,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又沒有一絲風,三人都被曬得臉上出油。尤其是高大全跨下的小毛驢,一個勁地出長氣。

    徐平看了也是好笑,問桑懌︰「聽說關中產驢,比其他的地方都高大,幾乎不弱于差一些的馬,秀才有沒有聽說?」

    桑懌搖頭︰「從未聽過,驢就是驢,怎麼能與馬比!」

    徐平心里暗嘆一口氣,他前世的關中驢可是著名的大驢品種,如果這個時代有就好了。驢耐粗飼,而且負重耐勞,比馬好用多了。

    到了酒樓,三人已是汗透衣裳。徐平讓劉小乙帶桑懌和高大全去喝一碗酸梅湯解暑,自己找一個小廝跟自己把銀兩抱入後院父母房里。

    徐正夫婦正在歇涼,見徐平弄了幾個大包袱進屋,張三娘問道︰「大,你又弄了什麼玩意來孝敬爹娘?」

    徐平把小廝打發走,才笑道︰「這次我帶來的,是阿爹最喜歡的東西。」

    說著把包袱一個一個打開。

    徐正和張三娘傻愣愣地看著那一堆白花花的銀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張三娘才一把把徐平拉到身前,小聲問他︰「我聽說最近這里有燒煉白銀的方士,大郎,你是不是與他們做了交易?我跟你說,你阿爹雖然愛錢,但我們可不能做這犯禁的事!」

    徐平哭笑不得︰「媽媽說哪里去了!這都是十足紋銀,還有皇宮里的印記呢,怎麼可能是假的!」

    徐正走上前,用手摸著桌上的銀鋌,一一仔細看過,才長出一口氣︰「果然都是真的!我也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白花花的物事!大郎你實對我說,這都是哪里來的?」

    徐平便道︰「是京城里一個高官李太尉,有公事路過我們莊子,看上了我前些日子制的那輛車,用兩千兩白銀買了去。」

    見父母還是不信的樣子,便把賣車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徐正吸了一口氣︰「那輛車子,值兩千兩白銀?你實話對我說,制那輛車你花了多少本錢?」

    徐平想想道︰「大約也有百十貫錢。」

    「那我們還開什麼酒樓!」

    徐正的眼楮都瞪了起來︰「干脆我們把這里酒樓賣了,一家三口回莊里去制車子去!省得你媽媽整天念叨你不來看她!一輛車子就能賺差不多兩千貫錢,我們一年只要制出個十輛八輛也就夠了。」

    徐平見了老爹的財迷模樣,笑著說道︰「阿爹說的不錯,一年十輛車子我們倒是能制出來,只是就怕一年遇不上一個像李太尉這樣,願意掏銀子的傻子!那我們制了車子又有什麼?」

    徐正聽了這話冷靜下來,嘆了口氣︰「原來這生意只能做一次的。」

    「這生意不做,還有其他的呢。」

    徐正聽了這話,轉身看著徐平︰「我兒還有其他生意?」

    徐平便把自己與李端懿商量的白糖生意說了一遍。

    張三娘不信︰「那糖我也吃了,並沒甜到哪里,怎麼會有人出大錢?」

    徐正卻道︰「婦人家終究竟是見識有限,只知道吃甜!我卻覺得這個李太尉說得有道理,真正的大富之家,哪里還管甜是不甜,只管要東西好看。我聽說宮里皇上吃菜,一大桌都是看的,誰去吃它!」

    徐平道︰「我們不管這事行不行得通,行不通我們也少了什麼,那都是李太尉要去操心的。只說如果行得通的話,阿爹做不做這生意?」

    徐正想回京城都快想出病來了,當然是千肯萬肯。

    至于本錢,由于白沙鎮的酒樓開了沒多久,本來是很緊張的,但有了兩千兩白銀在手,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再去借一些。宋朝限制高利貸,借錢的年利大約是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再高官府就不管這種債務了。而且不管怎麼利滾利,最後還的最多只是借的錢的兩倍。只要有抵押有保人,錢並不怎麼難借,所以本錢也不用操心。

    與父母商量了一會,這事情也就定了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6 11:39 PM

第48章 現場演示會(上)

    自那一日後,李端懿又來要了五十斤白糖去,說是要送入宮中,至于其他的,讓徐平安心等消息。市場不是一下就能打開的,急也急不來,徐平也沒有辦法。好在李端懿沒有白拿,給了一鋌二十五兩的銀子算是他買的。

    此時的東京城里,平時哄小孩吃的飴糖約是一文錢一塊,珍貴的砂糖一斤要賣到兩百文以上。李端懿也托人說了,徐平制的白砂糖他準備賣到一貫足錢一斤,現在算成本兩家分擔。

    徐平自然無所謂,這個價錢他已經有得賺了。

    此時到了收獲季節,莊里忙得不可開交,徐平也沒有心思再管這些。

    八月辛酉,初六。

    徐平在麥場里,指揮著徐昌與一眾莊客把收回來的甜高粱用鍘刀鍘成細段,收到旁邊的大窖里青貯。

    之所以種甜高粱,就是因為這是一種適合青貯的優質飼料,可以保證牛羊到了冬季也食料不缺,不至于像現在其他的養殖戶那樣,到了冬天只好干看著牛羊掉膘。別家沒的賣了,徐平自己莊上的才好賣個好價錢。

    正在忙的時候,看門的莊客來找徐平,告訴他縣里的郭主簿又來了,而且還帶了不少人,都騎著大馬在莊院前等著。

    徐平一聽心里就煩了。這是什麼時候?秋忙秋忙,時間一刻也不等人!高粱在穗粒成熟的時候含糖量最高,等下去品質就一天不如一天。他還要把高粱從地里收回來,還要乘這個時候釀酒,還要青貯,雖然有收割機幫忙,高大全和孫七郎在地里也忙不過來。自己分身乏術,哪有心情伺候這幾位官人!

    可人家身份擺在那里,徐平也沒辦法,只好吩咐了徐昌,轉到莊前來。

    郭咨正與兩個人說著什麼,身邊還站了二十幾個人。其中有七八個穿著綾羅綢緞,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其他人都是布衣,像是下人。

    徐平上來見禮,對郭咨道︰「不知主簿前來,有失遠迎。」

    郭咨笑道︰「小莊主,你這里收獲莊稼,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徐平一愣,我地里收莊稼跟你有什麼關系?為什麼要告訴你?

    郭咨看了徐平的表情,也不以為意,指著自己周圍的人道︰「這里都是中牟縣屬下的大戶人家,每家都種得有一千畝以上的田地。我把他們叫到你莊上來,是讓他們看看你是如何種田地的,回去也好學習。我身為本縣主簿,正該盡這勸課農桑的本份。」

    徐平看著郭咨,像看一個怪物一樣。這丫的是到自己莊上來開現場演示會來了!這可是徐平前世的老本行。可為什麼不通知自己?就這樣說來就來了?憑什麼?這一二十號人,誰管吃?誰管住?

    來的人中有腦子聰明的,知道徐平是主人,急忙上前來打招呼︰「在下李雲聰,在汴河邊上也有個莊子,莊里兩千多畝田地,還請莊主不吝賜教!」

    徐平看這個人,五短身材,膚色微黑,兩撇小胡子,下巴上一顆黑痣,看起來不像個地主,倒像個狗腿子管家。

    徐平「嗯」了一聲,也懶得理他。

    有人開了頭,就有人跟上,又上來一個道︰「在下葉添龍,莊子比李員外的還要大上一些。哈哈,其實李員外的莊子很多地還是買得我的呢,地太多了種不過來,哈哈。小莊主什麼時候到我莊上去指點一二。哈哈!」

    徐平看著他一張白淨的胖臉,心里暗罵,哈哈你妹,我吃飽了撐的去你莊上指點!不知道我一天百貫錢上下!

    看其他人都要圍上來,徐平心里煩躁,來到郭咨身邊,小聲問他︰「主簿,你找了這麼多人來我莊上,請問我有什麼好處?」

    郭咨愣了一下,心道你要什麼好處?我這麼看得起你,不就是好處嗎?沉默了一會才道︰「免你莊里下年錢糧!」

    徐平就有些急了︰「我這處莊子,這幾年本來就免了錢糧!主簿,你帶人下來,縣里難道沒有經費?還要我管吃管喝?」

    這麼大一個主簿,在徐平前世也是副縣長財政局長級的人物,又有級別又有實權,就這麼甩著袖子下來辦事?徐平一個辦事員,開個演示會還請人家喝紙盒里裝的白酒,管上一頓豬頭肉呢!

    郭咨聽了徐平的話,也尷尬在那里。這確實是他的職責,但縣里也確實沒有這筆經費,總不能自己掏錢安撫徐平吧。宋朝官員俸祿是高,便他也要養一大家子啊,這也自己花那也自己花還養不養家了?而且宋朝對官員貪污公款管得很嚴,處罰極重,幾十貫就要掉腦袋。雖然說是宋朝不殺大臣,一般不會真殺人,但削職為民還是跑不了的,一二十年後的甦舜欽的例子就擺在那里,那還是共犯就一擼到底了。

    看了郭咨的樣子,徐平嘆了口氣︰「主簿,我也知道你要為民辦事,可也不能坑我啊!要不你再想想,有什麼辦法?」

    郭咨看看周圍的人群,心里也不痛快起來,本來辦的是好事嗎,怎麼就又來這麼一出?對徐平道︰「小莊主,做人不可斤斤計較!你配合朝廷辦事,朝廷不會忘了,日後總有好處給你!」

    又是空頭支票,徐平心中都要罵人了,這人官是怎麼當的?你沒有經費,可你有權啊,你能管得了人啊,這都是好處啊!就只會這麼干叫!

    平靜下心情,徐平對郭咨道︰「主簿,你帶來的人我也看了,十個中倒有八個是員外官人,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服侍。現在什麼季節?搶田里的莊稼如同救火一般,我莊里人手本來就不足,誰去照顧他們?」

    見郭咨還是不明白,徐平干脆把話說明了︰「這些員外,哪個自己莊子上的人手不比我這里多?我這里種的蘆粟,所以莊子上忙,他們莊里可不忙。如果每個人前來都帶上五六個莊客,幫我莊里做些農活,不就兩全其美了?他們看到了該看到的,而且還自己動手干過,不比干看著好!」

    郭咨聽了,臉上的烏雲漸漸散去,對徐平道︰「小莊主說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先前沒有想到,只是這個時代不流行這些手段罷了。身為一個當官的,你不能貪污,你還有權呢,什麼事不好辦?

    見郭咨明白了自己意思,徐平便道︰「其實這些人出去,喝個酒都要帶幾個莊客服侍,讓他們出幾個人來干活根本沒有什麼。而且這麼多人到我莊子上來,必須有個準備,不然會搞成一團糟。要不這樣,主簿管著來的人,不要讓他們惹出事來。哪里能到,哪里不能到,哪些該看,哪些不該看,預先說明白了。我去約束自己莊客,讓他們也有規矩。」

    郭咨看看徐平︰「小莊主說得有道理,凡事必須有規矩。」

    當然有道理了,徐平前世專門就是干這個的,呼啦啦招一幫人來,不把規矩定得嚴一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給你看。

    郭咨把那一幫莊主員外招在一起,讓他們派人叫莊客來干活。

    李雲聰苦著臉道︰「主簿,我莊里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委實是抽不出人手來。是不是讓其他幾位員外多帶幾人?」

    郭咨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莊里忙成這樣,你還在這里干什麼?還不回去一起忙?不要說我擾亂農時!」

    葉添龍在一邊附和︰「主簿說的是,讓李員外快回去!」

    他們都是聽了郭咨說的收割機的神奇,特意跑來學的。此時周圍荒地到處都是,有了節省人力的農具,就能迅速擴大耕地。而且朝廷為了鼓勵開荒,不但開出來的地屬于墾荒者所有,而且有年數不等的免賦稅優惠。葉添龍和李雲聰兩人的莊子緊挨著,你家開得多我家就開得少,此時正是對頭。

    有了郭咨這句話,再沒人敢出言反對,當時定下每家出五人來徐平莊子里幫著干活,當然也保證他們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到了中午日頭正毒的時候,莊里的農活也停了下來,徐平把莊里的人都招集到一起,說了郭咨帶人來參觀的事。商議定了,釀酒的地方是嚴禁任何外人看到的,這也不屬于郭咨說的範圍。至于其他的農具,則沒有必要保密,盡管讓這幫地主老財看去,能學到多少是他們本事。依徐平估計,他們還是要到自己莊子上來買,剛好給冬天農閑季節找些活干。

    眾莊客也沒有異議,今年雖然活多,但一次次的賞錢發下來,收入比往年兩年還多。錢落到手里,也沒有人嫌累。

    惟有這麼多人來,吃住是個大問題。吃還好說,無非是多蒸幾籠饅頭,住就有些麻煩了。

    南房雖然三十多個莊客住著很寬裕,但卻容不下這麼多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在外面搭些草棚,反正此時天熱,也不怕凍著了身子。

    徐平也想到,自己莊里下年肯定是要再招人的,必須起新的房屋,不過現在沒時間,只有等到秋收忙完之後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6 11:4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4 09:27 AM 編輯

第49章 現場演示會(下)

    八月初的晚上,天氣依然熱得很。徐平拿把蒲扇搖著,光著腳踩著旁邊的凳子,趴在桌上看《孟子》。

    桌子的另一邊,秀秀正在練字,兩人的中間是那一盞精致的酒精燈。

    秀秀偶爾抬起頭,看見徐平的樣子,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官人,你讀書和樣子太不雅致了!」

    徐平頭也沒抬︰「讀書還要有姿勢嗎?」

    秀秀道︰「那是當然。我也見過林秀才讀書,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有時候還要焚香呢。哪是官人這個隨意樣子!」

    徐平搖著手中蒲扇道︰「等什麼時候官人我去中個進士,看你怎麼說。」

    秀秀「噗嗤」笑了出來︰「官人這個樣子可不像個進士。」

    徐平也懶得理她。自己前世讀過多少書,哪是現在的書生能比的,做起題來沒白天帶黑夜地做,能正襟危坐才見鬼了。

    這些天徐平對《孟子》發生興趣,還是因為前些日子上課的時候與林文思的對話。兩人偶然談起李端懿,從他身上轉到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這在徐平看來簡直是自然而然,在他前世是常識嗎!意外的是林文思對佛家極為排斥,並說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儒道法墨,四家都是治世之學,互相之間有所借鑒都很正常,惟有釋家是出世之學,對治世沒有助益,不能混談。

    聽了這話,徐平愣了很久。法家墨家不說,早已勢微,儒家道家什麼時候成了治世之學了?不都是談個人修養的嗎?反正在他的前世那些國學大師都是這麼說的,與宋儒的說法有點大啊。

    然後林文思就讓他讀《孟子》,讀熟了再與他談。

    這個話題引起了徐平的興趣,竟真地把這本《孟子》讀進去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這句話徐平還是記得的,當然沒敢隨隨便便就說出來,一直憋在心里。因為他沒從書里讀出這句話的邏輯關系,也不理解那位大宋末代狀元心里是如何看待這句話的,文天祥的行為在徐平看來只是愛國主義的情操,與子曰書雲連起來還是有些難。

    他用功讀書,只是要找出宋儒的邏輯來,以免無話可談。

    夜已經深了,秀秀伸個懶腰,對徐平道︰「官人,我們歇了吧,明天你不是還要有許多事做?」

    徐平把書合上,嘆了口氣︰「歇吧,日子還長。」

    宋朝讀書人口中的那個「儒」徐平還是沒一點眉目,不知還要經過多少夜苦讀才能找到。還好有秀秀這個小丫頭陪著,讀書並不那麼寂寞。

    第二天一大早,郭咨帶著那十幾個莊主員外和他們帶來的莊客浩浩蕩蕩來到了徐平莊上,到了莊前先吃了一驚。

    只見十幾件農具一字在莊前擺開,每件都操洗的鋥亮,旁邊立個牌子,說明這件農具的原理是什麼,有什麼功用,能達到什麼效果,有多高的效率。

    徐平穿得干淨整齊,坐在旁邊喝茶,旁邊站著清清爽爽的秀秀。

    見到郭咨到來,徐平上來見過了禮。

    郭咨指著那些農具道︰「小莊主這是何用意?」

    徐平道︰「主簿不是要這些莊主來我莊上學我如何種田嗎?今天我便給他們講解這些農具,明天後天到地里親自演示,務必使每個人都清清楚楚。」

    郭咨似懂非懂︰「小莊主有心了。」

    這都是徐平前世玩膩了的套路,既然答應了別人來學,那就做得光明正大一點,按照前世組織演示會的路子來。他也算好了,有個三天左右的時間,有近五十個壯勞力幫手,莊里的活也差不多也忙完了,兩不耽誤。

    把來的莊主員外集中起來,徐平講了這次活動的流程。

    那些土財主哪里見過這種陣勢,見徐平坦誠,都被驚住,再說不出話來。

    徐平讓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把這些人帶來的莊客領走,秘密吩咐,這三天的時間把人都看好了,不要讓他們跟主人見面,省得別出事端。不用客氣,好吃好喝管著,往死勁了用。

    三人把人領走,徐平才讓抬了一張大桌子出來,上面放了茶水瓜果,讓來的莊主們慢用。

    李雲聰有些奸詐,心里打的都是小算盤,生怕吃虧,對徐平嚷道︰「小莊主快開始吧。吃喝我們莊里都有,哪會巴巴地跑到你這里來!」

    徐平笑笑,對眾人道︰「你們隨著我來。」

    先到了犁子面前,徐平往講解牌旁邊一站,秀秀便到了另一邊,念起講解牌上的內容來。

    小姑娘跟著甦兒和林素娘混了幾個月,大方了許多,加上長得清秀漂亮,口齒清楚,讓人聽著就舒服。

    有的地主老財心思就不放在犁子上,看著秀秀眼楮轉個不停。

    秀秀講完,徐平道︰「諸位都聽清楚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我。」

    李雲聰走上前來,一雙小眼在秀秀身上先轉了一圈,才道︰「這套犁子也沒什麼特別。小莊主,不是我說,跟我莊上的也差不多,不出奇。倒是你身邊的這個小丫頭長得伶俐,比犁子寶貴。你多少錢買的?」

    一眾莊主聽了,一起大笑起來。

    郭咨站在一邊,臉已經快黑成了鍋底。

    徐平笑吟吟地看著李雲聰,朗聲道︰「常聽人說有以文會友,以武會友,咱們諸位都是種地的,今天就以農具會友!這位李員外說他莊上有與這差不多的犁子,想來也是有巧妙在其中。不如這樣,便讓李員外回莊子把他的犁子取來,放到一起大家品評一番如何?也是互相學習!」

    見站著的人臉上變顏色,徐平看著郭咨提高聲音道︰「郭主簿組織大家一起來,花了多少心思,官府花了多少精力!這次一定要辦得圓滿,一點缺憾也不能留下!我們到那邊喝些茶水,等李員外取來再說豈不是好!」

    說完,領著秀秀徑直走了。

    李雲聰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著大家。

    葉添龍從一邊跳了出來,猛地拍了一下李雲聰的腦袋︰「你個蠢貨要逞能,還不快回家扛你的犁子過來?讓我們眾人在這里干吃日頭嗎!」

    李雲聰又雲看郭咨。

    郭咨知道徐平是借個由頭惡心李雲聰,瞪了他一眼︰「你還不快回去?正午不能趕回來,你就不用來了!」

    李雲聰苦著臉道︰「我不來,我帶來的莊客怎麼辦?」

    郭咨道︰「忙完了活,這里的莊主自然會打發他們回去!難道留在這里白白吃飯!」

    李雲聰看看周圍,一起來的人意沒一個人幫自己的,不敢再說什麼,到旁邊牽了馬,飛一般地回自己莊子去了。

    這幫莊主員外雖然日子過得養尊處優,論見識比徐平前世打交道的農民差遠了。人家天天電視看著,收音機聽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是這幫土老冒能比的。有人跳出來搗亂,徐平巴不得拖時間,留他們的莊客在莊上多干活。

    李雲聰不回來,不管誰說徐平都堅決不開始。理由自然冠冕堂皇,事情辦了就要辦好,也給郭主簿爭個面子。

    等李雲聰帶了個莊客扛了犁騎馬回來,太陽正升到頭頂上,簡直能把人烤化了一樣。

    反正現在也不流行吃午飯,徐平帶著秀秀依然上來講那具犁的功能,主要是說在農田里開溝的好處。

    講完了自己莊里的犁子,徐平又讓李雲聰上來講他帶來的犁子,務必要講細了,講的明明白白。

    這種犁子哪個莊里沒有十具八具的,這幫莊主再也受不了了,紛紛要求暫歇躲躲太陽,等到下午再開始。

    徐平道︰「我們莊戶人家,時間一時一刻都像金子一樣寶貴。不過大家如果真是熱不過,那就到一邊乘涼。這都是大家情願,可不是我拖延時間。」

    葉添龍仰著一張曬出油來的胖臉道︰「小莊主說哪里話!就是開封城里皇上在朝堂見群臣,到了中午也得休息躲這暑氣!」

    徐平看著他正色道︰「葉員外這話說得誅心!我們一介草民,怎麼能跟皇上大臣比?罷了,我們還是開始吧!」

    李雲聰按住葉添龍的腦袋︰「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鳥嘴!皇上九五之尊,是你這個種地的死胖子能提的!」

    眾人一哄散了。

    隨著徐平回了小院,秀秀一直皺著眉頭。徐平看見,問她︰「秀秀,怎麼是上午太陽曬得不舒服嗎?」

    秀秀搖搖頭,低著頭好一會才說︰「官人,下午不要再讓我去了。」

    徐平問道︰「怎麼了?你講的很好啊!」

    秀秀嘟著嘴道︰「我一個小女孩兒,怎麼好這麼拋頭露面!」

    徐平一怔,他倒是沒想到這茬,只想著學前世那些氣派的廠家,找個小姑娘講解有派頭。這也不全怪徐平,這個時代,又是在鄉下,本就沒什麼男女大防的意識。倒是秀秀受了林家燻陶,覺得不自在。

    知道了秀秀的想法,徐平當然不勉強,道︰「下午你在院里歇著好了,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秀秀看看徐平,小聲問道︰「官人你有沒有嫌棄我?」

    徐平笑著拍拍她腦袋︰「瞎想什麼!」

    等到太陽西斜,曬在身上不那麼難受了,徐平才重要開始。這次再沒人瞎問什麼,就是為什麼秀秀不出來了都沒人問。

    講到太陽快要落山,才說到中耕鏟那里。

    郭咨和這幫員外們是不住徐平這里的,他們近的便回家去,離得遠的要麼去白沙鎮,要麼去中牟縣,找個客棧舒服歇著。

    看看天色不早,郭咨便讓徐平停了,約好明天繼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7 12:02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17 12:34 AM 編輯

第50章 牛羊滿欄

   第二天又是講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到地里演示。出乎徐平意料的是,這幫莊主員外最感興趣的是中耕鏟,其次是播種機,其他一些小農具比如整地的耙、種後壓地的鎮壓輪都有人買,惟有收割機卻完全無人問津。

    只因講解的時候,徐平說了這種收割機可能還無法收割稻麥,價錢則要五十貫足錢一台。這個價錢不算貴了,要知道那一箱黃銅齒輪就值多少。

    老財們卻有自己的賬。五十貫足錢夠請好幾個莊客了,而且只能收高粱苜蓿這種作物,誰吃撐了在地里種這些。

    到了第五天,徐平莊里的農活忙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徐平便邀請來的莊主員外參觀自己的莊子,做最後的努力。

    莊院里面和酒場自然是不能參觀的,徐平主要帶這幫人參觀自己養牛羊的地方,讓他們看看實實在在的利益。

    牛羊養在莊子後面,菜地的旁邊。

    一到地方這些地主老財就被驚住了。

    只見連綿看不到頭的牲口棚,整整齊齊,干淨整潔。

    郭咨也被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徐平這里會有這麼大的規模,不由問他︰「小莊主,你這里養了多少牛羊?」

    徐平道︰「也不太多,大黃牛十二頭,小牛犢三十九頭。羊大大小小加起來有那麼千把只。」

    郭咨嘆道︰「成千的牛羊,小莊主的這莊子看起來不起眼,卻是極富!」

    徐平趁機訴苦︰「不瞞主簿,我莊里大多種的都是牧草,只能養牛羊。而牛羊是混起來養才是最好,但一只羊也值兩三貫,一頭大黃牛卻只能賣五六貫,養牛說起來都是賠本生意!現在這幾十頭牛,還是莊里種地自己要用才養的,說起來很不經濟!」

    郭咨奇道︰「牛和羊怎麼差這麼多?」

    徐平看了看郭咨臉色,才道︰「其實本不該差這麼多的,不過羊能殺來吃肉,不愁賣不掉。牛價官府限死了,就是牛肉也只準賣二十文錢一斤,比豬肉還來得便宜許多,算來算去一頭牛也只能賣五六貫錢。」

    郭咨沒有吭聲,徐平又小聲說︰「我聽說鄉下有偷宰黃牛的,肉要賣一百文錢一斤,一頭牛能賣二三十貫,那還有些利息。」

    郭咨看看徐平,嘆了口氣︰「小莊主不要打這個主意,朝廷禁宰牛馬可不是說笑的,你敢犯了,我就敢捉!」

    徐平忙道︰「我就說說而已,發發牢騷也不行嗎?」

    牛價是由官府控制的,強行規定一頭牛只能賣五六貫錢,就是病死老死殺了賣肉,肉價也不能超過二十文,以防農人借口殺牛。

    這種完全違背市場規律的做法自然是為了使耕牛不被宰殺,但也限制了牛的市場,使農戶不是不得已不去養牛,對保證牛的供給是好是壞不是一句話說得清楚的。當然大宋朝廷總會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來,農戶不願意養牛,那就官府來養,農戶要用便去官家租借。租牛價是有優惠的,但也防止不了下層官吏從這上面刮錢,租到家的牛要當爺爺供著,差了一點就上門訛錢。

    不過有禁令就有犯禁的,偷宰的牛肉要賣一百文一斤,比豬羊肉都貴,這又是市場規律在起作用了。

    進了棚圈,大家見每間都是一模一樣,北邊一個棚子,南面放著食槽水槽,中間用細沙鋪了做羊的活動場地。每間棚圈里養的羊數目基本一致,都是五六只,母羊和小羊又都是單獨分開養。

    郭咨看過,對徐平道︰「小莊主這里也收拾得整齊。只是你養了這麼多,到了冬天它們吃的草料怎麼辦?」

    徐平道︰「我那邊不是放到窖里存起來了嗎?」

    郭咨笑道︰「我看你濕漉漉地都埋到地下,剛才就想講,這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會壞掉,腐爛了牛羊哪里肯吃。你真地想清楚了?」

    這個時代還沒有青貯的概念,這也不能怪郭咨沒見識。常識里青翠的睫葉肯定會很快腐爛,郭咨說得沒錯。但青貯是在無氧的條件下,利用厭氧菌的作用發酵,使飼料更加可口,營養價值更高,這是超出時代的知識了。

    徐平想了好一會才想出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答案︰「主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是釀酒的,最多的就是剩下的酒,向窖里儲放飼料時,里面都摻了酒。放得久了,這些飼料無非就是如同酒一般,都是好飼料。」

    郭咨連連搖搖頭,要不是徐平給了他很多驚喜,他都要罵徐平在胡說了。飼料豈能跟釀酒混為一談?

    想來想去,郭咨只好對徐平道︰「小莊主切莫自誤!今日這樣想,我也不說你,日後若真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難處,只管來找我,我同你想辦法。」

    徐平急忙謝過。

    郭咨這樣做,一是他確實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再一個開墾荒地,多征收錢糧都他的政績。宋朝把官員的磨制度幾乎發揮到了極致,為任一方時的政績分得極細極瑣碎,這一條條都是任期到了升遷時的證據,只要有上進心的官員都不會掉以輕心。

    看完了徐平養牛羊的地方,有幾個員外便就又動了心,找到徐平商量買收割機的事,讓他把價錢降一降。

    徐平如何肯降!這個與其他的農具不同,是真花了他無數心思的。

    五十貫錢畢竟不是小數,能買一匹差不多的馬了。徐平雖是花了心思,終究一輛也沒賣出去。

    郭咨安慰徐平︰「小莊主不用放到心里去,你再想想,能不能把這機具改成能收稻麥的。如果能收稻麥,我就給你向朝廷上書,每賣出一輛官府補你些錢,你再降降價格,到那時就好賣了。」

    徐平愣了一下,聽這意思,這位主簿還要給自己申請農機補貼?這可是個新鮮事,沒想到這些官員還挺時髦的。

    其實徐平這個就想得有些差了。在這個時代農業比他的前世重要多了,官府當然會想很多辦法刺激農業的發展。別說農機補貼,就是治理水土也有補貼,推廣良種也有補貼,開墾荒地還有補貼,就是地種得好單產明顯比周圍高了還有補貼呢。

    宋朝對農業的稅賦是比較低的,如果只算正稅,差不多是歷代最低的。當然宋朝苛捐雜稅多,但這些苛捐雜稅在北宋時候大多只限一時一地,而且也都有特殊原因,比如川蜀地方統一時的抵抗,攻打太原時的艱難,都曾經帶累周圍地區賦稅增多。但就是把苛捐雜稅算上,宋朝農業賦稅依然不高。

    大宋那在中國古代史上空前絕後的中央收入主要來自工商業。這不是說宋朝的工商業是中國古代的最高水平,實際水平未必比明朝更發達。這種收入是因為宋朝政府通過各種行會、各種官辦工商業完全掌控了經濟命脈,從而也控制住了社會財富的再分配,保證了政府的收入來源。官府不與民爭利,這種事情在宋朝是不存在的,與民爭利是大宋朝廷的本能。

    而正是因為有這種背景,宋朝對農業的政策還是很優惠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7 12:16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4 08:21 AM 編輯

第51章 新的消息

    到了下午,先把郭咨送走,其他的莊主員外才開始招呼自己莊客離去。這些人在徐平莊上看到了另一種農業的經營模式,多多少少都有觸動。

    徐平走近混在人群中的一個壯漢身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耆長,怎麼來了也不招呼一聲?」

    李威無奈地轉過身,看著徐平勉強擠出笑容︰「小莊主這幾天事物繁忙,我怎麼好打擾?」

    徐平道︰「現在人都送走了,正好空下來,耆長過來說會話?」

    李威道︰「又沒有什麼緊要事情,還是不必了,小莊主多歇一歇。」

    徐平按在李威肩膀上的手用了用力,口中道︰「這些日子沒見,我卻有些想你了。我們回莊里去說話!」

    李威看看周圍的人群,有心求救擺脫徐平,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就說徐平強拉自己談話?心中暗暗後悔,自己不該來湊這個熱鬧。

    李威種的那兩百畝地離徐平的莊子最近,只有五里多路,可以說是緊挨著。他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半年徐平的田莊迅速繁榮起來,心中羨慕不已。如果不是上次得罪了徐平,被狠狠收拾了一頓,他早就登門請教了。這次郭咨帶了人來徐平莊上參觀,他便偷偷混了進來,想學些法門。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被徐平發現了。

    卻不知徐平早就發現李威了,只是要等人都走了的時候才來找他。李威是本地的地頭蛇,消息最為靈通,送上門來了徐平怎能放過。

    想來想去,李威還是跟著徐平回了莊院。兩家緊挨著,徐平要找他麻煩他躲也躲不過,再者這次自己也沒有得罪這個冤家。

    到了莊院里,找棵大樹下兩人坐下,徐平命人把桑懌叫來。

    這幾天桑懌跟著又是聽講解又是看演示,對徐平發明的這些農具又加深了不少認識,學到了不少東西。

    見到桑懌,李威也稍稍放心。這是個鄉貢進士,知書識禮,不像徐平這種人無法無天,什麼事都干得出來。

    上了茶水,徐平問李威︰「耆長,最近有什麼消息啊?」

    李威媚笑道︰「小莊主恁也客氣!我們兩家相鄰,直接叫我賤名就好了。不知小莊主問的是什麼消息?」

    徐平笑笑︰「你是耆長,專管著維護地方治安,我能問你什麼消息?要是問朝廷大事,也不會專門找你。」

    「那是那是,小的身份低微,哪會知道那些。若說地方上,最近倒是平靜,沒什麼案子發生。」

    李威一邊說,一邊小翼翼地看著徐平,生怕哪句話說錯了。

    徐平臉色一沉︰「不要跟我裝傻!我找你來,自然是問那伙燒煉白銀的術士和柯五郎那伙盜賊!他們最近有什麼動靜?」

    李威道︰「前些日子群牧司的李太尉下來,動靜不小,這伙人都躲藏起來了,我也沒什麼關于他們的消息。」

    徐平眼楮一瞪︰「你是地頭蛇,地方上的一只老鼠也瞞不過你一雙眼楮!竟然敢跟我打馬虎眼,是不是皮癢了!」

    李威被嚇得一哆嗦︰「小的真不知道!這伙人神出鬼沒的,誰也摸不到他們的蹤跡。我只是個當差的,又有多大能量?連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

    徐平不理他,問桑懌︰「秀才,如果知縣相公招到耆長,讓他打聽盜賊的消息,會給他個什麼章程?」

    桑懌與徐平相處久了,互相都了解對方為人,知道要嚇李威,沉著臉說︰「三日一比,十日一限,沒有消息只管大棍子打!」

    徐平拍拍李威的肩膀︰「你看,你做的就是這職務,我可不相信你會老老實實挨棍子。你這種人奸滑慣了,怎麼會等到上面問起來才去做事?如果傻成這樣,你做了這幾年,有多少條命都在棍下了結了。老老實實跟我說,不要逼我放出手段來,我收拾人累,你挨著也難受不是?」

    想起上次丟了半條命的經歷,李威再不敢推搪,帶著哭腔道︰「小的只是聽到了些傳聞,沒有一絲證據,小莊主聽聽就好。」

    徐平嘆氣︰「你還真是皮癢了!我上次就說過,磨破了你的嘴,累不壞我的耳朵,有什麼給我痛痛快快地說!」

    李威忙道︰「我說,我說!自從上次李太尉前來,聽說杖斃了好幾個群牧司的兵士,軍杖還打傷了不少人,指揮使也換了,廂軍再沒人敢參與此事。燒煉白銀的那兩人不知怎麼與柯五郎起了沖突,兩邊分開了。柯五郎帶著幾個人最近都在中牟縣鄉下藏匿,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但我沒有確切消息。那兩個術士聽說到了白沙鎮附近,不知藏在哪里,只是偶然聽人說起見過。」

    徐平和桑懌對視了一眼,問李威︰「那兩人是個什麼樣子?」

    李威道︰「聽說是兩個書生,那個華州進士日常都帶跟鐵笛,會吹幾首曲子,也沒人聽出是什麼。另一個人長得壯大一些,隨身帶著柄鐵劍,他就是會法術的那個,沒人知道是什麼身份。」

    徐平聽了,心道這怎麼向著武俠片的方向去了,還有鐵笛子這種罕見的奇門兵器,不是說武俠是成年人的童話,都是瞎想出來的嗎?而且落第進士的身份,這可是有些傳奇色彩了。

    其實在這個時代,能夠到處游歷的,除了商賈之流,最多的就是落第士子,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特權之一。刀啊棒的一看就是粗人,書生們當然不屑于攜帶這些,多是帶劍。但劍看起來好看,動起手來戰斗力就讓人著急,沒有武俠小說里那麼神勇。所以在外游歷的士子大多都有其他兵器,比如桑懌就帶得有鐵鐧。鐵笛子又能裝得有格調,又實用,實在不稀奇。

    再問李威,就問不出什麼了,他也只知道這麼多。

    徐平讓莊客取來一壇白酒送給他,對他道︰「你回去如果再聽到什麼消息,不管是要報官還是不報,都來說給我知道。我們兩家挨著,互相幫扶做一對好鄰居。你只要老實對我,我也有好處給你。如果——」

    看看李威,見他神情一下緊張起來,才道︰「如果對我起什麼壞心思,我也不要你性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最後一句話出口,徐平已是聲色俱厲。

    李威是吃過苦頭的,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小的都記在心里了,小莊主放心,如果再有消息我必定及時來告知。」

    把李威送走,徐平和桑懌又商量了一會,也沒個頭緒。關鍵是他們得不到對方的確切消息,無處下手。

    好在甜高粱收完,莊里也閑了下來。苜蓿今年是第一年種下,還只能收割一次,而且要在天氣將冷的時候,以使根茬安然過冬。

    徐平便與桑懌分了工,桑懌依然是在周圍打探消息,他是鄉貢進士,走到哪里只說游玩,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徐平在莊里,就要把前些日子入了庫的刀槍重新搬出來,依然訓練莊客,使莊子有自保能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17 12:33 AM

第52章 酒鬼亭

    寒風低聲在呼嘯,半綠半黃的柳枝在蕭瑟的秋風中飛舞,已經沒有了一個月前的勃勃生機。

    天色陰沉,三三兩兩地偶爾就會撒下幾個雨點來。極目望去,金水河上也只有那麼三兩艘船只,在泛著涼意的河水上飄蕩。

    徐平斜靠在「酒鬼亭」的柱子上,身旁一根魚竿遠遠地伸向金水河里,魚線在秋風中若隱若現。徐平沒有看魚竿,而是轉身看著亭子內,樣子懶洋洋的,不時剝一顆花生丟進嘴里。

    亭子里有兩個人在喝酒,都是正當壯年,三十許歲的年紀。

    兩人中間一個石桌,桌上一壇酒,擺著幾盤花生蠶豆一類的小菜。桌子旁邊是一個小巧的煤球爐,上面放了一個小鐵鍋,里面煮著些豆皮海帶之類的熱菜。只是喝酒的兩人卻沒有拿筷子,兩手只是端著酒碗,互相看著,也不說話,示意一下,一小碗白酒就干了下肚。

    靠河邊的這一個就是石延年。自然喝了李端懿帶去的白酒,便就愛上了這味道,有了空閑便騎馬來到這里喝酒。酒的禁令在,石延年也還沒有後來那麼大的名聲,沒人給他特權,酒癮犯了只好跑幾十里路過來。

    幾種酒都由石延年取了名字,但最便宜的一種他卻用了徐平起的名字,取名為「酒鬼」,意思是這才是真正的酒鬼喝的酒。

    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徐平在前成聽過名字的人物,也特別優待他。因為棚里子都是船工苦力,他這個讀書人在里面有些尷尬,便在河邊特意建了這個亭子,作為愛清靜人的雅座。

    亭上「酒鬼亭」三字是石延年手書,還在旁邊寫了一副對聯︰「來人皆醉鬼,攢酒去黃泉」。

    徐平也不明白這人哪來那麼大戾氣,鬼仙這些常掛嘴邊。還好這種戾氣融進了儒家的君子之風里,性格並不暴戾,而是別有一番味道。

    石延年性格粗豪,為人不拘小節,三教九流都有結交,並不因為人的身份高低而另眼看待。來的此數多了,與徐平也熟識起來,並不因為徐平是商賈之家的兒子瞧不上他,兩人有時候也喝上兩杯。

    這人是個真正的酒鬼,徐平的酒量只是一般,酒膽再大也不敢與他真正喝酒,只能偶爾陪一下。

    另一個人是石延年的一個朋友劉潛,也以能喝出名。

    劉潛是京東人,任期到了,來京城選缺。想選個離家近的照顧老母,蹉跎了幾個月才終于等到了蓬萊知縣出缺,好不容易拿下來,將要起程赴任,石延年特意帶他來這里喝酒為他送行。

    宋朝官員的選缺很有意思。審官院會把出缺的職務張榜公布出來,任職條件一一寫明,符合條件的官員便根據榜上的內容寫狀毛遂自薦。熱門的職務往往是許多人爭搶,條件差不多的時候就看各人的關系和金錢手段了。至于那些冷門的職務和地方,經常出現數月甚至幾年都沒人理睬的情況,審官院便會把要求降低,還沒人理睬就再降,有特別不讓人待見的就會降無可降還是掛在那里。比如廣南西路地方,很多知縣都無人願去,空缺極多。宋朝一般不允許官員在自己家鄉任職,惟有廣西例外,而且鄉貢進士當知縣就算身份高的了。

    石延年為劉潛擺送行酒,也邀請徐平上桌喝一杯,徐平無論如何也不肯,寧願就這麼在一邊看著。

    這兩人太能喝了。

    他們喝的是最低一等的「酒鬼」,因為石延年沒多少錢,以他的酒量喝好酒把俸祿全花了也不能喝個盡興。

    酒一上桌,兩人先是連干十碗,說幾句話,什麼兄弟情誼全在幾句話內說完。之後就是干喝,一碗連一碗,連話都沒一句,就不要說吃菜了。

    還好現在賣白酒用的碗是徐平托桑懌在汝州定制的,一色的汝瓷小碗,如果還用原來的大碗,這兩個酒鬼也扛不住。

    徐平在一邊給這兩個人數著,現在已經喝了十二碗了,每人都已經是一斤多下肚,還都面不改色。

    見兩人又倒酒,徐平道︰「兩位官人不要干喝,也吃點菜。」

    石延年看看徐平答道︰「小主人這話說得差了,菜哪有酒好。把菜吃下肚,就佔得酒沒地方放了。」

    徐平實在理解不了這種醉鬼的邏輯,只是搖頭︰「酒菜酒菜,原就是不能分家的,只吃一樣都沒意思。要是覺得桌上的不合口味,我去給你們取一盤羊肉來,天氣冷了暖暖身子。官人是老主顧,算我送你們的。」

    石延年笑道︰「要吃羊肉,我們在京城里有多少吃不了?來你這里就是要喝酒。小主人有心,拿瓶好酒來給我們吃。」

    徐平是不在意這些的,但徐正是生意人算賬仔細,一碼是一碼。再說酒鋪都是主管陸攀管著,每天都要給徐正交賬的,徐平也不好亂拿。但石延年說出了口,徐平便不好意思回絕,好不容易結交個歷史名人,幾瓶酒算什麼。

    回到酒鋪,徐平拿了兩瓶二升裝的高粱大曲,又從煮著的大鐵鍋里取了兩塊紅燒肉,用個盤子裝了。為了不使陸攀為難,徐平自己掏腰包把錢墊上。

    大鍋煮鹵的紅燒肉和大腸豬肝等下酒菜,還有用煤球爐熱著一些豆腐皮海帶絲之類的,都是徐平的主意,從他前世的街邊小店學來的。這個白酒鋪子就是做賣力氣的人的生意,這些東西都受歡迎。

    雖然因為石延年的影響,偶爾也有性格豪放的文人從東京城來,但數量不多,還沒形成氣候。

    回到「酒鬼亭」,徐平把酒肉放在桌上,說道︰「今天天氣不好,店里沒幾個客人,這些都是我送你們的。」

    劉潛道︰「謝過主人家了。」

    徐平笑笑︰「不必客氣,劉官人要遠赴蓬萊做知縣,以後就喝不上這里的酒了,今天只管喝個盡興!天氣寒冷,吃點酒肉暖身子吧。」

    說是不吃菜,大多還是因為囊中羞澀。既然是送的,兩人也不客氣,把兩塊紅燒肉吃了,打開高粱大曲,倒在碗中聞一下,一飲而盡。

    徐平坐在亭邊,看著兩人胡吃海塞,心中感慨。這就是這個時代下層官員的生活了,地方上還好,來錢的門路多,這些京城里的小官,只是靠著俸祿養家糊口,過得都不容易。所以做官千萬不要有不良嗜好,不然底層打拼的時候會非常艱難。劉潛還好,有個進士出身做不了幾年就出去做正任知縣,生活不會再窘迫。再熬上三任兩任,升為中級官員就可以享受了。像石延年中進士還被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來。

    天色陰沉,也不知道時間。石延年和劉潛一瓶酒下肚,終于微微有了些酒意,便向徐平告別。

    徐平讓小廝把剩下的菜給他們包了,連那剩下的一瓶酒都叫他們帶走,送兩人上馬,向東京城而去。

    秋風中稀稀落落的雨滴帶著寒意落下來,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冰涼。

    一個瘦小的人影縮著身子沿著河邊的大路緩緩走來,一直走進了徐平家的鋪子。

    徐平站在「酒鬼亭」里,看著這個人,眼楮微眯,等的人終于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05 PM

第53章 秦二

    徐平站在櫃台邊,與陸攀隨口談著最近的生意。陸攀新來,與徐家的關系不像酒樓那邊的譚本年一樣親密,說話就拘謹許多。

    說了幾句,陸攀嘆了口氣︰「主人家的鋪子在白沙鎮太過委屈,如果開在東京城里,就要好很多。我聽跑船的說,這些日子東京城里汴河邊上,也有人學著我們酒鋪里的樣子,用大鍋賣些下水鹵貨。一天賣下來,得的錢盡夠他們養家糊口,竟比我們這里還要強上一些。」

    徐平一愣︰「京城里也有人學我們做生意了?」

    陸攀點頭,嘆了口氣。

    這種大鍋生意,最適合在碼頭集市的地方做,如果再配上一鍋羊肉湯,吃喝起來又便宜,又能飽腹解饞。

    徐平還想著什麼時候回到京城,開個專門賣這個的連鎖店呢,連同白酒一起在開封飲食界立起一塊招牌,沒想到這才沒多久就被人學了去。

    不過這也沒辦法,別說這個時代沒有知識產權保護,就是徐平的前世,一家黃燜雞米飯出來,也攔不住一樣的開得滿大街都是。

    在棚子靠邊的地方,一個瘦小的中年人靠著一個小煤球爐,就著碗白酒吃著里面的豆腐皮和牛肚。

    徐平指了指那里,問陸攀︰「秦二吃的那種,京城里還沒賣的吧?」

    陸攀道︰「他們做不出我們這種爐子,還沒聽說。」

    徐平點點頭,只是盯著那邊專心吃喝的秦二,不再說話。

    秦二名為秦懷亮,原是離此不遠的一家農戶,自己家沒有地,佃了別人家二三十畝種著。在這個不缺地的地方,這種是極窮的了,全家財產只有兩間草房,算是固定資產,不算客戶。

    他的老婆早就去世,只有一個女兒秦玉娘相依為命。玉娘長得有幾分姿色,去年被這里的周監鎮看上,買去做了小妾,秦二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

    就在上個月,這個秦二不知交了什麼運,得了一筆錢財,在鎮上開起了一家小小客棧,翻身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稱為秦二官人。

    要知監鎮是個不入流的小官,俸祿低得可憐,是不可能有閑錢支援秦二的。大家都傳說秦二運氣好不知在哪里撿了一錠銀子,到中牟縣里的金銀鋪換成了銅錢,才開起了這家客棧。

    有白銀出現,這件事就引起了徐平和桑懌的注意,兩人輪流換班,到鎮上盯著秦懷亮,希望能發現什麼線索。

    中牟縣城里的金銀鋪桑懌去查過了,用了些手段,查出秦懷亮確實去兌過銀子,而且那銀子是真正的十足紋銀,並沒有問題。金銀鋪是專門做這行生意的,他們的眼光絕無問題,不可能用藥銀騙過他們。

    不過秦懷亮是徐平得到的惟一線索,還是沒有放棄。

    見徐平盯著秦懷亮看,陸攀小聲道︰「這個秦二,今年是交了好運,不但得了銀錢開起了個小店,而且據說最近還搭上了個女伴,解解他的慾望。」

    徐平對這種桃色新聞興趣不大,隨口問道︰「是哪個女人這麼沒眼色,看是一個風一吹就倒的家伙?」

    陸攀的聲音更小,幾乎是附在徐平耳邊道︰「就是你們家里的洪婆婆。」

    「什麼?!」

    徐平像被針扎了一樣,轉身瞪著陸攀。

    陸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我也只是聽說,沒親眼見過。」

    徐平點點頭︰「空穴來風,他們必是有什麼事情落在別人眼里了,不然不會有人這麼傳。」

    自從上次打了秀秀,洪婆婆便失去了張三娘的信任,雖然依舊雇在家里,但只是處理些雜務,不再管事。不過洪婆婆的雇錢一文不少,她家里最近也沒有什麼用錢的地方,手頭並不緊張,怎麼會搭上秦二這貨?

    男女之間的事本來就說不清楚,一下看對眼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徐平雖是心里存了這個疑惑,也只是壓在心里,不再去深究。

    秦懷亮把一小碗酒喝完,干巴巴的瘦臉也紅潤起來,走到櫃台邊,對陸攀道︰「主管,這一頓也一起欠著,等我賣了酒一起來還。還有,力氣大的‘酒鬼酒’再給我打二十升。」

    秦懷亮的小旅店里也賣酒,都是從徐家這里佘的,賣了酒再來還錢。這是鄉下小店最常見的經營模式,也是徐家在這一片酒類專賣權利的保證。秦懷亮的小店剛開沒多久,住的都是貪便宜的窮人,只賣最便宜的酒。

    陸攀叫過個小廝,給秦懷亮打了酒,用兩個木桶裝著,讓他挑回店里。扁擔和木桶也都是徐家的,來還錢的時候一起還回來。

    酒都裝好,秦懷亮打了個飽嗝,轉身看見徐平站在一邊,忙彎腰見禮︰「原來小主人也在店里,原諒小的眼瞎沒看見!」

    陸平注意到了他的眼中有一絲驚慌,迅速掩去。

    對他笑笑︰「秦二官人,生意還好啊?」

    秦懷亮訕笑︰「小主人取笑小的,我哪里敢稱官人?只是開家小店,全靠主人店里照顧,賞口飯吃。」

    見徐平也不想多聊,便彎腰擔著酒桶,向徐平和陸攀告辭。

    徐平坐到一個煤球爐邊烤著火,看著秦懷亮擔著酒桶一腳高一腳低地向自己家小店行去。

    寒風吹著他的衣角,卷著枯葉從他耳邊刮過。在這料峭的天地中,這個身影孤單而瘦小,顯得有一些淒涼。

    事情真地跟這個人有關系?

    徐平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前世受的教育,幾十年都在講述一個道理,窮人都是應該受到照顧的,他們有太多太多的無耐。雖然真正工作之後,符合這個道理的事情見得太少,但年輕人總有一個理想,如果我坐到了什麼位置,定會讓天下不再有孤寒。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是幾千來落魄文人的理想,又總是被坐上高位的文人們所遺忘。徐平前世是個落魄的小人物,在心底深處還是保存了這份理想,雖然工作中農民兄弟也給了他無數的不愉快,這種樸素的感情還是沒有被磨滅。即使到了這個世界,他也天然對窮人有一種親近感,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要站到窮人的對立面。

    然而理想終究是幻想,感情也終究是一時的感動,如果秦懷亮真地卷入了燒煉白銀的團伙中,徐平也想不出什麼理由去原諒。

    正在徐平坐在那里瞎想,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的時候,桑懌騎著一頭毛驢來到了酒棚外面。

    下了毛驢,讓小廝牽去拴住,桑懌來徐平身邊,問他︰「小莊主,今天有沒有什麼消息?」

    徐平搖搖頭,又點點頭︰「開旅店的那個秦二,倒真是有些可疑。」

    桑懌嘆口氣︰「那我們多注意他一些,其他地方都沒消息。」

    桑懌這些天都是到附近的金銀鋪去打聽,看哪家收到過藥銀,追查線索。

    此時白銀不是通用貨幣,一般來說都是要到金銀鋪兌換銅錢使用,不會直接拿出去買東西。那伙人煉出藥銀來,應該要與金銀鋪打交道才對,除非他們有大宗交易的渠道銷贓。

    宋朝的貨幣很混亂,各地經常有錢禁,別說帶著大量銅錢路上不方便,官府一般也不允許,以免造成銅錢在地方流通的不均勻,更不用說有的地方使用的是鐵錢。商人的大宗交易,都是到三司屬下的解鋪用現錢換票據,到了地方上再換成通用的錢幣,因為有旨意嚴令各地必須當天兌換,這也還方便。但對于其他人身份的人想帶大量財富遠行,就要靠金銀了。

    如果讓徐平選擇一個最合適的銷贓方法,那就是同做邊境貿易的商人合伙,偷偷把藥銀銷到境外去,這種方法最安全。

    可徐平和桑懌查了這麼多日子,卻沒有現絲毫這方面的跡象。

    在爐邊烤了一會火,兩人又交換了一些看法,桑懌道︰「天色不早了,小莊主回莊子去吧,明天我在這里守著這就好了。」

    徐平卻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自己不應該走,對桑懌道︰「今天不回去了,我歇在爹娘那里,同你一起在這里守一夜。」

    看看外面的天色,雨還是沒有下下來,風卻越來越大了,刮得枯枝敗葉到處飛舞。

    桑懌便沒有再勸徐平,這種天氣路上也不好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07 PM

第54章 家賊

    天已經黑了,凜冽的寒風從河面上吹來,帶著刺骨的涼意。

    徐平和桑懌兩人坐在一個角落里,隔著一個煤球爐喝酒。被石延年命名為「忘憂」的高粱大曲時間長了更加醇厚,可惜徐平和桑懌兩人都不是酒鬼,也沒喝出什麼味道來。

    隨著一片哄笑聲,五六個碼頭的苦力勾肩搭背地從外面進了棚子,走到中間找了一張燈光明亮的桌子坐了。

    小廝過來,幾個人點了酒菜,便湊到一起說些樂事。

    徐平並沒有注意,但聽見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宋阿大,你長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怎麼會比不過瘦猴一樣的秦二?你看,那個洪婆婆又到他店里去了。這等冷颼颼的晚上,你說他們能干什麼事情?」

    那個宋阿大粗聲粗氣地道︰「那里是旅店,洪婆婆去有什麼奇怪!我早就跟你們講過,那個女人早就與我什麼事都做過了!」

    徐平聽了這些混話只是眉頭一皺。洪婆婆中年守寡,再找個男人也沒什麼,不過同時找幾個就不好了。按此時大宋的律法,女子犯奸三人以上就視同雜戶,另立典籍,其實就是被官府看成暗娼了。

    棚子外面的路上,一盞燈籠晃過,不知是什麼人在走夜路。

    徐平腦中光芒一閃,想起什麼,對桑懌使個眼色,起身出了酒棚。

    桑懌會意,出來跟上徐平,低聲問他︰「想起什麼?」

    徐平道︰「我們去秦二的店里。」

    說完,當先急匆匆地上路。

    桑懌只好跟上。

    到了桑懌店里,只見門前挑了個望子,掛了兩盞燈籠,門前也沒個人影。大門虛掩著,想是還有人在里面招呼生意。

    徐平對桑懌搖了搖頭,不走正門,繞到院子後頭。

    正房的後面是柴房,還有拴牲口的牲口棚,不過此時都空著。

    桑懌小聲問道︰「小莊主是要做什麼?」

    徐平道︰「你不聽那幾個苦力說,洪婆婆到這里來了嗎?」

    「那又如何?難道我們要去聽他們的牆根?」

    徐平看著桑懌,點了點頭︰「我想起了件事情,沒辦法,只好去求證一下。只好與秀才一起做這沒臉皮的事了。」

    說完,縱身一躍搭住了院牆,雙臂一用力,翻了上去。

    徐平這半年農活干了不少,身體強壯得很。閑的時候也經常向桑懌請教打斗技巧,身手進步很多,空手也能打倒幾條大漢。

    見徐平已經進去,桑懌無耐,只好也翻身跟上。

    這種房子的格局大都一樣,兩人彎腰來到主人房的窗下,看見里面亮著燈,便貓下身子靜聽。

    里面果然是一男一女,傳出粗重的喘息聲。

    桑懌便就有心要走。雖然這種深夜暗訪的事情他以前也做過,但蹲在窗外聽男女辦事的經歷卻是沒有,不是君子所為。

    徐平把他一把拽住,示意安靜。

    過了一會,房里面安靜下來,雲歇雨住。

    先是秦懷亮的聲音︰「姐姐,你既然做了,怎麼一次只拿一鋌出來?我手里已經攢了不少,這要做到什麼時候?」

    然後是洪婆婆的聲音︰「二郎,你就知足吧。那幾千兩的銀子,主人家看得緊,尤其是主家母當寶貝一樣天天守著。我得空換一錠出來是一錠,不要嫌少,實在是這事情不容易,只好細水長流。」

    聽到這里,桑懌也明白了什麼,與徐平對視一眼。

    徐平只是暗罵自己蠢,想什麼要找大商人銷贓。此時在白沙鎮上,甚至是中牟縣里,家里有大量白銀的不就是他家嗎?不等他找到人家,人家已經把主意打到了自己頭上來了。

    過了這些日子,李端懿也沒還把白糖的事情處理利索,反而又給徐平接了五輛三輪車的定單。據說要的都是王公貴族,兩千兩白銀沒有一家還價的,而且都大方地預付了一千兩銀子的定錢。徐家此時的白銀存量,已經飛速上漲到了七千兩,等到年後交了貨,就會在家里存上一萬多兩銀子,這可就趕上京城里不少豪門的規模了。把個徐正勾得心癢癢的,一個勁要把酒樓賣了專心回家跟兒子制車子。還是徐平勸住,多留幾項產業,誰知哪塊雲彩會下雨。

    張三娘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又要顯擺自己兒子能干,早把徐平用三輪車換白銀的事情宣揚了出去。

    徐平實在早該想到有人會盯上自己家的。

    里面洪婆婆道︰「這兩鋌有一百兩,都把給你。我跟你說,這上面都有皇宮里的印記,加倍小心,務必重新化了再拿出去使。要不然被人抓住馬腳,我們可就小命難保了。」

    秦懷亮道︰「姐姐安心,教我的人都是做這行的老手,絕不會露出破綻被人抓住把柄。」

    洪婆婆又道︰「那兩個術士不是說要攢些銀錢回家鄉,要不了多少嗎?我這都換了五六百兩出來了,怎麼還不夠?」

    秦懷亮小聲撫慰︰「姐姐不知道,這行看起來來錢,但本錢也是不少。不說要多少錢來化銅,就是他們用來點化的藥也都值不少錢。」

    洪婆婆的聲音溫柔起來︰「二郎,你也不要只是悶頭給人跑腿,上點心把他們用的什麼藥點化也學來,學成個長遠的手藝。」

    秦懷亮道︰「姐姐說得輕松!那兩個人把這方術看得珍貴萬分,一點也不讓我知曉,連藥都是自己買自己配,我去哪里學?」

    兩人在屋里悉悉索索又溫存一會,秦懷亮嘆氣︰「姐姐用心,再多換幾百兩出來,把那兩個外鄉方士打發走,剩下的就都是我們的了。到時我們把玉娘贖出來,給你兒子做個媳婦,我們一家搬到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有了這些銀子,安安樂樂地富貴一生!」

    洪婆婆的聲音卻有些不甘心︰「那兩個外鄉方士是什麼人?就敢做出這等大事來?若是沒有什麼手段,二郎不妨——」

    聲音一下子中斷,像是被秦懷亮捂住了嘴。

    過了一會才聽到秦懷亮的聲音︰「姐姐千萬不要起這樣心思,那兩個都是游學的舉子,滿腹詩書,計謀無窮!我這種粗人,哪里算計得過他們!再說他們都是帶劍的,身手敏捷,大蟲也打得過,哪里敢動他們心思!」

    洪婆婆嘆氣︰「二郎這話說的,難道徐家就是好相與的?老的還好,那個小的還不是一樣心狠手辣!快不要提這些事,我天天也提心吊膽!」

    秦懷亮安慰洪婆婆︰「姐姐委屈!再忍些日子就好了。」

    至此之後都是一些男男女女的情話,銀子的事情沒再提起。

    又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洪婆婆才起身離去。

    桑懌湊近徐平耳邊問道︰「要不要把這兩人拿下?此時可是人贓並獲!」

    徐平搖了搖頭︰「不急,放長線釣大魚,這只是兩只小蝦米。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我就要把這伙人挖出來看看是何方神聖!」

    還有一句話徐平沒有說,這伙人即使把銀子從他家里換出來,一時半會也花不出去。只要把人抓住,銀子就還是他家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08 PM

第55章 藥銀

    桑懌是抓慣盜賊的人,跟蹤監視都有一套,便負責跟蹤秦懷亮,把他身後的那兩個人找出來。

    徐平回到酒樓,編個借口從母親那里取了一個顏色略微有些差別的銀鋌,應該就是被洪婆婆換進來的藥銀了。

    張三娘性子急躁,徐平沒敢跟她說出事情真相,只是暗中吩咐劉小乙,這些日子多盯著洪婆婆,有什麼不對就向父親徐正報告。

    把事情安排妥當,徐平便回了莊子。

    這些日子莊里在收苜蓿,及時留出根茬好越冬。苜蓿不適合青貯,而適合制成干草,專業一點的說法,就是要進行調質。最好曬成半干不干,然後用適當的方法貯存起來。

    徐平特意設計了一種打捆機,把收回來的苜蓿打成大方捆,以利于儲存和搬運。牧草打成致密的捆,既可保證品質穩定,長途運輸的時候又節省空間。此時朝廷征收的牧草都是散的,以圍記,一圍的價錢大至與一石糧相當,但運輸起來一圍草比一石糧食就艱難多了。

    回到莊子,徐平先去麥場里看苜蓿收獲的情況。

    打捆機是以驢子做動力,利用曲柄滑塊的原理硬擠過固定的通道成型。徐平到的時候,徐昌正指揮著人操縱三台打捆機作業。

    見到徐平,徐昌上來見了禮,問他︰「大郎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徐平道︰「最近天氣涼了,地里的苜蓿必須抓緊時間收回來,再晚苜蓿就會走失養分,牛羊不愛吃了。」

    「高大全和孫七郎帶著人在地里一刻不歇,應該不礙事。」

    徐昌說著,扶了一下從打捆機上下來的草捆,贊嘆道︰「大郎想的這個法子真好,草這樣壓成大塊,不佔地方。不然今年我們莊上那麼多苜蓿,就是收回來也沒地方放啊。」

    徐平點點頭,上去摸了摸草捆的緊度,心中還是暗暗嘆氣。畜力到底還是與機器不能比,一台打捆機用了三頭毛驢驅動,打出來草捆的密度還是趕不上前世機器制捆的一半,只好將就著用了。

    巡視過了苜蓿收獲的情況,徐平便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正在院子里背風的地方就著陽光做針線,見到徐平,急忙起來︰「官人可算回來了,這些日子老是見不到你人。」

    徐平笑著問她︰「想我不想?」

    秀秀只是搖頭,也不說話。

    讓秀秀忙自己的,徐平進了書房,這才拿出從母親那里要回來的銀鋌仔細觀看。這所謂的藥銀顏色潔白,與白銀的外觀極其相似,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若不是有心,真能以假亂真。

    徐平手里還有真的銀鋌,是特意留下來的,便取了出來與藥銀放在一起仔細觀看。真假放在一起差別就出來了,一是顏色有細微差別,再一個為了以假亂真,兩塊銀鋌做得一模一樣,但銅的密度比銀小,重量就輕了一些。

    徐平記得白銅的硬度比白銀大許多,便出去跟秀秀要了一根針,果然輕輕一劃真銀上就有劃痕,藥銀上就不那麼明顯。

    拿著這塊藥銀,徐平陷進沉思。這難道真是鎳白銅?徐平拿不準,但怎麼也不相信這個時代能煉出鎳來。鎳並不難冶煉,其實與冶鐵的難度差不多,主要是古人很難認識到這種金屬的存在,鎳極易與其他金屬形成合金。隕鐵中經常含有鎳,所以古代把一些隕鐵作為優質鋼材,用來制作寶刀寶劍,不但鋒利無比,而且不生銹,實際上是不銹鋼的一種。

    還是那個問題,有本事制出鎳白銅來,為什麼不制不銹鋼?就是說成是天外飛來的隕鐵也能騙不少人,而且還沒有危險。

    昨夜刮了一夜風,今早就已經晴了,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徐平不得要領,握著這塊藥銀,趴在書桌上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在夢中覺得有動靜,徐平一下醒了過來。

    原來是秀秀怕徐平著涼,在他身上搭塊毯子。

    見把徐平驚醒,秀秀不好意思地道︰「打擾官人休息了。」

    徐平搖搖頭︰「不妨事。」

    見秀秀手里拿著塊黃褐色的東西,徐平問她︰「這是什麼?」

    秀秀道︰「這是雌黃,我問甦兒要的,寫錯了字可以用來改呢。」

    徐平「哦」了一聲。雌黃就是古代的修改液,字寫錯了就用來涂改,信口雌黃這個成語就是這麼來的。

    秀秀又道︰「我本來是放在桌上的,官人沒看見,趴著睡覺的時候都快要到你嘴里了。這個東西有毒,不好入口的,我收起來再也不亂放了。」

    「有毒?」

    徐平隨口問道。

    話一出口,徐平腦中靈光一閃,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這一下把秀秀嚇了一大跳,拍著胸口問徐平︰「官人知道什麼了?這一驚一乍的可要把我嚇壞!」

    徐平哈哈大笑,拍拍秀秀的肩膀︰「不關秀秀的事,是官人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有了秀秀你提醒,一下就想通了。」

    秀秀好奇地問道︰「是什麼事讓官人這麼關心?說給我也聽聽。」

    徐平笑著搖頭︰「這個不是好事情,就不能說給你聽了。」

    秀秀做個嫌棄的表情︰「我還不想聽呢!」

    說完,便出了書房,繼續忙自己的去了。

    徐平把手中的藥銀翻來覆去地看,自言自語︰「是我鑽牛角尖了,一心以為這是鎳白銅,所以想不明白。多虧了秀秀的這塊雌黃才想起來,白銅不是只有那一種,這就應該是另一種了,砷白銅,是不是?」

    徐平還是前世查鎳白銅的時候偶然看過一眼,中國歷史上還有一種白銅合金,即砷白銅。砷白銅與鎳白銅非常相似,以至于古人經常搞混。但由于砷白銅有毒,且並沒有什麼出色的性能,後世基本就不見了。

    中國古代方士點石成金的把戲越來越騙不了人的時候,他們便又研究出了這種東西,銅砷合金。合金中砷的含量低時,呈現金黃色,即點藥金。當砷含量超過了百分之十,便成了銀白色,即所謂藥銀。

    藥金與真金的差別比較明顯,所以沒有流傳開來,一直盛行的是所謂藥銀的秘術。徐平之所以從雌黃聯想到這上面來,是因為最早用來點藥金藥銀用的藥就是雌黃。雌黃的成分是硫化砷,一般先加熱成氧化砷即砒霜,再用炭還原成砷,與液體銅化成銅砷合金。後來砒霜成為常見的物質,便就代替了點藥銀時用的雌黃雄黃,成為方術中的秘藥了。

    這種黃白術原理大致的化學反應如此,當然實際過程中還要看具體的操作手法,才能得到潔白如銀的砷白銅。

    想明白了這一點,徐平長出了一口氣。

    知道了方士的方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追查起來便就容易了。此時砒霜已經入藥,藥鋪里都有賣。但作為烈性毒藥,砒霜不是隨便就可以買的,那伙人要大規模使用,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09 PM

第56章 驚變

    因為莊里事物繁忙,徐平沒有抽開身回鎮上,只好把發現藥銀秘密的事情先壓下,等第二天再去告訴桑懌。

    到了傍晚,與秀秀吃過了晚飯,徐平便去巡視牲口棚。來到這個世界半年多,他越來越代入小地主這個角色了,吃過了飯散步的時候,有時候到地里看看莊稼的長勢,有時候去看看養的家畜。

    剛剛走出莊門,就聽見一陣急驟的馬騎聲傳來。

    徐平吃了一驚,站在原地。聽聲音這是把馬打到了最快速度,他有馬也有幾個月了,還沒這樣騎過呢。

    眨眼之間,一人一騎從莊子後面繞過來,到了徐平身邊不遠處忽地停下。

    李威從馬上滾下來,竄到徐平面前,騰地跪在地上︰「小莊主,大事不好,莊上有禍事了!」

    徐平看出了事情不尋常,上來把李威扶起,溫聲道︰「不要急,起來慢慢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塌不下來!」

    見徐平神色鎮靜,李威也平靜了一些,站起身來,擦了擦額頭的汗,一陣冷風吹來,不由打了個哆嗦。

    見徐平凝視著自己,李威臉上一下就苦了起來︰「自上次聽了小莊主的教誨,我一直放在心上,無時無刻不在留意柯五郎一伙盜賊的動靜。誰知,誰知——」

    見李威又犯了老毛病,吞吞吐吐起來,徐平面色就變得有些嚴厲︰「有話你盡管直說,欲言又止是什麼意思?」

    李威嘆了口氣︰「我還沒有找到他們,他們卻找上我了!」

    徐平神色一肅︰「什麼意思?你說清楚些!」

    李威道︰「今天晌午,柯五郎帶了兩個人突然來到我家里。我們以前也是見過面的,他這次不請自來,我也不敢怠慢,殺了雞鴨款待他。」

    徐平打斷李威︰「這些廢話就不必說了,只說最緊要的。」

    李威看看徐平,低聲道︰「他們是找我打探消息,晚上便要來小莊主的莊子上。柯五郎不知從哪里聽說,小莊主這里有成千兩的白銀,起了心思。」

    徐平哪里肯信,這又不是水滸位面,對李威道︰「這里是開封府地界,天子腳下,大軍環繞,這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明火執仗搶劫!」

    李威只是嘆氣︰「我也這樣問他來,柯五郎只說他們此時已被逼到窮途末路,不得不拼死搏一把,得手了便遠走他鄉。」

    搶劫動上刀槍,無論如何已是死罪。雖然此時四海升平,開封府還沒有實行盜賊重法,主首者還是難逃一死。要是再過幾十年,社會上不那麼安寧,開封府地區會被劃為對盜賊的重法區,出了這種事情就要死一片了。

    徐平見李威說得認真,不敢把這事當成兒戲。所謂亡命之徒,或許一個念頭想擰了就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出來,不能以常理看待。讓李威在門前石頭上坐下,詳細問他知道的情況。

    原來柯五郎聽說了徐平莊上有大批白銀,便打上了這里的主意。他既然要逃亡,銅錢不好攜帶,首選的搶劫對象就是金銀。而周圍的土財主,要糧食那就成堆成堆的,要金銀可就少見,柯五郎的選擇並不多。剛好最近一段時間徐平招財進寶,大批白銀進賬,總有消息透出去,便被盯上了。

    李威是本地的耆長,消息靈通,以前又是在道上混的,便被柯五郎找上門來打探徐平莊上的虛實。

    李威不敢不說,又不敢什麼都說得罪徐平,只說莊上有三十多個莊客,並沒有什麼厲害人物。

    柯五郎竟然知道桑懌在這里,問明白了桑懌現在一般不在莊上,便定下決心今晚來劫莊。對于以前的同道李威,柯五郎倒沒有怎樣為難,只是讓人看住了不讓他走動,等到天將近傍晚才把人撤走。

    把這一切問明白了,徐平深吸了一口氣。看看天色已晚,去鎮上叫桑懌回來已經來不及,如果李威說的是真事,今晚只好靠自己了。

    看李威的神色漸漸平靜,徐平問他︰「那個柯五郎,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有沒有什麼出色的人物?自己的身手如何?」

    李威的臉色有些難看︰「小莊主問這個,我哪里知道?我眼前見的,他就是帶了兩個人,其他手下當是在別的地方。柯五郎的身手我也說不上來,但比莊上的高大全差得遠是一定的。高大全以前在群牧司的廂軍里,是有名的硬漢,只是不會討好上司,不然也撈個一官半職了。」

    徐平又問了幾句,李威也說不詳細。他只是與柯五郎認識,並沒有什麼很深的交情,並不了解具體的情況。

    一切問明白了,徐平讓兩個莊客把李威帶走,說是好好照顧,實際上是軟禁起來。聽他一面之詞也作不得準,一切要等到明早再說。

    看天已經黑下來了,徐平先讓徐昌把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叫到了自己小院里。秀秀正在收拾餐具,徐平讓她回自己房里去,今夜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了。這種事情不適于讓一個小女孩擔心。

    秀秀見徐平表情嚴肅,知道有大事,不管亂問,乖乖回房了。

    把人叫到自己書房里,徐昌倒了茶水,徐平把李威帶來的消息說了。

    徐昌小心,問道︰「大郎覺得這個李威的話,有幾成可信?」

    徐平沉聲道︰「只怕八成是真的。」

    徐昌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可惜桑秀才不在莊上,聽說他一柄鐵劍,等閑十個八個盜賊也收拾了。」

    孫七郎卻不以為意︰「都管也不必喪氣!這里是開封府地方,天下首善之區,哪里有盜賊嘯聚的余地!說是如何,想來也沒多少人,不然哪里能容得下他們逍遙。我們莊上也都是練過刀槍的,盜賊來了,正好拿來獻官!」

    徐平卻不敢這麼樂觀,亡命之徒和尋常百姓不是一個概念,一方是真敢拿刀殺人的,另一方卻只是壯起膽子勉強自衛,戰斗力差了一個等級。

    見高大全不說話,徐平問他︰「你怎麼看?好歹也是在廂軍呆過多年,遇到這種事情總該有個章程。」

    高大全苦笑︰「官人說笑,我在廂軍里不是運糧就是牧馬,刀槍也沒拿過幾次,又知道些什麼。不過在我想來,這伙盜賊敢來攻打莊子,人數必然不會太少。不過七郎剛才也說得對,人多了這周圍他們聚起來不可能沒有風聲。綜合起來,一二十人總是有的。這樣一伙人,如果是用慣刀劍的,也有底氣來對付二三十個莊客。不知官人怎麼看?」

    徐平道︰「他們人數至多也是二十人左右,再多以盜賊的性情,也就玩不轉了。關鍵的不是他們有多人,而是他們會如何來攻,我們如何來守。」

    徐平記得歷史上說的宋江,便是手使兩把鋼刀,帶三十六人橫行數州。如果這柯五郎一伙人數上到百八十人,就開玩笑了,夠上朝廷派出大軍圍剿的規模了,這顯然不可能。

    最關鍵的還是莊上怎麼防守。

    這是莊客為徐家守護財產,可不是戰陣上兩軍廝殺,能夠簡單地換算戰斗力。這種戰斗,維持自己這一方的士氣至關重要,只要有一個不慎,莊客見了血頭一發昏,反正關系不到自己的身家財產,便會一哄而散。

    徐平前世是把那本《民兵軍事訓練手冊》當小說看了個爛熟的,排兵布陣問題不大,但要保證莊客的主觀能動性卻是個難題。

    聽了徐平的話,眾人想了一會,高大全道︰「這種盜賊,說起來也只是烏合之眾,全靠首領有本事把人聚起來。所謂擒賊先擒王,我們只要瞅準時機把柯五郎拿住,他們自然就敗了。」

    徐平苦笑︰「這道理我自然懂,可問題是怎麼擒這個王?若是桑秀才在這里還好,他身手敏捷,人群里也能拿下柯五郎,我們可沒有這個本事。」

    聽了徐平的話,幾個人又低下了頭。

    這半年來,不只徐平,高大全和孫七郎也經常跟著桑懌演習武藝,甚至趙滋有時候也來,教眾人幾下刀槍。趙滋雖與徐平不怎麼對眼,跟高大全的關系倒還不錯,再加上貪莊上的好酒,一個月里也都要來上那麼個一回兩回的。

    但打斗這種事情,一個是看學習鍛煉,再一個還是要看天賦的。桑懌也不是什麼明師高徒,身體條件也一般,但他打斗時沉得下心,下得去手,越是見血越是冷靜,幾乎是天生的戰將。

    高大全的身體條件是極好的,天賦卻不行。打斗時雖不至于慌亂,卻沒有桑懌那種天生的果決,臨陣就缺了巨大的殺傷力。如果在戰陣上鍛煉兩年,高大全也會是一員猛將,現在卻不行。

    兩人生死對決,你出一刀先要猶豫一下這刀會造成什麼後果,這仗就沒法打了。而這恰恰是普通人的本能,是和平社會潛移默化出來的本能,人沒了這種本能,社會秩序就亂成一團粥了。

    高大全雖然在廂軍里呆了許多年,卻還只是個普通人。

    見商量不出來個結果,徐平暗中嘆了口氣,看來也只好靠自己前世學的那一套民兵戰術了,也不知靈也不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12 PM

第57章 夜戰(上)

    把眾莊客招集到大院里,徐平先讓徐昌上去介紹了一下情況。

    徐昌活了三十多年,哪里經歷過這種事?話語不免就有些飄忽,明顯能夠感覺出來他心里的緊張,連帶得下面莊客也緊張起來,氣氛一下子凝重。

    徐平靜靜在一邊看著。他正是要乘這個機會看看莊客的士氣,看完了卻只有心里嘆氣。這幫莊客,平時說起話來都是放浪肆無忌憚,一個個好像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臨到有事卻都靠有些不上了,一個個低著頭。

    徐昌講完,徐平走到人前,高聲道︰「這一伙盜賊,幾個月來在莊子周圍游蕩,鬧得人心慌慌,不能安心生活。今天他們自己作死,來我們莊子上,正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盜賊能有幾個人?他們要做這個事,必須快來快逃,那便要有馬匹。雖然附近就是騏驥院的牧馬所,但是哪一家要有十匹八匹馬都是了不得的事,中牟縣里的縣尉手下也沒這個實力。這伙人充其量只有十人出頭,不過是仗了狗膽欺我莊里莊客不敢與他們拼斗。我們三十多人,都有刀槍,只要大家聽我指揮,奮勇上前,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把他們拿下。拿了人,官府的獎勵且不去說,只要不使人一個人走脫,參與的每人都賞五貫現錢!」

    聽見賞錢眾莊客的精神就鼓舞起來,一下有了生氣。徐平也發了狠,每人五貫,全部加起來就要賞出去近二百貫,他是真豁出去了。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現在情況緊急,一般常規手法都用不上,只有靠錢刺激了。

    見大家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徐平又道︰「不過話我說在前頭,今夜一戰,要的是你們都奮勇爭先,人人上前。如果到時候有怯懦不戰的,他的賞錢我也不了,拿出來都分給別人。沒錢的人那時候可不要埋怨!」

    這話說出來,是穩住莊客的心思,不要心里打起小算盤,怕主家會到時心痛賞錢,不給他們兌現。對陣時心中一猶豫,下手就不果決,就會出現變故。

    見了莊客的樣子,徐平稍放下了心。貪錢就好,就怕一個個貪生怕死,死豬不怕開水燙,那就只好等死了。

    說完好的,徐平又道︰「今夜來的盜賊,務必要使他們全部就擒,一個也不要走脫,免留後患!如果走脫了一個,賞錢總數里我便扣掉十貫,另外出賞去募人捕捉。各位要花這錢,便人人打起精神,聽我號令!」

    話說到這里,一眾莊客的恐慌情緒才算去得差不多了,除掉少數一些天生膽小怕事的,大多都是摩拳擦掌。五貫賞錢,足夠他們逍遙好一陣子了。

    徐平說完,便讓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各自把自己手下的人帶了,各去找地方開小組會,再進行一次動員。以半個時辰為限,再來聽徐平布置。

    這一次會徐平就不參加了,是看三個押班的時候。

    半個時辰之後,所有莊客又集中到了大院里,聽候徐平命令。

    正常打仗,布置起來雖然千變萬化,總的原則其實簡單。用古代兵書上的說法,就是一正一奇,主帥握機。用徐平前世的語言說,就是一部分主攻或主守,另一部分策應,指揮員掌握足夠預備隊,以策萬全。

    指揮的藝術,就在于正奇機三部分的選擇變化上。有的能夠以不變應萬變,有的則變化無常,打勝了都是名將。其實只要不亂,都算合格。徐平手下這幫莊客,都是種地的莊稼漢,無法做出更多要求,徐平只是求一個穩字。

    經過自發的動員之後,三班莊客明顯表現出了不同的精神風貌,也正與他們各自的押班性情符合。

    最斗志昂揚的是孫七郎手下。孫七郎性情跳脫,激情有余,沉穩不足。手下的情緒既有他剛才鼓動的原因,也是日常潛移默化的結果。

    高大全雖然身長力大,但性格沉穩,他的手下情緒總體說來也是這樣。

    徐昌平常多是管理後勤雜務,身份又不比旁人,心中患得患失,謹慎有余,激情不足,手下的情緒相比起來也便有些低落。

    徐平看過,便對孫七郎道︰「七郎,你和你的手下今晚為主力,正面對決來襲的盜賊。記住,兩軍交鋒勇者勝,交戰的時候,只管奮勇沖殺,絕不可後退一步。你們的弱點自有其他兩隊防住,絕不會有失。」

    孫七郎應聲諾,神情亢奮,又有些緊張。

    徐平又對他道︰「其實戰陣之上,最不容易出事的就是正面對決的那部分人,因為他們直面敵人,心無旁騖。自己的心不亂,敵人就無破綻可尋。今晚對陣之時,你和手下只管一味沖殺,其他什麼都不要管!」

    孫七郎又應一聲諾,兩眼發亮,也不知聽沒聽明白徐平的話。

    徐平也沒時間再詳細解說,只好由他了。

    吩咐完了孫七郎,徐平又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是當過廂軍的,比其他人都強,性格也是沉穩,今晚便作伏擊策應。」

    高大全應一聲諾。

    徐平又道︰「做策應的人,重要的是性子要穩,眼光要準。不動的時候要如山一般穩,發動起來要如猛虎一般狠,不出則已,一擊斃命!七郎那邊要的是勇猛無畏,勝敗之機卻全在你這里!」

    高大全點頭︰「我記在心里了!」

    徐平看高大全神情嚴肅,也不再多說。

    轉身又對徐昌道︰「都管,你帶你的人隨在我身邊,隨時聽我號令,照拂七郎和高大全,以策萬全!」

    徐昌點頭答應。

    徐平這才進行具體布置。

    先是選擇戰場。因為佔了先手是伏擊戰,可以預先選一個最有利于已方的地方,以收地利之效。

    這是徐平自己的莊子,各處無不熟悉,商量一番,便選在了苗圃與池塘夾著的那段路上。一邊是池塘,封死了敵人的一面退路,一面是苗圃,有利于自己人隱藏。苗圃里又可以布置伏兵,防備敵人逃躥。

    徐平帶人到了選定的戰場,查看一番。命孫七郎在池塘靠近莊院的一邊,躲在苗圃里藏身,另一邊則是高大全帶人隱藏。

    至于徐平帶的徐昌手下的一班人,則藏在苗圃的深處。

    徐平之所以選在這個地方,有三個原因。一是不想選在莊院里邊,打斗起來容易誤傷秀秀等不相關的人之外,也不想把莊院搞得一片狼籍。再一個他也想在野外這種地方與柯五郎一伙斗一斗,看是他前世的民兵厲害還是這個世界的盜賊厲害。當然最重要的一條是,離開了莊客的居處,再加上這種地形,使莊客不容易一哄而散,能夠堅持戰斗。

    布置好了各班的位置,徐平又找了五個射術精湛的莊客,各自找了有利地形,打斗起來只管朝著敵人射,並不參與戰斗。

    莊里只有五把弓,還都是在軍隊里根本用不上的軟弓,都是莊客平時用來打個野兔野雞玩的,威力極其有限。要不然有一二十張強弓,什麼盜賊來都一陣亂箭射死了,也不用這麼費事。

    布置完了人員,徐平帶人改造戰場。

    其實很簡單,就是找了一些碎柴,都沾上油,灑在選定的戰場上。這不是為了燒敵人,而是造成敵明我暗的形勢,獲得最大優勢。

    諸般做完,看看天色,已經快到半夜,徐平便把崗哨派了出去。

    盜賊做案,大多都是選擇後半夜,除非腦子燒昏了,或是有特殊情況,鮮有例外。因為後半夜一是人已睡熟,不易察覺,再一個作完案逃離現場之後剛好天色微明,利于分贓逃躥。

    崗哨的分派也有講究,除非是萬不得已,一哨不要派一個人。最好是兩個人協同,互相配合,把各個方向都看住。尤其是發現闖哨的人時,一個人出去盤問,另一個人在暗處監視,不要被人發現哨兵後輕松摸掉。

    當然人手充足時,還有明哨暗哨巡邏哨聯絡哨等等諸多名目,以保證哨兵能夠正常完成自己的任務。只要稍微像樣的軍隊,正常時候電視劇上那種把哨兵一抹脖子,招招手大隊人馬就溜過去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當然徐平現在面對的只是一場小小的鄉村械斗,人手也有限,只是派出一組暗哨。

    由于平常莊里為了防備小偷,常年派得有哨,徐平都教得熟了,現在反而不用再特意交待什麼,莊客都知道怎麼去做。

    把消兵派出,徐平才讓徐昌給所有莊客發了一塊白布條,系在胳膊上以做敵我區別。這些莊客平時有練過,不用特別吩咐。

    到了最後,徐平才高聲道︰「自這一刻起,便正式準備戰斗了。除了我、高大全和七郎三人,任何人不可出聲。哪怕就是與盜賊對陣,人都死光了,誰也都不許開口說話!要是覺得自己做不到的,趁早找快布塞住自己嘴巴!要是到時候誰犯這一條,不要怪我找你麻煩!」

    有意無意之間,徐平把徐昌這一個押班的權已經奪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16 PM

第58章 夜戰(中)

    呂松順著土路,一路小跑,連氣也不敢喘。

    暗哨每個時辰都要換一次班,現在輪到他了。

    哨位設在離路邊不遠的一個水窪邊上,窪里有水,但徐平莊上的人都知道有幾種走法能完全避開水面。

    之所以選擇這麼一個地方,是因為晚上的哨位不適宜在高處,避免來人遠遠看見。而低窪處黑暗,道路寬敞而又明亮,正是理想的觀察位置。再者這里雜草叢生,離埋伏的地方有近便小路,一旦發現情況可以悄悄溜回去報告。

    還有一個原因徐平沒有講出來,就是這處哨位離埋伏位置的哨位大約有兩三百步的直線距離,剛好能接上。班組規模的人員在夜間行進,大約在二百米外的地方就能被人聽到察覺,這也是徐平對柯五郎一伙規模的估計。哨位設置不僅要有效合理,而且要科學。

    當然徐平沒有考慮柯五郎一伙人騎馬來的可能性。按照常理,馬匹應該只能行進到目標五里開外的地方,然後步行,以免打草驚蛇。

    到了暗哨的布置地點,呂松捂起嘴湊到地上咕咕叫了兩聲,然後仔細觀察四周。見沒有動靜,依前又叫了兩聲,這才聽見前方十步遠的地方回聲傳來。

    這是暗哨處的接頭暗號,徐平本來想設計得更高明些,比如用鳥叫野貓叫之類的,但莊客們卻沒幾個人能學得來,只好這樣將就。

    彎腰到了哨位,一個中年莊客長出了一口氣,從地上抬起腦袋,對呂松道︰「哥哥你可算來了,我正要大解,在這里憋壞了。」

    呂松與這人並排扒下,問他︰「鄭阿叔,有什麼動靜沒有?」

    鄭阿叔搖搖頭,低聲向呂松把周圍的情況介紹了一下,然後指了指七八步外的一處小樹叢︰「另一個人在那里。」

    呂松點頭︰「知道了。」

    兩人交崗便算完成,鄭阿叔沿著草層里的小路回去報告交差。

    二人崗哨分一正一副,交接時是只來一人,接替正哨的位置,交接完畢副哨升為正哨,新人自然成為副哨。

    當然呂松和鄭阿叔的交接程序相當草率,按照徐平有些死板的性格,如果看見肯定會判為不合格。但對這些莊客來說,能夠把這些程序大致走對,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呂松看著鄭阿叔的身影在草層里消失,出了一口氣,在草層上趴下身子。

    此時已是秋天,身下冰涼,呂松皺了皺眉頭,但卻不敢亂動。徐平雖然平時人很和藹,也容易說話,但一做起正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絲毫含糊不得。接觸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他脾氣,徐平一板起臉來,大家自然上心。

    呂松在地上趴了有一頓飯的時間,遠處突然有馬蹄聲傳來。一聽見動靜,呂松的身子一下就繃直了。

    另一邊的哨位低聲說道︰「呂家哥哥,好像有馬蹄聲。」

    呂松低聲回答︰「我也聽見了。」

    沉默了一會,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而且絲毫沒有減慢的跡象。

    那邊正哨位便低聲道︰「呂家哥哥,你去稟報小莊主,我在這里看著。」

    副哨要聽從正哨的安排,呂松低聲應了,彎腰在草叢里尋到小路,一路弓著身子跑向徐平埋伏的位置。

    過了這邊埋伏位置的警戒哨,呂松來到徐平面前,見過了禮,道︰「小莊主,我們在那邊聽到馬蹄聲了!」

    徐平苦笑著點點頭︰「豈止是你們,我在這里也聽到了!這還真是一伙什麼都不懂的賊,如此胡來,真不知道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感慨完了,徐平對呂松道︰「你依然回到哨位上去,看清楚了他們的人數,手中的兵器怎樣,再回來這里報告給我知道!」

    呂松應聲諾,轉身去了。

    徐平看看四周,眾莊客雖然聽到了馬蹄聲,但並沒有慌亂,心中滿意。

    呂松回到哨位,低聲向正哨位把徐平的話傳了,兩人便屏氣凝神,仔細觀察著路上的情況。

    這一等,就等了接近小半個時辰。要不是馬蹄聲一直不斷,而且越來越清晰,兩個暗哨都要以為這伙人不是要沖著莊子來的。

    當馬蹄聲就像在耳邊響起的時候,終于看見了人影。

    雖然天上的月亮時隱時現,今晚又有些雲彩,視線並不太好,但道路上空曠,路面又平有些反光,呂松還是把來的這伙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一共是十三個人,其中有兩個人騎著馬,腰間跨著腰刀。其他十一人都是跟在馬後步行,其中有兩個拿著長刀,另外八人拿著短矛。這些人也沒個隊形,亂哄哄地從路上行來。

    呂松正要起身回去報告,路上的人卻突然停了下來。

    呂松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難道是自己這兩個暗哨被人發現了?做哨兵就是這點不好,一旦露了形跡,就是死路,連個幫手都沒有。

    只聽路上一個騎馬的問另一人道︰「五郎,怎麼忽然停了下來?」

    五郎答道︰「這里離徐家的莊子已經不遠,馬蹄聲響亮,再往前去,怕被莊里的人發覺。聽李威講,這莊里有三十多個莊客,都是年輕力壯的,如果預先有了防備,我們便不好下手。」

    問的人贊道︰「還是五郎多年行走江湖,有這個經驗!既然如此,我們便在這里下馬,把馬留在這里,大家只管走路過去。等到奪了他莊上的銀兩,再回這里找馬也不遲!」

    身後跟著的一眾嘍囉一起讚好。

    兩個騎馬的便一起下馬,牽到了旁邊的地里,找棵樹樁拴了起來。

    他們選的恰好是暗哨的另一邊苜蓿地里,把馬拴好,最早說話的一個道︰「這里種的是苜蓿,雖然是收割了,也還有些殘存,剛好喂馬!」

    五郎笑著接口︰「二哥說得好,所謂馬無夜草不肥!」

    二哥跟上一句︰「人無外財又怎會致富?」

    說完,眾人一起大笑,拽開大步,沿著道路向徐平莊子行去。

    看看人群已經過去,呂松打個暗號告知正哨,彎著腰沿著小路回去稟報。

    路上心中連罵晦氣,這樣一伙笨賊,到了莊子邊上才想起來馬蹄聲容易走露消息。卻不想這樣空曠的夜色里,馬騎聲傳不了十里也能傳八里,只要是有心,這伙賊的消息早已露了。

    這樣太平年代,什麼人都能當盜賊了,虧小莊主為他們擺了這麼大陣仗。

    到了徐平面前,呂松把情況稟報了,連帶柯五郎一伙在他們面前藏馬的事也一起說了,還不忘罵上一句。

    徐平卻有些不敢相信︰「就只有十三人?就是這樣一伙人?」

    呂松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今晚他任務完成得漂亮,也覺臉上有光。

    徐平卻是連連搖頭,就這麼一群人,也敢來劫自己的莊子!別說是有了李威的消息在這里埋伏,就是讓他們出其不意地打進來,正面對戰也把他們打翻了,一個不剩地拿下!

    這種情況,今天晚上就不是勝不勝的問題,而是用多小的代價取得勝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17 PM

第59章 夜戰(下)

    柯五郎可不覺得自己力量不足,十幾個常年游蕩的亡命之徒,打一個莊子那是綽綽有余了。

    雖然此時的大宋還不像北宋末期那樣爛到骨子里,幾十個人就可以到縣城公然搶錢搶糧那樣誇張,國家也是承平幾十年,民間武備廢弛,一見人真動刀動槍都是一哄而散,根本不敢正面對抗。

    柯五郎拽出腰刀,帶著弟兄們在路上飛奔,幾乎已經看見徐平莊里成堆的白銀堆在那里,等著自己去取。

    有觀察的人在高處,隨時向徐平報告著敵人來的情況。

    事到臨頭,徐平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握著火把的手微微發抖。

    這枝火把就是戰斗發起的信號,為防走漏消息,四周都圍得嚴實,不讓一點光亮傳出去。

    聽見路上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徐平知道敵人已經靠近,打起十二分精神,聽著身旁觀察員低聲傳來的消息。

    「報小莊主,盜賊已到達指定的位置了!」

    聽見這句話,徐平拿著火把猛地挺身而起,用出全身的力氣,把火把向著道路扔去。

    火把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撲地落在地上,火光稍稍一暗,接著就引燃了地上浸油的碎柴,忽地燃了起來。

    柯五郎正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嚇了一跳,竟一時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地上燃起的火光。

    孫七郎首先發動,低喝一聲︰「全員隨我上,殺!」

    從藏身處一躍來到路上,站在路中間。

    他手下的莊客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已經打起精神,聽到命令一起挺身站在孫七郎背後,成一個大致的梯形。

    孫七郎此時一個大跨步,手中長槍向離得最近的一個盜賊刺去。

    由于火光,柯五郎一伙在明處,看暗處的孫七朗等人模糊不清,只是看見一大團黑乎乎的影子向自己涌來。徐平又早已吩咐所有人都不要發出聲音,更增加迷惑性,使柯五郎一伙一時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一個盜賊被孫七郎一槍刺倒,柯五郎才如夢初想,高聲喊道︰「中了計了,這是埋伏!快退!退!」

    此時他看不清周圍情況,不知道堵住自己的是什麼人。到底是莊上組織起來的莊客,還是巡邏的壯丁,又或者是捕盜的官兵,只是存了一個逃的念頭。

    孫七郎一轉身,卻看見身後另一大團黑影撲了上來。其中一個高大身影尤其迅速,大步跨來,只是一槍,就把一個手下刺倒在地。

    這些莊客這半年來只是練了這一招刺槍,上刺敵人胸腹,下刺時取敵人大腿,再無其他花哨。由徐平指點,刺槍時腳在地上生根,配合腰部,每一槍都幾乎都能使出最大力氣。

    眨眼之間,前後莊客兩面包抄,涌上前來,柯五郎的手下已是大部倒地。

    那個二哥心思靈活,見前後都有敵人,提著腰刀縱身一躍,跳下道路到了苗圃當中,就想乘著夜色逃脫。

    柯五郎只是看了二哥一眼,就聽他發出一聲慘叫,身影倒在地上。當下心里明白,苗圃里也埋伏得有人,見大勢已去,再不猶豫,縱身跳入旁邊池塘。

    沒有徐平命令,高大全和孫七郎也不敢管柯五郎,只是帶人把還在道路上發蒙的盜賊一一拿下。

    見大局已定,徐平高喊︰「點起火把,清點戰場,不要讓一個人逃了!」

    頃刻之間,苗圃里就點起了七八枝火把,涌到道路上來。

    道路上十一個盜賊,已經有五人被刺中要害,丟了性命。還有六人身上也都受了傷,在地上哀嚎。二哥時運不濟,跳到苗圃里時正撞到呂松身前,被他一槍透腹而過,早已氣絕。

    此時離戰斗發動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只剩了一個柯五郎在池塘里躲藏。

    莊客拿著火把朝池塘里亂照,敵暗我明,哪里能看見人影。

    徐平走上前來,讓孫七郎帶了自己手下帶了六枝火把,去池塘的東南兩面照住,一是防柯五郎偷偷上岸走脫,再一個就是提供照明。

    路上還有徐昌帶著手下留了兩枝火把,徐平和高大全帶人來到柯五郎來時的池塘西面,定位柯五郎的位置。

    此時池塘的三面有光,只有徐平和高大全這一邊是黑的,從黑處看亮處格外分明,就把池塘里的情況看了個一清二楚。

    柯五郎正在池塘里離岸十幾步遠的地方,只露出個腦袋,警惕地看著四周。他的視線被周邊的火光照住,只能看見火光里的人,暗處就同瞎子一樣。

    徐平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猛力一擲,卻沒打中柯五郎,從他頭頂劃過落下。柯五郎嚇了一跳,腦袋轉向徐平這邊,卻什麼也看不到。

    徐平高聲喊道︰「池塘里那個賊,我已經看見你,再也逃不掉了!識相的,乖乖上岸來就擒!」

    看看柯五郎還在那里東張西望,徐平又撿石頭砸了他一下。

    柯五郎歪頭躲過,知道自己行藏已被人家看破,池塘里水冰涼,再躲下去也沒有意思,緩緩爬上了道路這邊的岸邊。

    雙手搭到岸上,柯五郎高聲喊道︰「我已經降了,不要殺我!」

    徐平當然沒心思殺他,解到衙門里他也是個一死,自己還能領些賞錢,又能揚揚自己莊上的威風,讓其他盜賊不敢再來,分明是一舉數得。

    帶著高大全回到道路上,看了看已經被莊客綁起來的柯五郎,徐平問高大全︰「這個人就是柯五郎?」

    高大全搖頭道︰「這人原來在京城里廝混,我不認識他。」

    柯五郎跪在地上,聽見徐平的話,高聲叫道︰「原來你知道我柯五郎的名字,竟然還敢抓我!」

    徐平走上前來在柯五郎腦袋上踢了一腳,罵道︰「死到臨頭還敢囂張!什麼玩意就敢打我莊子的主意!」

    柯五郎挨了這一腳,不敢再說話,只是惡狠狠看著徐平。

    人都綁起來了徐平哪里還把他放在心上,口中道︰「把人都綁到莊子里去,死的也抬回去!至于這人是不是柯五郎,自有本地耆長李威認識!」

    柯五郎忍不住問道︰「你認識李威?」

    徐平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說︰「我怎麼會不認識?他人正在我莊子上呢!說起來今晚也多虧了他,不然怎麼會不費一兵一卒就把你們擒住!」

    柯五郎啐了一口︰「原來是李威這廝出賣了我!」

    徐平就忍不住上來又踹了他一腳︰「這是你自己腦子里裝屎,怎麼能怪別人出賣?李威是本地耆長,專管的就是捕盜,你竟然去找他商量!你們沒得手被抓住了,也要把他牽連出來,得了手捕盜著落在他身上,抓不著人知縣相公的棍子打得也是他!他除了報信,你根本就沒給他留活路好嗎!」

    柯五郎只是低聲恨恨地罵,也不知罵的什麼。

    徐平看了他的樣子,不由搖頭︰「你蠢成這樣,還敢學人家做盜賊?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怎麼混過來的,竟然直到今天才落到我手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19 PM

第60章 慶功

    前面一直蹲守的暗哨也被叫了回來,還帶回了兩匹馬。

    徐平上前看看,這兩匹馬都比自己那匹雄峻得多,不由心中歡喜。此時西北戰事未起,馬還不像後來那麼短缺。但宋朝的規矩,一等馬都充為軍用,不堪軍用的才用于驛站和民間騎乘,稍微像樣一點就很珍貴了。

    此時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但經了這樣一場大勝,又沒有人員傷亡,人人都是興奮異常,沒有睡意。

    徐平命人把俘虜和屍體都帶到麥場上,俘虜都鎖在場邊的大楊樹上,屍體找領破蘆席卷了,放在一邊。命莊客去莊里取了高粱酒出來,再去殺雞宰羊煮了,就在麥場上開個慶功宴。

    明晃晃的十幾枝火把點起來,徐平端起碗來高聲道︰「諸位先吃這一碗酒壓壓驚,稍後肉上來,再吃喝個盡興!」

    眾莊客哄然應一聲好,都一飲而盡。

    李威被從莊里帶到麥場上來,到了徐平面前行個禮。

    徐平道︰「今晚這場大勝,多虧耆長通風報信,當記首功!先去指認了賊首,再來飲一碗慶功酒!」

    李威到楊樹下看了柯五郎,對徐平道︰「小莊主,這人就是柯五郎了。」

    柯五郎見了李威,啐罵一聲︰「豬狗不如的東西!虧我以前把你當兄弟看待,竟然出賣我,我真是瞎了眼!」

    徐平笑道︰「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腦子被驢踢了!找耆長打聽消息,這送上門來的功勞他能不要?弄得好了,也被知縣相公補個都頭,從此也是有了官身,跟現在比不是天上地下!」

    李威心里本來是忐忑不安的,聽徐平一下指出一條光明大道,兩眼登時就亮了起來,假模假樣地嘆著氣對柯五郎道︰「五郎,我多少次跟你說過,好好找份營生過日子,不要在外面瞎混。你不聽哥哥的金玉良言,一意孤行,終是有了今日之災,你說你後悔不後悔?」

    柯五郎冷笑道︰「你且張狂一時,別以為拿住了我就能怎樣!等我脫身出來,有你們的好看!」

    徐平看他氣焰囂張,忍不住就踢一腳︰「你以為你是誰?難道還是太後的干兒子!還想出來給我好看,老老實實等著砍頭吧!」

    柯五郎只是冷笑,也不知到底有什麼倚仗。

    徐平卻不怕他,開封府里十幾個人明火執仗搶劫,這種案子當朝宰相都別想壓下來,還怕他一個柯五郎翻天!

    確認了柯五郎身份,徐平請李威回桌止喝酒。

    喝了一碗,徐平問李威︰「耆長,人都已經綁在這里了,其他的我們卻都要聽你吩咐,是要送官還是怎的?」

    李威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向徐平行禮道︰「人都是小莊主捕的,當然一切聽小莊主的,我怎麼敢亂說話?」

    徐平示意他坐下,溫言說道︰「你帶著本地耆長,職責就是捕盜。我把人拿下了,也還是要交給你,由你送官,這才合情合理。」

    李威是耆長,之所以被徐平收拾得服服帖帖,沒有辦法,因為徐平家在京城雖然上不得台面,在本地卻是一等一的豪門大戶。豪門欺負差役,歷來都是平常事情,除非李威能力逆天。

    李威只當徐平是客氣,連稱不敢當。不想徐平卻是鐵了心由他出面,最後不得已只好答應下來,喝了兩碗酒便去招集手下壯丁了。

    徐平是懶得跟官府打交道,這種功勞他也看不在眼里,只是嫌麻煩。捕盜維護地方功勞大了也是可以補官的,但這種官徐平怎麼可能去當?他在自己莊里大堆白銀進賬,神仙一樣的日子,哪會去費那個精神!更何況他最近隨著林文思讀書也有了起色,以開封府的情況,下次科舉開科他去混個鄉貢進士並不難,帶上這樣一個身份,安安穩穩就是一方豪強小地主了。若是再有心,那就正兒八經去中進士,那才是做官。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長時間,徐平也搞清楚了,這個時代中進士並不像後來的明清時候那樣難得變態,甚至也遠不如南宋時候,這是最容易的時代。

    科舉入仕真正向普通百姓敞開大門還沒有太長時間,社會上也沒形成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風氣,真正把科舉當成自己事業的大多還是仕宦之家,其他的不管地主還是商人都不會在這上面花太大力氣。

    這個時代很微妙,如果再早幾十年,進士錄取名額極少,太祖朝時經常一科就取十個八個,那時才是真正難如登天。而從太宗朝大規模開放名額,提高待遇,距這時不過三五十年而已,一般百姓根本還沒反應過來。也只有在開封府民眾見多識廣,張三娘念念不忘讓徐平去中個進士。

    打發走了李威,院里的肉也已經煮熟了,端到麥場上來。一時呼聲四起,莊客放天吃喝,盡情享用。

    喝了幾碗酒,東方終于出現了魚肚白,折騰了一夜,徐平也覺得有些困了,只是李威還沒回來,只能堅持在那里。

    又等了一會,李威還沒來,林文思和林素娘帶著甦兒卻過來了。

    徐平上前行了禮,林文思便問起昨夜情況。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徐平便從李威前來報信說起,自己如何布置,如何指揮戰斗細細說了一遍,雖沒誇張,但也沒謙虛。

    林文思聽完點頭︰「你做得極好!布置得法,進退有序,一鼓而功成,頗有大將之才!以後就是科舉入仕,這也是極有用的。本朝與歷朝歷代不同,哪怕是文人外任地方,例帶軍職,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文官也要有將才!」

    宋朝的地方主官知州知縣,文職武職的都有,又以文職為尊。凡文職主官,例帶本地軍隊主官的職務,如兼兵馬巡檢、兵馬都監之類。而主官如果是武職,則合作的通判必須是文職,實際主持民務。

    林文思主攻的是《春秋三傳》,與很多京中武將都有交往,所以對武事並不排斥。徐平有這個能力,還讓他頗為驚喜。

    徐平對林文思的態度倒並不意外,很多武將讀《春秋》,他接觸得多了當然也容易接受。

    倒是旁邊林素娘的態度讓徐平疑惑不已。

    林素娘雖然一句話沒說,但臉上神采奕奕,一直聚精會神地聽徐平講述。那份認真的表情,幾乎有些崇拜的意味了。

    這種表情的林素娘,徐平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就是在記憶里,也搜尋不出來。依徐平的印象,林素娘可不會喜歡一個武將,她對徐平的要求始終如一,如果好好讀書,去中個進士從東華門唱名而出,那就極好極好的了。

    徐平一頭霧水,不知這個小姑娘在想的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20 PM

第61章 意外

    林素娘的態度讓徐平摸不著頭腦,然而一種奇怪的感覺卻從靈魂深處翻了上來,說不清道不明,有一點欣慰,又有一點遺憾,讓徐平莫名其妙。

    又等一會,東方的太陽露出了半個頭,李威終于帶人回來了。由于此地人口稀少,李威手下的壯丁也不到二十人,此時他帶了十六人過來。

    剛好林文思還在,便由他寫了個狀子,寫明事情緣起,經過,殺死多少賊人,捕獲多少賊人,賊首相貌和姓名。

    寫完,徐平和李威與證人林文思一起落了花押。

    宋時的花押就如同徐平前世的個性簽名,不過法律效力強了很多。若是在徐平前世,簽名都要求字跡工整,清清楚楚,那是建立在強大的字跡簽定能力之上的。這個時代卻不同,都是奇形怪狀,力求與眾不同,有的人還會別出心裁畫個鳥兒雀兒甚至花草在上面。

    徐平只是按前世習慣寫個行草,待看林文思,萬沒想到竟然龍飛鳳舞,不像是三個字,倒像是一幅畫,與他平時形象大不相同,讓徐平側目。李威認不了幾個字,只是歪歪扭扭落了個「威」字。

    狀子寫完,一式三份,三人分別收了,便算完成交接手續,人犯全都移到了李威手中。

    徐平讓喝得差不多的莊客都回去休息,順便吩咐了徐昌去準備幾匹紅緞和兩壇好酒,給李威一行披帶,做出個熱鬧氣象。

    諸般做完,看看太陽已經升起,李威不敢耽擱,向徐平莊上借了輛牛車把屍體拉了,押著犯人上路,送往中牟縣。

    李威披紅,騎了馬在前頭帶路,身後兩個壯丁拿了銅鑼,鳴鑼開道。

    上了道路,李威喜氣洋洋向徐平拱手道別。

    正在這亂糟糟的時候,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猶如千軍萬馬一般,滾滾而來。

    一切都交接結束,徐平正是最放松的時候,一時也沒想起什麼不妥,只是迎著聲音來的方向看去。

    路上塵土飛揚,其間五匹健馬,都比徐平以前見過的馬高大,正向人群這里全速沖來。馬上五個騎士,全都是壯年漢子,每人手里都拖一把出鞘鋼刀。

    當徐平反應過來不對,五人已到面前。

    當先一人舉起鋼刀,對被綁住的柯五郎喝一聲︰「小舍人的話,送你去黃泉!」

    話聲未停,手起刀落,一刀把柯五郎砍倒在地。

    砍倒柯五郎,五人一勒韁繩,回過馬來。

    其中一人又道︰「那個小女娘,也一起帶走了!」

    五匹馬一起發動,向眾人直沖過來。

    這突然的變故,把一眾人都驚呆了,沒有反應過來。惟一騎在馬上的李威更是目瞪口呆,傻傻地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徐平倒是把佩的長刀拔了出來,卻根本摸不到來人的衣角。

    五匹馬沖向人群,眾人紛紛躲避。

    到了跟前,其中一個騎士沖到林素娘身邊,一彎身,就把林素娘抓到了馬上。林素娘不過十三歲,又身子輕盈,被抓到馬上竟一點沒有帶累馬的速度。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林素娘嚇傻了,只是來得及一回頭,看見手持長刀站在路邊的徐平,喊了一聲︰「大郎——」

    語聲依然在徐平耳邊繚繞,前方已只是剩下一片塵土。

    當林素娘的話聲入耳,徐平心底里莫名翻出一股血氣,鬼使神差一般,一個大步上前把李威從馬上拽下來,自己翻身上馬。

    刀背猛地打在馬屁股上,馬蹄撒開,追了上去。

    李威在群牧司服役多年,用了許多心機才得了這匹好馬,雖然看起來有些不起眼,腳力卻是極好。

    徐平騎著這馬一口氣追出去了十幾里路,竟是沒有被甩開。

    騎在馬上一直不辨方向,徐平直到此時心情才漸漸有些平靜,頭腦恢復清醒。看看四周,見都是沙草地,間或有一些小沼澤,遠處漸漸出現了高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見人煙。

    也認不出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徐平不由苦笑。

    剛才的那一下心血來潮莫名其妙,等到反應過來,已經沒法回頭了。若是依了徐平正常性情,絕不會做出如此魯莽的事,要救林素娘,他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各種辦法里不會包括這樣孤身犯險。

    到了這里,前方五騎漸漸慢下來,徐平已是別無選擇,在後面緊緊跟住。

    又跑了約一二里路,前方的一個小土包上出現兩個人影,也都騎了馬。

    五個騎士縱馬上了小土包,向兩人中的一個少年躬身行禮︰「小舍人,你讓我們做的事情已經辦到,這個小娘子也給你帶來了。」

    少年身邊是一個中年人,看了馬上已經暈過去的林素娘吃了一驚,問旁邊的少年︰「小主人,你什麼時候吩咐他們把林家小娘子也抓來?主人再三囑咐,與徐家的恩怨已經過去,不要再起沖突!你怎能這樣做?」

    少年不以為然︰「知院就是大驚小怪,他們家不過是一個開酒樓的酒戶,又沒有什麼勢力人家撐腰,何必在意!」

    中年人嘆口氣︰「有的事情小主人不清楚,主人也不能明說。主人對我說得清楚,這家人有些來歷,不可得罪死了,不然可能留下抄家滅門的隱患。主人雖然在朝里正當紅,但朝廷中勢力錯綜復雜,起起落落,誰能說得清楚?主人既然這樣吩咐,必是有道理的,怎麼敢違拗?」

    少年道︰「你說的就是真的,又沒人知道是我們把人抓來,也沒事!」

    五人中為首的一個插口︰「小舍人想的差了,他們莊上竟然也有一匹好馬,那個小莊主追了上來,我們也甩不掉!」

    少年這才注意到一兩里外的地方,徐平正騎馬徘徊,不時看向這里。

    見了徐平,少年對五人變色道︰「你們怎麼這麼沒用?竟然被人追了上來!都說是做慣這種事的,萬無一失,竟然留下這種破綻!」

    五人為首地道︰「小舍人只是讓我們做掉柯五郎,他已經死得絕了,我們可沒留一點手尾!就是這個女娘,也是我們兄弟送給小舍人的。至于有人追來,他們莊上有好馬,誰能擋得住?」

    少年咬著牙恨恨地道︰「到了這一步,也沒辦法,一不做二不休,你們下去替我把那人殺了!」

    旁邊中年人嚇了跳︰「做出這種事情來,與徐家就是不死不休了!小主人可要考慮清楚,主人的話不能不聽!」

    少年惡狠狠地說︰「這里方圓二三十里都沒有人煙,有誰知道是我們做的?只要手腳干淨,就只能怪這個家伙該死!」

    五個人只是看著少年,聽他下了決心,為首之人道︰「我們兄弟可不會憑白出手,小舍人拿些金銀來花花。」

    少年咬著牙,從懷里摸出兩顆龍眼大的珠子遞出去︰「這兩顆珠子都是宮里賜下的珍品,不知值多少金銀了,夠不夠?!」

    為首的取了珠子在手,仔細看了看,笑道︰「夠了!小舍人和知院在這里稍待片刻,我們去取了那小莊主的命來!」

    說完,五人一起回馬,把刀拖在馬腹上,看著山包下的徐平。

    徐平一直在山下轉悠,只是死死盯住林素娘。對方有五個人拿刀,看起來都是訓練有素的。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只是緊緊跟住,慢慢等待機會,不會沖上去送死。

    見五人一起轉身朝向自己,不由心里一緊。

    待見到其中一個騎士把林素娘放在地上,對自己舉起了刀,知道是要來對付自己了,心中不由猶豫。若依他性情,還是要慢慢周旋,反正只要不走失了對方的行蹤,就跑不了他們。

    但今天就像見了鬼一樣,心中就是放不下林素娘。

    林素娘雖是他定了親的妻子,但要說有多深的感情,那也真說不上。兩人只不過認識半年多,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極少,哪里就能夠痴心相許?

    但此時一種特別強烈的感情從心底里翻了出來,讓徐平很是無耐。他心里也是漸漸有些明白,這種感情只怕是從那個小紈褲身上繼承來的,只是在記憶里卻找不到來由,讓徐平糾結不已。

    正在這時,馬蹄聲響起。

    徐平抬頭望去,只見五人已經縱馬奔下,直向自己沖來。徐平本待要躲,卻正好看見五人身後那個少年下馬,與中年人一起把林素娘抬到自己馬上。那股熱血又涌上心頭,狂喝一聲,提刀縱馬迎了上去。

    五人見徐平竟然直直迎上來,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子竟然不怕死,把馬加速,欲要一刀砍翻徐平。

    沖上山坡,徐平很快心如止水。自己佔了這個人的身子,當然就應該接下這人以前的羈絆。如果今天運氣不濟,死在這里,那就哪里來哪里去,只當是做了一場夢好了。事事想逃避,總有逃不過去的時候。

    看看離著還有百來步,徐平猛地一轉馬頭,變了個斜線,順著五人的邊緣沖上山。

    五人下來的時候,是擺了個三角形的銳陣,箭頭直指徐平。此時徐平突然變向,五人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順山勢而下,速度即快,左右又都是自己人,如果強行變向,就要自相踐踏。

    沖到半山腰,徐平正與五人中最邊的一個擦身而過。

    相交的時候,這人還沒反應過來,徐平卻甩起長刀,從這人的腹部劃過。借著兩人馬的速度,長刀把此人的腹部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直沖出十幾步遠,才聽見一聲慘叫,受傷的人在馬上歪倒了身子。

    這是半年來徐平從桑懌那里學來的最重要的一點,與人對戰的時候,要沉得下心,下得去手,不管什麼時候都要保持清醒。尤其動上兵器的時候,出手就是傷殘,下手快下手準下手狠的人就有絕大優勢。

    五匹馬直沖出去近百步,完好的四人才停住馬勢,看著帶著受傷兄弟還依然向前跑的馬,不由變了臉色。

    回身看徐平,卻是絲毫沒停,直上山上的兩人沖去。

    一人沖出去把不受控制的馬拉住,看了一下馬上人的傷勢,回身問為首的人︰「大哥,四弟眼看就不行了!我們怎麼辦?」

    大哥恨恨地道︰「你在這里看著四弟,我們上去把那小畜牲宰了!」

    說完,帶著身邊兩人回馬向徐平追去。

    山坡上,少年見徐平傷了一人之後,馬不停蹄向山上沖來,嚇了一跳,對身邊人道︰「知院,這小子怎麼這麼勇猛?他沖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中年人嘆口氣︰「還能怎樣?快逃吧!」

    說完,兩人上馬,打馬向另一邊的山下奔去。

    徐平不管身後的人,只管縱馬追這兩人。

    到了山包下,那個中年人道︰「小主人,快把林家娘子放了吧,徐家大郎要救人,我們可以從容離去。只要今天走脫,那就沒事了。」

    少年卻道︰「好不容易到手,我怎麼肯放?」

    後面的三人追上山包,見徐平在前面二人身後緊追,大哥罵道︰「這個馬家的小舍人真是廢物,只管亂跑!他這時回身只要纏住徐家小子片刻,我們就能上去把他宰了!」

    身旁的人問︰「大哥,那我們怎麼辦?追還是不追?」

    「追!不管怎樣,要給四弟報仇!」

    這一追一逃,很快又是出去一二十里路。

    前面兩人是帶了林素娘,騎術又不精湛,跑不太快。徐平卻是因為馬的質量不行,怎麼也追不上。這馬雖然在民間是好馬,但與前面兩人真正的良駒比起來卻還是有差距。

    後面的三人卻是三心二意,又想追上徐平報仇,又掛念著後面受傷的同伴,走走停停,越追越遠。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見追上徐平已經無望,自己打馬回去了。做了這一單買賣,五人可以快活好久。錢已經到手,兄弟情誼雖然深厚,也還沒到同生共死的地步。

    前面漸漸出現了山林,路不再好走。

    徐平只管悶頭追,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跨下的馬汗水蒸騰,已經快不起來,只是被徐平死命催著,沒有被甩脫。

    勉強穿過一片灌木叢,中年人回頭看看,徐平依然在後面緊追不停,手中提著那把傷過人的長刀,上面還帶著血色。

    嘆了口氣,中年人道︰「小主人,到了這一步,林家娘子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了。只盼我們能夠走出去,安然回家就好。」

    說完,一把抓住少年人馬上的林素娘,推下馬去。

    少年人一驚,對中年人怒目而視。

    中年人道︰「小主人還不走,等著徐家大郎上來砍你腦袋嗎?」

    少年人聽了這話,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滾向山坡的林素娘,恨恨地一夾馬腹,隨著中年人向前奔去。

    徐平在遠處已經看見林素娘被推下了馬,急忙催馬趕上山坡。

    從馬上跳下來,徐平撲出去要拉住林素娘,卻拉了一個空,眼睜睜地看著林素娘滾下了小山坡。

    山坡上荊棘叢生,徐平嚇了一跳,生怕林素娘有什麼閃失,急忙躍起,飛奔過去。

    山坡很小很緩,林素娘滾了有三五步的距離,便被一棵掉光了葉子的小野棗樹擋住,停了下來。

    徐平一個大步跨上前來,扶起林素娘,讓她腦袋靠在自己腿上。

    林素娘悠悠醒來,看了徐平一眼,低聲道︰「大郎,是你嗎?」

    徐平點點頭︰「是我,你放心歇一歇!」

    林素娘笑了一笑,又閉上了眼楮。仿佛又見到了數年以前,兩人初相見時,那個守在她身前豪氣沖天的徐家大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22 PM

第62章 依稀似舊年

    徐平探了探林素娘的鼻息,發覺呼吸均勻,知道她只是大驚大喜,暫時暈了過去,身體並無大礙。

    彎腰把林素娘抱起,徐平小心地爬上山頂,把她放在草地上。直起身來看四周,只見到處都是雜樹叢生,既無人煙,又無道路,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此時已到中午時分,天上愁雲慘淡,一輪蒼白的太陽在雲彩中露出臉來,半死不活的樣子。

    徐平騎來的李威那匹馬,已經跑脫了力,趴在一邊喘著粗氣,偶爾才有力氣去啃一口地上的枯草。

    看了一會看不出個頭緒,徐平只好坐在地上,看著林素娘,等她醒來再想辦法。

    坐了一會,一陣山風吹來,林素娘悠悠醒轉。

    徐平看見林素娘睜開眼楮,出了一口氣︰「你醒來就好了!」

    林素娘坐起來,看看四周,問徐平︰「大郎,這是什麼地方?」

    徐平苦笑道︰「我一路跟著,也不記路途,正不知到了哪里。不過看這里地形,當是已經出了中牟縣,甚至出了開封府也說不定。」

    林素娘吃了一驚︰「那我們怎麼辦?」

    徐平道︰「你先歇一歇,過一會我們再想辦法。」

    中牟一帶都是平原,沒有這麼大的山包。徐平回想自己這半天跑的方向和距離,現在大概已經到了鄭州境內。這里不像徐平前世那樣人煙稠密,此時地廣人稀,人煙罕見。整個鄭州五縣,全境不足兩萬戶,數萬人而已。這里位于兩京之間,汴河沿岸,皇陵附近,這幾項都需大量徭役,人口極難增長。

    又坐一會,林素娘不好意思地對徐平道︰「大郎,你去找口水來給我喝,我有些渴了。」

    徐平站起身,舉目四望,看見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腳下有條小河,對林素娘道︰「我去打水,也帶不回來,再說留你在這里,也怕出來個野獸傷了你。那邊有條小河,離得不遠,我背你過去吧。」

    林素娘低聲道︰「也好。」

    把林素娘背住,徐平牽了馬,小心地向山下行去。

    徐平一直沒問,那些人為什麼要擄走林素娘。若說為了美色,實在有些超出徐平的想象。林素娘長得漂亮,氣質又嫻靜,是個美女坯子。可她才多大?十三歲,若在前世正是剛上初中的年紀,身子完全沒長開,怎麼會讓人產生男女之事的聯想!即使是徐平已經定了的妻子,徐平也從沒對她有過非分之想,實在是太小了,怎麼也要等幾年再說。

    但除了這個理由,徐平也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來。

    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林素娘在徐平背上小聲道︰「大郎小心些,這路上不好走,不要傷著了。」

    淡淡的氣息從耳邊吹過,帶著點甜香。

    徐平這才感覺到背上的林素娘極輕極軟,右手托在手里的她的腿柔若無骨,心中有了一些異樣的感覺。

    這便是軟玉溫香,吐氣如蘭嗎?

    徐平不敢繼續想下去,只是小心看路,低頭前行。

    走出灌木叢,到了一片小樹林里,林素娘道︰「這里路好了,大郎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能走。」

    徐平小心地把林素娘放在地上,見她臉色還是發白,扶住她的胳膊道︰「你受了驚嚇,還是我扶著你。」

    林素娘點點頭,任由徐平扶著自己的胳膊,向前走去。

    出了小樹林,又經過一片枯草地,到了小河邊。

    徐平對林素娘道︰「你且坐一坐,我去看看有沒有盛水的東西。這里的河水也不知干淨不干淨,能燒開就好了。」

    林素娘坐在地上的枯草上,對徐平道︰「大郎不要走遠。」

    徐平點點頭,把馬找棵樹拴了,提著那把長刀,跨過小河向前尋去。

    此時已到秋天,萬物凋零,山谷里大多都是槐樹松樹及其他雜木,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用的。偶爾有幾株野棗樹,上面的棗都是極小,核卻大,徐平嘗了兩個,根本不能入口。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都沒什麼發現,正想放棄回去,偶然一抬頭,看見不遠處轉彎的地方伸出一個大梨來。那梨極大,不小于徐平前世的碭山酥梨。

    徐平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眼前是一片平地,長滿了荒草,地的邊上緊挨著三棵大梨樹,碩果累累,青黃色的大梨子掛滿枝頭。

    這梨樹看起來就不是野生的,必是有人種在這里。而且看周圍的樣子,曾經有人家在這里耕種過也說不定。

    然而此時荒草萋萋,一點人家的痕跡都找不到了,只留下了三株大梨樹。

    徐平到了樹前,伸手摘了兩個大梨下來。拿在手里掂了掂,一個怕不是得有一斤重。沒想到這里有這種好東西,他來這麼久都沒見過。

    取了梨子,徐平趕緊轉回來。

    轉過坡腳,卻見到林素娘牽了馬,正款款行來。

    見到徐平,林素娘道︰「我在那邊看大郎一轉就不見了,怕有什麼事,就跟了過來。」

    徐平捧著兩個大梨到林素娘面前,笑道︰「那邊幾樹好梨,我去給你摘了兩個。吃這個不比喝水好得多?」

    林素娘拿了一個大梨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也不急著吃。

    徐平奇怪︰「你只是看干什麼?快點吃啊!」

    林素娘嘆了口氣︰「大郎,我們大概真是跑到鄭州轄下來了。」

    徐平問道︰「怎麼說?這梨子只有鄭州才產?」

    林素娘點頭︰「這梨叫作斤梨,又叫作語兒梨,天下只有鄭州才產,而且都是產在周皇陵左近。北方水果,青州棗鄭州梨,冠絕天下,先前在京師,我阿爹也曾買了給我吃過。」

    徐平愣了一下,對林素娘道︰「先不說這些,你只管吃了。如果這梨只產在這里,那倒是好事,我們最少知道到了什麼地方。」

    林素娘笑了笑,找個枯樹樁坐了,背著徐平吃梨。這梨太大,小姑娘的吃相就不怎麼雅觀,躲著不讓徐平看到。

    徐平站在一邊,開動腦筋定位自己的位置。

    周皇陵指的是後周幾位皇帝的陵墓,應該是在新鄭縣。趙匡胤陳橋驛皇袍加身,奪的就是後周的皇位,在宋朝是大事,徐平能從記憶里搜出來。

    沒想到一口氣跑出幾十里路來,把徐平也嚇了一跳。

    既然知道了這是後周皇陵附近,那就好辦了。作為前朝,周皇室雖然不受宋王朝的優待,基本的禮儀還是在的,守陵人最少應該是有的吧。只要找到了人家,就能回到自己中牟的莊園里。

    事實證明徐平想多了,後周皇陵並無守陵人,此時已破敗不堪。這不全是因為趙宋皇室刻薄,也有一個原因是後周諸帝崇尚節儉,自太祖郭威就決定自己喪事從簡,不設守陵宮人。當然好人有好報,極簡陋的後周皇陵連盜墓的也瞧不上眼,反而一直保存到後世。相反的是宋皇陵在金朝就被女真族有組織地盜掘一空,成為廢墟。

    按照禮制,中原王朝有二王三恪制度,以續王統。大宋是最後一個尊從這一制度的統一王朝,柴家被奪皇位之後,恭帝柴宗訓被封為鄭王,可以使用皇帝禮儀,以續周統。恭帝之後,後人降為鄭國公,皆因皇陵在鄭。不過這個封號只是名義,柴家人並不在鄭州,與周朝的宋國待遇天差地遠,皇陵也就很快成為了一片荒草,只是偶爾有有心人來打理一下。

    徐平並不知道這些,只是一心想著去尋找守陵的人。

    等了一會,林素娘轉過身來,手里還有小半個梨子,對徐平道︰「這梨太大,我吃不下了。」

    徐平道︰「吃不下扔掉好了,那邊樹上多得是,一會我去摘些帶著。」

    等林素娘去河邊洗過了手,徐平才扶著她沿著小河所在的山谷,牽著馬一路向山外行去。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中間歇了兩回,終于出了這一片小山包。

    此時太陽已經看不見,天徹底陰了下來。然而舉目四望,都是漫漫荒野,看不見一戶人家。

    徐平看看林素娘,已是眉頭緊皺,走不到路了。還好此時女子還不流行纏腳,不然真不知道這一路她怎麼走。

    看看牽著的馬已經恢復了點力氣,徐平道︰「娘子,你到馬上坐著吧,我牽著慢慢走。這一路還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人家。」

    林素娘腳都磨破了,只是咬著牙沒說,此時已經到了極限,再也走不動了,只好由徐平扶著上了馬。

    坐到馬背上,林素娘就有些心慌。她以前只是偶爾騎過驢,從來沒在馬背上坐過,又加上上午一路驚嚇,不由自主就緊緊抓住馬鞍。

    徐平看了,安慰她道︰「你放輕松些,我牽著馬只是慢慢走,沒事的。」

    一人一騎,在荒地里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有星星點點的雨滴落了下來。

    徐平嘆了口氣︰「人倒霉了,真是喝涼水也塞牙!這荒天野地里,又沒個避雨的地方,可是有些麻煩了。」

    林素娘在馬背上看得遠,對徐平道︰「大郎別急,前方有個土堆,旁邊好像有房子,莫不是戶人家?」

    徐平聽了,也來了精神,讓林素娘指了方向,牽著馬加快了腳步。

    走不多遠,徐平也看見了那個大土堆,旁邊有幾間房屋,但卻不見牲畜家禽,顯得很是破敗荒涼。口中道︰「是座廢了的破廟吧。」

    到了近前,見就是一個大土堆,高不過兩丈,土堆前一排三間大房。

    此時雨已經有些大了,徐平顧不得什麼,牽馬駝著林素娘快步進了那三間大房里。

    進了房里,發現正房里供奉得有牌位之類,應該是廟之燈的建築,不是人家。不過這里破敗得久了,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地方。

    扶著林素娘下了馬,找了個干淨地方坐了,徐平道︰「你在這里先歇一歇,我去找些枯枝什麼的來生個火。」

    林素娘身上的衣服微微有些濕了,冷得發抖,對徐平道︰「大郎快去快回,我怎麼覺得這里陰森森的。」

    徐平應了,走出門去。

    過不了多大一回,徐平抱了一抱枯樹枝回來,對林素娘道︰「還好雨剛剛下來,還能找到這些干柴。」

    徐平都是在白沙鎮和自己莊里活動,身上並沒有引火用具。還好李威的馬上有火刀火石,徐平找了出來,因為不習慣,費了好大工夫把火引著。

    林素娘烤了一會火,慢慢回過神來,問徐平︰「大郎,這是什麼地方?」

    徐平嘆口氣︰「你絕想不到,這里就是順陵,周恭帝埋葬的地方。」

    林素娘一怔︰「難道這周皇陵,就沒有守陵人了?」

    徐平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恭帝被迫禪位之後,被降封為鄭王,發送到北宋王公大臣的斷魂地房州安置,二十一歲客死異鄉,周的法統至此而絕。小皇帝一生都在憂懼之中,又沒有劉阿斗的樂觀天性,英年早逝。據說宋太祖有遺訓,善待柴家子孫,終宋一世,柴家也確實未遭誅戮。但這與其說是宋太祖的忠厚天性,不如說他有容下古禮的心胸,遺訓內容並未超出二王三恪的特權範圍。自此之後,開朝皇帝再沒有宋太祖的心胸,對前朝皇室恨不得斬草除根,這一禮制也就廢棄了。

    雖然感嘆前人遭遇,但這一話題在宋時至為敏感,雖是夫妻相對,徐平和林素娘也自覺地不去討論。

    過了一會,徐平身上的衣服烤干了,走到門口看雨下得越發大了,心中不由焦急︰「這可怎麼辦?難道我們在這里過夜?」

    林素娘縮著身子道︰「不知阿爹有沒有在後面尋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們。這里荒山野嶺,他們也沒地方尋去。」

    徐平才想起自己莊里還有許多人的,也不會就這麼任自己走失,必然會出來尋找,只是找到哪里去可就說不定了。

    不由心中嘆氣,這個時代也沒個手機什麼的,真是麻煩。

    烤了一會火,徐平道︰「看看天色快黑了,只好在這里過夜。你身子嬌弱,受不了饑餓,我出去找點東西吃。」

    林素娘道︰「下著雨你到哪里尋去?帶的梨子還有,我吃個就好了。」

    徐平苦笑著搖頭︰「我看那邊有條小河,里面應該有魚。」

    說完也不理林素娘,出門進了風雨里。

    吃個梨子,一路上林素娘已經小解了兩次,再吃下去,還不得被折騰死。

    離房屋不遠,有幾條水溝,當是建造陵墓時挖出來的,常年累月下來,里面都積滿了水,當是有魚的。

    徐平到了溝邊,身上已被淋濕,冷得直打哆嗦。心里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卷起褲管下到了水里。

    已是秋天,溝里的水冰涼刺骨。徐平咬著牙,在溝里摸來摸去。

    魚是真有,而且還不少,但都是一指多長的小魚,徐平一條條扔上岸,讓它們在雨水里撲騰。

    摸了好一會,徐平直起腰來,看看岸上在雨中跳來跳去的小魚,還不夠一盤菜。心中苦笑,這鬼地方也不連著什麼河湖之類的,魚種不對。抬起腳來,就想換個水溝試試。

    沒想到這一腳踩下去,就踩住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

    徐平心中一喜,莫非是老鱉?這東西爬來爬去,倒是不挑地方。

    用腳踩得死了,徐平彎腰把腳下的東西抓住。搭上手就覺得不對,這東西不是圓的,而是長長一條。

    從水里抓出來,原來是一條大黑魚,在徐平手里躥來躥去,還想逃掉。好在徐平這半年舞刀弄槍,還練弓箭,手勁練出來了,才死死抓住。

    把黑魚扔到岸上,徐平從水里出來,見它還在雨里躥動,發起狠來一腳踩在魚身上。沒想到黑魚滑溜異常,徐平踩不住,反而摔個跟頭。

    徐平爬起來,見這黑魚也差不多有兩斤多重,應該夠兩個人吃了。此時他身上又冷,摔得又痛,沒力氣折騰下去,弄根草繩把黑魚穿了,又把地上的小魚捧在手里,回了房屋。

    林素娘站在門口,見徐平回來,焦急地問道︰「我跟才聽見聲音,是大郎跌倒了嗎?有沒有受傷?」

    徐平進了門,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道︰「沒事,只是路滑絆了一下!」

    把魚都放在地上,徐平又道︰「這些也夠我們將就一頓了。」

    林素娘不放心,上來看徐平,見他確實沒傷著,才出了一口氣,道︰「先不忙這些,你身上都濕透了,快烤一烤吧。」

    徐平也實在冷得不行了,就坐在火邊暖和一下。

    火光映在身上,漸漸有了些溫暖的感覺,徐平覺得自己身上發燙,然而卻又忍不住發抖,知道自己只怕是感冒了。

    然而看看一邊的林素娘,她嬌嬌怯怯的樣子,一雙玉手細長瑩白,明顯是沒做過什麼活的人。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提了長刀到門口殺魚。

    把大黑魚宰殺了,其它小魚卻沒法弄,只好用條樹枝穿了,整個去烤。

    與林素娘吃過了魚,徐平有了點力氣,然而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怎麼也集中不起精神來,知道自己是真地感冒了。

    林素娘見徐平精神不好,讓他坐在火邊,自己在房間里翻了柴朽爛的木柴出來,把火燃旺,讓徐平烤火。

    徐平靠在一根柱子上,看著對面的林素娘不斷拔動火堆,把燃的旺的柴都拔到自己這一邊,知道她也猜到自己病了。

    透過火光,林素娘的小臉瑩白如玉,又被火映出一抹淡紅,認真的神情更添幾分風韻。

    這是徐平第一次這麼注意林素娘的容貌,才發現她確實是美,美的不食人間煙火。以前總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是個沒長成的小女孩,徐平刻意不去注意林素娘長得如何,只是留個漂亮小女孩的印象,今天才算清楚是如何漂亮。

    把手中的木棍放下,林素娘抱著膝蓋坐在火邊發呆。

    就這麼過了一會,林素娘突然問道︰「大郎,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

    徐平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記憶里確實沒有這些,只有自小與林素娘青梅竹馬長大的一個粗略印象。

    林素娘悠悠地道︰「你到底是忘了。——那時我阿爹第一次落第,我們被親戚家趕了出來。那個親戚是我阿爹的一個表姐,兩人本來差點就要成親的,後來他嫁了一個官人,那個官人中了進士,便看不上我們家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娘講著這些與自己從前的幫事,沒有說話。

    「那時候,他們家的孩子罵我,是大郎擋在我身邊,把他們罵回去。他們家的孩子打我,是大郎把他們打回去。後來,我和阿爹住到你們家,你都是護著我,不讓人欺負我。那些日子,我過得好開心!」

    「然而,再到後來——」

    再到後來發生了什麼,林素娘沒有說,徐平的記憶卻接上了。

    徐家大郎腦子愚鈍,性子頑皮,文不成武不就,分明就是個不成器的。而林家的小娘子自小聰慧,又會書畫,又會詩詞,兩人便漸行漸遠。

    林文思一直沒有高中,多虧了徐家幫襯,才在京城落下腳來。張三娘看著林素娘長大,一心要她做兒媳婦,終于結了這門親事。

    林素娘一直想著那個站在她身前護著她的徐家大郎,雖然現實中的形象與記憶中的差別越來越大,她終是沒有嫌棄。

    現在,她記憶中的徐家大郎,終究是回來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娘的訴說,精神慢慢恍惚起來。突然之間,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意識佔了這個少年的身體,還是這個少年用意識中最寶貴的東西,換來了他的這一生記憶。在這一刻,他的記憶與這個少年真正融合了起來,從此不再分彼此,那本就是一個夢境中帶來的知識,人還是這個人。

    不知什麼時候,林素娘坐在了徐平身旁,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訴說著這些年來發生的故事。

    看著林素娘開心的臉龐,徐平竟有些痴了。

    「聽夜雨,前事已惘然。

    一片痴心偷後世,莫說我傻我瘋癲。

    雨打並蒂蓮。」

    在林素娘耳邊念了這一首《憶江南》,徐平看見她的嘴角泛起笑意。

    詩詞本是隨心所作,此情此景,一向不擅此道的徐平也吟了一首出來。是好是壞且不管它,他只要把這時的心事說盡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23 PM

第63章 在路上

    到了天明,雨終于停了。

    徐平輕輕把依然在睡夢中的林素娘放平,起身出了房門。

    雨後的荒原雖然依舊透著寒意,但卻也有一股清新氣息。此時地上的草半青半黃,枝頭青黃相間的樹葉疏疏落落,透出秋天的氣象。

    轉過頭,就看見拴在房檐下的馬。

    來到這里,徐平就把馬拴在檐下躲雨。這馬昨天跑了大半天,沒幾根草到口里,昨晚又是餓了一夜,到這時已經快要崩潰了,看著徐平發出一聲哀鳴。

    徐平心中只能說聲報歉。此時雨後初晴,外面的草上都是雨水,也不能放馬,只能讓這馬繼續餓著,等回到莊子再補償它。

    馬是嬌貴的動物,受不了這種折騰,今天又指望不上了。

    里面傳來林素娘的聲音︰「大郎,你早起來了。」

    徐平道︰「也是剛剛起來,娘子你再歇一會吧。」

    林素娘沒有吭聲,過了一會才從里面出來。

    徐平看她,原來是在屋里收拾了一下,雖然折騰了一日一夜,看起來也不那麼憔悴,只是臉色有點發白。

    到了徐平身邊,林素娘低聲道︰「大郎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礙事。」

    話雖然是這麼說,實際上徐平頭還是痛得厲害。昨天下午在雨里淋得久了,感冒哪有那麼容易好?只是不想讓林素娘擔心罷了。

    看看外面,林素娘問道︰「大郎,我們今天怎麼辦?」

    徐平嘆口氣︰「還能怎樣?總不能在這里瞎等。如果沒有人來,再在這里過上一夜可就真要命了。你去吃個梨,一會我們就上路。」

    林素娘說︰「大郎也來吃一個。」

    兩人各吃了一個大梨,有了些精神,把火堆弄熄了,出了房門。

    徐平牽了馬,摸了摸它的脖子,低聲道︰「馬兄辛苦,今天還是要背素娘一程,她身子嬌弱,路上又泥濘,行不了遠路。好在素娘身子輕,也費不了你多少力氣,等回到莊里,上好食料讓你吃個夠。」

    這馬是從軍馬里退下來的,性格溫順,只是低哼了一聲。

    徐平把林素娘扶到馬上,看看方向,朝北方行去。向北就算摸不到鄭州,也能上東西兩京之間的官道。這條路是北宋交通的大動脈,熱鬧無比,只要上了路,就有辦法回家。

    一腳高一腳低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徐平只覺得頭就像要炸開了一樣,視線也模糊起來,已經看不大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林素娘年紀幼小,又是個女子,指望不上,徐平只好咬牙堅持。

    看看太陽快要升到頭頂了,林素娘見徐平腳步蹣跚,在馬上道︰「大郎,我們歇一歇吧,也誤不了多少時間。」

    徐平有些堅持不住,只好同意,找個干淨的地方與林素娘坐了,把馬放開,讓它自己去找點草吃。

    徐平算了一下,這一路下來走了近兩個時辰,算起來走了也有接近二十里路了。昨天是向西南方向過來,最多也只是有六七里十路,官道差不多是正東正西地通過白沙和鄭州,看來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上官道了。

    歇了小半個時辰,又吃個梨,徐平覺得自己總算又有了力氣,對林素娘道︰「我們上路吧,這一次抓緊些,天黑之前肯定能踫到人家。」

    林素娘道︰「大郎說得不錯,再往北就沒有山地,人煙稠密起來了。」

    又走了幾里路,林素娘在馬上喊道︰「大郎,前邊有路了!」

    徐平聽了精神一震,有路就有了人家,有了人家就有熱飯熱水,兩人就算是有救了,當下加快了腳步。

    先是過了一塊收過的麥田,更是讓徐平振奮,沒多久就到了路上。

    這是一條東西向的鄉間小路,只有兩三步寬,崎嶇不平。

    站在路上,徐平卻有些猶豫。這時一個莊子經常隔著有十里八里,更有一些散住的人家,不定是選什麼地方居住。如果順著路走下去,還要過一二十里路才有住戶,也被坑得慘了。

    林素娘道︰「我們只管向東行去,總是離家越來越近。」

    徐平聽了也覺得有道理,便牽著馬順路向東走。

    又走了約摸有兩三里,還是沒看到村落,林素娘卻道︰「大郎看前面,是不是有兩個人騎著馬過來了?」

    徐平在馬下,看不了那麼遠,聽了林素娘的話,便就停在那里。

    不大一會,前邊果然出現了兩匹馬,上面都有人騎著。此時雨後,路上土軟,也沒有馬蹄聲傳出來。

    徐平看看四周,荒郊野外,除了前面兩人兩馬,再不見一個人影。心中一動,把長刀拔出提在手里,想一想又背過手藏到身後。

    本是怕人劫道,別被人當成劫道的了。

    要不了多久,那兩匹馬離得近了,忽然聽見前面喊︰「是小官人和林家娘子嗎?我是高大全!」

    聽見這一句話,徐平緊繃的精神一下就松了下來,幾乎站不住。

    過去的一天一夜,他是用意志強撐下來的,身體幾乎已經垮了。這一下放松,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痛。

    林素娘在馬上高興得揮手,連連稱是。

    見有了回應,高大全打馬飛奔過來,下馬向徐平見禮。

    徐平已是搖搖欲墜,只是擺了擺手,說不出話來。

    高大全急忙上來把徐平扶住。

    另一人上來,竟然是石延年,讓徐平吃了一驚,忙上前見禮。

    高大全在一邊說︰「這一次多虧了石官人,我本是到鎮上尋桑秀才的,要與他一起出來找你們。誰知怎麼也找不到他,剛好石官人在鎮上吃酒,聽說了便與我一路上找來。天可憐見,總算找到你們了!」

    徐平急忙道謝。

    石延年道︰「我不過隨手而為,這兩天休假,也沒什麼事。聽你這個莊客說是可能出了開封府界,怕出意外便跟上來看看。」

    這個時代可與徐平前世不一樣,拿個身份證就可以全國到處跑。普通人穿州過省是要有理由並得到官府許可的,尤其是鄉下地方,沒有說法很可能被當成盜賊或者走私的給拿了。石延年雖然沒穿官袍,告身還是帶著,這就是最強有力的證明,沒有朝廷許可沒人敢拿他。

    聽了高大全說的徐平才知道,莊中還有另一路大部隊,十幾個莊客由孫七郎帶著,隨著林文思向另一個方向尋去。林文思有個貢生身份,也是可以全國自由走動的,不怕地方上的人刁難。

    宋朝過了州中發解試成為貢生之後,基本就有兩項特權,一是免除自己的身役,再一個就是可以全國游歷。所以有一些過了發解試又覺得自己無望更進一步的,就會用這兩項特權帶來的方便,做一些商賈的勾當。至于後來明清時候舉人又能當官,又能給全家免稅等等諸多待遇是這個時候的舉子不敢想的。

    徐平已經接近油盡燈枯,沒有半分力氣。高大全騎的本就是徐平在莊里的馬,此時讓了出來給他騎了,自己接替徐平的位置,給林素娘牽馬。

    等徐平上馬,石延年道︰「沿著這條路下去,走十里路左右有個草市,我們可以到那里歇歇腳。」

    高大全和石延年是沿著驛路走到圃田鎮,覺得在官道上找沒什麼意義,便從圃田下到鄉間小路上,沿著鄉路尋找,才剛好遇上。這也全虧此時這一帶村落稀少,鄉路也是不多,密度比徐平前世的公路都低,才有這個僥幸。

    三騎一人沿著這條鄉間小路,又走了多半個時辰,終于看見了一處村落。

    這處村落有五六十戶人家,散處在一個大水塘邊。小路從村中穿過,路兩邊有幾處望子挑出來,倒有齊全,有賣酒的,有賣藥的,還有賣雜貨的。

    到了一處小酒館前,石延年對徐平道︰「我們在這里吃些東西,有了力氣才好趕路。這處草市沒有客棧,不好歇宿。還好過了這處草市,就進了開封府界,離白沙鎮不遠了。」

    徐平當然沒有異議。

    眾人進了小店,見只有五六幅桌凳,還都很破舊,沒有一個客人,知道這里的生意不好。

    這種鄉村酒店,做的只是上午草市人多時候的生意,此時市集散了,當然沒什麼人。

    徐平已是餓得慘了,哪里還會在意這些。

    幾人坐下,一個頭發花白的鄉村老漢過來招呼︰「幾位客官要什麼菜?要喝多少酒?」

    徐平道︰「你們這里有什麼現成吃的?」

    老漢道︰「有上好的雪花黃牛肉,客人要不要來幾斤?」

    徐平吃一驚,沒想到這里有牛肉賣,這可是犯禁的事,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旁邊坐著的石延年。見他神色安詳,沒什麼異樣的表情,便對店主人說︰「牛肉先來三斤。還有其他什麼熱的沒有?」

    老漢急忙點頭︰「雞鵝也都是有的,不過都要現宰殺現煮。客官如果要吃米吃餅,我店里可以稱些米面給你,柴就不收錢,你們自己去煮。」

    徐平苦笑道︰「那就算了,只管給我們上牛肉,酒熱了上來。還有,我外面有幾匹馬,你找點好料給喂一下,我一會一起算錢。」

    老漢有些失望,轉身去忙了。

    這種鄉村酒戶,比不得城里鎮里,只是賣酒,其他都是搭頭,他們也不會花那個心思去準備。鄉下人消費能力低,弄得花樣多了不夠本錢。

    不大一會,酒肉上來。

    肉是實實在在的牛肉,只是做得很粗糙,不過煮熟罷了。酒很混濁,別說徐平制的高粱大曲,就連他家酒樓里的黃酒也比這清澈到天上去。

    這種鄉村酒戶,都是一年幾十文幾百文的固定稅額,少的甚至幾文的都有,官府也懶得管,隨他們折騰去。

    徐平餓得狠了,夾了一大塊牛肉送到嘴里。肉煮得很爛味道很濃,只是淡得沒什麼滋味。

    徐平咽下肚,對老漢道︰「主人家,你這牛肉也太淡了,給我們送點鹽巴過來,也好蘸著下口!」

    老漢聽了面露苦色︰「客官,鄉下地方,鹽是金貴東西,要另外加錢。」

    徐平哪里管他,只叫上來,讓店家和了一碗鹽水放在旁邊。

    石延年和高大全勉強喝了一碗酒,就再下不去口。這酒淡得跟水一樣,味道還不正,他們哪里有興趣?

    徐平對石延年道︰「官人多少吃點,晚上請你喝好酒。」

    石延年笑道︰「那我何不留著肚子到晚上?」

    結果只是徐平一個人又吃又喝,林素娘皺著眉頭吃了一點牛肉下肚,石延年和高大全只是在一邊看著。

    石延年到底是官宦,嘴巴刁可以理解,沒想到高大全在徐平莊上呆了半年多,嘴巴也變得刁鑽起來。

    填飽肚子,徐平終于有了點精神,讓高大全去會賬。

    高大全出來找人,身上有徐昌特意交給他的幾貫錢。

    老漢算過了賬,讓徐平吃驚的是竟然只有三百多文錢,物價真是低得可以。要知道三斤牛肉雖然徐平沒吃多少,可是要打包帶走的,來到這個世界是第一次吃牛肉,他可不想浪費。這就不少錢了,更何況還有一肚子馬料。

    卻不知由于朝廷的政策,明面上牛肉是最便宜的肉。鄉村地方,也不能把牛肉銷到城里去,當然不貴。所謂偷宰牛發財的,都是在城區繁華之地,能夠偷偷很快銷掉的,可不包括這鄉下小酒館。

    看看天色,太陽已經偏西,四人不敢耽擱。

    徐平帶了林素娘與自己共乘一騎,那匹飽經蹂躪的李威的馬,便背了身高體重的高大全。這馬剛吃了一肚子好料,正好消食,也是難為它了。

    好在前方只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並不需要打馬急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24 PM

第64章 歸來

    看看太陽西垂,徐平問高大全︰「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看著眼熟?」

    高大全笑道︰「這已經進了我們莊的範圍啊,先前走過的就是原來牧馬監的地。莊主身體不佳,有些記不清楚了。」

    徐平「哦」了一聲,竟然就到家了,還以為前面有多少艱難險阻呢。

    對旁邊馬上的石延年說︰「官人,前面就是我的莊子,不如在這里歇一夜再走。莊里有上好的美酒,盡情地喝一場!」

    石延年做個閑職,沒什麼公務,官職卑微也不用上朝,聽徐平說莊里有好酒,便道︰「既然已經到了,便在這里歇也好。」

    到了莊前,有莊客看見,過來替幾人牽了馬,口中道︰「謝天謝地,小莊主可算回來了!這兩天莊上的人都要愁死!」

    徐平下了馬,腳步還有些虛浮,強行站住,問門前的莊客︰「林秀才和孫七郎他們回來了沒有?」

    莊客回道︰「他們也差人回來打聽小莊主的消息,聽說沒有回來,便還在外面尋找。」

    聽見動靜,徐昌從里面出來,見了徐平差點哭出來︰「大郎可算回來了,你這一去,可把莊上的人嚇壞了!聽說消息,主人和主母擔心壞了,尤其是主母這兩天不知哭了幾場!」

    張三娘把徐平當成心尖肉看待,聽說出了意外就尋死覓活,非要自己出去尋找不可,被眾人死死勸住,只是在家里哭個不停。

    徐平心里也是過意不去,對徐昌道︰「都管,我身子有些不好,你去跟阿爹和媽媽說一聲,明天再去給他們報平安。」

    徐昌見徐平的面色發白,知道是病了,忙道︰「大郎且在莊里安心休養,我這就去鎮里!」

    徐昌吩咐莊客去通知林文思一行人徐平已經回到莊里,便就牽過徐平的馬,騎上往白沙鎮去了。

    徐平又對林素娘道︰「老師也沒回來,你跟我回住處歇一歇吧。」

    林素娘點了點頭,也沒說話。

    徐平又對石延年致歉︰「石官人且坐一坐,讓高大全陪你飲兩杯酒。我在外面折騰一天一夜,要進去換件衣服。」

    石延年生性豁達,不以為意︰「小主人盡管自便。」

    徐平讓高大全去取兩瓶最好的酒頭出來,先陪著石延年喝著,自己帶著林素娘回了自己小院。

    一回小院,就見到甦兒和秀秀兩個坐在秀秀門前,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兩人都是傻愣愣的。

    見到徐平和林素娘,兩人一齊「哇」地哭了出來。

    林素娘問甦兒︰「你怎麼在這里?」

    甦兒哭著道︰「我在這里陪秀秀!」

    徐平奇怪地問秀秀︰「你怎麼讓甦兒過來陪?」

    秀秀哭著道︰「官人說過不得你吩咐不許我出門的,然而他們都來說官人不見了!——我要嚇死了!」

    徐平才想起那晚布置人手時讓秀秀回房躲著,沒想到小姑娘認了死理,到了現在還沒出房。

    嘆了口氣,徐平對秀秀道︰「沒事了,我已經回來了。」

    秀秀這才從房里出來,看見徐平臉色不對,抹抹眼淚問道︰「官人是不是病了?」

    徐平點頭︰「受了點風寒。你如果沒事,去煮碗姜湯給我喝。」

    秀秀連忙答應。

    甦兒站起來道︰「我跟秀秀一起去!」

    看著兩個小姑娘走向廚房,林素娘對徐平道︰「大郎身子撐不住了,回房歇著吧。其他事我吩咐他們做就好。」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真站不穩了,娘子費心。」

    林素娘扶著徐平回了房里,讓他在床上躺下,替他蓋上被子。

    一躺在床上,徐平就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再也繃不住,縮著身子犯迷糊。

    沒多大一會,秀秀端了一大碗姜湯過來,甦兒在後面拿著湯勺。

    徐平接過姜湯,仰頭就喝。

    林素娘嚇了一跳︰「大郎小心燙,涼一涼再喝!」

    這個時候徐平的感覺早已麻木,哪里還能感到燙!把一大碗姜湯喝個干干淨淨,碗遞出去,倒頭就睡。

    見徐平沒多大一會就睡得死了,林素娘對秀秀道︰「大郎這一夜折騰得慘了,你用心照顧,等他醒來澆個熱水讓他沐浴更衣。」

    秀秀急忙答應。

    林素娘對甦兒道︰「我們回去,我也要叫拾一下。」

    徐平這一睡過去,就噩夢連連,身上汗如雨下,坐在一邊的秀秀嚇壞了。

    不知什麼時候,徐平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在床上坐了起來。

    「大郎,你可是醒了!」

    聽見聲音,徐平這才注意到自己床邊站了好幾個人。除了秀秀,還有徐正夫婦和徐昌。剛才那一聲就是張三娘發出的。

    徐平傻愣愣地坐了一會,回過神來,對徐正和張三娘道︰「讓阿爹和媽媽擔憂了。」

    張三娘這才相信徐平已經好轉,上來一把抱住,哭道︰「我的兒,這一次可是把為娘的嚇慘了!你自小是惹禍的根苗,卻還沒一次像這樣嚇我!」

    徐正咳嗽一聲道︰「媽媽這話說得沒道理!這次全虧了大郎,素娘才能平安回來!這可不是惹禍,親家在外面把他誇到了天上去!」

    張三娘聽了忙道︰「是,是,大郎這次做的是好事!只是不管怎樣,以後做事不要讓媽媽這樣擔心好嗎?」

    林文思已經回來,正在外面陪著石延年喝酒,張三娘的話讓他聽見了可不好。徐正一提醒,張三娘也就醒悟過來。

    徐平問張三娘︰「你和阿爹什麼時候來的?」

    張三娘道︰「一聽見徐昌的話,我們兩個便往回趕。沒見到你的面,我可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

    母子天性,感情自是不同,徐平安慰了張三娘幾句。

    徐正道︰「兒子已經醒了,我們不要在這里纏他,讓他沐浴更衣,身上也爽利些。聽素娘說昨夜淋了一夜雨,身上不要難受死!」

    張三娘這才把平放開,抹了一會眼淚,隨著眾人出了房門。

    秀秀早已準備好了熱水,徐平脫了衣服,泡到了熱水里,覺得身心舒泰。

    經了這一次磨難,徐平才知道自己在好多人的心里那麼重要。有把自己看成命根子的爹娘,有不忘青梅竹馬感情的未婚妻,有視自己為靠山的貼身小丫頭,還有那些賞識自己和恨自己的人。

    徐平也終于明白,他不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是那個不成器的徐家大郎借來了自己上一世的記憶。在這個世界,他就是徐平,不是別人。

    半年多的經歷,徐平對宋朝也了解了很多,知道這是中國歷史上與自己生活的前世最相似的時代。無論風土人情,無論政治經濟,雖然隔了千年,雖然發展程度天差地遠,骨子里卻有些相似的東西。

    徐平很慶幸來到的是這樣一個時代。

    洗過了澡,穿上秀秀準備的新衣,徐平只覺神清氣爽。雖然身上還是有些乏力,但已經不再那麼難受了。

    出了房門,只有張三娘和秀秀等在門口,對徐平道︰「大郎,你阿爹到外面陪石官人喝酒去了,讓你也去。他是恩人,你陪一杯。」

    徐平應了,對張三娘道︰「這兩天媽媽也累了,歇一歇吧。我過去了。」

    到了廳里,石延年正與幾人喝得熱鬧,見到徐平出來,笑道︰「小主人身子好些了?也過來喝一杯!」

    此時酒桌上除了徐家和林家的人,還有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他們都為尋找徐平出了不少力,也有好酒量,過來陪石延年。

    徐平到桌前坐下,端起一杯酒對石延年道︰「這次多虧了官人。這一杯酒不成敬意,官人滿飲此杯!」

    石延年喝過了酒,笑著說︰「我沒出什麼力,只是跟著走了一遭罷了,還是小莊主吉人自有天相。你莊里的這等好酒我平時也喝不起,這一次可要喝個痛快,主人家不要笑話!」

    徐正忙道︰「官人說哪里話?酒都是自家釀得,官人只管盡興!」

    高大全和孫七郎都有些上酒,紅著臉只管勸石延年。這些酒頭平時都是存起來,他們平時也沒機會到口,今晚都放開了。

    徐平正在病中,不敢多喝,一杯就住了。徐正和林文思都不是好酒的人,只是在酒桌上坐著,全靠三個下人陪石延年。

    讀書人都是講究身份的,這樣做實說起來有些不禮貌。好在石延年多年來都在下層蹉跎,又性子豪爽,三教九流對了性子就會結交,不講究這些。又有好酒,又有旗鼓相當的對手,酒性喝發起來,只管與三人拼酒。

    喝了一會,得個空閑,徐平問徐昌︰「那一日擒下的盜賊有沒有送到縣里去?最後結果如何?」

    徐昌道︰「知縣相公問了罪,因為主犯已死,其他人都受了杖刑,聽說要發配到鄭州去。還有大郎的事,知縣相公讓回來了之後回話。」

    徐平吃了一驚,這斷的太草率了些。主犯可是被人當眾殺的,怎麼就略過了不問?而且從犯也判得太輕了些。

    便問徐昌︰「怎麼會這樣?柯五郎的死就不問了?鄭州與開封府相鄰,流配到那里也太輕了!」

    石延年嘆了口氣︰「官府的事情,還是我來給你說。聽你們話里講的,那天的五人當是附近的禁軍,能指使動禁軍的人,必是勢力之家,知縣不想惹麻煩,便就裝糊涂了。至于流配鄭州倒不是輕判,年初朝廷有旨意,開封府犯人發配都是到滎陽縣賈谷山采石務。去了那里,大多也就別想回來了。」

    徐平低頭不語。這事可不能就算了,官府指望不上,就自己找說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26 PM

第65章 名將

   第二天送走了石延年,徐平依然覺得不舒服,便依然歇在家里,沒有出去。只是找人特別吩咐酒鋪的主管陸攀,如果見到桑懌讓他回莊里一趟。

    到了第三天桑懌才找到莊里來,一見徐平的面,急忙問道︰「聽說小莊主前幾天出了意外,沒什麼大礙吧?」

    徐平道︰「沒什麼,只是受了點風寒。秀才有什麼消息沒有?」

    桑懌點頭︰「我跟了那個秦二幾天,真是找到了那兩個主謀人。」

    「是什麼人?在哪里?」徐平急忙問道。

    這件事讓徐平牽掛很久了,急于知道答案。

    桑懌道︰「我是跟秦二到一座廢廟里找到他們的,怕打草驚蛇,只是遠遠監視,沒有上前。聽他們講話,都是來自關中的鄉貢進士,一個叫張源,一個叫吳久俠。因為這一科落第,沒了盤纏,才弄出這事來。」

    原來那一天與徐平分開後,桑懌便跟著秦懷亮回到了他鄉下的老家,又等了一天才跟蹤發現那兩個方士,剛好與徐平的事錯開了。

    徐平與桑懌談了一會,也沒有更多的信息,只好覺定親自去一趟鎮上,看看情況再決定從哪里下手。是先把洪婆婆這個家賊揪出來,報上官府順勢掃掉那兩個人,還是先抓住兩人,再收拾家賊。

    這邊還沒商量有妥當,就有莊客來報,說是林文思在外面找徐平,讓他隨著一起去白沙鎮,有事情。

    徐平不敢不聽,收拾了一下,跟桑懌一起出了莊門。

    到了外面,林文思見了桑懌,急忙問候︰「原來桑秀才也在莊里。曹寶臣太尉回京述職,有個後輩請他到鎮上飲酒,太尉與我有舊,吩咐人來喚我。正好我們一同前去。」

    曹寶臣就是曹瑋,此時大宋的第一名將,之前因為得罪了丁謂,被一貶再貶。現在丁謂已倒,朝廷要重新起用了。

    桑懌雖然以進士為業,為人卻好氣任俠,聽說要去見這位傳奇名將,且會同桌共飲,自然欣然前往。

    徐平已經看見路邊站了一位軍士,牽馬等在那里,急忙命莊客去牽自己的馬。這是自己這位老師兼丈人的一片苦心,有了機會便要帶著他去見見這個時代的上流人物,搏個出名露臉的機會,以為後計。

    這次回來,徐平已經下了決心要應舉當官,不再受一些小官的窩囊氣,以後這種事情會越來越多。

    宋朝科舉的第一關是州府的發解試,而參加發解試的資格則要靠保舉。各級官員的保舉特權不等,但最少也要有幾個帶鄉貢身份的保人。此時徐平靠得住的保人有老師林文思,一起合作多時的桑懌,縣主簿郭咨或許也算一個。在下一科開考之前,他還要再結識幾個保人,以獲得參加發解試的資格。好在開封府就這一樣鄉貢名額多,保人並不難找。

    當然實在沒辦法了也可花錢買,總有落第舉子用自己的名聲換錢。不過保人要負連帶責任,如果舉薦的是不學無術的人,也會被懲罰的。

    徐平騎馬,林文思和桑懌騎驢,隨了曹瑋派來的軍士向白沙鎮行去。

    一到鎮里,遠遠就看見酒鬼亭那里圍了一大圈人,既有曹瑋帶來的隨身軍士,也有白沙鎮上的居民在那里圍觀。曹瑋出身將門,久在西北,戰功卓著,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人物。以大宋子民愛熱鬧的天性,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看活人的機會。

    分開人群,三人上前見禮。

    曹瑋指著身邊的一人道︰「我這個後輩一力向我推薦這里的酒好,說是氣力過人,香醇可口,一定要過來嘗上一嘗。說了幾次,今日有閑,正好林先生也住在左近,便過來同飲一杯。」

    林文思道︰「太尉客氣。這里的酒是我這個小婿制出來,確實酒味濃烈,凡是愛酒的,都要誇上幾句。」

    徐平知道這是推介自己,急忙上前見禮︰「草民徐平,見過太尉!」

    徐平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打磨,雖然說不上英俊不凡,也有一股英武之氣。

    曹瑋看了點頭道︰「令婿真是少年英杰。我聽這位後輩說不但心思靈巧,而且熟于戰陣,連他都曾輸了給你。是也不是?」

    徐平早看到曹瑋旁邊的人是趙滋,只是沒想到他還能攀上這棵大樹,連忙回道︰「太尉謬贊了。那都是玩耍,怎麼當得真?」

    曹瑋笑笑,當著趙滋的面也不好再提這事,只是記在心里。

    眾人落座,曹瑋又道︰「我看這亭子上的對聯甚有意思,必是真正愛酒如命的人才寫得出來,字跡也是不凡。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

    林文思道︰「太尉慧眼!這是宋城石曼卿所書。前幾個月李元伯太尉因為公事路過莊上,喝了這酒覺得有意思,托了他帶了幾壇給曼卿,給酒起了名字,並在亭子上題了這幅對聯。」

    曹瑋道︰「早就聽聞京城有一位天下第一能喝酒的石曼卿,只是我一向都在外任職,無緣得見,甚是遺憾!既然今日來到這里,何不請他來一起喝個盡興?也是一樁雅事!」

    當下喚過身邊的一個軍士,讓他帶了自己名刺回京城請石延年來。

    這一是曹瑋心情好,要湊個熱鬧。最重要是另一點,對石延年有知遇之恩的張知白此時任樞密副使,雖然在宰執中受排擠沒有實權,但到底是大宋朝廷名義上的副軍事首長。曹瑋前幾年受丁謂排擠,在京東地方做幾任知州蹉跎,此時重新被招回,也有心打通這一關節。

    政治人物交往總是難免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

    徐平吩咐酒鋪里取了存在這里的酒頭出來,卻不過只有兩小壇,擺在桌上,不好意思地曹瑋道︰「太尉來得不巧,這最上等的好酒只有這麼多了。」

    曹瑋看看小壇道︰「這酒真有這麼珍貴?」

    徐平道︰「不敢瞞太尉,一百斤好酒這酒才出一斤,委實不多。」

    曹瑋又問身旁的趙滋︰「賢佷,你說這酒如何?」

    趙滋臉紅了一下,老實答道︰「實不相瞞,這酒太貴,我俸祿微薄,喝它不起,從來沒有一滴到嘴里。」

    曹瑋嘆了口氣︰「可憐趙都監英年早逝,連帶你受苦。今日隨我回去,府里取百十貫錢給你使用。」

    趙滋正是花天酒地的年紀,錢總是不夠用,急忙謝過。他父親多年在西北邊防,是曹瑋的同事,也不用客氣。

    宋朝說是重文輕武,但也不能這麼簡單地一概而論。細說起來,應該是文臣的政治地位高,武將的收入高。自太祖朝起,對武將就是高官厚祿養著,並不曾虧待了。而對文臣則是曉之以大義,崇之以高位,手法不同。

    至于這中間真正的含義嗎,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以君子之道待文臣,而以小人之道待武將,這才是文臣瞧不上武將的根本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政治地位上的差異。

    曹瑋雖然被丁瑋排擠,依然帶著觀察使,還是厚祿,手頭並不窘迫。

    安慰過了趙滋,曹瑋又道︰「這酒既然如此珍貴,不要一次都喝了,留下一壇我帶走,得空找幾個好友一起品嘗。小主人只管把你這里上等的酒拿出來,我們先喝著,那一壇等石曼卿來了再開。」

    徐平有點不好意思︰「告太尉,這酒之所以只剩兩壇,就是因為前幾天都被石官人喝光了,一時也來不及釀造。」

    曹瑋吃了一驚︰「聽說石曼卿落魄,哪來這麼多錢?」

    徐平道︰「是草民請他的。」

    曹瑋看著徐平笑︰「你倒是大方!」

    徐平道︰「石官人救了我的性命,這些酒算什麼!」

    想起曹瑋多年在軍中任職,心中一動,便把前幾天的事說了一遍,最後道︰「救命之恩,哪里是幾壇酒還得的!」

    聽了徐平的話,曹瑋的神色凝重起來,問身邊的趙滋︰「賢佷,依你看來,那五個騎馬殺人的是什麼來歷?」

    趙滋嘆口氣︰「這還用說嗎,聽小主人的描述,十之八九是大營里出來的禁軍了。只是不知什麼人物,這麼大膽子!」

    曹瑋想了一會,緩緩開口︰「這附近的軍營,一處在本縣的萬勝鎮,一處在鄰縣尉氏的盧館鎮。只要是禁軍的人,就出不了這兩個地方。」

    「來呀,」曹瑋轉身招呼身後的隨身親兵,「拿了我的名刺,分別去這兩處大營,找到主將,讓他們把人交出來!」

    兩個親兵應聲諾,上馬去了。

    看著兩匹馬離去,徐平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曹瑋還有這脾氣。只是他現在是下山的老虎,不知道管不管用。

    自父親曹彬起,曹家世代掌兵,父子皆當世名將,曹瑋又被先帝看重,在軍中的威名極盛,這點小事再辦不好那就真讓曹瑋沒面子了。

    徐平這幾天就在發愁怎麼把那天的五個人找出來,此時柳暗花明,也是開心。只要這五個人伏法,順藤摸瓜,不愁找不到幕後主使的人。

    (備注︰前面出了個錯誤,趙滋的父親趙士隆應是天聖三年戰歿,此時天聖二年趙滋應該還沒被補入軍中。這是前面我查資料不仔細所至,然而現在已經不好改了,請各位讀者原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12:46 PM

第66章 文臣武將

    把那一壇酒頭打開,徐平給每人都倒了一小碗,對曹瑋道︰「太尉,嘗嘗這酒的味道如何?」

    曹瑋看了看眼前的小碗道︰「這碗倒也精致,就是太小!我們軍中人吃酒,哪個耐煩用這種小碗!」

    趙滋忙說︰「這酒太烈,大碗用不來,都是用這種小碗。」

    幾個人把酒喝了,曹瑋回味一會,對徐平說︰「你這酒有些意思!」

    五個人又喝幾碗,曹瑋卻不讓徐平倒了,口中道︰「這些都留下來,我得空了去找幾個老朋友品嘗。跟你們喝沒什麼意思!」

    這在座的,林文思是個文人,其他人都是晚輩,曹瑋也放不開,覺得很不盡興,他要跟老戰友們在一起歡呼暢飲才是喝酒。

    徐平把剩下的酒頭收好,交給曹瑋帶來的親兵,命人上了高粱大曲來。

    曹瑋飲過,評道︰「其實這酒也是極好了,只是比前一種還差些意思。」

    趙滋跟著說︰「幾個月來,這里的酒越來越好,入口不再辛辣沖人,味道醇香綿厚,酒里力氣倒是不減。」

    這是因為隨著時間的延長,酒可以陳放一段時間再賣,如果時間夠了,徐平存的那些陳放三年,就要更加好了。

    看看到了中午時分,幾個人一瓶白酒下肚,都有了些酒意。

    曹瑋和趙滋還好,都是剛剛勾起酒興,徐平卻是酒勁上頭,桑懌與他的酒量差不多。林文思酒量最小,早就停住不喝,只是以茶代酒。

    正在這時,親兵與石延年從京城里趕了過來。

    到「酒鬼亭」見過了禮,曹瑋笑道︰「久聞曼卿大名,詩酒雙絕,今天正好有閑,我們共拼一醉!」

    石延年客氣幾句,坐了下來,眾人接著喝酒。

    又喝兩杯,徐平實在陪不住了,對幾人道︰「我身子大病初愈,不能多喝,陪不了諸位了。你們只管盡興!」

    曹瑋正要挽留,石延年道︰「小主人前些日子遭了那一場大難,病得不輕,不能喝就不要勉強了。」

    眾人只好罷了,由徐平在一邊坐著。

    又過一會,徐平看幾個人酒肉吃了一肚,再下不去自己筷子,便道︰「我去去就來。」

    到了酒鋪里,讓盛了兩大盤花生米,一盤醋泡的,一盤油炸的。又弄了一個小蔥拌豆腐,一個涼拌皮蛋,一起端上去。這都是徐平按照記憶在酒鋪里做了用來下酒的,可惜生不逢時,不合這里人的口味。貧苦勞力來喝酒的,都想吃點肉之類的油水在肚子里,裝風雅的又嫌這些東西粗糙,賣得並不好。

    端到亭子里,眾人吃了幾口,一起道︰「這個好,正好用來下酒!有這種好東西,小主人怎麼不早上來?」

    徐平只是苦笑。一早端上來,只怕你們也吃不下去,這東西都是肚子里有了油水之後用來磨牙的,一直吃就會嫌累得慌。

    今天這一場酒一直喝到紅日西垂,曹瑋趙滋和石延年三人才喝得醉醺醺地與一眾親兵回去。

    徐平除了那不到兩壇的酒頭,還弄了好幾大壇高粱大曲讓幾人帶回去。石延年怕犯酒禁從不敢多帶,每次只是一葫蘆,曹瑋位高爵顯,進出城門前呼後擁誰敢查他!沾了這個光,石延年都帶了一大壇回去過癮。

    雖然徐平怎麼說都不肯收錢,曹瑋還是扔了一大錠銀子給他。怎麼說也是曾做到節度留後簽書樞密院事的大人物,哪會賺他這點小便宜。

    看著曹瑋一行浩浩蕩蕩地離開,桑懌感嘆道︰「大丈夫能做到曹太尉一般,也算不負此生了!」

    徐平奇道︰「秀才既然有此志向,那就棄筆從戎好了。以秀才的才能,在軍中平步青雲也不見得是難事。」

    桑懌嘆口氣︰「文不足以高登金榜,從軍又拉不下面皮,文不成武不就,說的就是我和石曼卿這種人物了!」

    徐平默然。

    宋朝實行募兵制,對軍隊從來就只有一個字,給錢。出征要給錢,勝利要給錢,打敗了還得給錢。皇帝過生日要給錢,成親要給錢,生孩子也要給錢。國家喜事要給錢,喪事還要給錢。這纏在軍人身上的一個錢字,也給時人一個武人都貪鄙的印象。

    岳飛有名言︰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這句話經常被過多發揮,其實說的不過是宋朝的基本政策。對文臣待之以禮,文臣就該以忠心自許,視錢財如糞土。待武臣不以禮數,而以錢財籠絡,拿了錢就該辦事,用到的時候不要貪生怕死。所以貪污在文臣是重罪,武臣不過是小事一樁。

    然而歷史事實已經證明,在朝政混亂的時候,這兩者一個也做不到。

    在此時人的心中,投身當兵就是貪財,打仗勇猛是為了升官,升官還是為了得到更多的錢。這一觀念自五代延續而來,幾乎根深蒂固。

    文人棄筆從戎,其他都是小事,惟有君子自甘與小人為伍這一點,對很多珍視名聲的讀書人來說怎麼也轉不過彎來。宋太祖曾說欲令天下武臣盡讀書,讀書不是認字寫字,而是指知禮義,使軍隊從被金錢腐蝕的泥潭中爬出來,然而終究成為一句空話。終宋一世,文臣惜名,武將愛財,大方向並不曾改變。

    石延年以進士起家,卻在武臣序列,從事的又是文臣的工作,正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官職低微俸祿微薄還在其次,武臣身上那個不光彩的光環,才真正地使以詩書自許的人意志消沉。

    徐平雖然對這個時代也了解了一些,卻還是不能深切地感受這個時代的特色。宋承唐制,但又受五代亂世影響極深,這種影響不僅僅是對統治者制定政策時的影響,還深深地滲透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

    像桑懌和石延年這一類人,既讀詩書希望搏一個進士的正規出身,又仗劍游俠以意氣自許,正是被五代遺風和時代現實撕裂的性格。這一類人徐平後來還會不斷踫到,使他理解到這個時代與書本上的巨大差別。

    五代時的文人經常由文轉武,游俠鄉里,向統治者投書獻策而希望能夠被重用,時機到了甚至起兵嘯聚,逐鹿天下。這一遺風宋初猶存,讀書人如果不被統治者延攬,往往到處游歷,呼朋引伴,成為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科舉制度的完善盛行與這一背景息息相關,最早的目的不過是把這些人從民間延攬進朝廷來,所以宋太祖讓以角力決狀元實在是平常之極,並不能說是看不起科舉與文人。隨著社會的發展,科舉的目的和手段一直發生著變化,但最少在北宋還沒逆轉,所以《水滸傳》里會有一個落第的舉子王倫,落第舉子在宋朝經常成為起兵反叛的領頭人。這時的科舉與後來的以築固統治階級的禮制秩序為目的大相徑庭,科舉的過程與後世有很大區別自也是應有之義。

    徐平要去應舉搏一個出身,需要的不僅僅是熟讀詩書,還要去理解這時的科舉與後世的手段和目的的不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05:12 PM

第67章 選擇

    秋天的腳步總是快過人們的思緒,不經意間一抬頭,樹上半青半黃的葉子就已全都落到了地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秋風卷著枯枝敗葉從地面掠過,把平坦的地面刷得慘白,也把天地間最後的一絲暖意帶走了。

    徐平和桑懌傻呆呆地站在莊院前,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五個兵士和一個軍官,以及兵士手中盤子里的五顆人頭。

    曹瑋的威名不可輕辱,沒幾天時間,禁軍大營就給出了答案。這六個人是從盧館鎮大營來的,他們的答案很簡單,被殺五人擅出軍營,以軍器殺傷人命,視軍法如無物,按律當斬。

    于是五人就被斬了,而且還把人頭拿來給徐平這個受害人看,從這里離開後還要拿給中牟知縣和縣尉看,以示軍法嚴明。因為大營雖然在尉氏縣,事情卻是在中牟犯的。

    然而,這一行為的另一個意思,就是這件案子至此結了。

    這五人為什麼這麼做?是誰支使他們這麼做的?隨著這五顆人頭落地,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不管真假,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徐平強忍著心中怒火,看六個人轉身上馬,打馬離開。

    這是把所有人都當是傻子了啊,用五顆禁軍的人頭,把這件大案生生壓了下去。中牟知縣是明白人,把這件案子一結不會再提。曹瑋也得到了他要的交待,營中主將只要報給他一句話,人已查出,斬訖送地方。以曹瑋的身份,難道會追著這件事情問個明白不成?

    惟一夾在中間不滿意的徐平,不過是個酒戶人家的兒子,身份低微,機緣巧合之下,能讓曹瑋這等人物為他說上一句話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難道見了人頭他還會跑到曹瑋府里哭訴說是結果不明不白?即使徐平有這個心,曹瑋也沒那個好脾氣。

    過了好一會,徐平長出了一口氣。如果我是官,哪怕中了進士做個最低等的文官,這軍營主將天大的狗膽也不敢這麼做。

    是要好好準備,考個進士在身上了。

    桑懌見六人的身影消失,問徐平︰「沒想到案子就這樣糊涂結了,小莊主準備要怎麼做?」

    徐平反問他︰「秀才覺得我該怎麼做?」

    桑懌黯然無語。

    他是個硬性子,一刀一槍地拼殺他就擅長,踫到這種齷齪事卻只好束手無策。這種性子讓桑懌吃了很多虧,然而本性卻是難移。

    沉默了一會,徐平對桑懌道︰「再拜托秀才,去監視住那兩個燒煉藥銀的華州進士,這兩天得空了我們一起去找他們!」

    桑懌道︰「若不是小莊主拖著,我已經把他們拿下了。既然有你這句話,我就再看著他們兩天。」

    告別桑懌,徐平回到小院里,尋個凳子坐著低頭想心事。

    秀秀來回忙了一陣,好奇地問徐平︰「官人莫非有心事?怎麼像個木頭人一樣坐在這里,一動也不動?」

    徐平抬起頭,問秀秀︰「前些日子柯五郎一伙盜賊伏法,問明了就是偷你家的羊的人,得到消息你高不高興?」

    聽見說這個,秀秀就興奮起來︰「我開心呀,高興得幾晚都睡不著覺!我爹娘聽說了,巴巴地帶著我弟弟到縣城里看知縣相公開堂,我阿爹還被知縣相公問話了呢,指認他們那些壞人!若不是官人正好病了,我也要去看!」

    徐平道︰「你高興就好。倒不是我不放你去,差役棍子打起來,血肉橫飛的,你一個小女孩少看那些東西。」

    秀秀道︰「我就是要看!那些人害得我家好苦!」

    徐平沉默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問秀秀︰「如果柯五郎一伙沒被抓住,秀秀,有一天你會不會忘了他們?」

    秀秀決然道︰「不會!如果他們不伏法,我恨他們一輩子。惡人就該有惡報!這世上有天理的!」

    徐平嘆口氣︰「他們就是伏了法,你家的羊也是追不回來了。」

    秀秀使勁搖頭︰「我盼著他們受罰,不是要追回我家里丟的羊!人命里該有什麼,是天生注定的,躲也躲不掉,沒有他們難道我家里就不受苦了?但人只要做了壞事,就要受罰!不然天理何在?」

    徐平又是嘆了一口氣︰「做壞事就要受罰嗎?」

    秀秀重重點了點頭︰「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我知道了。」

    徐平站起身來,走出了小院。

    秀秀看著徐平的背影低聲嘀咕︰「官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奇怪。」

    徐平出了莊門,來到林素娘家的小院門口,抬手打門。

    一會門開了,甦兒探出小腦袋來,看見徐平,道︰「咦,官人今天怎麼有空?有什麼事嗎?」

    徐平問她︰「你家娘子在嗎?」

    「在的啊,正在繡花呢。官人有事?」

    甦兒一邊說著,一邊轉著眼珠看徐平。

    徐平點頭︰「有事商量,你進去通報一聲。」

    甦兒轉身跑進去,一轉眼又跑出來,對徐平道︰「我家娘子讓你進去說話,她在廳里等著。」

    徐平隨著甦兒到了廳里,林素娘起身行個禮,問他︰「難得大郎來看我,有什麼事嗎?」

    徐平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還真是沒有特別事情,從來沒有登過林家的門,更不要說來找林素娘說點體己的話。

    甦兒見徐平不吭聲,一個勁地看自己,一下明白過來,口中道︰「我去給官人點茶!」說著就跑出了門去。

    林素娘看著甦兒出去,對徐平道︰「大郎有什麼話,只管坐下來說。」

    徐平站在那里,面容一肅,沉聲道︰「我今天來,只問娘子一句話,那天抓你走的那個少年人,你知道是誰嗎?」

    林素娘沉默了一會,才看著徐平緩緩開口︰「我也只說一句話,大郎現在就是拼上性命,也抵不過曹寶臣太尉一個字!你還要問嗎?」

    徐平被噎在那里,喘了幾口氣才說︰「不用了!」

    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門。

    還是怪自己沒用嗎?林素娘的意思很明白,要去報仇,以現在徐平的身份還不夠資格,知道也不會告訴他。

    從林素娘家里出來,徐平看看天色還早,便讓莊客牽出自己的馬來,吩咐了徐昌一聲說自己有事要去鎮里,便打馬直奔白沙鎮。

    有了上次的教訓,徐平和桑懌之間設了聯絡的暗號,徐平在酒鋪里坐了沒多久,桑懌便尋了過來。

    見到桑懌進來,徐平站起身來,對桑懌道︰「秀才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們現在就去見那兩個人!」

    桑懌點點頭,兩個人一起出了酒鋪,騎上坐騎,離了白沙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4 11:46 PM 編輯

第68章 交易

    這是一座鄉間的破廟,已經荒廢很久了,到處長滿枯黃的野草,掩映在一片掉光了樹葉的亂樹當中。

    徐平下了馬,問身邊的桑懌︰「就是這里了?」

    桑懌沉聲道︰「不錯!」

    從驢上下來,順勢抽出了背上的鐵鐧。

    徐平也拔出佩帶的長刀,握在手里,隨著桑懌慢慢靠近破廟。

    兩人到了廟門口,分兩邊站住腳步,仔細聽里面的動靜。

    「兩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說話?外面寒風勁吹,可不舒服!」

    就在兩人小心戎備的時候,廟里面突然傳出來這麼一句話。

    徐平和桑懌都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廟里的人早已經發現了他們。對視一眼,兩人一先一後進入了廟里。

    這座小廟也不知供的哪路神仙,荒棄了多少年,連神像都只剩了半截。在供桌的前邊,地上生了一堆火,兩個人正坐在火邊。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是個白面書生,臉上微有髭須,坐在火邊,腿上倚了一根鐵笛,只是專心烤火,連頭都沒抬起來。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身材魁梧,發須濃密,也是書生裝扮,身旁放了一把鐵劍,正不屑地看著徐平兩人。

    徐平沉聲道︰「原來兩位已經發現我們來了!」

    魁梧書生大笑道︰「你身邊的那廝在廟外逡巡了好些日子,還不知道有人要來,當我們是瞎子嗎?」

    桑懌沒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落進人家眼里,臉上有些掛不住,握緊鐵鐧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既然知道被盯上了,為什麼還不逃?」

    魁梧書生道︰「我們兩個都是華州進士,我叫吳久俠,那一個兄弟名叫張源。年前來京趕考,不小心在京城把盤纏花光了。到了出榜,不想現如今朝庭竟是個婆娘當政,不識英雄好漢,把我這個兄弟當殿黜落。沒奈何,只好放下臉皮,做些不正當的勾當賺些金銀,湊了錢好回家鄉。」

    徐平聽他說得輕松,憤憤地道︰「你們燒煉藥銀,卻把這片地方攪得雞犬不寧!知道有多少家被你們搞得傾家蕩產嗎?」

    吳久俠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只有這個辦法來錢,不在你的地方弄,就要去別處,又有什麼區別?」

    徐平不與他纏這個,問道︰「你還沒說為什麼不逃呢!」

    吳久俠嘆口氣︰「我原說要走他娘的,不管你們這些鳥人!被我這個兄弟攔下了,才在這里等你們。」

    徐平和桑懌都已看出那個白面書生才是主腦,一起看著他。

    一直坐在那邊烤火的張源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若是一走了之,你們兩個必然就會去報官,也是麻煩。既然這些日子這個人只是在外面監視,又不動手,想必是有事情要與我們來談,何不等等再說。」

    徐平問道︰「你覺得我們會找你談什麼?」

    張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不過是貪圖我們那個點銅成銀的方子罷了,白花花的銀子誰不喜歡?不然你們兩個吃撐了來找我們!」

    徐平冷笑︰「就是用砒霜把銅煉成白銅的辦法?這點事情我早十年前就會了,還要來找你們學?」

    張源吃了一驚,這才認真起來,上下打量徐平,問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方術!既然你都知道,那還來找我們干什麼?」

    徐平道︰「你找的那個秦二,從我家偷換了幾百兩銀子出來,你說我該不該來找你們?」

    張源搖搖頭︰「就為那幾百兩白銀?」

    徐平道︰「幾百兩也夠你們兩個人快活一世了!」

    張源聽了這話,看著徐平,突然一笑︰「幾百兩確實不是小數,但對徐家酒樓的小主人來說,就算不上什麼了。」

    徐平道︰「原來你也早就知道我!」

    「這附近,能換來大筆白銀的只有你家,我如何不知道?」張源說著,看看徐平,「不過小主人此時來找我,必然有其他的事情,何不直言?這樣說話繞圈子,也不是你我的性情。」

    徐平沉默了一會,才道︰「不錯,我來找你們,是有其他的事!」

    張源微笑道︰「小主人盡管明言,只要雙方有利,我們也不推辭。」

    「前些日子,我莊上抓住了柯五郎,解送到縣里的時候,被五個禁軍兵士殺了。這件事情,你們有沒有聽說?」

    張源聽了徐平的話,只是搖了搖頭︰「我們最近都是窩在這座破廟里,哪會聽說這些事情!」

    徐平不管他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只管接著說道︰「那幾個人,當天還把我未過門的妻子劫了去。我一路追上,半路卻又出來一個少年人和一個下人樣子的老者,原來他們才是主使的。我知道幾個月前你們是與這些人混在一起的,知不知道那兩個是什麼人?」

    張源道︰「聽你這麼說,應該就是馬季良家的小舍人馬直方和他家的知院了。怎麼,難道小主人就只為了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徐平冷冷地問︰「你覺得呢?」

    張源嘆了口氣︰「當然不是。這附近的勢力人家就那麼幾戶,來之前只怕小主人也早猜到了。你還巴巴來找我們,想必是要取那小舍人性命了。」

    徐平閉嘴不言。

    桑懌卻吃了一驚,問徐平︰「你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這可是犯國法的事情!更何況馬家在太後面前正當紅,怎麼還要去惹他!」

    徐平搖頭,對桑懌道︰「這些關我們什麼事?是他們自己燒煉藥銀分贓不均,互相之間仇殺,誰管得了?我只過是幾百兩銀子不要罷了!」

    張源起身長笑︰「你們也是遍覽群書,提刀拿劍的人,做起事情來怎麼瞻前顧後,婆婆媽媽,成得了什麼大事?在你們眼里那是寵臣之子,誰都不敢惹,在我眼里卻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小混蛋,不過一劍罷了!」

    徐平也知道,馬季良的這個兒子極其不成器,以他的身份,都沒有蔭補個官身在這個兒子身上。只因這小子惡名昭著,一提起來就要被台諫攻擊,連帶他自己的外戚身份也要被拿出來說事。

    但不管怎樣,那也是馬家的人,太後的近親,也沒有人敢主動惹他們。徐平還沒有這張源和吳久俠這樣什麼都不管不顧的魄力,去把他一刀殺了。

    見徐平不吭聲,張源又道︰「小主人既然是明白人,當然知道那藥銀燒煉起來本錢不小,又有劇毒風險極大,幾百兩白銀有點少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夠你們回去做一方財主了!」

    張源聽了哈哈大笑︰「小主人好淺的眼皮!若要做個鄉村財主,我和吳兄何必來京城,在家里輕輕松松就做了!大丈夫為人一世,學成文韜武略,就當出將入相,立不世之功業!生前顯功名,身後著丹青!」

    邊笑邊搖頭︰「我原先見你也能縱馬提刀,也能吟上兩句詩,憑著幾個不成器的莊客,能勝了久經操練的大軍,也能輕松捉獲柯五郎一伙盜賊,還以為也是我輩人物,有心結交。沒想到你的眼里就只有個鄉村財主,真是笑掉我的大牙!罷了,既然我們話已經說到這里,我再與你這等人物計較就是自降身份了,干脆就再賣你一個面子。那個馬家的小舍人我給你引到這里來,就在你面前取了他的性命,讓你看看我輩的風采!你只需送兩壇好酒來這里,讓我和吳兄飲個痛快,不要說是我們貪圖你的錢財!」

    徐平沒想到這人如此狂妄,臉上有些掛不住。不過轉念一想,這家伙也是曾經金榜高中的,到了殿試的時候才被黜落下來,心高氣傲也是憑本事。至于什麼要出將入相之類的,徐平有了前世記憶,並不怎麼熱衷。志存高遠是好事,但更要腳踏實地,不要總是飄到天上去。

    當下對張源道︰「隨你怎麼說了。要好酒不難,稍後我就找人送來。」

    張源便對吳久俠道︰「吳兄,你辛苦一趟,去把那個馬家的小舍人引到這里來,讓這小主人看我取他性命!這幫鄉下人眼里天大的難事,在我眼里只不過是血濺五步而已!」

    吳久俠聽了,長身而起,也不拿鐵劍,對張源道一聲︰「張兄稍候。」便就出了廟門,大步而去。

    桑懌見真地要去殺人了,有心要阻止,又被張源剛才的話說中了心事,只是張了張嘴,終于沒有說出來。

    張源不理兩人,在火邊坐下,隨口吟了一句︰「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雲頭上飛。」

    搖了搖頭,便專心烤火。顯然是自認為自己是心存高遠的人物,不屑與徐平這種胸無大志的人說話。

    徐平和桑懌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張源在那里裝世外高人。

    在前世,經意不經意間,徐平不知看過多少名人的傳記,心里明白得很。像張源的這種做派,如果以後能夠功成名就,那就是名人的趣聞逸事,自來就胸懷大志。如果一事無成,就是個笑話,像甦東坡笑話的那樣,在鄉間野廟里吃瘴死老牛肉,喝村酒高談闊論者。

    自古以來,人們崇拜羨慕的只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05:15 PM

第69章 失意者

    天上彤雲密布,寒風吹過樹梢,低聲地嗚咽。

    徐平和桑懌一人拿了個酒葫蘆,各自靠在身後的樹上,不時喝一口酒。

    不遠處的破廟里,張源一個人在安心地烤火。旁邊兩個酒壇子,是徐平送來的家里釀的白酒,張源不時喝上一碗,逍遙自在。

    那天吳久俠離去,徐平還以為是很快就會把馬家的小子帶來,讓張源一下子敲死就完事。沒想到與桑懌兩人巴巴地等了兩三個時辰還沒見到人影,去問張源,又被張源恥笑。說是這種事情要辦得天衣無縫,哪里是那麼容易的,總麼也要等上幾天,徐平不通事物。

    聽了張源的這話,徐平兩人也不再在廟里瞎等,在廟外轉了一圈,找到這個地方,正好能夠監視廟里,又不會被廟里的人發現。給張源送去了兩壇酒,徐平和桑懌兩人便輪流換班,守在這里,監視住張源。只要把張源看死了,也不怕這兩人不告而別。

    今天徐平本來是來換桑懌的,桑懌卻說廟里的張源收拾了行李,好像是要離去的樣子。兩人也就不換班了,一起留下來看住張源。

    看見廟里的張源輕松自在,徐平對桑懌道︰「也不知這廟里的家伙打得什麼主意,心倒是放得開。看這天氣,不用到天黑就要下起來。天氣冷成這樣,就不知是下雨還是下雪了。」

    桑懌也冷得難受,點頭道︰「不定就是要下雪。現在還是十月,雖然下雪早了點,但也是入冬了,不算怪事。」

    桑懌話聲未落,一陣寒風吹過,點點細碎的雪花就從天上飛下來。

    徐平苦笑︰「秀才好一張烏鴉嘴!」

    這雪想是憋得久了,沒多大一會,雪花便變得有鵝毛大,紛紛揚揚,充斥了天地間,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雪下大,徐平和桑懌便想找個地方躲雪。

    正在這時,桑懌拉住徐平,小聲道︰「不要動,有人來了!」

    順著桑懌的目光看去,徐平就看見了吳久俠這個魁梧書生,甩開流星大步向破廟走來。他的身後一個少年,一身白裘袍子,還是縮手縮腳,跟在吳久俠後面一溜小跑。

    桑懌問徐平︰「那個少年是不是馬家的小舍人?」

    徐平看得明白,答道︰「是他,不會錯了!」

    桑懌道︰「沒想到真能把他引到這里來,也不知道那個吳久俠用了什手段?能把這個紈褲騙來。」

    徐平道︰「這小子愛錢如命,十之七八還是用那個藥銀的方子。」

    兩人正在談論的時候,吳久俠和馬直方已經到了廟門口。

    吳久俠站在門邊,對馬直方道︰「人就在里面,小舍人請進!」

    馬直方狐疑地看了看,問道︰「張先生就在里面?這樣一處破廟,你們怎麼會在里面安身。」

    吳久俠道︰「我們在外游歷慣了,什麼地方都能住得。」

    馬直方到了廟門口,一眼就看見了里面正在烤火的張源,面色一喜︰「張先生果然在這里,這些日子沒見,我好生掛念!」

    口里說著,就邁步進了廟里。

    張源長身而起,手里提著鐵笛迎上來,笑道︰「小舍人來得正好!」

    口中說著,兩人就走到一起,張源手中鐵笛突然揚起,猛地一下正擊在馬直方額頭。

    看著馬直方緩緩倒在地上,額頭漸漸涌出血來,張源笑聲不停︰「你這廝過了這麼些日子才來,可是讓我等得煩了!」

    俯下身子探探馬直方鼻息,已是死了過去,張源對吳久俠道︰「吳兄,此間事情已了,略收拾一下,我們回關中!」

    吳久俠看也不看地上的馬直方,進到廟里,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成一個小包袱背在背上,拿了鐵劍,與張源一起出了廟門。

    雖然隔著漫天的雪花徐平看不分明,但模模糊糊地也把整個過程看在眼里,心里吃了一驚。沒想到張源這個白面書生竟也有桑懌的手段,談笑間就能殺人,而且出手前沒有任何征兆,突然暴起,讓人防不勝防。

    張源與吳久俠兩人帶了行李出了廟門,走了幾步,張源高聲道︰「小主人和桑秀才還不出來嗎?我們可要走了!」

    張源猜到自己的存在,徐平倒不意外。看這人的一言一行,雖然狂妄,思慮卻很周密,絕不是個魯莽無謀的人。

    與桑懌從樹後轉出來,徐平對張源道︰「秀才好手段,我先前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鐵笛殺人,就這麼不管不顧,甩手離去嗎?」

    張源道︰「殺都殺了,還要怎地?這小子貪財狂妄,曝屍在這個破廟里,也是死得其所了!」

    徐平問他︰「你就不想想怎麼善後?」

    張源大笑︰「我早就說過,你們這種蠅營狗苟的人,全沒一點氣魄!自以為想得完全,到最後全沒一點辦法。對我來說,取他性命,只是一擊,血濺五步而已!人都已經殺了,你善什麼後?再怎麼掩飾,他還能活過來不成?」

    徐平覺得張源的話一點道理都沒有,卻想不出什麼來反駁他,沉默了一會,才問道︰「兩位做下了這件事,馬家必然會猜到你們,不會善罷干休。你們離開這里之後,要到哪里去?」

    張源傲然道︰「天下之大,是他一個馬家能管得過來的?別說他一個僥幸進身的小官吏,就是當今天子也管不過來!我做下這件事,下一次科場也不用來了,如今女子小人當政,這科舉也沒什麼意思!我久在關中,對西北邊事了如指掌,夏國李德明早有不臣之心,用不了多久西北戰事必起!以我胸中才學,便是投身軍中也能夠建功立業,何必受這些鳥人閑氣!」

    徐平已經知道,此時的西夏還不是他前世史書上提起的那個李元昊當政,自李繼遷反叛,從太宗朝打到真宗朝,最終議和,此時兩國正在和平時期。按前世知識,徐平當然知道過一段時間兩國還會打起來,沒想到張源也有這個見識,倒是真沒想到他還有這個遠見。

    其實現在預見到宋夏戰事必起的人多了,只是大多都是提提而已,朝中當權的都不當一回事。朝廷因循守舊慣了,又無進取之心,只是存著僥幸心里,看著西夏國力一天天強盛起來。

    張源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平也無話可說。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與後世的還有些區別,由文轉武的還是有一些的,更有一些科舉不得意的直接投身軍旅,以效用之名在軍中效力,尋找建功立業的機會。

    不過徐平仔細搜索記憶,怎麼也找不到張源這號人物在歷史記載上的影子,知道他再是自命不凡,最後也只能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並不曾翻起什麼浪花,也就懶得理他。

    沉默一會,徐平對張源道︰「那我祝願二位到了西北得遇知己,能夠奮勇殺敵,建功立業,搏個封妻蔭子!」

    張源笑著搖頭︰「小主人這話說得言不由衷,心里必然笑我等狂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這些客氣話就用說了!」

    徐平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與張源計較,問他︰「關中路遠,二位身上的盤纏夠了嗎?不夠我可以給你們取點錢使用。」

    張源道︰「錢財這種東西,什麼是夠什麼是不夠?先前已經說好,我們只取這幾百兩白銀去,說過就要算數!對不對,小主人?」

    徐平見談不到一塊去,再說也是多余,最後道︰「那我祝兩位一路順風!我這里有一葫蘆好酒,便喝上一口算送別!」

    說完,捧起葫蘆喝了一大口,交給張源。

    張源接過葫蘆,喝了一口交給身邊的吳久俠,吳久俠一樣喝了。

    桑懌心中也是無限感慨。他同樣是不得意的落第進士,若說對科舉沒有怨言也不可能,不過他只是過了發解,在省試就已落第,怨念沒那麼深罷了。張源是殿試時被當殿黜落,引以為恥,人又偏激,行試便就極端起來。

    與張源遭遇類似的其實是石延年,不過石延年生性豁達,學問精深,最後能把這件事情看開。

    徐平敬完,桑懌上來也依樣敬了兩人酒。

    把酒喝完,四人拱手而別,張源和吳久俠大步走進了漫天風雪里。

    此時的科舉制度,一旦在最後一步敗下陣來,便就形同白身,回到家鄉也沒什麼人正眼看你。而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前面過五關斬六將,作為發解舉子到了京城,也曾經見過皇上。雖然見的時候是亂糟糟地幾百人幾千人擠在一塊,跟趕集似的,被人諷刺為殿庭里班列怎麼也整齊不了的,只有蕃人、駱駝和舉人,但怎麼說也是睹過天顏的。結果一旦落第,還要從頭再來,有的家里窮的,連路費都是借來甚至是高利貸,根本無顏回去見家鄉父老。

    這時不像明清時候,一旦中舉,有大把的人來送錢給你。這時的讀書人一過發解試,尤其是離京城遠的地方,首先就是發愁路費。雖然成了鄉貢,也會有人資助,但還比較少見。曾有個讀書人過了發解試這後,去找親朋借路費,求爺爺告奶奶一圈下來,還沒湊夠一貫錢。這人深以為恥,把那不到一貫錢掛在城門,誓言中了進士立即搬家。最後幾乎要著飯到京城,一舉高中,回家鄉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家搬遷。

    這種背景,加上五代遺風,才會出張源這麼偏激的人物。老子一肚子才學,文武全通,竟然狗眼不識人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

    雪越下越大了,鵝毛大的雪花,把風都已經逼停,天地間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徐平和桑懌站在雪里,看著前面兩人的身影大雪里漸漸消失。

    「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

    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前面突然傳來張源的高歌聲,聲音高亢而帶著一股戾氣。

    徐平聽見這歌聲,一下呆在那里。他熟讀主席詩詞,一句玉龍三百萬實在是熟之又熟,當然知道主席的這一句化自前人的詠雪詩。然而那時只記得這詩作者是無名氏,為歷代詠雪名篇之一,卻沒想到在這里聽見。

    這個張源竟然是這首詩的作者?一個落魄到騙人為生的落第舉子作了這樣一篇後世傳誦的詩,卻連名字都被後世懶得提起?

    徐平也已經知道了此時的詩風與後世不同,此時尊杜甫為詩聖,而對李白並不怎麼感冒,但也沒人說李白寫得不好啊。

    最少以張源的這一首詩來說,氣魄恢宏,想象力驚人,全詩無一個字及雪字,卻把眼前的雪景寫得淋灕盡致。

    然而此時,能夠寫出這種詩的人,只配在山間野廟,吃最便宜的瘴死的牛肉,喝難以下口的私釀混酒,根本不入正經讀書人的法眼。

    徐平本來還規劃等轉過年來,好好讀書應舉,機會到了偷抄上兩首後世的名詩詞搏個名聲。此時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詩人出名是因為詩人的身份,純想靠作詩讓人賞識,那得等到死後幾百年才行。

    看著張源和吳久俠的身影在大雪里消失不見,徐平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這兩個人絕不是在歷史上默默無聞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到了這個時代,這樣的人物必然還要踫到很多,能夠名留青史,不僅僅是要才華,還要機緣巧合。不能踫到一個有點印象的就追著不放,那這一輩子也不用干別的人了。

    要到很多年之後,徐平才知道這兩個華州進士這次離開京城之後干了什麼,那時他才多多少少有些後悔。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0 05:34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0 07:01 PM 編輯

第二卷 冠蓋滿京華

第1章 徐家莊

   太陽升到了半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然而這暖意卻還不足以融化地上的冰雪,冰上加水,路更加濕滑。

    徐平和徐昌等幾個莊里的重要人物站在莊門口,看著遠處慢慢駛過來的一輛牛車,都是滿臉期待待。

    這是縣主簿郭咨幫著莊里介紹來的第一批會種水稻的南方人,有了這些人,莊里整好的田地轉過年來就可以種水稻了。

    這個時代,南方的普通人到北方來的極少,大多都是做生意的商賈或是游宦的士大夫,找個會種水稻的還真不容易。這是因為此時北方經濟不發達,相比南方來說物產也不豐富,當然最重要的是水土不服。還有一個原因,水稻種植技術成熟的地方只有兩浙、江南和西川,兩廣和荊湖都還沒開發,很多地方仍處于刀耕火種的階段。開發成熟的地方又都富庶,人民不願離鄉。

    牛車到了跟前,先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一個有十二三歲,一個只有三四歲。再然後是一對年輕夫妻,都是二十多歲。

    徐平迎上前來,自我介紹︰「在下徐平,是這處田莊的小主人。幾位旅途勞頓,莊里已經備下了薄酒,為諸位洗塵。」

    先下來的中年男人上來行個禮︰「小的宋老栓,原是興元府人氏,因是年輕時家鄉遭了災,流落到荊湖一帶討生活。前兩年朝廷招人在唐州墾田,我便去那里應募。那里營田務廢了,便流落到開封府來。」

    指著身邊的婦人和孩子道︰「這是我的渾家,那兩個是犬子,大的十三歲了,取名叫大樹,小的只有三歲,叫小樹。」

    徐平忙道歡迎。

    後下來的年輕夫婦上來,道︰「小的田四海,兩浙路常州人,世代務農。到了我這一代,家里田不夠種了,我也想四處看看,隨了一個官人來到京城。三年前那個官人一病不起,我沒了倚靠,便流落在京城。這一個是我渾家,原是那個官人家的女使,官人沒了之後,我們便過在一起。」

    徐平照舊歡迎,對兩人道︰「你們都是有家室的,與其他莊客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莊里新起了幾座宅院,專門安頓你們這些人。這一位是莊上的管莊徐昌,讓他帶你們去看看,若還滿意,諸位便先安頓下來。」

    兩人向徐昌見個禮,隨著他去看住處。他們的行禮,自然有其他莊客給他們搬過去。

    看著徐昌帶著人繞到莊後去,徐平也帶著其他人回了莊院里面,等著給他們接風。

    這便是一個村子興起的過程。最開始大戶貪圖朝廷的優惠政策,花錢作本來開墾荒地,招的都是無牽無掛工期可長可短的人,住的也不講究,都是在一起馬馬虎虎住下來。莊子有了起色,便就要做長久打算,招一些長期的雇工,幫他們把家安在這里。再過十年八年,荒地都成了熟地,招雇工來干活就不經濟了,便就把地租佃出去,主人只是收租。

    按宋時的政策,雇工和佃戶都是客戶,賦稅都是主人負擔。

    時間過得再長,很少有地主能保幾代富貴,地便開始一點點典賣,有的客戶慢慢成了主戶,村落便就正式形成了。

    這兩戶人家雖然也是徐家的雇工,因為都懂種水稻,算是技術人才,徐家給的待遇也優厚,甚至給他們起了新家。隨著他們的到來,徐平的這處莊院也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徐家莊。不再與那些散落的農家那樣,叫起來都是槐樹下的李家,河東頭的趙家這樣沒個準數的名字。

    這個時代大家族聚居的鄉村宗族社會非常罕見,與徐平前世的鄉村組織倒是差不多,在開發成熟的地方,都是各戶雜居。由于村落規模都小,沒有村一級的基層組織,上面是鄉、管,協助官府管理的是里正、鄉書手和耆長,繁華的鄉、管升級為鎮,派有管理官員。

    由于宗族社會沒成形,地主和自耕農甚至佃戶的身份變化劇烈,此的鄉村與後來的明清時期有很大不同,好的說法叫有活力,不好的說法叫不穩定。這一代是地主,下一代就可能給人當雇工,富不過三代的狀況很普遍。比如這處莊子叫徐家莊,過上一百年莊里可能一戶姓徐的都沒有了。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朝廷政策是最大的推手。

    徐平前世從課本上學來,宋朝的統治階級是代表地主階級利益的,士大夫是大地主和普通地主,皇室是最大的地主,一切政策都是為了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現在他來到這個時代自己成了地主,對這個說法只能苦笑著搖搖頭。

    宋朝對鄉村的官方政策,從賦稅到差役,全部是以打擊鄉村大戶為目標的,而且沒有理由,就是赤裸裸地全方位打擊。能夠在鄉村保持百十年富貴的,都不是尋常人,不是普通人家。歷史學家談到這里,都會打個補丁,朝廷政策的本意是如何,但實際施行時地主階級都會把負擔轉嫁給下層農民,更進一步地拉大農村的貧富分化。徐平只能說這些人都把士大夫看成神經病嗎?為了維護那個臆想出來的地主階級,卻要搞出一堆打擊地主階級的法律條文。

    實際上宋朝是惟一不抑制土地兼並的朝代,但土地兼並程度也是歷代最輕的。因為朝廷不抑制兼並,但打擊兼並成功者。

    按照律法,農村的負擔幾乎全部都由土地所有者承擔,土地越多,負擔越重。此時鄉村又沒有宗族這個怪物,又沒有身具特權的士紳,就連各級官員的特權也被限制,不同級別的官員可以免家里不同人數的賦稅,但只要沒到中高層,能把自己家里人免了就不錯了。

    與明清時期士紳大戶大量包庇不相關的人免稅從中獲取利益不同,宋朝時候都是拼命地把家一分再分,兄弟同居的現象在農村都不多見。分家不成功的胡子都白了扎著小辮冒稱童子,有本事分家的孩子剛剛會跑就趕緊分出去另過,這才是這個時代的常代。因為賦稅差役都是按照戶等來的,分得細了可以降自己的等級,從而少點負擔。這也是宋朝每戶的平均人數比歷朝歷代都少,讓人覺得詭異的原因。

    從根本上說,還是用階級社會生搬硬套中國的古典社會造成的錯亂,非要把士大夫階層說成地主階級的代表。實際上士大夫大多出身于什麼家庭?他們本就大多出身于仕宦之家,當官的人大多都有地,不代表他們就自覺得認為自己是地主。這個道理就跟徐平前世,公務員的最大來源是公務員家庭,但非要說這些人大多都有住房,所以代表有房階級一樣可笑。

    宋朝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他們本就是超脫于地主農民商人之外的階級,對其他三者沒那麼高的階級覺悟,他們是自認為是治世者的。

    所以宋朝的士大夫有時候做事很沒節操,比如不抑兼並,甚至有時候還會鼓勵兼並,不是為了多麼高尚的目的,經常只是為了多收稅罷了。不只是鄉村如此,其他工業商業,宋朝政府經常也會做出類似的事。

    宋朝是中國中央財政收入最高的朝代,詭異的是同時也是政府最缺錢的時代,賺得永遠沒有花得多。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提,社會治理成本就是那麼多,出面花錢的不是官府就是轉稼到民間去了,宋朝士大夫不過是覺得要把整個社會管起來,所以錢永遠都不夠。錢不夠花,整個統治階層就會顯得貪婪,只要是你想到法子賺大錢,就會被官府盯上,要把錢從你口袋掏到官庫里。

    徐平的莊子剛在起步階段,他現在感受到的更的多是這個時代的脈脈溫情,錢糧賦稅一免就是幾年,莊上缺人官府幫你雇,沒本錢還能從官府借,如果他願意,還能從縣里要面大錦旗回來掛著。

    只是隨著對這個時代了解得越多,對周圍情況的熟悉,徐平也越來越感覺到了懸在自己頭上的那把劍。到後年莊上賦稅就不免了,他這個莊子就像朝廷養的豬,那個時候就該開宰了。

    要想不被士大夫當成豬宰,自己就要成為士大夫。

    想明白了這些事情,徐平也只能嘆息。不管什麼朝代,要想活得舒心都要擠進統治階層里去,好在這個時代開了一個科舉的大口子。

    打光搖曳,宋老栓被灌了幾杯酒,微眯著眼陶然起來。

    一群莊客把他和田四海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問著這兩個走南闖北的人物,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一個問︰「宋阿叔,你為什麼不留在唐州,那里的營田務怎麼說罷就罷了?朝廷花了許多銀錢精力,總還要開起來。」

    宋老栓嘆口氣道︰「怎麼開?招射田地的時候,說的是給耕牛,免幾年錢糧免幾年賦稅,結果第二年差役就來了!大家都是沒根基的,哪里應付得了這些?人都跑光了咯。」

    徐平聽了,心有戚戚焉。這是地方官太心急,沒等豬肥就開宰了,弄了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又有一個問田四海︰「田家哥哥,都聽人說江南便如天堂一般,是不是真的?你也在開封府呆了好久年,你說一說到底哪里好?」

    田四海道︰「若說京城,那是天下的精華所在,滿世界哪還有一個地方比得上?但若說這鄉下地方,這里就比不上江南了。」

    就有人問︰「哪里比不上?」

    田四海道︰「我們那里,都是一年種兩季糧食,一季稻一季麥。」

    那個莊客就問︰「我們這里地多,多種上一畝也不比你們那里差啊!」

    田四海搖搖頭︰「如何比得?同樣是一畝地,我們得兩季糧食,官府的錢糧卻只收一季,就是租主家的地,主家也只收一季稻的租,那一季麥卻是我們自己落下。這算起來,租稅可比你們這里低得太多!」

    徐平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常常聽身邊的人羨慕江南,但依他的知識,如果只靠農業,江南又能富到哪里去?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這個規矩,種兩季糧食租稅卻只收一季,這可就強得太多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莊子也遇到這種困境,不知可不可以借鑒這一點。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09:55 AM

第2章 準備

    書房的中間放了一盆炭火,紅紅的火光看上去就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徐平靠著火盆,手中拿了一本《孟子》在看著,已經入神。

    火盆的另一邊,秀秀正在做針線,給徐平縫制新衣。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一,而到十三就是冬至了。此時的冬至是大節,與上一個大節寒食相隔了半年多,朝野上下都重視無比,規模與新年相差不大。就是再窮的人家,到了這個節日都要做一身新衣,反而新年由于離冬至太近,經常就不做了,所謂肥冬瘦年。

    徐平的新衣本是張三娘做好了送到莊里來,用的上好的絲綿做的冬袍。但徐平莊子周圍生的有棉花,只是數量不多,種子被徐平收起來,留待以後擴大種植規模,收的棉花便分給了莊子里的人,做身冬衣穿。秀秀小心眼,把最好的棉花自己收起來,收拾好了給徐平做身棉衣。

    本來徐平也以為棉花是個好東西,巴巴地送給張三娘,讓她給一家三口都做件棉襖。誰知張三娘根本看不上,都分給酒樓的兩個主管了。徐平想了想才明白,就是棉花盛行的年代,上層社會又什麼時候流行穿棉襖了?又厚又重,行動一點都不方便。他們都是蠶絲、鴨絨、毛皮穿在身上,又暖又輕。只有窮苦人家才會當寶,棉花可比他們以前用的破布爛麻、葦紊碎草好得太多,能夠輕松抗過冬天的嚴寒。徐平還特意分給了秀秀家里一些,讓她們家里也能過個暖和的冬天,為了這事,秀秀的父母還專門來莊里謝過徐平呢。

    這個時代棉花的最大價值是織布,福建路種棉花多年,織出的棉布還是很有名的,又輕又薄,貼身柔軟,算是珍品。不過徐平還沒有著手織棉布的事,一是莊子周圍棉花本就不多,再一個此時的開封地理也不適合種植。

    長時間一個動作不變,徐平覺得靠向火一邊的手被烤得痛,便換了個姿勢。恰好秀秀停了手中的針線看見,便問徐平︰「官人,明天我們是一早就出發嗎?我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似的。」

    徐平笑道︰「你沒出過遠門,是這樣的,瞻前顧後,疑神疑鬼。等以後去的地方多了,也就好了。」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可不是,我長這麼大,還是好些年前爹爹帶我去過一趟中牟縣,就再沒出過遠門了。明天我們可是要去京城啊,都說京城繁華得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樣,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

    說完,神色里有些向往。

    徐平看著她的神色,覺得好笑,對她道︰「等明天去了,你自己去看就是。反正也沒什麼緊要的事,我帶著你轉遍東京城。」

    秀秀聽了,便坐在那里托著腦袋,幻想著京師的繁華。

    李端懿終于辦完了所有的手續,把白糖鋪子開了起來。店里請了三個主管負責日常的經營,但徐家和李家還要各派一人監管。徐正日思夜想要回到東京汴梁去,有了這個由頭,立刻就決定自己親自去看鋪子,白沙鎮上的一間酒樓一間酒鋪全部委托給了譚本年和陸攀兩人。徐平因為要在莊子里精制白糖,便不常駐京城,順便看著白沙鎮上的產業。

    至于燒煉藥銀引起的風波,張源和吳久俠早已遠遁,不知所蹤。馬家的小舍人馬直方倒是命大,沒被張源一鐵笛打死,被家里人救了。不過雖然生命無憂,卻被張源一笛子打成痴呆,不能再害人,算是罪有應得。因為馬直方前幾個月與張源兩人牽扯太深,又在群牧司的地方私設田莊,渾身都不干淨,馬家並沒有聲張,只是暗地里托人打聽張源和吳久俠的下落。他家里的至親好友也有人在關中為官,不會讓張源兩人安生了。

    張源兩人逃走之後,秦懷亮自知事發,不知逃到了哪里。洪婆婆又驚又嚇,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性命。秦懷亮逃後,白沙的周監鎮也受了牽連,被罷去了職務,充到了廂軍中去。他娶的那個小妾被附近一個員外買去,因為曾經服侍過官宦,據說那個員外還很寵愛。

    這件事情了結之後,徐平莊子周圍可以說是一片太平,生意也是興旺,徐家可以說是正處于好時候。

    李端懿幫著別人訂的五輛三輪車已經交貨,徐平因為好奇,跟著去看了一次。見了李端懿車子的模樣,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肯花大錢。那輛車子李端懿送給了母親大長公主,進行了徹底改裝,上面描龍畫鳳,各處精雕細刻,既大氣又不顯得張揚。京城的路好,這車子行駛得剛剛好,由人力駕駛,而且操控系統也到位,不像馬車牛車一樣既顛簸又難以駕馭,剛好適合婦人和老年人乘座。大長公主的座駕一出去,就引來了幾家地位差不多的貴人眼饞。因為都是買來孝敬老人的,也沒人在乎多花幾個錢。不過他們的車子只有底盤還是徐平原來的設計,結構和裝飾早已按照這時人們的審美改裝過了。

    家里諸事順遂,徐平也靜下心來,好好讀書,準備下屆的科舉。國為科舉的時間不定,按說是應該年年舉行的,所以每到年初朝廷都會發一道詔書,今歲權停貢舉,大家就知道推到下年去了。徐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科,只好預先做著各種準備。

    秀秀坐在那里幻想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對徐平道︰「官人,這夜還早,枯坐著卻是熬人,我去點杯茶來給你吃罷。」

    徐平卻喝不過這個時候的茶,對秀秀道︰「茶就算了,你去拿點瓜子花生來我們嗑著打發時間。」

    花生還是秀秀剛來的時候帶給徐平的,聽了這個建議,立刻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今年莊里種了接近有二十畝花生,收來的花生米也有五六千斤,除了留種子,徐平大多都讓榨了油,作為莊里下年的食用油。還有幾百斤,都是挑的好的,留著平時炒了零吃。

    自從那晚聽了田四海的話,徐平便就開始留意起一年多季的事來。此時的中原荒地雖然多,但架不住兩季中有一季官府不收賦稅啊,這個利益可就大了。在適宜種植的兩季作物中,徐平首選花生。原因很簡單,這時比不得他前世,沒有化肥工業,兩季作物必須要注意不能爭地力,高產的玉米紅薯土豆之類首先排除。花生屬于豆科作物,有根瘤菌能夠固氮,增加地的肥力,剛好與糧食作物小麥互補,而且這里的氣候也合適。次選的是大豆,原因與花生差不多,兩者優點相似,除了做食用油,花生可制零食,大豆可做豆腐。但大豆有一樣比不過花生,就是收獲太麻煩,不像花生可以直接用犁子翻出來,容易耽誤農時。再一個備選的是莊里已經種了好多的苜蓿,俗語雲,一季苜蓿,三年好肥料,但苜蓿不能與過冬作物形成輪作,就有些差了。

    正在徐平為下年的農事盤算的時候,秀秀用個盤子端了一盤炒花生進來,放在桌子上,還有一個空盤放在旁邊。

    徐平隨手抓起兩粒,扒了扔在嘴里,手中的花生殼隨手放在桌上。

    卻沒注意那邊秀秀一直盯著他看,見他又把花生殼往桌子上放,不高興地道︰「官人,你怎麼又把殼到處亂放?我明明在旁邊放了空盤子的!」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花生殼拾起放進了空盤子里。這倒不是徐平不講究,而是因為一直有秀秀在家里收拾著,徐平也養不成那些小習慣。雖然秀秀說了好幾次,她一個小丫頭的話徐平也不當真。

    兩人吃了一會花生,秀秀問道︰「官人,我們家的鋪子在京城里的什麼地方?那里人多嗎?」

    徐平傲然道︰「州橋旁邊,汴河岸上!」

    徐平心里也佩服李端懿,竟然能在那個地段拿下一間鋪子來。州橋南北是天街,那可是開封城里第一繁華的地方,也是大宋甚至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在那里有一間鋪子,別說是賣白糖這種稀缺物品,就是隨便賣個麻辣燙都能成京城里數得著的員外。

    秀秀卻只聽說過汴河,不知道州橋是個什麼所在,問道︰「在河邊上,是不是跟我們在鎮上的酒樓位置差不多?不過有座橋,要好一點。」

    徐平聽了笑道︰「什麼好一點!天上地下!你知道州橋在什麼路上?」

    秀秀搖搖頭。

    徐平道︰「州橋在御街上!站在橋上,一眼就能看到皇宮的大門!你如果有心,在那里可以天天看見朝廷里的大官,不時地還可以看見皇上呢!你想想,這樣的一個地方,天天有多少人圍在那里!」

    秀秀卻有些茫然︰「一座橋,還可以見到皇上?」

    此時人的心里,皇上是差不多類似于神明的人物,很多時候甚至比神明更讓人又敬又怕。徐平雖然沒這種心理,卻也能理解此時人的想法。

    突然想起過幾天就冬至了,徐平對秀秀道︰「你覺得皇帝有多神秘?明天隨我去京城里,就在店附近住下。等到了冬至那一天,皇上要去進行郊祀大典,正要從州橋那里過,你也看上一看!」

    冬至祭天,群臣都有賞賜,而且還加官進爵,恩蔭子孫,比過年的時候都實惠,實在是開封城里最熱鬧的節日。

    秀秀聽著徐平的講述,也神往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09:57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5 07:25 AM 編輯

第3章 進城

    秀秀坐在牛車上,對旁邊騎馬的徐平道︰「官人不要走遠了,這第一次出遠門,我心里總是有些怕!」

    徐平只好應了,騎著馬走在她的車邊。

    車的後面,還有十幾個莊客,都是隨著他們一起去京城看熱鬧的。都是新衣新帽,新鞋新襪,一個比一個精神。

    秀秀好壞是隨在徐平身邊,這些人才讓徐平頭痛。冬至大節不比平時,京城里熱鬧起來,而且官方放撲,這幾天不禁賭博,各種城狐社鼠都鑽了出來,專盯著這些來看熱鬧的鄉下人騙。臨到出門,徐平已經叮囑了好幾次,到了京城,除了投托親友的,都要由徐家統一安排住宿,不許一個人出去閑逛,嚴禁參加任何形式的賭博。這些人都聽得煩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往心里去。

    上了官道,秀秀看什麼都覺得驚奇,在牛車上腦袋轉個不停。

    看看將近中午,一行人到了開封城外。

    秀秀看著前邊人煙輻輳,人來人往,不禁贊嘆道︰「果然是京師,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有十個白沙鎮大了!」

    徐平搖搖頭,笑著低聲對秀秀道︰「現在只是到了城外,等一會我們進了城,那才是熱鬧呢。」

    秀秀臉紅了紅,也不敢再說話。

    他們是沿著汴河南岸的官道而來,本來是要從新鄭門進城,但李用和一家卻住在北邊的萬勝門外,徐平要先去看他們,便經過浮橋,轉到萬勝門外。

    開封城外的東西兩側最繁華,各有三廂,京北兩廂,京南一廂,都是市區,屬于開封府直轄。市區外面,才是開封和祥符兩個附廓縣的轄地。連上再外面的各縣,則屬于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司所轄,典型的城鄉二元體制。

    過了汴河,就看見河邊上一座酒樓,雕梁畫棟,很是氣派。酒樓外面一個飄揚的大望子,上書「清風徐來」四個大字。

    秀秀見了,指著那酒樓給徐平看,口中道︰「官人,這座酒樓與我們家白沙鎮上的酒樓好像,就是氣派了許多!」

    徐平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

    當然像了,這本就是徐家的酒樓,典賣了之後才搬到中牟去的。

    離了汴河七八十步,到了萬勝門的大道上,穿過去又走二三十步遠,建築就一下子稀疏下來。

    走了沒幾步,就見到一座小小宅院。院門前有拴馬石,此時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正坐在石頭上曬太陽,逗弄著懷里一個剛會走路的小男孩。

    徐平見了,急忙下馬,走上前去行個禮道︰「段爺爺,好久不見!」

    老人雖然年紀大了,還是耳聰目明,聽見聲音,抬頭看是徐平,站起身來笑著道︰「原來是徐家大郎來了,快進屋里來坐。你來的可是不巧,家里只有我這個老頭子和二郎在家,大郎隨著她母親到市上去逛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先進來吃杯茶,等他們一等。」

    徐平忙止住老人,道︰「不必了,我是因為今日進城,來說一聲,有什麼事情可以到城里去找我。」

    老人抱著孩子呵呵地笑︰「好,好。你們一家都搬回來京城來,我們走動也方便些。回去告訴你阿爹,有空了來找我吃酒。」

    這老人就是當初收養李用和的那個入內院子,孩子是李用和的二兒子,跟徐平倒不是很熟,只是偷偷看他。

    入內院子作為皇城司的一指揮,做的都是隱秘雜事,要求也高,大多是從皇城司的親事官、親從官中資歷深的挑選而來,都是老成持重的人。也正是因為有這個老院子教導,李用和這幾年才無風無險。在皇宮里呆了幾十年,老院子有什麼事不知道?而且更加知道做事的分寸,才把李用和教得做事滴水不露。連皇上太後都能伺候好的人,還有什麼對付不了?

    徐平也不好讓老人麻煩,便取出兩壇帶來的酒送他,便就告辭而去。

    老人卻叫住他,道︰「大郎,回去讓你阿爹來找我吃酒,我年歲大了,有心要去找他,卻走不了那麼多路。」

    徐平漫聲應了。

    老人見他不當一回事,嘆口氣說︰「大郎不要不放在心上!你們徐家已經在京城里摔過一跤,不要重蹈覆轍!」

    徐平聽了,才知道老人是有話要跟父親說,不是敘舊那麼簡單,忙正色道︰「我記住了,一定轉告阿爹!」

    老人道︰「東京城里,魚龍混雜,你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可以不謹慎啊。賺得錢多了,就會有人眼紅。雖然有李太尉與你們家一起出頭,可開封府里,勢力大過李大尉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不可不小心啊!」

    徐平再三稱謝,才帶眾人離去,進了萬勝門。

    此時大節將至,城門檢驗也松了許多,看徐平是帶著下人來東京城里看熱鬧的土財主,守城兵士草草檢驗一下就放他們進了城。

    進了城門,眾人沿著大路而行,因為有徐平騎馬約束,倒還是規規矩矩。行了沒多遠,到了寶相寺,徐平便讓轉到南北路上向南走,先到汴河邊上。

    走了沒兩步,孫七郎便對徐平道︰「小莊主,這附近就是州西瓦子,現在天色還早,我們不如去看一會兒再走。」

    州西瓦子是京城里最熱鬧的娛樂場所之一,從汴河岸一直沿伸到東西御街上,里面諸般雜耍,應有盡有。

    徐平看看幾個莊客都是滿臉期待,就連秀秀,也是眼巴巴地看著徐平。中牟縣里能有什麼像樣的玩意?這麼熱鬧的地方她還沒見過呢。

    心里一軟,徐平就要答應。

    正在這時,一個中年人從人群里出來,到了徐平馬前,道︰「徐小官人原來今天入城,怎麼在這里停留?」

    徐平一看,原來是張天瑞,正是李端懿派出來與自己父親一起監管白糖鋪子的親信,忙從馬上下來,與他見禮。

    見禮罷了,徐平問張天瑞︰「都管這是要去哪里?」

    張天瑞嘆口氣︰「自從鋪子開起來,糖行的人不停地來找我們晦氣,前些日子都被我和你阿爹擋回去了。今天他們不知傍上了什麼靠山,竟然找了一個宮里的內侍來,說要科買我們店里的白糖兩千斤。這下科買斷了,我們還做什麼生意?就不要說他給的價錢極低,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給錢了。」

    科買是朝廷硬性攤派下來的,這也是行會的作用,必須完成配額。但如果定下科買的是白糖,那只有徐平的鋪子有售,就是明擺著來拆台了。

    徐平聽了,又想起剛才段老院子的話,心里已經覺得妙,問張天瑞︰「那我們怎麼辦?宮里出來的人,誰知道是奉了誰的命令,是真是假!」

    張天瑞道︰「我這便是要去找個宮里的熟人,把這事情搞清楚。到底是真地有這麼回事,還是那個內侍假傳旨意找我們的麻煩。」

    以李家的身份,在皇宮里肯定有眼線,把事情搞清楚倒是最重要的。

    徐平便問張天瑞︰「那我就不耽擱都管了,不知有什麼我可以幫忙?」

    張天瑞道︰「你莊上釀的好酒,你這里帶的有沒有?自從曹太尉去你那里喝了一次,贊不絕口,京城里現在都傳遍了。凡是有點頭臉的,都要嘗上一口好到別人面前說話。我帶著去送你,也是個珍貴東西。」

    徐平忙道︰「我這里正好有一小壇,都管盡管拿去。」

    說完,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小酒壇來,交給張天瑞,口中道︰「這是最上一品,一般人有錢也買不到的。」

    張天瑞見了,面色喜色︰「有這個就好辦了,必然能很快打聽出消息來。曹太尉上次帶了這麼一小壇,不是他十分看重的人,一滴也到不了口里。京城里的王公貴族,人人都想有這麼一壇來裝門面!」

    自從上一次被曹瑋和石延年把酒頭喝光之後,這種酒就不賣了,都被徐平收了起來陳著,也算饑餓營銷吧。

    當然還是因為酒禁,雖然曹瑋在京城里給徐家的酒打出了知名度,但寒冬臘月也沒什麼人特意為此跑到白沙鎮去,徐家也不能到京城里來賣酒,此時在東京城里徐家白酒還是一個傳說。

    張天瑞有了趁手的禮物,也不與徐平閑聊,帶著急匆匆地向北去了,也不知道他去找什麼人物。徐平也不好問,這是人家的私隱,再好的關系也不能隨便說的,更何況他們只是生意伙伴。

    有了張天瑞出來說這一檔事,徐平也沒了與眾人去瓦子里玩的心思,只是催著眾人一起上路,先去把住的地方定了,明天再來。

    此時的開封城里繁華熱鬧的地方,有說法叫「南河北市」。

    北市指的是皇宮旁邊的北御街,因為消費能力強大的宮里經常出來買東西,又臨近各種官衙,做生意的紛紛到那里逐利,熱鬧起來。北市主要是飲食業和娛樂業,比如京城里最好的幾家酒樓都在那里,旁邊還有妓院聚集區。

    南河就是指汴河,這是開封城與外界聯系的大動脈,生意人都在那里聚集,各種商行也大多都是沿是汴河兩岸排布。南河最繁榮的行業是旅館業和倉儲業,徐平當然要帶人去那里找住的地方。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0 AM

第4章 針尖對麥芒

    白糖鋪子就開在汴河邊上,門前一左一右挑著兩個巨大的望子,左邊一個上書︰「天下第一甜味」,右邊一個寫著「雪花白糖」。徐平審美水平不行,看不出這字好在哪里,反正都是出自名字手筆。

    徐正在附近租了一個小院作為自己和張三娘的落腳之處,地方並不大,京城里的房租太貴,大了也租不起。好在此處也是碼頭,有各種便宜的旅館,徐平在離家近的地方找個旅館把莊客安頓了,便與秀秀到白糖鋪子來看看。

    此時已是冬天,汴河水淺,河里沒什麼船,但河邊的大道上卻是人流如織。沿著河岸,分布著果行、糖行等各種行會的店鋪,格外熱鬧。

    秀秀一種上東張西望,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只覺得一雙眼楮不夠用。到了自家鋪子前,徐平對秀秀道︰「看,這就是我們在京城里的鋪子。」

    秀秀看了,小聲道︰「怎麼還沒有白沙鎮的酒樓大?」

    徐平笑笑︰「這是出貨的地方,哪里能與酒樓比?」

    明天就是冬至,此時御街已封,再走不遠就是州橋,路已經到頭了。

    秀秀看著如同廣場一樣寬廣的御街,小聲嘀咕︰「這麼好一條路,又寬又平,怎麼就不讓人走了!」

    徐平道︰「那是御街,皇上走的地方,哪里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隨便走的?你不知道,開封城便被這條街一分為二,有的親戚分住東西城,還老死不相往來呢。我們不過偶爾來一次,有什麼好抱怨的!」

    秀秀一驚︰「這條路平時也不讓走嗎?」

    徐平道︰「那倒不是,若是平常時候,人來人往,還有許多做各種小生意的,很熱鬧呢。」

    秀秀出了一口氣︰「那還好。不然要是兩家隔街住著,卻像離了幾十路一樣,豈不是慘。」

    別說這個時候,就是在徐平前世,領導人出行還要封路呢,明天皇上要帶群臣祭天地,這路封上個一天兩天根本就不是個事。不過這條御街是皇宮出門的正路,一年到頭封的次數有點多,讓東西兩城的老百姓有點不方便。

    看罷了御街,徐平便帶著秀秀轉回自己店里來,喝口水歇歇。

    進了鋪子,便有一個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小廝迎上來,熱情地問道︰「客官路上辛苦,今天要帶多少斤白糖?」

    這是商家的通用路數,不管認識不認識,先來套近乎。

    徐平道︰「我叫徐平,是這里的小東家,在路上游玩,走得累了,過來討杯茶喝。」

    小廝聽了忙道︰「原來是小官人,我帶您去見林主管。」

    徐平和秀秀隨著小廝,轉過櫃台便來到了一間雅室中。

    看得出來,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地方,一色的硬木家具,四壁掛著字畫,都是出自名家手筆,價值不菲。

    屋里一張八仙桌,此時正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穿著青衫,頗有幾分書卷氣息,正是今天當值的林主管。他對面的客位上,是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白淨,穿著常服,看起來有些靦腆。

    不用問,與林主管坐在一起的就是張天瑞說的那位宮里出來的小內侍了。

    第一次見到活的太監,徐平也有點好奇,不由多看幾眼。

    此時宮里侍候皇帝一家子的男人還不稱太監,一般稱為內侍,像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一般稱作小黃門。宋時的內侍群體遠不如上一代唐時那麼威風,也不像後來的明清時候在社會上存在感那麼強,當然,要除了腦子被驢踢了的道君皇帝的年代。

    宋時的內侍更像正常人,帝王本身也把他們看成一種特殊的臣下,而不是當作私家的奴才。此時的內侍除了在宮里服侍,得到了寵信之後干什麼的都有,出去領兵打仗的,監酒監稅的,甚至做知州知縣的,基本上武臣序列能干的他們也能干。反正武人的地位也不高,大家半斤八兩,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就真比別人少了什麼。素質當然參差不齊,建功立業的有,為禍一方的更多。

    稍微有點地位的內侍,都會成家立業,條件許可就收養子,為自己養老送終之外,也繼承自己的事業。北宋時候內侍最大的來源就是內侍的養子,一代接著一代,也算一大時代特色。

    至于張天瑞說的這位小內侍不知與什麼人勾結來找糖鋪的麻煩,這種事情徐平可沒興趣去管。笑話,他出技術來合作,這種事情當然是要由李端懿出面去解決,什麼都要自己來做,他找個合作人干什麼。

    而且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小內侍不過是來探探風聲的,沒人真把他當一回事。自前朝真宗皇帝起,就嚴令宮中的采購都要通過三司屬下的雜買務,不許私自下民間科配。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宮中私買的事從來都沒有禁絕,但大宗采購是不可能繞過三司的,此時皇帝的私人金庫內藏庫還沒完全脫離三司的掌控,亂買東西沒人結賬。至于宮女買個糖葫蘆,哪個貴妃想起要吃個宮外面的快餐這種事,三司也沒興趣去管,但幾千斤白糖從一個小黃門嘴里說出來,無憑無據的,有人信他就見鬼了。

    這種事情就是趕緊把指使他的人找出來,雙方桌子底下談,是和是戰,就看對方的要價和自己的實力了。

    林主管見了徐平,急忙起身行禮︰「小官人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道︰「我今天進城,是與爹娘一起過節的,在路上走的累了,剛好到了店鋪這里,進來討杯茶喝。主管自便。」

    林主管便向徐平介紹對面的小黃門︰「這是宮里的周閣長,到店里來談些事情。」

    那個小黃門聽了,急忙站起來,對徐平拱手道︰「我是周青,上司要——讓我來與你們店里談點生意。」

    徐平看他神情局促,吞吞吐吐的樣子,哪里有來敲詐勒索的氣勢?心里嘆了一口氣,這必然是哪個有勢力的內侍把他逼出來的,在哪里混口飯吃都不容易啊。出來做這種事,成功了自己落不下好處,如果一個運氣不好,被朝廷當典型抓了,打一頓板子算好的,掉腦袋也不算什麼。還好現在是太後當政,女人的毛病就是護短,他們這些內侍日子好過些,如果換成個有脾氣的皇帝當政,因為出來狐假虎威被亂棍死的內侍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徐平拱手回個禮︰「閣長安坐,我喝口茶就走。」

    小廝上來了茶,徐平坐下慢慢喝。

    林主管和這個小黃門該說的都已說完,此時都是在這里干坐著。一個是在等主家去探聽回來的結果,另一個則是沒有結果不敢回去,現在桌子上多了一個徐平,兩人都不自在起來。

    尤其是周青這個小黃門,本來就年紀不大,還早早就入皇宮,與人接觸不多,見識太少,見徐平不時打量他,如在針氈上一般坐立不安。

    徐平倒是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缺了個玩意的男人好奇,好不容易見到活的了,難免就多看上兩眼。若說他的前世什麼都有,就是這種生物算是沒有了生存的土壤被埋進了歷史的塵土里。

    徐平把一盞茶喝完,對面的小黃門已經被他看得快哭出來了。

    把茶盞一推,徐平對林主管道︰「多承主管款待,你這里有客人,我就不多打攪了,這便告辭。」

    林主管道聲有空常來,便把徐平送出門。

    見林主管回了店里,秀秀才敢小聲問徐平︰「官人,剛剛與你和主管坐在一起的那人是干什麼的?你怎麼老是看他?」

    徐平聽了,不好意思地說︰「連你也看出來我看他了?這可不好,要讓人說我孟浪了。至于那人嗎,是服侍皇的內侍。」

    秀秀也不知道內侍是干什麼,撇撇嘴︰「那有什麼好看的!」

    兩人正要離去,突然看見對面有個官人騎了馬,帶了兩個隨從徑直向自己家的白糖鋪子里來。徐平不知又要發生什麼事,便停了下來。

    那個官人進了鋪子,小廝迎上來道︰「提轄怎麼有空來,快里面拜茶!」

    領著那個官人便進了雅室。

    徐平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有個人從後面拉住他︰「小官人原來也在這里,隨我來。」

    徐平回身一看,原來又是張天瑞,心說這人怎麼老是這麼鬼鬼祟祟的。

    兩人掩到一處賣飴糖鋪前圍著的人群里,徐平才小聲問︰「都管,查明白是什麼人主使的了嗎?」

    張天瑞嘆口氣道︰「聽說是閻文應派了這個小黃門出來。」

    徐平一臉茫然︰「閻文應是什麼人?」

    「哦,」張天瑞竟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反正是宮里正當紅的內侍,宮里宮外都有人脈。」

    徐平還是不明白︰「他一個內侍,來找我們的麻煩干什麼?別說有李太尉可以收拾收他,搞垮我們他也得不到好處啊!」

    張天瑞又嘆一口氣︰「話是如此,可他一向與呂夷簡相公友善,就怕背後主使的是這一家了。」

    呂夷簡是前朝名相呂蒙正的佷子,此時為參知政事,這個名字徐平前世也有印象,但有什麼具體事跡就模糊了。可就算以他這一世的知識也覺得呂夷簡不可能,連他這個草民都知道,首相昭文相王欽若就差咽下最後一口氣,朝廷宰執正是大換班的時候,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讓政敵抓住把柄?

    見徐平滿臉不信,張天瑞又道︰「我也覺得不可能,閻文應本性貪得無厭,勾結了別人做這事也有可能。」

    徐平不想瞎猜,便問張天瑞︰「剛才進店里的那個官人是誰?是你找來嚇走那個小黃門的嗎?」

    張天瑞笑道︰「那是正監著在京榷貨務的張惟吉大官,一向與我友善,把他找來,先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內侍嚇上一嚇!」

    原來又是個內侍,不過這個有地位多了,有實權的。

    張天瑞話聲剛落,徐平就見到周青這個小黃門從自己店里沖出來,低著頭只管走路,隱約還能看見在抹著眼淚,也不知張惟吉罵了他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0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5 07:44 AM 編輯

第5章 歲除

    店鋪的事情有老爹在打理,又有李端懿這個靠山,徐平不想多管,看著周青哭哭啼啼地離去,只是與秀秀覺得好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黃門,如果沒有人給他當靠山,那還真什麼都不是。

    順手給秀秀買了個糖人,讓她拿著,兩人便轉回莊客下蹋的旅館。

    劉小乙得了吩咐,已經趕了過來,看著莊客。他在徐正手下使喚得久了,覺得順心,便帶到京城來,幫著家里管些雜事。

    徐平到的時候,一幫莊客正圍住劉小乙,七嘴八舌,各自訴說著自己到了京城想做的事情,讓劉小乙帶自己去辦。

    看見徐平,劉小乙上來見了禮,出口氣︰「小官人來了就好了!」

    徐平看著一群熱情洋溢的莊客也頭痛,對劉小乙道︰「小乙哥,明天就是冬至,今夜依例守歲,京城里有什麼好玩的嗎?」

    劉小乙心領神會,忙道︰「家家回去守歲,有什麼好玩?京城里面今夜是最冷清的了!從明天皇上帶群臣郊祀回來,才一下熱鬧起來!」

    徐平便對眾莊客說︰「聽見小乙哥的話了吧,今夜沒什麼好逛,大家都不要出去了。對了,附近酒樓不少,讓小乙哥帶你們去包上幾桌,家里帶來的好酒也拿上兩壇,歡歡喜喜吃喝一場,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明天游玩!」

    又轉身對劉小乙道︰「小乙哥一會回家里領錢。」

    劉小乙急忙應了。

    聽見今夜不能出去游玩,有的莊客就泄了氣,在那小聲嘟囔,也有的聽見能在京城里的酒樓吃上一餐,覺得不虛此行。

    安撫了莊客,徐平便帶著秀秀向家里行去。

    下了汴河邊的大路,穿過幾條小巷子,才見到一座小小院落,徐平對秀秀道︰「緊走兩步,前邊就到了,這是我們在東京城里的新家。」

    秀秀一路上不停地回頭看,聽見徐平的話,帶著哭音道︰「這七扭八拐的,如何能夠記住路?官人,到了京城里,秀秀可不敢出門了,沒人帶著一定會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徐平見她說的認真,笑著安尉︰「沒事,家里還有其他人,每次你都跟著人出去就好了,多走兩次也就熟了。再說,我們也在這里住不了多少日子。」

    秀秀哪里肯信,只是不停地回頭看來時的路。

    家里新討的小廝保福正在門口張往,見到徐平急忙招手︰「小官人,快回到家里來,夫人早等得不耐煩了!」

    徐平帶著秀秀快走兩步,到了門口對秀秀道︰「記住家門。這是新來家里的保福,你要出去可以讓他帶著你。」

    秀秀見個禮,只是躲在徐平身後偷眼看保福。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讓秀秀這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姑娘很不安。

    保福只有十二歲,也沒有什麼細膩心思,只是催著徐平快進門。

    過了小院,到了廳里,張三娘在里面看見徐平,喊道︰「我的兒,你可算是來了!快過來讓娘好好看看,這可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徐平走上前,笑道︰「媽媽說得誇張,這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張三娘道︰「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一天不見也覺得少了什麼!」

    母子在那邊說話,保福和秀秀站在一邊,也不知該干些什。

    張三娘把徐平仔細看了一遍,才對保福道︰「去讓豆兒點盞茶來,我兒這一路上辛苦了。」

    不一會,一個小丫環端了茶上來,放到桌上讓徐平喝。

    這是家里新討的女使豆兒,今年十三歲,雖然也收拾得利落,但看起來就比秀秀少了一番靈動。豆兒是從另一家轉買過來,原是三年的雇約,到了徐家只剩下兩年了。不同于秀秀是第一次雇于人家,價錢就便宜很多。

    此時雇佣家里使喚的男女僕人,大多都是這種十歲左右未成年的孩子,有時候徐平也感嘆,怪不得後世要禁絕童工,這種制度對孩子不好,對整個社會也不好。對于窮人來說,這麼大的孩子養在家里也是耗糧食,不如雇出去讓別人家養著,還能得幾貫錢使用。所以這些只能算童工的奴婢價錢極便宜,京城里只要稍微像樣的人家,都會雇上兩個收拾家務。

    這邊母子說了一會話,徐正才過來。明天一早要祭祖,徐正忙著收拾一應事務,一是這種事不好假手下人,再者現在家里也沒什人使用,徐正就格外地忙,比不得在白沙鎮時那麼逍遙了。

    跟父親見過了禮,一家人便坐在那里說話。

    保福和豆兒都去忙自己的了,只有秀秀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張三娘看見,便叫豆兒過來,帶著秀秀去包餛飩。

    秀秀眼巴巴地看著徐平,徐平知道她是到了陌生地方覺得驚慌,便溫言對她道︰「你只管隨著豆兒姐姐去,以後就是一家人,早點熟悉一下。」

    此時的冬至,過節的程序與過年差不多,今夜一樣要守歲,晚了要吃餛飩。雖然叫餛飩,但徐平總覺得與餃子差不多,並不像後世的那麼精致。而此時的年節,也不吃餃子,而要吃片兒湯,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

    說起來中國的春節,最早就是以冬至為年,傳到這個時候,雖然已經改了也有一千多年了,但很多習俗還是與過年相同,弄得兩個節日是也分不大清。不過開封城里,因為朝廷冬至郊祀大典的關系,過得比其他地方隆重。總地說起來,冬至更加注重禮儀,而過年更加注重娛樂,尤其後邊連著上元節,就是一場全國上下的大狂歡。

    周圍沒了下人,一家人圍著火盆說些閑話,徐平便說起來的時候去過李用和家,見到段老院子,讓父親沒事多去找老人家聊聊天。

    李用和公務繁忙,李璋是個半大孩子,老人其實有時候也挺寂寞的。雖然也有幾個老兄弟,但由于以前工作的特殊性,來往的也不多。

    皇城司的正式職責是衛護皇宮,但由于是皇上最貼身的侍衛,還有很多隱蔽的事交付在他們身上,有很多實際上是髒活,見不得光的。皇城司以前的名字是武德司,就是由于打小報告亂抓人在京城的名聲太惡劣,太宗皇帝時改名為皇城司。但這個組織的地位在那里,尤其是歷代皇帝都倚仗他們治理貪官污吏,雖然有正面效果,但負面效果更大,一向是大理寺和開封府的眼中釘,在民間的風評極差,算是後來明朝錦衣衛的前身了,只是在宋朝沒有膨脹起來。

    入內院子又是皇城司里很特殊的一指揮,宋朝一指揮基本是五百人,入內院子比此數多,但少于兩指揮,在五百到一千人之間。入內指的是入大內,這兩個字已經說明一切,正式說法是為皇宮處理雜事,沒有什麼具體的職掌。但越是沒有明確的職掌,越是無所不包,除了真正明面上為皇宮里的人買點東西跑跑腿之外,大多做的都是刺探消息,打聽京城里大臣的隱私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尤其被當朝大臣忌恨。

    宋朝東西兩府的權力極大,除了特殊的時期,對皇上都有極大的限制。比如這個時候,皇上的聖旨必須經過中書,沒有宰相副署,臣下要拒絕執行,執行了會被宰相追究責任。最早在太祖朝時,趙匡胤皇位穩定下來後,把後周留下的宰執罷免一空,要任免趙普為相,聖旨寫完,卻找不到宰相副署了,最後不得已,讓帶著使相的弟弟趙光義署名才算走完程序。

    這種情況下,段老院子的身份便很尷尬。由于李用和爭氣,他已經除了軍籍安心在家養老,但以前工作的關系,忌諱他的人可不少,必須在家里老老實實不要出去招惹事非,不然被開封府抓住把柄可不是玩的。實際上也是因為後來李用和在文人中的風評不錯,這個老院子才留下個正面的名聲。

    聽完徐平的話,徐正嘆口氣︰「自從來了京城,我也時常想著去找這個老哥哥喝兩碗酒。只是鋪子新開,諸事繁忙,哪里抽得開身?只好等過些日子,鋪子里諸事順遂,才抽時間去看他。」

    徐平便道︰「阿爹做了一輩子生意,總是計較在一個錢字上。我們家里現在不是賣酒,賣的是白糖,這種生意得的利息要多少酒樓才能趕上!京城里豪門貴族數不勝數,見到賺錢,不知有哪家就盯上了我們鋪子。就說今天,我剛好轉到鋪子那里,就有不知什麼豪門差了一個宮中的小黃門去鋪子里尋事,以後這種事情只會越來越多。段爺爺在宮里服侍了幾十年,這些豪門貴族的恩怨他裝了一肚子,阿爹常去聽他講一講,做起事來才有眉目。」

    徐正怔了一下,問道︰「那個小黃門找我們什麼麻煩?最後怎麼打發走的?有沒有什麼後患?」

    徐平道︰「是張天瑞主管,去找了京城里監榷貨務的張惟應大官,把那個小黃門嚇跑了。有沒有後患哪個能知道?」

    見了徐正的樣子,徐平嘆口氣︰「阿爹,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們與李防御太尉合伙做這個生意,這些事情都是由他們家去打理。阿爹,以後有這種事情你也不要管,我們家是什麼身份?你怎麼可能管得了這種事?多去聽段爺爺講故事,明白中間的門道就好了,萬不可插一句話!對這些豪門不算什麼事情的,對我們可能就是惹禍上身!左右不過是樁生意,又不是身家性命,鋪子關了我們依然回白沙鎮賣酒去,好吃好喝過日子。」

    張三娘聽了徐平的話,忍不住就推了徐正一把︰「老漢,多聽聽兒子的話,他是讀過書的人,知道世道!你我兩口兒雖然賣了一世的酒,什麼時候見過這些王公高官?又怎麼知道他們怎麼想?」

    徐平道︰「我們也不要知道他們怎麼想,只是不惹他們就是了。」

    徐正一向精明,若是生意上賠了賺了他腦子一轉就明白,但這些生意場之外的事卻一時轉不過來,只是惟惟連聲。

    過不了多久,秀秀和豆兒端上餛飩來。到底是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兩個小女孩呆了這麼一會,秀秀也不那麼恐慌了。

    一家人吃過了餛飩,安心守歲,等著熱鬧的明天到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1 AM

第6章 買書

    因為守歲,折騰到深夜,大家都有些因了。徐家是生意人家,並不怎麼嚴守禮儀,張三娘便讓大家都回去睡。

    徐平覺得自己剛躲下,就是一閉眼的功夫,便聽見父親在門外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起來,打開門,見徐正提了一盞燈籠站在外面,便問︰「阿爹,這才剛剛睡著,深更半夜的有什麼事情?」

    徐正道︰「孩兒,馬上就要寅時了,你也來給祖先叩個頭。」

    看看天邊,一輪半月已到西天,到下半夜了,外面隱隱約約傳來鼓樂聲。

    冬至祭天選的時辰是丑時快過的時候開始,可不正好下半夜。民間也就隨著朝廷的時辰來,那到底是專業人才選出來的。

    打個哈欠,徐平隨著父親到了供桌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禮。作為家長,徐正今夜最操勞的,按說徐平也到了年紀,要全程陪著父親做這些事,一是幫著父親做事,再一個也是學習這套禮儀。中國數千年的傳統文化就是這麼一代一代傳下來,父傳子,子傳孫。不過張三娘心疼兒子,只是讓徐平去睡。

    祭過了祖先,徐正便算完成了任務,自己回去睡。只是徐平冬夜里折騰了這麼一會,又沒有睡意了,站在院子里發呆。

    外面鼓樂聲越來越清晰,祭天的隊伍開始接近州橋,向城門行去。徐平很有心出去看一看,可惜父親特意交待,雖然開封城里平時已沒了宵禁,但今夜不同于平常時候,必須等到天亮才出去。

    站在院子里聽了一會,外面樂聲不絕,也不知這隊伍是有多長。

    終究是受不了冬日的寒冷,徐平回了自己屋里,在床上躺著,稀里糊涂也不知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剛洗刷完畢,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就聽見外面一個大嗓門在喊︰「哥哥,你到了東京城里,怎麼不去找我玩?」

    徐平聽了,微笑著搖頭,李璋這小子怎麼大清早就跑來了,也不怕冬天的風凍掉了他的鼻子。

    出來見了,李璋道︰「我聽段爺爺說你昨天進城來了,到了我家怎麼不等著我,我們一起去玩耍!」

    徐平道︰「你也不小了,說話不過腦子。今天是什麼日子?要我在你家等你!你也是你家里的長子,你阿爹不拉著你祭祖?」

    李璋還不到理解這些時候,只不過是磕個頭而已,祭祖並不當回事。

    聊了兩句,徐平問李璋︰「吃過了早飯沒有?」

    李璋道︰「我一起床就來找你了,還沒有吃。我在路上算著時候,到了這里應該剛好趕上飯點。」

    徐平笑著搖頭,他還真不當自己是外人。

    吃過早飯,全家都要出門去游玩。秀秀本想跟著徐平的,但徐平要和李璋去相國寺附近書鋪買些科舉的參考書,如果在平時也沒什麼,相國寺與徐家的鋪子只隔著一條御街,但今天御街封了,便很不方便,秀秀只好跟著張三娘和豆兒幾個在家門口轉轉。徐正先要去鋪子看著,抽空再去看段老院子。

    繞了不知多少路,徐平與李璋才來到大相國寺門前。

    北宋皇帝大多佛道並重,此時的相國寺匾額即是太宗皇帝所書。經歷了周世宗的禁佛,佛家算是迎來了一個黃金時代,相國寺一擴再擴,佔地廣大,早已經不能用一座寺來形容,而儼然成了開封城里核心商圈之一。

    一到相國寺附近的汴河邊大路上,就是人流如織,攤販林立。尤其是游動零賣的人,由于朝廷明令不收這些人的稅,更是比比皆是,諸如各種小吃,各種水果應有盡有。

    徐平從前世過來,最怕的就是這種節日旅游人擠人的場景,看了密密麻麻的人潮,已是頭皮發麻,對李璋道︰「我們走快一些,徑直去書市吧。」

    李璋有些不高興︰「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游覽一番?今天冬至,滿城的百姓都到這里來,就是朝里的貴官,也用這假期來這里吃喝游玩。我們兩個又沒有拖累,可以盡管放開看個痛快!」

    徐平苦笑,他前世實在是看人看膩了,就算人流里也有美女,他也沒有看的興致。再好看,還能比過前世大城市里核心商圈里的賞心悅目?

    最怕的就是人擠人的那股煩勁,也不管李璋的心情,只是拖著他一路找到了賣書的地方。

    相國寺這里集中了開封城最多的書鋪,論品種版本之全,當是天下之最,不但是大宋國的文人墨客來這里淘,外朝的使節也經常偷偷來從這里弄幾本好書回去。離譜的是這里甚至連朝廷的邸報奏章都有得賣在,可謂五花八門。

    徐平早向林文思打聽過了,看見「梅家書鋪」的招牌便就拉著李璋進去。

    一個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小廝迎上來,未語先笑︰「外面好冷,兩位路上辛苦,快到火盆邊烤火。」

    做生意的,不能人家一進門就來問︰「客官您買什麼?」那是鄉下小店的路數,像是京城里這些大鋪子,都是讓你一進門覺得好像進了家一樣,端茶倒水,伺候得惟恐不周到,絕不開口問你買什麼。就算真的不買,就是進來喝茶休息一會,他們也還是一路笑著送你出去。

    徐平見這小廝面相和善,便問他︰「我要買些科舉類的書,你們這里都有哪些?」

    小廝道︰「秀才是要買經書?還是各家注疏?」

    徐平想了想才說︰「不要那些,就要這幾朝各屆科考時進士高中的人考時所作的詩賦論,有多少都給我拿來。」

    「客官真是走對了,這周圍書鋪,若說這些就我家鋪子最全!兩位且先到火盆邊暖著,我去給您拿來。」

    小廝邊說著,邊把徐平和李璋兩人引到火盆邊。

    兩人坐下,小廝便去找徐平要的書籍,又有旁人上了茶來。

    徐平安心坐著喝茶,李璋就有些坐不住,在那里東張西望。

    要不了多大一會,小廝便捧了好幾本集子過來,放在徐平面前道︰「這是自先唐到本朝歷屆科舉前三甲的集子,客官看看可還滿意?」

    徐平隨手一番,這些東西都要慢慢體會,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他只是翻翻看印刷得還算精美,字跡清楚工整,注意看兩段沒有錯字漏字罷了。

    小廝在一邊笑道︰「客官安心,本店積年信譽,里面絕無錯字。而且都是最近印制,按新編《玉篇》校對過了的。」

    徐平把書合上︰「這些我全要了。還有沒有精品的賦結集的冊子?都是要科舉時做的,而且最好有點評。」

    小廝道︰「這個自然有,而且有幾種名家結集,客官要哪一種?」

    徐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道︰「全都拿來!」

    小廝又捧了五六本冊子來,臉上已經笑開了花︰「客官看看可否滿意?」

    見徐平看完,小廝又道︰「除了這些,本店里還有名家擬題所作的制賦結集,客官要不要也看看?」

    擬題的制賦有兩種情況,一是有人專門出題,作為模擬考試,其中也有作得精彩的,或是請名家應題作的。還有一種是文學大家的作品,就是自己出個題自己作,也都很有價值。

    徐平猶豫了一會,依他前世考研的比驗,最寶貴的練習題是真題,模擬題可做可不做。不過現在備考的是科舉,內容其實狹窄,關鍵是要領會其中的精神,至于文采之類的技巧其實並不重要。

    最後還是點頭道︰「如果有近年的精彩集子,也拿來我看看。」

    小廝聽了,臉上堆著笑,飛也似轉身去了。

    李璋在一邊看得直嘆氣,他還以為大清早地來找徐平,會帶他到什麼好玩的地方痛快呢。沒想到是買書,看這架勢,還把他當苦力了。今天朝廷放撲,開封城里到處是開賭局的,他還想路上找個機會搏把運氣呢,現在背著一捆書上路,這個念頭也斷了。

    徐平最終還是買了兩本擬題的集子,算是開闊思路吧。和李璋從書鋪里出來,每人都提了厚厚的一大捆書。

    走了沒多遠,李璋道︰「哥哥,且歇一歇。到了相國寺,你不帶我游玩也就算了,這里的烤豬肉最有名,怎麼也得帶我去吃一頓。等我們吃完了,再雇一頭小驢,把書馱回去。靠我們兩個人扛,怕是要累壞!」

    此時的相國寺,也算是出了名的酒肉不忌了,不但嗜酒成癮的僧人大有人在,還有僧人專門開店賣烤肉,屠宰燒賣一條龍,甚至招女妓陪酒的都大有人在。尤其這個時候,相國寺里一個「燒朱院」的烤豬肉最為有名,算是開封城里打響了的招牌。「燒朱院」原名「燒豬院」,就是專門烤肉的,真宗朝翰林學士楊億楊大年最喜歡這道美味,與燒豬肉的僧人混得熟了,覺得寺廟里直接用這名字不雅觀,便幫他們改為「燒朱院」。

    徐平也早已聽說過這道美味,最關鍵還是和尚賣的烤肉,難免有些獵奇,便對李璋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反正天色還早,不如就去吃一頓。」

    李璋一樂︰「哥哥最知道我心意!」

    也不覺得累了,提著那一大捆書帶著徐平七轉八轉來到一間鋪前。

    徐平看里面也跟平常的鋪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一個主管,帶著幾個廝在里面招呼,便問李璋︰「怎麼賣肉的不是和尚?」

    李璋笑道︰「哥哥說的什麼話!那些僧人哪里敢直接出面來做這生意,當然要掩人耳目,不然還不被開封府拿了!放寬心,只要里面賣的東西是相國寺出來的就好了,何必在意這些細節!」

    說完,又湊到徐平耳邊低聲道︰「哥哥一向不拘小節,可在相國寺的僧人面前,還是不要當面喊他們和尚,不然吃他們擠兌。」

    徐平才想起來,開封的僧人不喜歡別叫他們和尚,而要稱他們大師之類的,只是避開那兩個字就好。

    笑了笑,與李璋一起進了店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2 AM

第7章 雜談

    從肉鋪出來,李璋打樣飽嗝對徐平道︰「哥哥,這吃飽了,怎麼反而覺得沒辦氣了?我們還是去雇頭毛驢來。」

    徐平道︰「誰讓你吃那麼多?毛驢在哪里雇?」

    「只去汴岸邊就有。」

    兩人又回到汴河邊的大路上,走不多遠,果然有專門雇牲口和牛車的。

    徐平上去一問價錢,原來因為今天冬至,價錢還漲了,再加上不能走御街要繞路回去,雇驢的要價五十文。

    徐平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不過要先到萬勝門外,把我這個兄弟送回家去,然後再把書送回我光化坊的家里。」

    雇驢的有些不願意,這路繞的就遠了。最後徐平答應與李璋不騎驢,只是馱著書就好,才把生意敲定。

    從小南門出了內城,繞到城西,又過了汴河,等到了萬勝門外,太陽已經西垂,離著天黑也沒多少時候了。

    把李璋送到家門口,徐平邀驢主人進去喝杯茶。

    驢主人道︰「怎麼還敢喝茶?小官人送你兄弟進去速去速回,這看看就要天黑了,不要讓我晚上回不了家。」

    徐平只好答應。

    等進了李璋家,卻發現父親徐正也在,正與段老院子和李用和兩個在院中小亭子里圍著個火盆喝酒。

    徐正看見徐平,喊道︰「你兩個一天都不見人影,到哪里玩個這個時候?外面天寒地凍,在家里烤著火多好!」

    李璋急忙訴苦︰「阿伯,我們哪里去玩?今天我可是被哥哥抓差當苦力了,巴巴地趕了一天,歇都沒歇!唉,說起來都是淚!」

    徐平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哪有這麼誇張!不過今天你是辛苦。」

    上去見了禮,對喝酒的三人道︰「我們去相國寺買書,因為繞路,巴巴地轉了一天,這才回來。書還在門口,雇了一頭驢馱著。」

    李用和道︰「既然辛苦,你們便歇一歇。出去讓驢主人回去吧,到了這里便像回了家一樣,不爭那一時半刻。」

    徐平答應一聲,便與李璋出門把雇驢錢算清了,讓驢主人回去,兩人提著兩大捆書回到了亭子里。

    徐正見了,不由吃一驚︰「竟然買了這多?大郎,你要多少日子看完?」

    徐平笑笑沒說話。

    多嗎?那是沒見過他前世的題海戰術,一本書的字就趕上這兩堆了。此時的書都是雕版印刷,字形又復雜,印在紙上字不能小了,看著是兩大堆,其實並沒有多少字。按照徐平前世備考的強度,這些書他用不了一個月就看完了。此時的讀書人喜歡的是死讀經典,結合自己的理解,以求發現治世之道。真正完善的備考制度這個時代還不存在,怎麼也得再過個百十年。徐平是從題海里鑽出來的,論到備考算是這個世界最有經驗的人。

    說到書,其實徐平也考慮過制活字玩玩。拜發達的商行組織所賜,徐平已經把制鉛字合金的原料找齊了,只等有了空閑試驗合適的比例。合金里最重要的一種金屬銻這個時代也已經有了,不過被看成錫的一種,稱為「連錫」,徐平已經屯了一些在手里。中國的銻礦佔了世界的絕大部分,這又不是多麼難以發現的金屬,中國古人隨便摸也摸出來了。

    不過書鋪也有行會組織,不是隨便就能進入的,徐平也沒有精力,田莊里更加沒有什麼需求,這事就暫緩了下來。

    家里的小廝加了碗筷,徐平便和李璋在亭子里坐下,一起喝酒。

    說了一會今天路上的見聞,話題便慢慢轉到徐家的白糖鋪子上。

    李用和放下酒碗,問徐正︰「哥哥,鋪子開了這些日子,可還順利?」

    徐正嘆口氣︰「本來一切都好,但是昨日大郎進城,恰好踫見宮里的一個小黃門到鋪子里,說是要科配幾千斤白糖。」

    李用和忙問︰「這可是要拆鋪子的作為!後來怎樣?」

    徐平接口︰「是李家的張天瑞主管去找了個相識,監在京榷貨務的張惟應大官到鋪子里,把小黃門嚇走了。」

    李用和出了口氣︰「到底是富貴人家,認識得的人多。多虧與他家合伙做這生意,如果是我們平常人家,這小小的一關也是難過。」

    徐平嘆了口氣︰「這一關是過了,只是不知道下一關是什麼。張天瑞主管去打聽過了,是宮里的閻文應大官差那個小黃門出來的,他正當紅,誰知道會不會就這麼算了。」

    說完,徐平偷眼去看段老院子,卻發現他面無表情,只是安心喝酒吃菜,話也不多說上一句。

    徐正也是嘆氣︰「我們生意人家,就是這點不好,哪怕遵紀守法做生意,還是免不了被這些有勢力的人物盯上。躲又躲不了,斗又斗不過,只能白白被他們欺負。」

    李用和陪著嘆息兩聲,便問段老院子︰「阿爹,你在宮里多年,也該知道這位閻文應大官是什麼人,有沒有什麼能教教徐哥哥?」

    老院子看了一眼徐平,慢悠悠地說︰「孩子面前,說這些干什麼?」

    徐平一愣,才明白段老院子那一副什麼都不想說的態度竟是因為他在這里坐著。也是,在老院子的心里,徐平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懂只會胡鬧的孩子,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出去亂說怎麼辦?還不如李璋老成呢。這半年他雖然把在父母等人眼里的形象改變了,老院子卻是從沒見過,只當還是以前。

    想到這里,徐平也只能苦笑。

    李用和看看徐平,想了一會才說︰「阿爹放寬心,徐家大郎已經比不得從前了,這一年鄉下的莊子都是他在打理,整治得不知道多麼興旺。前一些日子,中牟縣里的主簿都招集人手到他莊里學習。我多次見到林秀才,都是不絕口地誇他,連學業都精進了許多,今天又特意去買了這麼多書回來。只要這樣下去,說不定過幾年也去中個進士回來,那徐家哥哥可就是出頭了。其實,就是這白糖生意的鋪子,也是靠他與李防御太尉談下來,白糖的制作也是他在莊里主持,別人還做不來呢。」

    段老院子聽了李用和的話,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徐平,見他果然比以前穩重了許多,便點了點頭。

    端起酒碗,老院子道︰「天冷,先喝了這一碗暖暖身子,我們再說話。」

    眾人喝了酒,老院子把酒碗放下,面容一肅道︰「白糖比不得比前做的其他生意,這個規模大,賺錢也多,只要生意起來,必然會被勢力人家重視,千方百計都要分一杯羹。徐家哥哥是自己人,我便說兩句話給你聽。不過你們記住,我先前在皇城司軍里也得罪過不少人,話只是大家聽,千萬不要傳出去。尤其是你們兩個孩子,誰敢出去亂說,我打破他的嘴!」

    徐平和李璋忙道不敢。

    其實段老院子最喜歡小孩,這話也只是嚇唬他們罷了。

    老院子點點頭,才道︰「閻文應派小黃門去鋪里試探,你們去想到呂夷簡相公,只怕是都想錯了。將來會到鋪子里鬧事的,多半不會牽涉到呂相公,甚至朝里的宰執高官們大多也不會參與。他們俸祿優厚,地位又高,再者朝里的御史盯得又緊,哪個會去冒這個險?閻文應這個人,我以前也打過交道,本就性子貪婪,做事膽大包天,哪里還需要別人去指使他?」

    徐平卻有些不明白︰「他一個內侍,來找我們麻煩干什麼?難不成把我們家整垮了,他還能自己開個鋪子?」

    老院子道︰「怎麼不能?他一樣在外面置得有宅第,一樣有婢妾,也一樣有知院主管,怎麼就不能置一份產業了?」

    聽報老院子的話,徐平才想起來,此時得寵的內侍,一樣是有家的,有的宅第直接就是皇上賜的。他們一樣會娶妻娶妾,家里一樣要花銷,與普通人不一樣的,不過是孩子都是領養的罷了。

    老院子又道︰「直接派小黃門到鋪子里鬧事,手法這麼粗糙,也不是朝廷諸相公的手段,所以這個你們就不用擔心了。但是偏偏閻文應與其他大官不同,這個人的膽子太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所以徐哥哥,你以後在鋪子千萬要小心,出了什麼事情都讓李防御家的人去處理,自己萬不可插手進去。」

    這話說得倒與徐平昨天說的差不多,徐正連忙點頭稱是,心里對兒子不由高看一眼,看來真不是以前那個混小子了,懂事了許多。

    警告了徐正,老院子又道︰「但這件事,也不好就說後面沒人家指使,朝廷里的諸相公不會做,但保不齊有其他人家會眼紅。比如一些宗室王公,一些外戚高官,他們手里沒有實權,也沒有那些顧忌。」

    徐正忙道︰「段阿爹,你說誰家最有可能?」

    老院子嘆一口氣︰「與你家合伙是李家,最可能的就是他家親破了。」

    徐正怔了一下︰「他們家親戚?」

    老院子點頭︰「不錯。李防御有個姨夫柴宗慶,性格最是貪鄙,自前朝真宗皇帝就屢治不改的,這一家尤其是要防著。」

    柴宗慶雖然與後周恭帝柴宗訓看名字有些像兄弟,其實沒有關系,他是柴禹錫的孫子,娶的魯國大長公主,升了排行,與父親作了兄弟。他與李端懿的老爹一樣都是附馬都尉的身份,勢力相差不大,但性子就貪婪多了。

    徐正卻有些不明白︰「他們兩家是親戚,不幫手也就罷了,難道還會來貪這產業?」

    老院子道︰「你不明白,這兩家雖然親戚,卻有些不和。一是李防御的阿爹有些不檢點,被先帝處置過,柴家瞧不起他。再一個柴家沒有子嗣,李家卻有兩個男孩兒,不止一次嘲笑柴家養不出孩子來。」

    眾人聽到這里,這才明白。

    李端懿的父親李遵勖有些不檢點,與長公主新還在婚期就出去鬼混,被抓住了,先帝貶過他的官。好在長公主賢惠,給他把官又要回來了。而柴宗慶沒有孩子,他娶的那位長公主性子又厲害了些,就沒有辦法了,為這件事,不止一次被李遵勖嘲笑。

    知道了這些就好,這些麻煩都是李家的鍋,徐家不攙和就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5 AM

第8章 雪

    自冬至入城,徐平便一直在京城里住了下來,一是莊里冬天沒事,再一個張三娘舍不得,死留著不讓徐平走。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乙巳日,太後立原平盧節度使郭崇的孫女為皇後,滿天下慶賀。因為徐平剛好與當今皇帝同齡,張三娘就嘮叨起來,說是親家林文思太也固執,這個年歲皇上都成親了,自己兒子還要等上幾年。

    進入十二月,癭相王欽若終于去世。真宗時候,王欽若與丁謂、林特、陳彭年、劉承同稱為五鬼,民間風評極差,卻得了個善終,極具哀榮。又過了些日子,王曾拜昭文相,張知白進位集賢相,其他宰執俱都升官。

    此時的滿朝官吏,除了李用和,徐平說起來有交情的只有一個下層小官石延年,其他不過是利益之交。張知白對石延年有知遇之恩,前些年雖然也以樞密副使位列宰執,實際說不上什麼話,這時進位次相,與以前大不相同,石延年終于熬來了出頭的日子。

    來了京城之後,徐平一直想找個機會去石延年宅上,敘敘舊時交情。兩人性情有些相似之處,不喜阿諛奉承,相交多了一份坦蕩。

    到了臘八這一天,上午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下午風停了,整個天空都被烏雲罩住,看看一場大雪就要壓下來。天還沒有擦黑,紛紛揚揚的雪花就開始滿天飛舞,越下越大。

    十二月初九,徐平一早出了房門,就見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再沒其它顏色。到了院子里,雪深過膝蓋,竟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吃過了早飯,秀秀和豆兒嘻嘻哈哈地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張三娘叫過保福道︰「你去萬勝門外李叔叔家里,讓他一家人來我們這里賞雪,順便吃個宴席。他在京里沒什麼親人,這種日子也是怪孤單的。」

    保福領命去了。

    徐平看見,便想是不是今天去找石延年,一是向他慶賀張知白的升遷,再者也是一起賞雪。徐平雖然沒有多少文藝細胞,石延年卻是京城里有名的詩人,這種日子最容易詩興大發了。

    此時的東京城里,冬天無事,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像過節一樣,家家呼朋引伴,有的就在家里,有的到寺廟宮觀,甚至還有到城外的,賞雪飲酒,已經成了一種習俗。

    徐平向父母說過自己的想法,徐正夫婦知道兒子已經大了,有自己的交際,也不攔他,只是讓他帶上兩壇好酒,騎馬早去早回。

    雖然家里是釀酒的,徐正和徐平卻都不嗜酒,莊里徐昌又不時差人送過來,家里總是存得有幾壇好酒。

    徐平騎馬出了門,此時太陽初升,紅紅的日光照在雪上,映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大街上已是人流如織,滿城百姓都出來看雪。臨街的人家,戶戶門前都堆起了兩個大雪獅子,看著既熱鬧又壯觀。

    巡街的廂軍正一隊一隊地在路上除雪,都堆在汴河邊的沙堤上,像是兩堵高高的城牆。年年汴河浚沙,順便就堆在岸邊,沙堆越來越高,此時又把雪堆在沙上,連汴河都看不見了。

    此時的開封城可說是中國古代城市的最顛峰,街道寬敞整潔,大道兩邊都立得有表木,便如同徐平前世的路燈桿一樣。街上人流如織,但秩序井然,繁華熱鬧又不使人厭煩。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游牧民族沒那麼多講究,北京城的規模雖大,市容市貌就遠遠不如了,到了清末時候,皇城周圍屎尿遍地,哪里有此時的開封這種文明氣象。

    開封城分皇城、內城、外城再加上城外的部分,便如後世城市的三環一般,皇城是皇帝一家住的不說,內城是唐時汴州的故城,面積不大,住的都是豪門大戶,可以說是寸土寸金。石延年俸祿微薄,內城里面可住不起,只是在外城租了房子,在城西南,臨近蔡河。

    徐平早已打聽好了道路,騎馬一路向南,要不了半個時辰,便到了石延年家門前。

    門外石延年正由一個老僕伺候著上馬,見到徐平,忙又從馬上下來,問道︰「雲行弟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急忙也下馬,行了個禮道︰「自來到京城里,一向都想來看看兄長,只是雜事纏身,今天才有了空閑。」

    男子在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行冠禮,取表字,本來以徐平先前的性情,這種事做不做都說不好,生意人家也不講究。這半年來大有長進,林文思有意栽培他,經常要帶出去見些有地位的人物,便給他取了字「雲行」,取的是《周易》里「雲行雨施,天下平也」的兩字。

    以前徐平交往的都是沒什麼文化的人,誰有心情記得他字什麼。徐平自前世而來,更加沒有這個意識。也只有石延年這種讀書人,自從知道了便把這個放在心上,稱他表字以示尊敬。

    兩人閑談一會,石延年聽說徐平來請他賞雪飲酒,笑道︰「賢弟來得正好,張用晦相公也來人招我賞雪,我還想可惜了沒有你莊上的好酒,你就巴巴地趕了過來,可不是天意?走,我們一起去陪張相公賞雪!」

    徐平一怔︰「這合適嗎?」

    石延年道︰「張相公一向待人和藹,最喜歡提攜後進,有什麼不可以?賢弟只管隨我去。」

    徐平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重又上馬,隨著石延年向西行去。此時的張知白位列次相,可以說是此時大宋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徐平自己不過是個酒戶人家的年輕人,就這麼容易地接觸上了,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石延年原是說好了與張知白在新鄭門外會和,到城外的汴河邊上找家酒樓看金明池里園林的雪景。兩人上了馬,便直往西邊騎去。

    到了新鄭門外,張知白還沒有來,兩人便把馬拴在路邊,剛好旁邊有個餛飩攤子,便一人買了一碗,邊吃邊等。

    新鄭門外剛好是金明池和瓊林苑兩大皇家園林,周圍的寺廟宮觀、私人園林更是數不勝數。這個日子到此游玩的人極多,城門口絡繹不絕。徐平甚至還看到自己賣出去後被改裝的一輛三輪車從路上行過,周圍前呼後擁,也不知是哪一戶豪門貴族。

    和石延年把餛飩吃完,徐平小聲問他︰「今天張相公請的有多少人?馬上我只帶了兩壇酒,就怕到時候不夠,那多尷尬。」

    石延年道︰「不過是親朋私人出游,只是我們幾個,沒有外人,兩壇酒也該夠了。」

    他可不敢把話說死,因為自己太能喝,喝得興發可真不好說。

    等了不大一會,終于把人等來了。

    張知白是個小老頭,身形瘦弱,臉色臘黃,給人一種身體不是很好的感覺,穿著便服。

    石延年帶著去行禮的時候,徐平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朝宰相。除了其貌不揚外,他身邊只帶了一個老僕,兩個隨身的兵士,哪里有宰執天下的威儀!

    行過了禮,石延年介紹徐平︰「恩相,這是白沙鎮上賣酒的徐平,表字雲行,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一壇好酒就是出自他們家里。雖然年幼,但是心思精巧,每每于事物上多有發明,也有文采,那一首‘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便是出自他的手筆。與我一向友善,今日剛好帶了兩壇好酒來找我賞雪,便一起來見恩相,萬莫怪我冒昧!」

    張知白看著徐平點點頭︰「你小小年紀,能做出這種詩來,甚是難得。不惟是文采,更有哲理在其中,對詩家這是最不容易的事。今日既是有緣,小友不妨與老朽更圖一醉。」

    徐平忙道不敢。

    張知白又加了一句︰「你家里釀的好烈的酒!」

    眾人一起笑起來,上了馬繞過金明池去。

    到了汴河邊上,又見到了那個「清風徐來」的大望子。

    張知白道︰「這是附近最大的酒樓,聽說是太後姻家馬史館從別人家里奪來,不好進去了,我們另尋一家。」

    徐平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是從我們家里奪的。」

    張知白聽了,猛地轉頭看著徐平。

    徐平神色坦然,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自己家里沒勢力沒地位,產業被人奪了就奪了,等自己有出息了再奪回來就是。

    見徐平並沒有什麼怨恨情緒,神色平靜,張知白點頭︰「少年人心胸坦蕩,你有這份氣度,再加上那一份才情,將來必有一番際遇。只管勇猛奮進,將來必有出頭之日,千金散盡還回來,不必汲汲于這一時!」

    徐平拱手道︰「謝相公教誨!」

    張知白生性儉約,雖然此時已經貴為宰相,但平時依然跟普通的讀書人一樣。為官剛正,從不以權謀私,可說是士大夫的典範。但不管怎樣,他得太後賞識,擢為宰相,也不會為了徐平家的這點小事去駁太後的面子,把馬季良怎麼樣。說到底,馬家是拿了徐家的產業,但都是用的合法的手段,純粹以權勢壓人,讓徐家不得不放手。雖然被壓價,徐家還是拿到了典賣酒樓的錢。

    勢不如人被人欺,這是沒耐何的事,除非再來一個勢力壓過他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6 AM

第9章 詠梅

    在徐家舊酒樓的旁邊,還有一家稍小一些的酒樓,也能看見金明池里的雪景。張知白看見,便道︰「就這一家吧。」

    轉身吩咐帶的老僕道︰「去在高樓訂個雅靜些的閣兒,不要說出我的名字,免得主人家難做。」

    老僕遵命去了,三人便在路邊等候。

    不大一會,老僕回來,對張知白行禮道︰「稟相公,樓里已經客滿了,我們是不是再換一家?」

    徐平聽見,覺得不好意思,便道︰「要不還是到清風樓里去吧,那里在高處,方便看風景。我不進他門,這便回去好了。」

    張知白笑道︰「便是沒有你在,我也不進那樓,你只管安心。」

    石延年見徐平為難,轉身看見汴河的對面有一座小山崗,上面稀稀落落的都是青松,大雪覆蓋下別有一番風情。山崗上,三三兩兩的人在上面擺開酒食賞雪,竟然也頗為熱鬧。

    便對張知白道︰「恩相,河對面的那一處山崗也是賞雪的好去處,我們去哪里好了,讓酒樓主人送些菜肴來便好。」

    幾個看了看,一齊說好。張知白便讓老僕去張羅,自己與徐平和石延年帶了隨身兵士過了汴河浮橋。

    行不多遠,到了小山腳下,便聽到了絲竹聲,隱隱約約還有女子的歌聲。

    張知白皺了皺眉頭︰「莫不是有誰在這里攜妓賞雪?」

    不過已經來了,幾人也不好再回頭。此時大雪覆蓋,也找不到道路,幾個人便順著別人的腳印一路走來。

    小山不過十幾丈高,三人一路走一路賞雪,走得很慢。此時雪壓青松,紅日高懸,妝出一種奇特的綺麗景色。

    要不了兩三刻鐘,三人便接近山頂,只聽山上傳來一聲驚呼︰「哎呀,山下上來的莫不是張相公?」

    山上的人看得遠,已經發現了他們,再走十幾步,就有人迎了過來。

    待來人走近,卻是兩個中年人,都是四十歲左右年紀,都穿著裘皮大氅。一個三絡黑髯,另一個微微有些髭須。

    張知白看見兩,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石延年對徐平道︰「今天真是晦氣,來的正是你家的對頭!那個三絡黑髯的就是馬季良史館,另一個是柴宗慶附馬。」

    徐平聽了,猛地抬頭去看兩人。

    自從那一天聽了段老院子的話,徐家雖然並不曾攙和進白糖鋪子背後勢力的角斗,但從李家聽來的消息,閻文應身後果然就有柴宗慶的影子。

    柴宗慶身為附馬,又無子嗣,做事一向無法無天,閻文應更是一向大膽,一生主動作死的事太多了,直到最後把自己作死。這兩家身份不比尋常,其實都應該知道徐家和李用和的關系,也知道李用和與當今皇上的關系,但為了錢財依然是不管不顧,先把錢撈到手再說,以後船到橋頭自然直。

    徐平也是無耐,自己一向避免跟這些官臣貴族交往,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誰知兩個對頭就湊齊了在這里等自己。

    柴宗慶和馬季良上來與張知白見過了禮,馬季良看見徐平,便不停地用眼光掃過他。

    張知白微笑道︰「這一位石曼卿,素有詩名,與我相交已久,今日滿城好雪景,我們便到這里尋個清靜地方賞雪。這一位小友,與曼卿一向友善,家里釀得好酒,今日恰好尋來,剛好一起飲酒賞雪。」

    柴宗慶笑道︰「好巧!我和元之兄本來正在他汴河邊的酒樓里賞雪,恰好遇見京城里最後填新詞的柳三變,帶了女妓出來游玩,便一起在這山上擺了個宴席,一邊聽他新填的曲子,一邊看雪景。相公不妨與我們一起如何?」

    張知白看了看徐平,見他臉色依然沉靜,便問他︰「小友覺得如何?」

    徐平道︰「相逢不如巧遇,我是市井人家,早聽柳耆卿會填新詞,既然遇上了能夠見一面當然是好。」

    馬季良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有張知白在這里,他哪里敢說什麼。有宋一朝,官宦士大夫防宗室外戚就像防賊一樣,好吃好喝供著,但凡被他們抓住了把柄收拾起來絕不手軟。更何況馬季良富商出身,見了張知白這種高官士大夫天然地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別人再也話,一行人便到了山頂。

    山上有五個女妓,明麗艷妝,打扮得多姿多彩。五人都是十五歲左右的年紀,正是花骨朵一般的歲月,在中間或站或坐,有的彈琴,有的奏琵琶。

    外圍擺了幾張桌子,上面放了酒菜。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一個穿青衣的文士,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三絡黑髯,眉清目朗。

    見到眾人上來,青衣文士上來對張知白深施一禮︰「學生柳三變,見過張尚書相公!」

    此時張知白以工部尚書平章事,位高權重,然而柳三變雖然說得恭敬,眉眼間卻有一股傲然之氣,並沒有諂媚之意。

    張知白淡淡地道︰「多禮了,我也聽過你的詞名。」

    說完,便由柴宗慶引著到主客位落座。

    柳三變起身,微微有些悵然,然後一笑,回到了自己座位。

    此時柳永三十八歲,少有文名,但到了今年才第一次參加省試殿試,但不幸落第。雖然落第,但由于是第一次,還是一身傲氣,發榜後曾作一首《鶴沖天》雲︰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他是一時發泄得痛快,卻不想這首詞的影響太壞。人有傲骨不是壞事,石延年當年被黜落也很灑脫,曾作兩首詩。一為︰

    無才且作三班借,請俸爭如錄事參。

    從此罷稱鄉貢進,直須走馬東西南。

    又一首是借用前人成句︰

    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一場。

    從兩人的詩詞可以看出來,石延年是真灑脫,而柳永卻有一股女人般的怨氣,而且好死不死拿著南唐後主李煜作榜樣,且以煙花柳巷來對朝堂。在他自己覺得瀟灑,在士大夫眼中就是作死了。

    所以石延年雖然落第,但得張知白知遇之恩。柳永落第,卻得到了士大夫的白眼,下一次科舉連入場的機會都沒有。後來雖然中進士,也一生官場蹉跎,只是留下了個文名,卻沒留下官名。

    要知柳永可不是徐平這樣出身,此時他還叫柳三變,字耆卿,出身于官宦士家。前邊已經說過,北宋士大夫的最大來源就是官宦家庭。柳三變的父親柳宜出仕南唐,由南唐入宋,官至天太軍節度推官。長兄柳三復天禧二年進士,次兄柳三接也以進士為業,後來與柳三變同榜進士。這樣的家庭,柳三變的作為就為他後來一生的飄零埋下了伏筆。

    眾人落座,柴宗慶舉杯道︰「且飲一杯酒,下來聽柳耆卿新作的詠梅《瑞鷓鴣》新詞。」

    眾人飲酒罷,中間女妓便彈起古琴琵琶,其中一個低聲淺唱︰

    「天將奇艷與寒梅。乍驚繁杏臘前開。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解染燕脂細剪裁。

    壽陽妝罷無端飲,凌晨酒入香腮。恨聽煙塢深中,誰恁吹羌管逐風來。絳雪紛紛落翠苔。」

    一曲歌完,眾人哄然叫好。

    徐平聽著聲音清麗,曲調婉轉,也禁不住鼓掌。此時的歌曲與後世比起來更多了一份清新淡雅,別有一番滋味。

    要知場中伴奏演唱的都是專業人士,不比徐平前世的小明星差了。此時的女妓不可從字面上就認為與後世的特殊職業者一般,她們應該算演藝人士。宋朝的女妓分為官妓、軍妓、市妓和家妓,都是以歌舞娛樂為生,從法律上,並不提供特殊服務。官員與女妓發生不正當關系,是要受到處罰的,有時即使沒有發生關系,接觸多了也會受到處罰。至于民間人士,這種特殊交易只能算是灰色地帶。真正以這種生意為生的人家,從業者多是主人的養女甚或是親生女兒,規模也都不大。雇人買人是不能做這種生意的,逼良為娼是重罪。

    聽罷新詞,張知白的老僕也把新買的酒菜送了上來。馬季良看見不是自家酒樓里的,臉色已是不好看。

    酒菜擺好,徐平又把帶著的兩壇白酒取出來,讓給眾人倒上,口中道︰「這是家中釀的好酒,酒性極烈,這種天氣喝著正好暖身子。」

    柴宗慶聞著酒香,贊一聲好︰「前些日子,曹寶臣太尉曾用你家的酒遍請老臣,京師都傳你家酒好,力氣大,沒想到今天到了口里!」

    馬季良的臉色已經陰了下來,喝過三巡,對徐平道︰「徐家大郎,我們兩家隔著惠民河,也可以算得上鄰居。聽說你近年學問大進,也會做詩詞。今日乘此勝景,也作一首新詞歌來聽聽好不好?」

    石延年要為徐平揚名,接口道︰「雲行雖然年幼,詩才卻足可稱道!」

    石延年此時詩名已起,由他口里說出來可信度就高了。張知白便指著山下河邊一株正開的梅花對徐平道︰「剛才唱的是詠梅詞,小友便就以山下的這株梅花為題,也作一首好不好?」

    徐平心里暗罵,先前詩好那是因為我是抄的,現在我哪里抄去?此時被趕著鴨子上架,更加不能被馬季良看了笑話,沉吟片刻道︰「我一個市井小民,不懂音律,便依調填一首《卜算子》好了。

    舊歲亂插枝,今日花如怒。傲雪迎風百里香,不懼風霜苦。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塵碾作泥,只有香如故。」

    話聲剛落,張知白扭頭看著馬季良,過一會才對徐平緩緩道︰「小友雖然出身市井,但志向高遠,來日必非池中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08 AM

第10章 新的生意

    開封城里街道上的雪已經被掃得干淨,路面上都是雪融化後流下來的雪水,更添了一份清新的氣息。

    徐平告別了石延年,沿著街道向家里行去。馬騎輕快地踩在路面上的小水窪里,濺起一片片水花。

    張知白指給徐平的那一株梅樹恰好位于原徐家酒樓的門前不遠,是徐平小時候玩鬧時隨手所栽,此時已是滿樹梅花。那一首《詠梅》化自陸游原作,精華自是陸游原作的下闕,但徐平卻借了這一首詞,說出了馬季良一家逼買徐家酒樓的事情。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自然都明白這個意思,以後如果這首詞傳播開來,京城里不管誰走到那里都會把這件事情說一遍。雖然徐平現在沒有能力把酒樓奪回來,能夠惡心馬家也是出了一口惡氣。

    詞在這個時代僅僅是娛樂,與徐平前世的流行歌曲也相差不多。柳三變是此時最優秀的詞曲作者,社會地位其實也能與前世最好的流行歌曲的詞曲作者相比。純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柳三變對宋詞興起所起的作用幾乎無人能比,他不僅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流傳後世的佳作,而且精通音律,制作了許多新詞牌,優其是慢詞可以說是他一手推動起來的。

    柳詞基本都能夠歌唱,與後來宋詞興盛之後文人詞向詩靠攏不同,這是真正的歌詞。徐平填的《卜算子》雖然也符合平仄格律,但唱起來什麼樣可就不好說了,他對音律一竅不通。其實流傳後世的大多是文人詞,比如甦軾、辛棄疾等最杰出的宋詞家,都具有詩的特征而符合詞的格律,但唱起來的效果必定是不如柳三變這些專業人世的。也正是因為詞的唱法逐漸失傳,詞的代表作在後世才基本是文人詞這種特殊格律的詩,這個時代卻有不同的看法。所謂有井水處都能歌柳詞,不是從文學意義上柳詞傲視群雄,而是在音樂的意義上柳詞最容易歌唱,最上口,是這個時代的《最炫民族風》。

    想起剛才酒筵上張知白和石延年看著馬季良的目光,以及馬季良那張拉得快真成了馬臉的臉,徐平不由就想笑。這些文人的玩意,有時候拿來惡心人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到了家門口,秀秀和豆兒兩個正在修補門口那兩個雪獅子,由于陽光下曬了一天,兩只獅子都有些變形。保福被兩個小姑娘抓在那里打下手,從各個地方運雪過來。

    見到徐平,保福急忙過來牽了馬,伺候徐平下來,把馬牽去喂著。

    秀秀的小手由于抓雪凍得通紅,一邊在嘴邊哈著,一邊問徐平︰「官人,我和豆兒姐姐堆得這兩只獅子像不像?」

    徐平道︰「你見過獅子?」

    秀秀一怔,搖了搖頭。

    徐平道︰「我也沒見過,怎麼知道像不像?」

    秀秀小聲道︰「沒見過真獅子,還沒見過人家門前的石獅子嗎?」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們兩個,進了家門。

    不是什麼人家門前都能立兩個石獅子的,尤其是徐平家這種做生意的,更加沒有資格。此時還是有禮制的,皇上的家稱宮,王公之家稱府,官宦之家稱宅,徐家這種平民百姓就只能稱家,連門前帶「徐府」字樣的紅燈籠都沒資格掛上兩個,更何況是石獅子。

    也正是因為沒有資格,平常百姓才會向往,所以一到下雪開封城家家門前都會立上兩個雪的,過過干癮。小姑娘不知道這中間的緣故,只是學人家做著好玩。徐平從前世而來,對這種等級觀念嗤之以鼻,也懶得理她們。

    進了家門,李用和一家還沒有走,正與徐正夫婦圍著火盆閑聊。

    見到徐平,張三娘問他︰「大郎,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徐平道︰「恰好遇見朝里新升的宰相張知白相公,一起到城外賞雪,吃了一些酒,就耽擱到現在。」

    聽了徐平的話,兩家人一起怔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張三娘才小心地問道︰「你還能與當朝宰相一起賞雪吃酒?說上話了沒?」

    徐平隨口道︰「不僅喝酒說話,我還作了一首詞呢!」

    眾人聽了,一齊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徐平。

    身為開封府的百姓,天子腳下的驕民,徐正張三娘李用和等人見過的大官數不勝數,皇上太後也見過幾回了。但那都是遠遠看著,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道目光,連引起人家抬眼皮的資格都沒有。沒想到徐平隨便出去一趟,就能與當朝宰相坐在一起喝酒,這可是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張三娘一把把徐平拉到身邊,詳細問他今天的情形。以後可有她向街坊鄰居吹噓的了,自己的兒子可是曾經得過宰相虧獎的人,以後還能得了?

    此時朝廷里的正任宰相一般兩人,首相兼昭文館大學士,稱昭文相,次相兼集賢殿大學士,稱集賢相,還有四名參知政事算副宰相。張知白身為集賢相,在官員里絕對可以算是最頂尖的人物了。

    當聽說在坐的還有馬季良和柴宗慶,張三娘便就想罵人。至于兒子作的那一首詞是好是壞,里面有什麼弦外之音,不是她一個家庭婦女能夠明白的。也就是聽兒子講的好像是揚眉吐氣的樣子,才沒有罵出來。

    娘兒兩個在那里說話,李璋不時也過來插上句。沒想到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現在連宰相也能見到了,話語里不無羨慕。

    徐平心里明白,今天的酒筵不過是機緣湊巧。以張知白的性格,只要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踫上了都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不過這種事情也不好解釋,只管讓張三娘去浮想聯翩了。

    李用和對徐正道︰「哥哥,因了今天的事情,連張相公都知道馬家奪了你家的酒樓,想來以後馬家會收斂些,不敢再來找你家的麻煩了。」

    徐正嘆口氣︰「這些事情誰說得準?但願如此吧。」

    兩家人又聊了一些閑話,直到天將擦黑,李用和才帶李璋告辭。

    平淡的日子又過了幾天,到了十二月十三這一天,徐正晚上從白糖鋪子回來,對徐平道︰「大郎,趁著年前還有十幾天,你要回莊上一趟,多制些白糖送到鋪子里來。」

    徐平奇道︰「為了年節,鋪子里不是備了一兩萬斤的貨嗎?」

    徐正道︰「是啊,備那些貨原以為夠了,現在看起來卻是差不少。今天有內侍到鋪子里,說是宮里年節要用,讓我們備兩萬斤的貨。」

    聽見內侍,徐平就吃了一驚︰「怎麼又是宮里要貨?不會又是哪個勢力人家來找我們麻煩吧?」

    「放心,這次不一樣。」徐正笑著說,「這次雖然是內侍來交待的,但卻是通過雜買務和買,不是科配。我們只要按時交上了貨,一樣賺錢。」

    徐平卻是半信半疑。雜買務主要是為宮里臨時買貨的,由宮里的內侍和三司派出的官員共同執掌,除了特殊情況,都是以三司官員為主,按說只是一個特殊的大客戶。和買不同于科配,是按照市價購買,價格談不攏商家有權力拒絕,怎麼看這都是一筆普通生意。

    可徐平把前些日子的事情聯系起來看,卻總覺得這中間有貓膩,至于漏洞在哪里,他接觸這些部門不多,卻說不上來。

    說過了自己的擔心,徐正只說是沒事,讓徐平不用擔心。這筆生意他與張天瑞商量過了,應該就是年節宮中大量用糖,沒什麼其他事情。而且李端懿的身份在那里,也不怕交了貨收不到錢。

    見父親如此篤定,徐平也不好再說什麼。而且臨近年關,他也要回莊里交待一下過年的事情。而且來開封城之前,徐平在莊里開始試制火藥,準備做些煙花爆竹到了年節燃放。

    此時的京城里是有專門的火藥作的,負責為軍隊制造軍用火器。但由于搞不清火藥的具體配方和比例,火器都很初級,主要用來放火發煙,最多里面攙些糞便巴豆之類的毒藥,用來引火和燻敵人。至于能夠爆炸的火藥,這個時代是還不存在的。與此相對應,民間也只是出現了煙花,「噗」地放個熱鬧,後世真正的煙花爆竹此時是不存在的。

    徐平只是記得公式,具體比例卻忘記了。所謂「一硫二硝三木炭」指的是化學反應的方程式系數,並不是質量比,要想得到真正能夠爆炸的火藥,還要推出大致的質量比來,再進行試驗才行。實際上由于用的原料不同,質量配比是有微小變化的,這都要經過試驗才能得出答案。

    離著過年還有一段時間,這次回莊剛好把這個比例試出來,做些煙花爆竹來境加過年的熱鬧氣氛。用這個來賺錢徐平從沒想過,他家里現在進財的項目很多,沒必要玩這麼危險的東西。

    除了煙花爆竹,臨近過年酒也要多備下一些。有了曹瑋的宣傳,徐家的酒也漸漸打開了市場,雖然不能直接向開封城銷售,卻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家大量買了帶回家里喝。

    而且過了年,附近農莊從徐平這里訂制的新式農具也要交貨了。托前些年呂夷簡在濱州主政時提出的一項政策的福,農具的稅已經免了,其實這是一個大有前途的產業。

    總之臨近年節,諸事繁忙,對徐平來說,閑散的冬天快要結束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10 AM

第11章 回莊

    中午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徐平坐在交椅上,聽著身邊的徐昌報告著這一個月來莊里的情況。他越來越接受現在的身份,真地感覺自己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小地主了。不過從管理手法上,徐平卻把自己放在前世的生產大隊長的角色上,于公于私,這都有說不盡的好處。

    莊里養的黃牛犢已經長起來,過了年就可以參加春耕了。為了種水稻,又買了八頭水牛,都是壯年大牛,由于通過主簿郭咨的關系,每一頭的價錢雜七雜八算上都不到八貫錢,都不算貴。

    養的近千只羊已經開始陸續發賣,由于臨近年關西北的羊成萬只地被運到京城,此時的羊價不算高,一只大羊不過五貫錢。徐平覺得有些不劃算,便只讓莊里把那些明顯已經不長了的賣掉,剩下的先養著,等過了年春天羊價起來之後再賣,反正有青貯的大量甜高粱和苜蓿干草作飼料。

    牛是不能賣的,由于官府限價,一頭牛的價格與一只大羊相差不多,根本就劃不來。此時開封府和京西路市場上的牛大多是從荊湖兩路販來,那里都是半散養在山坡和草地上,成本差不多只是一個路費錢,價錢倒是不高。

    莊里種的糧食只有沿河的幾百畝地,全部收成不足二十萬斤,莊里現在上上下下加起來也有五十多人了,即使有節余也不過十萬斤的樣子,全部賣出去也只能得兩三百貫足錢。以現在徐平莊上的收入規模,賣糧食已經沒有意義,全部都存到了倉庫里。不管哪個時代,土地如果只是用來種糧食,都不會有很好的經濟效益,與種植經濟作物比起來差得遠了。

    除了莊里的收入,莊子的規模也擴大了一些。自從宋老栓和田四海兩家起了房屋把家安在這里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六家莊客把家遷來,在徐平莊院旁邊起了宅院。徐平要招攬人口,地基都是免費給他們的,甚至蓋房子的時候,也都是莊客去免費幫忙,莊里還補助了他們一些糧食。

    靜靜聽著徐昌的匯報,徐平的心里也有一些喜悅。一個繁榮的小村莊在他的手里正現出雛形,一業興,百業興,再努力經營兩年,徐家莊或許會成為附件著名的富庶地方。

    把這些匯報完,徐昌又道︰「大郎,你走之前吩咐的,莊里利用農閑日子抓緊修路築渠。這兩天莊里到田地的路已經修得差不多了,要種地的地方水渠也都已經修好,其他荒地現在修了也沒用。莊客們商量,從我們莊到白沙鎮上的路也不好走,要不就用年前這段時間整修一遍。不過這路不是我們一個莊上的人走,相關的其他幾莊我找人去說了,他們卻不願意。如果只是我們自己修,莊客要去干活,莊上也要出糧食農具,成了其他莊子白白受惠,有些不劃算,只好等你回來定奪。」

    徐平睜開眼楮,對徐昌道︰「你先估算一下,如果把路修好,我們莊上要出多少人工,莊里出的糧食和其他雜物,折合多少現錢,再報我知道。」

    徐昌應了。

    自前世而來,徐平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知道路的重要。一過了秋收,他便組織人手修理從莊里到田地的道路,雖然都是按照前世的鄉間機耕路的標準,並不是公路,更加不是水泥瀝青等硬路面,但也都平整寬闊,要求能夠讓兩輛牛車並排駛過。有了軸承,雖然不是橡膠充氣輪胎,莊里用的牛車和獨輪車也比從前好用了許多,又有徐平這個機械專業的人指揮,莊里制的車子絕對是緊湊好用,比原來的車子省力多了。

    溝渠是農田的根本,尤其是在這個沒有抽水機械的時代。不過周圍一帶都是沙地,治理溝渠比修路就麻煩多了。這個時代沒有水泥不說,周圍連黃泥都不容易找到,徐平只好用磚和陶片防滲,效果既不好,價錢又昂貴。燒制水泥的方法徐平也還記得,不過一是事情太多沒有時間,再一個此時這里的自然資源也不合適,原料都要從外地運來,便就暫緩了。

    把這些事情交待完,徐昌又道︰「大郎這次回來的時間剛剛好,明天莊里還有一件喜事,恰好能夠趕上。」

    徐平一愣,急忙問道︰「是哪一家?娶親還是生子?」

    徐昌道︰「是莊上的呂松,他與白沙鎮上的一個寡婦李四嫂好上了,明天便要娶到莊上來一起過日子。」

    徐平點點頭︰「這是好事!現在莊上人丁單薄,人越多越熱鬧。對了,莊里給他起了宅院沒有?就是聘禮,也可以贊助他一些。」

    徐昌笑笑︰「大郎想得多了,鄉下窮苦人家,哪里有許多講究。李四嫂又不是第一次出嫁的,明天娶進門來,擺個宴席熱鬧一下也就好了。這也是呂松兩口子的意思,不想大操大辦。」

    「不管怎麼說,這是我到莊里來之後的第一樁喜事,不能太馬虎了,顯得我們莊上小氣。對了,明天把我的馬給呂松騎著去迎親,莊里再出兩匹好絹給他們兩口做身好衣服。」

    一個莊子,最重要的是要有喜慶跡象,給人欣欣向榮的感覺,這樣才能夠招攬莊客前來投靠。此時中原一帶最缺勞力,對于田莊,招攬人力從來都是第一等的大事,花些本錢也是應該的。

    徐昌見徐平大方,贊同地說︰「大郎這樣想就好。那個李四嫂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十八歲出嫁為人婦,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了。人精明能干,長得又有幾分姿色,不知多少人家想娶她。呂松能夠得她歡心,也是她聽說了我們莊上這一年好生興旺,大郎待下人又好,才肯嫁到莊里來。」

    其實還有一點,上次抓拿柯五郎一伙盜賊,呂松運氣爆棚,一槍刺死了頭領之一的二哥,從徐平這里領到了十貫賞錢,手頭寬綽了不少。他又是個仔細過日子的人,便就能起房屋娶媳婦了。

    這些平凡的莊客的人生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四處打工討生活,遇到一個能夠穩定下來的地方,便就攢錢娶妻成家過日子。浪漫的愛情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也不是生活的必須品,更實在的是兩個普普通通的人住在一起,一起來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讓兩人的下一代健康成長。

    不知不覺間,徐平的這個小村莊正在改變著許多人的命運。

    徐昌把莊里的事情匯報完,兩人便一起去看新制的農具。

    大院里,高大全和孫七郎已經等在那里,兩人身邊是新制的幾輛車。

    一輛是新制的三輪車,比原來的小巧了許多,也緊湊了許多,與原來的比起來毫不起眼。這是徐平見了那些豪門大戶把自己的車改後的樣子特制的,這畢竟不是個人人平等的時代,不惹人注目是基本的生存哲學。車還是要用三個人駕駛,不過後排座位降了下來,不再高高在上。

    旁邊的兩輛車卻是新制的,與三輪車不同,這車只用兩個人,一前一後提供動力,前邊的人兼職操控方向。車輪都是鐵制,非常大,還都留了再插防滑板的洞。這是徐平新設計的,專門用來在水田里運輸秧苗稻谷和撒肥用的。若是在徐平前世,做這種工作有專門的船式拖拉機,用于在水田作業。不過動力機械牽扯到的技術太多,超出了徐平的能力,只好用這種代用品。

    水田的機械化作業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是個難題,很多工作用機械代替人工都非常不容易,而且效率很成問題,徐平也只好做一點是一點。水田里的運輸又是取難,由于地塊都小,牛車很長,用起來並不合適,只好用人力。

    見到徐平,高大全和孫七郎上來唱個諾︰「見過小官人!」

    徐平點點頭,對他們道︰「這新車騎得順了沒有?走上兩圈讓我和都管看一看?哪里不合適也好即早更改。」

    高大全和孫七郎領命,兩人上了新制的水田運輸車。

    高大全在前,兼職司機,孫七郎在他身後,只是專心負責蹬車。

    隨著高大全一聲「起」,水田車緩緩動了起來,在大院里走了兩個來回。

    車輪太大,走起來明顯顛簸,操控也不容易。高大全在車上緊握著把,一臉嚴肅,不敢稍微疏忽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田里多溝渠田埂,只有用大車輪才能越障。要想減小車輪降低重心行駛平緩還要有足夠的越障能力,就要用履帶了。作為農業機械的根本技術,徐平對履帶自然熟悉,甚至是新式簡易的三角履帶他也是一清二楚,不過以現在莊里的技術能力,卻是達不到的。

    車子停在徐平身邊,高大全和孫七郎從車上下來。

    徐平點頭道︰「勉強也能夠用了,不過騎行起來也還是困難。你們幾個找些頭腦靈活的莊客,讓他們多騎熟悉一下,等到春天好用。」

    徐昌三人一齊答應了。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金黃的陽光灑在牆邊的積雪上,映出七彩的顏色。

    秀秀和甦兒在太陽正照到的牆邊,訴說著分別這一個月各自發生的事情,小姐妹自然有她們不被外人理解的情誼。

    秀秀把從城里帶回來的玩物吃食,什麼糖人啊,泥老虎啊,都是徐平陸陸續續買給她的,一樣一樣掏出來擺在地上,一邊與甦兒一起品評,一邊與甦兒一樣一樣分著。

    冬日的午後,這個小村莊顯得平靜而又詳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11 AM

第12章 煙花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叫了起來,由秀秀伺候著盛妝打扮。此時林文思大多都是在京城里準備過年,莊上就徐平地位最高,呂松的婚禮有很多事少不了他。呂松和李四嫂兩人都是從外地搬來,在本地沒有親屬,作為主家,徐平要充為兩人的長輩為他們主持婚禮。

    天不亮迎親的隊伍就已出發,呂松騎著徐平的馬,莊上又去中牟縣里租了一頂轎子,由莊客抬著去白沙鎮上迎親。因為四時節慶要用,徐平莊上有鑼鼓嗩吶各種樂器,雖然並不齊全,一幫莊客也勉強湊出了一支樂隊。

    等迎親的隊伍走了,徐平帶著徐昌在莊門前布置迎親的煙花爆竹。雖然還沒有達到理想的爆炸危力,此時莊里制的爆竹也是能響的,只是還沒做成鞭炮,只是幾個大爆仗在門前擺成一排。煙花相對來說簡單,反正都是實驗品,二十多個分成幾排擺在一邊。

    收拾完畢,由秀秀伺候著吃罷茶飯,徐平便坐在正廳里耐心等候。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徐平自己都沒有成親,按說是不能給別人主婚的,但鄉下地方,一切習俗都讓位給他這位莊主的權威。好在這次婚禮一切從簡,不然也夠徐平頭痛的了。

    李四嫂作為一個寡婦,第二次成親,本就不適于大操大辦,一切不過是求個熱鬧罷了。依此時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二婚也不會讓人看不起。反而因為是寡婦,男方納的聘禮少,女方的嫁妝反而多,婚禮簡單花的錢少,條件好的寡婦在民間還是搶手貨。

    宋時婚俗還是按古六禮來的,但已經向實用化發展。比如定帖一禮,就是世俗所謂的婚書,男方會在帖上明列自己的財產,女方的回帖則會明列出嫁時帶的嫁妝,頗有徐平前世婚前財產公證的意味。以後一旦離婚,就是此時官方所謂的「和離」,是要按此分割男女雙方的財產的。所以夫妻成親之後女方嫁妝在夫妻共同財產中佔的比例越大,話語權就越大,與後世也相差無幾了。

    就在徐平在大廳里喝了兩盞茶,等得有些心焦的時候,門外傳來鑼鼓嗩吶聲。莊上的莊客聽見聲音,一窩蜂都跑了出去,就邊秀秀也跟著去看熱鬧。這次婚禮與上次徐昌的婚禮不同,那次有徐正夫婦操辦,又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辦得草率,這一次就正規多了。

    徐平作為此時家主,卻不能亂跑,只好一個人坐在大廳里等候。

    隊伍到了大門前,徐昌指揮著莊客點起煙花爆竹。由于火藥的比例不佳,爆竹只是發出幾聲悶響,大白天的煙花也遜色許多。

    但這些都是此時的人們以前見所未見的,聽見響聲,看著煙花,一起哄然叫好。一起仰頭看著空中剩下的硝煙,回味無窮。

    一個婆婆把李四嫂從轎子上扶下來,對她道︰「四嫂快看,這般熱鬧!遠近百里之內的鄉村,再沒一家有徐家莊這般繁華,你新嫁的郎君在莊里又是有職事的,自此之後你就可以安心過好日子了。」

    李四嫂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呂松因為做事謹慎,雖然沒當上押班,在莊里也是個伙頭,一個月比普通莊客要多上五十文錢。現在莊子規模小還看不出來,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幾年之後莊子發展起來,呂松也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所謂水漲船高。

    見李四嫂下了轎子,一幫莊客圍著她和呂松喊著要攔門錢。此時到了最後一步,不是小氣的時候,呂松取出兩大把銅錢,朝著人群胡亂撒去。莊客一起都去搶銅錢,呂松用通心錦牽著李四嫂進了莊門。

    徐昌和送親的婆婆引著兩位親人來到大廳前,贊著拜了天地。這第一拜按此時規矩應該是拜祖宗,呂松是個浮客,也沒有祖宗可拜,只好拿天地作祖宗,勉強算數了。接著引到徐平面前,夫婦兩個向他拜了。這一拜原是拜公婆,呂松又是沒有,只好讓徐平這個主家勉強當了這個角色。按此時律法,主家就是一家之長,也還說得過去。此後新人交拜,便算禮成。

    這是鄉下地方,一切都不講究,李四嫂又是個二婚,原就是要從簡,其它的繁文縟節便都一切都省去了。

    行過了禮,呂松便引著新娘回到自己在莊外的小院里,讓新娘子在那里安歇。原本還有個撒帳的習俗,是新人娘家顯擺嫁妝的時候,布置好了新房是由娘家人守著不讓別人進去的。李四嫂家里只有她孤身一個,既無長輩,又有兒女等晚輩,也都省去了。

    把李四嫂送回新房,由秀秀和甦兒兩個小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12 AM

第13章 折支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下就到了來年的二月,冰雪消融,迎面吹在臉上的風已經沒了寒意,河邊的柳樹也吐出了新芽。

    這是鄉村里繁忙的時候,春耕,春種,一年之計在于春。

    不等出了正月,徐平就回到了莊里,組織莊客修整田地,治理渠壩。圍繞著去年修整的水壩,開出了五百多畝地用來種植水稻,入冬前都已經深耕,此時要起壟平地。相應的甜高粱的種植面積減少,青貯飼料剩的還有很多。

    這一天徐平分派了各班的工作之後,在院子里接待來提從莊里買的農具的幾個員外。

    李雲聰一臉媚笑,對徐平道︰「小莊主,你們莊里還有沒有蘆粟的種子?我莊里今年開的荒地多,也想種一點。」

    徐平看著他那一張黑臉就恨不得扇一巴掌,所有打交道的莊主員外里,就數這個家伙最奸滑。什麼開的荒地多?還不是徐平莊上做青貯飼料的事情傳了出去,周圍今年種甜高粱的莊子多了不少,種子也不好買了。李雲聰一向小氣,別人動作的時候他舍不得出手,等到開春看見徐平莊上乘著價高開始大量出售養的羊,賺了大錢又眼紅了。

    這些技術徐平也沒想藏著掖著,附近的莊子用各種方法從自己的莊客口里套話的事情徐平知道,從來也沒去阻止。靠著前世帶來的技術吃獨食,這點出息能成什麼氣候?農業技術不比白糖,推廣了也礙不著徐平賺錢。

    不過李雲聰這種只會耍小聰明的小地主徐平還是看著討厭,沒好氣地道︰「我莊上用高粱的地方多,最近又添了幾匹馬,自己用還不夠呢,哪里有多余的賣給你!去尋別家吧!」

    一旁的葉添龍興奮地對李雲聰說︰「李員外,我莊上有!一斗只收你二百文足錢,十足良心!你要不要?」

    李雲聰不住地嘆氣︰「葉胖子,你就搶錢吧!雖然這是個青荒不接的時候,但京城里糧食也不到五十文一斗,沒人吃的高粱你敢要二百文!還是足錢!你這樣黑心,不怕老天爺用雷打你!」

    葉添龍把嘴一撇︰「愛要不要!還用雷打我,老天爺瞎了眼才保佑你這種人!種子,我賣的是種子,你明不明白?」

    相對來說,葉添龍比李雲聰大氣,從徐平莊上定的農具最多,甩開了膀子準備在新的一年里大干一場,緊跟徐家莊的腳步。這種大客戶,徐平就看著順眼多了,有滋有味地看他擠兌李雲聰。

    正在這時,白沙鎮上酒樓的主管譚本年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對徐平道︰「小主人,夫人從京城托人帶話來,說是老主人病倒了,讓你立即去京城,十萬火急,不要耽擱!」

    徐平吃了一驚,一下站了起來。

    老爹徐正的身體一向結實,但一年到頭也難免會得點小病,從來沒見母親緊張過。這次用了十萬火急的話,老爹必然病得不輕。

    自徐平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小家庭可說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雖然老爹貪錢,母親要強愛面子,都有點小毛病,但從不做過份的事,都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這是一個普通的小家,也正因為普通,才更加顯出親情的珍貴。

    把徐昌叫來,略吩咐了幾句,徐平便騎馬出了莊院。

    自白沙過中牟,一路沿著東西兩京之間的官道行走,到京城也差不多有八十里路。徐平上午出發,下午才到京城的家。

    一進門,徐平就發覺氣氛不對。保福和豆兒無精打彩,一個蹲在牆邊煎藥,一個在一邊擇菜。

    見到徐平,豆兒馬上放下手中的菜,飛一般地到徐正房里,一邊口里喊著︰「夫人,小官人到了!」

    保福上來見禮,徐平問他︰「家里出了什麼事?」

    不等保福回答,張三娘已經從屋里出來,還沒開口就掉眼淚︰「我兒,你可算是來了!快來看看你阿爹——」

    徐平再顧不上理保福,隨著張三娘進了屋,見到爹爹徐正躺在床上,臉色臘黃,兩眼無神,直勾勾地看著房頂。

    徐平走上前去,輕聲問道︰「阿爹,你是哪里不舒服?這怎麼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最近乍暖還寒,得了風寒?」

    徐正扭頭看著徐平,長嘆一口氣,只是搖頭。

    張三娘走上前來,推了丈夫一把︰「你倒是說啊!我們兩個養大兒子,不就是要為爹娘出力?你這樣賴在床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話沒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

    徐正看著張三娘,又是長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開口。

    徐平見這樣不是辦法,起身拉著母親來到外面屋里,小聲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爹在外面受了別人的氣?」

    張三娘小心看了看屋里的動靜,才壓低聲音跟徐平說︰「大郎,你記不記得年前宮里從我們鋪子和買了兩萬斤白糖?」

    徐平點頭︰「記得,是我回莊里忙了些日子才備齊貨。不對,那時我就跟阿爹講過,小心被宮里的內侍和勢力人家合伙欺負,阿爹都是說沒事,不過是正經生意。難道還是那批貨出了事?沒收到錢?」

    張三娘嘆口氣︰「一文現錢都沒見到!折支,折支,折來折去只給我們一堆陳年舊茶,都已經爛透了,老鼠也不咬上一口!就這,卻當作上好新茶折給我們,兩萬斤白糖白白送了出去!」

    徐平聽了一怔︰「怎麼會有這種事?」

    怎麼不會有這種事?無論是什麼人,我大宋朝廷從來都不會痛快給現錢,就連官員的俸祿,大多時候也是半給現錢,半數折支,不然那麼多貨物都是由朝廷專營,賣給誰去?更何況一個生意人家。不知多少商家都是折支的時候被公吏上下其手搞得傾家蕩產,官家生意不得不依靠商行硬攤派。

    張三娘禁不住又抹眼淚︰「一萬多貫錢,大郎你也知道你阿爹的性子,這不是活生生要他的命嗎?」

    徐平忙安慰母親︰「錢都是外物,隨時都可以掙來,身子卻是自己的,你好好勸勸阿爹,只當是從來沒掙到,不要氣壞了身子。」

    張三娘苦笑︰「到了錢字上,你阿爹是能勸動的?」

    徐平也是默然。自己這個爹什麼都好,就是對錢看得太重,精打細算把每一文錢都守得死死的。一下子一兩萬貫沒了,這可真是要他老命。

    不過躺在床上能解決什麼問題?想辦法把錢要回來才是正經。

    徐平問張三娘︰「那鋪子也不是我們一家的,李家怎麼說?」

    「又能怎麼說?只是答應托人想辦法,但卻放出話來,這種事情太麻煩,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也不保證一定能把錢要回來。」

    聽著張三娘的話,徐平也考慮起來。宮里買糖簡單,付款就麻煩了,涉及到的部門太多。按此時規矩,全給現錢是不可能的,官員俸祿、兵士的軍餉全發現錢還要皇上特旨,更何況是商家的貨款。但大多時候雖然折支,也並不會讓商家吃這麼大的虧,專賣品在朝廷手里也沒用。正常來說,折支之後虧上個一兩成還說得過去,中間過手的官吏總要得點好處,大宋朝的公人世界又不是說說的,官員領折支的俸祿還經常吃經辦吏人的虧呢。但一下貪了兩萬多貫的錢,就絕不是下面經辦的公吏敢干的,更何況還牽涉李家這種豪門。

    誰敢這麼干?

    徐平一下就想到了馬季良。馬季良此時的正式職務正是提舉在京諸司庫務,折支的東西大多都是在他屬下的庫里出來的。付款時的折支並不是一下子就說你多少錢我折給你多少東西,經常會折了又折。比如最開始付款的人說我用礬折給你吧,結果到了庫里並沒有那麼多礬,便就改成折多少礬折多少香料,結果香料庫里也不給你,再改成折多少茶。這樣折來折去,有的吃虧有的賺便宜,最清楚的就是經手的吏人,這也正是他們漁利的時候。

    昧下一兩萬貫錢這麼大的數額,沒有高官點頭怎麼行?

    以前牽涉到錢的事情,徐平大多是能忍就忍了,可這次不行。倒不是數額多少的問題,馬家找他們家的麻煩,這樣一次一次什麼時候是頭?更何況徐正的性子,不能把錢要回來他的病只怕是難好。

    想過之後,徐平對張三娘道︰「媽媽,你只管去勸阿爹,貨款我去想辦法,總要把錢要回來,不能白白給人兩萬斤白糖。」

    張三娘一聽抬起頭來︰「連李太尉那種身份都沒辦法,你又能怎樣?大郎,常言道民不與官斗,你可不要惹出禍事來。」

    徐平道︰「有時候並不是官大就管用,一物降一物,清平世界,哪里有被白白搶錢的道理?只管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要怎麼做?」

    徐平實際上也沒什麼頭緒,但母親問起,只好答道︰「我先去鋪子里,看了折給我們的茶再想辦法。你們只管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18 AM

第14章 茶法

    徐平到屋里又陪了父親一會,看看天色乘著天還沒黑,騎馬來到了州橋附近的白糖鋪子里。

    劉小乙正在鋪子里幫忙,看見徐平,急忙過來牽馬。

    進到鋪子,張天瑞看見徐平,急忙迎上來問︰「小官人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沉著臉道︰「我阿爹躺在床上幾天了,我怎麼能不來?」

    張天瑞看見徐平臉色不對,不敢多說,從外面叫了當值的主管鄭天林來到後面房里,對徐平道︰「想必小官人是來問那些陳茶的事情,這是鄭主管一手去辦的,有什麼話可以問他。」

    鄭天林上來見過了禮,徐平也沒讓他坐,只讓他把經過說清楚。

    其實鄭天林也是無耐,不過事情落在頭上,也沒有辦法,只好把那兩天去收錢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

    因為白糖是宮里用的,原則上是要由內藏庫付賬。內藏庫由太祖時期的封樁庫而來,開始以每年的財政盈余和平定江南川蜀的繳獲為主,目的也是為了發生戰爭時充作軍費不必向民間征斂,及作為後來收復幽燕時的經費。

    但作為皇帝的私人金庫,後來慢慢變味,開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征收科目,並慢慢脫離三司部門的掌控。直到前幾年丁謂任三司使時,覺得如此一大筆財賦完全游離于中央財政之外,管理很不方便,才想辦法再收內藏庫的權。丁謂雖然是權臣奸相,其能力卻是不容置疑的,逼迫前朝真宗皇帝同意三司使和三司副使有對內藏庫儲存情況的知情權。要知太祖太宗兩朝崇尚節儉,內藏庫儲存了大量財富,被好大喜功的真宗皇帝揮霍一空,不得不從朝廷的正常賦稅里抽成填充,他是很不想被外臣知道自己小金庫的詳情的。

    此時的內藏庫除了一些歷代的常例收入,比如開采出來的金銀,是山澤收入,歷朝歷代都算皇帝的私藏。比如各地的土貢,也入皇帝的私藏。比如市舶收入,皇帝私藏要抽走大頭。還有一項大收入是每年新鑄錢幣的分成,勉強可以算山澤收入,內藏也要抽走很大一部分。此時這些常例收入已不能滿足皇帝的胃口,還會把一些州軍的稅賦、大多絲織業發達地方的綢絹收入納入內藏。粗略算來,此時的內藏收入大約佔三司財政收入的六分之一。由皇帝完全掌握這麼一大筆財富,使他可以對三司形成居高臨下之勢,進行強有力的制衡。

    內藏庫的支出大約有以下幾項,皇室人員的消費、文武群臣賞賜、很大一部分軍費、恤災,還有日常的助三司經費。實事求是地講,皇室消費不佔大頭,大部分花銷還是賞賜、軍費和助三司。

    白糖鋪子這次吃虧的根源,就在最後一項上。

    內藏庫抽走如此巨額的財富,導致三司的收支常年不能平衡,向內藏庫借貸幾乎成了每年慣例。這種借貸往往都是有借無還,過幾年皇帝就要蠲免。皇帝也不勝其煩,到了前朝真宗皇帝天禧三年,決定內藏庫每年撥六十萬貫錢給三司,不許再借。然而現實情況由不得皇帝任性,每年六十萬貫的錢照常撥出去,三司仍然還是會向內藏庫借貸,一有天災人禍,這個數額就會大得嚇人。

    鄭天林那天隨著宮里的內侍去內藏庫領錢,卻都說沒錢給他,只是批條子給他折成其它東西。兩天下來跑了不下十個衙門,最後全部折成了茶,讓他到三司屬下的庫里去領,說是沖抵三司的借款。

    三司借錢哪有還的?跑了幾個地方,就領了一堆陳年舊茶回來,連帶里面還有幾窩老鼠,一起進了白糖鋪子。

    徐平此時也已大致了解此時的制度,這時的三司就是個怪物,財政、審計、甚至官員的考核無所不包,比他前世的發改委權力還要大上很多。三司使被稱為計相,與中書、樞密院並稱三相,可想而知其權勢之盛。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出了這種爛事,說實話,想抗議你都不知道要去找誰,正常渠道根本走不通。

    聽鄭天林講完,徐平問張天瑞︰「都管,李太尉怎麼說?」

    張天瑞期期艾艾,不大想說,見徐平臉色越來越黑,才勉強道︰「我說了小官人不要生氣,太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平冷冷地道︰「誰沒有苦衷?這樣大的數目,對我們這種人家幾乎就是傾家蕩產!我阿爹氣得病到在床,出了意外我找誰去?!」

    張天瑞嘆了口氣︰「太尉的意思,暫時咽下這口氣,茶和三司開的憑條都留著,等過了風頭再去把錢要回來。」

    「什麼風頭?」

    此時朝政穩定,沒聽說什麼大事,難道李家有什麼特殊消息?

    張天瑞道︰「小官人不知道,自從前年三司使李仲詢相公改革茶法,以貼射代替原來的三說法,好多茶商大賈失去了厚利,紛紛撓撓,要把貼射法廢掉。此時孫宗古學士不知為了什麼,攻擊貼射法尤為賣力。他是當今皇上的首席講經官,身份非他人可比,貼射法已是岌岌可危。我們此時鬧起來,就不知會被哪一派當了借口。他們都是位高權重的,我們生意人家,何必得罪?」

    李仲詢即是李咨,字仲詢,此時任權三司使。孫學士即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19 AM

第15章 擺攤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來到白糖鋪子里,帶著鄭天林、劉小乙和幾個小廝把庫里的陳茶搬到了路邊。

    店門前幾步遠的範圍內還是可以擺攤的,白糖沒有擺出來的必要,全部都擺上了茶葉,高高堆起像一堵牆。

    此時的茶基本分為團茶和散茶,團茶價高,鋪子里領回來的就都是團茶。徐平看了印記,有的已經在庫里放了近十年了。雖然同是茶餅,團茶可不是普洱,放久了就爛掉了,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霉味,哪里還能入口。

    太陽升起,汴河邊的大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正是春天,開封城里百姓有沿河看柳的習慣,沒事就走到這條路上來。

    有人看見了鋪子里擺出來的茶葉,便高聲調笑︰「主人家,你這里擺的是磚頭嗎?蓋房子卻還嫌酥了些!」

    鄭天林道︰「不要胡說,這是無為軍上好團茶,六十八文一斤,三司官庫里出來的憑由,童叟無欺!」

    一邊說著,一邊把抄好的紙條分別掛到相應的茶堆上。由于收到的茶太多,店的門前擺不下,徐平便只讓把那些所謂的上品好茶搬出來。這些茶價錢最貴,但一樣也都腐爛得不能用了。

    開封城里的閑漢多,要不了多久鋪子前面就擠滿了人,指著那堆茶指指點點。此時消息已經傳開,都知道這鋪子是被三司給坑了,在這里出氣。不過大家都是看個熱鬧,並沒有往其它地方去想。

    徐平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就在不遠的州橋上每天來來往往多少政府大員,這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傳遍開封城。此時的人們還是樸實,被欺負得狠了去敲登聞鼓的就有,想這種歪門邪道抗爭的就少了。

    正在大家圍觀得熱鬧,突然從茶堆里跑出來幾個老鼠,吱吱叫叫著鑽進了人群。人群里有女眷,立即響起幾聲淒厲的尖叫聲。

    一個閑漢道︰「你這里賣的茶,還是有老鼠的?」

    劉小乙正兒八經地道︰「不要小看這窩老鼠,可都是三司庫里的,平時不知吃了多少好東西!我們搬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們嚇跑了,要知道以後再也沒有地方找到這麼金貴的老鼠。誰知道被你們一叫,全都嚇跑了。這可如何是好?主人家問起來我不好交待!」

    眾人哄然大笑。

    看看快接近中午,人越聚越多。徐平有點倦了,便想找個地方坐著喝茶。正繞過人群,正與石延年撞上。

    見過了禮,徐平問石延年︰「石兄這是要去哪里?」

    石延年嘆口氣︰「正是來找你。那邊有個茶鋪,我們過去坐著說話。」

    這茶鋪正臨著汴河,五六張桌子也都干淨整潔。徐平和石延年坐了,隨便要了兩樣果子吃著。

    喝口茶,石延年才問︰「兄弟,你在鋪子前擺出那麼大陣仗要干什麼?」

    徐平笑笑︰「原來這事!年前我鋪子里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里,結果一文現錢都沒見到,只是拉回來這一堆爛茶!天氣好,我拿出來曬曬。」

    石延年道︰「你不知道,今天好幾位相公退朝經過州橋時都見到你這里在鬧,想必大多都已經差人來把事情問清楚了。張相公因為我們兩個友善,特意讓我來問問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什麼其他隱情。」

    徐平見石延年說得認真,也不好再調笑,便對他說︰「我們自己人,就對你實話說了吧。為了這一筆錢,我爹已經病倒在床,幾天不能下地了。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這樣做,哪位貴人看見幫一把也就好了。」

    「現在是滿天下的貴人都看見了,不用出今天,連皇上太後也都就知道了。你倒真會選地方,一半的朝臣都要從州橋這里走,想不看見都難。」

    石延年只是苦笑著搖頭。他的層次太低,並不能了解最上層那些官員的想法,但可以肯定是會被一些人做文章。張知白在宰執里算是孤家寡人,無黨無派的,反而沒什麼其他心思,讓他來問問是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徐平卻不在乎,自己遵紀守法,擺攤賣東西而已。至于哪些人會利用這件事情攻擊政敵什麼,跟他有什麼關系?

    卻說馬季良罷了朝,到官署里處理了一些雜事,便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家里。他家里有錢,現在官也不小了,在內城有自己的宅第。

    剛剛換上常服,正要叫茶,卻見一個貼身僕人過來,見過了禮對他道︰「官人,州橋那里出了事情,你有沒有聽說?」

    馬季良一愣,才坐下來慢吞吞地道︰「什麼事情?說給我聽。」

    僕人道︰「官人還記得徐家在州橋附近與李防御家合開了一家白糖鋪子嗎?他們年前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里,結果前幾天卻只收到了一堆爛茶,一文錢也沒有見到,正在那里鬧呢!」

    馬季良皺了皺眉頭︰「這與我有什麼關系?」

    僕人頓了一下才道︰「官人,他們的茶全是從三司的庫里出來的,可都是歸官人管著。現在滿開封城傳遍了,說是官人讓手下人刁難徐家,故意給他們爛茶昧他們的錢。」

    「什麼人胡言亂語!」

    馬季良騰地站了起來。一兩萬貫錢的茶,哪里需要經過他的手,手續全了自然可以從庫里提出來,跟他有什麼關系?天地良心,他連徐家跟宮里的白糖交易都不知道,哪里會動這些手腳。

    僕人見馬季良動火,小心地道︰「官人,不是小的多嘴,我們家本就與徐家有舊怨,扯上這種事情,必定會有人亂說。事情的內情誰也說不清,那些嚼舌頭的一定事情都推到官人身上來了。」

    馬季良來回踱了幾步,臉色變幻。他商海官場縱橫這麼多年,怎麼會看不出這里面的利害關系?徐家的茶朝里沒人問也就算了,只要問起板子就會打到他身上來,都沒地方喊冤去。現在他就是回到衙門里,把那天經手的人一個一個抓起來查清也無濟于事,朝臣彈劾得肯定還是他。

    現在最重要的是消除影響,最好立即派人把錢給白糖鋪子送去,把所有的茶收回來,再處罰幾個小吏,把事情胡弄過去。但一想起年前與徐平和張知白在一起時的情景馬季良就很不爽,自那一天後,所有人都知道那座酒樓是他從徐家手里奪來的,時不時就會有人拿出來說事。

    最終,馬季良咬了咬牙,對那個僕人道︰「你拿了我的名刺,去開封府讓他們把那間鋪子封了!此事我本不知情,怎麼好讓謠言四起?縱是有不對的地方,也要等衙門查清楚了再說,豈容他們鬧事!」

    僕人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只是拿了馬季良的名刺出了門,上馬向開封府行去。

    他實在想跟馬季良說,開封府不是馬家開的,你讓他封鋪子就封鋪子?知開封府的那可是宰執的候選人,會把一個馬季良放在眼里?更何況此時的權知開封府王臻,正是上一任的提舉在京諸司庫務,純粹為了避嫌,他不會插手這件事情。

    最近兩年馬季良這官當得太順了,腦子都昏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48 AM

第16章 還錢

   王臻收了馬季良的名刺,連他手下的僕人都沒見,更沒一個字回復,就打發了出來。馬季良接到回報,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第一個站出來針對馬季良的是張知白,以中書的名義要求馬季良對三司庫以爛茶頂帳的事情作出回復。這道命令甚至沒有經過三司使,直接到了馬季良手里。三司使號為「計相」,但其常務是中書屬下,人事也被宰執掌控,實際上還是中書門下的衙門。

    事情到了這一步,馬季良也豁出去了,回復因為茶法變更,官方收到的都是商人挑剩下的茶葉,官方的庫里只有這種貨色。折支成茶跟他沒有關系,但讓他發茶就只能如此。

    回復到了中書,宰執就起了分歧。張知白主張派人查三司的庫,看馬季良說的是否屬實。魯宗道卻認為馬季良是故意鬧事挑戰新茶法,根本不需要費事去查,把這人趁早踢出京城去是正經。也不知他從哪里打聽到宮里買白糖是內侍閻文應主持的,直接上書彈劾這兩人內外勾結,以次充好,貪昧錢財,意圖栽贓新茶法。

    事情到這一步,就超出了幾位宰執控制的範圍。

    太後要回護馬季良,事情便就轉到了新茶法與舊茶法的比較上來。

    李咨是新茶法的主持者,上書詳列了新舊茶法的比較,但他腦怒中書直接越過自己去找馬季良,此時三司庫里的存茶到底如何就略過一字不提。

    因為這一件小事,新舊茶法的議論再起,朝中大臣互相攻訐,再無寧日。

    自從把陳茶擺到了路邊,徐平沒事便到相國寺去逛。相國寺的書鋪為了搶生意,內容無所不包,像這種熱鬧的事件,朝中大臣的奏折,最晚第二天在書鋪里就有出售手抄本,極為快捷。沒人知道這些奏折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但多年來就已如此,大家已經習已為常。

    看著一份份奏章,各個都是高屋建瓴,凜然大義,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按他們說的馬上就要亡國一般。

    徐平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妙。

    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天之後,奏折的內容全部都集中到了新舊茶法的攻訐上,而白糖鋪子收到陳茶的事情竟慢慢在奏折里消失了。新舊茶法如何,跟此時的徐平沒半毛關系,他只關心自己的錢什麼時候要回來。而一旦失去上層關注,他的小心眼也就沒了用處,幾個公人就能逼他把茶搬回屋子里去。

    事情就這樣拖了十多天,眼看就快到三月了,茶雖然還擺在外面,但已經沒有人圍觀了。這十幾天里,也賣出去了幾十餅茶。徐平心里明白那都是什麼人買的,都是買了回去給自己主人看的。然而,在徐平買來看的朝廷奏折里,已經徹底沒人提起這堆陳茶了。

    徐平的心慢慢也涼了,只是等著看開封府什麼時候來人逼自己把擺在外面的茶收起來。事情沒有結果,徐正一直病在床上,請了很多名醫看,也說不上來什麼病征,只是渾身無力,沒有半分精神。

    這一天徐平沒精打采地來到相國寺的書鋪,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看有什麼新消息,等待那個最壞結果的到來。

    書鋪里的主管童安遠已經與他熟了,看見徐平,笑道︰「看小官人的樣子,再沒有好消息,要不了幾天也要病倒了。」

    徐平勉強地笑笑︰「主管不要說笑!」

    童安遠手里捏著幾張紙,對徐平揚了揚,笑著說︰「我這里有一劑良藥,小官人一看必定藥到病除!你要怎麼謝我?」

    徐平天天在他這里買奏章看,童安遠知道他是州橋那邊白糖鋪子的小主人,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今天既然這麼說,怕不是有了什麼好消息?

    徐平快步上前,一把那幾張紙搶過來,口中道︰「哪天主管有閑,我請你飲酒。一色絕品好酒管夠!」

    這是一份新的奏章,來自一直沉默的呂夷簡的奏章。

    自新舊茶法爭論再起,作為參知政事的呂夷簡一直沉默,直到昨天才上了第一道關于茶法的奏章。

    把這幾頁紙看完,徐平有點摸不著頭腦。首先對他們家是好事,奏章里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的緣起,都是因為白糖鋪子收到了腐爛的陳茶,才發生了後邊那麼多事。這是第一份認真對待陳茶的奏章,說得明白,白糖是宮里用的,三司以陳茶付賬,是不給皇上和太後臉面,必須予以嚴懲,三司使和提舉諸司庫務都難辭其咎。收到陳茶的商家,可以由三司把陳茶收回,由宮里重新付賬,以示皇恩。至于新舊茶法,既然爭論激烈,那朝廷就再選人重議好了,這最重要的爭論卻被他輕輕揭過。

    徐平把奏章看了幾遍,迷惑不解。自己家跟呂夷簡有親戚?沒聽說過啊。但他這份奏章卻完完全全都是為徐家著想,能夠把錢要回來,至于最關鍵的茶政爭議卻相當于沒說。或許是李家托了他的關系?沒聽說李家這麼大面子,呂夷簡八面玲瓏,怎麼會跟宗室外戚這種只會壞事的套近乎。

    童安遠見了徐平的樣子,笑著問道︰「小官人是以為這奏章是假的?」

    徐平搖了搖頭︰「你們書鋪的信譽我如何信不過?只不過呂相公的這份大禮太重,我竟一時接受不了。」

    閑聊兩句,徐平告辭︰「等到事情過了,請主管飲酒!」

    捏著這份奏章,徐平不回鋪子,直接回到自己在光化坊的家里。

    此時快近中午,保福出去買東西了,豆兒在屋里忙張三娘交待的活計,庭院里一個人都沒有。

    到了屋里,坐在徐正床頭的張三娘見到徐平,問道︰「大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鋪子里沒事了嗎?」

    徐平道︰「鋪子里能有什麼事?我今天給阿爹帶了劑良藥回來!」

    徐正無精打采地道︰「大郎的孝心我知道。可憐我這病卻是無藥可醫,一輩子辛苦,到老來竟是這個結局。」

    止住要說話的張三娘,徐平把奏章伸到徐正頭上,口中道︰「阿爹看看這是什麼?」

    徐正搖頭︰「我現在哪里還看得了這些?」

    徐平便俯下身子,輕聲把呂夷簡的奏章讀了一遍。

    徐正聽完,愣了一會,猛地抬頭︰「這麼說來,宮里有可能會還我們錢了?大郎,不是你寫了來安尉阿爹的?」

    徐平笑道︰「阿爹說哪里話,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到相國寺買朝廷的奏章,這是最新的一份。」

    徐正做了一輩子生意,當然知道有不少同行專門天天收集朝廷重臣的奏章,從里面發現商機。徐平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不信。

    把奏章拿到手里,徐正湊上去看,多少日子吃不下喝不下,卻是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便對徐平道︰「我兒,扶我到院子里陽光下看個清楚!」

    張三娘忙拿件衣服給徐正披上,口中道︰「注意些,不要著了風寒。」

    語氣中卻是喜不自禁。十幾天了徐正都是病在床上,今天能夠下地了就是病要好了。

    由徐平扶著來到院子里,徐正找個陽光好的地方坐了,拿著奏章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口中喃喃道︰「這真要還錢了?幾萬貫啊!一輩子就賺這麼多。」

    徐平輕聲說︰「這奏章上去,只要太後或皇上說個可字,錢就回來了。」

    呂夷簡的奏章里把還錢和皇室的面子掛鉤,又不是多大的數目,沒有理由賴著不還,太後和皇上還不至于那麼沒臉皮。

    到了晚上,徐正連喝了幾碗粥,臉色也紅潤了起來,只盼著天亮,連床都不想上了,好像賴在床上十幾天的不是他一樣。

    天剛蒙蒙亮,徐正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對他道︰「聽見沒有,外面喜鵲吱吱喳喳地叫,今天必有喜事!我們快去鋪子里。」

    徐平看著天色,無耐地說︰「阿爹,現在天還沒亮,外面連個行人都沒有,去鋪子里有什麼用?再說你病倒在床多少日子了,好好養養身子,鋪子里有我看著就行了,有什麼好消息馬上回來告訴你。」

    張三娘已經從屋里出來,對徐正罵道︰「老漢,你瞎折騰什麼?好好回屋里躺著去!外面有大郎就夠了,你去有什麼用?」

    徐正被娘兒兩個說,不好再回嘴,只好道︰「也好,大郎你早些到鋪子里,有了消息回來告訴我啊!」

    被父親這麼一鬧,徐平也睡不著了,干脆起來。洗漱罷了,豆兒卻還沒起來做早飯,想起外面有賣吃的,徐平便出了房門。

    此時天剛微明,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徐平到了汴河邊的大路上,慢慢走著到了州橋下面。

    州橋上卻已經很熱鬧了,路兩邊擠滿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里大多都是伺候自己主人上朝的僕人,在這里買點東西吃等主人下朝。還有一些沒有上朝資格的小官和公吏,御街兩邊州橋以北擠滿官署,每天在這里上下班的以萬人計,熱鬧非常。

    這個時代極有農耕民族的特色,早睡早起,上班絕早。京城里第一撥喧鬧的聲音就是上早朝的臣子們,然後是去衙門里的官吏。有頭有臉的人物上過了早朝,還要回到官署處理日常事務,也夠辛苦的。由于請病假躲早朝的人太多,前幾年還特別有旨意,凡是病假不上朝的都要有醫生證明。

    徐平有時候也在想,這年頭當個官,尤其是在京城里當個朝官,得有多辛苦,到底有多大意思。怪不得有的重臣年老了都想到外地找個好地方養老,在京城里伺候皇帝還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到了州橋上,徐平到個餛飩攤子要了碗餛飩喝了,看看天邊的太陽已經冒出了個頭,但付了賬溜達到白糖鋪子門前。

    今天又是鄭天林當值,指揮著小廝開了鋪子,看見徐平站在外面,急忙上來見了禮︰「小官人今天好早!」

    徐平道︰「起得早,閑來無事,過來看看!」

    由于陳茶的事情一鬧,最近鋪子的生意不怎麼好,徐平與鄭天林坐在櫃台後面閑談,一上午也不過賣出去幾十斤。

    看看快到中午,徐平讓在店里招呼的劉小乙去買點果子包子之類的,給大家做個零嘴。此時不流行吃午飯,但人到了那個點總會覺得餓,要吃些零食。

    劉小乙剛走,店里就來了一個小黃門,二十多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除了沒有胡子,看起來也是一個好男兒。

    問了小廝,小黃門來見徐平和鄭天林。

    雙方見過了禮,小黃門道︰「在下石全彬,在宮里皇上身邊使喚。這鋪子你們哪一個主事?」

    鄭天林道︰「在下是這鋪子里的主管,這位是我們鋪子的小東家。」

    石全彬看著徐平︰「請問貴姓?」

    徐平拱手答道︰「在下徐平。」

    石全彬笑笑︰「主人家在這里最好!你們鋪子里年前不是有兩萬斤白糖賣入宮中嗎?我奉當今皇上之命來給你們付賬!」

    皇上兩字他咬得特別重,像是提醒徐平,這回付賬是皇上親自吩咐下來的,與太後沒有關系。

    想了多少日子的事情終于有了著落,徐平竟一時手足無措,連連道謝,最後問道︰「那從三司庫里領回來的茶怎麼辦?」

    石全彬道︰「不用管它!只管堆在一邊,等他們領回去!」

    鄭天林在一邊道︰「閣長到後面拜茶。」

    石全彬擺擺手︰「不急,你們出來核對貨款,我好交差。」

    幾人出了門,才看見店外面停了一輛牛車,上面用布蒙著,旁邊站了幾個皇城司的軍士。

    石全彬道︰「錢財之物,不好漏人眼里,店家找幾個小廝搬進里面去。」

    此時店里也沒有客人,鄭天林讓幾個小廝出來,石全彬上前把車上的布掀起,讓小廝們一點點搬進店里。

    車上都是珠玉象牙之類,徐平在一邊看得眼都直了。自來這個世界,他還沒見過這麼多寶物。

    指揮著小廝把滿車的寶物搬進內室,鄭天林大致估了價,償兩萬斤白糖的價錢還有余,就在清單上寫了回執,讓徐平和自己一起都畫了押。石全彬收在懷里,便讓來的軍士趕著牛車回去。

    徐平急忙吩咐鄭天林,給來的人都準備一份禮物帶上。店里沒有別的,每人包了兩斤白糖揣在懷里。此時的白糖還是獨家經營,一斤差不多要一貫足錢,這禮物也不輕了。幾個皇城司軍士笑嘻嘻地告辭。

    把石全彬請進內室,上了茶,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勞駕閣長!」

    石全彬喝過了茶,才慢悠悠地對徐平道︰「小主人,你可知道為什麼這次官家特意命我把貨款結給你們?」

    徐平可不好說自己已經看過呂夷簡的奏章,只好答道︰「實不相瞞,這筆錢我們盼了許多日子了,數目太大,我阿爹為了這事臥病在床,到現在都不見好。有這個結果,多虧閣長周全!」

    石全彬道︰「這事我不好領功,是呂坦夫相公有一道奏章說起此事,官家閱覽奏章的時候,我恰好在身邊伏侍,說了幾句你們店家的不易。聖上念你們店家辛苦,便讓我從內藏庫里撥款把你們的欠賬結了。」

    徐平連忙稱謝。聽石全彬話里的意思,這事有這個結果他也出了不少力的。話說到這里,待會少不了給他個大紅包。

    石全彬又道︰「你們也知道,這種大宗貨款,宮里很少會以現錢償付。我特意給你們要了五百兩白銀,解解你們目前困苦。其它的珠玉象牙,各種香料之類,我也看過了,都是一色好貨,足夠償付所值了。」

    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心中卻有些含糊,這個小黃門這麼上心,過一會要多大的紅包打發他?至于那五百兩白銀,徐平早已看到,與自己家里存的銀鋌一個樣式,果然是宮里出來的。本來他還沒看上眼,白銀哪里比得上象牙珠玉珍貴,沒想到這還是石全彬特意要來。再一想,與珠寶象牙之類比起來白銀是此時的硬通貨,他倒還是善意。

    又聊了一會,石全彬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要與徐平套近乎,讓徐平惶恐不安。自己這個身份,能給他帶來什麼?

    到了最後,送石全彬離開的時候,鄭天林包了一大包寶物給他,反正有徐平在這里,能夠做得了這個主。

    石全彬卻隨手取了一顆珠子在手里,口中道︰「我若是一物不取,主人家也心里不安,這顆珠子取了回去給小輩玩耍。」

    最後對徐平一拱手︰「小主人不要忘記今日之情。」

    看著石全彬離去,徐平和鄭天林面面相覷。這個石全彬什麼意思?若不是徐平穿越而來頭腦清醒,簡直要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49 AM

第17章 回聲

    午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慵懶而又愜意,徐平站在汴河邊的柳樹下,看著在鋪子那里一會進去一會出來的父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得到宮里還錢的消息徐正就趕了過來,渾身的病好像一下就好了。到了鋪子里,看著堆成一堆的寶貨先是站在那里傻笑,半天都合不攏嘴。笑過勁了之後走上前去,用手把那堆寶貨一件一件地摸遍,誰說話他都聽不見。一件一件摸完,徐正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房頂傻樂。

    徐平本已為這樣父親就把這些天的怨氣發泄完了,上去把他扶起來,到門前汴河邊找個陽光好的地方放把交椅讓他坐了。誰知剛剛坐下,徐正便又蹦了起來,飛也似地奔回房里,把那堆寶貝又好好看了一遍。

    看完便自己回到汴河邊,在交椅上坐下,對徐平道︰「還是大郎有辦法,東西都是真的,我果然不是在做夢!」

    徐平要去給父親倒茶,卻發現他又跑進屋子里去了。

    從那里起,徐正便就這麼出來進去地瞎折騰。

    徐平心中暗嘆了口氣,父親的這個脾氣可不適合做大生意,數目大了一驚一乍地早晚折騰出個好歹來。有心把這個白糖鋪子轉讓算了,得了錢全家一起回鄉下做個地主,雖然利潤沒這麼多,好在穩定。這還是農業時代,和平年代再沒有比地主更旱澇保收的了。

    但他也只是心里想想,現在白糖鋪子利潤這麼大,以徐正的脾氣,怎麼可能舍得放手?錢一要回來,他馬上就忘掉前些日子是怎麼受罪的。

    看看太陽要落山,徐正總算才安定下來,坐在交椅上閉目瞑想,也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天一擦黑,徐平便帶著父親回家去,任他怎麼不願意,也不讓他呆在外面。現在晚上的風還是涼的,徐正病了這麼多日子吹不得。

    兩人走在路上,徐正喋喋不休地向徐平說著那堆寶貨里有多少東西,有多少顆南珠,多少根象牙,多少斤香料,一共要折算多少錢,一會說是能夠賣出兩萬一千貫,一會又說是能賣出兩萬五千貫。就像過年得了壓錢的孩童吧,不知疲倦地數著得到的壓歲的那幾個銅錢。

    徐平微微笑著,不時附和上一兩句。這是第一次,徐平真切地感覺到父親已經老了,不再是那個挑著酒桶在東京城里沿街叫賣為了生活打拼的小販,而成為了一個只想安穩生活的老人。

    從這一天起,他要挑起徐家的擔子了。

    回到家里,張三娘特意吩咐豆兒加了幾個菜,有雞有魚,徐正還特意和兒子喝了兩杯。

    飯桌上,徐正仍然是不厭其煩地念叨著得到的那堆東西,向張三娘一樣一樣掰著指頭數著。張三娘聽得煩了呵斥了幾句,卻依然澆不滅徐正的熱情。等張三娘明白過來兒子為什麼一直順著徐正的話說,才想起來他臥床十幾天,巨大的心理壓力需要現在釋放出來,才住口不說。

    又在城里呆了一天,第三天徐平便就要回鄉下去。此時春忙,耕種都離不開人,不是萬不得已,莊子里也離不開他。

    徐正終于恢復了常態,便要騎馬送兒子一程,順便一起去看看住在西城外面的李用和一家,也聽聽段老院子對這次白糖事件的看法。

    看著兩人上馬,張三娘對徐平道︰「大郎,過不了多少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城西金明池開放,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進去游覽。到時你也來京城游玩,順便看看你爹娘!」

    徐平急忙應了,告別母親,與父親打馬出了城。

    今天正是假日,李用和呆在家里,徐平父子到的時候,正與段老院子兩個坐在院中亭子里喝茶。亭子旁邊一株大柳樹,已是一片碧綠,遮住亭子。不遠處還有幾株花樹,一棵玉蘭和一棵桃花一紅一白開得正艷。

    小廝把馬牽去拴好,李用和已經迎到門口,對徐正行禮︰「哥哥怎麼今天有空?」

    徐正道︰「大郎要回鄉下,我送他一程。正好順路,我們兄弟也多日不見了,就來你這里走一遭。」

    徐平看看家里再沒其他人,問道︰「那兄弟兩個呢?」

    段老院子在亭子里道︰「二郎一早瘋了似地鬧,非要吃相國寺的糖人,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動了,只好由家里新婦帶著兩個孩子進城。」

    過了一個年,李璋老成多了,李用和不常在家,段老院子老了,弟弟又太小,他也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經常幫著母親做點事。

    李家的小女婢上了茶,四個人便在亭子里坐了下來。

    李用和問徐正︰「前兩天去看哥哥,還在床上病得厲害,怎麼一下就好了?怕不是吃了什麼靈藥?」

    徐正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知道我這個脾氣,那都是心病。前天宮里來人把年前白糖的賬結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段老院子聽見,問一句︰「宮里來人結賬?怎麼一回事,說給我聽聽。」

    徐平正要聽他意見,便道︰「我把茶擺在汴河邊的大路上,段爺爺和世叔都是知道的。」

    段老院子嘆口氣︰「你這辦法我是不贊成的,不過知道的時候你都擺了好多天了,多說無益,也就沒跟你提起。」

    徐平便接著把自己如何天天去相國寺買朝廷奏章,終于見呂夷簡的奏章,以及第二天宮里就來人把賬結了的事說了一遍。

    段老院子聽完,沉吟一會問道︰「宮里來的是什麼人?」

    徐平道︰「是個小黃門,二十多歲,長得蠻精神的,說是叫石全彬。」

    「石全彬?」段老院子默念了兩句,「我想起來了,是故石知提轄的孫子,托他爺爺的關系入宮的。他們家多少代都是內侍出身,熟悉朝里的各種掌故典章,做事最是乖巧。」

    聽見這話,若不是已經了解此時的情況,徐平會以為這是說的哪一個武將世家,而不是一個內侍世家。其實現在皇宮里的內侍,尤其是那些有頭有臉混出名堂來的,很多都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的世家,其中有不少是從五代時期傳承了一兩百年下來的。雖然都是養子,卻一代傳一代,香火不斷。

    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又道︰「這個人,年紀輕,心思精巧,知進退。不過他爺爺去世得早,在宮里又得罪過人,父親沒混出名堂,在太後面前一直不怎麼受賞識。倒是聽說當今皇上蠻親近他,由他出面結賬,只怕真的是皇上的旨意,此事並沒有經過太後。」

    聽老院子這麼說,徐正心里又有些忐忑,急忙問道︰「段阿爹,沒經過太後沒事吧?宮里不會把錢又收回去吧?」

    段老院子聽了直笑︰「一提到錢你就上心!一兩萬貫錢,在我們是不得了的大數目,在宮里就是九牛一毛。皇上已經成年,雖然太後抓著朝政不放,這麼點事還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你盡管安心,錢到手不會飛走了。」

    徐正聽了出了一口氣,他確實被前些日子的事整怕了。

    段老院子想了一會才說︰「倒是呂夷簡相公這個時候上這道奏章讓人奇怪,大事又不提,只是替你們家里把錢要回來。」

    徐平急忙插上一句︰「白糖子鋪子不是我們一家的,還有李家。他們是外戚,地位尊貴,呂相公是不是受他們家之托?」

    段老院子搖搖頭︰「朝里現在這些宰執,現在有哪一個沾外戚的?以前劉美活著的時候,丁謂還去巴結他,丁謂倒台之後,再沒人冒這個險了。」

    劉美是太後前夫,關系不比尋常,丁謂巴結也得了不少好處。太後的這點事全天下都知道,先皇都不忌諱,老百姓更是當茶余飯後的消遣。

    又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對眾人道︰「想來想去,這次白糖的事情很可能跟閻文應有關。呂相公為什麼幫你們說話,我也大致心里有數,總之不是壞事,你們就當不知道好了。至于朝廷大事,我們小民也不用多操心。」

    徐正聽了這話,才說道︰「段阿爹說得一點不錯,我昨天讓劉小乙帶了一份重禮去呂相公府上致謝,卻連門都沒進去。看來他也不想與我們有牽連。」

    段老院子直搖頭︰「你小生意做久了,頭腦轉不過來。呂相公身為宰執,怎麼可能收你的一點禮物!這事以後忘掉就算了。」

    李用和在一邊只是偶爾附和一句,沒說什麼意見。心里卻明白,呂夷簡的面子大多還是賣給他的,不過不能說出來吧了。

    幾人又聊了一會閑話,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告辭上路。

    自白糖鋪子的賬被付了之後,關于茶法的爭論也戛然而止。

    陳茶由三司拉回了庫里,馬季良因為監管不力,被逐出京城。第一次說是知越州,被繳還詞頭,改知明州。越州知州例帶兩浙東路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為一方大帥,太後本想把他調出京城升上兩級,被宰執頂了回去。馬季良第一次任親民官即是明州鄞縣知縣,這算又回到了老地方,不過作為正任職州,他還是升了一級官。

    朝廷又組織了幾位重臣重議茶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只是走個過場,廢新法行舊法已經是勢在必行。

    茶法與徐平無關,只是馬季良的新職務是個麻煩。

    此時天下的蔗糖,以兩浙和川蜀產的為優,廣東番禺(今廣州)質量最差,而徐平前世白糖的最大產地廣南西路此時幾乎不產蔗糖。到底是因為甘蔗品種問題還是氣候原因徐平搞不明白,但事實卻是如此。而京城里的白糖鋪子,由于運輸方便,用的全部都是兩浙的蔗糖。兩浙蔗糖的最大產地,恰好是四明,也就是馬季良的新任職地,明州。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50 AM

第18章 春忙

    春天的風從河邊吹來,吹在人臉上暖洋洋的,像少女的手輕拂臉頰,帶著楊柳新芽的清香。

    秀秀和甦兒並排站在一起,看著徐平帶人攪拌一盆盆石灰水。春天的陽光照在她們臉上,她們的臉龐晶瑩而顯得有些透明,輪廓帶著淡淡的光芒。

    秀秀滿臉都是好奇,甦兒卻不時搖一搖小腦袋,並嘆一口氣。

    看著徐平帶人把選好浸過的稻種倒進石灰水里,甦兒忍不住道︰「秀秀,我跟你說,官人這麼做肯定是亂來!我是水鄉人家,從小就看人家種稻,從來沒聽說過還要用石灰泡稻種,那不都燒死了?」

    秀秀不服氣地道︰「官人是有道理的,你什麼時候見他錯過?你們水鄉人家也不一定就會種稻了,官人說我們這里幾百年前也是種稻的!」

    甦兒嘟起嘴︰「你聽他哄你!要不是先帝推廣佔城稻,連兩淮現在也是不種稻的,更何況是這里!」

    秀秀扭頭不理她︰「偏你知道得多!」

    甦兒搖著小腦袋︰「我聽宋大伯說的咯,他種了一輩子水稻,有什麼不知道的?官人從小連水稻長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就瞎指揮,誰肯信他?哦,除了你,一天到晚在他身邊轉,才會被他唬了!」

    秀秀轉過身子,賭氣不再理甦兒。甦兒搖頭晃腦,卻是得意得很。

    徐平是從來沒有種過水稻,但從前世帶來的基本知識還是有的。水稻不容易發芽,種子需要處理。此時已經有選種、曬種、浸泡的程序,但選種是靠人工用簸箕把不實的挑出來,他改成了用黃泥水浮選,在他前世,這是很多作物通用的選種方法。

    宋老栓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過這法子,打死不從,徐平沒辦法,必須要尊重他這個專家的意見,確立他的權威,不然以後就會亂套,便自己帶了人,劃了幾十畝的實險田,使用自己的方法。

    其實苗田里已經種了兩畝地的秧苗,用宋老栓的傳統辦法,徐平拿來作訓練用的。此時莊里干活的莊客已經達到了七十多人,在莊院外面成家的都已經有十三戶,但種過水稻的只有六個人,最權威的還是宋老栓。

    徐平怕到了起秧插秧的時候這幫沒見過水稻的北方漢子把事情搞砸,特意種了兩畝地的秧苗作訓練用,先把他們培訓得熟練了,到了那忙得連飯都吃不上的時節才好派上用場。

    人多了徐平本來想依然按照自己先前那軍隊的方法組織,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既省心,又提高效率。結果被林文思訓了一次,這個時代,帝王最怕的就是底下臣民造反,私人訓練軍隊是極犯忌諱的事,嚇得他趕緊改了,借鑒保甲法管理莊客,只是保留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巡邏隊,由莊客輪差。

    選完種,浸好,徐平又提出用石灰水消毒。因為水稻的病害很多是由種子一代代傳播的,消毒可以有效防止病害的發生。這種方法宋老栓更沒見過,而且石灰水的腐蝕性也使他心生恐懼,徹底與徐平分開作業。

    從選種開始到水稻苗育好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徐平也有意把育期拉長一些,一是壯苗容易成活,復青更迅速,再一個也是為了以後稻麥兩作準備。位長育苗期,小麥提前種在水稻行間,此地的氣候可以實行一年兩熟。

    其實水稻的育苗移栽技術成熟推廣到此時並沒有多長時間,應該是在中唐時期才在江南大規模應用,以前還是以直播種植為主,此時直播卻已經基本消失了。而在徐平的前世,直播技術卻又再次興起,因為插秧機械化的效果極不理想,直播可以提高效率節省人力。但在這個時代,種子技術、肥料以及其他基礎科學都差得太遠,直播完全沒有優勢,並沒有推廣的必要。

    林文思閑著沒事,沿著南河兩岸欣賞了一會風景,便與林素娘一起站在一邊看宋老栓帶人浸稻種。徐平的想法太怪異,林文思欣賞不來,只是一邊看宋老栓忙一邊說著閑話,懷念在舊鄉的少年時光。

    把稻種處理好,還沒有到中午,眾人在河邊坐了休息一會。

    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風吹過的河面閃著銀光,偶爾一只翠鳥被驚起飛速地穿過柳枝,明媚的春光讓人沉醉。

    秀秀和甦兒手拉著手一個一個看過浸著稻種的石灰水盆,里面的稻種顆粒分明,水也清澈,一齊道︰「這也跟清水沒什麼不一樣!」

    徐平走到林文思身邊,行過了禮問他︰「老師,再過五天就是三月初三了,金明池龍船競標,我們一起去游玩不好?」

    「好,我也約了幾個好友。」林文思臉現笑意,「不知不覺,來到這里也快一年了,時光飛逝人易老。對了,你最近學業如何?你最近事情太多,我也沒有督促,不要荒廢了。」

    徐平恭敬地答道︰「都在看書,不曾放下。石曼卿最近要放外任,正在選官,沒有什麼事情,我也多向他請教。再者說了,去年殿試取的人不少,今年只怕不會再開科了。」

    林文思淡淡地說︰「話雖然如此說,學業卻不可放下。讀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日也不可荒廢!」

    這種道理徐平前世不知聽了多少,不想再談這個事情,便問旁邊的林素娘︰「三月初三,你隨不隨我們進城?」

    林素娘看看父親,小聲說︰「只怕不太方便。」

    林文思笑著搖搖頭︰「有什麼不方便?我要去會友,你們兩個作伴就好了。晚上我們在京城里都有住處,擔心什麼?」

    林素娘微微紅了臉,小聲道︰「那我也隨你們一起去。」

    甦兒拉著秀秀悄悄湊了上來,聽到這里,急忙問道︰「那帶不帶我們去?都說那個日子多麼熱鬧,我還沒去看過呢!」

    林文思道︰「都去!都去!在這鄉下一年了,都去散散心!」

    說會閑話,徐平見許多莊客都躺在草地上,在懶洋洋的太陽下快睡著了,不敢再歇,一會只怕都不想動彈了,便對林文思道︰「你們在這里看柳,我去招呼莊客去地里,地要再整,有些農具也要再試試。」

    林文思點點頭,微眯眼迎著春風看著河邊的兩排綠楊柳。

    把莊客招呼起來,徐平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把新制的車帶上,我們到地里試試,別到用的時候出問題。」

    兩人應諾去了,徐平與徐昌帶著莊客到了水壩旁邊的水田里。

    此時田里放了水,正在灌地。因為是鹽堿地,第一次種植要多灌排幾次,洗去鹽堿,最後再蓄水種稻。所以現在的水都是過兩天要排出去的,然後再耕耙整齊。

    等高大全和孫七郎帶了幾個莊客把水田的運輸車抬來,徐平讓他們放到水田里,卷起褲腿到地里看鐵輪陷進泥里的情況。

    推動一下,發現還可接受,徐平便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去坐著,我再看看!」

    兩人坐上去,徐平見並沒陷下多少,便道︰「好了,動起來走兩步!」

    泥地里啟動比路上又艱難了許多,兩一下憋紅了臉,徐平急忙對其他莊客道︰「幫水推一推,泥地里動起來太難!」

    幾個莊客搭手使一把勁,車子便動了起來,在泥地里緩緩前行。動起來之後便輕松了許多,高大全和孫七郎兩人便能騎著前行了。

    徐平是個莊客坐到車上,一人上去車子前行便已吃力,再上去一個人,高大全和孫七郎便瞪起了眼珠,動不大了了。

    徐平心中暗嘆了口氣,看來這車子也只好運秧苗了,施把指望不上。好在收稻的時候田里的水會放干,運收的稻谷應該也可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53 AM

第19章 游園

    金明池開鑿于太平興國年間,原是開封水軍訓練的場所,後來軍事意義漸漸減弱,娛樂成了主流。池子與瓊林苑隔順天門外的大道相對,實為一體,為開封城的第一勝景,每年自三月初一至四月上旬開放游覽,無論什麼身份,官方不禁進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是滿城百姓游春的時候。

    三月初一,皇帝帶群臣駕臨金明池看水軍表演。這一天熱鬧是熱鬧,但由于滿朝權貴都集中在這里,普通老百姓就不能盡興。到了初二,官僚士大夫們有了空閑,呼朋引伴到處飲筵,看著也是鬧得慌。像徐家這種平頭百姓,更喜歡從初三開始進入金明池,這時官方活動大多結束,是真正百姓的節日。

    林文思在京城里也有一幫屬于士大夫的相知,自二月底就帶了林素娘和甦兒住到了京城里。徐平因為莊里農事繁忙,直到了三月初二安排了莊里的農活,才帶著秀秀和一大幫要看熱鬧的莊客來到了開封。

    順天門的大路直通新鄭,所以民間多稱為新鄭門,正是徐平來的方向。他們到的時候已是傍晚,未到城門,已是看見滿天遍野的人群帶著酒具桌椅之類浩浩蕩蕩的回城。這種壯觀場面,徐平在前世也沒有見過。

    此時楊花飛舞,暖風拂面,葉綠花紅,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時光。天下承平數十年,奢靡享受之風漸漸開始取代宋初的勤儉節約,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種浮華風氣,又以首善之地的開封府為最。

    徐平要躲開人流,又要與李用和一家打聲招呼,便繞開回城的人流,渡過汴河上的浮橋,從萬勝門進城。

    這兩天李用和公務出奇地繁忙,李璋便憋在家里與段老院子一起看弟弟,已經快要瘋了。見到徐平如同見了救星,不管不顧,隨著他一起回到了徐家在光化坊的新家。

    把帶來游完的莊客找客棧安頓下,徐平回到家里已是天黑,李璋正與秀秀和豆兒兩個在做游戲,見到徐平,喊道︰「哥哥,明天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出城去?先去金明池還是先去瓊林苑?」

    徐平忙了一天已經累得不行,隨口答道︰「到了明天再說,今天晚上萬事不管,吃飽睡好,養足精神!」

    吃過了飯,秀秀去豆兒房里睡了,李璋擠到徐平床上。

    這兩天滿城都不賞春的人,其他的所有事似乎都停了。李璋家正好在城外汴河邊上,看得心癢癢。明天自己就要出去玩了,晚上怎麼也睡不著,一個勁在徐平耳邊咬鬧。

    徐平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又趕了大半天的路,哪有心情跟他鬧?不耐煩地說了他兩句,讓他早點休息。

    李璋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突然重重嘆了口氣︰「哥哥,自去年你們家出了京城,我覺得你是一下就長大了,再沒心思與我玩鬧!」

    徐平沒好氣地道︰「人總是會長大,難道能玩輩子?」

    李璋再嘆一口氣︰「可不是!在去年,我還挺羨慕你大了,什麼事都能自己作主,盼著自己也快長大。誰知轉過年來,我長大一歲,段爺爺和阿爹果然就不怎麼管我了,然而一做事情,自己也沒心思玩了!」

    徐平躺在一邊怔了一會,才道︰「人到了什麼年紀有什麼活法,你還是趁著這兩年年幼,把自己想玩的都玩了,過兩年就沒機會了。好了,明天還要早起,好好睡覺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李璋天不亮就醒了,把徐平推起來。

    徐平也是無耐,低聲嘀咕︰「昨夜我睡了你還沒睡,起來地又這樣早,果然小孩都是不用睡覺的?」

    吃罷了早飯,諸人都已收拾妥當。

    今天全家出游,連徐正這個樂趣全在錢上的,也放下了白糖鋪子的生意,穿上新衣新鞋,早早等在廳里。

    豆兒和秀秀早就準備下了酒菜,有的是她們兩個一大早趕出來的,還出去買了幾個菜,一起放在食盒里,另一個籃子里放了幾瓶酒,由保福挑著。

    出去游玩,喝白酒可是不合適,徐平本來想只帶兩壇上好的黃酒的,想起今天不定會遇到誰,還是又帶了兩小壇白酒。

    等到出門,太陽已在城頭露出半個腦袋,頂著漫天紅霞。

    徐正喜道︰「好,今天是個艷陽天,可以盡興玩一天。」

    過了州橋,全家上了通新鄭門的東西大路。走不多久,路上就已是熙熙攘攘,全都是出城游玩的。殷實的人家,都是由僕人挑著擔子,裝著酒菜,一般的普通人家,也都挎著籃子,里面裝著吃的喝的。更有那種富貴的,騎著馬坐著車,更是熱鬧非凡。所有人都是一身新衣,不少人鬢邊還插著時令鮮花。

    徐平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的前世可沒有這種全民盛況,就是長假時間也沒到這種程度,而且大男人戴花,也讓他覺得有點錯亂。

    出了城門,徐正道︰「我們先到瓊林苑去看花,等到了中午,再去金明池邊擺下酒茶,好好享受。」

    眾人一起叫好,進了大路南邊的瓊林苑。

    此時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光,百花爭發,萬物復甦。瓊林苑作為皇家園林里的佼佼者,更是美不勝收。

    可惜徐平不是文藝青年,看這些風景有些牛嚼牡丹,只是紅的綠的看個熱鬧,遠不如其他人驚呼連連那麼為春色捧場。李璋在他身邊,原還很熱烈地跟他討論哪朵花開得好,哪棵樹長得奇,徐平隨口應付,沒幾次李璋就沒興趣了,與秀秀和豆兒兩個湊到一塊討論去。

    轉了一圈,重要回到園子的北門,大家都有些累了。

    徐正道︰「太陽快到頭頂,再走就覺得熱了。我們到金明池去,找個僻靜的地方飲酒,吃些果子填填肚子。」

    張三娘一直與丈夫走在一起,見徐平的興致不高,便問︰「大郎,怎麼見你怏怏不樂的,這里風景不好嗎?」

    徐平搖了搖頭︰「風景好是好,不過我最在意的是這園里種的到處都是椿樹,此時芽正嫩,沒人采了回去吃嗎?」

    張三娘罵道︰「沒出息的,就知道吃!這是皇家的園子,哪個不長眼的敢亂采!看看也就罷了,不要亂想!」

    徐平倒是不以為意,這園子好確實是好,不過說破天去也只是個公園罷了,正是因為皇家的才顯得神奇,惹得老百姓年年都要來上這麼一回才心安。

    張三娘看著徐平又道︰「大郎,每次皇上宴請新科進士也是在這園子里,等到朝廷開科,你去中個進士,那時進來才是風光!」

    徐平笑道︰「托母親吉言,如果今年朝廷開科,我下年就給你掙個進士回來,讓你也風光一次!」

    眾人一起大笑,都知道今年是不可能開科的,去年取了那麼多進士,怎麼也得再隔上一年,徐平也就是說著好聽罷了。

    穿過新鄭門的大路,便到金明池門前。這里不比瓊林苑,才是真正專門為了百姓游玩設置的地方。大門結著彩樓,奢華無比。

    進了門,遠遠就傳來鑼鼓之聲,那是金明池里天天都有的水軍表演,還有各種水上班子的水戲,包括各種傀儡表演。仔細聽,還有斷斷續續的管弦之聲,伴著婉轉清麗的女聲歌唱。

    此時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士帶著女妓出游是風氣,沒錢財有文才的文人更是以陪著名妓出游蹭吃蹭喝為有面子的事。當然這時的女妓大多指的都是文藝工作者,與徐平前世請女明星小模特陪著玩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正的名藝與他前世的大明星一般,不是光有錢就能請到的,古今傳承這些事並沒有什麼改變。

    除了私人請的女妓,官府還在園子里搭了不少彩台,讓官妓在上面獻藝,日日都有,天天不歇,算是這個時代的公益演出了。

    自要了錢回來,最近這些日子徐正的心情舒暢,路上走著,看著到處在表演的妙齡女郎不由兩眼放光。張三娘早就防著這一點,只是在徐平和李璋兩個孩子面前不好說什麼,只是拖著徐正離那些綺麗場合遠一點。

    金明池周長近十里,地方極大,雖是滿城的人都來這里,也並不顯得擁擠。進門沒有多遠,還沒見到池水,就先見到了池里的大龍舟。這艘龍舟是吳越王奉歸宋時所獻,長二十多丈,上面樓台數層。前世的徐平是長于北方的土包子,沒見過水里的大場面,這時見了龍舟也驚嘆不已。

    龍舟是皇上的游船,普通人只能看,不能靠近。不過在水里泡里幾十年沒有修整過,這龍舟現在已經有些敗壞了,皇上也只是在上面擺個場面,並不能再像先帝那樣真正在龍舟上觀看水軍交戰。

    靠近大門附近的池邊人最多,還有官府搭的彩台表演各種節目,到處都擠滿了人,販賣吃食的小販穿稜其中。自太祖朝起便張榜全國,這種提籃挑擔販賣的小民不收稅,所以東京城里的流動小販螞蟻一般多,這兩天滿城百姓出城游春,他們便也隨著人流行走其中。

    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享用酒茶,徐平一家便沿著湖邊的路向西走去。走不多遠,前面一個小沙崗,稀稀落落地栽著幾棵花樹,只有三三兩兩的游人。

    徐正看了喜道︰「那里清靜,我們便去那崗上休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0:58 AM

第20章 送行

    到了山崗上,一家人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讓保福和豆兒攤開一張毯子,把帶來的酒菜擺下,圍著坐了下來。

    剛剛喝了兩杯,便聽見不遠處有絲竹和女子清麗的歌聲傳來。

    徐正眼楮微眯,享受著春日溫暖的陽光,遠處女子婉轉的聲音直唱到他的心里去,不禁陶然。

    張三娘見了徐正的樣子,再聽聲音,不由心中生氣,恨恨地罵道︰「什麼人這麼沒臉皮,連個清靜的地方都不給人留。」

    不大一會,那邊一曲唱完,響起一陣叫好聲。

    徐平聽見,對父母道︰「怎麼那里有聲音聽著熟悉?」

    徐正夫婦自然知道,此時的官宦士大夫最喜歡帶著女妓出來游玩,自己的兒子也讀過幾年聖人書,作過兩首詩詞,說起來也是讀書人了。

    互相看了一眼,便對徐平道︰「大郎不妨過去看看,要真是熟人呢?」

    徐平心里好奇,便站起身來,向父母告辭,順著聲音尋過去。

    這處山崗原來是個半島,金明池水圍過去,那邊有更廣大的水面。離著山那邊的水邊不遠,有一大片平地,種著桃樹杏樹,繁花盛開。

    在花樹掩映之中,散落著幾堆人。眾人的中間,有七八個年輕的女妓,有的彈琴,有的吹笛歌舞,還有兩個在一邊彈著琵琶。

    徐平眼尖,一下就看見了石延年與幾個人陪著兩人坐在一邊。主位上一個是張知白,另一個是個中年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雍容華貴。與石延年陪坐的還有一個和尚,白白淨淨,面目清秀,也看不出年紀。主位上的兩人顯然身份顯貴,身後站著好幾個僕人和兵士,小心伺候。

    還有三人稍微離開一點,其中一個正是林文思,他的身邊兩人一個老年一個少年。這幾個人明顯地位低得多了,身後只站了兩個老僕。

    離開得更遠一點,則又是一大堆人,行令飲酒,最是熱鬧。其中一個人徐平認得,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柳三變。看他們的樣子,當是一群文藝圈的。

    徐平繞過山崗,先到了林文思那里,行過了禮。

    林文思看著徐平問道︰「你怎麼來到這里?」

    徐平道︰「今天日光好,我們一家也出來透透氣。」

    林文思點了點頭,也沒問徐家的其他人在哪里。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徐正一個賣酒開店的不適合這個場合。

    指著身邊的老者林文思對徐平道︰「這是石官人,與我多年相識。石官人雖是進士出身,但尤精三傳,義理精深。」

    徐平上來行過了禮,林文思把他的身份價紹了。

    老者道︰「老夫石丙,這是犬子石介,你們年齡相當,正可親近。」

    徐平與石介相見過了,便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那邊石延年雖是舊相識,但他陪著的明顯不是一般人,沒有招喚不好過去。

    坐下之後,徐平便問林文思︰「老師,這里怎麼聚了這麼多人?周圍也沒什麼特別的風景。」

    林文思笑道︰「說起來是一樁趣事。最近有一位湖州的讀書人張先張子野游到京城,這人也是以善治新詞出名,與柳三變兩人在京城一見如故。今日兩人攜手出來游金明池,走到這里,卻遇到了去年一位及第的進士張先。兩人同姓同名同字,算是天大的緣分,便在這里擺了個宴席聚會。柳張二人都是當今的絕頂詞人,我們便也在這里湊個熱鬧。」

    徐平向那邊看去,果然柳三變身邊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白面無須,一身青衫,長得極是瀟灑。前世就是這一點好,書本里正經的歷史人物記住的不多,文藝明星卻是重點要記住的。張先這個名字徐平恰好有印象,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宋詞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八十歲納妾,甦軾調笑他的那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流布極廣,實在是千古名句。

    不過現在的張先只是三十出頭,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布衣,甚至連湖州的發解試都沒過,只是來京城游歷的,還沒那麼從風流趣事。

    至于別一個張先年齡就要大一些,而且長相魁梧,面色微黑,就沒另一位那玉樹臨風的氣度了。但他出身將門,爺爺是曾任過樞密副使的張遜,自己又在去年高中進士,論身份可就高貴得多了。不過是附庸風雅,與那兩個人聚在一起,與一群人演唱兩位詞人的新詞。

    喝了兩杯酒,徐平又問︰「那邊與石延年和張相公坐一起的又是哪位?」

    林文思小聲道︰「那是知審官院的晏同叔學士,最近因了張相公取薦,石曼卿改了文職,正要放外任。張相公的面子,想選個好一點的地方吧。」

    徐平不由多看了那中年人兩眼,晏殊字同叔,此時以翰林學士知審官院,沒想到此時的宋詞三大家,今天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踫在一起了。不過宴殊一生富貴,不會沒事跟一幫女妓混在一起,這種調調人家家里有最好的家妓,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跳舞,關起門來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看見笑話。跟官妓糾纏多了要受彈劾,買回去的家妓想怎樣都沒人管。

    石延年原是武職三班奉職,還不如李用和,升遷之類歸樞密院管,改文職則關系就到了審官院,整個組織關系都全變了。宋朝以文為尊,當然這個時候還不如後來明顯,但以武改文也是了不得的事,全靠了張知白給石延年周旋。

    喝了幾杯酒,說一會閑話,張先和柳三變那邊傳來一陣叫好聲。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彈琵琶的女妓正喜滋滋地從張先手里接過一張紙,當寶貝一樣仔細收了起來。此時招妓飲酒,稍有名氣的詞人都會被女妓索詞,尤其是名字。要到了的女妓歡天喜地,從此身價倍增。如果沒要到,有的就免不了心生怨氣,背後嚼舌頭說壞話。徐平自從上次半抄半改了一首詞之後對這玩意就敬而遠之,應情應景地作詞難不難且不說它,關鍵是他不解音律。這個時代詩化的文人詞才剛剛興起,並不流行,當著一大堆人的面瀟瀟灑灑寫出來,結果一個小姑娘拿到手里說你這唱不了啊,那該有多尷尬。

    拿到新詞,一堆女妓調管弦,撫琵琶,不一刻就唱了起來︰

    「朱粉不須施,花枝小。春偏好。嬌妙近勝衣。輕羅紅霧垂。

    琵琶金畫鳳。雙條重。倦眉低。啄木細聲遲。黃蜂花上飛。」

    原來是一首《醉垂鞭》,由小姑娘唱出來,婉轉清麗,伴著明媚的春光,實在是花也醉人,人也醉人。不得不佩服還是文人有品味,這個調調可比徐前世在娛樂場所漫天胡吼有格調多了。

    那個得到詞的小姑娘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明顯沒有發育,還只是個孩子,與甦兒和秀秀年齡也相差不大。徐平看著三十多歲的張先,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小孩生出那麼多思緒來,只能搖頭。

    一曲唱完,眾人又是歡聲叫好。

    石延年看那邊唱詞,一轉頭卻發現了徐平,想了一會,便對張知白和晏殊告罪︰「那邊有學生的一個相識,我去打個招呼,去去就來。」

    張知白見是徐平,笑著對晏殊指著徐平說︰「同叔,那邊的少年人便是前些日子引起茶法糾紛的徐平,一向讀書,也能作兩首詩詞,多有可取。」

    晏殊點點頭︰「既然相熟,不如喚來同飲兩杯。」

    石延年應了,起身來到徐平這一邊。

    徐平急忙站起來應上。石延年與林文思和石丙見過了禮,對徐平道︰「那邊兩位相公請雲行過雲飲兩杯酒。」

    徐平怔了一下,才問道︰「你們喝得什麼酒?」

    石延年苦笑︰「是最好的羊羔酒,我喝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徐平想了一下,把面前帶過來的一壇白酒遞給石延年︰「你還是喝這個吧,那些酒喝起來不是受罪?」

    張知白已經年老,晏殊更是生在富貴,注重養生,白酒是喝不慣的,只有石延年性格放蕩不羈,好喝烈酒,無醉不歡。讓他陪這麼兩個人喝酒,也著實是難為了他。

    石延年把小小白酒壇放到袖子里,帶著徐平回到席前,向兩人介紹過了。

    徐平見過了禮,張知白笑道︰「你前些日子鬧得好大動靜,朝里宰執,甚至太後和皇上都被驚動了。怎麼,錢要回來沒有?」

    徐平知道是張知白第一個在朝里提起自己家的事,忙道謝︰「還沒有謝過相公援手。錢都給過了,是皇上命宮里的內侍送來的。」

    張知白笑著點點頭,示意徐平與石延年一起坐下。

    石延年從袖子里取出那一小壇白酒,對宴殊道︰「學士,雲行家里是釀酒的,尤其是這燒酒算是京城一絕,您也嘗嘗。」

    說完,取過一個新碗,給宴殊倒了小半碗。

    宴殊端起碗來,在鼻端聞了一聞,微微笑道︰「這酒我也有耳聞,曹寶臣太尉尤其推崇,常讓家里人給他帶到任上去。不過我不勝酒力,卻喝不來。」

    說完,把碗放在一邊,並不喝。

    石延年尷尬地笑笑︰「那學生只好自飲了。」

    喝了兩杯酒,晏殊便問起徐平所學。徐平滿肚子的知識,基本都是跟農業和工業有關,這個時代的詩詞歌賦只是略有了解,真正用功的地方也只是應試科舉的內容,其它雜學幾乎是一竅不通,哪里能說上什麼?問了幾句,晏殊心中已是微微失望,說了一句你還年輕,只要好學,便不再說什麼了。

    至于農業稼穡,宴殊自入仕,基本是任清要館閣之職,基本一無所知,對徐平怎麼種地的事情也沒什麼興趣。倒是張知白久經宦海,長時間擔任親民官,是走的宋朝宰執正途,還興致勃勃地與徐平討論起種稻的事。

    石延年憋了許久,有了白酒沒一會就喝得精光,漸漸有些上酒。

    張知白對石延年道︰「曼卿仕途不順,在京城十年蹉跎,好在其志不改。此次轉了文職,又有宴學士一力主持,外放金鄉任知縣,官職雖微,但是實實在在的親民官,切不可馬虎了。百里之縣雖小,民事軍事卻是齊備,只要盡心盡力,有了治績,才是今後你仕途的根本。」

    石延年起身道︰「聽相公教誨!」

    他這麼多年來只是在京城里做個下層武官,說是不委屈是假的,如今終于柳岸花明,難免心中激動。又想起如果自己當年不出意外,以進士出身出仕,一開始就遠超此時的官職,此時只怕已摸著知州的邊了,不由感慨萬千。

    徐平見自己在這里已經有些多余,便舉起酒杯對石延年道︰「祝石兄此一去鵬程萬里!」

    石延年謝過,仰頭把酒喝了。

    徐平與他相對,卻見石延年的眼里隱隱有些淚花。仕途如海上行船,波詭雲譎,不知什麼時候陰,不知什麼時候晴,也許一不小心,一個大浪打來就會粉身碎骨,並不是那麼輕松愜意。

    比在坐的人多了一世的見識,徐平更加知道世途的險惡,看著石延年悲喜交加的樣子,不由心中感慨。

    又倒上一碗酒,徐平道︰「石兄以詩聞名京城,我班門弄斧,便以一首七絕送你去京東任職。

    碧水無波臥老龍,微呼騰浪露崢嶸。

    知君此去一千里,展翅鯤鵬舉世驚。」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1:32 AM

第21章 割稻

    平靜的日子如同小河的流水,在不經意間嘩啦啦地就流向了遠方。

    半年多的時間,白糖鋪子給徐家掙來了數萬貫的淨利潤,再加白沙鎮上的酒樓酒鋪,還有徐平田莊里的收入,徐家已是身家十萬貫以上的大員外了。

    自從經歷了上次的陳茶風波,徐正的心氣一下消磨了不少,不再一心想著掙更多的錢,而開始追求享受了。五月朝廷有旨意,今年又權停貢舉,到了六月徐正便在外城的永豐坊買了一座二畝多地的宅子,安下家來。內城當然更加繁華熱鬧,但也是寸土寸金,同樣的價錢,能夠買到座獨門小院也就不錯了。新家屬于新城城西廂,好壞也是在羅城里面,而且離汴河商業區不遠,與開封府也只隔著三五里路,又方便治安又好,也是很不錯的地方。張三娘說了,這就是兩年後徐平和林素娘成親的新房,還特意請了林文思一家去看。

    石延年已經到了濟州金鄉縣任知縣,給徐平帶了兩次信來,說了自己任職的情況,看起來很不錯。到了京東,以他的話說,是到了聖人之門,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邀請徐平有空可以到那里游歷。而且上次在金明池邊認識的石介,雖然在東京兩人無緣結識,到了京東卻多有交流,相見甚歡。

    徐平自然不知道,自石延年到了濟州,一群下層知識分子在幾年間迅速聚集起來,成為了讓道學先生痛心疾首的「東州逸黨」。更加不知道那個在金明池邊沒說幾句話的年輕人石介,後來成為「泰山學派」的創始人,開兩宋道學源流的先聲。這個時代是北方儒學最後的輝煌,自「徂徠先生」石介起,關學洛學相繼興起,石介所提出的「理」「氣」「道統」成為宋儒的一大分支,對後世影響深遠,他所創立的「徂徠書院」也成為宋朝四大書院之一。

    說到底徐平在這個時代只是個半吊子的讀書人,讀書功利性極其明確,就是為了要考科舉,中進士,搏個出身活得舒服些。什麼儒學道學,徐平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在後世已經被淘汰的東西,又何必去深究。

    這開封城外方圓十幾里的莊園,才是徐平用心的地方。種幾萬畝地,產上千百萬斤糧,才是徐平在這個時代的氣魄。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水壩邊的五百畝水稻漸漸成熟了,金燦燦地一片。這片水稻哄動了中牟一縣,自在田里水稻開始抽穗起,就有人從各地絡繹不絕地前來觀看,每個人都在等著水稻收獲的那一天,打著自己心里的算盤。

    就是官府方面,不只是中牟縣,就連開封府和周圍的幾個縣也都派人來看過,都等著徐平這片水稻成功了就在各縣推廣。開封府天子腳下,出了政績最容易被朝中大員看見,做得好了就一步登天。增加戶口,收更多的錢糧,是這個時代官員考核最重要的兩個方面,民以食為天,水稻種植的成功每個主官都清楚意味著什麼。

    倒是中牟的知縣徐平從來沒有見過,都是主簿郭咨忙里忙外。後來才知道,這位知縣是罕見的以恩蔭入仕的官員,只等做過這一任就退休,萬事都不管,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恩蔭入仕做到知縣不少見,但做到開封府的知縣就鳳毛麟角了。要知道開封府轄下的很多知縣都是在外州做過通判的,這一任之後再外放就是大州知州,進入中級官員行列了。

    八月二十,徐家莊正式開鐮收水稻的日子。之所以選在今天,是因為八月十七皇上帶群臣到皇莊里觀看割稻,拖後幾天以示恭敬。

    自一清早,莊子里人喧馬嘶,熱鬧非常,比上一次郭咨主持的農機具演示更多了幾倍的人。所有人都明白,皇莊里的水稻是不計工本種出來的,而徐平莊里卻是改善的鹽堿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此次主事的人規格更高,以同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張君平為首,中牟縣主簿郭咨為輔,參加的還有其他幾個縣的知縣主簿。

    徐平也是做了精心準備,不是為了討好官府,而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要點優惠政策。從官手里隨便漏一點,就省他好多事。

    張君平是個六十多歲的黑瘦老頭,表情嚴肅,在莊子里喝過了茶,便帶著眾人到了麥場上。

    此時割稻用的農具已經在麥場上一字擺好,有牛驅動的收割機,人力驅動的脫粒機,為了晚上吃上新米,還有人力驅動的礱谷機和碾米機,以及用驢驅動的清選設備。除了沒有機械動力,也算是實現半機械化了。

    隨著徐平做介紹的還有桑懌,前天特意從汝州趕來的。張君平因為父親與契丹作戰戰歿補官,以精于吏事善于捕盜而升遷,以善于治水而成名,對于同樣精于捕盜的桑懌有好感,徐平便讓他與自己一起招呼。

    看著一樣樣的農具,徐平一一作介紹,每件的原理是什麼,能達到什麼樣的效果。這些東西在這時代說出去也沒人能完全理解,張君平對機械方面也不精通,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倒是郭咨算是專業人才,又向徐平的莊里跑得勤,不時問上幾個問題。

    至于其他的官員和周圍的莊主員外,只能跟在後面乖乖聽著看著,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看看太陽升起,張君平道︰「天已不早,田里的露水想必已經干了,小莊主這便安排人手開始割稻吧。」

    徐平答應,叫過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來,讓他們各自安排人手,把五台收割機抬進田里,其他的莊客分成幾撥,分別打捆裝車把稻捆運輸回麥場。

    一眾人到了地頭,三三兩兩分成一撥一撥圍著稻田,紛紛品評著。

    張君平看見稻田里滿布澆水的渠和排水的深溝,眼楮一亮,對徐平道︰「你這地里溝渠密布,有什麼說法?」

    徐平恭敬答道︰「這里五百畝地,原先都斥鹵遍地,只長蘆荻荒草。開的水渠一是灌溉稻田,再一個是用清水洗鹵,才好耕種。那些深溝,是用來把地下深處的鹵水排走,不然清水洗過也是枉然。」

    張君平連連點頭︰「小莊主是個行家!這些年來我治理河渠,深知鹵水最難治理,你倒用三兩句話就說得明白了。」

    徐平忙道不敢。

    張君平又問︰「河北一帶,多有人家引河水淤灌治理鹽鹵,稱為淤田,成效也是顯著。小莊主聽說過沒有?」

    講中國鹽堿地治理,必講黃河、海河及其支流的淤田,徐平怎麼可能不知道?尤其是中國古代治理鹽堿,規模最大成效最顯著的就是王安石變法時引黃河汴河水淤灌,使開封一帶遍布良田。這是當年歷史課的重要考點,徐平多少還是記得一點的。但此時離王安石變法還久,甚至王安石這個人出沒出生徐平都不知道,對淤田的效果卻是拿不準。要知道鹽堿地的治理,必須要與排水結合起來,不然都只能一時得利。實際上也正是得益于張君平和其繼任者大力治理開封一帶的內澇,開挖了排水溝渠,才給王安石淤田創造了條件。這個工作張君平此時剛剛著手一兩年,效果還不明顯,開封一帶淤田還是不合適的。勞動人民又不是傻子,河北淤田早有成熟技術,如果可行,開封及其周圍早就開始了。王安石只是把淤田的進程加速,也並不能無中生有。

    想了一會,徐平才小心答道︰「淤田技術我也有聽說,無非兩點,一是用清水洗去表層鹽堿,再一個水退之後水中的新土蓋在表面,形成良田。但斥鹵進入地下,稍有時日,便會重新泛出。要想治本,還是必須要開挖深溝,把地下鹵水排走,才能一勞永逸。」

    張君平嘆了口氣︰「正是如此!沒有深溝排水,鹽鹵終究是不能除根。但開挖溝渠,又談何容易!」

    他此時正兼著開溝治理河道的差事,從開封府往東往南,有十多個州府都接朝廷命令配合他,要把開封府的水排到淮河流域。雖然動靜很大,動用的民夫也是眾多,但依然困難重重。

    看徐昌帶人已經進到地里,五頭大黃牛拉著收割機已經準備妥當,徐平請示張君平︰「提點,是否現在開始?」

    張君平看著地里金黃色的稻浪,沒說開始,卻問徐平︰「你估一估這地里的產量,每畝地能產多少新米?」

    徐平道︰「這不用估,前兩天我已經帶人算過了,平均畝產大約是兩石三斗,比種麥要高一些。不過這是第一年種,再過兩年等地養得熟了,還能增長。那時畝產應該到三石多到四石的樣子,那就可觀了。」

    張君平奇道︰「畝產也能算?怎麼算?」

    他到底沒當過底層的親民官,對于畝產估算不熟。當然此時估算畝產的方法也很簡陋,不能與徐平前世比。郭咨就明白許多,聽徐平講過之後,已經在中牟推廣新的估產方法,用作評地等級和判斷豐年災年的根據。因為此時只要農田遭災,就可以上報要求免錢糧,到處虛報成風,這是個實用技術。

    徐平便把自己前世估產的方法向張君平講了一下。至于選地塊,數苗數及仔細稱量這些都沒什麼難理解的,就是得到數據之後進行誤差分析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張君平半懂不懂,只是點了點頭。

    把這些講完,張君平才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對徐平道︰「這便開始吧。」

    徐平一聲令下,地里的五頭大黃牛一起向前走去,後面一片片的水稻便齊刷刷地倒在一邊,比人用鐮刀割快多了。

    收割機的刀具已經被徐平替換成了往復式割刀,與前世的收割機也差不多,只是動力弱了,一次只能收割兩行。但即使這樣,作業速度也增加了很大一截,而且人也不費力,可以連續作業,算是農業技術的一個飛躍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1:33 AM

第22章 新米

    周圍的莊主員外自上一次見到徐平用收割機收蘆粟和苜蓿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讓他改成能收稻麥,現在見到成真,發出一陣驚嘆聲,每個人心里都是火熱,想從徐平莊里買幾台這種機器回去使用。

    嚴格說起來,徐平現在所制的是割曬機,只能把稻麥植株割倒,需要運回麥場再脫粒除雜清選,算是分段收獲。但這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了,可以在農田最忙的時候大節省人力,提高效率。

    看著五頭年拉的收割機差不多同時到達地頭,張君平問徐平︰「小莊主,現在用牛割稻,大約一個時辰能割幾畝?」

    這個徐平早就測過,回答道︰「一頭牛一次兩行,一個時辰大約能割兩畝多點。如果一次四行,就能到四五畝了。」

    張君平點頭︰「一個時辰兩畝也算不錯了,一天也能收上十畝的樣子。對了,一頭牛可發一次收四行嗎?」

    徐平道︰「這說不好,要慢慢試,可能得等到下年了。」

    張君平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一個時辰是二畝還是四畝,只是量的變化,那些都是小節。

    其實做成兩行是徐平保守的結果,畢竟第一次,力求穩妥。按說依他前世的紅驗,一台六七馬力的拖拉機帶的割曬機也可一次收六行玉米,水稻比玉米所需的切割力小多了,一頭牛應該是能帶四行的。

    五頭牛連續工作了一個時辰,就收了十多畝的地,空出了好大一片。徐平讓個莊客接了徐昌操作的收割機,讓他指揮人把割倒的稻谷運回麥場里。

    此時田里的水早已排光,地已經干了。北方的水田也不像南方的地質,上層干了下邊還全是淤泥,這里干了就是干了,牛車已經能進地。徐昌指揮莊客,把稻谷打成捆放到牛車上,拉回麥場里。

    見已經拉了幾畝地的稻谷回去,徐平問張君平和郭咨︰「官人,要不我們回莊里去,地里讓莊客自己在這里就可以了,再看也沒什麼。」

    張君平點頭答應,帶人與徐平回莊里去。

    跟在他們的身後的莊主員外卻有很多人不走,剛才有官員在,他們不敢放肆,只是遠遠地看不真切。張君平帶人一走,他們沒了約束,一窩蜂地跑進地里,近距離觀察收割機的作業效果。

    徐平也不管他們,只管與張君平等人回到麥場。

    到了麥場里,莊客把稻谷一捆一捆地擺開,已經擺了好大一片。剩下的稻谷就不能拉回來了,要在地里晾干再拉。現在拉回來幾畝地的,只是為了給眾人做演示用的。脫粒、礱米、碾米、清選,徐平還有好幾款機器呢。

    讓張君平和一眾官員坐下,上了茶水,徐平便上前與徐昌一起指揮著眾莊客開始接下來的工作。

    把稻捆打開,挑了相對干燥一些的稻谷,首先進行脫粒。

    為了讓大家看清楚,一台脫粒機拉到一眾官員跟前,徐昌上去蹬著作動力,徐平親自喂送稻谷脫粒。

    徐平的前世人力脫粒機在水稻產區還是比較常見的,尤其是一些山區不方便的地方,還有很多農戶使用。原理其實不復雜,無非是使用弓齒梳脫,了不起加塊凹板,能夠復脫而已。

    徐昌吸一口氣,在機子上蹬起來,帶到脫粒筒快速旋轉。

    徐平道︰「都管,不用太快,重要的是速度要均勻,尤其中間不要停。」

    徐平應了,脫粒機轉得便平穩起來。

    徐平抓起一把稻谷,伸到脫粒滾筒上面, 哩啪啦地便有谷粒從稻草上脫下,從脫粒機的下面掉出來。下面早放了一個大籮筐,谷粒都掉進里面。

    人工脫粒機都是上脫粒,盡量提高脫粒的質量,並不特別求快。其實徐平前世的人工脫粒機都是單人操作的,用踏板作動力。來到這個時代,對效率也不那麼講究,踏板相對這個時代也比較復雜,徐平便加了一個人。即使是這樣,也比這個時代的純人工操作簡單多了。

    這台機器郭咨最有心得,曾經仔細研究過。因為從原理來說脫粒機是最能讓這個時代的人理解的,難的在動力傳遞部分,不然可能已經被發明出來了。

    要不了多大一會,地上籮筐里積了有十幾斤谷子,徐平讓莊客來收起來,順便把自己的工作交給徐昌,再找一個莊客來蹬。

    到了張君平等人身邊,徐平問道︰「提點覺得這樣脫粒如何?」

    張君平點了點頭︰「不錯,比用人拍打不知強了多少!對了,我看你脫完的稻谷上面並不特別干淨,有沒有想過再用什麼辦法脫一遍?」

    徐平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我們莊里就是這樣了。莊里養了不少牛羊,稻草拿去做飼料,上面剩余的谷粒也不算浪費。再說,今天我們是用新割的稻谷脫粒,如果曬上兩天應該會好得多。」

    張君平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問︰「用人蹬著還是費力,能不能連到水磨上,那樣又省人力,又能一次帶起來好多具。」

    徐平道︰「也可以,只是我莊里不方便。」

    此時的水力機械已經很發達,在京城和鄭州都有大規模的石磨用來磨面粉,朝廷還有專門的部門管理。尤其是水磨的傳動已經使用了由原始的錐齒輪和直齒輪組成的齒輪組,是這個時代除天文儀器外最精密的機械。作為朝廷里的官員,一到需要動力的時候就想到水力上去。

    脫了約莫有兩百多斤谷子,徐平便讓把脫粒機停下放到一邊,讓莊客把礱米機抬過來。

    礱米機是把脫粒的谷子進一步加工,去掉谷殼加工成糙米。依照前世的結構,徐平采用了雙輥式,兩輥有一定的速度差,模仿人手搓的動作,完成礱米作業。可惜這個時代沒有橡膠,無法制作膠輥,只好用鑄鐵輥代替。鑄鐵輥又硬又沒有彈性,注定效果會差很多,間隙必須大,容易造成漏脫,又容易形成碎米,卻是沒有辦法的事。

    徐昌和一個莊客操作,再有一個莊客向礱米機里喂谷粒。

    看著從礱米機下面出來的糙米,張君平點頭道︰「這個好,比起舂米來不知強了多少!就是水舂也比不了這個!」

    郭咨在一邊點頭︰「這機器最具巧思,比那脫粒地強了不知多少!以前都只是見過舂米,小莊主不知怎麼會想到這個辦法!」

    徐平當然想不到,他前世連水稻都沒種過,不過這些機器都是定型的,他只是借鑒過來略加改動罷了。

    把米礱完,又用碾米機碾成精米。碾米機的結構與礱米機有些相像,重要的工作部分還是對輥。不過碾米機的輥本就是要用鐵輥,效果反而好了。

    把米碾罷,徐昌帶著莊客牽過一頭驢來,帶起揚谷機,把碾好精米里的谷糠之類雜余清去,便只剩下白花花的米,都裝進了麻袋里。

    看看時間,用了不過半個多時辰,不制好了近兩百斤精米,比這個時代純用人力作業不知快了多少。

    張君平和身後的一眾官員連連點頭。此時中原最缺的就是人力,有了這一套農具,完全可以大規模地種植水稻,前途不可限量。此時的大宋的政治中心在中原,包括近百萬的軍隊也絕大部分都在北方。中原荒蕪,根本供養不了這麼多人口,全靠利用汴河從江南調糧。如果中原的農業能夠發展起來,那可不是多產多少糧食的問題,而是能夠大大節省人力物力,帶來一連串的好處。

    新米收好,徐平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便對張君平道︰「這是今年莊里第一次收的新米,不如便煮了大家一起嘗嘗如何?看看我們中原的米與江南運來的有什麼不同?」

    這算是儀式的最後一步,吃過了新米才算是這里水稻種植成功,大家一齊稱好。這全靠了徐平莊上機具齊全,要知皇上帶群臣觀看割新谷,還不能讓大家吃上新米呢。

    莊里有酒,又殺了幾只羊和百十只雞,就在麥場里擺下筵席。其實徐平很想殺一頭牛吃,去年買的大牛下了幾只牛犢,已經顯得有些多了。朝廷壓死了牛的價錢,出去賣根本劃不來,還不如殺了吃肉。但忌憚此時禁殺耕牛的政策,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徐平終究是不敢。

    擺好酒菜,煮好的新米端上來,張君平第一個動筷子,象征性地帶領大家吃了兩口,贊上一句︰「這米軟糯筋道,尤勝江南!好!」

    眾人一起叫好。

    其實莊里第一次種水稻,又沒有精選品種,又能好吃到哪里?不過這個喜慶時候,說上兩句好聽的添個喜氣罷了。

    酒過三巡,張君平問徐平︰「聽說你家里原是酒戶?曾有人出仕沒有?」

    徐正往上數三代就數不全了,多少輩子也沒聽說過有個當官的,徐家多少代了都是正宗貧下中農,直到徐正這一輩才把個貧字去了。

    徐平恭敬答道︰「回提點,我家祖上歷代務農,直到家父在鄉下實在過不下去了,才去京城里賣酒,實在沒有人出仕過。」

    張君平便對徐平說︰「那麼,你有沒有興趣出仕做官?我看你心思靈巧,小小年紀便懂開溝治渠,又懂治理田地,能夠發明新機具,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有意,我上報朝廷,補個官做,為朝廷效力,也是個出身!」

    徐平怔了一下。若是這個時代的其他普通人,有這個機會自然是喜之不禁,時代限制,當官才是上等人嗎!徐平卻不以為然,補的小官什麼樣子他可是見過了,李用和忙忙碌碌,過的還不如他家好呢。更不要說石延年,要不是有張知白賞識,當知縣之前混得比李用和還慘。

    猶豫了一會,徐平才答道︰「謝提點賞識!不過我自小隨老師讀書,家里一再告誡,要考科舉中進士才是出身,只好愧對提點好意了。」

    張君平是恩蔭出仕,自然知道有進士出身和沒出身的巨大差別,聽了徐平的話便有些怏怏︰「小莊主有這個志氣實屬難得,你還年輕,俗語雲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便埋頭苦讀幾年,搏個出身!如果事不如人意,有一天到了那步田地,我們再計較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19 PM

第23章 秋意

    蕭瑟的秋風從水面上帶來涼意,吹在臉上,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徐平坐在酒鬼亭里,趴在欄桿上看著金水河,臉色陰沉。

    自從石延年到金鄉縣外任,曹瑋到了西北,京城里已經很少有人特意來酒鬼亭里喝酒了。白酒在京城也有了一些固定客戶,主要以一部分高階武官為主。這些人沒什麼雅興,不會為了喝口酒跑上幾十里的路,大多都是依靠幾家向京城里偷偷走私白酒的供貨。

    徐平知道有幾家有勢力的大戶專門向京城里走私白酒牟利,但懶得管他們,只是當作不知道罷了。甚至還有人家試探過與他合作,徐平想也不想就回絕了。這種違法犯罪的錢他是不會賺的,要想長命百歲,必須安全第一。說到底徐平賺錢的門路太多了,實在不值得冒險。當然向徐家莊上的人打聽白酒的釀制方法的人一直不少,但由于參與的人都是親信,而且莊子里對莊客實在不錯,到現在為止還沒泄露出去,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

    最糟心的還是白糖鋪子,自開了之後各種污七八糟的事層出不窮,徐平是真地有些煩了。白糖賺錢是賺錢,但賺得太多太容易了,又在京城這個魚龍混雜之地,被方方面面的人盯上,各種各樣的手段都使了出來。

    前兩天京城里托人傳話,讓徐平抓緊時間進城一趟,關于白糖鋪子有事要談。徐平以莊里事務煩忙拒絕了,只是給老爹寫了一封信,讓他萬事不管,只管每個月分錢,不要卷進漩渦里去。

    所謂的有事要談,無非是又有哪個豪門想從白糖行業里分一杯羹,要麼想入股,要麼想開分店,徐平哪有那個時間理他們?李家合伙做生意,這些事情當然是由他們去擺平,沒那個能力就別吃那麼大口的肉。

    反正徐平無所謂,大不了把鋪子一關,全家再搬回白沙鎮里,靠著現在賺的錢再加上一個田莊一座酒樓,足夠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秀秀哼著歌,守著一個小煤球爐子,一面溫著酒,一邊煮著一大鍋魚湯。魚是從金水河里釣起來的大鯉魚,味道鮮美,已經煮了半個多時辰了。

    徐平不去京城,李家憋不住,只好讓張天瑞來白沙鎮跑一趟,把白糖鋪子的一些事情商量清楚。徐平便帶了秀秀過來,在酒鬼亭里等張天瑞。

    白糖鋪子這一年能為徐家賺進七八萬貫錢,徐平也覺得過了,這個數額實在太大,如果沒有強大的背景,這個生意很難堅持下去。此時宰相的月俸的不過四百貫,一年下來,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補貼和賞賜,到手也不會超過兩萬貫錢。徐家這樣一個普通商戶,何德何能保住一年近十萬貫的利潤。而且宋朝官員的俸祿向來都是打折發的,說是多少,實際到手總要打到六七折。

    張天瑞來了談談也好,徐平不介意以一個合適的價錢把白糖鋪子和制白糖的方法一起轉讓出去,省了這許多麻煩。

    至于拉幾個有實力的人家進來為自己撐腰,然後大賺特賺的想法徐平從來沒有過,實際上那也是個可笑的念頭。朝里真正掌權的是士大夫,那些所謂豪門不過是圈養的寵物,完全沒有可能庇護這麼大的生意。至于與士大夫合作更加不要提了,哪個宰相家里會開商鋪?那不是找不自在嗎?宋朝嚴禁官員士大夫放貸牟利,雖然沒有禁止經商,實際也是潛規則,自己不能直接參與商業活動。此時還沒有北宋後期的那種種亂相,士大夫相對比較潔身自愛。

    在這個世界呆得時間越長,徐平越覺得無力,前世對著歷史課本指著江山的豪氣早就被磨淨了。那時自以為古人都是傻的,如果對上了,只要略微使點小手段還不把他們耍得團團轉?尤其前世流行厚黑學,到了這個時代還不是如魚得水,什麼迂腐的士大夫,眼里只有錢的小人,隨便用點手段還不得讓他們干什麼就干麼,把他們賣了還得給自己數錢。真正接觸了才知道那個想法多麼可笑,那些知識的流行不過是把古人當傻子罷了,實際上真沒幾個傻子。若論聰明好學,做事干練,有幾個人比得過此時還在海南島上苦挨日子的丁謂?就是後世自以為聰明的什麼厚黑心狠之類,也沒幾個人比得上他,丁謂有句名言︰「古今忠臣孝子事,皆不足為信。乃史筆緣飾,欲為後代美談者。」這比那什麼歷史就像小姑娘之類的說法早了不知多少年。然而結果如何?還不是被一下貶到海南島,一輩子也沒再踏足京城。

    徐平前世的人總以為可以用小聰明耍了古代的士大夫,不過是個笑話罷了。要想在他們之中立足,必須有大智慧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所謂小聰明不過是賭運氣走命運的鋼絲,這不是徐平喜歡的日子。

    直到日上中天,徐平才看見大路上騎馬的張天瑞的影子。也不知這個張天瑞與李家是什麼關系,極得信任,白糖鋪子所有事情都委托他處理,從來沒見李家的人直接來過問過一句。當然這里面也有李家身為官宦外戚,不好直接參與商業活動的原因,找這麼一個人來作白手套。

    把張天瑞接到酒鬼亭,見禮罷了,徐平道︰「都管遠來辛苦,且喝一杯酒。那里煮得有金水河里上好的金色鯉魚,拿了來下酒。」

    張天瑞謝過,與徐平喝了三杯酒,才把酒杯放去,對徐平苦笑道︰「小官人過得好悠閑,卻不知我們在京城快要愁白了頭了!」

    徐平淡淡地道︰「都管說笑,我那里上萬畝的田莊,每天不知有多少事,從來沒一日空閑,悠閑二字從何說起?」

    張天瑞不糾纏這個問題,直入主題︰「白糖的生意遇上大-麻煩了!」

    徐平並不在意︰「又是哪一家要找我們的麻煩?」

    張天瑞嘆了口氣︰「不是哪一家,李防御雖然官職不顯,母親卻是大長公主,本朝還真沒哪一家會向死里得罪。這一次,是朝廷出手,不管是誰去說話,都沒有了用處。」

    徐平一驚︰「什麼意思?」

    張天瑞道︰「小官人還記不記得,年初因為鋪子里收了陳茶,在朝廷里引出了一場風波,有幾個官員因此受了懲罰?」

    徐平點點頭,這事他當然記得,說起來還是自己來這個事做的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呢,想起來也有點小自豪。

    「這一次,就是因為上次被逐出京城的馬季良而起。」

    徐平聽了,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張天瑞︰「怎麼又牽扯到他?他不是已經被放任到兩浙,管不到朝堂的事了嗎?」

    張天瑞只是嘆氣︰「就是因為他到了浙東,才惹出事來!我們鋪子里收的砂糖都是從四明來的,正在他的治下。因為今年生意好,我們幾乎把四明一帶的砂糖全部收購了。也不知道馬季良怎麼想的,把我們收的砂糖數量統計了一番,折算成錢數,算了一筆賬,便上了一本奏章。」

    徐平還是有些不明白,問道︰「我們那都是公平交易,不偷不搶,他統計了又能怎樣?難道賺錢還犯了律法不成?」

    張天瑞搖頭︰「不犯律法,馬季良只是告訴朝廷,僅僅是四明的砂糖,我們鋪子里一年便可得利一二十萬貫。如果把這生意收規官有,白糖與茶鹽一般實行官榷,推行天下,一年朝廷可增加一兩百萬貫的收入。三司年年入不敷出,聽了這個來錢路子,登時動心,已經派人找過李太尉了。」

    徐平聽了這個消息,一下怔在那里。收歸官有,什麼個意思?這三司的思想也太超前了些,要一千年後才出現的玩法,現在他們就搞出來了?轉過頭來一想,這發展也實在是自然而然。大宋的官辦工商業規模龐大,幾乎涵蓋經濟的各行各業,是中央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而且方法靈活,有官辦官營,還有官辦民營,甚至官私合營,換個名頭,一千年後的各種玩法幾乎全部都出現了。如果不是後來蒙古人入侵,政治經濟出現巨大斷層,在徐平想來,恐怕連改革開放都省了,這時候各種體制幾乎都已經出現。

    宋朝中央財政壓力極大,除了宋初的幾十年,增加財政收入幾乎一直是朝廷的頭等大事。一年一兩百萬貫,足夠三司撕破臉皮,親自下場了。先前還想著什麼豪門大戶出手,總有應對的辦法,卻沒想到數額大到了一定程度,會招來三司這個怪物的覬覦。

    目前白糖的市場主要是皇宮和京城里豪門大戶,如果真地推廣到全國,一年得利上百萬貫一點不難。越是生活條件差的時候,白糖越是生活必須品。想起前世的時候,小時候小賣部外面總是掛個牌子︰「煙酒糖茶」。煙草此時還沒興起,不去說它,酒茶這個時代可是已經專營,把糖納入專營體系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怪徐平前段時間沒有向這個方向想。

    中國的煙草專賣收入幾乎包辦了全部軍費,那還是徐平的前世,這個時代如果把幾項專營搞好了,實際上可以解決財政的大部分。三司總理全國財政事務,對這一點比誰都清楚,打上白糖的主意實在是自然而然。

    想起三司這個怪物的恐怖,徐平連反抗的心思都沒了。別說是他,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恐怕連當朝宰相都沒有力量抵抗,就是皇上親自出面,也未必能夠壓下三司的沖動,這個怪物對錢財的渴求超乎想象。

    沉默了一會,徐平才問張天瑞︰「李太尉怎麼說?」

    張天瑞苦笑道︰「小官人聽了可要鎮靜。太尉說得清楚,三司的決心已經下了,任誰都擋不住,只能想辦法從朝廷手里要點實在的好處。太尉是想爭取遷上兩官,再換個實任的好差事。小官人也可照此做,從朝廷那里要個官員出身應該是不難的,就是錢茶田地也盡可開口,應該不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20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4-7 07:15 PM 編輯

第24章 談判

    豆兒在小火爐邊靜靜地溫著酒,秋日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伴著身旁樹上不時飄下的幾片發黃的樹葉,寧靜而祥和。

    徐平與父親徐正相對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好久都沒有說話。

    父親明顯老了。

    在白沙鎮得了張天瑞的消息,徐平第二天就趕到了京城里,生怕因為這件事情父親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沒想到進了家門,竟然發現父親過得很悠閑,絲毫都沒有生氣的樣子。說起白糖鋪子的事,徐正只是讓徐平拿主意,自己打定了主意做個甩手掌櫃,再沒了去年的銳氣。

    沉默了一會,徐平問道︰「朝廷要收白糖鋪子,阿爹怎麼想?」

    徐正呵呵笑著︰「收了也好,省了多少心!不過制白糖的法子都在大郎的腦子里,可得多要點好處!」

    「那可是一年近十萬貫的生意!」

    徐平沒想到父親這次能夠平靜地接受,加重了語氣提醒。

    徐正嘆口氣︰「那又如何?錢哪有賺夠的時候?我們現在在京城里也安了家下來,中牟的田莊收拾好了也有近萬貫的近賬,富比王侯了。我本是在家鄉活不下去才來京城賣酒,到這一步,這一輩子也知足了。」

    徐平見父親說得很真誠,心中松了口氣,問他︰「阿爹能這樣想就好。對了,把白糖鋪子轉讓出去,你和母親以後住在哪里?」

    徐正抬頭打量著周圍,口中道︰「這座宅子不好嗎?以後我和你母親就住在這里,安養晚年。等到了後年,你和素娘成了親,生下一兒半女,我們老兩口含飴弄孫,那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你們能這樣想就好。」

    既然父親想得開,徐平就放下心來。白糖的生意不做就不做,一年近十萬貫的收入,這麼多錢他也不知道怎麼花,還是安心搞自己的鄉下莊園。從今年開始,莊里養的羊向著萬只的數字邁近,加上其它收入,田莊里一年也能有一萬多貫的收入,還是東京城里數得著的員外。

    與父親談過,到了中午的時候張三娘又嘮叨,說是好多熟人都告訴她,這次徐平把制白糖的法子獻出去,可以向朝廷要個官身。拿捏得好了,說不定能直接做個京官呢。

    徐平只是笑笑,並不搭話。對很多低層選人來說,京官就是個分水嶺,踏上這一步才真正有個官的樣子。很多沒有出身的選人折騰一輩子,都跨不出這一步,在底層蹉跎到死。石延年在底層做了多少年,直到出知金鄉縣,才換了京官倒數第二等的太常寺太祝,可想這也多難。進士出身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為等次稍高一點的進入仕途就從京官起,贏在起跑線上。

    但對徐平來說,知道了這個時代這種雜流出身的官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便從來不放在心上。說白了,這種官做了還不如不做,除了這個時代的一些官迷,沒什麼人願意以這種途徑當官。如果要做官,還是老老實實地去考個進士出身,走到哪里都能抬起頭來。雖然大部分的進士,尤其是名次靠後的進士其實也是在底層蹉跎一輩子,但身份在那里,人人都尊敬。

    摸了父母的底,徐平心里也就有了數,知道該怎麼去與三司談了。

    來到京城的第三天,三司來人,通知徐平去三司衙門里談事情。

    徐平是手握制白糖技術的人,只有三司求他,沒有他去求三司的道理,只是推托,連叫了兩三次,徐平都推說身體不好,就是不去三司。

    到了第十天,三司的人終于憋不住了,直接來到了徐平家里。

    聽到三司來人,徐平急忙讓豆兒給自己弄點姜水在臉上涂了,才由張三娘扶著來到了客廳里。

    幾個兵士和吏人站在門外,客廳里面的主位上坐著一位面色微黑的中年官員,身材中等,面色沉重。

    徐平對這個時代的官制也不熟,看不出這官員是幾品官。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個在三司里面說得上話的,急忙上來見禮。

    那官員仔細打量了徐平一遍,沉聲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見他面色不善,也不敢放肆,小心回答︰「小的正是徐平。自來到京城就染了風寒,一直不見起色,沒去拜訪官人,萬望恕罪!」

    那官員擺了擺手,並不糾纏這些,自我介紹︰「本官李咨,忝為現任三司使。今日登門,有些事情與你商量。」

    徐平吃了一驚,沒想到三司使會直接出面來談,原還以只會被個小官過來隨便打發他。要知道三司使被認為位比執政,比宰相雖然差了許多,便與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相差卻不大,是大宋最核心的幾位官員之一。

    徐平忙上前重新見禮,在一邊陪坐的徐正和張三娘也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我今日登門的目的,想必你們也已經心里有數,就是為了白糖生意要收歸官榷的事。」說到這里,李咨嘆了口氣,「這些事情,本來是要由鹽鐵副使和判官來處理的,但現在都職位虛懸,只好我來了。」

    徐平沒敢接話。這事情他也有耳聞,朝廷讓孫o畝和知制誥夏竦為首重議茶法,把李咨主持制定的貼射法廢了。廢了茶法之後朝廷又追究責任,鹽鐵副使和鹽鐵判官作為直接主管部門的領導,都被降官外放,一些具體負責的公吏甚至被流放沙門島,對三司相關人員的處罰相當苛刻。就連三司使李咨自己也受到了彈劾,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被擼帽子。他對白糖專榷這麼積極,只怕也存了個將功贖罪的心思,讓茶法的風波盡快過去。

    三司是鹽鐵、度支、戶部三個部門的統稱,以三司使和副使總領,其他每個部門都有副使和判官,作為主管官員。三司使總領三部,各部門不再設正使,以副使為長官。各種物品的專賣事宜基本都歸鹽鐵部,茶法出問題當然首先追究他們的責任,此時舊官已免,新官卻還沒上任。

    為了陳茶,徐平一不小心也摻和進了茶法的漩渦中,聽了李咨的話,哪里還敢捊他虎須,只好小心說道:「有什麼事,相公盡管吩咐。」

    李咨沉著臉,手指在桌子上有節律地敲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長時間,李咨才道︰「白糖專榷,我決心已下,上報了朝廷,也無人反對,只是讓我參詳。直說了吧,如今國用艱難,這麼一條財路必須要收到三司屬下來,你們有什麼要說的?」

    徐正看了看徐平,默默退後了兩步。自從經了上次事情,徐正就決定凡是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給兒子,自己不去著急上火地費那個心。

    徐平上前一步,斟酌了一會,對李咨道︰「我們都是合法做生意,朝廷說收就收上去,總要給我們點補償吧?」

    李咨淡淡地道︰「你們要什麼補償?」

    不等徐平回答,李咨又加上一句︰「與你們合伙的另一家我自去說,你們不用理,只管說你們自己的話就好。」

    這是個漫天要價的時候,徐平仔細想想才回答︰「不說那間白糖鋪子,如何制白糖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朝廷把鋪子收了也沒什麼用。」

    「我當然知道,不然我來找你們干什麼?」李咨面無表情,「你只管說,要怎樣才肯把白糖方子獻出來?」

    徐平知道再東拉西扯也沒意思,狠下心直接問道︰「我從來沒有想過獻出去,原來只想靠這一個方子安享一輩子的富貴。相公應該知道,白糖鋪子一年賺的錢不少,足可以夠我們一家富貴一生了。絕了我們這一條財路,不知朝廷要用什麼作為補償?」

    「你想要什麼?」李咨的面色平淡,不起波瀾。

    徐平不上當,只是問道︰「朝廷願意給我們什麼,相公何不說出來,讓我們仔細斟酌。」

    李咨冷笑一聲︰「斟酌?你們想斟酌什麼?我上門來問,已經是天大的恩典,只要你們的要求不太過分,我都會盡量滿足。如果貪得無厭,我自然會另想辦法,三司也不只是向你們買這一條路子。」

    這話就有些赤裸裸威脅的意思了。不過這也是實話,三司衙門管了大半個朝廷的事務,尤其是與錢相關的,無所不包,對付徐家這樣一個商戶,有無窮的辦法。可以讓你一文錢都得不到,自己哭著喊著乖乖把方子獻上去。當然為了朝廷的臉面,也為了自己名聲,李咨都希望徐平自己主動獻出來,不過卻不能獅子大開口。實際上這些年月主動向朝廷獻這類秘方的人並不少,真宗朝時獻制石的方法是失敗的,這些年江南有人向朝廷獻浸銅法卻是成功的,就是使用鐵片從硫酸銅溶液里置換銅出來,使產銅量一下上升許多。那一家就被封了管銅礦的官,這才沒多久的事。

    其實還有一件事李咨沒辦法明講。自從他提出白糖專榷的提議,朝里雖然沒人反對,也沒人敢反對,但還是有一些小插曲。參知政事呂夷簡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向李咨暗示了徐家和李用和的關系,提醒了他李用和的身份。這種事情沒有人敢去查證,但李咨也不能當作不知道,這才主動上了徐家的門。要不是有這層關系,哪里容得徐平裝病不去三司衙門,李咨派出兩個公人就架去了。

    徐平仔細揣摸著三司能夠給出的價碼,心中明白,最好不要直接要錢,而是盡量換成其他讓三司覺得不為難的東西。

    看著李咨,徐平小心地說︰「我們家里在白沙鎮上開得有一家酒樓,釀的酒就是在京城里也有名氣,卻由于不能在京城賣酒——」

    李咨看著徐平,微微一笑︰「白糖專榷之後,準許你們家在京城賣酒,每日以一千升為限,除了曲錢,不再另收稅!」

    既然知道徐家開酒樓,李咨算準了他們會提出這一條,早就準備好了優惠條件。其實曲錢照收,允許徐家在京城賣酒,侵犯的只是京城里其他酒戶的利益,朝廷沒有付出任何代價。

    徐平見答得痛快,急忙加碼︰「我們家在中牟還有一處田莊,原來都是淳澤監牧馬的荒地,開墾艱難,再過兩年就收錢糧了——」

    「免你們田莊二十年的賦稅,干脆我再大方一點,從現在騏驥院的牧馬地再劃出兩千頃給你們,只要開墾得法,一起免二十年錢糧!還有嗎?」

    「沒了,沒了!」

    徐平大喜過望,沒想到李咨這麼夠意思,自己的莊子一下能擴充幾倍,二十年沒有賦稅,這就真能趕上白糖鋪子的利潤了。

    實際上對李咨來說,淳澤監的地好幾年了都賣不出去,白白荒在那里,招人墾種還要三司付出成本,劃給徐家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三司手里京西路和開封府的荒地不知有多少,荒得他們都以愁,白給人種也願意。

    見徐平還算識時務,李咨的面色也緩和下來,對徐平道︰「既然說好,那你養兩天身子,便到三司衙門把制白糖的方法傳下來吧。」

    徐平剛要答應,一回頭看見父親徐正在一邊神情有些黯然,知道他心里還是不舍這一樁生意,心中一動,對李咨道︰「相公,剛才說的都是給我們家里的好處,其實也不用朝廷付出什麼。向朝廷獻秘方,朝廷不都還賞官身嗎?不知我們家里有沒有?」

    李咨打量了一下徐平,問道︰「怎麼,你還想要個官身?這也不難,不過你年齡還小,不足二十,卻不到銓敘的年齡。」

    此時一般官員的升遷主要靠磨勘,除特殊情況外,一般要求職事官從二十歲開始銓敘,也就是成年才能正式做官,徐平還差了幾年。

    聽了李咨的話,徐平忙道︰「相公誤會了,我是給我阿爹要個官身。他辛苦了一輩子,朝廷收了白糖鋪子,阿爹沒了事情做,若有個官身在身上,也好安養晚年。至于在下,如果要作官自然是參加科舉中進士,不需如此。」

    李咨聽了,轉身看著徐正,想了一會,才點頭道︰「好。不過話先說在這里,我可以給你們一道告身,至于要任什麼實職,我就管不到了,看你們自己造化。如何?」

    徐平急忙點頭稱好。

    向朝廷獻秘方被采納,除了賞賜,基本都會賞個官做,這本就在李咨的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徐平是給父親徐正要的。孝道本就是朝廷提倡的,這點變化其實還是好事,李咨痛快應承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21 PM

第25章 官身

    「三十多年轉眼過去,白雲蒼狗,世事如雲煙啊!」蔡主管與徐平並排站著,看著手下的小廝向車上搬酒,搖頭感嘆。「想當年徐官人來京城賣酒,每天都是天不亮到我們班樓賒酒,挑著擔兒走街串巷賣上一天,也不知道能賺幾文錢。那時候我就在班樓,別的伙計躲懶不起來,大多都是我給徐官人量酒。那個時節,誰能想到有今日?如今我在班樓做了主管,卻要來你們家賒酒,所謂滄海桑田,也不過是如此了。」

    徐平微微笑著,沒有答話。

    蔡主管是班樓的主管,三十多年前就與徐正熟識。三十多年前過去了,酒樓里打雜的小廝成了主管,賣酒的落魄後生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官人,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班樓也要來這里賒酒,不由不讓人感嘆。

    徐家獲得了在京城賣酒的權利,便就在新鄭門外,京城到新鄭的大道旁建了這一家酒鋪子,專門批發從白沙鎮運來的白酒。每天限量一千升,來批發的客戶卻太多,徐平便給長期客戶定了份額,都要在巳時交接完畢,過時不候。這是獨門生意,他有這個底氣。

    為了避免麻煩,徐平決定不在京城經營零售業務,所以鋪子也開在城外,避免跟分銷酒戶搶生意。京城里有釀酒權利的七十二家正店,有十八家做了徐家的長期客戶,在這里批發白酒回去賣。按照此時的習慣,都是零售戶先取貨賣了之後才給錢,即大多都是賒賣。不是如此,當年進京的徐正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哪里就能一下做起酒的生意。當然賒賣要有保人,不過對正店來說,他們家大業大,也就無所謂了。

    當年徐正賣的是班樓的酒,現在倒過來,班樓是第一家與徐家確定長期合作關系的大店。因為當年的交情,蔡主管在徐家有些面子,專門負責他們店里的白酒生意。每天清早來拉酒,十天一結賬。

    徐正現在有了官身,還是屬于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奉禮郎,從級別上說起來與石延年竟是平級了。本來白糖實行專賣之後,三司有意給徐正一個在榷貨務里專門管白糖事務的小職事,徐正自己也動心,被徐平堅決推掉了。他讓老爹只是弄個官身在身上,絕不承擔具體職事。他們家里有錢,只要享受那從八品文官的待遇就好了,何必去勞心勞力具體做事。

    沒有具體職事,徐正便徹底閑了下來。如今他綠官袍穿在身上,商賈的事便不好再插手,免得丟了朝廷的體面,連家里的生意都撒手不管。如今白沙鎮上和京城里的酒鋪,全靠徐平一個人插時間管著,他不在京城的時候,京城里的酒鋪便由劉小乙代管。一年多的時間,那個酒樓里招呼客人的小廝劉小乙,也成了這處酒鋪的主管了。

    小廝把酒裝上牛車,蔡主管向徐平告辭。一邊走著,一邊不斷地敘說著過去與徐正的事,感嘆著命運的神奇。

    又送走幾家,看看太陽升起來,大客戶基本都已離去,剩下的都是挑著擔子賣酒的小販。徐正也是如此起家,所以對這些小販相當不錯,賣酒的桶和扁擔都是徐家提供,而且每桶酒的損耗徐家也比其他家多寬裕一分。

    別看京城里的大店一家比一家豪華,酒上賺錢卻全靠薄利多銷,利潤的大頭已經被朝廷拿去,酒樓和分銷酒的酒戶都只能得蠅頭小利。為了利潤,酒樓對每個細節都摳得很細,一桶酒給酒戶饒上十文錢還是八文錢的損耗,眾多酒戶加起來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徐家的白酒利潤要高一些,可以放得比較寬。

    此時的酒由于是壟斷經營,銷售額基本固定,薄利多銷還是厚利少銷其實對整體利潤並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各家酒樓內部競爭。也正因為如此,後來朝廷對酒曲實行加價減量和減價加量都不影響酒稅總額,只是當作一個調節民生的政策,經濟意義並不大。

    跟劉小乙打過招呼,徐平便告辭向城里的家行去。

    他是今天要進城,便與白沙鎮送酒的隊伍同行,順便看看白酒的銷售情況。雖然還沒有成為大眾流行喝的酒品,在一個一百多萬人口的大城市,每天一千升酒還是輕輕松松就能賣掉的。

    從新鄭門進城,過了汴河,便就到了京城的家里。

    李璋正和保福在院子里玩鬧,看見徐平進來,急忙跑過來問候。然後就跟在他的後邊,甩也甩不掉。

    客廳里,徐正一身嶄新的綠色官服,滿面紅光,正與林文思、李用和跟段老院子閑談。里面內房,林素娘陪著張三娘說話,甦兒則和豆兒進出忙著。

    今天是慶祝徐正當官的日子,徐家的近親就這麼兩家,早早就過來。等到了下午還會開筵席,請周圍的鄰居吃酒。

    釋褐為官在這個時代是了不得的事,也就是京城里見多識廣,要是在白沙鎮那個小地方,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要來祝賀。別看徐正官職低微,地方上可是與知縣差不多平級的人物,說起來真正是一方豪強了。

    進客廳向諸人行了禮,徐平便老實站在一邊。在座的都是他的長輩,可沒有他坐的地方。

    徐正隨口問了幾句莊子里和白沙鎮上生意的情況,便轉過話題。如今他是當官的人,不能再整天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父親這麼快就適應新身份,讓徐平覺得非常驚奇,他本來以為,老爹這一輩子不會對錢之外的事情感興趣。卻不想那是徐正沒有當官的機會,那時也不會向這方面想,這個時代一穿上官服,絕對是立刻就有人上人的感覺,整個人都會變。

    把徐平晾在一邊,徐正繼續向親家林文思請教著與官宦打交道的經驗。當官之後不能再在鋪子里做掌櫃,徐正總要找點事做,便費盡心機搜集周圍官宦人家的資料,有空了去走動走動。

    李用和也有一幫當官的朋友,不過都是下層武官,徐正看不上眼。要知道他可是文官序列,雖然沒有具體職掌,身份卻擺在那里,怎麼會去跟小武臣打交道?文官當然有文官的尊嚴。

    徐平知道這只是父親新當官的新鮮勁來的熱情,也懶得管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27 PM

第26章 慶祝

    直到張三娘招呼徐正,林文思才擺脫出來。他讀了二十多年書,參加了三次科考,到現在還沒一官半職在身上。徐正對詩書全然不通,全靠兒子獻上一個制白糖的方子,竟然就得授京官,不能不讓林文思感慨。

    徐正離開,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身邊,問他︰「聽說這些日子附近的縣有不少都派人到莊里去學種稻,你如何處理?」

    徐平恭敬答道︰「他們想學我就教,這種事沒什麼好瞞人的。不過能不能學成還是看他們自己,有的縣里派到莊上去的人,每天都是喝酒玩樂,怎麼也學不到什麼東西,我又有什麼辦法?」

    林文思贊賞地點點頭︰「你做的對,教人又能花多功夫?不管他們學成還是學不成,都是你結下的善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再者說,開封府比不得其他地方,這里的官員將來都是要被朝廷重用的,也是你的進身之階。」

    徐平也是覺得是這麼個道理,開封府屬下各縣的縣令簿尉要求明顯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經過這一任,運氣差不多的要不了多少年就能進入中央。雖然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是個什麼樣子,但多認識點人總是不會錯的。

    林文思又問了徐平的學業,對他道︰「早則下年,最遲也在後年,朝廷必定開科,你不可馬虎。」

    徐平急忙稱是。他也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參加一次科舉就能高中,但即使第一次不中,對增長見聞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次參加科舉印象最深,自己有什麼長處什麼短處一下就能明白,對以後的學習很關鍵。

    說完這些,徐平才問林文思︰「老師,前些日子知襄邑縣的龐醇之專門派人到莊里,請我去他們那指導開溝渠平稻田。我不知這是個怎樣的人,要不要去?要是踫上個刻薄的,做的好了沒什麼好處,一不小心有點不是還可能會受到責罰,不是什麼好差事。」

    林文思想了一會,才道︰「此人我有耳聞,前兩年他在開封府做法曹,雖然沒有與他打過交道,但聽議論是個很有吏才的,不過對手下苛刻了些。你是他禮請過去的,應該不會苛待你,只管去好了。聽說朝中幾位大員都看重他的才干,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此時結交一番總是好的。」

    徐平點頭稱是。其實他不是不知道這位龐知縣,此人是此時少見的在他前世記憶里留下印象的人之一,不過那些都不是什麼好印象,所以才猶豫。龐籍字醇之,此時知襄邑縣,也就是後世的睢縣。襄邑臨汴河,境內溝渠縱橫,幾乎年年都有澇災,是個不好治理的地方。龐籍上次也參加了張君平主持的現場會,不過混在一群知縣主簿里,沒有引起徐平的注意。這次專門派人請徐平去縣里指導開渠,徐平才想起來。

    徐平的歷史按說學的不錯,但只限于課本上的歷史大勢,具體到年份和歷史上的人物就兩眼一抹黑。龐籍留給他的印象就是包公戲里的龐太師,那可不是隨便招惹的人物。好在他心里清楚,戲文里的歷史靠不住,那都是下層文人為了滿足人民群眾的口味隨手編出來的,能把人名搞對就了不起了。而且越是年代靠後出現的戲文評書,越是與歷史事實天差地遠。比如三國故事出現于唐興盛于宋,就相對靠譜。到了清末民國時候大量出現的長篇評書,就基本與歷史真實無涉了。包公戲出現于元,興盛于明清,里面的人物基本與他們的歷史本來面目沒有什麼關系。

    徐平來到這個年代,自然知道不能靠戲文評書里的印象評判真實的歷史人物。不說其它,包公戲里著名的《鍘美案》,他就很明白在宋朝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許出現這種故事,更何況其他。

    所以接到了龐籍的邀請,徐平要問問身邊的人,才敢下決定。

    又忙了一會,就在客廳里擺下筵席,一起慶祝徐正釋褐為官。這是自己家里先慶祝,結束了之後才會多擺幾桌請街坊鄰居。徐正當官已經有些日子,之所以等到今天才慶祝,是因為看了皇歷今天利升遷。其實這是個贈官,又不出去擔任具體職事,一輩子也沒升遷的指望了,就是取個好彩頭。

    沒有外人,張三娘和林素娘也一起湊個熱鬧。徐家是生意人家出身,沒有什麼女人不上酒席的講究。林文思不是研究道學的,其實思想多有叛逆,也不在乎這個。林素娘長到十幾歲,連《女誡》都沒看過,自由得很。

    今天林素娘的樣子有點奇怪,走路小心翼翼的,像是腳受了傷。不過看她滿面春風,又沒有受傷的樣子。

    倒上酒,徐正端著酒杯站起來,想說幾句感想,憋了半天才說一句︰「萬沒想到我老漢也有穿綠袍的日子,皇上聖明,祖上積德!」

    來來回回,說了好幾遍「皇上聖明,祖上積德」,再沒有其它說詞。

    一眾親友聽了只想笑,不過看徐正一臉嚴肅,不好刺激他,只好強忍著。

    好不容易激動勁過去,徐正才道︰「一起干這一杯!」

    喝過了酒,徐正坐下,段老院子先向他敬酒。徐正喝過了,拉著段老院子又是說了半天廢話,從自己當年挑著擔子賣酒說起,到在老院子隔壁開起小酒鋪,一直說到開清風樓,最後感嘆自己人生的不易。

    老年人的耐心不是少年人比的,饒是如此,段老院子也有些吃不消。

    跟著林文思和李用和敬酒,徐正依然是羅嗦個不休,幾十年活下來,到了今天竟像是重新做人一般。

    徐平在一邊聽得直搖頭,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就把老爹刺激成這樣,在這個時代,官身果然比金錢還要可愛。

    這種心情徐平確實難以理解,他的前世對人的評價多種多樣,一個小公務員的身份根本不足以讓人羨慕。卻不知那是社會流動性增大的結果,在人被地域死死限制住的年代,吃上皇糧就自然而然被認為高人一等了。

    長輩敬完,才輪到徐平和李璋,還好此時徐正的興奮勁已經過去,說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放過了他們兩個,沒再長篇大論地憶苦思甜。

    這一頓酒喝了大半個時辰,看看太陽快要掉下去了,把筵席撤掉,重新在院子里又擺了幾桌,才讓保福去請街坊四鄰。

    徐平不願意湊熱鬧,便騎馬送李用和一家回去。

    段老院子一個人騎頭小驢,李用和給他牽著,李璋與徐平共乘一騎。搬家之後徐家與李用和家近了許多,用不了許多功夫,徐平便就騎馬回來。

    周圍的街坊鄰居徐平並不認識,也懶得與他們糾纏,便繞到後院去。

    進了門,卻發現林素娘和甦兒豆兒三個小姑娘在後院里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不知在說著什麼。看見徐平,三人一起閉了嘴,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做賊一般。

    徐平心中好奇,叫住甦兒︰「你們在這里做什麼?」

    甦兒小腦袋猛搖︰「不做什麼!小官人,你快到前面去,大家都在那里等你去敬酒呢!」

    甦兒越是這麼說,徐平心中越是起疑,偏偏不走。見林素娘和甦兒兩個把手放到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讓他看到,不由好奇心想,問林素娘︰「素娘,你們有什麼好東西不讓我看?大家都是一家人,見什麼外?」

    林素娘紅了臉,小聲道︰「女孩兒家的東西,怎麼給你看?你快去前面幫著招呼客人,都是街坊鄰居,你也要認識一下。」

    聽見說是女人的東西,徐平便不好意思再堅持。還要兩年才與林素娘成親,徐平不好沒有臉皮,向女人堆里湊,便告辭離去。

    走了幾步,終究是心里好奇,徐平又突然轉身向三個女孩兒看過去,卻見林素娘手里拿著一雙小小弓鞋,正在向豆兒比劃。

    甦兒看見徐平扭頭,向他做了個鬼臉︰「偷看女孩兒家東西,官人好沒有面皮!」

    旁邊的林素娘紅了臉,狠狠瞪了徐平一眼。

    徐平沒想到只是一雙鞋子,覺得不好意,急匆匆地離開。

    走到路上,越想越是不對,一又弓鞋幾個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干什麼?進了後廳才猛然想起來,那雙弓鞋比平常穿的鞋子明顯小了些,是有特殊用途的,再聯想起三個小女孩的神態,一拍腦袋終于明白,三個小女孩竟然是在討論纏足的事情。那麼小的弓鞋,明顯是用來限制腳的,怪不得今天林素娘走路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怪異,竟是學著人開始裹小腳了!

    中國婦女什麼時候纏足在徐平前世是眾說紛紜,他來到這個世界卻就不用胡思亂想了,纏足正是起于這個時間。宋之前中國無纏足風俗,到了北宋不知什麼時候宮里才開始流行起來纏足,當然這種纏足與後世的也大不相同,只是把腳綁得縴細一些。京城里的大戶人家女子最喜歡學皇宮里女子的裝束,從發型到服飾,甚至一些小首飾,莫不以宮樣為貴。纏足也是如此,從宮里流傳出來,便有一些大戶人家跟著學,無非追求個新奇。

    這與士大夫的口味無關,更談不上後來小腳盛行時的心理變態,實際上開始士大夫們是反對的,不過是女人們為了愛美有樣學樣罷了。女人為了變得漂亮會做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便如這個時代的纏足,徐平也說不出什麼,在他的前世更加離譜,整形隆乳比這個時代的纏足可怕多了。

    宋朝小腳並不流行,也就是林素娘這些小姑娘愛美折騰一下,吃了苦頭自然就不干了。真正大興是女真人進入中原,金朝貴族極力推崇,到了元朝才開始風靡大江南北,越來越變態。明朝成為普遍的社會風俗,與已經腐爛了的士人趣味糾纏在一起,成為中國惡俗之一。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的纏足與後世的裹小腳不可同日而語,徐平心里還是覺得怪怪的,在前世的記憶里這可是個極變態的審美。看來什麼時候有空該與林素娘談一談,不要把她一雙腳弄壞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28 PM

第27章 歷史的輪回

    天聖四年五月初四,朝廷有詔令,今年開科舉,凡往年實應進士三舉諸科五舉的都免取解,直接參加省試。林文思雖然只有三十五歲,但已實實在在參加過五次省試了,取得了免解的資格。

    徐平自覺這兩年讀書有成,決心這屆應舉,一面積極準備考試,一面四處活動找保人,托關系,以取得參加發解試的資格。

    科舉里有一個舉字,指的正是其古意,自漢以來的察舉制。與明清之時不同,宋朝科舉還是察舉與考試並重,地方有審查考生資格的義務,雖然有文采,如果德行不修,也是不可以參加科舉考試的。不然的話,縱使一路順利高中,如果被發現有失德的事,比如曾有刑事犯罪記錄,不孝敬父母之類,仍然會被剝奪出身,地方官也受牽連,所以這個審查並不是走過場,需認真對待。

    好在徐平這些年田莊經營有成,又幫助好幾個地方整理田地,已經得到了一個好名聲,輕松渡過這一關。本來作為商戶參加科舉也是有限制的,此時並沒有完全放開,但徐正已經有了官身,徐家成了官戶,這個限制也沒有了。

    到了六月初,莊里的農活忙完,徐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緊張的備考中。

    這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徐平坐在村外大柳樹下的樹蔭里,手里拿著一本制賦的集子,苦心研讀。

    在不遠處,林素娘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赤著雙腳伸進水里,看著水里的一群水魚圍著她精致的腳丫游動,安靜地享受著初夏的陽光。

    徐平早就跟她說過不要纏腳,還遭了林素娘的白眼。好在過了一段時間,林素娘自己也覺得把腳裹著太不舒服,便又放開了。而且此時的小女孩最流行穿丫頭襪,就是那種五個腳趾頭分開的襪子,裹了腳便穿不了,也讓林素娘苦惱。和甦兒也就是玩鬧了一兩個月,她們便把纏腳這回事扔到爪哇國去了。

    在不遠處,秀秀和甦兒兩個面對面坐著,一人手里一把花花草草正在斗草玩。兩人大了兩歲,便依然玩起來就沒夠。

    自從知道了今年開科,徐平的日子便大多是如此渡過。到了下年就要與林素娘成親了,兩人的關系親密了許多,幾乎什麼話都能說出口,沒了前兩年的顧忌。林素娘反正沒事,便陪著徐平讀書。

    看了兩篇前人的賦,徐平揉了揉眼楮,把書墊在腦袋下面,躲在了草地上,看著天上不多的幾片潔白的雲彩出神。

    準備科舉最麻煩的是什麼?如果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讓徐平回答,他一定說是背那些經書。真正把書看過,準備了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經書是死的,最難的是思想的轉變。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思想主流,會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科舉內容直接反映統治者的意治,與社會主流思想互相影響,聯系緊密。

    而徐平所在的這個時代,正是思想大變革的時期,如果把握不住時代的脈搏,想科舉中第就是個笑話。太祖趙匡胤馬上打天下,雖然崇文,卻沒有什麼具體的思想指向。太宗崇佛老,科舉雖然以儒家思想為主,佛教道教思想還是影響很大。到了真宗皇帝才確立以儒家經義為科考依據,但疑經之風已經興起,整個社會正在醞釀一場思想變革的大風暴。

    這是大的思想背景,了解這個背景徐平花了兩年多的時間。

    在前世,由于階級斗爭思想在歷史研究中的影響,也由于現代歷史研究起于國破家亡,處處受外人欺辱的關系,對宋史研究尤其粗略,直接影響到了徐平所接受的歷史教育。教科書上,宋朝是中國古代社會衰落的開端,積貧積弱是統一的說法,評價是非常低的。到了徐平長大,又從社會發展的角度,把宋朝評價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巔峰。概括起來,無非是以生產關系為著眼點還是以生產力為著眼點搖擺,無法形成令人信服的結論。

    在海外宋史是中國史研究中的顯學,尤其以日本為最,把宋朝說成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即唐宋變革理論。其發端無非是把東亞史向西方的歷史三段論里套,又為了侵略中國作理論建設,其理論看似精致,其實荒誕。歐美則走向另一條路,把宋代成形的士大夫階層看成社會精英階層,用西方的精英理論解釋宋之後的中國社會,看似有道理,其實根本之處完全不合。

    徐平前世的教育,就是這樣以西方的觀點研究中國歷史,先立一個歐洲的模板在那里,把漫長的中國歷史向里面塞,扭曲得不成樣子。

    拋開西方的影響,純以中國人的觀點看歷史,自然是另一副模樣。到了這個時代,如果徐平用自己前世的教育去跟人談史,肯定會被當成神經病一般。

    中國人不信神,不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歷史有一個固定的模板在那里,只要套進了模板就是贏家。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並沒有錯,錯的是認為生產關系就只有歷史上歐洲所發生的那套模板。

    徐平的政治還是合格的,自然知道所謂代替封建主義的資本主義,是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這套制度只有在基督教為主的國家才有成功的例子,世界其他地方移植全部失敗,數百年來,無一例外。也就是說,每種文明只有找到與自己契合的制度才有成功的可能,無論在他前世還是在這個世界的這個時代,移植資本主義制度只能是一場災難,而不會有好的結果。要想為這個世界做貢獻,只有把前世學到的一些基本原理與這個時代相結合才行。

    徐平以一個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來看,中國歷史分期與套西方的模板迥然不同。夏商周是上古,到周為極盛,為了解決周後期出現的危機,出現了諸子百家的文化盛況。

    此後的一兩千年,都是在諸子百家的思想框架里實驗改革。諸家百家里的治世顯學無非是儒法道墨四家,其它都不系統。

    首先登上歷史舞台上的是法家,自戰國至秦數百年,完成了天下一統。法家是為統治者量身打造的理論,以天下奉皇帝一人,極端點說,除天子之外,全天下的無論是人是物,都是天子的工具。天下的所有事情,全靠天子一言而決。這是比後世的法西斯軍國主義更加極端的理論,軍國主義還是服務一個階層,法家理論則完全是服務一個人。當然,法家與法制社會無任何關系,這套理論本就建立在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上。自秦末陳勝一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法家就被徹底淘汰了,這種理論治理國家內部就是災難。

    漢代秦,取代法家走上前台的是道家,所謂黃老之術,無為而治。歷數十年而到武帝,地方豪強橫行,中央實力孱弱,外辱于匈奴,內受制于地方。武帝終結了道家的統治地位,儒家走上前台。此時的儒家與後世不同,講天人感應,講讖緯之學,是儒家中的神秘主義學派。此時的儒家還是明顯有為統治者服務的特征,而缺少治天下的理想。最後在與轉入民間的道家大戰中,漢朝最後滅亡,諸子百家的理論實驗告一段落。

    此後的魏晉南北朝,主流思想在儒道和外傳而來的佛教思想中振蕩搖擺,漢民族本身都面臨到了生存危機,思想也無大建樹。

    隋與秦一般二世而亡,至唐中葉止,迎來了一段太平時光。唐代是極特殊的一個朝代,初期對外武功赫赫,中後期崩潰一泄千里,不可收拾。唐代的文化思想尤其是前期以接受外來文化為主,自主發展基本停滯,看著好似繁榮熱鬧,卻為漢民族埋下了危機。有唐一代,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持續地發生著漢人胡化漢地胡化的朝代。至唐結束,北方一些傳統漢地,如東北的黃河到遼河之間自戰國就是漢人的核心區,此時已是胡人為主,主要是渤海人和奚人。西北自關中以西以北,河西和九原自漢朝也是漢人為主,此時完全胡化。徐平前世還不理解北宋的疆域為什麼那麼小,來到這個時代才明白,這已經是漢人生活的最大區域。以朝代論,唐朝疆域廣大,以民族論,唐朝的漢族生存地哉持續縮小,宋朝之後才又重新擴了出去。

    正是這個背景,堅持華夷之辨的儒家重又登上了歷史舞台。此時的儒家已不同于漢儒,起自韓愈,把孔孟之道尤其是孟子搬了出來,最終形成宋儒。這一派的學說按說是統治者最不喜歡的,民貴君輕的思想對皇權有諸多掣肘。但自宋太宗開始對外屢戰屢敗,皇權只能無耐妥協。

    徐平所處的時代,正是儒家將要正式登上歷史舞台的時候,生機勃發,幾十年後將形成一場思想風暴,僅次于歷史上的諸子百家時期。此時的儒家還不是後來的腐儒,思想上正在積極進取的時候。

    如果說諸子百家思想綻放是開在周朝身體上的花朵,那周朝的這具屍體延續了中國兩千年的歷史。宋朝的屍體上最終沒有開出花朵,留下的只是腐爛的屍體,這具腐屍又延續了近一千年。

    周代商,把商人後裔封于宋國,以繼商統。兩千多年後,趙匡胤以歸德節度使黃袍加身,歸德為宋州軍額,定國號為宋,宋又代周,歷史完成了一個輪回。這一個輪回結束,中國的古典時代就此終結。自此之後,中國的歷史基本上都是在宋朝的屍體上掙扎,思想上再沒有興盛勃發的時候,直到那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來臨。

    徐平用兩年多的時間才把握住這一點,能夠以一個古典中國人的眼光重新審視歷史,才能明白這個時代的定位。即使參加科舉,徐平也不會成為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但他終究會成為一個有著後世知識的古典中國人,而不是來到古典中國胡鬧要把中國變成另一個意義上的西方文明的精神錯亂者。

    中國本來就應該有自己的路,這條路被游牧民族的鐵騎終結,又被自海外而來的堅船利炮徹底砸得粉碎,在地獄中掙扎著尋找新生。這條終究應該是中國人自己的路,而不是邯鄲學步,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未必已經找到,他來到這個時代,只能試著繼續尋找。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33 PM

第28章 蟾宮折桂

   八月十五,本是天下團圓的佳節,徐平卻一整天都在寶相寺里受著折磨。

    不知出于一個什麼心理,開封府的發解試竟然定在這一天。不管是監考的考官還是參加考試的學子,心里估計都是罵了幾百遍的娘。反正徐平已經是罵了好多遍了,只盼著早早交卷回家過節。

    外地州軍發解試的進士科都是由通判負責,諸科則由錄事參軍負責。開封府不同于外地,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朝廷專門派得有考試官。

    此時各地基本都沒有貢院,發解試要麼在官府舉行,更多的是在大一些的寺廟里。開封今年便定在寶相寺里,這里地方廣大,離開封府又近,各方面照應起來都方便。

    到了傍晚,徐平終于交卷出了寺門。劉小乙乖巧,早早從旁邊的州西瓦子出來,牽著馬等在路邊。

    見到徐平,劉小乙急忙行禮︰「官人高中!」

    徐平面無表情︰「借你吉言吧。」

    雖然做了萬全準備,徐平心里還是一點底都沒有。心里自認發揮不錯,但也不敢說就一定能中。

    認真說起來,開封府的發解試不難。當然純以錄取比例來說,開封府在全國只能排在中等,十人中大約會取三四人,比起沒有幾個讀書人的偏遠州軍明顯就難了,有的地方十人中能取兩人甚至全取了都不夠。但比起文化稍微發達的地區,開封府就是天堂,江南兩浙福建很多地方能發解的百中無一。關鍵還是開封府的發解絕對數多,動輒一兩百人,有的小州才一兩人而已。

    這些對徐平並不是問題,這個比例都快趕上他前世大學擴招之後的比例了,自己精心準備了那麼久,沒理由不中。

    但關鍵這不是純看成績的,所以考得再好他心里也沒底。此時科舉考試,省試和發解試都還流行公卷,並不是靠著一張卷紙說話。這是自唐沿襲下來的傳統,考試之前先把自己平時作的詩文分成一卷卷投給主考官,說起來算是平時成績吧。到了考試的時候,現在發解試又不糊名又不謄錄,哪里談得上公平可言?關鍵還是主考官的態度。

    入宋之後,唐朝的公薦制度已經廢除,禮部試時的糊名和謄錄制度此時也已經確立,最少也表明了皇帝的態試,所以最後兩級還是公平的。但最少在這個時候,發解試還是與唐時相差不大,關鍵看人緣。要等這一屆皇帝之後,整個科舉考試的公平性才會建立起來。

    徐平吃虧在他家原來是賣酒的,試卷上可是寫得明白。商戶出身是個污點,也不知道考官對這一點是個什麼態度。若說在太祖太宗兩朝,並不禁止官員經商,但到了這個時候,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官員經商卻成了潛規則,可以用來彈劾人的。要是再過二三十年也好,規則流行開來,最少科舉的時候反而不歧視商戶子弟了,卡在這個節骨眼才最是難受。

    拋去出身商戶的因素,公卷對徐平實際上有利的。獻平時的詩文,他大可以拿後世的詩文可勁抄,水平肯定一流。在朝里也認識幾個人,最少此時的次相張知白對他印象不錯。再加上這兩年在開封境內推廣農業知識,也頗有幾個官員賞識他,原來的權知開封府王臻已任御史中丞,龐籍也調到中央去上班了,都算說上話的。要知道權貴子弟是不與他們這些平民一起考試的,這個關系網在一起考試的人中已經很是不錯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桑懌才從寶相寺里出來,與徐平對視苦笑了一下,沉默無言。

    徐平前世經過了多少考試,早已過了年少無知的時候,不再會一出考場就與同伴互相打聽答案,給自己找不自在。早已練就一身本領,一出考場考試的全部事情就立刻忘掉,專心等放榜的時候。

    默默地牽了馬,桑懌轉身看了一眼寶相寺,罵了一句︰「這群禿驢,齋飯也不準備一頓!」

    徐平聽了,當時呆在那里。桑懌為人一向老實忠厚,沉默寡言,何時見過他說話如此刻薄,看來今天考得實在不好。

    後周世宗滅佛,毀了不少寺廟,而且命開封府不得再新建寺院。太祖皇帝奪了後周孤兒寡母的皇位,便破了這個戒律,又修起了寺院。不過到底是與周世宗從小長到大的,太祖對和尚也沒什麼感情,據說還動過把佛教徹底從中原抹掉的心思,被和尚裝神弄鬼躲過一劫。那句「見在佛不拜過去佛」便是和尚奉承太祖說的,算是定下了皇上不拜佛的規矩。到了太宗才態度大變,又信起佛老這虛無縹緲的事情來,和尚在大宋朝才重新又抖了起來。不過宋朝繼承五代規矩,佛家道家的事情全歸朝廷管理,小至沙彌的剃度,大至高僧大德的封號,全都要聽朝廷旨意。此時要當和尚,必須要參加官方考試,考試合格還要等官方安排,時候到了才允許剃度,不然就是野和尚。當然大宋朝廷對錢從來都是網開一面,花大價錢買度牒就可以不經過這些繁瑣手續了。

    這種背景下的和尚清高不起來,總是圍著官府打轉轉,在讀書人眼里的地位就低了一等,桑懌心情不好了罵一句禿驢也是正常。

    徐平新家地方大,桑懌便寄住在這里,沒有別找旅店。

    回到家里,早已備好酒筵,徐正還一本正經地穿起了官服。

    見到徐平進門,張三娘緊張兮兮地問︰「大郎,考得如何?」

    徐平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哪個知道?只管等放榜好了。」

    張三娘怎麼會對這種答案滿意?立即拽住問個不休。

    此時徐平參加發解試的成績是家里最重大的事,林文思一家也在達里,見了張三娘的樣子,林文思道︰「學子最怕的事,就是出了考場被問考得如何。考場上當然是殫精竭慮使出了全身才學,中與不中全看考官的意思,你問他又能有什麼結果?他說考得好壞與中與不中本就沒有半分關系!」

    張三娘聽了這才把徐平放開,不過還是一臉狐疑,不知林文思是不是拿這話誑她。她這一輩子就盼著兒子出人頭地,給自己掙個臉面,比誰都緊張。

    徐正本也想問問兒子的,聽了這兩句話便放下心思,板起臉道︰「婦道人家,你懂得什麼?快不要問東問西的,只管安心等著放榜好了!天色不早,我們便安排個家筵,只管賞月飲酒。」

    這一頓家筵徐平吃得也沒什麼滋味,折騰了一整天哪還有那個心思?草草地喝了兩杯酒,便與桑懌一起告辭,各自回到自己院里休息。

    秀秀伺候著徐平洗了腳,小心地問他︰「官人,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徐平拍了拍她的腦袋︰「亂說話!我什麼時候說過?」

    秀秀道︰「我看你回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

    徐平嘆口氣︰「秀秀啊,我一大清早就進了寶相寺,埋頭寫了一天的卷了,你說我還怎麼高興得起來?考得好與不好,哪個自己心里有數?要是能夠知道不好,我還不早早改了,哪里等到出來後再後悔?」

    秀秀嘟囔一句︰「也是啊——」

    等徐平要休息,秀秀卻不出門,站在那里說︰「官人,你就要歇了?你看外面多麼好的月亮,又大又圓,為什麼不去拜一拜?」

    徐平沒好氣地道︰「我拜個月亮干什麼?」

    「我聽說男子中秋拜月亮,便就能得官。女子拜月亮啊,聽說嫦娥娘娘會讓她越來越美貌。你今天考試,不拜月亮好嗎?」

    徐平見秀秀說得認真,心中一動,也有道理啊。怪不得要在中秋節考發解試,原來是蟾宮折桂的意思,有說法的。

    不好拂了秀秀的心思,徐平便又穿了鞋來到小院里。

    秀秀擺上香桌,燃上一爐好香,徐平拜了。他自然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不過算是尊重傳統吧。

    徐平拜完,秀秀卻不收拾,接著在那里拜個不停。徐平也懶得聽她拜什麼,估計無非是小女孩的把戲,祈禱自己越變越漂亮吧。

    接下來的幾天徐平都窩在自己房里,徹底放松這些日子緊張的神經,萬事不理。家里人都以為他緊張,也不來煩他。只有秀秀知道,徐平這些日子吃得下喝得下,玩得那個盡興。

    桑懌卻明顯緊張了許多,經常沒事就向外跑,明知道還不到放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每天都到開封府外看看。

    徐平都快忘了考完過去多少日子了,這幾天養得白白胖胖,連秀秀都有些看不下去,到張三娘面前告了好幾次。張三娘心疼兒子,只是當徐平心理緊張,拿這些把戲放松心情,不忍心去說他。

    突然有一天,桑懌從外面滿面春風跑回徐家,迎面撞上徐正,一把拉住高聲道︰「中了!」

    徐正一頭霧水,看桑懌興奮發狂的樣子才清醒過來,急忙問道︰「你中了?我家大郎呢?」

    桑懌使勁點頭︰「中了!我們都中了!」

    徐正怔了一下,等把桑懌說的那幾個字完全明白過來,差點一下暈過去,高喊一聲︰「中了啊!我徐家也出了個讀書人!」

    這一聲鬼哭狼嚎,把家里的人都驚了出來。

    張三娘上去拉住徐正問個不休,問是怎麼個中法?榜上是第幾?什麼時候能中個進士回來?什麼時候跟徐正一樣穿上官袍?

    徐正哪里知道這些,只在張三娘手里目瞪口呆。

    徐平從小院里出來,倒是神色平靜,與桑懌相互道過了喜,問他︰「開封府的發解舉人一向不少,不知中了第幾名?」

    桑懌道︰「我是一百一十七名,你就好得多了,高居三十六名!」

    徐平聽了不由有些失落︰「三十六?還高居!」

    桑懌嘆了口氣︰「雲行,你知足吧!進士一科最少取四五百人,開封府最少佔兩三成!你在開封發解試前五十名以內,進士幾乎已經是攥在手里了!你今年不過十七歲,第一次科考而已!」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12:41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3-22 12:58 PM 編輯

第29章 名人

    天聖五年正月十八,進入九九的第一天,也是禮部進士試的日子。諸科考試要等進士試完才進行,林文思特意送徐平到貢院門口,叮囑他︰「萬事都不要想,只管認真答題,把平時才學發揮出來,中與不中不要管它!」

    經過這些日子徐平已經恢復過來,精神正好,滿口應著。在前世他經過的高考之類考試已經有多次,早已沒有暈考場的毛病,心態調整得極好。

    一邊的桑懌就有些患得患失,他已經參加過一次禮部試,上次就是在考場里心慌意亂,失了分寸,干淨利落地落第,這次只是祈禱不要重蹈覆轍。

    此次省試已有詔令,禮部取的正奏名以五百人為限,徐平的信心還是比較足的。這個年代參加禮部試的舉子大約是六千多人,十幾人中就取一個,以徐平發解試的成績看,希望還是蠻大的。要知各州舉人是按州分配名額,有教育不發達的州軍純粹是來湊數的,完全沒有競爭力。也就是江南兩浙福建川蜀幾個州有與開封府抗衡的實力,實際上也還要差上一些。科舉考試不光是考才學,關鍵還要看考生適不適應這種考試格式,這一點沒有地方能與開封府相比。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有那麼多外地人來開封應試。

    到了第三天,幾場考完,徐平從貢院出來,竟覺得神清氣爽。

    這一屆特別有詔令,不許純以詩賦定去留,要結合策論綜合評定。進士的考試內容包括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看起來考的內容不少,但由于不是整個內容綜合評定考生名次,而是從詩賦開始一場一場地定名次決定去留,所以詩賦就已經大致決定了能不能中進士,後邊的內容只是對名次進行微調,帖和墨義基本就已經是湊數了。徐平雖然針對詩賦進行了強化訓練,到底不是擅長的科目,結合策論綜全評定對他大為有利。策論與他前世的政治考試已有幾分相似,正是最拿手的科目,自己覺得應有幾分把握。

    進士考試的內容各個年代變化並不是特別大,大的是考試順序,加上逐場定去留的錄取方式把順序的作用放到無限大,使進士考試的重點千差萬別。此時的墨義放在最後,無關緊要,幾十年後墨義改為大義,成了第一場,中進士的知識結構便大不相同。大義最後演化成八股文,成了明清科舉考試最重要的第一場,那時的進士與唐宋知識結構已是雲泥之別了。

    在貢院外伸了個懶腰,放松了下筋骨,才看見桑懌從里面出來,陰沉著臉,貌似又考砸了。

    兩個見過了禮,桑懌嘆了口氣︰「雲行倒是輕松,看來考得還順利。為兄這一次卻是又白來了,不用等到放榜,明天就準備回去了!」

    徐平吃了一驚︰「怎麼這樣說?不等榜放出來,誰知道考得如何?」

    桑懌搖了搖頭︰「我的賦多處出韻,自己明白,絕沒有中的道理。只願不要太過離譜,要罰我連等上幾屆。」

    聽見說得這麼嚴重,徐平便也不好再說什麼。

    此時的舉人比後來的明清時候淒苦得多了,不但身份是一次性的,考得不好還有懲罰。從第一場開始看考的成績,十否罰多少屆不能應舉,九否罰多少屆,依場次和成績罰的屆數不等。如果離譜到多場都是十否九否,還會連累到發解試的主考官一起受罰。

    為了這個罰的屆數代表的年限,這一屆還由孫o畝主持特意做了規定。因為理論上此時是每年開考,實際上又不是,屆的定義便就模糊。從這一屆起特別規定,罰兩屆以下的,依實際開科數量算屆,多于兩屆的,兩屆之後便就一年算一屆。比如某舉子被罰四屆,下兩屆都是三年一考,那就被罰八年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相當苛刻了。

    見桑懌悶悶不樂,徐平便換個話題︰「反正已經考完,何必再去想!過一會我們找個酒樓,痛快喝上一場,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在這時,一個面色微黑的年輕人從貢院里面袖著手出來,沉著臉,只顧低著頭趕路。

    徐平見了眼楮一亮,對桑懌道︰「那個舉子我看著面善,不如邀請一起去酒樓喝一杯,同年應舉,也是緣分。」

    桑懌沒有心情,也沒有回答。

    徐平追上那個黑臉年輕人,行了個禮道︰「兄台,在下徐平,開封府人氏。此次禮部試,我們兩個相鄰而坐,難得的緣分。如今已經考完,不如同去酒樓里飲一杯酒。」

    年輕人抬頭看了徐平一眼,並不熱情,拱手還禮道︰「在下包拯,是廬州的舉子。多謝賢弟好意,不過我還有事,多有不便,好意心領了。」

    說完,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徐平一個人站在貢院前的路上發呆。

    考場里都立得有牌子,寫了每個舉子的籍貫姓名,正是看見身邊的這個黑臉大漢是包拯,徐平才專門等在這里套套近乎。

    徐平沒有追星的喜好,之所以主動邀請包拯是因為他解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

    考場里包拯絕不是這個時代最杰出的,更不是官當得最大的,徐平即使對歷史不熟也知道這一點。他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歷史課上學來名字的人是文彥博,離文彥博再遠一點的是韓琦。在徐平右手邊不遠處的另一個舉子同樣在後世大名鼎鼎,是歐陽修。不管論官位還是論才學,包拯在這一屆里真算不上拔尖的,也只能算是中上罷了。

    但在後世最廣為人知卻是這位黑臉大漢,一見到他徐平就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當今的小皇帝原來是歷史課本上的仁宗,後來被老包噴一臉唾沫的那位。依這位皇帝的性情,自己中了進士還真有好日子過。

    真說起來,徐平在考場里見到如此多的後世名人也嚇了一跳,兩三年的時間都沒踫上幾個,一下子就見到這麼多,自己的競爭對手實力夠強的。實際上從這一屆開始,到接下來的十屆之內,是整個宋朝出名人最多的時候,群星璀璨,在整個中國科舉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放著那麼多後來的高官徐平都不去打招呼,巴巴地等著包拯,就是為了感謝他讓自己知道了所處的時代,沒想到老包這麼不給面子。

    其實是正常,剛考完試,誰也不知道自己成績如何,是科場高中還是被罰得幾十年不能再來,心理壓力都是蠻大的,哪有徐平這麼大神經。

    在原地轉了兩圈,又見到韓琦和歐陽修從貢院里出來,徐平也沒有心思去打招呼了,轉身帶著桑懌找個酒樓飲酒。

    走不多遠,到了汴河邊上,正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清風樓,說起來徐家「清風徐來」的幌子還是山寨他們家的。東京城里酒店最密集的地方是皇城東華門外,最大的酒樓舉凡如白礬樓任店楊樓等全部集中在那里,官員下朝正好在那里逍遙,殿試完了中了進士也都在那里慶祝。汴河兩岸雖然也是重要的商業區,繁華奢侈方面就差了許多,最多的是各種小腳店。

    清風樓臨近的是開封府,規模也過得去。

    此時元宵節的熱鬧勁還沒過去,清風樓外結著彩樓,汴河兩岸更是紅燈高懸,街上行人如織。

    穿過彩樓,兩邊是都是濃妝艷抹的女妓坐在那里,擺出各種風情,專門等著酒客招呼了去陪酒。這些女妓各種身份都有,但真正從事皮肉生意的私娼是沒有的,只是陪吃陪喝陪玩,需要其他服務得私下里商量好到別的地方去。這種場景其實與徐平前的娛樂場所差不多,這些女妓也一樣都是被人稱為「小姐」,歷史的輪回總是讓人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徐平已經習慣,與桑懌穿過這些女妓形成的人巷,直接進入酒樓內部。

    大宋從法律上並不允許女子做皮肉生意,即使良家女子通奸對象超過三人也被列入女妓這類雜戶,那都是地面下的生意。這些女妓嚴格說起來只是服務業的從業人員,但人數眾多,顯然合法生意不足以養家糊口,便有很多人做兼職。如果住大一點的酒店,單身男客便會被從業女子半夜敲門,踫到熱鬧的時候,從天黑能敲到天亮,一個去了另一個又來。徐平住店第一次踫到,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場景他在前世真是似曾相識,不過那時已經不流行敲門了,而是改成電話騷擾。

    進入酒樓,剛想找個閣子,在廳里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妓偎在一起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徐平兩人面前,拱手道︰「在下程浚,字治之,眉州的舉子。在貢院里面見過兩位,既是同年,何不同飲一杯?」

    徐平嚇了一跳,經了包拯的事情,他以為考完了大家都早早回旅店老實呆著了,沒想到還有神經更大的,到這里喝酒玩女人。反正是湊熱鬧,多一個人更好,當然不會拒絕。

    三人敘過了禮,找個小閣子坐了。

    程浚見徐平和桑懌沒帶女伴,以為兩人舍不得花錢,豪氣地一揮手,讓小廝從外面叫了兩個進來,徐平和桑懌一人一個。

    這是這個時代的風氣,徐平和桑懌也不好拒絕,只讓兩個女妓坐在身邊熱酒挾菜,伺候自己吃喝。

    喝過三杯酒,程浚便開始吹起來,自己家在眉州如何有錢有勢,多少代的第一富戶,惟一遺憾的就是沒人中個進士,算不得富貴人家。自己這一次一定高中,回去光宗耀祖。

    說完覺得有些尷尬,便吹自己的親戚。自己今年新嫁了妹妹,妹夫將來如何不說,妹夫的哥哥天聖二年剛中進士,正在寶雞縣做主簿。

    中進士的叫甦渙,妹夫的名字叫甦洵。

    徐平聽到這里,一口酒沒噴出來。這個花花公子樣子的人物,原來是甦東坡的舅舅?聽他的意思,程家在眉州那是富得要被錢淹死,甦家實際上可不怎麼樣,早已沒落了,全靠甦渙中了進士,兩家才又結上了親。

    實際上程甦兩家的恩恩怨怨就是從這一年起,後來甦小妹也正是冤死在這位舅舅手里,至親翻目成仇。

    不過這些與徐平無關,他也沒有興趣,只是沒想到此時隨便踫到一個人就能夠與後世的大人物聯系起來,真正有了冠蓋滿京華的感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3-22 02:09 PM

第30章 殿試

    天聖五年三月十八日,詔旨三月二十在崇政殿舉行殿試,省試正奏名進士必須按時參加,過時不候。

    到了三月二十這一天,不等天亮秀秀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小聲說道︰「官人,今天是個大日子,萬萬不可耽誤了。快些起來,我伺候你洗臉。」

    徐平迷迷糊糊爬起來,洗漱罷了才清醒,想起今天是殿試的日子。

    看外面黑漆漆一片,徐平對秀秀道︰「動靜小些,別攪了爹娘休息。」

    秀秀笑道︰「官人說哪里話?員外夫人早在外面等著了,全家都早早就起來了,就是怕打攪你休息才沒有動靜。」

    原來家里人比自己都緊張,徐平只好默不作聲。

    出了自己小院,到了正廳,徐正和張三娘早早就坐在那里等著。徐正特意穿上了自己那京官綠袍,在廳里正襟危坐。張三娘也特意收拾過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抖擻。

    見到徐平,張三娘急忙問道︰「大郎,昨夜睡得可好?」

    徐平點頭︰「一覺就睡到天亮,現在正是精神的時候。」

    豆兒把早飯端上來,張三娘一個勁勸徐平多吃點︰「大郎,今天不同于一般日子,皇上面前考試,一天都沒吃的,千萬多吃一點,莫要餓了肚子。」

    徐正咳嗽一聲,沉聲道︰「婦道人家,沒點見識!吃多了容易犯困,還怎麼答題?只管吃個半飽,等出去的時候多帶幾個包子,等到餓了充饑!」

    張三娘不服︰「你是上了年紀,才會吃了犯困!大郎才多大?哪會有這些毛病!就是帶著飯食,冷冰冰地怎麼吃?」

    徐正不屑地道︰「皇上賜的有熱茶,我早已向親家問過了,怎麼不明白?你少說兩句,大郎只管聽我安排!」

    徐平只是諾諾連聲,隨便兩個老人折騰。

    吃罷了早飯,劉小乙牽過馬來,伺候徐平上馬。

    張三娘上來,一把拉住馬上的徐平,還沒說話眼淚就流了下來,口中道︰「大郎,你這次科考一切順利,今天也要爭氣些,掙個進士出身回來,為我們家里光耀門楣。我和你阿爹就你一個孩兒,什麼都指望你,千萬爭氣!就是到了皇上面前,萬事也不要慌張!」

    徐平在馬上連連稱好。

    又鬧了好大一會,張三娘才被徐正逼著回過房里。徐正穿著綠袍,重重拍了拍馬上徐平的身子,說了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馬虎了!」

    徐平對殿試本來也緊張,結果沒想到父母比自己緊張多了,這麼一折騰他自己反而平靜下心神,變得從容起來。

    到了東華門外,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來參加殿試的舉子和隨從的僕人。人聲鼎沸,穿插著賣各種吃食的小販,晚開成了一個熱鬧的市場。

    劉小乙牽著馬,找個人少的空闊地方停下。

    徐平下了馬,左右看看,就看到不遠處包拯和文彥博兩個站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

    自從省試放榜,榜上有名的人就成了京城八卦的中心,很多小道消息傳了出來。徐平也明白那天包拯為什麼要急匆匆地回旅店。主考官劉筠前些年曾經任廬州知州,很賞識包拯,算是有師生之誼,包拯要避嫌疑。這個時候省試還是有公卷的,跟主考官扯上關系,可是了不得的事,包拯必須低調。

    文彥博的父親跟包拯的父親一起在京城做官的時候私交不錯,兩個人算是世交,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站不多久,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帶著兩個僕人來到徐平身邊,口中道︰「雲行來得好早!用過早飯沒有?」

    徐平回個禮道︰「家中已經用過了。」

    來人正是程浚,這些日子兩個人走得近,算是新榜進士里徐平惟一能說上話的。其實兩人性格相差很遠,程浚家里有錢,好吃好喝好色,每天大多都是流連于青樓妓館,徐平就沉悶得多。但沒有辦法,幾百個新科進士里本就沒有幾個出身商家的子弟,官宦人家出身的難免看不上他們,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兩人只好勉強湊到一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自然的事。徐平也想跟韓琦文彥博這些人交往一下,奈何這時候人家看不上他,他也懶得去巴結。

    本次省試共取了四百九十八人,徐平位例三十五名,程浚一百一十九名,第一名省元是吳育。此時的殿試還會繼續黜落,過了殿試的才真正是進士。不過殿試的錄取率基本在七成以上,徐平和程浚都算是希望極大的。

    桑懌果然沒有通過省試,早早就回去了,此時正是春忙的時候,落第了還得老老實實回去種地。好在雖然沒有中第,但也沒有什麼懲罰。

    令徐平吃了一驚的是歐陽修竟然在省試中落第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可是兩宋文壇領袖,據說發解試就已經被刷下過一次,好不容易過了發解試,省試又被刷一次,與他在後世的名聲實在對應不起來。與程浚討論過幾次,最後想來原因還是在那個窮字上,沒錢便準備不充分,科舉終究不是窮人玩的。

    程浚對歐陽修落第不以為然,尤其是發解試竟以出韻不過,讓他很是鄙視了一番。徐平忍著沒說出來,竟敢鄙視歐陽修,要不是他,程浚那個大文豪的外甥甦軾考進士也不知道要折騰幾次。甦軾省試時的主考官正是歐陽修,趕上歐陽修要借科舉改革文風,以論把甦軾取為第二,一舉成名。要知道那時候甦軾的賦還沒練好,殿試被排到二甲去,不是歐陽修,省試都未必能過。

    在省試中落第的還有徐平一個熟人,就是賞金明池上遇到過的善長作詩詞的張先,早早陪著柳三變作詞去了。張先與柳三變在詞界算是齊名,兩人風花雪月哥倆好要等到下一屆才能上榜。

    又等了一會,便有官方指定的書鋪的人前來,指揮著一眾舉子排隊,先領標有座號的文牒。宋朝的書鋪有公證的功能,這些事情要由他們來做。文牒上有姓名籍貫等內容,實際上就是此時的準考證。進宮考試的時候,書鋪會與守門的把文牒收回,文牒丟失的直接喪失考試資格,相當重要。等到放榜,書榜按照榜單在文牒上蓋上紅印,引見的時候依然要用,馬虎不得。

    領罷文牒,才開宮門眾舉子依次而進。

    皇上在崇政殿親自考試,過程極為繁瑣。熙熙攘攘幾百個人,徐平擠在人群里,只是隨著大家行各種禮儀,連皇帝長什麼樣都沒看到,便被引到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

    考題發下,詩賦論各一首。

    徐平先看詩題,《南風之燻詩》,心中一喜。這是唐朝曾用過的一道賦題,徐平背得爛熟。詩賦大致相通,肯定能過了。這就是鑽研真題的好處,什麼模擬都比不上。

    賦是《聖有謨訓賦》,出自《尚書》。經書里徐平最不熟的就是《尚書》和《周易》,不由怔了一下。

    不光是徐平發蒙,殿里很多舉子根本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哪里。帖經和墨義都不考《尚書》,很多讀書人都不會在這上面下太大功夫。

    省元吳育率先出列,要求考官解釋試題的意思。這個年代這是常事,題目不一定出自經典,不解釋根本就做不下去。

    吳育之後,又有好多舉子要求解題,紛紛攘攘,崇政殿快成菜市場了。高高在上的小皇帝不勝其煩,干脆張個大榜,把這題目出自哪里,是什麼意思高高張榜公布出來,不許再問。

    受了這樣刺激,後來仁宗皇便就規定出題只能從固定經典,取消了舉子要求考官解題的權利。誰要是連題都看不懂,只能自認倒霉了。

    見到如此多的人與自己一般,徐平便放下心來,只管安心答題。

    殿試時的賦是最重要的,基本決定了名次。賦要想得高第,最高級的是有諷諫之意,諷諫中把皇上高高捧起來。如果能達到這個水平,考官都不敢壓下來,必得高第,沒有任何懸念。次一等的是歌功頌德,但必須有技巧,不能讓皇帝一看就是拍馬屁,心生反感。再差的就是四平八穩,依題而作,內容都放在題目上,只要不出錯誤,也能得個不錯的名次。

    徐平這兩年都在研究這個,尤其是諷諫之作尤其用心。諷諫不是罵人,分寸必須拿捏好,不然會適得其反。比如滿招損謙受益,勸諫要謙虛是諷諫,說人主剛愎自用就是罵人。

    聖訓徐平自然要拿宋太祖的一句話出來,讓誰也不敢把他的卷子扣了。然後意思再轉上一轉,以時代發展變化,此時應該怎麼看。雖然對朝政了解不多,談不上什麼真知灼見,也算中規中矩了。

    論為《執政如金石論》,這便類似于反世的申論了,格式比較自由,徐平答來輕松許多。

    此時不許燃燈夜試,封彌謄錄也杜絕了以交卷次序定名次的舊習,徐平詩賦論寫完,便一遍遍仔細檢查,生怕有一點疏忽。這是前世考試養成的好習慣,比旁邊許多考生寫得激情澎湃靠譜多了。

    考前有發下來的韻書,徐平對著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一處出韻或是犯了忌諱。這種錯誤叫作雜犯,閱卷的第一關就是讓專人把這種卷子挑出來,扔到一邊去,不但喪失評定資格,還要懲罰。哪怕等到幾十年後殿試不黜落人,雜犯也只是放在後面湊數。

    直到已經有不少人交卷,殿里的光線變得昏暗,徐平才交卷出來。

    三月暮春,風吹在臉上懶洋洋的。

    出了東華門,徐平低頭慢慢走著,仔勸回憶試卷內容,確認沒有犯錯的地方。從他前幾場的名次來看,只要沒有雜犯,此次應該是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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