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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桐華 -【雲中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1:52 AM     標題: 桐華 -【雲中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2 02:03 AM 編輯

【書名】:雲中歌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雲中歌 I

  在命定的光陰裡,遇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是一種眼角眉梢的幸福;

  在彷徨的罅隙問,遇見不曾相念的一個人,是一種黯然神傷的無奈;

  在丟失的光陰裡,遇見夢寐以求的那個人,是一種肝腸寸斷的悲傷;

  在忘卻的罅隙間,遇見從未掛懷的一個人,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折磨;

  於是,待到千帆過盡,再見滄海,徒餘一段波瀾不驚。

雲中歌II

  他們,一個是幼年親見父親下旨殺害生母的倔強皇帝,

  一個是被滅了滿門而苟且獨生的落難皇孫,
 
  一個是親見胞弟作了皇孫替死鬼的忠門遺孤,

  一個是精明不羈卻被排斥在皇權大門之外的世襲藩王。

  她們,一個是精於廚藝天真爛漫的大漠狼女,

  一個是平和隱忍善於學習的平民少女,

  一個是權傾天下一往情深的富家之女,

  一個是不發一言溫柔似水的紅衣啞女。

  大漢天朝,傳奇演繹,糾纏著政治、家族利益、權勢鬥爭的愛情故事……

雲中歌III

  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幸福;

  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傷;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世無奈;

  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折磨。

  雲歌與劉弗陵終結成夫妻,彼此情投意合,感情和睦,

  在劉弗陵的悉心安排下,上官小妹的協助下,

  歷經與霍光的明爭暗鬥,皇位最終交接給流落民間的皇孫劉詢,

  劉詢成了這一場皇位之爭的最大獲益者,

  而劉賀則是這場皇位之爭的最大受害者,

  紅衣為了救他,身受重傷而亡,劉賀到最後才明白「同心結」的寓意,

  孟玨此時也明白了雲歌心中的同心結所指。

  劉詢登基後,看似是一個好的開始,

  其實一切的陰謀才真正開始從海面下浮出,

  雲歌面對一個接一個殘酷的真相,命垂一線,許平君身亡。

  紛紜往事俱過,當劉詢打開封藏在樹洞裡,

  年少時大家許下的心願時,不過淡淡幾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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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1:54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1:55 AM 編輯

序言

  這篇文章和我的上一部作品《大漠謠》有一點聯繫,但是實際上聯繫少到也可以忽略,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絕對大大弱於《神雕俠侶》和《射鵰英雄傳》的關係。而且這兩部文的風格會很不一樣,所以各自獨立。

  如果是舊日的朋友來踩坑,已經知道我的連載速度,我只有感謝和歡迎。

  如果是新朋友,我要先抱歉地說這個坑的速度不算快,不過如果願意,可以先看已經完結的《大漠謠》

  廢話完畢,正文開始:

  ---------------

  西漢自高祖劉邦立國,經惠、文、景帝,到漢武帝即位之初,「漢興六十餘載,海內艾安,府庫充實」。(《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

  漢武帝在位期間,雖雄才偉略,卻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起居奢侈。由於「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征發煩數,百姓貧耗」 (《漢書?刑法志》),到漢武帝晚年,漢朝已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漢書?昭帝紀》)。

  漢武帝的連年征戰、窮奢極欲,導致國庫空虛,為了彌補用度,漢武帝允許買官和犯法者以錢贖罪。「用度不足,乃行壹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谷者補吏,是以天下奢侈,宦亂民貧,盜賊並起,亡命者眾。」 (《漢書?貢禹傳》)

  吏治混亂,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各地紛紛起義。「百姓貧耗,窮民犯法。」 (《漢書?刑法志》)。「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范主之屬。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掠鹵鄉里者不可稱數。」 (《漢書?酷吏傳》)。

  漢武帝採用的政策則是任用張湯、趙禹、王溫舒、鹹宣、尹齊、楊僕等酷吏,實行殘酷的高壓政策。漢武帝之前,從高祖到景帝,歷經四代皇帝,《漢書?酷吏傳》不過收錄了兩個酷吏,而漢武一朝,就有酷吏十一人。

  刑罰一再加重。律令從漢初劉邦在位時的九章,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只大辟一項就有四百零九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以死刑為例比的刑法多至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漢書?刑法志》)。

  即使如此嚴苛的刑罰,依然不能阻止走投無路的百姓起義。

  漢武帝一直希望臣服四夷。但直到他死,四夷問題也並沒真正解決。因為內亂,匈奴、西羌、西南夷、烏桓等外族的外亂也起。

  漢武帝晚年,面對岌岌可危的大漢天下,想到秦朝亡於窮民起義的前車之鑒,才意識到自己一生之過,向天下頒布《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悻,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只是漢武帝雖有心改過,卻年事已高,無力回天,只能將一個風雨飄搖的大漢社稷傳給了年僅八歲的漢昭帝。

  我要講述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

  這只是個故事,對於熟悉歷史,又希望嚴格遵於歷史的看官,只能抱歉。故事就是故事。引用大仲馬那句著名的話做解:「歷史是什麼,歷史不過是用來掛小說的一顆釘子!」



Chapter 1 綠羅裙

  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裡卻是死亡的歡笑聲。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捲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嚮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嚮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裡,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只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像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飢餓、乾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乾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蒸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地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像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麼單薄,聽著好像只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乾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撐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隻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隻隨笛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面問:「你娘姓什麼?你爹爹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隻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安。」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仿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熏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硃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面露驚歎,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於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著面孔,一步一頓地度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沖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外面。

  外面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面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於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裡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污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剛開始的不能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於停下了嘴裡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麼?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緻,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裡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著於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淒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裡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裡,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願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裡……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面的人的對話。

  他只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麼父親仍然只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只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麼都不能明白。

  為什麼為了他,母親要死?他才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裡鑽出,身後的於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於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於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面……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裡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發出。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准你……」

  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只是揉著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裡,翻了一會,找出幾枚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了碗。

  雲歌笑瞇瞇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就躺下睡覺。

  雲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後,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於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可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歷,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髮,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鬥,很多人坐在那裡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囉嗦,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麼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和條枝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漢朝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漢朝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於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面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

  他第一次碰到雲歌臉皮這麼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看。

  本來只是無奈地忍受雲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聽雲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雲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後是他仍然在等著她的下一個故事,雲歌卻在「……那隻小狼竟然會偷東西,還是貪財的小偷,專偷那些晶晶亮的寶石……我快被它氣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斷續聲中睡去。

  趙陵緩緩睜開了眼睛,翻了個身子,凝視著雲歌。

  即使在睡覺,雲歌的眉眼間也充滿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寫意。細密長的睫毛,在星光下,如兩隻小蝴蝶正在休憩。

  雲歌睡覺很不老實,裹著毯子翻來翻去。

  眼看著越翻離篝火越近,雲歌的頭髮已經要聞到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只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

  她又朝著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著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著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之極的姿勢,拽著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裡都不行,只有於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雲歌怎麼讓趙陵屈服的?

  -----------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著他們已經進入漢朝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鬆了幾分,幸不辱命,終於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眾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拚命奔跑,有漢朝官兵在後追趕,眼看著他們就要跑出漢朝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剎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只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到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著他們打量了一會,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漢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裡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只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著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一場血戰。

  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只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雲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只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面大叫著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麼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於當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嘻笑起來,「趙爺,您怎麼對他們那麼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歎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裡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一聲聲敲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裡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裡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麼你們有吃的?為什麼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上的錯,因為皇上老是要打仗,為了打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錯,那為什麼不許我們造皇上的反?為什麼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阻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於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罰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你雲歌,小公子,你叫什麼?」

  趙陵道:「你並沒有欠我什麼,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後必報。」

  「喂,你去哪裡?」 雲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麼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為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裡,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隻手的人有鬍子,一隻手的人戴著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小姑娘的聲音,一會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麼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乾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裡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了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於她的唧唧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著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麼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為什麼臉皮這麼厚?」

  「啊!嗯?什麼?哦!有嗎?……」雲歌嘴裡嗯嗯啊啊了半晌,終於洩氣地說:「人家臉皮哪裡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像銀鈴,在星空下盪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於天地間,至少他的心。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裡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後,兩隻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歎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麼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著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麼拉勾?」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麼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麼?」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麼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緻,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髮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裡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珮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珮……」趙陵小指頭勾著腰間藏著的玉珮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麼會讓你戴著它?」

  雲歌並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湧動,雲歌心裡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髮,只有挽著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薑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餘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歡,我送你一隻鞋子,好不好?」雲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著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裡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蕩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著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並不是歌聲,而是歌聲裡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地更是自己。

  --------

  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麼睡著了?陵哥哥,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衝向了高空,迎向兩隻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裡,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隻雪白,一隻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鬆,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

  作者有話要說:

  大秦:羅馬

  安息:波斯

  中國歷史上文字記載的第一個出使大秦(羅馬)的人是甘英。

  甘英,字崇蘭,東漢人。於漢和帝永元九年奉西域都護班超之命出使大秦(羅馬帝國)。他率領使團一行從龜茲(今中國新疆庫車)出發,經條支(今伊拉克境內)、安息(即波斯帕提亞王國,今伊朗境內)等諸國,到達了安息西界的西海(今波斯灣)沿岸,但因為安息商人為了維持自己在絲綢交易中的中轉商地位,故意隱瞞和大秦的陸地通路,干英未能到達他的目的地大秦。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 漢朝 和 羅馬 未能進行直接的交流。但我相信應該會有懂得安息語言的胡商(以現在的眼光看,也是漢人了),或者漢商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而到過大秦,只是湮沒於歷史而已。畢竟文字記載在古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是少數人的權利,更何況對重農輕商的中國,那些事情不過都是小事。

  ***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隻腳的鞋半趿著,一隻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髮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歎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眾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瞇瞇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裡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擺。

  雲歌瞇著眼睛,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麼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著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餘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裡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著其餘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麼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麼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髮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緻。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髮,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麼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麼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裡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麼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麼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裡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1:58 AM

Chapter 2 憐芳草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

  落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

  寒暑轉換間,當日的爛漫女孩已到及笄之年。

  一間通透明亮的屋子,雖只是一間,卻有一般人家幾間那麼大。

  因屋子的地下生著火,外面寒意仍重,屋內卻已如陽春三月。

  窗上籠著的是碧茜紗、屋內擺著的是漢玉幾,一旁的青石乳缽內散置著滾圓的東海珍珠。

  少女嬌俏的笑語聲隱隱傳來。

  雖聽到人語聲,從門口望進去卻不見人影。

  只看到高低間隔、錯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滿了各種盆載。

  有的結著纍纍的紅子;有的開著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綠,從架子頂端直傾瀉到地上,像是綠色瀑布;有的卻是沿著架子攀援而上,直到屋頂,在屋頂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星星花。

  鬱鬱蔥蔥的綠色中,各種奇花異草爭奇鬥艷;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卻恍若兩個世界,猛然間,都會以為誤入了仙子居。

  再往裡走,穿繞過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灶台,定會懷疑看花了眼。

  即使這個灶台砌得神氣非凡,也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屋子中。可這的的確確是一間廚房,此時正有一個面紗遮顏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雲歌斜斜坐在窗台上,雙腳懸空,愜意地踢踏著鞋子。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阿竹做菜,「阿竹,你是做菜,不是練劍,手放輕鬆一些!沒有招式,沒有規矩,只有心意和心情。」

  阿竹卻依舊十分嚴肅,垂目盯著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來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樣,厚薄一樣。

  雲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阿竹切菜時,她示範切出的菜一模一樣。

  想到阿竹待會炒菜時,每個動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樣,甚至連手勢之間的間隔時間,阿竹也會一瞬不差地重複,雲歌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歌正心中暗罵三哥,怎麼能把一個好好的劍客高手逼成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到門口,嚷著說:「小姐,又有個不怕死的來給你提親了。」

  雲歌嗤一聲譏笑:「等娘親把他們轟出去時,你再來叫我去看熱鬧。」

  小丫頭笑著跑走,卻是一去再未回來。

  雲歌漸漸起了疑惑,對阿竹說:「我去前廳看看,一會就回來。」

  阿竹點了點頭,卻未料到雲歌這個一會就回來,也變成了一去不回。

  阿竹在廚房內直等到天黑都未見雲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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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著夜色,雲歌背著包裹,偷偷從牆頭翻出了園子。

  她回頭看了幾眼園子,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大步跑著離開。

  在她身後的暗影中,一個年青的聲音說:「雲歌兒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幾句話一激,真就離家出走了。這下人都跑了,提親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為難。爹,要我過幾日把她抓回來嗎?」

  一聲輕微的歎息,似帶著幾分笑意,又似帶著幾分悵惘:「如果我因為擔心,而盯著你的行蹤,你會樂意嗎?」

  年青的聲音沒有回答。

  「小鷹長大了總要飛出去,老鷹不可能照顧小鷹一輩子,她總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隨她去吧!我的女兒難道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青的聲音平淡中卻似含著笑意。

  「……」

  沉默了一瞬後,一聲幾分自嘲地歎氣:「道理是一回事情,卻真做不到,四十多歲才得了個寶貝女兒,不免偏寵了些,總覺得雲兒還沒有長大。你有空時留意她一下就好。」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遠門?」

  聲音中滿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都長大了,當然要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了。」

  年青的聲音也笑起來,說話語氣象朋友多過象父子:「雲歌兒最喜歡粘著你們,爹,你不會是故做為難地不拒絕求親,而把雲歌兒這個小尾巴氣出家門吧?」

  微風中,笑聲輕蕩。

  可他卻在爹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一個故人。

  在他心中,即使天掉下來,父親也不過撣撣袖上灰,他實在無法想像什麼人能令父親有如此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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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從家裡跑出來好幾日,雲歌心中依然是滿腹委屈。

  不明白一向寵她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麼沒有把那個上門來提親的人打出去,不但沒有趕出去,聽丫頭說還招呼地十分周到。

  三哥更過份,不但不幫她拿主意, 還對她十分不耐煩。

  三哥行事說話本就倨傲,當時更是一副巴望著她趕緊嫁人的樣子。

  雲歌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又是氣憤又是傷心,當夜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人都跑了,看他們怎麼辦?要嫁他們自己去嫁,她反正絕對不會嫁。

  人人都以為她忘記了,爹爹和娘親也肯定認為她忘記了,可是她沒有忘。

  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

  當日領路後回家,爹爹和娘親見到她脖子上的飾物,問她從何而來,她如實相告,卻沒有想到,爹爹和娘親的神色都變得嚴肅。

  她驚怕下,約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訴爹娘。

  娘親把發繩收走,並且命她承諾,永不再想著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鬧著不肯答應,那是娘親和爹爹第一次沒有順她的心意。

  最後娘親禁不住她哭鬧,雖然沒有再逼她發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娘親也無論如何不肯把發繩還給她。

  後來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發繩拿回,在她心中山崩於前都不會皺眉的爹爹居然輕歎了口氣,對她說:「雲兒,你娘親是為了你好,不要讓你娘親擔心。」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陵哥哥的面容都已經模糊,可那個星空下的笑容卻一直提醒著她,提醒著她許下的諾言。

  當她第一次從書籍中明白,原來女子送男子繡鞋是私定終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沒有人,她卻立即把書冊合攏,好似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那一天,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著覺,只能跑到屋頂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個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睛中透出的點點光芒。

  在那個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他收下了,他已經給了他的承諾。

  雲歌回憶著和陵哥哥相處的一點一滴,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著長安城內的陵哥哥此時也可以看到這片星空,雲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此時肯定也在望著漫天星斗,既靜靜回憶著他們之間的約定,又期許著重逢之日的喜悅。

  她心中的愁思漸去,一種很難言喻的欣喜漸增。

  躺在屋頂,對著天上的星星輕聲說:「我記著呢!滿天的星星都見證了我的諾言,我可不敢忘記。」

  從此後,雲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獨自一人時,會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來;怕冷清,喜熱鬧的她突然愛上了獨處,常常一個人能望著星空發半夜的呆;會在聽到頑童笑唱「娶媳婦,穿紅衣」時,臉驀然變紅;還不願意再穿任何紅色的衣服,因為她暗暗覺得這個顏色是在某一天要穿給一個人看的。

  她一直計劃著何時去找陵哥哥,本來還犯愁怎麼和爹娘說去長安才能不引起他們的疑心,沒有想到爹娘竟然想給她定親,既然爹娘都不想再留著她了,那她索性就離家出走,正好去長安見陵哥哥。

  不過沒有了發繩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見了陵哥哥,又該怎麼解釋呢?說他給自己的東西被娘親沒收了?

  ……

  雲歌心中暗歎一聲,先不要想這些,等到了長安再說吧!總會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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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東行,雲歌心中暗讚,難怪大漢會被讚譽為天朝,市井繁華確非一般國家可比,新奇的玩藝也比比皆是。

  但雲歌自小見過無數珍玩異寶,父母兄長都是不繫於外物的人,所以再珍罕希奇的東西,她也頂多就是多看一眼,於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聽到哪個飯莊酒店的東西好吃,必定要去嘗一嘗。

  唉!爹爹、娘親、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幹嗎還要為了他們學做菜呢?

  雖然心中滿是鬱悶,可自小到大的習慣哪裡那麼容易說改就改?

  雲歌仍然禁不住每到一地方就一個個酒樓跑著。

  遇見上好的調味料也總是忍不住買一點揣在身上。

  滿心哀怨中,會紅著臉暗想,不做給三哥吃,可以做給陵哥哥吃。

  因為心中煩悶,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為心中難過,存了和父母賭氣的心思。只覺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讓父母難受,也才越能緩解自己心中的難受。

  雲歌出門時,還是天寒地凍。一路遊玩到長安城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剛到長安城外的少陵原,雲歌就聽聞七里香酒樓的酒很是有名,所以決定去嘗一嘗這個七里香怎麼個香飄七里。

  還未到酒樓,就看到酒樓前圍著不少人。雲歌心中一喜,有熱鬧可以看呢!

  可看熱鬧,人人都很是喜歡,個個探著脖子往裡擠,雲歌跳了半天腳,也沒有看到裡面究竟是什麼熱鬧。

  雲歌看了看裡八圈,外八圈圍滿的人,抿嘴一笑,從袋子裡摸出昨日剛摘的魚腥草,順手揉碎,將汁液抹在手上,探著雙手往人群裡面擠。

  魚腥草,顧名思義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聞。前面的人聞到異味,再瞅到雲歌的邋遢樣子,都皺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躲開。

  雲歌一路順風地佔據了最佳視野,而且絕對再無人來擠她。

  她往嘴裡面丟了一顆酸梅,攏起雙手,瞪大眼睛,準備專心看戲。

  一個和雲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潑辣勁,此時正在叱罵一個年紀比她們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擰著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偷錢?」

  少年衣衫襤褸,身形很是單薄,被女子氣勢所嚇,身子瑟瑟發抖,只是頻頻求饒,「許姐姐,你就看在我上無八十歲老母,下無八歲嬌兒,孤零零一個人,饒了我這一次……」

  女子滿面怒氣,仍然不住口地罵著少年。一面罵著,一面還用扁擔打了幾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紅,看著好像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開口求情,卻被女子的潑辣厲害嚇住,只喃喃地說:「算了,算了!」

  雲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惡氣和白眼,此時看到少年的樣子,又聽到孤零零一個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正琢磨著如何解救少年,七里香的店主走了出來。因為人全擠在門口看熱鬧,影響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來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那個女子好像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氣,狠狠瞪了少年幾眼,不甘願地放他離去。

  女子把挑來的酒賣給店主後,仔細地把錢一枚枚數過,小心地收進懷中,拿著扁擔離去。

  雲歌眼睛骨碌碌幾轉,悄悄地尾隨在女子身後。

  以為沒有人留意,卻不知道她在外面看熱鬧時,酒樓上,坐於窗邊的一個戴著墨竹笠、遮去面容的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時看她離開,立即下了樓,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

  雲歌跟著那個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個僻靜小巷,看左右無人,正打算下手,忽聞一聲「平君」,雲歌做賊心虛,立即縮回了牆角後面。

  一個身材頎長,面容英俊的男子從遠處走來。

  穿著洗得泛白的黑袍,腳上的鞋滿是布丁,手裡拎著一隻毛幾近光禿的雞。

  他的穿著雖然寒酸落魄,人卻沒有絲毫寒酸氣,行走間像一頭獅子般慵懶隨意。眼中隱隱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滿是開朗明快,流露著人間平凡升斗小民的卑微暖意。

  尊貴、卑微,冷淡、溫暖,極其不調和的氣質卻在男子的隱明間融於一身。

  雲歌氣惱地瞪向拎著雞的男子,心卻立即漏跳了一拍。

  雖然舉止笑容截然不同,可這雙眼睛……好熟悉!

  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即使笑著,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可是雲歌知道,如果這雙眼睛也笑時,會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個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懷裡的錢,數了一半,遞給拎雞的男子,「拿著!」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鬥雞,贏了錢。」

  「贏的錢還要還前幾日的欠帳。這是賣酒富裕的錢,我娘不會知道,你不用擔心她會嘮叨,再說……」平君揚眉一笑,從懷裡掏了塊玉珮出來,在男子眼前轉悠了幾下,又立即收好,「你的東西抵押在我這裡,我還怕你將來不還我嗎?我可會連本帶利一塊算。」

  男子揚聲而笑,笑聲爽朗。他再未推辭,接過錢,隨手揣進懷裡。又從平君手裡拿過扁擔,幫她拿著,兩人低聲笑語,一路並肩而行。

  雲歌腦中一片迷茫,那塊玉珮?那塊玉珮!陽光下飛舞著的游龍和當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樣。

  她發了一會的怔,掏出隨身所帶的生薑塊在眼睛上一抹,眼睛立即通紅,眼淚也是撲簌簌直落。

  雲歌快步跑著衝向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人,男子反應甚快,聽到腳步聲,立即回頭,眼睛中滿是戒備,可雲歌已經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雲歌的胳膊,剛想斥責,可看到乞兒的大花臉上,一雙淚花盈盈的點漆黑瞳,覺得莫名的幾分親切,要出口的話頓在了舌尖,手也鬆了勁。

  雲歌立即抽回手,視線在他臉上一轉,壓著聲音對平君說了句「對不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雲歌恰撞到胸部,本來一臉羞腦,可看到雲歌的神情,顧不上生氣,揚聲叫道:「小兄弟,誰欺負你了?」話音未落,雲歌的身影已經不見。

  男子立即反應過來:「平君,你快查查,丟東西了嗎?」

  平君探手入懷,立即跺著腳,又是氣,又是笑,又是著急,「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劉病已,你這個少陵原的遊俠頭兒也有著道的一天呀!不是傳聞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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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支著下巴,蹲在樹蔭下,呆呆看著地上的玉珮。

  幾個時辰過去,人都未動過。

  本來還想著進了長安,沒有了發繩該怎麼找人,卻沒有想到剛到長安近郊,就碰上了陵哥哥。

  人的長相會隨著時間改變,可玉珮卻絕對不會變。

  這個玉珮和當年掛在陵哥哥腰間的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玉器和其它東西不一樣,金銀首飾也許會重樣,玉器卻除非由同一塊玉,同一個雕刻師傅所做,否則絕不可能一樣。

  還有那雙她一直都記得的眼睛。

  來長安前,她想過無數可能,也許她會找不到陵哥哥,也許陵哥哥不在長安,卻從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陵哥哥會忘記她。

  可現在,她不敢再確定陵哥哥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約定,畢竟那已是幾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

  而當年他不肯給她的玉珮,如今卻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中。

  雲歌此時就如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為走到某個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後,卻發現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無力中,她只覺腦子似乎不怎麼管用,一邊一遍遍對自己說「陵哥哥不可能會忘記我,不可能。」一邊卻又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對她說「他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

  雲歌發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時,才醒起自己本來是去七里香酒樓吃飯的,結果鬧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她拖著腳步,隨意進了家麵店,打算先吃些東西。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來很是不情願,雲歌滿腹心事,沒有精力再戲弄他人,揚手扔了幾倍的錢給店主,店主立即態度大變,吩咐什麼做什麼。

  面的味道實在一般,雲歌又滿腹心事,雖然餓,卻吃不下。正低著頭,一根根數著麵條吃,店裡本來喧嘩的人語聲,卻突然都消失,寂靜得針落可聞。

  雲歌抬頭隨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個錦衣男子立在店門口,正緩緩摘下頭上的墨竹笠。

  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風流倜儻、高蹈出塵。光華流轉間,令人不能直視。

  白玉冠束著的一頭烏髮,比黑夜更黑,比綢緞更柔順,比寶石更有光澤。

  他的五官胡漢難辨,稜角比漢人多了幾分硬朗,比胡人又多了幾分溫雅,完美若玉石雕成。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著玉石階,挽著美人手,行在水晶簾裡,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麵。」

  因為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麵,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捨不得離開。

  雲歌見過不少氣宇出眾的人,可此人雅如靜水明月,飄若高空流雲,暖如季春微風,清若松映寒塘

  雲歌一瞬間想了很多詞語,卻沒有一個適合來形容他。

  他給人的感覺,一眼看過去似乎很清楚,但流雲無根,水影無形,風過無痕,一分的清楚下卻是十分的難以捉摸。

  這樣的人物倒是生平僅見。

  男子看雲歌盯著他的眼睛看,黑瑪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過。

  雲歌雖然暗讚對方的風姿,但自小到大,隨著父母周遊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著對方的原因,只是因為心中一點莫名的觸動。

  像是遊山玩水時,忽然看到某處風景,明知很陌生,卻覺得恍恍忽忽的熟悉,好似夢中來過一般。

  雲歌想了一會,卻實在想不起來,只得作罷,低下了頭,繼續數著麵條吃麵。

  哼!臭三哥,你這只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裡會來長安?爹爹,娘親,哥哥都在千里之外了,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裡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個中美女都盯著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污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著,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著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著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

  男子拱手做謝,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眾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釘到她身上時,雲歌立即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過,後悔也晚了,忍著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緻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內的肉片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面也比別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確地告訴雲歌,這碗麵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只有女人長得美可以佔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溫和一笑,將麵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豪不客氣地將他碗中的面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麵,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裡還含著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麵,歎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姜,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燉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玨夾著面,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讚賞面的味道。

  雲歌輕歎一聲,這個人怎麼可以連吃麵的姿勢都能這麼好看?

  雲歌支著下巴,無意識地望著孟玨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著玉珮。

  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孟玨看著好似盯著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睛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玨掃眼間看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帳。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內眾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奇怪,孟玨低聲歎氣:「錢袋肯定是被剛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聽,臉立即燙了起來,只覺得孟玨說得就是她。

  幸虧臉有泥污,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玨只是淺淺而笑地看著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玨並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別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著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麵,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玨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玨手中抽脫胳膊。

  孟玨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

  行走在前面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玨滿臉詫異震驚地鬆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著,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面孔看著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麼,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別,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佔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血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面,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麼,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叱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著對面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囁嚅著問:「你姓劉嗎?」

  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珮,語聲嚴厲。

  雲歌咬著唇,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珮,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像捨不得地沒有松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著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珮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將玉珮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確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哪裡不能討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佔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隱隱的眼中暗藏傷心,嘴裡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聽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著幾分尷尬,無奈地嘻嘻笑著。

  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為,也都強忍著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遊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餵牛,沒有精通的,鬥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內的富豪貴胄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

  他的玉珮已送了別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唇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著她。少女的矜持羞澀讓她怎麼都沒有辦法問出口。

  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態迷茫,像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著劉病已。

  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為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著將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

  許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著劉病已的眼睛,「你的錢要還帳,給了我,你怎麼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著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著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著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著他,終只是撓了撓腦袋,帶著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玨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玨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著抹笑,凝視著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

  雲歌一直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只能繼續不停地走著。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乾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裡有剩菜施捨。」

  雲歌木著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著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的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

  她苦惱到極點,歎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玨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玨的臉隱在斗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著沒有說話,卻實在心身疲憊,再加上素來在錢財上灑脫,遂木著臉,點了下頭,跟在孟玨身後進了客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污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

  聽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為了好玩才扮作男兒身,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只是把頭髮隨意挽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纍纍疊疊,上面種著鬱鬱蔥蔥的籐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從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玨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於翠竹前,隨手撥弄著琴。一頭綢緞般的烏髮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玨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聽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玨抬眼望向雲歌,彷彿有月光隨著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剎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

  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聽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

  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聽。」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珮。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只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珮。」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

  「你肯定心裡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著,噘嘴笑起來。

  孟玨低垂的眼內閃過思量,唇角卻依舊含著笑,輕輕撥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符合著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霉,本來以為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裡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遊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瞇瞇地站起來,「多謝你肯聽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玨盯著她背影的眼睛,那裡面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著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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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睛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著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面飛紅,隨即自己又掩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玨,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就送來。」

  孟玨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緻卻不張揚,於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玨,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像生意人。」

  孟玨笑著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麼?」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玨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麼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里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孟玨凝視著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玨和雲歌並肩走入七里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麼?」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儘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只能盡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誇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強撐著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玨笑看著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燉熬,直到魚肉盡化於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月舞:選用小嫩的筆桿青,就是青鱔了,因為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製,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為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聽得店主和廚子面面相覷。

  店主一個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裡來的那麼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著一大罐酒走過桌旁。

  一旁的店主立即說:「此話並不對,色、香、味乃評價一道菜的三個標準,名字好壞和形色是否悅目都極其重要。」

  雲歌淺淺而笑,沒有回話,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應該只是普通的高梁酒,卻偏偏有一股難說的清香,一下就變得不同凡響,這是什麼香氣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許平君詫異地回頭盯了雲歌一眼,雖然認出了孟玨,可顯然未認出挑剔食物的雲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這個酒樓的店主已經猜了好幾年了。那麼容易被你猜中了,我還賣得什麼錢?」

  雲歌滿面詫異,「此店的酒是你釀造的?」

  許平君自顧轉身走了,根本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

  雲歌皺眉思索著酒的香氣,店主和廚子大氣不敢喘地靜靜等候,孟玨輕喚了聲「雲歌」,雲歌方回過神來,忙立起向店主和廚子行禮道歉:「其實我今日來,吃飯為次,主要是為了找份工作,你們需要廚子嗎?」

  店主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雲歌,雖然已經感覺出雲歌精於飲食一道,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需要做廚子為生。

  雲歌笑指了指孟玨:「我的衣服是他給我買的,我還欠著他的錢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吐哺,店主若覺得我做得還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們就吃飯結帳。」

  那個年老的廚子大大瞅了眼孟玨,似乎對孟玨一個看著很有錢的大男人,居然還要讓身邊水蔥般的雲歌出來掙錢很是不滿,孟玨只能苦笑。

  店主心內暗暗合計,好的廚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腸子即使悔青了也沒有用,何況自己本來就一直琢磨著如何進入長安城和一品居一較長短,這個女子倒好像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那好!姑娘點得這兩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吐哺,食材普通,考的是調味功夫,於普通中見珍奇,嫦娥舞月考得是刀功和配色,為什麼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鱔魚,全在刀功了。」

  雲歌對孟玨盈盈一笑:「我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謝惠顧!」站起身,隨著廚子進了內堂。

  頓飯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樓的人都吸著鼻子向內堂探望。

  周公吐哺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裝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

  冬瓜外面雕刻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圖,瓜皮的綠為底,瓜肉的白為圖,綠白二色相映,精美得像藝術品而非一道菜。

  菜餚過處,香氣浮動,眾人都嘖嘖稱歎。

  另外一個小二捧著白玉盤,其上鱔魚整看如女子廣袖,單看如袖子舞動時的水紋,說不盡的裊娜風流。

  「周公吐哺。」

  「嫦娥舞月。」

  隨著小二高聲報上菜名,立即有人叫著自己也要這兩份菜。

  店主笑得整個臉發著光:「本店新聘大廚,一日只為一個顧客做菜,今日名額已完,各位明日請早!」

  雲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玨對面,孟玨給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麼樣?」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孟玨,孟玨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內盛著的丸子,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細細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

  雲歌身後立即傳來一陣笑聲,想是許平君聽到孟玨說「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深有同感,不禁失聲而笑。

  雲歌側頭看許平君,許平君一揚眉,目中含了幾分挑釁,雲歌卻是朝她淡淡一笑,回頭看著孟玨筷子夾著的丸子也大笑起來。

  許平君一怔,幾分訕訕,嘲笑聲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壺酒放到雲歌的桌上:「聽常叔說你以後也在七里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見面,算我請你的了。」

  雲歌愣了一瞬,朝許平君笑:「多謝。」

  孟玨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淺,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說話,昨日被許平君揪著耳朵罵的少年,旋風一般衝進店堂,袖子帶血,臉上猶有淚痕:「許姐姐,許姐姐,了不得了!我們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抓走了!」



Chapter 3 計中計

  許平君臉上血色剎那全無,聲音尖銳地問:「何小七,你們又打架了?究竟是誰打死了人?病已不會殺人的。」

  「一個長安城內來的李公子來和大哥鬥雞,輸了後想要強買大哥的雞,大哥的脾氣,姐姐知道,如果好商好量,再寶貝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碰到意氣相投的人,不要說買,就是白送,大哥也願意,可那個李公子實在欺負人,大哥的脾氣上來,不管他出什麼價錢都不肯賣,那個公子羞惱成怒後命家丁毆打大哥,我們一看大哥被人打,那還能行?立即召集了一幫兄弟打回去,後來驚動了官府,大哥不肯牽累我們,一個人把過失都兜攬了過去,官府就把……把大哥抓起來了。」

  「你們……你們……」許平君氣得揪住了何小七的耳朵,「民不與官鬥,你們怎麼連這個都不懂?有沒有傷著人?」

  「大哥剛開始一直不許我們動手,可後來鬥雞場內一片混亂,人人都打紅了眼睛,對方的一個家丁被打死了,那個公子也被大哥砸斷了腿……啊!」何小七捂著耳朵,一聲慘嚎,許平君已經丟下他,衝出了店堂。

  雲歌聽到店主常叔歎氣,裝作不在意地隨口問:「常叔,這位姐姐和那個大哥都是什麼人?」

  常叔又是重歎了口氣,「你日後在店裡工作,會和許丫頭熟悉起來,那個劉病已更是少陵原的『名人』,你也不可不知。許丫頭是刀子嘴,豆腐心,人能幹,一個女孩子比人家的兒子都強。劉病已,你卻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最好一輩子能不說話。傳聞他家裡人已經全死了,只剩了他一個,卻盡給祖宗抹黑。明明會讀書識字,才學聽說還不錯,可性格頑劣不堪,不肯學好,鬥雞走狗、打架賭博,無一不精,是長安城郊的混混頭子。許丫頭她爹原先還是個官,雖不大,家裡也衣食無憂,後來卻因為觸怒王爺,受了宮刑,許丫頭她娘自從守了活寡,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什麼是……」雲歌聽到宮刑,剛想問那是什麼刑法,再聽到後面一句守活寡,心裡約摸明白了幾分,立即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常叔,你繼續說。」

  「許老頭現在整日都喝得醉醺醺,只要有酒,什麼事情都不管,和劉病已倒是很談得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許丫頭她娘卻是恨極了劉病已,可碰上劉病已這樣的潑皮,她是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不搭理他。許丫頭和劉病已自小認識,對他卻是極好,一如對親兄長。唉!許丫頭的日子因為這個劉病已就沒有太平過。劉病已這次只怕難逃死罪,他是頭斷不過一個碗口疤,可憐許丫頭了!」常叔嘮叨完閒話,趕著去招呼客人。

  雲歌默默沉思,難怪覺得陵哥哥性格大變,原來是遭逢劇變,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親人竟都死了。

  「打死了人非要償命嗎?」

  「律法上是這麼說,但是官字兩個口……看打死的是誰,和是誰打死了人。」孟玨唇邊抿了一絲笑,低垂的眼睛內卻是一絲笑意都沒有。

  雲歌問:「什麼意思?」

  「舉個例子,一般的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員如果觸怒了王侯,下場是什麼?許平君的父親只因為犯了小錯就受了宮刑。同樣是漢武帝在位時,漢朝的一品大臣,關內侯李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若換成別人,肯定要禍及滿門,可因為殺人的人是漢武帝的寵臣霍去病,當時又正是衛氏家族權傲天下時,堂堂一個侯爺的死,對天下的交待不過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被鹿撞死了』。」

  想到劉病已現在的落魄,再想到何小七所說的長安城內來的貴公子,雲歌再吃不下東西,只思量著應該先去打聽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孟玨說。「我已經吃飽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我一個人可以去逛街玩。」

  「好!晚上見,對了,昨日住的地方你可喜歡?」

  雲歌點點頭。

  「我也挺喜歡,打算長租下來,做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打個商量,你先不要另找地方住了,每日給我做一頓晚飯,算做屋錢。我在這裡呆不長,等生意談好,就要離開,藉著個人情,趕緊享幾天口福。」

  雲歌想著這樣倒是大家都得利,她即使要找房子,也不是立即就能找到,遂頷首答應。

  雲歌在長安城內轉悠了一下午,卻因為人生地不熟,這場人命案又似乎牽扯的人很不一般,被問到的人經常前一瞬還談興盎然,後一瞬卻立即臉色大變,搖著手,只是讓雲歌走,竟是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聽到。

  雲歌無奈下只好去尋許平君,看看她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黃土混著麥草砌成的院牆,不少地方已經裂開,門扉也已經破裂,隔著縫隙就能隱約看到院內的人影。

  雲歌聽到院內激烈的吵架聲,猶豫著該不該敲門,不知道敲門後該如何問,又該如何解釋。

  看到一個身影向門邊行來,她趕緊躲到了一邊。

  「我不要你管我,這些錢既然是我掙的,我有權決定怎麼花。」許平君一邊嚷著,一邊衝出了門。

  一個身形矮胖的婦人追到門口哭喊著:「生個女兒倒是生了個冤家,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大家都給那個喪門星陪葬才趁了你的願。」

  雲歌打量了一眼婦人,悄悄跟在了許平君身後。

  許平君跑著轉過牆角,一下慢了腳步,雲歌看她肩膀輕輕顫抖,顯然是在哭泣。

  不過一會,許平君的腳步又越來越快,七拐八繞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猛地頓住了腳步,盯著前面的店舖半晌都沒有動。

  雲歌順著許平君的視線,看到店舖門扉側處的一個「噹」字,也不禁有些怔。

  許平君呆呆站了會,一咬唇走進了店舖。

  雲歌隱在門側,側耳聽著。

  「玉珮的成色太一般了,雕功也差……」

  雲歌苦笑著搖搖頭。她雖從不在這些東西上留心,可三哥在衣食起居上不厭求精,所用都一定要最好中的最好,那塊玉珮就是比三哥的配飾都只好不差,這個店主還敢說成色一般,那天下好的估計也沒有了。

  ……

  店主挑了半點錯,最後才慢吞吞、不情願地報了一個極其不合理的價錢,而且要是死當才肯給這個價錢,如果活當連三分之一都沒有。

  許平君低著頭,摸著手中的玉珮,抬頭的一瞬,眼中有淚,語氣緩慢卻堅定,「死當,價錢再增加一倍,要就要,不要就算。」

  ……

  雲歌看到許平君拿著錢匆匆離去,已經約略明白許平君要拿錢去做什麼。

  仔細地看了看當鋪,把它的位置記清楚後,重重歎了口氣,腳步沉重地離開。

  腦中思緒紛雜,卻一個主意也沒有。如果是二哥,大概只需輕聲幾句話,就肯定能找出解決的法子,如果是三哥,他馬蹄過處,管你是官府還是大牢,人早就救出,可她怎麼就這麼沒有用呢?難怪三哥老說她蠢,她的確蠢。

  回到客棧時,天色已經全黑,她看到孟玨屋中的燈光,才想起答應過孟玨給他做晚飯,雖然一點心緒都沒有,卻更不願意失言。

  正挽起袖子要去做菜,孟玨推門而出,「今日就算了,我已經讓客棧的廚子做了飯菜,你若沒有在外面吃過,就一起來吃一點。」

  雲歌隨孟玨走進屋子,拿著筷子半晌,卻沒有吃一口。

  孟玨問:「雲歌,你有心事嗎?」

  雲歌搖搖頭,夾了筷菜,卻實在吃不下,只能放下筷子,「孟玨,你對長安熟悉嗎?」

  「家中長輩有不少生意在此,還算熟悉,官面上的人也認識幾個。」

  雲歌聽到後一句,心中一動,立即說:「那你……那能不能麻煩你……麻煩你……」

  雲歌自小到大,第一次開口求人幫忙,何況還是一個認識不久的人,話說得結結巴巴,孟玨也不相催,只是微笑著靜聽。

  「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官府會怎麼處置劉病已,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我……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雲歌本來還擔心著如果孟玨問她為何要關心劉病已一個陌生人,她該如何說,因為現在的情形下,她不願意告訴別人她和劉病已認識,卻不料孟玨根本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說,「你不是說過我們是朋友了嗎?朋友之間彼此照應本就應該。這件案子動靜很大,我也聽聞了一二。你一邊吃飯,我一邊說給你聽。」

  雲歌立即端起碗大吃了一口飯,眼睛卻是忽閃忽閃地直盯著孟玨。

  「劉病已得罪的人叫李蜀,這位李蜀公子的父親雖然是個官,可在長安城實在還排不上號,但是李蜀的姐姐卻是驃騎將軍、桑樂侯上官安的侍妾。」

  雲歌一臉茫然,「上官安的官很大很大?」

  「你知道漢朝當今皇后的姓氏嗎?」

  雲歌一臉羞愧地搖搖頭。

  「不知道也沒什麼。」孟玨笑著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這事要細說起來就很複雜了,我大致給你講一下,當今皇上登基時,還是稚齡,所以漢武帝劉徹就委任了四個托孤大臣,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霍光,這四個人,除金日磾因病早逝,剩下的三人就是現在漢朝天下的三大權臣。當今皇后上官小妹,是上官桀的孫女,霍光的外孫女,雖然今年只有十二歲,卻已經當了六年的皇后。」

  「上官安是上官皇后的親戚?」

  「上官安的女兒就是上官皇后,他的父親是托孤大臣之首左將軍上官桀,岳父則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雲歌「啊」了一聲,口中的飯菜再也嚥不下。什麼左將軍大司馬大將軍的,雲歌還實在分不清楚他們的份量,可皇后二字的意思卻是十分明白。上官皇后六歲就入宮封後,顯然不是因為自己。只此一點就可以想見她身後家族的勢力。難怪許平君會哭,會連玉珮都捨得當了死當換錢。人若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捨不得?

  「可是,孟玨,那個人不是劉病已打死的呀!劉病已即使犯了法,那也最多是打傷了那個公子而已。我們有辦法查出打死人的是誰嗎?」

  「劉病已是長安城外這一帶的遊俠頭,如果真的是他手下的人打死的家丁,以遊俠們重義輕生的江湖風氣,你覺得他們會看著劉病已死嗎?想替罪的人大有人在,可全部被官府打回來了,因為說辭口供都漏洞百出。」

  雲歌皺著眉頭思索,「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是劉病已的朋友打死的人,那是誰?……總不可能是那個公子的人打死的人?可除非另有人暗中……否則……」

  孟玨讚許地點頭,「就算不是,也不遠了。劉病已不是不知道李公子的背景,已經一再克制,可對方一意鬧事,劉病已也許不完全知道為什麼,但應該早明白絕不是為了一隻鬥雞。漢武帝在位時,因為征戰頻繁,將文帝在位時定的賦稅三十稅一,改成了十一稅率,賦稅大增,再加上戰爭的人口消耗,到武帝晚年已經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十室半空。當今皇上為了與民休息,宣佈將賦稅減少,恢復文帝所定稅賦,可朝中官員意見相左,分外了幾派,以霍光為首的賢良派,以桑弘羊為首的大夫派,以上官桀為首的仕族派……」

  孟玨的目光低垂,盯著手中握著的茶杯,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一會說漢武帝,一會說漢文帝,一會又說賦稅,雲歌約略懂一些,但大半聽不明白。

  雖然好像和劉病已的事情一點關係沒有,但知道他所說的肯定不是廢話,只能努力去聽。

  孟玨若有所思地看向雲歌,幽深的眼內光芒流轉,似乎在尋求著什麼,又在昭示著什麼。

  雲歌看不懂,只能抱歉慚愧地看著孟玨,「對不起,我只聽懂了一點賦稅的事情,那些什麼黨派,我沒有聽懂。「

  孟玨彷彿突然驚醒,眼內光芒迅速斂去,淡淡一笑,「是我說廢話了。簡單地說,少陵原的地方官是上官桀的人,而他們沒有遵照皇上的法令與民休息。民眾蒙昧好欺,劉病已卻不是那麼好愚弄,他對官員設定的賦稅提出了質疑。如果事情鬧大了,上官桀絕對不會為了低下的小卒子費什麼功夫,地方官為了自己的安危,利用了那個李蜀,至於究竟是李蜀心甘情願地幫他,還是李蜀也被上了套就不得而知。事情到此,化解得還算巧妙,上官安大概就順水推舟了。」

  雲歌木木地坐著,半日都一動不動,孟玨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原來是個死套。上官桀,上官安,這些陌生的名字,卻代表著高高在上的權勢,一個普通人永遠無法對抗的權勢。

  雲歌一下站了起來,「孟玨,你借我些錢,好嗎?恐怕要好多,好多,我想買通獄卒去看看陵……劉病已,我還想去買一樣東西。」

  孟玨端著茶杯,輕抿了一口,「借錢沒有問題。不過光靠錢救不了人,你家裡人可有什麼辦法?」

  雲歌眼中升起了朦朦水汽,「如果是在西域,甚至再往西,過帕米爾,直到條支、安息、大秦,也許我爹爹都能幫我想辦法,爹爹雖然不是權貴,只是個普通人,但我覺得只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可是這是漢朝,是長安,我爹爹和娘親從來沒有來過漢朝,我二哥、三哥也沒有來過漢朝,而且……而且他們也絕對不會來。」

  雲歌說話時,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似乎透過她的眼睛研判著話語的真假,面上的神情雖沒有變化,可眼內卻閃過了幾絲淡淡的失望。

  雲歌垂頭喪氣地坐下,「前段日子還一直生爹娘的氣,現在卻盼望著爹爹或者哥哥能是漢朝有權勢的人,可是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超過皇后呀!除非是皇帝。早知道今日,我應該練好武功,現在就可以去劫獄,會做菜什麼用都沒有。」

  雲歌說到劫獄時,一絲異樣都沒有,一副理所當然該如此做的樣子,和平日行事間的溫和截然不同。

  孟玨不禁抿了絲笑,「劫獄是大罪,你肯劫,劉病已還不見得肯和你流亡天涯,從此有家歸不得,居無定所。」

  雲歌臉色越發黯淡,頭越垂越低。

  「做菜?」孟玨沉吟了一瞬,「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一試,不知道你肯不肯?」

  雲歌一下跳了起來,「我肯!我肯!我什麼都肯!」

  「你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和你說。」

  「我一定吃,我邊吃,你邊說,好不好?」

  雲歌一臉懇求,孟玨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同意,「有上官桀在,他即使不說話,朝堂內也無人敢輕易得罪上官安。只有一個人,就是同為先帝托孤大臣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可以扭轉整件事情。畢竟就如你所說,此事雖然出了人命,可並非劉病已先動手,人命也並非他犯下。」

  「可是這個霍光不是上官安的岳父嗎?他怎麼會幫我?」

  孟玨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淡淡笑著,「在皇家,親戚和敵人不過是一線之間,會變來變去。傳聞霍光是一個很講究飲食的人,如果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設法直接向他陳詞,把握好分寸,此案也許會罪不至死。不過成功的機會只有不到一成,而且搞不好,你會因此和上官家族結仇,說不定也會得罪霍氏家族,後果……你懂嗎?」

  雲歌重重點了下頭,「這個我明白,機會再小,我也要試一下。」

  「我會打點一下官府內能買通的人,盡量讓劉病已在牢獄中少受幾分苦,然後我們一起想辦法引起霍光的注意,讓他肯來吃你做的菜。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之後的事情全都要靠你自己。」

  雲歌站起來,向孟玨鄭重地行了一禮,心中滿是感激,「謝謝你!」

  「何必那麼客氣?」孟玨欠了欠身子,回了半禮,隨口問:「你如此盡心幫劉病已是為何?我本來以為你們是陌生人。」

  雲歌輕歎了口氣,因心中對孟玨感激,再未猶豫地說:「他是我小時候……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只不過因為多年未見,他已經忘記我了,我也不打算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情。」

  孟玨沉默了一會,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多年過去,見面不識也很正常。」

  ***

  不知道孟玨用的什麼法子,短短時間內居然先後請來了長安城內最紅的歌舞女、詩賦最流行的才子、以及大小官員來七里香品菜、甚至長公主的內幸丁外人都特意來吃了雲歌做的菜。

  到現在,雲歌還一想起當日傻乎乎地問孟玨「什麼叫內幸,內幸是什麼品級的官員」就臉紅。倒是孟玨臉色沒有任何異樣,像是回答今天是什麼日子一樣回答了她的問題,「內幸不是官名,是對一種身份的稱呼,指他是用身體侍奉公主的人,如同妃子的稱呼,只不過妃子有品級。丁外人正得寵,很驕橫跋扈,你明日一切小心,不過也不用擔心,只要沒有錯處,他拿了我的錢,肯定不會為難你。」

  孟玨建議雲歌只負責做菜,拋頭露面的事情交給常叔負責,而雲歌本就是只喜歡做菜,並不喜歡交際應付所有人,所以樂得聽從孟玨的建議。

  在孟玨的安排下,常叔特意隱去了雲歌的身份和性別,所有來吃菜的人,除了丁外人,都沒有見過雲歌。

  名人的效應,雲歌非凡的手藝,再加上孟玨有心的安排,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雲歌這個神秘的廚師成了長安城內的話題人物。

  七里香也因為雲歌而聲名鵲起,在長安城內開了分店,風頭直逼長安城內的百年老字號一品居。

  在孟玨的有心謀劃下,一品居的大廚為了捍衛自己「天下第一廚」的名號,被迫向雲歌挑戰,用公開擂台賽的方式決一勝負。

  經過協商,七里香和一品居達成協議,打算請五名公開評判,由他們當眾嘗菜決定勝負。

  孟玨又提議增設兩個隱席,可以賣給想做評判、卻又因為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公開參加的人,價高者得之。隱席的席位隱於室內,有窗戶通向擂台,是當眾品論菜式,還是獨自吃完後暗中點評,由他們自己決定。

  一品居在長安享譽百年,很多高門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就在一品居吃飯,而七里香不過是長安城外的小店,論和長安城內權貴的關係,當然一品居佔優勢。一品居的大廚覺得孟玨的提議對己有力,遂欣然答應。

  在一品居和七里香的共同努力下,一場廚師大賽比點花魁還熱鬧,從達官貴人到市井小販,人人都談論著這場大賽,爭執著究竟是華貴的一品居贏,還是平凡的七里香贏。

  有人覺得一品居的廚師經驗豐富,用料老道,而且一品居能在風波迭起的長安城雄立百年,其幕後主事人的勢力不可低估,自然一品居贏;可也有不少人看好七里香,認為菜式新穎,別出心裁,有心人更看出雲歌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聲名鵲氣,背後的勢力也絕不一般。

  在眾人紛紛的議論中,有錢就賺的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歡迎各人去下注賭這場百年難見的廚師之爭,越發將聲勢推到了極至。

  雲歌卻對勝負根本未上心,甚至內心深處很有些不喜這樣濃艷的虛華和熱鬧,她滿心掛慮的就是霍光會否來,「孟玨,這樣做就可以吸引霍光大人來嗎?」

  「機會很少。不過不管他來不來,這次的事情已經是長安城街知巷聞,他肯定會聽聞你的名頭和技藝,遲早會來嘗你做的菜。」

  雲歌聽到孟玨肯定的話語,才感覺好過一點,遂靜下心來,認真準備著大賽的菜餚,只心內暗暗祈禱著孟玨有意設置的兩個隱席能把霍光吸引來。

  對兩個隱席的爭奪,異乎尋常的激烈,直到開賽前一天,才被人用天價競購走。

  那個價位讓七里香的店主常叔目瞪口呆,居然有人會為了嘗幾盤菜,開出如此天價?

  都說因為先帝連年征戰,國空民貧,可看來影響的只是一般百姓,這長安城的富豪依舊一擲千金。

  常叔想著七里香將來在長安城的美好「錢景」,眼睛前面全是黃燦燦的金光,本就已經把雲歌看作重寶,此時看雲歌的目光更是「水般溫柔,火般深情」。

  到比賽當日,好不容易等到隱席的兩位評判到了,雲歌立即拖著孟玨去看。

  肯花費天價購買隱席的人應該都是因為身份特殊,不想露面,所以為了方便隱席評判進出,特設了壁廊,只供他們出入。

  此時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面慢走,一面觀賞著壁廊兩側所掛的畫軸。

  年級和雲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眾,行止間若拂柳,美是美,卻失之陰柔,若是女子,倒算絕色。

  「太年輕了,肯定不會是霍光。」雲歌低聲嘟囔。

  那個公子雖聽到了腳步聲,卻絲毫沒有搭理他們,只靜靜賞玩著牆上的畫,任由他們站立在一旁。

  好半晌後,方語聲冷淡地問:「這些字畫是你們拜託誰所選?雖然沒有一副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顯選畫人的眼光,長安城內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這雅趣、眼界的人卻不多。」

  孟玨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這些字畫是在下所挑。」

  那個公子輕「咦」了一聲,終於微側了頭,目光掃向孟玨,在看到孟玨的一瞬,不禁頓住,似乎驚詫於鳳凰何故會停留於尋常院。

  孟玨微微一笑,欠身示禮,那個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卻只點了下頭表示回禮,就移開了視線,看向雲歌。

  雲歌朝他笑著行禮,他微抬了下巴盯著雲歌,既未回禮,也沒有任何表情。

  雲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聳了聳肩膀就自顧低下了頭,暗暗祈求下一個隱席的評判能是霍光。

  孟玨伸手請素袍公子先行,他還未舉步,一陣女子的嘻笑聲,夾著撲鼻的香氣傳來,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個華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子進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剛健,卻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因為他的頭正埋在女子脖子間吻著,女子欲躲不躲,嬌笑聲不斷。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聲,撇過了頭,神色不悅地盯著牆上的絹畫。

  雲歌臉有些燒,可又覺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細看看長什麼樣子。

  雲歌似乎聽到孟玨輕到無的一聲歎息,她側頭看向孟玨,卻見孟玨面色如常,容色溫和地看著前方。

  那個男子直到經過他們身前時才微抬了抬頭,身子依舊半貼在女子身上,目光輕飄飄地在雲歌面上一轉,頭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緊擁著女子進入了他們的席位。

  雲歌並未看清他的長相,只覺他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睛。

  簾子還未完全落下,就聽到綢緞撕裂的聲音和急速的喘息聲。

  一旁的素袍公子寒著臉看向領路的僕人,孟玨立即說:「我們會重新給公子設清靜的房間,方便公子嘗試菜餚。」

  孟玨示意僕人退下,他親自上前領路。

  素袍公子看著孟玨的出塵風姿,聽著一旁時低時高的嬌喘聲,紅著臉低下了頭,默默跟在了孟玨身後。身上的倨傲終於淡去,多了幾分一般人的溫和。

  雲歌也是臉面滾燙,低著頭吐吐舌頭,一聲不吭地向外跑去,腦子裡面滑稽地想著,我們應該再給那位公子和姑娘準備衣裳,否則待會他們怎麼出門回去呢?

  呀!呀!雲歌兒,你在想什麼呢?雲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不知羞!

  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語聲,她一下醒覺,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來的兩個人都不是霍光,那她還需要做的努力很多,贏不贏並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讓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做的菜,都談論她做的菜。只要霍光喜好飲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來吃她做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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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荷凝露: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燉,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只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露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只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姜,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松,綠葉,晚香玉,餘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餚上。

  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餚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於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腌臢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讚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只負責做菜,從不露面,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醜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只是附庸風雅,還有人只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麼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徵。

  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餚,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鬥。

  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眉眼間全是傷心疲憊。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里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聽劉病已的審判。兩人聽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遊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面上帶了歉然。

  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露了驚訝詫異。

  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面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聽,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制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麼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麼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摀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面聽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

  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

  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只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玨。

  孟玨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於七里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彷彿沒有看見雲歌滿面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玨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

  孟玨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面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玨,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面聽著,一面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聽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

  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聽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玨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麼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

  孟玨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只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繡,聯繫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聽完孟玨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聽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面闖蕩,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只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裡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只覺心裡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玨的胳膊,一面跳著,一面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玨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

  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裡面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只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玨的親暱,她立即放開了孟玨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玨,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隻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玨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

  霍光的話,你到底聽懂了幾分?

  忽地輕歎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

  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

  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裡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回公子,霍光進入七里香後,窗下賞風景的人,隔座吃飯的人都應該是保護他的侍從。」

  孟玨微微而笑。

  三大權臣中,性格最謹慎的就是霍光。他怎麼會給對手機會去暗殺他?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遊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玨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珮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複雜地盯著玉珮。

  雖然只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珮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珮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麼大,只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只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

  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只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玨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為了奪取太子之位,燕王、廣陵王早就蠢蠢欲動,卻因為有衛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當衛氏家族的守護神衛青去世後,在眾人明裡暗中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劉據被逼造反,事敗後,皇后衛子夫自盡,太子的全家也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

  為了斬草除根,江允在明,昌邑王、燕王、廣陵王在暗,還有上官桀和鉤戈夫人都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於眾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麼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

  孟玨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不能確定霍光對劉病已究竟是什麼態度。而目前,他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

  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玨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玨沉默了會,輕歎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玨一個人負手立於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00 AM

Chapter 4 戲外戲

  雲歌還一心等著重新審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有人上官府自首,承認混亂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沒有任何漏洞。

  劉病已身上的命案簡單明瞭地銷了,死罪自然可免。

  不過因為聚眾鬧事,死罪雖然免了,活罪卻是難逃,判了十八個月的監禁。

  雲歌滿心的困惑不解,轉而又想管它那麼多呢?只要陵哥哥沒有事情就好。

  她和許平君還沒有高興完,又傳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劉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場人頭就要落地的大禍,竟然短短幾日就莫名巧妙地就化解了。

  雲歌陪許平君去接劉病已。看到劉病已走出監牢,許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雲歌立在原地沒有動,只遠遠看著許平君衝到劉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氣,劉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許平君終於破顏而笑。

  那個與她有終身之約的人正細心寬慰著另一個女子。

  雲歌移開了視線,望著遠處的天空,心中難言的酸澀。

  劉病已和許平君並肩向雲歌行來。

  許平君一臉開心,反倒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劉病已未見多興奮。

  依舊如往日一般,笑得懶洋洋,似乎很溫暖,可雲歌總覺得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透著冷漠。

  「病已,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雲歌,你不要小看她哦!她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長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規矩是每天只給一個顧客做菜,連長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你今日有口福了,雲歌晚上親自下廚做菜給我們吃,給你洗洗晦氣,不過這可全是我的面子。」平君說著嘻嘻笑起來。

  雲歌緊張地手緊緊拽著衣帶,可劉病已聽到她的名字後,沒有任何異樣,視線在她臉上頓了一下,笑著做了一揖,「多謝姑娘。」

  雲歌的手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

  他真地全都忘記了!大漠中相處的兩日已徹底湮沒在幾千個分別的日子裡了!

  知道他這聲多謝全是為了許平君,雲歌唇邊緩緩浮起了一個恍惚的笑,欠身回禮,「公子客氣了。」

  許平君笑著拽雲歌起來,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氣沖天!你們兩個怎麼文縐縐的?雲歌,你既然叫我許姐姐,那就直接喚病已一聲劉大哥就行了。 病已直接叫你雲歌,可好?」

  雲歌一直笑著,笑得嘴巴發酸,嘴裡發苦,用力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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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正在廚房做丸子,滿手的油膩,聽到掀簾子的聲音,頭未回地說:「許姐姐,幫我系一下圍裙,帶子鬆了。」

  來人手勢輕緩地幫她繫著帶子。

  雲歌覺得有點不對,身後的人沉默得不像愛熱鬧喜說話的許平君。

  剛想回頭,鼻端聞到沐浴後的皂莢香,混著青年男子的體味,她立即猜到是誰。

  臉變得滾燙,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劉病已繫好帶子後,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問:「還有什麼要我幫忙?這些菜要洗嗎?」

  雲歌低著頭,一面揉著丸子,一面細聲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做得過來。」

  劉病已卻已經端過盆子,洗了起來,「又要你出錢,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雲歌不敢抬頭地做著丸子,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只聽到盆子裡的水聲。

  雲歌只覺得屋子太安靜了,好像再安靜一些,就能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聲音。

  急匆匆地張口欲說話,想打破屋子的安靜,「你……」

  「你……」卻不料劉病已也是欲張口說話。

  兩人一愣,又是同時開口:「你先說。」

  劉病已不禁笑起來,雲歌也笑起來,兩人之間不覺親近了幾分。

  劉病已笑著問:「你想說什麼?」

  雲歌本來只是沒話找話,此時看到劉病已洗得乾乾淨淨的菜,又擺放得極其整齊,很方便取用,笑讚道:「我三哥最講究吃,卻從不肯進廚房,二哥很樂意幫忙,也的確『幫忙』了,只不過幫得永遠都是『倒忙』,沒有想到你是幫『正忙』呢!」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會做這些。」

  劉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擱好,順手把不要的菜葉收拾乾淨,動作利落。

  雲歌很想問問他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親人怎麼會全死了,還想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告訴他我是雲歌嗎?可他根本對雲歌二字毫無所覺。

  雲歌想到那個誰都不許忘的約定,又傷感起來,低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劉病已在一旁默默站著,看著雲歌的眼神中滿是思索探究。

  他斂去了一直掛在唇邊的笑意,盯著雲歌問:「我不耐煩兜著圈子試探了,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刻意接近我?」

  雲歌愣了一會,才明白劉病已不知道為何,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個偷玉珮的乞兒。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只能訥訥地說:「我不是壞人。我以為許姐姐欺負了何小七,想戲弄一下許姐姐,那只是碰巧而已。」

  劉病已與她直直對視著,似乎想透過雲歌的眼睛直接看到雲歌的心。

  他的眼睛,在漆黑深處隱隱有森寒的刀光劍影。

  雲歌有些懼怕,想要移開視線,卻一動不能動。

  他伸手輕觸到雲歌的臉頰,手指在雲歌眉眼間拂過,唇邊慢慢地浮出笑, 「你的眼睛的確不像是壞人。」

  他的指頭透著涼意,所過之處,雲歌的臉卻變得滾燙。

  雲歌想躲,他反倒更進了一步,另一隻手攬住了雲歌的腰,兩人的身子緊貼在了一起。

  那麼熟悉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雲歌一時間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軟。

  可這雙眼睛又是那麼陌生,雲歌看到的只有譏諷和寒冷。

  還有瞳孔中兩個意亂情動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個寒戰,清醒了幾分,用力去推劉病已。

  劉病已不但未松力,反倒緊摟著掙扎的雲歌,就勢在雲歌的眼睛上親了下。

  「我哪裡值得他們用美人計?只要他們想,讓我死不就是一句話嗎?」

  劉病已笑得很是無所謂,語聲卻透出了蒼涼,

  雲歌又是羞又是惱,更多的是失望。可驚駭於他話裡的意思,顧不上生氣害羞,急急問:「誰想你死?他們是誰?」

  劉病已本以為雲歌是別有意圖而來,可雲歌自始至終的反應和神態都不像作假,此時的關心更是直接從眼睛深處透出。

  他對自己閱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裡已經信了幾分雲歌所說的「只是湊巧」,可又對雲歌對他異乎尋常的關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著雲歌。

  孟玨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著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胸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面頰緋紅。

  孟玨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面上的笑容卻是溫潤如春風,帶著歉意說:「我似乎進來的不是時候。」

  雲歌立即從劉病已懷中跳了出來,漲紅著臉,急急分辨,「不是的,不是的。」

  劉病已雙手交握於胸前,斜斜依著櫥櫃,一派毫不在意的灑脫,「孟兄嗎?已經聽平君講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豐神如玉,氣度華貴。難得的是孟兄肯屈尊與我們相交。」

  孟玨拱手為禮,「直接叫我孟玨就好了,我不過是『士、農、工、商』四民中位於最底層的商賈,哪裡來的屈尊一說?」

  「商賈呂不韋以王孫為奇貨,拿天下做生意,一統六合的秦始皇還要尊稱他為仲父。」劉病已瞟了眼雲歌,「雅廚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立足,絕非雲歌一人之力,只怕幕後出力謀劃的人正是孟兄,孟兄這個商賈誰敢低估?」

  孟玨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讚佩,人剛出死牢,卻對長安城的風吹草動如此清楚。」

  ……

  雲歌看看溫潤如玉的孟玨、再看看倜儻隨意的劉病已,無趣地歎了口氣,低下頭專心幹活,任由他們兩個在那裡打著機鋒。

  這個已經燉得差不多,可以只燜著了。

  丸子該下鍋了。

  盛蔥的盤子放這裡,盛姜的盤子放這裡,盛油的盤子放這裡。

  ……這個放……

  地方被劉病已的身子給擋住了。

  那就……

  劉病已無意識地接過盤子拿著。

  嗯!就放這裡了……

  還有這個呢?孟玨的手還空著……

  放這裡了。

  許平君進門後,眼睛立即瞪得大大。

  雲歌象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不時要穿繞過杵在廚房中間的兩個男子。

  兩個男子正在聊天。

  一個捧著一個碟子,一個端著一個碗。

  病已倒罷了,畢竟不是沒有見過他端碟子的樣子。

  可孟玨……這樣一個人……手中該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豪筆……

  反正沒有一樣會是一碗黑黢黢的麥醬。

  不過,最讓許平君瞪眼的卻是雲歌視美色若等閒、廢物利用、見縫插針的本事。

  許平君一手拿過碗,一手拿過碟子,「去去去,要說話到外面去,擋在這裡幹什麼?沒看人家都要忙死了,還要給你們兩個讓路。」

  兩個一來一往地打著機鋒的人,已經從秦朝商賈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間經營鹽鐵、現行的賦稅……甚至漢朝對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為兩個人都在民間長大,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了百姓的艱辛;都從小就顛沛流離、吃過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勢力變化;又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觀點,驚人的一致。

  在一來一往的試探和交鋒中,居然不知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投契。

  此時被許平君一岔,才回過神來,彼此愣了一下,驀地都笑起來。

  在對彼此的戒備中,還是滋生了幾分對彼此的欣賞讚歎。

  劉病已順手抄了一壺酒,孟玨見狀,經過碗櫥時順手拿了兩個酒杯,兩人會心一笑,並肩向外行去。

  雲歌看許平君切菜時,一個失手險些切到手,忙一把拿過了刀,「許姐姐,我來吧!你說去家裡取酒,怎麼去了這麼久?」

  許平君轉到灶台後,幫雲歌看火,「沒什麼,有些事情耽擱了。」

  過了半晌,許平君實在是琢磨不透,現在又已經和雲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實情說出,「我去了一趟當鋪。前段日子因為要用錢,我把病已放在我這裡的一塊玉珮當了。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他的一點念想,所以明知道當的是死當,根本沒有機會贖回來,可我總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發生了什麼?我剛進店舖,店主看到我來,竟然迎了出來,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說什麼我的玉珮根本賣不出去,和我說只要我把原先賣的價錢還給他,我就能把玉珮拿回來,我立即求店主幫我留著玉珮,我盡快籌錢給他,結果他居然把玉珮直接交給我了,說我在欠據上押個手印就好,錢籌到了給他送過去就行。雲歌,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雲歌暗皺眉頭,對那個當鋪老闆頗惱怒。

  虧得他還是個生意人,怎麼如此辦事?

  嘴裡卻只能輕快地說:「想那麼多幹什麼?玉珮能贖回來就行!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麼,況且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許平君笑著搖搖頭,「說得也是,玉珮能拿回來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病已說。雲歌,你能不能先……」

  雲歌笑應道:「好。」

  許平君爽朗地笑起來,「謝謝你了,好妹子。雖然知道你不缺錢,不過我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面,我沒有那麼快還給你呀!只能慢慢還。」

  不缺錢?

  唉!還沒有仔細和孟玨算過,那些錢也不知道何時還得清。

  以後要和許姐姐學著點如何精打細算、節省過日。

  雲歌側頭朝許平君做了個鬼臉,「把你的釀酒方子給我,我就不要你還錢了。」

  許平君笑哼了一聲,「美得你!家傳之秘,千金不賣!」

  她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又走回雲歌身側,「其實那都是我騙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能行,釀酒一點不會。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梁酒,只不過封存時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於經年老竹的竹筒中,等開封後自然暗含竹香的清香。」

  雲歌笑叫起來:「啊!原來如此!我也懷疑過是竹香,還試著將竹葉浸入酒中,酒雖然有了清香,可因葉片經脈淡薄,草木的苦澀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葉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卻也不錯,只是做法實在太矜貴,自製自飲還好,拿來賣錢可不實際。沒想到這麼簡單……許姐姐,你真聰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這句贊,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這是病已想出來的法子。病已雖然很少幹農活和家裡的這些活計,可只要他碰過的,總會有些古怪法子讓事情變得簡單容易。」

  雲歌呆了下,又立即笑著說:「許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訴我了,那錢就不要還了。」

  「我幾時說過要賣我的酒方了?借錢就是借錢,少給我囉嗦,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許平君一臉不快。

  雲歌忙陪著笑說:「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借錢歸借錢,酒方歸酒方。」

  許平君嗔了雲歌一眼,笑起來。

  雲歌的菜已經陸續做好,只剩最後一道湯還沒有好。

  雲歌讓許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們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這邊馬上就好。」

  許平君用食盒把菜餚裝好,一個人先去了。

  雲歌把滾燙的陶罐放在竹籃裡,拎著竹籃向花園行去。

  暮色初降。

  一彎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剛爬上了柳梢頭。

  天氣不熱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間,聞著草木清香,份外舒服。

  雲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濃郁的芍葯花香中夾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雲歌停住了腳步,雖然住的時間不算長,可這個花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經熟悉,絕對沒有檀木。

  隱隱聽到衣袍的悉挲聲。

  「誰?誰躲在哪裡?」

  「我好端端地躺在這裡看月亮,何來躲這一字?」

  一把低沉的男子聲音,在浸染著白芍葯的夜風中無端端地透出魅惑,

  雲歌心中驚訝,這個園子只有她和孟玨住,怎麼會有陌生男子?

  她分開花木,深走了幾步。

  柳樹後是一個種滿了芍葯的花圃。

  本該綴滿花朵的枝頭,此時卻全變得光禿禿。

  滿花圃的芍葯花都被採了下來,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個身著暗紫團金紋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異常,眼睛似閉非閉,唇角微揚,似含情若無意。

  黑髮未束,衣帶鬆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髮和紫袍間。

  月夜下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和妖異。

  好一個辣手摧花!竟然片朵不留!

  雲歌半駭半笑得歎氣,「你好歹給我留幾個花骨朵,我本來還打算過幾日收集了花瓣做糕點呢!」

  男子微微睜開眼,卻是依舊看著天空,「石板太涼。」

  雲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認出了這個男子,「你……你是那天買了隱席位置的客人,你怎麼在這裡?你是那塊玉之王的朋友?他怎麼沒有請你和我們一塊吃飯呢?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和你認識?」

  雲歌短短幾句話,全是問句,卻是句句自問自答。

  男子的視線終於落在了雲歌臉上,「玉之王?這個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

  「原來是……你。」男子聲音太低,雲歌只聽到最後一個你字,「……你是個聰明姑娘!小玨倒不是怕別人知道我們認識,而是壓根不想在長安城看見我。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他說著唇邊勾起了笑。

  笑時,只唇角一邊揚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卻透著頑童惡作劇般的得意。

  雲歌笑著轉身要走,「那你繼續和他躲著玩吧!我肚子餓了,要去吃飯了。」

  「喂!我也餓了,我也要吃飯!」男子從白芍葯花瓣中坐起,隨著他的起身,原本鬆鬆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開,瘦卻緊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風中。

  雲歌視線所及,腦中掠過初見這人時的景象,立即鬧了個大紅臉。

  男子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反倒一邊唇角微挑,含著絲笑,頗有意趣地打量著雲歌。

  雲歌見他沒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轉了身子。

  「我們正好要吃飯了,你想一塊去嗎?順便給那個玉之王個『驚喜』。」

  男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正想整理衣袍,視線從柳樹間一掃而過,手立即收了回來。

  唇邊抿著一絲笑,走到雲歌身後,緊貼著雲歌的身子,一手握著雲歌的胳膊,一手扶著雲歌的腰,俯下頭,在雲歌的耳朵邊吹著氣說:「不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管保讓你滿意。」

  語氣低沉暗啞,原本清涼的夜色只因為他的幾句話,就帶出了情慾的味道,透著說不出的誘惑。

  雲歌想掙脫他。

  男子看著沒有用勁,雲歌被他握著的胳膊卻一動不能動,身子怎麼轉都逃不出男子的懷抱。

  雲歌對他可沒有羞,只有怒,不禁動了狠心。

  正打算將手中的竹籃砸向男子,藉著滾燙的湯將男子燙傷後好脫身。

  前面的柳枝忽然無風自動,孟玨緩步而出,視線落在雲歌身後。

  笑若朗月入懷,作揖行了一禮,「公子何時到的?」

  男子看孟玨沒有絲毫介意的神色,頓感無趣,一下放開了雲歌。

  雲歌反手就要甩他一個巴掌,他揮手間化去了雲歌的攻勢,隨手一握一推,雲歌的身子栽向孟玨,孟玨忙伸手相扶,雲歌正好跌在了孟玨懷中。

  不同於身後男子身上混雜著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玨身上只一股極清爽的味道,如雨後青木。

  雲歌心跳加速,從臉到耳朵都是緋紅。

  男子似乎覺得十分有趣,撫掌大笑。

  雲歌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淚已經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男子,實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掙脫孟玨的懷抱,孟玨猶豫了一瞬,放開了雲歌,任由雲歌跑著離開。

  孟玨目送雲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還沒有在長安玩夠嗎?」

  男子笑睨著孟玨,「美人在懷,滋味如何?你如何謝我?」

  孟玨笑得沒有半絲煙火氣息,「你若想用那丫頭激怒我,就別再費功夫了。」

  「既然是不會動怒的人,那就無關緊要了。既然無關緊要,那怎麼為了她滯留長安?你若肯稍假辭色,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看她的樣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說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得什麼算盤?」

  孟玨微微笑著,沒有解釋。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來,語聲卻仍是低沉沉,「既然如此,那麼我對她做什麼,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玨不置可否地笑著,「雲歌不是你挑逗過的閨閣千金,也不是你遊戲過的風塵女子,吃了虧不要埋怨我沒有勸誡過你。」

  「想採花就手腳麻利些,否則……喏!看到那個花圃了沒有?晚一步,就會被人捷足先登。聽聞她對一個叫什麼劉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趕到孟玨身側,欲伸手搭到孟玨肩上,孟玨身形看著沒有動,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無趣地歎了口氣,「和你說話真是費力氣,我覺得我越少見你,越利於我身體的健康。」他雙手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哎呀!我要餓死了,聽說你們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劉病已和許平君看到孟玨身側的男子都站了起來,雲歌卻是毫不理會,低著頭自顧吃菜。

  孟玨笑道:「我的朋友突然來訪,望兩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劉,兄弟中行大,所以我們都稱他大公子。」

  大公子隨意向劉病已和許平君拱了拱手,在與劉病已的視線一錯而過時,神色一驚,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來,恢復如常。

  劉病已、許平君正向大公子彎腰行禮,雲歌根本懶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變化。

  看見的孟玨微揚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

  ***

  大公子未等劉病已和許平君行完禮,已經大大拉拉地佔據了本該孟玨坐的主位。

  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聞到香氣是從一個蓋子半開的瓦罐中傳出,立即不客氣地動手盛了一碗。

  雲歌板著臉從大公子手中奪回瓦罐,給自己盛了一碗,低頭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雲歌喝了湯,他忙一面吹著氣,一面喝湯,不一會功夫,一碗湯已經喝完,滿臉驚歎,「好鮮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嘗!入口只覺香滑潤,好湯!好湯!」

  雲歌笑吟吟地看著他,一面勺子輕撥著碗中的湯,一面細聲慢語地說:「用小火煨肉芽,使其盡化於湯中。肉芽本就細嫩潤滑,熬出的湯也是香潤滑。」

  大公子看到雲歌的笑,再看到孟玨含笑的眼睛,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底騰起。

  正在盛湯的手縮了回來,「什麼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過不少山珍海味,卻從沒聽過肉芽這種東西。」

  雲歌徐徐地說:「用上好豬腿肉放於陰地,不過幾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體軟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豬肉也難抵萬一,是肉中精華,所以稱其為肉芽,將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個閃身,人已經跑到一邊嘔吐起來。

  雲歌抿著嘴直笑,許平君忍笑忍到現在,再難忍耐,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大笑起來,劉病已也是搖頭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淨手,大公子擾攘了半日,才又回來。

  隔了一段距離站著,遠遠地看著雲歌和滿桌菜餚,嘴角已再無先前的不羈魅惑,「倒是難為你能吃得下,我實在敬佩。孟玨,我也夠敬佩你,這麼個寶貝,你怎麼想的?」

  雲歌施施然地給許平君盛了一碗湯,許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著許平君,居然在親耳聽到雲歌剛說過的話後,還有人能喝下這個蛆做的湯?

  難道他太久沒來長安,長安城的人都已經變異?

  原本風流的紅塵浪蕩子變成了一隻呆頭鵝。

  雲歌看著大公子一臉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禮?」

  大公子只覺莫名其妙,指著自己沒好氣地說:「開玩笑!你沒長眼睛嗎?小玨要叫我大哥。」

  「哦……」雲歌拖著長音,笑瞇瞇地說,「倒不是我眼睛不好,只是有人聽話聽一半,而且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腦子如三歲小兒。」

  大公子臉色難看地指著雲歌,「你什麼意思?」

  雲歌笑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難道不是聽話聽一半?我是想說,肉芽熬出來的湯固然是天下極味,卻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湯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卻都很普通,豆腐蛋清豬腦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這麼一個『做著大哥的大男人』,至於反應那麼激烈嗎?」

  大公子怔在當地,一瞬後瞪向孟玨。

  他這個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滾的人居然被一個黃毛丫頭戲弄了?

  什麼風姿、什麼氣度,這下全沒有了!

  孟玨笑攤攤手,一副「你現在該知道招惹她的後果」的樣子。

  雲歌不再理會大公子,自和平君低聲笑語,一面飲酒,一面吃菜。

  劉病已也和孟玨談笑炎炎。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開心,大聲笑著坐回席上,又恢復了先前的不羈,「今日我捨命陪姑娘,看看姑娘還能有什麼花招,我就不信這一桌子菜你們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話是說得豪氣,可行動卻很是謹慎,孟玨夾哪盤子菜,他夾哪盤子菜,一筷不錯。

  雲歌笑給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勞駕你了,我自己會倒。」

  一壺酒還沒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臉漲得通紅,跳起身,急促地問:「小玨,茅……茅房在哪裡?」

  孟玨強忍著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對雲歌說:「好手段!」

  話音剛落,人已去遠。

  許平君笑得被酒嗆住,一面掩著嘴咳嗽,一面問:「雲歌,你在哪盤菜裡下了藥?怎麼我們都沒有事情?」

  「我夾菜時,給每盤都下了。不過我倒的酒裡又給了解藥,他不肯喝,我有什麼辦法?」雲歌眼睛忽閃忽閃,一派善良無害的樣子。

  許平君大笑:「雲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雲歌低下了頭,癟著嘴,「沒什麼。」

  今天應該起一卦,究竟是什麼日子?黑雲壓頂?還是桃花滿天?

  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哥哥、陵哥哥,再沒有被人抱過,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個男人抱了。

  許平君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忙說:「雲歌,你還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嗎?我和你一起玩……」

  劉病已看大公子舉止雖然散漫不羈,可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貴氣,不想雲歌和他結怨。

  打斷了許平君的話,「雲歌,如果氣已經消了,就算了。這次算是警戒,他要還敢再鬧你,那你下次做什麼都不為過。」

  雲歌抬起頭,對劉病已一笑,「好,聽大哥的。」

  朦朧月色下,雲歌的破顏一笑,盈盈間如春花綻放。

  劉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轉瞬間已盡去,慣常懶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難得地透了一絲暖意。

  孟玨笑回著許平君關於大公子的問題,談笑如常。

  手中握著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鏡面,此時卻是漣漪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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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簡單的曲調中隱著淡淡哀婉。

  雲歌本就睡不著,此時聽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門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然是從小就聽慣的曲調,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幾分曲中的意思。

  今與昔,往與來,時光匆匆變換,記憶中還是楊柳依依,入眼處卻已是雨雪霏霏。

  時光摧老了容顏,摧裂了情義,摧散了故人。

  季節轉換間,有了生離,有了死別。

  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應該是人世間永恆的感慨。

  物非人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幾千個日子過去,那個記憶中的陵哥哥已經徹底消失,現在只有劉大哥了。

  雲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看著永遠平靜溫和的二哥究竟有什麼樣的心事,才會喜彈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許我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聽懂這首曲子,我會只是一個需要他開解、他呵護的小妹。

  雖然從怒而離家到現在不過幾月時間,可一路行來,人情冷暖,世事變換,雲歌覺得這幾個月是她生命中過得最跌宕的日子。

  幾個月時間,她比以前懂事了許多,長大了許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可這也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孟玨正坐於竹下撫琴。

  一身黑袍越發襯得人豐神如玉。

  這個氣度卓越不凡、容顏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給了他絕世的容顏,給了他非比尋常的富貴,他自己又博學多才,幾乎是一個找不到缺憾的人。

  卻是為什麼偏愛這首曲子,又會是什麼樣的心事呢?

  孟玨手中的琴曲突換,一曲負荊請罪。

  雲歌原本藏在林木間不想見他,聽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著。

  走到孟玨身側,盤膝坐下,向孟玨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待孟玨琴音終了,雲歌隨手取過琴,斷斷續續地彈起剛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雲歌的手勢雖然優美,卻時有錯音,甚至難以繼續,一看就是雖有高人教授,但從未上心練習的結果。

  孟玨往雲歌身邊坐了下,手指輕拂過琴面,放緩節奏,帶著雲歌彈著曲子。

  雲歌的鼻端都是孟玨的氣息,孟玨的手又若有若無間碰到雲歌的手,甚至雲歌有了錯音時,他會直接握住雲歌的手帶她幾個音。

  雲歌不禁臉有些燙,心有些慌。

  孟玨卻好似什麼都沒有察覺,神色坦然地教著雲歌彈琴。

  雲歌的緊張羞澀漸漸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雲歌跟著孟玨的指點,反覆彈著,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記住,彈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並肩而坐的兩人,一個貌自娟娟,一個氣自謙謙。

  雲歌隨手撥弄著琴,此琴雖不是名琴,音色卻絲毫不差。

  琴身素雅乾淨,無任何裝飾,只琴角雕刻了兩朵金銀花,展現的是花隨風舞的自在寫意。

  刻者是個懂畫意的高手,寥寥幾筆已是神韻全具。可簡單的線條中透著沉重的哀傷,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難過,再想到剛才的曲子,雲歌不禁伸手輕撫過金銀花。

  「這琴是誰做的?誰教你的這首曲子?」

  「我義父。」孟玨提到義父時,眸子中罕見地有了暖意,唇邊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樣。

  「你前幾日說要離開長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嗎?」

  「我的親人只有義父。我沒有父親,母親……母親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

  雲歌本來覺得問錯了話,想道歉,可孟玨語氣清淡,沒有半絲傷感,反倒讓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了會又問:「你……你想你父母嗎?」

  疏遠的人根本不會關心這個問題,稍微親近的人卻從不認為需要問他這種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不及提防間,孟玨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黑瑪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個人都似乎隱入一層潮濕的霧氣中。

  孟玨坐得離雲歌很近,可雲歌卻覺得剎那間他已去得很遠,仿若隔著天塹。

  好半晌後,孟玨才說:「不知道。」

  雲歌低著頭,手無意地滑過琴弦,是不願想,還是不敢想?

  看孟玨正望著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雲歌低聲說:「在西域月族傳說中,天上的星子是親人的靈魂化成,因為牽掛所以閃耀。」

  孟玨側頭看向雲歌,唇邊泛著笑,聲音卻冷冽若寒玉,「那麼高的天空,它們能知道什麼?又能看清什麼?」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過幾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間。

  雲歌想提醒他忘記拿琴了,看他已經去遠,遂作罷。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撥弄著琴。

  「曲子是用來尋歡作樂的,你們倒好,一個二個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樣子。」大公子一手拿著一個大烙餅,一手一陶罐水,翹腿坐到籐蘿間,一口白水一口烙餅地吃著,十分香甜的樣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雲歌頭未抬地哼著說。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這麼暢快?」大公子不以為忤,反倒一臉笑意。

  雲歌啞然,這個人……似乎不是那麼正常。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想到他先前風流不羈富貴的樣子,不禁笑出聲,「餅子好吃嗎?」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爾也要體會一下民間疾苦,我這是正在體察尋常百姓的生活。」

  「說得自己和微服私訪的大官一樣。」

  「我本來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麼叫說得?這長安城裡的官員見了我不跪的還不多。」大公子一臉得意地看著雲歌。

  「你是什麼官?哦!對了,你姓劉,難道是個王爺?民女竟然敢捉弄王爺,實在該死。」雲歌笑諷。

  「說對了,我就是一個王爺。」大公子吃完最後一口餅子,頗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你敢對我無禮,是該死。」

  雲歌知道他應該出身富貴,可藩王卻是沒有皇命,絕對不可以私自離開封地進入長安。這是為了防止藩王謀反,自周朝就傳下的規矩,天下盡知。

  即使真有王爺私自進了長安,也不可能這樣毫不避諱地嚷嚷著自己是王爺。

  所以雖然大公子說話時,眼神清亮,一副絕無虛言的樣子,可雲歌卻聽得只是樂,站起身子給大公子行禮,一副害怕恐懼的樣子,拿腔拿調地說:「王爺,民女無知,還求王爺饒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來,隨意擺了擺手,「你這丫頭的脾氣!我是王爺,你也不見得怕我,不見得就會不捉弄我,我不是王爺,你也不見得就不尊重。倒是難得的有意思的人,我捨不得殺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著雲歌,嘴裡低聲嘟囔著什麼,嘴角曖昧不清的笑讓雲歌十分不自在。

  雲歌板著臉說:「你……你別打壞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這麼簡單就了事的。」

  大公子從籐蘿間站起,一步步向雲歌行去,「本來倒是沒有主意,可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有什麼花招。」

  雲歌心中緊張,但知道此時可不能露了怕意,否則以後定然被這人欺負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著他,「極西極西之地,有一種花,當地人稱食蠅花,花的汁液有惡臭,其臭聞者即吐,一旦沾身,年餘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二滴,那你的那些美人們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終苦得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腳步,指著雲歌笑起來,「你倒仔細說說我受的是什麼苦?」

  雲歌臉頰滾燙,想張口說話,卻實在說不出來。

  「敢說卻不敢解釋。」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雲歌,不如過幾日去我府裡玩,那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雲歌笑皺了皺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還有別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驀然鄭重起來,似乎很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低沉沉的語聲在夜風中卻蕩出了蒼涼,「沒有別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別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對我好,對別人也好。」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趕明我離開長安時,你和我一塊去玩。論吃喝玩樂,我可也算半個精通之人,我們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鷗,還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種雪雉,配著雪蓮燉了,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吃了連姓名都忘記。天山去過嗎?天池是賞月色的最好地點,晚上把小舟蕩出去,一壺酒,幾碟小菜,人間仙境四字絕不為過。世人只知道山頂上看日出,其實海上日出的壯美也是……」

  雲歌說得開心,大公子聽得神往,最後打量著雲歌歎讚:「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大半個漢朝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結果和你一比倒變得像是籠子中的金絲雀和大雕吹噓自己見多識廣。黃金的籠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終究是關在籠子裡。」

  雲歌笑吐了吐舌頭,起身離去,「去睡覺了,不陪你玩了。記得把琴帶給玉之王。」

  雲歌已走得遠了,身後的琴音不成章法的響起,但一曲負荊請罪還聽得大致分明。

  雲歌沒有回頭,只唇邊抿起了笑。



Chapter 5 地上星1

  為了給雲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乾乾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舖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裡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裡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裡……家裡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 「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餚的最好調味料。『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於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佈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裡的侷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麼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面說著話,一面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只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裡長著什麼樹,那顆樹上有什麼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幹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面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回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裡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裡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裡到這裡,怎麼弄得好像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只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只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面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面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嚥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嘗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餚,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麼會忘記呢?只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麼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沒什麼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里香,外面的人隨口叫七里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斗。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斗草拼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佔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鬥,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鬥,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十根草裡面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裡亂摸。

  嘴裡面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於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只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斗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麼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麼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麼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螢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螢光芒,彷彿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像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呵著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髮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面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麼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麼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剎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麼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麼願?」

  「許姐姐許了什麼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麼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麼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雲歌笑嘲:「應該讓願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麼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面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幹。」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幹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讚:「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麼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籐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捲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面看,也只是象樹幹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只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麼願望實現不實現,他只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麼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笑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麼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瞇瞇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麼願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麼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裡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裡,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只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隻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於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於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裡都怎麼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於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回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於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鬥,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面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於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於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像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后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后也要隔著距離回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於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於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只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於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於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覆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於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復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閒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只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只殿前飛舞的螢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

  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於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餵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面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面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讚歎,「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裡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歎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麼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塗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只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麼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鬆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麼,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像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麼會和大公子這麼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麼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麼。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面。你何必那麼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呵呵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裡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個包裹是怎麼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麼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嘗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裡,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麼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像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面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珮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吁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 了國璽,多餘的一點做了玉珮,只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只有七八分像。老頭子那麼多子裔中,竟只皇上和劉病已長得像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只是你那幾個叔叔能捨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面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02 AM

Chapter 6 掌中雪

  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嘗了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麼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睛,悠悠說了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於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只在雲歌每日做的菜餚中配一小杯,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於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懂什麼?」

  只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了,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只聽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只是笑聽著。面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聽急了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胄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了先嘗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了雲歌菜餚的人購買一小杯的贈酒。一旦嘗過,都是滿口讚歎。

  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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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於雄渾中,藏秀美於宏壯間,見靈動於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讚歎,「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了,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了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裡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槓的字,我可是記住了,我剛數過了,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面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了。」

  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又縮回了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裡,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聽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沒有聽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了。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聽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面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只是面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了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台階,對劉病已拱了拱手,「我剛才在外面只聽了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了,聽雲歌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了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於市井販夫走卒間,以鬥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要遊戲紅塵?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了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像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閒著好。」

  雲歌心中暗歎了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閒人就不打擾你了。」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淚水,追了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難道鬥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遊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裡……」

  劉病已頓住了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了幾點溫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了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像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於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了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聽見許平君的低泣聲,只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了,歐候家也來人催了,這次連我爹都發話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雲歌「啊」了一聲,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麼時候定親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了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卻還要按著狗屁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拚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裡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了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淚,強撐著笑了下,「雲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家裡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裡難受,就跑了出來。」

  許平君歎了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家是自小定親,兩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宮刑。母親守了活寡後,更是恨我霉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家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裡。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家裡發生什麼,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聽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了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拚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家裡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了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了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了後堂。

  雲歌端起了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裡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麼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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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麼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只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麼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歎。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麼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只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后,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歎著怎麼紅顏薄命,怎麼那麼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只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輕輕說了句酒樓裡聽來的唱詞:「只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了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裡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像中的墳墓,只能做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衝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只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閒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裡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后,死後卻是一卷草蓆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后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后的女子,雲歌心裡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盪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聽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係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只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像血,糖蓮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裡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裡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裡,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只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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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裡有烤地瓜。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冷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了。」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麼,但終只是笑著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玨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幹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了好一會,「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呢?前幾日幹嗎去了?」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只笑著深吸了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像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乾淨、很幸福的夢中。



Chapter 7 心波皺

  孟玨和雲歌辭別後,沿著巷子走到路口,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許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這裡等孟大哥的。雲歌睡下了?」

  孟玨微微一笑,「本想安靜來去,不想還是擾了你們清夢。」

  許平君說:「那麼美的景致,幸虧沒有錯過。再說也和孟大哥沒有關係,是我自己這幾日都睡不好。前幾日深夜還看到雲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從外面有說有笑地回來,兩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麼好看的。」

  孟玨笑意不變,好像根本沒有聽懂許平君的話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樣稱呼你了。你找我所謂何事?」

  許平君沉默地站著,清冷的秋風中,消瘦的身子幾分瑟瑟。

  孟玨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幾步,站在了上風口,替她擋住了秋風。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想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嫁歐候家,我不想嫁……」許平君說到後面,聲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來,只能緊緊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穩安定的一生,嫁給歐候家是最好的選擇。」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劉病已可不是吃苦那麼簡單,孟玨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

  許平君此行是想拿雲歌做賭注,可看孟玨毫不介意,本來已是滿心黑暗,不料又見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玨的胳膊,「孟大哥,你真地肯幫我?」

  孟玨溫和地笑著,「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覺,也不要和你母親爭執了,做個乖女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嫁給歐候家。」

  許平君用力點了點頭,剛想行禮道謝,一個暗沉沉的聲音笑道:「夜下會美人,賢弟好意趣。」

  來人裹著大斗篷,許平君看不清面貌,不過看到好幾個護衛同行,知道來人非富既貴,剛想開口解釋,孟玨對她說:「平君,你先回去。」

  許平君忙快步離去。

  孟玨轉身笑向來人行禮,「王爺是尋在下而來嗎?」

  來人笑走到孟玨身邊,「經過北城門衛太子一事,滿城文武都人心慌亂,民間也議論紛紛。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費吹灰之力,卻有此結果,賢弟真是好計策!本王現在對賢弟是滿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來尋賢弟共聚相談。卻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賢弟搶女人?歐候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玨笑著作揖,「多謝王爺厚愛,孟玨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人哈哈笑著拍了拍孟玨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記得明日來本王處喝杯酒。」

  孟玨目送一行人隱入黑暗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卻不是因為來人,而是自己。為什麼會緊張?為什麼不讓許平君解釋?為什麼要將錯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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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眼看著許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卻突然暴病身亡。

  雲歌從未見過那個歐候公子,對他的死亡更多的是驚訝。

  許平君卻是一下憔悴起來,切菜會切到手,燒火能燒著裙子,釀酒能把清水當酒封存到竹筒裡。

  許平君的母親,整日罵天咒地,天天罵著許平君命硬,克敗了自己家,又開始剋夫家,原本開朗的許平君變得整天一句話不說。

  雲歌和劉病已兩人想著法子逗許平君開心,許平君卻是笑顏難展,只是常常看著劉病已發呆,盯得劉病已都坐不住時,她還是一無所覺。

  雲歌聽聞長安城裡張仙人算命精準,心生一計,既然許母日日都念叨著命,那就讓命來說話。

  不料張仙人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雲歌如何說,都不肯替雲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說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預約,只算有緣人,什麼公主都要等。

  劉病已聽雲歌抱怨完,笑說他陪雲歌向張仙人說個情。張仙人一見劉病已,態度大轉彎,把雲歌奉為上賓,雲歌說什麼他都滿口答應,再無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風範。

  雲歌滿心納悶好奇,追問劉病已。

  劉病已笑著告訴她,「張仙人給人算命靠的是什麼?不過是先算準來算命人的過去和現在的私隱事情,來人自然滿心信服,未來事情給的批語則模稜兩可,好的能解,壞的也能解,任由來人琢磨。來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預約,又都是長安城內非富既貴的人,所謂的有緣人……」

  劉病已話未說完,雲歌已大笑起來,「所謂的有緣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們私事的人,原來這位仙人的仙氣是大哥給的。長安城內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沒有想到外人看著一團散沙爛泥的下面還別有深潭,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想完全瞞過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劉病已聽到雲歌的話,面色微變。

  他原本只打算話說三分,但沒有想到雲歌自小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人又心思機敏,話雖是無心,可意卻驚人。

  「雲歌,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歌笑點點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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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觀五官,又是起卦,最後鄭重地和許平君說:「姑娘的命格貴不可言,因為貴極,反倒顯了克相。你的親事不能成,只因對方難承姑娘的貴命,所以相沖而死。」

  因為張仙人給許平君算過去、現在,都十分精準,許平君心內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聽到張仙人的話,雖心中難信,可又盼著一切真的是命,「他真地不是我害死的?」

  張仙人捋著白鬚,微閉著雙目,徐徐道:「說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錯,因為確是姑娘的命格剋死了對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為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並無關係,是對方不該強求姑娘這樣的貴人。」

  許平君的母親喜笑顏開,趕著問:「張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貴?是會嫁大官嗎?多大的官?」

  張仙人瞅了一會許母的面相,「夫人日後是享女兒福的人。」

  淡淡一句話說完,已經站起了身,緩緩出了大堂,聲音在渺渺青煙中傳來,「天地造化,吟啄間自有前緣。姑娘自有姑娘的緣分,時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曉。」

  雲歌緊咬著嘴唇,方能不笑出來。雖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這白鬍子老頭。

  裝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說了,肚子裡還的確有些東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觀色的話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說出來。

  許平君走出張仙人宅邸時,神態輕鬆了許多。許母也是滿面紅光,看許平君的目光堪稱躊躇滿志。對女兒說話,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和軟。

  雲歌滿心快樂下,覺得這個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結,緩和家庭矛盾,增進母女感情。堪稱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藥。以後應該多多鼓勵大家來算這樣的命。

  雲歌瞥眼間,看到一個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看著象孟玨,想著自那夜別後,孟玨竟是一去無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猶豫了下,找了個借口,匆匆別過許平君和許母,去追孟玨。

  孟玨七拐八繞,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著行蹤。

  幸虧雲歌對他的身形極熟,又有幾分狼跟蹤獵物的技能,否則還真是很難追。

  雲歌滿心歡愉,本想著怎麼嚇他一跳,可看著他進了一家娼妓坊後,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轉身離去,可心裡又有幾分不甘。琢磨了會,還是偷偷溜進了娼妓坊。

  孟玨卻已經不見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處尋找。

  幸虧園子內來往姑娘多,雲歌又盡力隱藏自己身形,倒是沒有人留意到她。

  找來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棄時,忽看到一個僻靜小院內坐著的人像孟玨。

  雲歌貓著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後。

  隔著一段距離,隔窗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華服男子坐於上位,孟玨坐於側下方。

  雲歌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能隱約看到動作。

  不知道說到什麼事情,華服男子大笑起來,孟玨只是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簡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就風姿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大概他們已經說完了事情,陸續有姑娘端著酒菜進了屋子。

  雲歌正琢磨著怎麼避開屋子前的守衛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著頭髮拽起。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低聲罵道:「難怪點來點去少了人,竟然跑來這裡來偷懶。別以為媽媽今日病了,你們這些賤貨就欺負我這個新來的人,老娘當年也紅極一時,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花招,我比誰都明白。」

  雲歌一面呼呼喊著痛,一面已經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廳房。

  心中慶幸的就是對方認錯了人,並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個合適機會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雲歌,隨手拿過妝盒在她臉上塗抹了幾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著衣襟想把她的衣領拽開些,雲歌緊緊拽著衣服不肯鬆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願意裝清秀,那就去裝吧!把人給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幹什麼,我們和他們都一清二楚,可這幫臭男人偏偏愛你們這拿腔做勢的調調。」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拖著雲歌沿著長廊快走,待雲歌發現情勢不對,想掙脫她的手時已經晚了。

  守在屋子門口的護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開了門。

  女人用力把雲歌推進了屋子,自己卻不敢進屋子,只在門口陪著笑臉說:「劉爺,上妝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過人是最好的人。」

  雲歌站在門口,只能朝孟玨滿臉歉意的傻笑。

  當看到孟玨身旁正跪坐了一個女子伺候,她連傻笑都吝嗇給孟玨,只是大睜著眼睛,瞪著孟玨。

  孟玨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復如常。

  劉爺瞟了眼雲歌,冷冷說:「難怪你敢擺架子晚來,倒的確有晚來的資本。」招了招手讓雲歌坐到他身旁。

  雲歌此時已經恨得想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罵自己是豬頭,一步一拖得向劉爺行去,心裡快速合計著出路。

  孟玨忽然出聲笑說:「這位姑娘的確是今夜幾位姑娘中姿容最出眾的。」

  劉爺笑起來,「難得孟賢弟看得上眼,還不去給孟賢弟斟杯酒?」

  雲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玨身側,倒了杯酒,雙手捧給孟玨,劉爺冷笑著問:「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嗎?斟酒是你這麼斟的嗎?」

  雲歌側頭看依在劉爺懷裡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後攀在劉爺肩頭,以嘴相渡,將酒餵進了劉爺口中,完了,丁香小舌還在劉爺唇邊輕輕滑過。

  雲歌幾曾親眼見過這等場面?

  如果是陌生人還好,偏偏身側坐著的人是孟玨,雲歌直覺得自己連身子都燒起來,端著酒杯的手也抖起來。

  暗暗打量了圈屋內四角站著的護衛,都是精光暗斂,站姿一點不像一般富豪的侍衛,反倒更像軍人,隱有殺氣。

  雲歌一面衡量著如果出事究竟會闖多大的禍,一面緩緩飲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嗎?每天吃飯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雲歌給自己做著各種心理建設,可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孟玨暗歎了一聲,抬起雲歌的下巴,凝視著雲歌,黑瑪瑙石般的眼睛中,湧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玨一手攬住了雲歌的腰,一手緩緩合上了雲歌大睜的眼睛。

  雲歌看見孟玨離自己越來越近,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被捲進了暗潮中,看見他的唇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見他的手撫過她的眼。

  她的世界,剎那黑暗。

  黑暗隔絕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軟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陽光,讓人從骨頭裡透出酥軟,又像釅極的醇酒,讓人從熱中透出暈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還是孟玨喝了,不知道是羞,還是其它,雲歌只覺得身子沒有一絲力氣,全靠孟玨的胳膊才能坐穩。

  孟玨的胳膊溫柔卻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個只屬於他們二人的世界中。

  雲歌的臉俯在孟玨肩頭,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鳴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會後,雲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復下來,也漸漸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聲,聽到孟玨和劉爺說得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雲歌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玨好似專心和劉爺談話,根本沒有留意她,原本摟著的她的胳膊卻隨著她的心意鬆開了。

  一個侍衛進門後在劉爺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劉爺的臉色驀寒,輕揮了下手,絲笛管弦聲全停了下來,滿屋的女孩子都低著頭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雲歌尾隨在她們身後,剛要隨她們一塊出去,只見劍光閃爍,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盡力躍開,卻怎麼躲,都躲不開劍鋒所指,眼見著小命危險,一隻手用力將她拽進了懷中,用身護住了她,劍鋒堪堪頓在孟玨的咽喉前。

  劉爺對孟玨說:「各種女人,本王見得已多。這個女子剛進來時,本王就動了疑心,屬下的回報確認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進長安的藩王都是謀反大罪,雲歌聽到此人自稱本王,毫不隱藏身份,看來殺心已定。掃眼間,屋宇內各處都有侍衛守護,難尋生路。

  孟玨對燕王劉旦肅容說:「未料到誤會這麼大,在下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她叫雲歌,王爺前幾日還說到過想嘗嘗雅廚做的菜,她就是長安城內被叫做竹公子的雅廚。她和在下早是熟識,今日之事絕不是因為王爺,純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應該在她剛出現時,就和王爺解釋,只是當時一時糊塗,這些兒女情事也不好正兒八經地拿出來說,還求王爺原諒在下一次。若王爺不能相信,只能聽憑王爺處置,不敢有絲毫怨言。」

  劉旦盯向雲歌,孟玨攬著雲歌的胳膊緊了緊,雲歌立即說:「確如孟玨所言,我無意中看到他進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幹些什麼,所以就跟了進來。可是王爺屋前都有守衛,我根本不敢接近,沒有聽到任何事情,正想離開時,被一個糊里糊塗的女人當作了坊內的姑娘給送了進來,然後就一直糊塗到現在了。」

  「王爺,孟玨早已經決定一心跟隨王爺,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爺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

  「本王來長安城的事情絕對不許外露,孟賢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後,本王定在全天下尋覓了與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給你。」

  堂堂王爺想殺一個人,還要如此給孟玨解釋,已是給足了孟玨面子。

  孟玨卻是一句話不說,摟著雲歌的胳膊絲毫未松。

  劉旦眉頭微蹙,盯著孟玨,眼內寒光畢露。

  孟玨面容雖謙遜,眼神卻沒有退讓。

  屋子內的寂靜全變成了壓迫。

  不能束手就死!雲歌的手在腰間緩緩摸索。

  孟玨卻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壓在懷間,讓她的手不能再亂動。

  劉旦凝視著孟玨咽喉前的劍鋒,負於背後的手拳了起來。想到自己的雄圖大業,想到自己的封地並不富庶,而孟玨的生意遍佈大漢,手中的財富對他成事舉足輕重,他的手又緩緩展開。

  劉旦命侍衛退下,手點了點孟玨,頷首笑起來,轉瞬間,神情就如慈祥的長輩,「孟賢弟,剛看到你的風姿時,就知道你是個讓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光本王就碰上了兩個,你還有多少件風流債?」

  雲歌驚疑地看向孟玨,孟玨苦笑。

  雲歌醒覺自己還在孟玨懷裡,立即掙脫了孟玨的懷抱,站得遠遠。落在外人眼裡,倒很有幾分情海風波的樣子。

  孟玨苦笑著朝劉旦行禮謝恩,「王爺這是怪在下方纔的欺瞞,特意將在下一軍嗎?」

  劉旦笑道:「孟賢弟還滿意本王屬下辦事的效率嗎……」

  孟玨打斷了劉旦的話,「在下謹記王爺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爺過兩日離開長安時,在下再來送行。」

  劉旦笑看看雲歌,再看看孟玨,「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們去吧!」

  雲歌和孟玨一前一後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一徑的沉默中,兩個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走在後面的孟玨,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情緒複雜。

  走在前面的雲歌,腦中紛紛擾擾,根本沒有留意四周。

  為什麼藩王會隱身在京城妓坊?為什麼孟玨會和藩王稱兄道弟?為什麼孟玨竟然能從藩王劍下救了她?他說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瞞,還是只是不方便直說?他用生命做保來救她,為什麼?……

  太多為什麼,雲歌腦內一團混亂。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雲歌卻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仍然直直向前走著。

  等她隱隱聽到孟玨的叫聲時,茫然間抬頭,只看見馬蹄直壓自己而來。

  雲歌驚恐下想躲避,卻已是晚了。

  最後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馬兒慘嘶,鞭聲響亮。

  雲歌覺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來,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無數個滾。

  原來死亡的感覺也不是那麼痛。

  「雲歌!雲歌?你還沒有死,老天還捨不得讓你這個小壞蛋死。」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劉病已幾分慵懶、幾分溫暖地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親有幾分隱約地相像。

  短短時間內,生死間的兩番兜轉,心情也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還親了嘴。

  雲歌只覺滿心委屈,如見親人,一下抱著劉病已大哭起來,「大哥,有人欺負我!」

  雲歌平日裡看著一舉一動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此時哭起來,卻是毫無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樣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孟玨看到劉病已撲出抱住雲歌的剎那,本來飛身欲救雲歌的身形猛然頓住。隱身於街道對面的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抱著劉病已放聲大哭的雲歌。

  劉病已為了救雲歌,不得已殺了駕車的馬。

  馬車內的女子在馬車失速翻倒間,被撞得暈暈沉沉,又痛失愛馬,正滿心怒氣,卻看到闖禍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樣子,而另一個殺馬兇手,不來求饒認罪,反倒只是顧著懷中哭泣的臭丫頭。

  女子怒火沖頭,連一貫的形象都懶得再顧及,一把從馬伕手中搶過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劉病已和雲歌打去,「無禮衝撞馬車在前,大膽殺馬在後,卻毫不知錯,賤……」

  劉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馬鞭,眼鋒掃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無端端地一寒,將要出口的罵語一下消失在嘴邊。

  馬車內的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馬你們都敢殺,趕緊回家準備後事吧!公主見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氣氣……」看到劉病已正拽著小姐的馬鞭,丫鬟不能相信地指著劉病已,「呀!你還敢拽小姐的馬鞭?」

  劉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丫鬟,丫鬟被劉病已的狂妄大膽震驚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會殺了你,會……會滅了你九族。阿順,你回府去叫人,這裡我保護小姐,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

  那個小姐柳眉倒立,冷聲斥責,「放手!」

  劉病已笑放開了馬鞭,向小姐作揖道歉:「此事我家小妹的確有錯,可小姐在街上縱馬飛馳也說不過去。一時情急,殺了小姐的馬,是我的錯,我會賠馬給小姐,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女子冷哼:「賠?你賠得起嗎?這兩匹馬是皇上賞賜的汗血寶馬,殺了你們全家也賠不起。」

  丫鬟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大叫著說:「汗血寶馬呀!當年先皇用同樣大小、黃金打造的馬都換不來一匹,最後發兵二十萬才得了汗血寶馬,你以為是什麼東西?你恐怕連汗血寶馬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可不是你家後院隨隨便便的一匹馬……」

  劉病已言語間處處謙讓,女子卻咄咄逼人,雲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也滿肚子火,「不就是兩匹汗血寶馬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寶馬是大宛的五色母馬和貳師城山上的野馬雜交後的第一代。聽聞大宛當年給漢朝進貢了千匹汗血寶馬,這兩匹應該是它們的後代,血脈早已不純,有什麼稀罕?有什麼賠不起的?」

  女子氣結,猛揮鞭子打向雲歌,「 好大的口氣!長安城裡何時竟有了這麼猖狂的人?」

  劉病已想拽雲歌躲開,雲歌卻是不退反進,劈手握住了馬鞭,笑吟吟地睇著那女子:「有理何需畏縮?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錯,小姐卻動輒就要出手傷人,即使這理說到你們漢朝皇帝跟前,我也這麼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人對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氣怒下,一邊狠拽著馬鞭,一邊想揮手打雲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麼樣?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誤,看有誰敢攔我?」

  雲歌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可應付這個大家小姐卻綽綽有餘,只一隻手,已經將女子戲弄得團團轉。

  丫鬟看形勢不對,對車伕打了眼色,跑得飛快地回府去搬救兵。

  車伕是個老實人,又有些結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這……這可是霍……霍……」越急越說不出話。

  劉病已聞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說的話,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變,對雲歌說:「雲歌,快放手!」

  雲歌聞言,嘴角抿了絲狡慧的笑,猛然鬆脫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氣想抽出馬鞭,雲歌突然松勁,她一下後仰,踉蹌退了幾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馬鞭梢迴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雲歌大笑,看劉病已皺眉,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你讓我放手的。」

  劉病已想扶女子起來。

  女子又羞又氣又怒,甩開了劉病已的手,眼淚直在眼眶裡面打轉,卻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聲不吭地恨盯著雲歌。

  劉病已歎氣,這個梁子結大了,可不好解決。

  正在思量對策,孟玨突然出現,從暗影中走出,漸漸融入光亮,如踩著月光而行,一襲青衣翩然出塵。

  他走到女子身側,蹲了下來,「成君,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著的淚,一下就掉了出來,半依著孟玨,垂淚道:「那個野丫頭……殺了我的馬,還……」

  孟玨扶著霍成君站起,「她的確是個野丫頭,回頭我會好好說她,你想罵想打都隨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們也算舊識,怎麼對面都不認識呢?」

  雲歌和霍成君聞言都看向對方。

  雲歌仔細瞧了會,才認出這個女子就是購買了隱席的另外一個評判。

  雲歌先頭在娼妓坊上的妝都是便宜貨,因為眼淚,妝容化開,臉上紅紅黑黑,如同花貓,很難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裝,現在女子打扮,雲歌自然也沒有認出她。

  自從相識,孟玨對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熱,似近似遠,這是第一次軟語溫存。

  霍成君雖滿胸怒氣,可面對心上人的半勸半哄、溫言軟語,終是怒氣稍平,任由孟玨送她回了霍府。

  劉病已見他們離去,方暗暗舒了口氣。

  雲歌卻臉色陰沉了下來,埋著頭大步而走,一句話不說。

  劉病已陪著她走了會,看她仍然板著臉,猶豫了下說:「剛才那個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兒。霍夫人的行事,你應該也聽聞過一點,一品大員車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為開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慘死在獄中。長安城的一般官員見了霍府得寵點的奴才都十分客氣。剛才霍府的丫頭說公主見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氣氣,絕非吹噓。一個霍成君,還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她們兩人在長安,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若非孟玨化解,這件事情只怕難以善了。」

  雲歌的氣慢慢平息了幾分。什麼公主不公主,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漢朝,可是有兩個字叫「株連」,大哥、許姐姐,七里香……

  雲歌低聲說:「是我魯莽了。可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該說什麼『回頭你想罵想打都隨便』。霍成君是他的朋友,我們難道就不是?」

  劉病已笑:「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孟玨的話表面全向著霍成君,可你仔細想想,這話說得誰疏誰遠?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當著人面罵得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雲歌想了瞬,又開心起來,笑對劉病已說:「大哥,對不起,差點闖了大禍。」

  劉病已看著雲歌,想要忍卻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你臉上的顏色可以開染料鋪子了。」

  雲歌抹了把臉,一看手上,又是紅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個老妖精,她給我臉上亂抹一陣。」

  劉病已想起雲歌先前的哭語,問道:「你說有人欺負你,誰欺負你了?」

  雲歌沉默。一個鬼祟的王爺!還有……還有……孟玨!?想到在娼妓坊內發生的一切,她的臉又燒起來。

  「雲歌,你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我沒想什麼。其實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劉病已笑了笑,未再繼續追問,「雲歌,大哥雖然只是長安城內的一個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幫不了你,可聽聽委屈的耳朵還是有的。」

  雲歌用力點頭,「我知道,大哥。不過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雙耳朵,還有能救我的手,能讓我哭的……」

  雲歌看到劉病已胸前衣襟的顏色,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輕視,也不同情,才會用混混來和他開玩笑,甚至語氣中隱有驕傲。

  其實不相干的人的輕視,他根本不會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關心他的人的同情憐惜。

  暗夜中,一張大花臉的笑容實在說不上可愛,劉病已卻覺得心中有暖意流過。

  不禁伸手在雲歌頭上亂揉了幾下,把雲歌的頭髮揉得毛茸茸,蓬鬆松。

  這下,雲歌可真成了大花貓。

  雲歌幾分鬱悶幾分親切地摸著自己的頭。

  親切的是劉病已和二哥一樣,都喜歡把她弄成個醜八怪。鬱悶的是她發覺自己居然會很享受被他欺負,還會覺得很溫暖。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04 AM

Chapter 8 一雙人

  「誰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蓋公主輕頷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麼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隱瞞了性別,省得有人說閒話。」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面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御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宮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隻眼睛?」

  「誰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像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雲歌斂了笑意,「別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並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餚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許平君想了會,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雲歌輕歎口氣,「我覺得我要再給這些皇親貴胄做幾次菜,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做菜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雲歌笑著點頭,「嗯。」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麼公主王爺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許姐姐,你剛才還誇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麼菜,快點,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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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上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誌,遊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朝見的使者交談。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可以只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裡不能觸摸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做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聽說龜滋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徵歌曲,以至龜滋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著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只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玨,坐在最下首的孟玨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玨,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討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隨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內只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玨微微瞇起了眼睛,有意思!劉弗陵是真地在傾聽欣賞著樂曲。

  這是長安城內,他第一次碰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餚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徵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頷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餚一碟碟從外端進來,卻沒有人接近劉弗陵。所有的菜餚都是轉交給宦官於安,由於安一碟碟檢查後,再一碟碟放在劉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請選用第一道菜。」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這……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召了長安城內號竹公子的雅廚,聽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於安俯身回道:「皇上,奴才的聽聞也如公主所言。傳聞這個雅廚最善於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還傳聞他有竹葉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皇上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丁外人看孟玨盯著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對公主搖了下頭,「菜餚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餚。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著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

  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著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著漂浮在湯麵上的星星好像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著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眾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於安大著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只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歷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餚:一碗粟米粥。靜靜吃著,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麼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麼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艷故事聽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著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著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餚?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餚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餚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餚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玨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玨不小心將酒碰倒,「光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玨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玨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后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御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玨、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於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玨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面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喜名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這些權臣,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玨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後,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只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只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麼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麼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只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歎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麼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像記得書上說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玨,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裡。

  冬日陽光下,孟玨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玨,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玨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只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像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著孟玨,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玨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麼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麼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聽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玨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只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搖搖頭,「沒什麼。孟玨,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麼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玨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做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玨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志,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孟公子。」

  寶馬香車,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佻,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玨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玨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裡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玨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二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

  -------------

  雲歌主廚,許平君打下手,劉病已負責灶火,三個人邊幹活,邊笑鬧。

  小小的廚房擠了三個人,已經很顯擁擠,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覺溫暖。

  許平君笑說著白日在公主府的見聞,說到自己錯過了見皇上一面,遺憾地直跺腳,「都怪雲歌,走路慢吞吞,像只烏龜。一會偷摘公主府裡的幾片葉子,一會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點,肯定能見到。」

  雲歌促狹地說:「姐姐是貴極的命,按張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貴極,天下至貴,莫過皇帝,難道姐姐想做皇妃?」

  許平君瞟了眼劉病已,一下急起來,過來就要掐雲歌的嘴,「壞丫頭,看你以後還敢亂說?」

  雲歌連連求饒,一面四處躲避,一面央求劉病已給她說情。

  劉病已坐在灶堂後笑著說:「我怕引火燒身,還是觀火安全。」

  眼看許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雲歌臉上,正急急而跑的雲歌撞到一個推門而進的人,立腳不穩,被來人抱了個滿懷。

  孟玨身子微側,擋住了許平君,毫不避諱地護住雲歌,笑著說:「好熱鬧!還以為一來就能吃飯,沒想到兩個大廚正忙著打架。」

  許平君看到孟玨,臉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靜地後退了一大步。

  雲歌漲紅著臉,從孟玨懷裡跳出,低著頭說:「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講究刀功菜樣,很快就能好。」

  雲歌匆匆轉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羞意未退的臉上暈出了笑意。

  劉病已的視線從雲歌臉上一掃而過後看向孟玨,沒想到孟玨正含笑注視著他,明明很溫潤的笑意,劉病已卻覺得漾著嘲諷。

  兩人視線相撞,又都各自移開,談笑如常。

  用過飯後,劉病已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雲歌在一旁幫著「倒忙」,說是燒水換水,卻是嘻嘻哈哈地玩著水。

  許平君想走近,卻又遲疑,半依在廳房的門扉上,沉默地看著正一會皺眉、一會大笑的劉病已。

  孟玨剛走到她身側,許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玨並不介意,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許平君猶豫了下,叫住了孟玨,「孟大哥,我……」卻又說不下去。

  模糊的燭火下,孟玨的笑意幾分飄忽,「有了歐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許平君不能否認自己心內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對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張仙人所說,是命!

  許平君強笑了笑,將已經埋藏的東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著劉病已和雲歌,「我和病已小時就認識,可有時候,卻覺得自己像個外人,走不進病已的世界中。你對雲歌呢?」

  孟玨微笑著不答反問:「你的心意還沒有變?」

  許平君用力點頭,如果這世上還有她可以肯定的東西,那這是唯一。

  「我第一次見他時,因為在家裡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後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問我『小妹,為什麼哭?』他的笑容很溫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對著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一面哭一面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邊,父親醉倒在外面,他會幫我把父親背回家。我娘罵了我,他會寬慰我,帶我出去偷地瓜烤來吃。過年時,知道我娘不會給我買東西,他會特意省了錢給我買絹花戴。家裡活實在幹不過來時,他會早早幫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滿。每次想到他,就覺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撐過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說我會變嗎?」

  孟玨笑,「似乎不容易。」

  許平君長歎了口氣,「母親現在雖不逼嫁我了,可我總不能在家裡呆一輩子。」

  屋內忽然一陣笑聲傳出,許平君和孟玨都把視線投向了屋內。

  不知道雲歌和劉病已在說什麼,兩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兩三個。劉病已好似嫌雲歌不幫忙,盡添亂,想轟雲歌出來,雲歌卻耍賴不肯走,唧唧喳喳連比帶笑。劉病已又是氣又是笑,順手從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雲歌臉上。

  許平君偷眼看向孟玨,卻見孟玨依舊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悅。

  她心中暗傷,正想進屋,忽聽到孟玨說:「你認識掖庭令張賀嗎?」

  「見過幾次。張大人曾是父親的上司。病已也和張大人認識,我記得小時候張大人對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見他,關係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說病已心中還有親人長輩,那非張賀莫屬。」

  許平君不能相信,可對孟玨的話又不得不信,心中驚疑不定,琢磨著孟玨為何和她說這些。

  一切收拾妥當後也到了睡覺時間,孟玨說:「我該回去了,順路送雲歌回屋。」

  雲歌笑嚷,「幾步路,還要送嗎?」

  許平君低著頭沒有說話,

  劉病已起身道:「幾步路也是路,你們可是女孩子,孟玨送雲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個人出了門,兩個人向左,兩個人向右。

  有別於四人一起時的有說有笑,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走到門口,孟玨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不說走,雲歌也不催他,兩人默默相對而站。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著劉病已可以有說有笑,可和孟玨在一起,她就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站了一會,孟玨遞給雲歌一樣東西。

  雲歌就著月光看了下,原來是根簪子。

  很是樸素,只用了金和銀,但打造上極費心力。兩朵小花,一金,一銀,並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時月華在上流動,更透出一股纏綿。

  雲歌看著淺淺而笑的孟玨,心撲通撲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卻少有金銀花簪,不過很別緻,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玨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難道這裡還有別人?」

  雲歌握著簪子立了一會,把簪子遞回給孟玨,低著頭說:「我不能要。」

  孟玨的眼睛內慢慢透出了冷芒,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變化,聲音也依舊溫和如春風,「為什麼?」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個理由,我不想做一個糊里糊塗的受刑人,你總該告訴我,為何判了我罪。」

  雲歌的心尖彷彿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繫著,孟玨每說一個字,就一牽一牽的疼,雲歌卻沒有辦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為了劉病已?」

  雲歌猛然抬頭看向孟玨,「你……」撞到孟玨的眼睛,她又低下了頭,「……如何知道?」

  孟玨笑,幾絲淡淡的嘲諷,「你暗地裡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沒長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說你有心,你卻處處讓著許平君,說你無心,你又這副樣子。」

  雲歌咬著唇,不說話。

  孟玨凝視了會雲歌,既沒有接雲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說離去,反倒理了理長袍,坐到了門檻上,拍了拍身側餘下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雲歌站了會,坐到了他旁邊,「想聽個故事嗎?」

  孟玨沒有看她,只凝視著夜空說:「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也抬頭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滿天,「我很喜歡星星,我認識每一顆星星,他們就像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說過我和劉病已很小的時候認識,是小時候的朋友,其實……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面,我送過他一隻珍珠繡鞋,我們有盟約,可是也許當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緣,他已經都忘記了。」

  當孟玨聽到珍珠繡鞋定鴛盟時,眸子的顏色驟然變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肯親口問他,也許是因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經忘記我了,我卻還……也許是因為許姐姐,也許是他已經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樣子。」

  「那在你心中,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應該……他……會知道我……就像……」雲歌語塞,想了半晌,喃喃說:「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清楚。」

  雲歌把簪子再次遞到孟玨眼前:「我是有婚約的人,不能收你的東西。」

  孟玨一句話未說,爽快地接過了簪子。

  雲歌手中驟空,心中有一剎那的失落,沒料到孟玨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髮髻上。

  雲歌怔怔地瞪著孟玨,孟玨起身離去,「我又不是向你求親,你何必急著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嗎?明天帶你去見一個長輩。不要緊張,只是喝杯茶,聊會天。我做錯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見長輩,所以帶個朋友去,叔叔見朋友在場,估計就不好說重話了,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謝禮,記得明日帶上。」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走遠。

  雲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後,無力地靠在了門扉上。

  頭頂的蒼穹深邃悠遠,一顆顆星子一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傷多還是喜多。

  --------------

  孟玨帶著雲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街區七繞八拐,好久後才來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過幾步之遙,一牆之隔,可因為佈局巧妙,一邊是萬丈繁華,一邊卻是林木幽幽,恍如兩個世界。

  雲歌輕聲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你的叔叔不好應付呢!」

  孟玨寬慰雲歌:「不用擔心,風叔叔沒有子女,卻十分喜歡女兒,一定會很喜歡你,只怕到時,對你比對我更好。」

  屋內不冷也不熱,除了桌椅外,就一個大檀木架子,視野很是開闊。

  檀木架上面高低錯落地擺著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雲歌,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見叔叔。不管發生什麼聽到什麼,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玨叮囑了雲歌一句,轉身而去。

  雲歌走到架旁,細細欣賞著不同品種的水仙花。

  遙遙傳來說話聲,但隔得太遠,雲歌又不好意思多聽,所以並未聽真切,只覺得說話的聲音極為嚴厲,似乎在訓斥孟玨。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來往,可無論如何,不許介入漢朝現在的黨派爭執中。你在長安結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動輒千金、甚至萬金的花銷都幹什麼了?為什麼會暗中販運鐵礦石到燕國?別和我說做生意的鬼話!我可沒見到你一個子的進帳!還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裡?不要以為我病著就什麼都不知道。小玨,你如此行事,我身體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給你,錢財的確可以鑄就權勢之路,可也……」

  來人看到屋內有人,聲音忽然頓住,「小玨,你帶朋友來?怎未事先告訴我?」

  本來幾分不悅,可看到那個女子雖只是一個側影,卻如空潭花,山澗雲,輕盈靈動,浩氣清英,與花中潔者水仙並立,不但未遜色,反更顯瑤台空靈。臉色仍然嚴厲,心中的不悅卻已褪去幾分。

  雲歌聽到腳步聲到了門口,盈盈笑著回身行禮,「雲歌見過叔叔。」

  孟玨介紹道:「風叔叔,這是雲歌。」

  雲歌又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

  不知道風叔有什麼病,臉色看上去蠟黃,不過精神還好。

  風叔叔盯著雲歌髮髻邊的簪子看了好幾眼,細細打量了會雲歌,讓雲歌坐,開口就問:「雲歌,你是哪裡人?」

  「我不知道。我從小跟著父母東跑西跑的,這個地方住一會,那個地方住一會,爹爹和娘親都是喜歡冒險和新鮮事情的人,所以我們去過很多國家,也住過很多國家,不知道該算哪裡人。我在西域很多國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風叔難得地露了笑,「你漢語說得這麼好,家裡的父母應該都說漢語吧?」

  雲歌楞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她怎麼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父母雖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可家裡都用漢語交談,現在想來,家中的習俗也全是漢人的風俗,可父母卻從沒有來過漢朝?

  一直板著臉的風叔神情變得柔和,「你有兄長嗎?」

  「我有兩個哥哥。」

  風叔問:「你大哥叫什麼?」

  雲歌猶豫了下,方說:「大哥單名逸。」

  風叔的笑意越發深,神情越發溫和,「他現在可好?」

  「大哥年長我很多,我出生時,他已成年,常常出門在外,我也有兩三年沒有見大哥了,不過我大哥很能幹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很好。」

  雲歌雖然自小就被叮囑過,不可輕易告訴別人家人的消息,可風叔問的問題都不打緊,況且他是孟玨的長輩,換成她帶孟玨回家,只怕母親也免不了問東問西,人同此心,雲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風叔再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神情似喜似傷。

  雖然屋子內的沉默有些古怪,風叔盯著她審視的視線也讓雲歌有些不舒服,可雲歌謹記孟玨的叮囑,一直微笑地坐著。

  很久後,風叔輕歎了口氣,極溫和地問:「你髮髻上的簪子是小玨給你的?」

  雲歌雖不拘小節,臉也不禁紅起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孟玨走到雲歌身側,牽著雲歌的手站起,雲歌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孟玨反倒握得越發緊。

  孟玨向風叔行禮,「叔叔,我和雲歌還有事要辦,如果叔叔沒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就先告退了。」

  風叔凝視著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而站的孟玨和雲歌,一時沒有說話,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幾分恍惚悲傷,眼睛內卻透出了欣喜,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去吧!」又特意對雲歌說:「把這裡就當成自己家,有時間多來玩,若小玨欺負了你,記得來和叔叔說。」

  風叔言語間透著以孟玨長輩的身份,認可了雲歌是孟玨什麼人的感覺,雲歌幾分尷尬,幾分羞赧,只能微笑著點頭。



Chapter 9 兩生花

  這幾日長安城內,或者整個大漢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開的「鹽鐵會議」。

  先皇劉徹在位時,因為用兵頻繁,軍費開支巨大,所以將鹽鐵等關乎國運民生重要的事務規定為官府特許經營,不許民間私人經營。

  官府的特權經營導致了價格一漲再漲。文帝、景帝時,鹽的價格和茶油等價,到武帝末年,已是高出幾倍。鐵器的價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間不堪重負下,開始販運私鹽,官府為了打擊私鹽販賣,刑罰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頭重罪。

  劉弗陵當政以來,政令寬和,有識之士們也敢直言上奏,奏請皇上准許鹽鐵私營,卻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兩大權臣的激烈反對,霍光則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劉弗陵於是下昭從各個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賢良到長安議政,廣納聽聞,博采意見。

  賢良都來自民間,對民間疾苦比較瞭解,觀點很反應百姓的真實想法。對皇上此舉,民間百姓歡呼雀躍地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門為代主的豪門貴胄卻是反對者多。

  「鹽鐵會議」一連開了一個多月,鹽鐵會議的內容成為酒樓茶肆日日議論的主要內容。機靈的人甚至四處搜尋了「鹽鐵會議」的內容,將它們編成段子,在酒樓講,賺了不少錢。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官員士大夫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既可以富國庫,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象吳王劉濞那樣利用鹽鐵經營勢力坐大,最後亂了朝綱。

  賢良們則主張將經營權歸還民間,認為現在的政策是與民爭利,主張取消平准、均輸、罷鹽鐵官營,應該讓民富,認為民富則國強。

  雙方的爭執漸漸從鹽鐵擴及到當今朝政的各個方面,在各個方面雙方都針鋒相對。

  在對待匈奴上,賢良認為對外用兵帶來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歎。憤懣之恨發動於心,慕思之痛積於骨髓」,建議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他們提倡文景時的和親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仍然積極主戰。他們認為漢興以來,對匈奴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的侵擾活動卻日甚一日。正因為如此,先皇漢武帝才「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大夫認為「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會「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是禍國殃民。

  從鹽鐵經濟到匈奴政策,從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場「鹽鐵會議」有意無意間早已經超出了鹽鐵。

  孟玨和劉病已兩人常常坐在大廳僻靜一角,靜靜聽人們評說士大夫和賢良的口舌大戰,聽偶來酒樓的賢良們當眾宣講自己的觀點。

  雲歌有一次看見了霍光隱在眾人間品茶靜聽,還第一次看見了穿著平民裝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懷疑自己又看見了燕王劉旦,可對方屏風遮席,護衛守護,她也不敢深究。

  在熱鬧的爭吵聲中,雲歌有一種風暴在醞釀的感覺。

  雲歌端菜出來時,聽到孟玨問劉病已,「病已,你說皇上這麼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劉病已漫不經心地笑著:「誰知道呢?也許是關心民間疾苦,想聽聽來自民間的聲音;也許是執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間勢力,扶持新貴;也許是被衛太子鬧的,與其讓民間整天議論他的皇位是如何從衛太子手裡奪來,不如自己製造話題給民間議論,讓民間看到他也體察民心。這次鹽鐵會議,各個黨派的鬥爭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機會,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個官員不順眼,正好尋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觀虎鬥,讓各個權臣們先鬥個你死我活,等著收漁翁之利。」

  孟玨擊箸而讚:「該和你大飲一杯。」

  劉病已笑飲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玨說:「站在商人立場,我自然支持賢良們的政策了,於我有利,至於於他人是否有利,就顧及不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選擇,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其實雙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時期要有不同的選擇。」

  劉病已輕拍了拍掌,「可惜我無權無勢,否則一定舉薦你入朝為官。賢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貪功激進,朝廷現如今缺的就是你這種會見風使舵的商人。」

  孟玨笑問:「你這算誇算貶?照我看,你的那麼多也許,後面的也許大概真就也許了。」

  劉病已點了點頭,「一隻小狐狸,雖然聰明,可畢竟力量太薄弱,面對的卻是捕獵經驗豐富的一頭狼,一頭虎,只怕他此舉不但沒有落下好處,還會激怒了狼和虎。可憐那隻老獅子了,本來可以安養天年,可年紀老大,卻還對權勢看不開,估計老虎早就看他不順眼,終於有機會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來的許平君笑問:「誰要打獵嗎?豺狼虎豹都齊全了,夠凶險的。」

  劉病已和孟玨都笑起來,一個笑得散漫,一個笑得溫和,「是有些凶險。」

  雲歌支著下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字一頓地說:「小-心-點。」

  孟玨和劉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著說:「別光忙著說話,先吃飯吧!」

  -------------

  快要吵翻天的「鹽鐵會議」終於宣告結束。

  雖然相關的政策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執行,可六十多位賢良卻都各有了去處,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職,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在大司馬府設宴給各位賢良慶賀兼送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員,有民間飽學之士,有才名遠播的歌女,有豪門公子,還有天之驕女,可以說長安城內的名士佳人齊聚於霍府。

  霍光雖來七里香吃過兩三次雲歌做的菜,卻因知道雲歌不喜見人的規矩,所以從沒有命她去霍府做過菜。況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適合讓雲歌做,而是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大宴師傅設計菜式,組織幾組大中小廚分工協作。但霍府的家丁卻給雲歌送來帖子,命雲歌過府做菜。

  雲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夠,很難承擔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請貼。

  家丁口氣強硬:「大司馬府的廚子即使和宮裡的御廚比,也不會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過是給我家夫人和女眷們嘗個新鮮。我家夫人最不喜別人掃她的興,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雲歌看常叔一臉哀求的神色,暗歎了口氣,淡淡說:「在下去就是了。」

  「諒你也不敢說不。」 家丁冷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離去。

  雲歌帶了七里香的兩個廚子同行,許平君性喜熱鬧,難得有機會可以進大司馬府長長見識,又可以看免費歌舞,自然陪雲歌一塊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經點好的,雲歌也懶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過的法子照樣子做出來,有些菜更是索性交給了兩個廚子去做,三個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由府內侍女負責,不需雲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麼,這些菜,她府邸裡的廚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請我來?」雲歌細聲抱怨。

  許平君撇撇嘴說:「顯擺呀!長安城內都知道雅廚難請,就是去七里香吃飯都要提前預約,霍夫人卻是一聲令下,你就要來做菜。那些官員的夫人等會肯定是一邊吃菜,一邊拚命恭維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靜穩重,喜怒近乎不顯,可怎麼夫人卻……卻如此飛揚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橫著走的螃蟹。」

  許平君哈哈笑起來,「雲歌,你怎麼說什麼都能和吃扯上關係?現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來霍夫人的陪嫁丫頭,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後,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潑辣厲害的一個人。不過……」許平君湊到雲歌耳邊,「聽說長得不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則以霍大人當時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雲歌笑擰了許平君一把,「我見過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嫵媚標緻的一個人。如果她長得像母親,那霍夫人的確是美人。」

  許平君笑說:「別煩了,反正菜已經做完,現在一時又走不了,我們溜出去看熱鬧。想一想,長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會聚在此了,聽聞落玉坊的頭牌楚蓉,天香坊的頭牌蘇依依今天晚上會同台獻藝,長安城內第一次,有錢都沒有地方看。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歌舞。」

  「許姐姐,你的錢都到哪裡去了?我看你連新衣服都捨不得做一件。」

  雖然賣酒賺的錢,常叔六,她們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許平君賺得已不算少。

  「給我娘要交一部分,剩下得我都存起來了,以後買房子買田打造傢俱,開銷大著呢!你也知道病已愛交朋友,為人又豪爽,那幫走江湖的都喜歡找他救急,錢財是左手進,右手出。我這邊不存著點,萬一有個什麼事情要用錢,哭都沒地方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許平君在她面前一點不掩飾自己對劉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語間,似乎一切都會成為定局和理所當然。

  雲歌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一件自從她懂事起,就被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也許從一開始,從她的出現,就是一個多餘,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看到許平君的笑臉,感受著許平君緊握著她的手,雲歌也笑握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姐姐,姐姐。」

  「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想叫你一聲。」

  許平君笑擰了擰雲歌的臉頰,「傻丫頭。」

  「許姐姐,我從小跟著父母跑來跑去,雖然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為居無定所,我從來沒有過朋友,只有兩個哥哥,還有陵……」雲歌頓了下,「大哥對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見他的機會也不多,二哥老是和我吵架,當然我知道二哥也很保護我的,雖然二哥的保護是屬於只許他欺負我,不許別人欺負我。我一直想著如果我有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說心事,我小時候也不會那麼孤單了。」

  許平君沉默了一會,側頭對雲歌說:「雲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說也罷!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姐妹,我會永遠做你的姐姐。」

  雲歌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永遠做姐妹。」

  雲歌心中是真正的歡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個夢,卻得了一個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為有了一種叫做友情的花正在徐徐開放,雲歌覺得連空氣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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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是第一次見識到豪門盛宴,以前聽人講故事時,也幻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見到了,才知道豪門的生活,絕不是她這個升斗小民所能想像的。

  先不說吃的,喝的,用的,就只這照明的火燭就已經是千萬戶人家一輩子都點不了的。

  想著自己家中,過年也用不起火燭,為了省油,晚上連紡線都是就著月光,母親未老,眼睛已經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綾羅綢緞、皓腕如雪,十指纖纖的小姐夫人們,許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覺心酸。

  雲歌正混在奴婢群中東瞅西看,發覺愛說話的許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許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感歎人和人的命怎麼就那麼不同呢!看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嗎?」

  「沒……有。」雲歌的一個「沒」字剛說完,就看到了孟玨,而鄰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個「有」字變得幾若無。

  「那不是孟大哥嗎?旁邊和他說話的女子是誰?」

  「這個府邸的小姐,現任霍夫人的心頭寶。」

  許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麼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雲歌瞪了許平君一眼,噘嘴看著孟玨。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話,舊愛不能留,新歡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純粹自嘲打趣的話,舊愛到底算不算舊愛,還值得商榷,至於新……雲歌驚得掩住了嘴,新歡?他是她的新歡嗎?她何時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

  許平君牽著雲歌,左溜右竄,見縫插針,終於擠到一個離孟玨和霍成君比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著一段距離,不能靠近。

  許平君還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頭罵了起來,「你們是哪個屋的丫頭?怎麼一點規矩不懂?湊熱鬧不是不可以,但有你們站的地方,這裡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快走,難道要吃板子?」許平君朝雲歌無奈一笑,只能牽著雲歌退了回來。

  霍成君要權勢有權勢,要容貌有容貌,長安城內年齡相當,還未婚配的男子哪個不曾想過她?

  很多門第高貴的公子早就打著霍成君的主意,坐於宴席四周的新貴賢良們也留意著霍成君,不少人心裡幻想著小姐慧眼識英才、結良緣,從此後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顏只對著一個人,偏偏此人風姿儀態、言談舉止沒有任何缺點,讓見者只能自慚形穢,孟玨很快成了今夜最受痛恨的人。

  雲歌幸災樂禍地笑著,「許姐姐,孟石頭現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蠟。」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當然味同嚼蠟了。

  「從玉之王換成了石頭?」

  「再好的玉也不過是塊石頭。」

  許平君決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

  雲歌的脾氣是平時很溫和,極愛笑,可是一旦生氣,就從淑女變妖女,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許平君只是心中納悶,覺得雲歌這氣來得古怪,看她那個表情,與其說在生孟玨的氣,不如說在生她自己的氣,難不成生她自己竟然會在乎孟玨的氣?

  這邊有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邊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親霍府者自然聲聲順著霍成君,親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蘭之意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蘭兩人,姐姐妹妹叫得是聲聲親切,看著是春風滿座,卻是機鋒內蓄。

  射覆藏鉤、拆白道字、手勢畫謎、詩鐘酒令。遊戲間互相比試著才華,有錦繡之語出口者,自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難以應對,敷衍而過者,坐下時免不了面色懊惱。

  會吟詩做賦的以詩賦顯示一把,會彈琴的以琴曲顯風頭,武將們雖沒有箭術比試,但投瓶之戲也讓他們風采獨佔。

  有意無意間,孟玨成了很多人擠兌的對象,總是希望他能出醜。

  孟玨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化招。

  雲歌的左肩膀被人輕拍了下,雲歌向左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你們怎麼在這裡?」人語聲驀然從右邊響起,嚇了雲歌一跳,忙向右回頭。

  大公子正笑看著她們,身側站著上次送別時見過的紅衣女子,依舊是一身紅衣。

  「你怎麼在這裡?」雲歌和許平君一臉驚訝,不答反問。

  「長安城現在這麼好玩,怎麼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面說著,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間轉悠,色心完全外露。

  許平君和雲歌向紅衣女子道:「姐姐怎麼受得了他的?」

  紅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許平君和雲歌笑著點頭。

  女子的笑顏乾淨純粹,一直點頭的樣子很是嬌憨,雲歌和許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麼名字?」

  女子笑著指向自己的衣服。

  雲歌愣了一下,心中難受起來,「你說你叫紅衣?」

  女子開心地點頭而笑,朝雲歌做了個手勢,似誇讚她聰明。

  許平君也察覺出不對,拍了大公子一下,小聲問:「她不會說話嗎?」

  大公子根本沒有回頭,眼睛依舊盯著前面,「嗯,本來會說的,後來被我娘給毒啞了。你們看不懂她的手勢,就把手遞給她,她會寫字。」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雲歌一瞬間怒火沖頭,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頓,想問問他娘究竟是什麼人,竟然不把人當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說他爹娘早就死了。

  紅衣察覺出雲歌的怒氣,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向她搖頭,在她手掌上寫:「你笑起來很美」。指指自己,我很開心,再指指雲歌,你也要開心。

  紅衣的笑顏沒有任何勉強,而是真地從心裡在笑。

  世間有些花經霜猶艷,遇雪更清,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憐憫。

  雲歌心中對紅衣的憐惜淡去,反生了幾分敬佩,對紅衣露了笑顏。

  宴席上忽然聲浪高起來,雲歌和許平君忙看發生了什麼,原來眾人正在起哄,要孟玨應下上官蘭的試題。

  霍成君幫著推了兩次,沒有推掉,反倒引來上官蘭的嘲笑。

  那麼多人的眼睛都看著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讓自己難堪,只能求救地看向父親。霍光還沒有開口,霍夫人倒搶先表示了贊同,霍光再不好開口。

  霍成君知道母親嫌孟玨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玨,讓孟玨知難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時已經再難推脫,她只能惱怒地盯著上官蘭。

  霍府的公主別人需謙讓幾分,上官蘭卻絲毫不買霍成君的帳,只笑意盈盈地看著孟玨,一副你不敢也無所謂的樣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興,在下豈敢不遵?」孟玨笑走到宴席中央,長身玉立,神態輕鬆,似乎應下的只是一段風月案,而非刁難計。

  大公子笑起來,「幸虧來了,竟然有這麼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們找個好的位置看。」

  許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過來湊熱鬧的,看你能有什麼辦法?

  卻見大公子一手銀子,一手金子,見了大嬸叫姐姐,見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亂飛,滿嘴假話,自己是誰誰的遠方侄兒,誰誰的表孫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聽得許平君和雲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對朝堂內的勢力十分瞭解,假話說得比真話更像真的,硬是讓他買嬸關迷粉將,在一個視線很好,卻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紅衣等她們坐定後,第一動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燈,這下更是只有他們看別人的份,沒有別人看他們的份。

  許平君嘖嘖稱歎,大公子笑說:「這算什麼?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舊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舊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餚,他嘗的才是最新鮮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過的。幾個座位算什麼?有人喜財,有人喜色,有人喜權,只要價錢出得對,出得起,給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縱張狂讓許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當作沒有聽見。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說:「不是天下間所有人都有一個價錢。」

  大公子譏笑著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沉默中,幾人都把目光都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玨如何應對上官蘭的刁難。

  有人遞給上官蘭一方絹帕,上官蘭看了眼,未語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請的在座賢良,都是飽學之士。小女子斗膽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 無水也是奚。去掉溪邊水,加鳥便是雞。得志貓兒勝過虎,落坡鳳凰不如雞。』」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了,「小玨也有今天,被人當眾辱罵。」

  許平君問:「這個題好答嗎?」

  「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關鍵是對方文字遊戲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對方才是關鍵。」大公子想了瞬說:「有木便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便是欺。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雲歌幾分意外,讚賞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錦繡內蓄,並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樣子,而且這個對子頗有些志氣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會雲歌的讚賞,反倒紅衣朝雲歌明媚一笑,以示謝謝。

  大公子自覺自己的應對在倉促間也算十分工整,唇邊含了絲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較,靜等著孟玨的應對。

  孟玨好似沒有聽懂上官蘭的奚落,笑向上官蘭作揖,一派翩翩風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應對,不敬之處,還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橋,無木也是喬。去掉橋邊木,加女便是嬌。滿座儘是相如才,千金難賦玉顏嬌。』」

  上官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僵住,似惱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惱的表情,原本等著挑錯的各個少年才俊表情尷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來自顧談話,狀似根本沒有留意小兒女們胡鬧。聽到孟玨的應對,卻都看向了孟玨。

  許平君看不出眾人的此等反應究竟算好,還是算不好,著急地問:「如何?如何?孟大哥對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複雜的盯著孟玨,沉默了一瞬,唇邊又浮上了不羈,拍膝就想大笑,紅衣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許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搖雲歌的胳膊,要雲歌解釋給她。

  雲歌冷哼一聲,「活脫脫一個好色登徒子,就會甜言蜜語。」

  大公子笑拽開紅衣的手,先就勢握著紅衣的手親了下,才對許平君說:「小玨以德報怨,誇讚滿座的賢良公子們都有司馬相如的才華,可即使有人學當年的阿嬌皇后肯花費千金求賦,卻也難做一賦來描繪上官蘭的嬌顏。他這一招可比我的罵回去要高明得多,一舉數得。誇讚了刁難他的眾人,化解了部分敵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蘭的敵意,又表現了自己的風度,越發顯得我們小玨一副謙虛君子的大度樣子,還有這雖然是遊戲,可也絕不是遊戲,桑弘羊,上官桀,霍光這三大權臣可都看著呢!」

  「難怪上官蘭是又惱又喜,霍成君卻是又喜又惱。」許平君看著二女的表情,不禁低聲笑起來,「好個孟大哥!」

  大公子睨著雲歌說:「小玨雖然背對霍成君,可霍成君會是什麼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雲歌裝作沒有聽到大公子的話。

  席上尷尬地沉默著。雖然孟玨對上了對子,可他卻盛讚了上官蘭,擁霍府的人不知道這掌是該鼓還是不該鼓,這鼓了算是恭賀孟玨贏了,還是恭賀上官蘭真的是國色天驕?上官蘭的閨閣姐妹們雖覺得顏面有光,心中暗喜,可畢竟是自己一方輸了,實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聲。最後是霍光率先拍手讚好,眾人方紛紛跟著鼓掌。

  這一場算是上官蘭一方輸。

  上官蘭舉杯向孟玨遙遙一禮,仰頭一口飲盡,頗有將門之女的風範,和她一起的閨閣好友紛紛陪飲了一杯。

  上官蘭和好友們嘀咕了一會,笑對孟玨說:「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們的第二道題目是……」

  一個僕人端著一個方桌放到離孟玨十步遠的地方,桌上擺著一個食盒,又放了一根長竹竿,一節繩子在孟玨身側。

  「……我們的題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動,卻要想辦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動手,雙腳移動一分也算輸。」

  宴席間的人都凝神想起來,自問自己,如果是孟玨該如何做,紛紛低聲議論。

  會些武功的人說:「拿繩子把食盒套過來。」

  性急的人說:「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駁斥:「竹竿一頭粗,一頭細,細的地方根本不能著力,又那麼長,怎麼挑?」

  不會武功的人本想說:「先把繩子結成網,掛於竹竿上,再把食盒兜過來。」可看到竹竿的細長軟,又開始搖頭,覺得繩子都刮不住,怎麼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覺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繩子,還是竹竿,他都能輕鬆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卻絕對不能如此做,想來這也是孟玨的唯一選擇,這道題是絕對不能贏的題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這道題目對文人是十分的難,可對會點功夫的人倒不算難,只是很難贏得漂亮。那個食盒看著光滑無比,不管繩子、竹竿都不好著力,又要隔這麼遠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態難看,所以這道題其實是查探個人武功的題目,功夫越高的人,贏得越會漂亮。看來上官蘭心情很好,不怎麼在乎輸贏,只想讓小玨出個醜,就打算作罷。」

  眾人都凝神看著孟玨,等著看他如何笨拙地贏得這場試題。

  雲歌卻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蘭。大公子隨著雲歌,視線也落在了上官蘭身上。

  恰是二八年華,正是豆蔻枝頭開得最艷的花,髻邊的髮飾顯示著身份的不凡,她嬌笑間,珠玉輕顫,灼灼寶光越發映得人明艷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邊的笑意未變,看向上官蘭的目光中卻含了幾分憐憫,暗自感歎:「花雖美,可惜流水狠心,風雨無情。」

  大公子側頭對雲歌笑說:「小玨看上誰都有可能,只這位上官姑娘是絕對不可能,你放一百個心。」

  雲歌臉頰飛紅,惱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視線,和眾人一樣,將目光投向孟玨,看他如何「回答」這道題目。

  孟玨笑問:「上官小姐的規矩都說完了嗎?在下可以開始了嗎?」

  上官蘭笑說:「都說完了,孟公子可以開始了。」

  只見孟玨的眼睛根本掃都沒有掃地上的竹竿和繩子,視線只是落在上官蘭身上。

  上官蘭在眾人的眼光環繞中長大,她早已經習慣了各色眼光:畏懼、巴結、逢迎、讚賞、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厭惡。可她看不懂孟玨,只覺得一徑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許多不能流露的言語,隔著重山,籠著大霧,卻直刺人心。

  上官蘭的心跳驀然間就亂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鬧過頭了,卻見孟玨已側過了頭,微微笑著向霍成君說:「霍小姐,麻煩你把食盒遞給在下,好嗎?」

  霍成君楞了一下,姍姍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開食盒,端到孟玨面前。

  孟玨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對上官蘭說:「多謝小姐的佳餚。」

  全場先轟然驚訝,這樣也可以?!再啞然沉默,這樣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玨身側,一臉笑意地看著上官蘭。

  上官蘭面色怔怔,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因為自始至終,孟玨的腳半分都沒有動過。

  許平君摟著雲歌,趴在雲歌肩頭笑得直不起身子,雲歌終於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不一會,全場的人都似乎壓著聲音在笑,連上官桀都笑望著孟玨只是搖頭。

  大公子早已經笑倒在紅衣的懷裡,直讓紅衣給他揉肚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卻是幾分凜然。小玨的進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聽他的號令,每個人的反應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玨哪裡在乎的是輸贏,他要的只是上官蘭接下來的舉動,在座的「才俊」們以為小玨為了佳人而應戰,實際小玨的目標只是三個糟老頭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孟玨笑問上官蘭:「不知道第二題,在下可算過關?小姐還要出第三題嗎?」

  上官蘭看著並肩而立的孟玨和霍成君,只覺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的惱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飲盡,笑意盈盈地說:「我們出題,重視的本就不是輸贏,而是飲酒時增添意趣的一個遊戲。孟公子雖然已經贏了兩道,不過第三題我還是要出的,如果我輸了,我願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輸了,懲罰不大,只煩孟公子給我們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懲罰不大,卻極盡羞辱,視孟玨為僕役。

  霍成君盯著上官蘭的眼神已經不是簡單的怒氣。就是原本想看孟玨笑話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來,孟玨出身再平常,畢竟是她女兒請來的客人。所謂打狗都要看主人,何況是霍府的客人,還是她女兒的座上賓?

  霍光神情未動,依舊和上官桀把酒言歡,似乎絲毫沒有覺察晚輩之間的暗流湧動。上官桀也是笑意不變,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的女兒的舉動有什麼不妥。

  孟玨笑意不變,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一切聽上官蘭的意思。

  上官蘭面上仍在笑,可說話的語速卻明顯慢了下來,「剛才行酒令時,聽到孟公子論曲,說『天地萬物皆有音』。小女子無才不能解,不過孟公子高才,說過的話自然不可能虛假。不可用琴笛蕭等樂器,只請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內的物品,所能看得見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為『萬物皆有音』。」

  上官蘭掃了眼歌伎蘇依依,蘇依依裊裊站起,行到宴席間,對眾人行禮,「為添酒興,妾身獻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風辭》,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轟然叫好,眾人也忙趕著符合這風流雅事,只一些機敏的人察覺出事情有些不對,低下了頭專心飲酒吃菜。

  桑弘羊捋著鬍子,一臉慈祥地笑看著上官蘭和霍成君,對上官桀讚道:「真是虎父無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對這老頭的厭惡越重,哈哈笑著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兒女都難免刁蠻些,不過只要懂大體,刁蠻胡鬧一些倒也沒什麼,總有我們這些老頭子替她們兜著。」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極是。」

  正在舉行酒宴,孟玨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壺筷子,因為地上鋪了地毯,連片草葉都欠奉,勉強還有……盤子裡做熟的菜和肉,應該也算物品。

  大公子嘖嘖笑歎,「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話給你曲解得不成樣子,聖人都能被氣得七竅生煙。小玨倒是好風度,現在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小玨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風辭》是死老頭子做的曲子,在這種場合,你若奏錯了,可不是做奴才給眾人斟酒那麼簡單了,索性認輸算了,不過……要小玨服侍他們喝酒……」大公子視線掃過宴席上的人,笑著搖頭。

  紅衣滿面著急地對大公子連比帶畫,大公子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們假扮山賊把小玨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玨,他也要先看了熱鬧再說的樣子。

  許平君不平地問:「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經贏了,這個上官小姐還要搞出這麼多事情!真沒有辦法了嗎?」

  雲歌蹙著眉頭歎了口氣,對大公子說:「把你的金子銀子都拿出來,找個有價錢的奴才去辦事。還有……紅衣,孟石頭可看得懂你的手語?」

  霍成君出身豪門,自小耳濡目染權勢鬥爭,雖日常行事有些刁蠻,可真有事情時,進退取捨頗有乃父之風,察覺事情有異,前後思量後,遙遙和父親交換了個眼色,已經決定代孟玨認輸。

  她剛要說話,卻見孟玨正有意無意地看向擠在奴婢群中的一個紅衣丫頭。霍成君幾分奇怪,正要細看,不過眨眼間,紅衣丫頭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玨笑看向上官蘭:「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嗎?」

  上官蘭怕再被孟玨利用了言語的漏洞,仔細地想了一瞬,才帶笑點頭,「不錯,還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玨笑說:「那我需要一張桌子,一摞空碗,一壺水,一雙銀筷。」

  上官蘭面帶困惑,又謹慎地思索了會,覺得孟玨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確沒有任何超出,只能點頭應好。

  霍成君向孟玨搖頭,孟玨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慮。

  不一會,有小廝端著桌子、碗、和一雙雕花銀筷上來。上官蘭還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沒有任何異常。

  孟玨其實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紅衣所說將碗一字排開。

  只見一個面容黝黑的小廝拎著水壺,深低著頭,上前往碗裡倒水,從深到淺,依次減少,神情專注,顯然對份量把握很謹慎。

  孟玨看到小廝,神情微微一震。小廝瞪了他一眼,低著頭迅速退下。

  紅衣和許平君都困惑地看著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大公子笑嘻嘻地問:「雲大姑娘,怎麼幫人只幫一半?為什麼不索性讓紅衣給孟玨解釋清楚?」

  雲歌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孟玨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銀筷,依次從碗上敲過,宮、商、角、徵、羽,音色齊全。他心中暗暗將《秋風辭》的曲調過了一遍,笑對蘇依依說:「煩勞姑娘了。」

  細碎的樂聲響起,一列長奏後,曲調開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悅耳。雖然雄厚難及琴,清麗難比笛,悠揚不及蕭,可簡單處也別有一番意趣。

  蘇依依愣愣不能張口,霍成君笑著領頭朝蘇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過來,忙匆匆張口而唱:

  「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傳聞此曲是劉徹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劉徹僅有的情詩,酒樓茶坊間傳唱很廣。

  許平君聽著曲子,遙想李夫人的傳奇故事,有些唏噓感歎,李夫人應該是幸福的吧!從歌伎到皇妃,生前極盡帝王寵愛,死後還讓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這般,應該了無遺憾了。

  紅衣聽著曲子,時不時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應。大公子依舊笑嘻嘻,沒有任何異樣。

  一曲完畢,親霍府的人都跟著霍成君極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雲歌,你怎麼想出來的?」

  雲歌笑說:「小時候和哥哥鬧著玩的時候想出來的唄!敲破了一堆碗,試過了無數種陶土才掌准了音。正兒八經的琴不願意彈,反倒總喜歡玩些不正經的花樣,二哥可沒有少嘲笑我。」

  許平君也笑:「誰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們這邊坐著一位雅廚呢!廚房裡的事情想難倒雲歌可不容易。不過孟大哥也真聰明,換成我,即使把碗擺在我面前,我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以碗水渡曲,上官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怎麼都沒有想到,此時面色一時青,一時紅。

  霍成君笑問:「蘭姐姐,不知道想為我們奏一首什麼曲子?正好蘇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玨卻是欠身向上官蘭行了一禮,未說一語,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風盡顯無疑。

  桑弘羊望著孟玨點了點頭,問霍光:「成君好眼光。這年輕人叫什麼名字?什麼來歷?」上官桀也忙凝神傾聽。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06 AM

Chapter10 水中影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蘭身上,孟玨尋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玨離席,立即牽起紅衣就逃,「小玨肯定怒了,我還是先避避風頭。」

  四個人左躲右閃,專撿僻靜的地方鑽,雲歌說:「找個機會索性溜出府吧!」

  大公子和紅衣都連連點頭,許平君卻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請來做菜的廚子,還沒有允許你告退呢!」

  雲歌今晚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冷著臉說:「管她呢!」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個什麼東西?管她呢!跟我來,我們從後面花園的角門溜出去。」

  大公子倒是對大司馬府的佈局很熟悉,領著三個女子,穿花拂樹,繞假山過拱橋,好像逛自家園子。

  越走越僻靜,景色越來越美,顯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內宅,這可不同於外面宴請賓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闖大將軍大司馬府的罪名不輕,許平君很是緊張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她也只能默默跟隨,暗暗祈求早點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橋上,遠處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紅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聽到,忙想找地方迴避,卻因為正在橋上,四周空曠,又是高處,竟然躲無可躲。

  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許平君都已聽到,緊張地拽著紅衣袖子直問:「怎麼辦?怎麼辦?」

  雲歌和大公子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會心點了下頭,一人拽著許平君,一人拽著紅衣,迅速攀著橋欄,輕輕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橋下。

  剛藏好,就聽到兩個人從橋上經過。只聽霍光的聲音極帶怒氣,「混帳東西!念著你做人機靈,平時你們做的事情,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今日卻一點眼色不長!」

  「老爺,奴才該死。可是也實在不能怪奴才,做夢也想不到呀……」

  「你派人去四處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說一聲,再知會大少爺、二少爺……」

  「是。不過皇上說除了大人,誰都不許……」

  腳步匆匆,不一會人已去遠。

  雲歌四人摒著呼吸,一動不敢動,直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了,才敢大口呼吸。

  四個人相視苦笑,雖已是春天,可春水猶寒,四個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濕,滋味頗不好受。

  雲歌牽著許平君,剛想爬上岸,卻又聽到腳步聲,四個人只好又縮回了拱橋下。

  一個人大步跑著從橋上經過,好似趕著去傳遞什麼消息。

  四人等著腳步聲去遠,立即準備上岸,可剛攀著橋的欄杆,還沒有翻上岸,就聽到了細碎的人語聲。

  這次四人已經很是默契,動作一致,齊刷刷地縮回了橋洞下。

  大公子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對著橋頂翻白眼。

  紅衣似乎擔心大公子冷,毫不顧忌雲歌和許平君在,伸臂環抱住了大公子,本來很狎暱的動作,可紅衣做來一派天真,只覺真情流露,毫無其它感覺。

  原本期盼著腳步聲消失,他們可以趕緊回家換衣服。可不遠不近,恰恰好,腳步聲停在了拱橋頂上。

  大公子已經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無力地垂在紅衣肩頭。

  許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卻又要拚命忍住,雲歌摸出隨身攜帶的姜,遞給許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著一節姜,靜靜嚼著。

  原想著過一會,他們就該離去,可橋上的人好像很有閒情逸致,臨橋賞景,半晌都沒有一句話。

  很久後,才聽到霍光恭敬的聲音:「皇上好似很偏愛夜色。聽聞在宮中也常常深夜臨欄獨站、欣賞夜景。」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兒郎當的神情褪去,罕見地露了幾分鄭重。

  雲歌和許平君也是大驚,都停止了嚼姜,豎起了耳朵。

  只紅衣雖然表情大變,滿臉焦慮,一心在乎的卻是大公子的安危。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雖近在身旁,卻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只是喜歡看星光和月色。朕聽說你在辦宴會,宮裡一時煩悶,就到你這裡散散心,希望沒有驚擾你。」

  「臣不敢。」

  霍光真是一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側,皇帝長時間沒有一句話,只怕就要胡思亂想,揣摩皇上的心思,越想越亂,最後難免自亂陣腳。他卻只沉默地站著,也看向了湖面上的一輪圓月。

  雲歌看許平君身子不停打顫,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出聲,忙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姜。自己卻不禁好奇地看向橋影相接處的一個頎長影子。

  霍光應該不敢和他並肩而立,所以靠後而站,湖面因而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寬大的袍袖想是正隨風輕揚,湖面的影子也是變換不定。

  本是互不相干的人,雲歌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陣莫名的牽動,想到他深夜臨欄獨站,只覺得他雖擁有一人獨眺風景的威嚴,卻是碧海青天,晚風孤月,怎一個無限清涼!

  「皇上可想去宴席上坐一會,臣已經命人安置好了僻靜的座位,不會有人認出皇上。」

  「你都請了誰?」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連串的名字還沒有報完,聽著好像很爽朗的聲音傳來,「霍賢弟,你這做主人的怎麼扔下我們一堆人,跑到這裡來獨自逍遙……啊?皇……皇上,臣不知道皇上在此,無禮冒犯……」上官桀面色驚慌,趕著上前跪下請罪。

  隨後幾步的桑弘羊,已經七十多歲,鬚髮皆白的老頭,也打算艱難地下跪。

  劉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監去攙扶起桑弘羊,「都免了。朕穿著便服隨便走走,你們不用拘禮。」

  大公子笑著搖頭,霍光老頭現在肯定心內暴怒,他和劉弗陵站在橋上賞風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卻能很快找來,他的府邸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紅衣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警告大公子不要發出聲音。

  紅衣的動作沒有對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嚇得許平君一臉哀愁害怕地看著雲歌。

  雲歌苦笑搖頭,這是什麼運氣?橋上站著的可是當今漢朝的皇帝和三大權臣,整個天下的運勢都和他們息息相關。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只怕都難於登天,而他們竟然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們究竟算榮幸,還是算倒霉?

  橋上四人的對話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面上雖仍是笑嘻嘻,眼神卻漸漸專注。

  劉弗陵是一隻聰明機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齡登基,沒有自己的勢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桑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繼承了漢武帝劉徹的風格,強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頭老獅子,雖然雄風不如當年,可朝中威懾仍在。

  上官桀是狼,貪婪狠辣,憑軍功封候,軍中多是他的勢力。先皇親手所設、曾隨著一代名將霍嫖姚之名遠震西域和匈奴的羽林營也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車騎將軍上官安統轄。

  霍光是虎,雖年齡小於桑弘羊和上官桀,卻憑借多年苦心經營,朝廷中門徒眾多,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霍光和上官桀是兒女親家,一個是當今上官皇后的外祖父,一個是上官皇后的祖父,但兩人的關係卻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應著,防止皇上剷除他們,卻又想各自拉攏皇上,讓皇上更親近信任自己,藉機能剷除對方,獨攬朝政。

  而皇上最希望的自然是他們三人鬥個同歸於盡,然後感歎一聲,這麼多年過去,朕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真是亂、亂、亂……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滿臉看戲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橋上四人的風波可是隨時會把他牽扯進去,一個處理不當,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橋上是各呈心機,橋下是一團瑟瑟。

  雲歌雙手緊握著姜塊,咬一口姜,肚子裡罵一聲「臭皇帝」。

  真希望哪天她能把這個臭皇帝扔進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聽聞皇宮裡美女最多,不在那邊與美女撫琴論詩、賞花品酒,卻跑到這裡和幾個老頭子吹冷風,害得他們也不得安生。

  橋上四人語聲時有時無,風花雪月的事情中偶爾穿插一句和朝政相關的事情,點到即止。一時半會顯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平君已經嘴唇烏紫,雲歌看她再撐下去,只怕就要凍出病來,而自己也是已到了極限。

  雲歌打手勢問,大家能不能游水逃走。

  許平君抱歉地搖頭,表示自己不會游水。

  紅衣也搖頭,除非能一口氣在水底潛出很遠,否則暗夜中四個人游泳的聲音太大,肯定會驚動橋上的人。

  雲歌只能做罷,想了會,指指自己,指指橋上,又對大公子和紅衣指指許平君,示意自己想辦法引開橋上的人,他和紅衣帶著許平君逃走。

  紅衣立即搖頭,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雲歌照顧大公子逃走。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顧他?紅衣真是強弱不分。雲歌搖搖頭,堅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著無聲地說: 「我們猜拳,誰輸誰去。」 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此人不管何時何地,何人何事對他而言都好像只是一場遊戲。

  猜你個頭!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從橋墩處摸了幾塊石頭。先問大公子哪個方向能逃出府,然後搓了搓手,深吸口氣,拿出小時候打水漂的經驗,盡力貼著水面,將石頭反方向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氣,整個人沉入水底,向著遠處潛去。

  石塊貼著水面飛出老遠,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在水面連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安靜的夜色中聽來,動靜很大。

  於安第一個動作就是擋在了皇上面前,和另一個同行的太監護著皇上迅速走下橋,避開高地,以免成為明顯的目標,匆匆尋著可以暫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聲呵斥:「什麼人?」

  早有隨從高聲叫侍衛,帶著人去查看,湖面四周剎那間人聲鼎沸,燈火閃耀。

  桑弘羊和上官桀楞了一下後,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面色驚慌,一面高聲叫著「來人、來人」,一面跟隨在劉弗陵身後,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皇上的架勢。

  原本暗夜裡,人影四處晃動中,劉弗陵的行蹤並不明顯,此時卻因為上官桀的叫聲,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護。

  桑弘羊年紀已大,行動不便,糊里糊塗間又似乎走錯了方向,抖著聲音也大叫:「來人、來人。」

  他的「來人」和上官桀的「來人」讓剛趕來的侍衛糊塗起來,不知道皇上究竟在哪邊,究竟該先保護哪邊。

  劉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閃而過,若有所思地看著桑弘羊蹣跚的背影。

  雲歌東扔一塊石頭,西扔一塊石頭,弄得動靜極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衛的叫聲此起彼伏,從四面八方循著聲音向雲歌追蹤而來,一時間場面很混亂,但越混亂,才越能讓許平君他們安全逃走。

  雲歌此時已在湖中央,一覽無餘,又沒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護衛發現了她,跳下水追雲歌而來。

  霍光冷著聲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雲歌顧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後果會是什麼。只知道拚命划水,引著侍衛在湖裡捉迷藏。

  湖面漸窄,由開闊氣象變為蜿蜒曲折。溪水一側是臨空的半壁廊,另一側杏花正開得好,落花點點,秀雅清幽,頗有十里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繞人家的氣象。

  湖面漸窄的好處是後面的追兵只能從一個方向接近她,雲歌的戲水技術很高,雖然此時體力難繼,一時他們也難追上;可壞處卻是岸上的追兵已經有機可乘。幸虧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衛有了顧忌,只要雲歌還在水中,他們還奈何不了雲歌。

  「皇上,不如立即回宮。」於安進言。

  不想劉弗陵不但未聽他的話,反倒隨著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太對,正困惑地皺著眉頭思索。於安還想再說,劉弗陵淡問:「上官桀,你覺得是刺客嗎?」

  上官桀謹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現在看疑點不少,皇上來司馬府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於安說:「只皇上和奴才,就是隨行的太監和侍衛也並不知皇上要來霍大人府邸。」

  上官桀皺著眉頭,「如此看來這刺客的目標應該不是皇上,那會是誰呢?」眼光輕飄飄地從霍光、桑弘羊面上掃過,又暗盯了眼皇上。

  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沒有審訊前,霍光一句話不敢說,只沉默地走著。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著,才能走得動,一面喘著粗氣追皇上,一面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想要逃跑,就應該往東邊逃,那裡湖水和外相通,這個方向,如果……老……臣沒有記錯,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連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來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鬍子,沒有理會霍光。

  劉弗陵隔著杏花,看向溪水。陣陣落花下、隱隱燈光間,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水面時起時沉,時左時右,身後一眾年輕力壯的侍衛緊追不捨,那個身影卻若驚鴻、似游龍,分波而行、馭水而戲,只逗得身後眾人狼狽不堪,他卻依然「逍遙法外」。

  霍光看著自己府邸侍衛的狼狽樣子,面色幾分尷尬,「長安城極少有水性這麼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營教習兵士水中廝殺的教頭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面色立變,冷哼一聲剛要說話,劉弗陵淡淡說:「何必多猜?抓住人後問過就知道了。」

  眾人忙應了聲「是」,都沉默了下來。

  溪水越來越窄,頭頂已經完全是架空的廊,雲歌估計水路盡頭要麼是一個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麼是水在廊下流動成曲折迴繞的環狀,看來已經無處可逃。

  不遠處響起丫頭說話的聲音,似在質問侍衛為何闖入。

  雲歌正在琢磨該在何處冒險上岸,不知道這處庭院的佈局是什麼樣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隻手驀然從長廊上伸下,抓住雲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雲歌剛想反手擊打那人的頭,卻已看清來人,立即順服地就力翻上了長廊。

  冷風一吹,雲歌覺得已經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還有幾分知覺,連骨髓都覺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頭,直往地上軟去。

  孟玨寒著臉抱住了雲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板地,拭去雲歌上岸留下的水漬,另一個侍女低聲說:「孟公子,快點隨奴婢來。」

  孟玨俯在雲歌耳邊問:「紅衣呢?」

  雲歌牙齒打著顫,從齒縫裡抖出幾個字,「逃……逃了。」

  「有沒有人看到大公子?」

  「沒……」

  孟玨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你們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把司馬府當什麼?」

  看到雲歌的臉煞白,他歎了口氣,不忍心再說什麼,只拿了帕子替雲歌擦拭。

  庭院外傳來說話聲,「成君,開門。」

  「爹爹,女兒酒氣有些上頭,已經打算歇息了。宴席結束了嗎?怎麼這麼吵?」

  霍光請示地看向劉弗陵,「臣這就命小女出來接駕。」

  劉弗陵說,「朕是私服出宮,不想明日鬧得滿朝都知,你就當朕不在,一切由你處理。」

  「成君,有賊子闖入府裡偷東西,有人看見逃向你這邊。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來。」霍光猶豫了下,顧及到畢竟是女兒的閨房,遂對兒子霍禹下命:「禹兒,你帶人去逐個房間搜。」

  霍成君嬌聲叫起來:「爹爹,不可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你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在女兒屋子裡亂翻?」

  霍光偏疼成君,面色雖然嚴肅,聲音還是放和緩,「成君,聽話。你若不喜歡住別人翻過的屋子,爹給你重新蓋過。」

  霍成君似乎很煩惱,重重歎了口氣,「小青,你跟在哥哥身邊,看著那些人,不許他們亂翻我的東西。」

  雲歌緊張地看著孟玨,孟玨一面替她擦頭髮,一面板著臉說:「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後果。」

  聽到腳步聲,孟玨忙低聲對雲歌說:「你叫孟雲歌,是我妹妹。」

  雲歌愣了一下,看到挑簾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過來。

  霍成君的眉頭雖皺著,卻一點不緊張,笑看著他們說:「孟玨,你的妹妹可真夠淘氣,上次殺了我的兩匹汗血寶馬,這次又在大司馬府鬧刺客,下次難不成要跑到皇宮裡去鬧?」

  雲歌瞪著孟玨,稱呼已經從孟公子變成孟玨!

  霍成君笑說:「見過你三四次了,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咬著唇,瞪著孟玨,一聲不吭,孟玨只能替她說:「她姓孟,名雲歌,最愛搗蛋胡鬧。」

  霍成君看雲歌凍得面孔慘白,整個人縮在那裡只有一點點大,這樣的人會是刺客?本就愛屋及烏,此時越發憐惜雲歌,雲歌以前在她眼中的無禮討厭之處,現在都成了活潑可愛之處,「別怕,爹爹最疼我,不會有事的。」

  整個庭院搜過,都沒有人。

  霍光沉思未語,桑弘羊問:「和此處相近的庭院是哪裡?長廊和何處相連?杏花林可仔細都搜過了?剛才追的近的侍衛都叫過來再問問,人究竟是在哪裡失去了蹤影?」

  侍衛們一時也說不清,因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關係重大,誰都不敢把話說死,反倒越問越亂。

  霍光剛想下令從杏花林裡重新搜過,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間屋子搜過了嗎?」

  霍光面色陰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時就在屋子裡。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麼意思?」

  上官桀連連道歉,「老夫就是隨口一問,忘記了是成君丫頭的屋子。」

  門匡啷一聲,被打得大開。

  霍成君隨意裹著一件披風,髮髻顯然是匆匆間剛挽好,人往門側一站,脆生生地說:「桑伯伯,上官伯伯,侄女不知道你們也來了,真是失禮。屋子簡陋,上官伯伯若不嫌棄,請進來坐坐。」說著彎了身子相請。

  雲歌和孟玨正貼身藏在門扉後,雲歌透著門縫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後的暗影中,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周圍重重環繞著人,可他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為一體,面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為一個剛遇到刺客的人怎麼也應該有些慌亂和緊張,可那抹影子淡定從容、甚至可以說冷漠。靜靜站在那裡,似在看一場別人的戲。

  雲歌想到此人是大漢朝的皇上,而她會成為行刺皇上的刺客,這會才終於有了幾分害怕。只要他們進屋,就會立即發現他們。緊張地手越拽越緊。孟玨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溫暖有力,雲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幾分。

  孟玨貼在她耳邊,半是嘲諷半是安慰地輕聲說:「事已至此,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果被發現了,一切交給我來處理。但是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說出大公子和紅衣,否則只是禍上加禍。」

  身子緊貼著他的身子,此時他的唇又幾近吻著她的耳朵,雲歌身子一陣酥麻,軟軟地靠在了孟玨懷中,心中卻越發賭著一口氣,輕抬腳,安靜卻用力地踩到孟玨腳上:「誰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孟玨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卻一動不敢動,「你瘋了?」

  雲歌沒有停止,反倒更加了把力氣,在他腳面上狠碾了一下,一副毫不理會外面是何等情形的樣子。

  雲歌雖出身不凡,卻極少有小姐脾氣,何況還是這等危險的情境下。孟玨第一次碰到如此橫蠻胡鬧、不講道理的雲歌,一時不解,待轉過味來,心中猛地一蕩,臉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卻慢慢漾出了笑意,腳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飴。懷內幽香陣陣,不自禁地就側首在雲歌的臉頰上親了下。

  雲歌身子一顫,腳上的力道頓時鬆了。孟玨也是神思恍惚,只覺得無端端地喜悅,像小時候,得到父親的誇讚,穿到母親給做的新衣,聽到弟弟滿是崇拜驕傲地和別人說:「我哥哥……」

  那麼容易,那麼簡單,卻又那麼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感覺太過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處。忽聽到屋外上官桀的聲音,如午夜驚雷,震散了一場美夢。恍惚立褪,眼內登時一片清明。

  屋子分了內外兩進,紗簾相隔。

  原來垂落的紗簾,此時因為大開的門,被風一吹,嘩啦啦揚起,隱約間也是一覽無餘。

  鏡台、妝盒、繡床、還有沒有來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兒閨房景象。

  上官桀老臉一紅,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塗,不知道是成君丫頭的閨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趕緊去歇息吧!」

  霍光似笑非笑地說:「上官大人還是進去仔細搜搜,省得誤會小女會窩藏賊人。」

  上官桀尷尬地笑著,桑弘羊捋著鬍鬚,笑瞇瞇地靜看著好戲。

  劉弗陵淡淡說:「既然此處肯定沒有,別處也不用看了。擾攘了這麼長時間,賊人恐怕早就趁亂溜走了。」

  未等眾人回應,劉弗陵已經轉身離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緊跟上去送駕。

  霍光恭聲說:「皇上,臣一定會將今日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劉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遠送了。動靜鬧得不小,應該已經驚擾了前面宴席的賓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門口,看到眾人去遠了,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頭們鎖好院門,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進屋後,看到雲歌頭埋在胸前,臉漲得通紅,不解地看向孟玨。

  孟玨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對霍成君說:「她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被嚇著了,嚇嚇也好,省得以後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霍成君笑睨著孟玨,「別說是她,我都被嚇得不輕。上官伯伯不見得會進來看,你卻非要我冒這麼大險。今日的事,你怎麼謝我?」

  孟玨笑著行禮:「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了。現在司馬府各處都肯定把守嚴密,麻煩你給雲歌找套相同的乾淨衣服讓她換上,我們趕緊溜到前面賓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辭離府。」

  霍成君聽到「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雙頰暈紅,不敢再看孟玨,忙轉身去給雲歌尋合適的衣服。

  雲歌身體一會冷,一會熱,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去找帶來的三個廚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請退。

  等走出霍府,強撐著走了一段路,看見孟玨正立在馬車外等她,她吊著的一口氣立松,眼睛還瞪著孟玨,人卻無聲無息地就載到了地上。

  雲歌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守在榻邊的許平君和紅衣都是眼睛紅紅。

  許平君一看她睜開眼睛,立即開罵:「死丫頭,你逞的什麼能?自己身子帶紅,還敢在冷水裡泡那麼久?日後落下病根可別埋怨我們。」

  紅衣忙朝許平君擺手,又頻頻向雲歌作謝。

  許平君還想罵,孟玨端著藥進來,許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藥吧!」

  紅衣縮在許平君身後,巴望著孟玨沒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紅衣,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不離開長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殺了他好,免得他被人發現了,還連累他人。」

  紅衣一副全是她的錯,眼淚在眼眶裡轉悠,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樣子。

  孟玨一見她的眼淚,原本責備的話都只能吞回去,放柔了聲音說:「我是被那個魔王給氣糊塗了,一時的氣話。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讓他亂跑了。」

  紅衣立即笑起來,一連串地點著頭,開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玨望著紅衣背影,輕歎了口氣。轉身坐到雲歌身側,手搭到雲歌的手腕就要診脈,雲歌臉紅起來,「你還懂醫術?」他既然懂醫術,那自然知道自己為什麼暈倒了。

  孟玨想起義父,眼內透出暖意,「義父是個極其博學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這些上,所學不過他的十之三四。這幾日你都要好好靜養了,不許碰冷水、冷菜、涼性的東西也都要戒口,梨、綠豆、冬瓜、金銀花茶這些都不能吃。」

  雲歌紅著臉點頭,孟玨扶她起來,餵她藥喝,雲歌低垂著眼睛,一眼不敢看他。

  「雲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說,不要自己強撐,要落下什麼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雲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嘴裡含含糊糊地應了。

  孟玨喂雲歌吃過了藥,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裡判若兩人。」

  雲歌聞言,嬌羞中湧出了怒氣,瞪著孟玨,「我就叫雲歌,你以後要再敢隨便給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玨只看著雲歌微微而笑。

  劉病已在窗邊看到屋內的兩人,本來想進屋的步子頓住。

  靜靜看了會孟玨,再想想自己,嘴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轉身就走。

  可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想了想,復轉身回去,挑起簾子,倚在門口,懶洋洋地笑著說:「雲歌,下次要再當刺客,記得找個暖和的天氣,別人沒刺著,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雲歌不自覺地就身子往後縮了縮,遠離了孟玨,笑嚷:「大哥,你看我可像刺客?」

  孟玨淡淡笑著,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塵。

  許平君正和紅衣、大公子在說話,眼睛卻一直留意著那邊屋子,此時心中一澀,再也笑不出來。怔怔站了會,視線由迷惘轉為堅定,側頭對紅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轉身匆匆離去,「我去買些時鮮的蔬菜,今天晚上該好好慶祝我們『劫後餘生』。」

  紅衣不解地看著許平君背影,怎麼說走就走?買菜也不必如此著急呀!

  大公子坐在門檻上,翹著二郎腿,望著那邊屋子只是笑。


  
Chapter11 往昔夢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於霍光,當今皇后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利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后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鬥,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耽耽,也擬定了人選進呈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后。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係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麼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衝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於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藉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鬥,但只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玨肯定希望贏的是霍光。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一切都只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只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採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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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玨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財,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只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幹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只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珮,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珮,「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麼?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致勃勃,不好拒絕,只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玨熟悉嗎?」

  紅衣看著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玨,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讚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讚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裡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麼高時,就認識孟玨了,她很瞭解孟玨,孟玨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玨……孟玨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鹹酸甜苦辣,孟玨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麼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麼,我隨口胡說。為什麼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玨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麼?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裡,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玨,打聽人家這麼多事情幹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記,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麼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玨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歎了口氣,為什麼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玨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麼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玨也要如此?

  --------------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桿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捨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 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眼內黑沉沉的風暴捲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步履剎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裡,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隻被獵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洩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捨,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劉病已臉貼著地面,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但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只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光芒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污漬的人,映著屋外豐姿玉立的人。時間好像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捲,「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玨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他才驚醒。雲歌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他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玨抱著雲歌到許平君家踢了踢門,許母開門後看到門外男子抱著女子的狎暱樣子,驚得扯著嗓子就叫,正在後屋喂蠶的許平君立即跑出來。

  孟玨盯了許母一眼,雖是笑著,可潑悍的許母只覺如三伏天兜頭一盆子冰水,全身一個哆嗦,從頭寒到腳,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過去照顧下他。」

  孟玨說完,立即抱著雲歌揚長而去。

  「孟大哥,你帶雲歌去哪裡?」

  孟玨好像完全沒有聽見許平君的問話,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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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雲歌醒來時,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劉病已喝酒,怎麼就喝到了孟玨處?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卻又覺得肯定是做夢。

  在夢中似乎和劉病已相認了,看到了小時候的珍珠繡鞋,甚至握在了手裡,還有無數個記得嗎?記得嗎?似乎是她問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個人在問她。

  「還不起來嗎?」孟玨坐在榻邊問。

  雲歌往被子裡面縮了縮,「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男女有別!我還在睡覺,你坐在我旁邊不妥當吧?」

  孟玨笑意淡淡,「你以為昨天晚上是誰抱著你過來?是誰給你脫的鞋襪和衣裙?是誰把你安置在榻上?」

  雲歌沉默了一瞬,兩瞬,三瞬後,從不能相信到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扯著嗓子驚叫起來,「啊----」拽起枕頭就朝孟玨扔過去,「你個偽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什麼謙謙君子?」

  孟玨輕鬆地接住枕頭,淡淡又冷冷地看著雲歌。

  雲歌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中衣,立即又縮回被子中,「偽君子!偽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這次你又……你又……嗚嗚嗚……」雲歌拿被子摀住了頭,琢磨著自己究竟吃了多大虧,又怎麼才能挽回。

  孟玨的聲音,隔著被子聽來,有些模糊,「這次是讓你記住不要隨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會發生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歌蒙著頭,一聲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覺疲憊。

  很久後,孟玨歎了口氣,俯下身子說:「別生氣了,都是嚇唬你的,是命丫鬟服侍的你。」

  隔著不厚的被子,雲歌覺得孟玨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臉頰附近,臉燒起來。

  孟玨掰開雲歌緊拽著被子的手,輕握到了手裡,像捧著夢中的珍寶,「雲歌,雲歌……」

  一疊疊,若有若無,細碎到近乎呢喃的聲音。

  似拒絕,似接受。

  似痛苦,似歡喜。

  似提醒,似忘卻。

  卻有一種蕩氣迴腸的魔力。

  雲歌不知道孟玨究竟想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雲歌心中慢慢堅定,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嗎?事情臨頭,卻怎麼又亂了心思?對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難過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許姐姐。

  --------------

  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玨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睛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後,才糊里糊塗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聽到大哥說一切都聽張伯伯做主,像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裡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玨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劉病已剛見過張賀,知道一切已定。回憶起和許平君少時相識,到今日的種種,心內滋味難述。平君容貌出眾,人又能幹,平君嫁他,其實是他高攀了,可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

  劉病已暗嘲,他有什麼資格可是呢?

  許平君看見劉病已進來,立即低下了頭,臉頰暈紅,扭身要走。

  劉病已攔住了她,臉上也幾分尷尬,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的樣子,許平君的頭越發垂得低。

  雲歌看到二人的模樣,沉默地就要離去。

  「雲歌,等等。」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是一對鐲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著你能過得好。你若跟著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給不了你……」

  許平君抬起頭,臉頰暈紅,卻堅定地看著劉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給了別人,那我才是受罪。」

  劉病已被許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後,笑著搖頭,語中有憐:「真是個傻丫頭。」

  他牽起許平君的手,將一個鐲子攏到了許平君的手腕上,「張伯伯說這是我娘帶過的東西,這個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禮了。」

  許平君摸著手上的鐲子,一面笑著,一面眼淚紛紛而落。這麼多年的心事,百轉千回後,直到這一刻,終於在一個鐲子中成為了現實。

  劉病已把另外一個鐲子遞給雲歌,「雲歌,這只給你。聽說我本來有一個妹妹的,可是已經……」劉病已笑著搖搖頭,「大哥想你拿著這只鐲子。」

  雲歌遲疑著沒有去接。

  許平君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病已特意當著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裡透出歡喜,真心實意地對雲歌說:「雲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著,我們不是姐妹嗎?」

  雲歌半是心酸半是開心地接過,套在了腕上,「謝謝大哥,謝謝……嫂子。」

  許平君紅著臉,啐了一聲雲歌,扭身就走。

  雲歌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進了屋後,卻是一頭就撲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濕。

  ……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

  從她懂事那天起,從她明白了這個約定的意義起,她就從沒有懷疑過這個誓言會不能實現。

  她一日都沒有忘記。

  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特意搜集了故事,等著有一天講給他聽。

  她每認識一個人,都會想著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會想著他吃了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會笑,會像那天一樣,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裡。

  她一直以為有一個人在遠處等她。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在夜晚一個人凝視星空,會默默回想著認識時的每一個細節,會幻想著再見時的場景。

  她一直以為他也和她一樣,會偏愛星空……

  言猶在耳,卻已經人事全非。

  原來這麼多年,一切都只不過是她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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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孟玨想進雲歌的屋子,大公子攔住了他,「讓雲歌一個人靜一靜。小玨,好手段,乾淨利落!」

  孟玨笑:「這次你可是猜錯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劉病已的事情,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過於你。」

  孟玨笑得淡然悠遠,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再反駁,「面對如今的局勢,王爺就沒有幾分心動嗎?與其荒唐地放縱自己,不如盡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願意沉溺在脂粉香中過一輩子嗎?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本就該激揚意氣、指點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當過我是王爺嗎?別叫得我全身發寒!很抱歉,又要浪費你的這番攻心言語了。看看劉弗陵的境況,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先皇心思過人,冷酷無情,疑心又極重,天下間除了自己誰都不信,會真正相信四個外姓的托孤大臣?他對今日皇權旁落的局面不見得沒有預料和後招。劉弗陵能讓先皇看上,冒險把江山交託,也絕非一般人。看他這次處理『刺客』事件,就已經可窺得幾分端倪,霍光遲遲不能查清楚,劉弗陵卻一字不提,反對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營,他只裝不知,上官桀幾次來勢洶洶的進言,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劉弗陵什麼都沒有做,就使一個意外的『刺客』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來,我這個人膽子小,說不定一時經不得嚇,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大公子頓了頓,又笑嘻嘻地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玨對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預料中,神色未有任何變化,只笑問:「王爺什麼時候離開長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這是擔心我的生死?還是怕我亂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孟玨微笑,一派倜儻, 「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關心的,不過我視紅衣為妹,紅衣若因為你有了半點閃失,我會新帳、老帳和你一起算。」 孟玨說話語氣十分溫和,就像弟弟對著兄長說話,表露的意思卻滿是寒意。

  大公子聽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會孟玨,轉身離去,往昔風流蕩然無存,背影竟是十分蕭索,「長安城的局勢已是繃緊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玨目送著大公子的背影離去,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淡淡地看著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玨立在雲歌門外,想敲門,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背靠著門坐在台階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看過天空了。

  孟玨看著一鉤月牙從東邊緩緩爬過了中天。

  聽著屋內細碎的嗚咽聲漸漸消失。

  聽到雲歌倒水的聲音,聽到她被水燙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聽到她走路,卻撞到桌子的聲音。

  聽到她躺下又起來的聲音。

  聽到她推開窗戶,倚著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與她隔著窗扉、一步之遙。

  聽到她又關上窗戶,回去睡覺……

  孟玨對著星空想,她已經睡下了,他該走了,他該走了……可星空這般美麗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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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一夜輾轉,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天邊剛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開門時,一個東西咕咚一下栽了進來,她下意識地跳開,待看清楚,發現居然是孟玨。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後,他一邊揉著被跌疼的頭,一邊站起來向外走,一句話都不說。

  雲歌一頭霧水,「喂,玉之王,你怎麼在這裡?」

  孟玨頭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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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進進出出了一早上,總覺得哪裡不對,又一直想不分明。後來才猛然發覺,從清早到現在沒有見過大公子和紅衣。推開他們借住的屋門,牆壁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告辭,不送」。

  許平君問:「寫的什麼?」

  「他們走了。」

  兩個人對著牆壁發呆了一會,許平君喃喃說:「真是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兩個人的喜酒。」

  雲歌皺著眉頭看著牆上的字,「字倒是寫得不錯。可是為什麼寫在我的牆上?他知道不知道糊一次牆有多麻煩?」

  許平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則字拓了下來,倒是可以換些錢,正好糊牆。不過這些他用過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以賣到當鋪去。」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這幾日又和紅衣、大公子笑鬧慣了,尤其對紅衣,兩人都是打心眼裡喜歡。不料他們突然就離去,雲歌和許平君兩人說著不相干的廢話,好像不在意,心裡卻都有些空落。

  「雲歌,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紅衣?」

  「有熱鬧的時候唄!大公子哪裡熱鬧往哪裡鑽,紅衣是他的影子,見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見到紅衣了。」

  許平君聽到「影子」二字,覺得雲歌的形容絕妙貼切,紅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嗎?悄無聲息,卻如影隨形、時刻相伴,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是一愣,心中觸動,不禁歎了口氣。

  雲歌問:「許姐姐?」

  許平君指了指雲歌的腳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陽當空照,四處都亮堂堂,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卻幾乎看不見。

  雲歌低頭一看也是歎了口氣,不願許平君胡思亂想,抬頭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紅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見。哎呀!還沒有見過嫂嫂給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幹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見了,定會看呆了……」

  許平君臉一紅,心內甜蜜喜悅,卻是板著臉瞪了一眼雲歌,轉身就走,「一個姑娘家,卻和街上的漢子一樣,滿嘴的混帳話!」身後猶傳來雲歌的笑聲:「咦?為什麼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紅臉瞪眼?」

  許平君不曾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歡快的笑語下,卻是一雙凝視著樹的影子的悲傷眼睛。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08 AM

Chapter12 情思亂

  因為許母事先警告過劉病已不許請遊俠客,說什麼「許家的親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遊俠客會連酒都不敢喝」,所以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婚宴來的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許家坐了九桌。男方只用了一桌,還只坐了兩個人——雲歌和孟玨。人雖少,許家的親朋倒是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們。

  剛開始,孟玨未到時,許家的客人一面吃著劉病已的喜酒,一面私下裡竊竊私語,難掩嘲笑。

  哪有人娶親是在女方家辦酒席?還只雲歌一個親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見。雖然張賀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為他的出席,是因為曾是許廣漢的上司,是和許家的交情,張賀本就不方便解釋他和劉病已認識,只能順水推舟任由眾人誤會。

  許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廣漢喝酒的頭越垂越低,雲歌越來越緊張。這是大哥和許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萬不要被這些人給毀了。

  雲歌正緊張時,孟玨一襲錦袍,翩翩而來。

  眾人滿面驚訝,覺得是來人走錯了地方。

  當知道孟玨是劉病已的朋友,孟玨送的禮金又是長安城內的一紙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終於被封住。

  許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許廣漢喝酒的頭也慢慢直了起來,張賀卻是驚疑不定地盯著孟玨打量。

  三叔四嬸,七姑八婆,紛紛打聽孟玨來歷,一個個輪番找了借口上來和孟玨攀談。孟玨是來者不拒,笑容溫和親切,風姿無懈可擊,和打鐵的能聊打鐵,和賣燒餅的能聊小本生意如何艱難,和耕田的聊天氣,和老婆婆還能聊腰酸背疼時如何保養,什麼叫長袖善舞、圓滑周到,雲歌真正見識到了。一個孟玨讓滿座皆醉,人人都歡笑不絕。

  喝了幾杯酒後,有大膽的人,藉著酒意問孟玨娶妻了沒有。話題一旦被打開,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擋,家裡有適齡姑娘,親戚有適齡姑娘,朋友有適齡姑娘,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雲歌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安城附近居然有這麼多才貌雙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玨微笑而聽,雲歌微笑喝酒。

  因為和陵哥哥的約定,雲歌一直覺得自己像一個已有婚約的女子,只要婚約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當劉病已看到她和孟玨在一起,她都會有負疚感。

  今日,這個她自己給自己下的咒語已經打破。

  那廂的少時故友一身紅袍,正挨桌給人敬酒。

  其實自從見到劉病已的那刻起,雲歌就知道他是劉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過的陵哥哥。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劉病已的親近感更像自己對二哥和三哥的感覺。

  現在坐在這裡,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為大哥和許姐姐高興,沒有絲毫勉強假裝。此時心中的傷感悵惘,哀悼的是一段過去,一個約定,哀悼的是記憶中和想像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這廂身邊所坐的人,面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微笑,認真地傾聽每一個和他說話人的話語,好像每一個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雲歌怎麼都看不透。若有情,似無意。耳裡聽著別人給他介紹親事,她不禁朝著酒杯裡自己的倒影笑了。這些人若知道孟玨是霍成君的座上賓,不知道還有誰敢在這裡嘮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雲歌又笑著大飲了一杯。

  有人求許母幫忙說話,證明自己說的姑娘比別家更好,也有意借許母是劉病已岳母的身份,讓孟玨答應考慮他的提議。

  喜出風頭的許母剛要張口,看到雲歌,忽想起那夜孟玨抱著雲歌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涼意。雖然現在怎麼看孟玨,都覺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錯覺,可仍然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孟玨摁住了雲歌倒酒的手,「別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說糊話,請繼續。」孟玨笑把酒壺推到了雲歌面前。

  雲歌怔怔看了會酒壺,默默拿過了茶壺,一杯杯喝起茶來。

  婚宴出人意料地圓滿。因為孟玨,人人都喜氣洋洋,覺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蹣跚地離開時,還不忘叮囑孟玨他們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劉病已親自送孟玨和雲歌出來,三人沉默地並肩而行。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雲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台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一個人彎著身子鑽了出來,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劉病已的戒備淡去,「小七,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我怕被許家那隻母大蟲看見,她又會嘮叨大哥。」看劉病已蹙眉, 何小七嘻嘻笑著摸了摸頭,油嘴滑舌地又補道:「錯了,錯了。以後再不亂叫了,誰叫我們大哥摘了許家的美人花呢?我們不看哥面,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面呀!」

  劉病已笑罵:「有什麼事趕緊說!說完了滾回去睡覺!」

  何小七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雙手奉上,一臉誠摯地說著搜腸刮肚想出的祝詞:「大哥,這是我們兄弟的一點心意。祝大哥大嫂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燕燕于飛、鴛鴦戲水、魚水交歡、金槍不倒……」

  劉病已再不敢聽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夠了,夠了!」

  「大哥,我還沒有說完呢!兄弟們覺得粗鄙的言語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幾日,才想了這一串四個字的話……」

  劉病已哭笑不得,「難得想了那麼多,省著點,留著下次哪個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聽,覺得很有理,連連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

  雲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孟玨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臉燒得通紅。

  劉病已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剛想說話,何小七立即趕著說:「大哥,兄弟們都知道你的規矩,這裡面的東西不是偷,不是騙,更不是搶的,是我們老老實實賺錢湊的份子。我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月的挑夫,黑子是認認真真地乞討,麻子哥去打鐵……」何小七說著把自己的手湊到劉病已眼前讓他看,以示自己絕無虛言。

  劉病已覺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著盒子的手緊了緊,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強笑著說:「我收下了。多謝你們!大哥不能請你們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著,「大哥,你別往心裡去,兄弟們心裡都明白。我們兄弟哪天沒有喝酒的機會?也不少這一天。我這就滾回去睡覺了。」說完,袖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孟玨凝視著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對劉病已說:「其實你比長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劉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玨送給他的屋契遞回給孟玨,「多謝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壓了場子。」

  孟玨瞟了眼,沒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這是我對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雲歌鐲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禮?」

  劉病已沉默地看著孟玨。

  雲歌半惱半羞。平君是劉病已的妻,她是孟玨的什麼人?這算什麼禮對禮?當日送鐲子時只有她、許姐姐、劉病已知道,孟玨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頭,你說什麼呢?你送你的禮,扯上我幹嗎?大哥,你和許姐姐都是孟石頭的朋友,這是孟石頭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頭還沒有成婚,還有一個回禮等著呢!大哥佔不了便宜的。」

  孟玨笑說:「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趕緊回去看新娘子吧!」說完,拖著雲歌離開。

  走出老遠,直到了家門口,卻仍不見他鬆手。

  雲歌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本來心中就不痛快,強顏歡笑了一個晚上,現在脾氣全被激起,低著頭一口咬了下去,看他鬆不鬆手?

  雲歌咬的力道不輕,孟玨卻沒有任何聲息。

  雲歌心中發寒,難道這個人不僅失去了味覺,連痛覺也失去了?抬頭疑惑地看向他。

  夜色漆黑,孟玨的眼眸卻比夜色更漆黑,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捲著她也要墜進去。雲歌倉惶想逃,用力拽著自己的手,孟玨猛然放開了她,雲歌失力向後摔去,雲歌趕忙後退,想穩住自己的身形,卻忘了身後就是門檻,一聲驚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頭!」雲歌揉著發疼的屁股,怒火沖頭。

  孟玨笑得好整以暇,「不放開你,你生氣,放開你,你也生氣。雲歌,你究竟想要什麼?」

  孟玨這話說得頗有些意思,雲歌氣極反笑,站起來,整理好衣裙,語聲柔柔:「孟玨,你又想要什麼?一時好,一時壞,一會遠,一會近,嘲笑他人前,可想過自己?」

  孟玨笑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雲歌,如果捨不得,就去爭取,既然不肯爭,就別在那裡顧影自憐。不過也許你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爭取』,任何東西都有父母兄長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選,不知道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雲歌盯著孟玨,疑惑地問:「孟石頭,你在生氣?生我的氣?」

  孟玨怔了一下,笑著轉身離去,「因你為了另一個人傷心,我生氣?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氣,是最不該有的情緒。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只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和冷靜,他以為這個情緒早已經被他從身上抹去了。可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竟然真的在生氣。

  「孟玨,你聽著:首先,人和東西不一樣。其次,我『顧影自憐』的原因,你佔了一半。」雲歌說完話,砰地一聲就甩上了門。

  孟玨唇邊的笑意未變,腳步只微微頓了下,就依舊踏著月色,好似從容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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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愁眉苦臉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個多時辰,卻仍舊嘴不幹,舌不燥,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個磕巴都不打。

  一旁的許平君聽得已經睡過去又醒來了好幾次。她心裡惦記著要釀酒幹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當著常叔的面配酒,只能等常叔走。卻不料常叔的嘮叨功可以和她母親一較長短。忍無可忍,倒了杯茶給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讚許的目光看著許平君,再用非常不讚許的目光看向雲歌,「還是平君丫頭知人冷暖,懂得體諒人。平君呀,我現在不渴,過會喝。雲歌呀,你再仔細琢磨琢磨……」

  許平君將茶杯強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說了這麼久,先潤潤喉休息休息。」

  許平君的語氣陰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戰,吞下了已經到嘴邊的「不」字,乖乖捧著茶杯喝起來。

  終於清靜了!許平君揉了揉太陽穴,「雲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去,有個人也許可以幫你。孟大哥認識的人很多,辦法也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雲歌的臉垮得越發難看。

  「那你就去。反正長安城裡做菜是做,甘泉宮中做菜也是做,有什麼區別呢?你想,就因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個行宮,一般人連接近甘泉山的機會都沒了,你可以進去玩一趟,多好!聽說甘泉山的風光極好,你就全當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錢,還有人給你錢。上次我們給公主做菜,得的錢都趕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這次你若願意,我依舊陪你一塊去。」

  常叔頻頻點頭,剛想開口,看到許平君瞪著他,又立即閉嘴。

  雲歌鬱鬱地歎了口氣,「就這樣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只朝許平君拱拱手做謝,滿面笑意地出了門。

  「許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嗎?」

  一提到劉病已,許平君立即笑了,「來回就幾天功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嗯……雲歌,不瞞你,我想趁著現在有閒功夫多賺些錢,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後有了孩子,開銷大,手卻不得閒……」

  「啊!你有孩子了?你懷孕了?才成婚一個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雲歌從席上跳了起來,邊蹦邊嚷。

  許平君一把摀住了雲歌的嘴,「真是傻丫頭!哪裡能那麼快?這只是我的計劃!計劃!虧你還讀過書,連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都聽過未雨綢繆。難道真要等到自己懷孕了才去著急?」

  雲歌安靜了下來,笑抱住許平君,「空歡喜一場,還以為我可以做姑姑了。」

  許平君笑盈盈地說:「我算過賬了,以後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賬就是給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禮,這個是絕對不能省的,不過……」許平君擰了擰雲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錢,最好嫁給孟大哥算了,我們花費一筆錢就打發了你們兩個人……」

  雲歌一下推開了許平君,「要賺錢的人,趕緊去釀酒,別在這裡說胡話。」

  許平君笑著拿起籮筐到院子裡幹活,雖然手腳不停,忙碌操勞,卻是一臉的幸福。

  雲歌不禁也抿著唇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歎了口氣。

  許平君側頭看了她一眼,「這一個月沒見到孟大哥,某┤頌酒墓Ψ虻故竊攪吩膠昧恕!?

  雲歌摀住了耳朵,「你別左一個『孟大哥』,右一個『孟大哥』好不好?聽得人厭煩!」

  許平君笑著搖頭,不再理會雲歌,專心釀酒,任由雲歌趴在桌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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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和許平君雖然是奉公主的旨意而來,卻一直未曾見到公主。只有一個公主的內侍總管來傳達了公主對雲歌菜餚的讚美,又吩咐雲歌盡心聽公主的吩咐,只要做好菜,公主一定會重重賞賜。

  想是因為出行,防衛格外的嚴,雲歌和許平君都被搜了身,還被叮囑,未有吩咐不可隨意行動,不過雖然查得嚴格,但所有人對她們的態度都很有禮,讓雲歌心中略微舒服了一點。

  雲歌和許平君共坐一輛馬車,隨在公主的車輿後出了長安。

  出門前雲歌雖然很不情願,可當馬車真的行在野外時,她卻很開心,一路撩著簾子,享受著郊外的風光。

  到了甘泉宮後,雲歌和許平君住一屋。

  公主的總管說因為雲歌和許平君不懂規矩,所以吩咐別的侍女多幫著雲歌和許平君,出了差錯唯她們是問。

  雖然嚴厲的話是朝公主的侍女說的,但雲歌覺得只不過是對她和許平君的變相警告。雲歌偷偷朝許平君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害怕的表情,進屋後哈哈笑起來。

  許平君對雲歌的大大咧咧十分不放心,提醒雲歌:「長安城內出來避暑的不止公主,剛才從山上望下去,一長串馬車直到山下。我們是要小心一些,別不小心衝撞了其他人,有些人可是公主都得罪不起。」

  「許姐姐出門前,大哥叮囑了姐姐不少話吧?」

  「沒有。病已吩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讓我們只專心做菜,別的事情,做聾子、做啞子、做瞎子。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願意我們來,還是不願意我們來。」

  雲歌皺著眉頭,歎了口氣,「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男人的心思,琢磨來琢磨去,只是傷神,還是不要想的好。」

  許平君正在飲茶,聽到雲歌的話,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咳嗽,一面大笑,「小丫頭,你……你琢磨哪個男人的心思琢磨到傷神了?」

  雲歌裝作沒有聽見,迅速跑出了房門,「我去問問侍女姐姐大概要我做些什麼樣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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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琢磨公主傳召她,只能是為了做菜,可是來了兩天,仍然沒有命她下過廚房,她這個廚子,日日吃的都是別人做的菜。

  雲歌問了幾次,都沒有人給她準確答案,只說公主想吃時,自然會命她做。

  因為她們是公主帶來的人,公主又特意吩咐過,所以雲歌和許平君都可以在有人陪伴的前提下去山中遊玩,日子過得比在長安城更舒服悠閒。

  今日陪著她們在山麓裡玩的人叫郭富裕,是一個年齡和她們相仿的小太監,比前兩天的老太監有意思得多,雲歌和許平君也都是好玩鬧的人,三個人很快就有說有笑了。

  雲歌看左面山頭有條瀑布,想去看看,富裕卻不能答應,「明日吧!明日我再帶兩位姐姐過去玩,燕王、廣陵王、昌邑王奉詔來甘泉宮等候覲見皇上,今日正在那邊山頭打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驚了王爺,奴才擔待不起。如果竹姐姐想看瀑布,又願意多走些路,我們不如翻過這個山頭,到東面去,那裡有一處瀑布,雖然沒有這邊的大,但也很美。」 因為眾人都稱雲歌為「竹公子」,富裕和她們混熟後,就以竹姐姐稱呼雲歌。

  雲歌笑著應好。

  許平君聽到富裕的話,才知道皇上也要來甘泉宮,許平君偷偷問雲歌,「你說我們這次能見到皇上嗎?」

  雲歌瞪了她一眼,「還想見?你上次還沒有被凍夠?」

  許平君笑撇撇嘴,「上次是被大公子害的,我們這次是被公主請來的,指不准就能光明正大地見到皇上,回頭告訴我娘,她又多了吹噓的資本,心情肯定又能好很多天,我也能舒坦幾日。」

  雲歌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回許平君的話。

  這個皇上雖然說的是避暑行獵,卻絲毫不閒,不許進京的藩王被召到此處,不可能只是讓藩王來遊玩打獵。

  不過,自己只是做菜的,即使有什麼事情,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就不用想那麼多了。

  等雲歌回過神來,發現許平君正和富裕打聽皇上。

  富裕年紀不大,行事卻很懂分寸,關於皇上的問題,一概是一問三不知。

  許平君和富裕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到了王爺身上。

  先皇武帝劉徹共有六子:劉據、劉閎、劉旦、劉胥、劉髆,和當今皇上。因為先皇六十多歲才有的皇上,所以皇上和其他兄弟的年齡差了很多。如今除了皇上,還活著的有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現在的昌邑王劉賀是劉髆的兒子。年齡雖比皇上大,輩份卻是晚了一輩,是皇上的侄子。皇上的其他兄弟,都沒有子嗣留下,所以藩王封號也就斷了。

  雲歌暗想,衛太子劉據怎麼會沒有子嗣呢?三子一女,孫子孫女都有,只是都已被殺。

  燕王劉旦文武齊修,禮遇有才之人,門客眾多,在民間口碑甚好。

  廣陵王劉胥雖然封號雅致,人卻是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徒手能搏猛獸,性格鹵莽衝動,殘忍嗜殺,一直不受先帝寵愛。偏偏自以為自己很有才華,對劉徹把皇位傳給了年幼的劉弗陵一直極不服。

  富裕對這兩位傳聞很多的王爺似乎不敢多談,所說還不如雲歌和許平君從民間聽到的多。直到說起昌邑王劉賀,富裕才恢復了少年人的心性,有說有笑,妙語不絕。

  「兩位姐姐有機會一定要見見昌邑王,論長相俊美,無人能及這位王爺。」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一笑,在沒有見過孟玨之前,富裕說此話還不錯,可見過孟玨後,如果只論外貌,也只有大公子的魅惑不羈可以一比。若這世上想再找一人比他們二人還好看,只怕很難。

  「聽聞這位王爺脾氣好起來,給丫頭梳頭打水、服侍沐浴都肯,可脾氣一旦壞起來……」富裕瞄了眼四周,壓著聲音說:「先皇駕崩時,昌邑王聽聞後,居然照常跑出去打獵,連奴婢都要服喪痛哭,可王爺依舊飲酒作樂,追著丫頭調戲,是個無法無天的爺……咦!一頭鹿……」

  一頭鹿從林間竄出,閃電般繞過富裕身側,跳入另外一側的樹林中。因為隔著濃密的刺莓,追在它身後的箭全部落了空。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從林間奔出,滿面怒氣地瞪向富裕。

  富裕雖不認識來人,但看到他衣著的刺繡紋樣,以及身後隨從的裝扮,猜出來人應是位王爺,再看此人的形貌舉止,黑眉大眼、臉帶戾氣,應該既非儒雅的燕王,也非俊秀的昌邑王,而是殘忍嗜殺的廣陵王。

  好的不碰,歹的碰!富裕渾身打了個哆嗦,面色蒼白地跪下,頭磕得咚咚響,「王爺,奴才不知道您在這裡打獵,奴才以為……」

  「本王在哪裡打獵還要告知你?」

  富裕嚇得再不敢說一句話,只知道拚命磕頭。

  許平君看形勢不對,也跪了下來,雲歌卻是站著未動,許平君狠拽了拽雲歌衣袖,雲歌才反應過來,低著頭,噘著嘴跪在了許平君身側。

  「你們驚走了寶貝們的食物,只好拿你們做食物了。」廣陵王拍了拍身側的兩隻桀犬,「去!」

  桀犬不同於一般的犬,是將挑選出來的最健康的小狗關於一屋,不給食物,讓它們互相為食,唯一存活下來的那隻狗才有資格成為桀犬,民間的獵人馴養桀犬,一般以九為限,但宮廷中的桀犬卻是常常將百隻狗關於一屋來挑選,養成的桀犬殘忍嗜血、可斗虎豹,珍貴無比。

  富裕哭著求饒,卻一點不敢反抗。

  許平君倉惶間,一把推開了雲歌,擋在雲歌身前,「快跑。」怕得身子簌簌直抖,卻隨手抓了一根樹枝,想要和桀犬對抗。

  兩隻桀犬,直撲而來,平君手中胳膊粗細的木棍,不過一口,已被咬斷。

  雲歌也隨手揀了一截木棍,一手揮棍直戳犬眼,將攻擊富裕的桀犬逼退,一手把平君拽到自己身後,讓攻擊平君的桀犬落了空。

  兩隻桀犬都盯向雲歌,雲歌的身子一動不敢動,雙眼卻是大睜,定定地和桀犬對視,喉嚨裡發著若有若無的低鳴。

  桀犬立即收了步伐,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如臨大敵,殘忍收斂,換上了謹慎,在雲歌面前徘徊,猶豫著不敢進攻。

  「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

  雲歌的聲音冷靜平穩,可許平君看到她脖後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走?全天下都是我劉家的,你們能走到哪裡去?」廣陵王看到桀犬對雲歌謹慎,詫異中生了興趣,「有意思,沒想到比打鹿有意思!」啜唇為哨命桀犬進攻雲歌。

  桀犬在主人命令下,不敢再遲疑,向雲歌發起了試探性地攻擊。

  不過兩三招,廣陵王已看出雲歌雖然會點拳腳功夫,招式也十分精妙,可顯然從未下功夫練習過,招式根本沒有力道,恐怕連半頭桀犬都打不過,之前也不知道怎麼嚇唬住了桀犬。

  雲歌完全是模仿從雪狼身上學來的氣勢和嗚鳴。

  桀犬本以為遇到了狼,從氣勢判斷,還絕非一隻普通的狼,所以才分外小心。此時發現不是,謹慎消失,殘忍畢露。一隻攻向雲歌的腿,雲歌後退,裙裾被桀犬咬住,另外一隻藉機跳起,躍過同伴身子,直撲向雲歌的脖子,雲歌的裙裾還在桀犬口中,為了避開咽喉的進攻,只能身子向後倒去。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閉上了眼睛,只聽到一聲粗啞的慘叫,她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忽又覺得聲音不對,立即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富裕護住了雲歌。此時兩條桀犬一隻咬著他的胳膊,一隻咬著他的腿。

  富裕慘叫著說:「王爺,吃了奴才就夠了,這兩位姑娘是公主的貴客,並非平常奴婢……」

  廣陵王卻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一幕。

  雲歌翻身站起,揮舞棍子,和桀犬相鬥,阻止它們接近富裕的咽喉。

  許平君一面哭,一面撲過去,揀起根棍子胡亂舞著。

  不過一會功夫,雲歌和許平君也被咬到。

  三人被桀犬咬死,只是遲早的事情。

  正絕望時,忽聽到一個人,有氣沒力地說:「今天打獵的獵物是人嗎?王叔可事先沒有和我說過呀!容侄兒求個情,吃奴才沒事,美人還是不要糟蹋了,王叔不喜歡,就賞給侄兒吧!」

  廣陵王劉胥掃了眼昌邑王劉賀,笑著說:「這兩隻畜生被我慣壞了,一旦見血,不吃飽了,不肯停口。」

  劉賀一面朝桀犬走去,一面搖頭,「唉!怎麼有這麼不聽話的畜生呢?養畜生就是要它聽話,不聽話的畜生不如不要。」

  話語間,只聞一聲兵器出鞘的聲音,眾人還未看清楚,一隻桀犬的頭已經飛向了半空,另外一隻桀犬立即放開富裕,向劉賀撲去,劉賀慘叫一聲,轉身逃跑,「來人!來人!有狗襲擊本王,放箭,放箭!」

  立即有一排侍衛齊步跨出,搭弓欲射。

  兩隻桀犬,從培育優質小狗,篩選桀犬,到桀犬養成,認他為主,費了劉胥無數心血,卻不料眨眼間就失去了一隻,另外一隻也危在旦夕,他強壓下火氣,招回了剩下的桀犬,眼內噴火地盯著劉賀。

  雲歌此時才有功夫看誰救了她們,立即直了眼睛。

  大公子?他……他是王爺?

  難怪紅衣那麼害怕他被霍光、上官桀他們看見。他居然欺騙了她們……不對……他好像早就和她說過他是王爺,是自己當了玩笑。

  他是王爺?他是被她和許平君嘲諷笑罵的大公子?

  雲歌有些腦暈。

  許平君死裡逃生,一個震驚還未過去,另外一個震驚又出現在眼前,不禁指著劉賀大叫了一聲,雲歌立即摀住了她的嘴。

  劉賀依舊是那副不羈佻達,笑意滿面的樣子,只不過這次不是朝著雲歌和許平君笑,而是看著廣陵王笑。

  廣陵王的怒火,他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笑得如離家已久的侄子在異鄉剛見到親叔叔,正歡喜無限,「王叔,聽說狗肉很滋補,可以壯陽,不如今天晚上我們燉狗肉吃?」

  廣陵王驀然握著拳頭,就要衝過來,他身後的隨從攔住了他,低聲道:「那是個瘋子,王爺何必和他一般計較。如果在這裡打起來,不是正好給了皇上和霍光找茬的機會?」

  廣陵王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對著劉賀冷笑著點頭,「好侄兒,今日的事,我們日後慢慢聊。」

  劉賀皺起了眉頭:「我可沒龍陽之癖,只喜歡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況你還是我王叔,又大我那麼多,這都罷了,反正我們皇家的人亂個把倫不算什麼,最緊要的是王叔長得……唉!侄子記得皇爺爺六十多歲時,依舊相貌堂堂,妃子們也個個都是美人,皇叔卻……」劉賀上下打量著廣陵王,表情沉痛遺憾地搖頭。

  廣陵王的臉色由黑轉青,由青轉白。

  廣陵王殘暴嗜殺,貼身隨從看他的樣子,怕禍殃己身,不敢再勸。

  一個瘋子王爺,一個莽夫王爺,兩人相遇就如往熱油鍋裡澆冷水,不「辟里啪啦」都不行。兩邊的侍從都開始挽袖擦掌,做好了準備,去打他個「辟里啪啦」的一架。

  忽聞馬蹄聲急急,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成君不知王爺在此行獵,未及時迴避,驚擾了王爺,求王爺恕罪。」

  霍成君一面說著,一面從馬上跳下,趕著給廣陵王請安。

  和霍成君並驥而來的孟玨也跳下馬,上前向廣陵王行禮,視線從雲歌身上一掃而過。

  廣陵王對霍光的忌憚,更勝於勢單力薄的皇帝,雖然心裡厭惡,仍是強擠了一絲笑出來:「快起來,不知者不為罪。幾年未見,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只已經被廣陵王喚回的桀犬好似聞到什麼味道,鼻子深嗅了嗅,忽地嘶叫了一聲,猛地掙脫項圈,向霍成君撲去。

  眾人都失聲驚呼,廣陵王也是失態大叫,想喚回愛犬,愛犬卻毫不聽從。

  危急時刻,幸有孟玨護著霍成君躲開了桀犬的攻擊,他自己堪堪從桀犬嘴邊逃開,一節袍擺被桀犬撕去。桀犬還想再攻擊,已經被隨後趕到的侍從團團圍住,趕入了籠中。

  霍成君面色蒼白,眾人也都余驚未去。

  只劉賀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笑瞇瞇地盯著霍成君上下打量,一副浪蕩紈褲子的樣子,毫無男女之別的禮數,也毫不顧忌霍成君的身份。

  霍成君側頭盯了劉賀一眼,心中不悅。雖然看他的相貌穿著,已經猜出對方身份,但反正第一次見,索性裝作沒有認出昌邑王,連安也不請。

  廣陵王面上帶了一分歉然,強堆著笑,想開口說話。

  霍成君忙笑道:「王爺的這只獵犬真勇猛。我哥哥還洋洋自誇他養的桀犬是長安城中最好的,和王爺的獵犬相比,簡直如尋常的護院家狗。若讓我哥哥看到這樣的好犬,還不羨慕死他?」言語中隻字不提剛才的危險,談笑間已是避免了廣陵王為難。

  廣陵王的笑意終於有了幾分真誠,「你哥哥也喜歡玩這些?以後讓他來問我,不要說長安最好,就是天下最好也沒問題。」

  霍成君笑著謝過廣陵王,瞟了眼地上的雲歌,驚訝地說:「咦?這不是公主府的人嗎?他們三個冒犯了王爺嗎?」

  廣陵王冷哼一聲。

  霍成君陪著笑道:「容成君大膽求個情,還望王爺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饒他們一次,若所犯罪行,真不可饒恕,不如交給公主發落。畢竟遊獵是為了開心,王爺實在不必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傷了兄妹感情。」

  廣陵王當著霍成君的面不好發作,餘怒卻仍未消,恨瞪向昌邑王。一旁的隨從忙藉機在廣陵王耳旁低低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事成之後,王爺就是想拿他餵狗也不過一句話。」

  劉賀以袖掩面,遮住廣陵王的目光,一副害羞的樣子,「哎呀呀!王叔,你可別這樣看著我,人家都說了不行了。你當著這麼多人,一副想『吃』了我的樣子,傳出去實在有損皇家顏面。」

  廣陵王猛然轉身,趕在劉賀再說什麼讓他忍不下去的話前,翻身上馬,匆匆離去。


  
Chapter13 月虹歌

  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裡?」

  雲歌不理他,只對劉賀說:「王爺,富裕已經暈過去,民女的腿被咬傷,求王爺派人送我們回公主住處。」

  劉賀笑看了眼孟玨,吩咐下人準備竹兜,送雲歌她們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裝不知道劉賀身份,只能故做吃了一驚,趕忙行禮,「第一次見王爺,成君眼拙,還請王爺恕罪。」

  劉賀笑揮了揮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為罪』的話,你都說了是你不知,我還能說什麼?越是聖賢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越是懂得才越敢說不知。」

  霍成君怒從中來,面上卻還要維持著笑意,「王爺說的繞口令,成君聽不懂。」

  孟玨想替雲歌檢查一下傷勢,雲歌掙扎著不肯讓他碰,但勁力比孟玨小很多,根本拗不過他。

  孟玨強握住了雲歌的一隻胳膊,檢查雲歌的傷勢,雲歌另一隻手仍不停打著孟玨:「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玨見只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雖然血流得多,但沒有傷著筋骨,懸著的心放下來,接過劉賀隨從準備好的布帛,先替雲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說:「雲歌,我雖然也常常和哥哥鬥氣,可和你比起來,脾氣還真差遠了。你哥哥剛才在山頭看見你被桀犬圍攻,臉都白了,打著馬就往山下衝,你怎麼還鬧彆扭呢?」

  孟玨出現後,舉止一直十分從容,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急迫,此時經霍成君提醒,雲歌才留意到孟玨的髮冠有些歪斜,衣袖上還掛著不少草葉,想來當時的確是連路都不辨地往下趕。

  她心中的滋味難言,如果無意就不要再來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遠若近的關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是……」看孟玨漆黑的雙眸只是凝視著她,似並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話。

  雲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只把她當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邊的話,只用力打開孟玨的手,扶著軟兜的竹竿,強撐著坐到軟兜上,閉上了眼睛,再不肯開口,也不肯睜眼。

  孟玨查了下許平君的傷口,見也無大礙,遂扶著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對抬軟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穩點,不要顛著了。」

  劉賀本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霍成君和雲歌的情敵大戰,看小玨如何去圓這場局,卻不料雲歌已經一副抽身事外的樣子,他無聊地搖搖頭,翻身上馬,「無趣!打獵去,打獵去!」走得比說得還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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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小聲說:「雲歌,孟大哥那麼說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謊話可以救人性命,你會不會講?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會牽扯出大公子,說你是刺客也許有些牽強,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們也聽得不少,動不動就是一家子全死。」

  雲歌睜開了眼睛,微微側頭,看向身後。

  此時已經走出很遠,孟玨和霍成君卻不知為何仍立在原地。雲歌心中一澀,正想回頭,卻看到霍成君似乎揮手要扇孟玨耳光,孟玨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掙扎著抽出,匆匆跳上馬,打著馬狂奔而去。孟玨卻沒有去追她,仍舊立在原地。

  雲歌不解,呆呆地望著孟玨。他怎麼會捨得惹霍成君生氣?怎麼不去追霍成君?正發呆間,孟玨忽地回身看向雲歌的方向。

  隔著蜿蜒曲折的山道,雲歌仍覺得心輕輕抖了下,立即扭回頭,不敢再看。

  回到住處時,公主已經被驚動。富裕雖然性命無礙,卻仍然昏迷未醒,公主只能找雲歌和平君問話。

  雲歌因為小腿被咬傷,下跪困難,公主索性命她和許平君都坐著回話。

  雲歌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告訴公主她們不小心衝撞了廣陵王,廣陵王放狗咬她們,重點講了富裕對公主的忠心,如何拚死相救,最後輕描淡寫地說危機時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見,昌邑王救下了她們。

  公主聽完沉吟了會,問:「王兄知道你們是本宮府裡的人嗎?」

  雲歌正思量如何迴避開這個問題,等富裕醒來後決定如何回答,許平君已經開口:「民女聽到富裕向廣陵王哀求,說我們是公主的客人,讓狗吃他,放過我們。不過當時狗在叫,我們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廣陵王是否聽到了。

  公主冷笑著頻頻點頭,過了好一會才又問:「昌邑王救下你們後,王兄如何反應?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雲歌立即趕在許平君開口前說:「民女們從未經歷過這等場面,當時以為必死無疑,魂魄早被嚇散,怎麼被人送回來的都糊塗著,所以不知道廣陵王和昌邑王都說了什麼。」

  公主想到富裕的傷勢,再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滿身血跡,輕歎了口氣,「難為你們兩個了,你們盡快養好傷,專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宮會補償你們。」又對一旁的總管說:「命太醫好好照顧富裕,你和他說,難得他的一片忠心,讓他安心養傷,等傷養好了,本宮會給他重新安排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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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看過雲歌和平君的傷勢後,配了些藥,囑咐她倆少動多休養。

  等煎好藥,服用完,已經到了晚上。

  雲歌躺在榻上,盯著屋頂發呆。

  許平君小聲問:「你覺得我不該和公主說那句話?」

  「不是。我正在鬱悶小時候沒有好好學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鈴鐺、小淘、小謙知道我竟然連兩隻狗都打不過,他們要麼會氣暈過去,要麼會嘲笑我一輩子。姐姐,這事我們要保密,日後若見到我家裡的人,你可千萬別提。」

  許平君正想嘲笑雲歌現在居然想的是面子問題,可想起劉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錯了,「雲歌,那說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也千萬不要在病已面前提起。」

  「嗯。」

  「雲歌,我現在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不過我當時真的很氣,我們已經因為他們打獵,盡量迴避了,只是一隻鹿而已,那個王爺就想要三個人的命,他們太不拿人當人了。那些讀書人還講什麼『愛民如子』,全是屁話,如果皇帝也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省得見了回去生氣。」

  「都已經說出口的話,也不用多想了。」雲歌對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調侃著說:「愛民如子倒不算屁話,皇上對民的愛的確與對子的愛一樣,都是順者昌,逆者亡。愛民如子這話其實並不是說皇帝有多愛民,不過是聽的民一廂情願罷了。」

  許平君想到漢武帝因為疑心就誅殺了衛太子滿門的事情,這般的「愛子」,恐怕沒有幾個民希望皇上「愛民如子」,好笑地說:「雲歌,你這丫頭專會歪解!若讓皇帝知道你這麼解釋『愛民如子』,肯定要『愛你如子』了。」話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過了,長歎口氣:「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沒個正形,連皇上都敢調侃了!」

  雲歌渾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經和大漢朝的王爺吵過架,感覺如何?」

  許平君想到劉賀,噗哧一聲笑出來,「感覺很不錯。不過,知道他是王爺後,我覺得他好像也挺有威嚴的,把另一個那麼凶的王爺氣得臉又白又青,卻只能乾瞪眼。怎麼以前沒有感覺出來?」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時,牽動了傷口,又齊齊皺著眉頭吸冷氣。

  說著話,藥中的凝神安眠成份發揮了作用,兩個人慢慢迷糊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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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婢女替劉賀揉著肩膀,一個婢女替他捶著腿,還有兩個扇著扇子,紅衣替他剝葡萄。

  正無比愜意時,簾子外的四月揮了下手,除了紅衣,別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劉賀沒好氣地罵:「死小玨!見不得人舒服!」

  孟玨從簾外翩翩而進,「你今天很想打架嗎?不停地刺激廣陵王。」

  劉賀笑起來,「聽聞王叔剩下的那條狗突然得了怪病,見人就咬,差點咬傷王叔,王叔氣怒下,親自動手殺了愛狗。可憐的小狗,被主人殺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記得長點眼色,我們孟公子的袍擺是你能咬的嗎?霍成君也是可憐,前一刻還是解語花,後一刻就被身側人做了誘餌,還要糊里糊塗感激人家冒險相護。」

  孟玨水波不興,坐到劉賀對面。

  劉賀對紅衣說:「紅衣,以後記得連走路都要離我們這隻狐狸遠一點。」

  紅衣只甜甜一笑。

  孟玨對紅衣說:「紅衣,宮裡賜的治療外傷的藥還有嗎?」

  紅衣點點頭。

  「你和四月去把雲歌和平君接過來。雲歌肯定不願意,她的性子,你也勸不動,讓四月用些沉香。」

  紅衣又點點頭,擦乾淨手,立即挑簾出去。

  劉賀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議事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小玨,你今天做了兩件不智的事情。我本來橫看豎看,都覺得好像和雲歌姑娘有些關係,但想著我們孟公子,可是一貫的面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熱的,我都早不敢確定了,所以覺得肯定是我判斷錯誤,孟公子做的這兩樁錯事,肯定是別有天機,只是我太愚鈍,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點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玨沉默不語,拿過劉賀手旁的酒杯,一口飲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賀笑嘻嘻地看著孟玨,孟玨仍沒有理會他,只默默地飲著酒。

  劉賀湊到孟玨臉前,「你自己應該早就察覺了幾分,不然也不會對雲歌忽近忽遠。雲歌這樣的人,她自己若不動心,任你是誰,都不可能讓她下嫁。你明明已經接近成功,卻又把她推開。唉!可憐!原本只是想挑得小姑娘動春心,沒想到自己反亂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會被她影響?甚至根本不想見她,所以對人家越發冷淡。一時跑去和上官蘭郊遊,一時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雲歌姑娘命懸一線時,我們的孟公子突然發覺自己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不受控制地亂跳,擔心?害怕?緊張? ……」

  孟玨揮掌直擊劉賀咽喉,劉賀立即退後。

  「離我遠點,不要得意忘形,否則不用等到廣陵王來打你。」

  劉賀和孟玨交鋒,從來都是敗落的一方,第一次佔了上風,樂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會,聲音突然消失,怔怔盯著屋外出神,半晌後才緩緩說:「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著和廣陵王打他個天翻地覆,你卻跑出來橫插一槓子。」

  孟玨神情黯然,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劉賀說:「廣陵王那傢伙是個一點就爆的脾氣,今天卻能一直忍著,看來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廣陵王是想等著燕王登基後,再來收拾我。」

  孟玨冷笑:「燕王謀反之心早有,只不過他的封地燕國並不富庶,財力不足,當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斷金,他也無機可乘,如今三個權臣鬥得無暇旁顧,朝內黨派林立,再加上有我這麼一個想當異姓王想瘋了的人為他出錢,販運生鐵,鍛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對付上官桀,我只要燕王的命,幽禁、貶成庶民都不行。」

  孟玨微笑:「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閻王殿前。」

  劉賀仍望著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錯過了今日,我可是會還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學的功夫還打不過我。」

  孟玨靜靜地坐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看到紅衣在簾子外探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地起身而去。

  劉賀取過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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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感覺有人手勢輕柔地觸碰她的傷口,立即睜開眼睛。看見孟玨正坐在榻側,重新給她裹傷,雲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玨,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不要你給我看病。從今往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別老來煩我!」

  「我已經和霍成君說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後我不會再和她單獨相見。」

  雲歌的動作停住,「她就是為這個想扇你巴掌?」

  孟玨笑看著雲歌,「你都看見了?她沒有打著,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不過你今天可沒少打我。」

  雲歌低下了頭,輕聲說:「我當時受傷了,力氣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還在上藥。」

  雲歌猶豫了會,躺了下去,「我在哪裡?許姐姐呢?」

  「這是小賀、也就是大公子的住處,你們今日已經見過他。紅衣正重新給平君上藥,桀犬的牙齒鋒利,太醫給你們用的藥,傷雖然能好,卻肯定要留下疤痕,現在抹的是宮內專治外傷的秘藥,不會留下傷痕。」

  為了方便上藥,雲歌的整截小腿都裸露著,孟玨上藥時,一手握著雲歌的腳腕,一手的無名指在傷口處輕輕打著轉。

  雲歌一面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麼,一面臉燒起來,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玨,只直直盯著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玨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聽,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麼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麼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裡?」

  孟玨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亂倫癖好。」

  這是孟玨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隨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玨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玨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麼?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上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玨沒有回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只淡笑著輕聲重複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玨的胳膊,緊張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著,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隨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著呢!你困不困?你若不睏,陪我說會話,好嗎?」

  孟玨看了瞬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玨背上。

  孟玨背著她出了屋子,就著月色,行走在山谷間。

  一輪圓月映著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瑩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谷中。

  隨著孟玨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裡。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聽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丟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著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面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呼一聲,孟玨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於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隱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

  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間。紗般朦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隨著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玨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著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玨,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裡面有宮闕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隻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飢渴的旅人朝著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只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雲歌想到孟玨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玨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磾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稱漢朝為大漢,並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點了點頭,怎麼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於長安,那裡胡漢衝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著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著,可我只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玨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贏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著餅離開,他卻突然轉回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著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漢朝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玨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像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玨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聽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裡的水捨不得喝,盡力留著給我。他明知道沙漠裡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裡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著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別睡,別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玨笑看著月光虹,思緒似乎飛回了當日的記憶,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面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面卻為孟玨高興,「你們怎麼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只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回漢朝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玨默默凝視著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著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玨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玨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眾的孟玨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玨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玨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後,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面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著現在,一端連著幸福,只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著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玨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雲歌知道孟玨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玨的手,孟玨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玨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隨著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玨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裡看?」

  「嗯……隨便。只想一直就這麼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玨是否能聽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著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霉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著七彩光輝。

  聽到孟玨笑說:「很好聽的歌,這裡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著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玨輕聲笑問:「怎麼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玨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藉著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谷,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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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於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強壓著激動問於安,「你聽到了嗎?」

  於安疑惑地問:「聽到什麼?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巖間追著聲音而去。

  於安嚇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麼,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於安的話,只是凝神聽一會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

  於安和其他太監只能跟在劉弗陵身後聽聽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只要她在唱,他就能聽到。

  循著歌聲只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著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於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上連胳膊上都出現血痕時,於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閉嘴。」劉弗陵只一邊凝神聽著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於安心頭恨恨地詛咒著唱歌的人,老天好像聽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聽著,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著,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聽。」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於安和其他太監認真聽了會,紛紛搖頭表示什麼都沒有聽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只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方回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谷回音的干擾,很難完全確定。」

  「你帶人沿著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只有他立於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只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著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於安試探著叫了兩聲「皇上」,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皇上,即使有山谷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於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於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塗了。」

  如果弄這麼大動靜,告訴別人說只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王爺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只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將甘泉宮內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過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於馬車內,卻仍然凝神傾聽著外面。

  沒有歌聲。什麼都沒有!只有馬車壓著山道的轱轆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離長安已經這麼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麼那麼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10 AM

Chapter 14 歌者去

  「累嗎?」

  「不累。」

  「你還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背著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了,還會背著我嗎?」

  ……

  雲歌極力想聽到答案,四周卻只有風的聲音,呼呼吹著,將答案全吹散到了風中。越是努力聽,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了,夜遊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著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裡都幹了什麼?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背著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只是背著我四處走了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了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著眼睛,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麼原來孟玨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了,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了。」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裡擺著一個輪椅,一副枴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隻手拎著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了。我聽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枴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裡打點過。公主忙著討好皇上,哪裡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著臉,蓋住了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了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裡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聽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麼走漏了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家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聽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只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麼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了。』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只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玨還古怪,怎麼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裡面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著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了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了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了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聽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吊著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了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為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著雲歌,「你,你佔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裡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多為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嘗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麼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餚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了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著像毒藥多過像菜餚。

  甚至當一隻蜘蛛掉進鍋裡,她大叫著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著鍋裡的蜘蛛看著,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聽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用勺子在湯鍋裡攪了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燉。」

  許平君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面前,請她嘗試時,許平君後退了一步,又一步,乾笑著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嘗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雲歌只能自己嘗,許平君在一旁皺著眉頭看。

  雲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了出來。

  「水,水。」

  連著漱了一壺水,雲歌還是苦著臉。太苦了,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了。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麼?這碗黑黢黢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沖的苦,經過濃縮,盡集於一碗,雲歌還偏偏加了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了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裡面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了半天,雲歌咬著牙、皺著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睛,塞進嘴裡一筷菜。胃裡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乾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玨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為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碗給他,裡面黑黢黢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嘗嘗。」

  孟玨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餚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面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抬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著轉過頭,「怎麼了?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玨笑搖搖頭,「沒什麼。只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了。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著做菜。」

  孟玨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味道,會是什麼感覺?」

  許平君想了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餚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餚,酸甜苦辣辛,菜餚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像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麼樣子?苦又是什麼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麼藍,不知道白雲怎麼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著,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覆想著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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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為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著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著欄杆,握著一壺酒,對月淺酌。聽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於安停在了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了一驚。因為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只眼睛盯著,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於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面守著。」

  劉弗陵看著於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於安不敢再多說,拿過了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麼?」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了。」

  「聽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嘗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了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為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為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了幾步,提高了聲音,寒著臉問:「於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於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著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只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於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著出了屋子,一邊摸著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了。

  公主究竟什麼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為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麼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於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聽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聽聞過。死,在我這裡是最輕鬆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著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著臉問:「如果公主鬧著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於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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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了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著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了。

  許平君陪著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只寒著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只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玨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玨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於自己榻旁的几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著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無藥(沒藥)。

  「雲歌,肯定是你佔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為什麼,只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了,人被咬了,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鬱鬱地說:「你先別哭命苦了,還是想想見了大哥如何解釋吧!本來以為傷好一些時才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家,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聽,立即安靜下來,皺著眉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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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為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聽聞皇上因為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剷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剷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麼難事。

  至於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玨,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玨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玨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玨收為己用。

  但孟玨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只閒坐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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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玨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著孟玨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玨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玨也未躁。

  別的不說,只這份沉著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玨。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只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玨,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晚輩只是隨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只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著孟玨,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玨恭敬地說:「晚輩只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偽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玨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干係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歎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只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皇上?」

  孟玨面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玨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著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玨沒有答腔,只笑著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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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著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只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著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著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裡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玨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裡。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裡。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玨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複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著手中的草藥,孟玨走出了屋子,只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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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玨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著,裡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裡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玨忙隨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沖進廚房,對著爐灶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灶堂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拚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玨,方不吼了。

  孟玨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灶灰,只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灶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熏白蟻,想把它們都熏出來,可你,你……」

  孟玨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灶台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玨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乾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玨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玨已經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玨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著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只能任由孟玨握著。

  拿著帕子在臉上胡亂抹著,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玨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著他一塊進了廚房。

  孟玨俯下身子向灶堂內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內的狀況,孟玨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玨頭上,呼呼嚷痛,孟玨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余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玨揉著揉著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只大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玨。

  孟玨的手拂過她的眼睛,唇似乎含著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隨著孟玨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睛,半仰著頭,緊張地等著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玨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扎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玨在幹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玨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著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瞇著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只覺得血直衝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玨,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著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衝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玨的眼睛,只大嚷著說:「孟玨,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只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裡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著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了。」

  孟玨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玨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只和孟玨閒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玨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玨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只沉默地坐著。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玨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著放下茶,對孟玨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裡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玨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只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裡,放著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玨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瞭解?」

  孟玨立即跟了子,「比你想像的要瞭解。」

  「朋友的瞭解?敵人的瞭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佔了三角,佈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著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玨的黑棋雖然只佔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迴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玨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玨,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只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玨淡淡一笑,輕鬆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著棋子,思量著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麼?」

  孟玨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只需記住,你的經歷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拚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頭盯著孟玨,「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玨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著孟玨,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玨一手仍端著茶杯,一手輕鬆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

  明知道只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別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贏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玨笑著:「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裡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玨說:「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著幹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我只能靜等著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玨,「孟玨,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複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著。」

  孟玨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著。

  雲歌抬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乾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閒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著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裡呢?」

  孟玨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玨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



Chapter15 堪憐惜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宮之行和皇上更親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時,再藉機聊一些事情,沒想到話還未說,就不知何緣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親近的皇上開始疏遠她。

  甘泉山上,皇上對她冷冷淡淡,卻對廣陵王安撫有加。

  廣陵王回封地時,皇上親自送到甘泉宮外,不但賞賜了很多東西,還特意加封了廣陵王的幾個兒子。

  可對她呢?

  常有的賞賜沒有了,隨意出入禁宮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卻都沒有用。

  回長安後,她費心搜集了很多奇巧東西,想挽回和皇上的關係,皇上卻只禮節性地淡淡掃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關係惡劣的消息就在長安城內傳開,公主府前的熱鬧漸漸消失。

  往年,離生辰還有一個月時,就有各郡各府的人來送禮。送禮的人常常在門前排成長隊,今年卻人數銳減,門可羅雀。

  公主正坐在屋內傷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公主,燕王送來重禮給公主賀壽,兩柄紫玉如意,一對鴛鴦蝴蝶珮,一對水晶枕……」

  因為知道父皇在世時,燕王曾覬覦過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對燕王存有戒心。燕王雖年年送禮,公主卻年年回絕。可沒有料到門庭冷落時,燕王仍然派人來恭賀壽辰。

  公主雖絕不打算和燕王結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絕燕王的禮物,畢竟錦上添花的人多,雪裡送炭的卻實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禮來的人。」

  丁外人笑著進言:「難得還有如此不勢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給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該多謝王兄厚意,口頭傳達總是少了幾分誠意。」

  丁外人忙準備了筆墨,伺候公主寫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麼辦?」

  公主懨懨地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會惦記著此事,可今年卻不聞不問,本宮沒心情辦什麼生辰宴。」

  丁外人說:「雖然那些勢利小人不來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經送了禮,總不能不回謝一番。經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著是禍事,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公主和皇上畢竟是親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顧,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氣消了,總有迴旋餘地,公主現在不必太計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過,會幫公主在皇上面前說話,霍夫人也說會幫公主打聽皇上近來喜好。」

  公主的眉頭舒展了幾分,「還是你想得周到。本宮若連生辰宴都不辦了,只能讓那幫勢利小人看笑話。這事交給你負責,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給霍光下個帖子,霍光不會不來,有他們三人,本宮的宴席絕不會冷清,看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

  丁外人連連稱是,面上一派謹慎,心內卻是得意萬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難測,剛才給公主說的話,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話,他根本不信,公主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了。

  就剛才這幾句話,他已經又進賬千貫,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應不應該憑此消息,去訛詐孟玨一番?

  霍禹向他打聽公主宴會,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玨是個一心結交權貴的傻商人,只要和權貴有關的消息,和他開多少錢,都傻乎乎地給,不拿白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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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過乞巧節,雲歌和許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許平君還和族中的堂姐妹約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劉病已早上聽到她和雲歌商量時,並沒有反對。可下午和孟玨打發來的一個人低語了幾句後,就不許她們兩個去了,說要和她們一起過乞巧節。

  雲歌和許平君擺好敬神的瓜果,各種小菜放了滿滿一桌子。許平君笑拿了一個荷包遞給雲歌,「這是我抽空時隨手給你做的。」

  荷包上繡著朵朵白雲,繡工細密精緻,顯然費了不少功夫,雲歌心中感動,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給姐姐做東西。」

  許平君哈哈笑著:「這些菜不是你做的嗎?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禮。你若想送我針線活,今天晚上還要好好向織女乞一下巧。」

  雲歌笑嘟著嘴,「大哥,你聽到沒有?姐姐嘲諷我針線差呢!」

  劉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面動靜,聽到雲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為農乃立國之本,所以歷代皇帝都很重視乞巧節,皇后會著盛裝向織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織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間家家戶戶的女子也都很熱鬧地過乞巧節。女伴相約憑借針線斗巧,也可以同到瓜籐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誰的果上結網,就表明誰得到了織女的青睞。

  還因為織女和牛郎的淒美傳說,乞巧節又被稱為「七夕」。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會、暗定終身的不少,情人忙著偷偷見面,愛鬧的女伴們既要乞巧,還要設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熱鬧不下上元佳節。

  往年的乞巧節,笑鬧聲要從夜初黑,到敲過二更後,可今年卻十分異常,初更後,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牆院內偶有笑語聲。

  雲歌和許平君也漸漸覺察出異樣,正疑惑間,就聽到街上傳來整齊的步伐聲、金戈相擊的聲音。有軍人高聲喊:「各家緊閉門戶,不許外出,不許放外人進入,若有違反,當謀反論處。」

  許平君嚇得立即把院門栓死,雲歌卻想往外衝,許平君拉都拉不住。

  劉病已握住了雲歌正在拉門的手,「雲歌,孟玨不會有事,大哥給你保證。」

  雲歌收回了手,在院子裡不停踱著步,「是藩王謀反了嗎?燕王?廣陵王?還是……昌邑王?」

  劉病已搖頭:「應該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內攻。或者和臣子聯合,內外呼應,臣子大開城門,引兵入城,而非現在這樣緊鎖城門,更像甕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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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安接到手下暗線的消息,立即跑去稟告皇上,聲音抖得不能成話,「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調了兵。」

  劉弗陵騰地站起,這一天終於來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營,上官桀是左將軍,上官安是驃騎將軍。

  經過多年經營,羽林營唯上官氏馬首是瞻,沒有皇帝手諭,上官父子能調動的兵力自然是羽林營。

  羽林營是父皇一手創建的彪悍之師,本意是攻打匈奴、保護皇上,現在卻成了權臣爭奪權力的利器,一直自視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劉弗陵嘲諷一笑。

  霍光的勢力在禁軍中,兒子霍禹和侄子霍雲是中郎將,侄子霍山是奉車都尉,女婿鄧廣漢是長樂宮衛尉,女婿范明友則恰好是負責皇帝所居的宮殿-未央宮衛尉。

  霍光此時應該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調動的兵力肯定是禁軍。

  禁軍掌宮廷門戶,皇帝安危全依賴於禁軍,算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禁軍調動應該只聽皇帝一人命令,可現在,禁軍只聽霍光的命令,如同劉弗陵的咽喉緊緊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當年殺母親是因為認為母親會弄權危害到我。如今呢?你親自挑選的輔政大臣又如何?

  劉弗陵突然對於安說:「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進宮,就說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見她。」

  於安立即應「是」,轉身匆匆出去,不過一會功夫,又轉了回來,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說:「皇上,范明友帶人封鎖了未央宮,不許奴才出未央宮,也不許任何人進出。」

  「你們隨朕來。」劉弗陵向外行去,於安和幾個太監忙緊隨其後。

  范明友帶人擋在了劉弗陵面前。

  范明友跪下說:「皇上,臣接到消息說有人謀反,為了確保皇上安全,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

  劉弗陵手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誰謀反?」

  「大司馬大將軍霍大人正在徹查,等查清楚會立即來向皇上稟告。」

  劉弗陵依舊向前行去,擋著他路的侍衛卻寸步不讓,手擱在兵器上,竟有刀劍出鞘之勢。隨在劉弗陵身後的太監立即護在了他身前,起落間身手很不凡。

  范明友跪爬了幾步,沉聲說:「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諫,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皇上。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即使皇上日後賜死臣,只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願。」

  宣德殿外,全是鎧甲森冷的侍衛。人人都手按兵器,靜等范明友吩咐。

  於安哭向劉弗陵磕頭,「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劉弗陵袖內的手緊緊拽成拳頭,微微抖著,猛然轉身走回了宣德殿。

  劉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壺欲砸,手到半空卻又慢慢收了回去,將茶壺輕輕擱回了桌上。

  於安垂淚說:「皇上想砸就砸吧!別憋壞了身子。」

  劉弗陵轉身,面上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朕的無能,何必遷怒於無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結果已定。明日準備頒旨嘉獎霍光平亂有功就行。」

  於安愣愣:「禁軍雖有地利之便,可若論戰鬥力,讓匈奴聞風喪膽的羽林營遠高於宮廷禁軍,兩敗俱傷更有可能。」

  劉弗陵笑看著於安,語氣難得的溫和:「上官桀身旁應有內奸。范明友對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倉促間從霍光處得到命令,以范明友的性格,絕不敢和朕如此說話。上官桀的一舉一動都在霍光預料之內,表面上霍光未有動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劉弗陵轉身向內殿走去,「朕現在只希望已經失勢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於安聞言,冷汗顆顆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聽聞,只是因為皇帝自甘泉宮回來後,就對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請的賓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於安張了張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單的背影,他又閉上了嘴。

  老天垂憐!公主只是一介婦人,無兵無勢,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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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壽筵所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為桑弘羊年齡太大,請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為桑氏不會來人賀壽,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親自來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經過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現熱鬧,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兩父子笑意滿面地看著霍光,頻頻敬酒。今日一過,明天的漢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兩父子也是談笑間,酒到杯乾,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發開心,又給霍光倒了一杯酒,「來,霍賢弟再飲一杯。」霍光以為通過女兒霍憐兒掌握了上官氏的舉動,卻不知道上官氏是將計就計,霍憐兒冒險傳遞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計。

  宴席間,氣氛正濃烈時,突聞兵戈聲,霍雲領著一隊宮廷禁軍,全副武裝、渾身血跡地衝進了公主府,「回稟大司馬大將軍,羽林軍謀反。未得皇命,私自離營,欲攻入未央宮。」

  剎那間,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軍已經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上官桀神情大變,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衝去,想搶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雲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著心口的羽箭,慘笑地看向霍光:「還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卻依然瞪著霍光。

  席上的女眷剛開始還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卻突然沒了聲音。

  一個個驚恐地瞪大著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聲,猛然掄起身前的整張桌子,以之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這一瞬,被權利富貴侵蝕掉的彪悍將領風範,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幾分重現。

  霍禹接過禁軍遞過的刀擋在了霍光身前。

  霍憐兒大叫:「夫君,我爹答應過不殺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兩個禁軍刺中,身形立時不穩。

  霍禹揮刀間,上官安的人頭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轉,雙目依舊怒睜,正朝向霍憐兒,似乎質問著她,為什麼害死他?

  霍憐兒雙腿軟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不會……不會……」

  霍成君和霍憐兒並非一母,往日不算親近,可面對此時的人間慘劇,也是滿面淚痕,想去扶姐姐,卻被母親緊緊抱著。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頭按向自己懷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兩個禁軍過來,護著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兩個隨從還想拚死保護他,桑弘羊卻是朗聲大笑地命侍從讓開,拄著枴杖站起,「老夫就不勞霍賢弟親自動手了。當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時,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為官三十多年,還望霍賢弟給個全屍。」看了眼已經癱軟在地的公主,輕聲一歎,「霍賢弟勿忘當日在先帝榻前發的毒誓,勿忘、勿忘……」說著,以頭撞柱,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兩個隨從看了看周圍持著刀戈的禁衛,學著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團:「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對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幫霍公子……」

  霍禹輕點了下頭,一個禁衛立即將劍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話。

  從禁軍衝入公主府到現在,不過瞬間,就已是滿堂血跡,一屋屍身。

  上官桀倒給霍光的酒,霍光還仍端在手中,此時霍光笑看著上官桀的屍體,飲完了最後一口。

  霍禹看了霍雲一眼,霍雲立即命令禁軍將所有堂內婢女侍從押下。

  禁軍從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禮,還有半路截獲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將公主幽禁,等稟奏過皇上後,請皇上裁決。」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寂靜中,霍憐兒的抽泣聲顯得格外大,她這才真正確認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確已被自己的兄弟殺死。

  她從地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霍光,「爹爹,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

  霍光溫和地說:「憐兒,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上官安因為爹爹,近年對你也不算好,爹爹會補償你。」

  霍憐兒淚珠紛紛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暈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會放過靖兒?小妹呢?小妹是皇后,爹爹應該一時不會動她。靖兒呢?他是爹爹的親外孫,求爹爹饒他一命。」霍憐兒哭求。

  霍光撇過了頭,對霍禹吩咐:「命人帶你姐姐回府。」

  霍憐兒眼中只剩絕望。

  霍禹去扶霍憐兒,霍憐兒順勢拔出了他腰間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動,只不停地勸:「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還年輕,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憐兒一邊一步步後退,一邊對著霍光笑說:「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答應過女兒的……」

  胳膊迴旋,血珠飛出。

  刀墜,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頭顱旁。

  她用剛剛殺死過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給怒目圓睜的上官安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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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計長安城內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雲歌急著想去找孟玨。

  劉病已和許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著雲歌一起出門。

  往常,天一亮就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今日卻分外冷清,家家戶戶仍深鎖著門。就是好財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關門在家睡大覺。

  反倒一品居大開了大門,仿若無事地依舊做著生意。

  雲歌心中暗讚,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經看慣長安城的風起雲落。

  許平君也嘖嘖稱歎。

  劉病已淡淡一笑,「聽說當年衛太子謀反時,衛太子和漢武帝兩方的兵力在長安城內血戰五日,長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蕭索,一品居是第一個正常恢復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當年比,根本不算什麼。」

  清晨的風頗有些冷,雲歌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長安城一派繁華下血淋淋的殘酷。

  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攔住了他們,指了指一品居,笑說:「公子正在樓上,請隨奴婢來。」

  雲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後進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領著她們繞過大堂,從後面的樓梯上了樓,熟悉程度,不像顧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開簾子,請雲歌三人進。

  孟玨正長身玉立於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著冰鮫紗,向外看,視線不受阻擋,外人卻難從外一窺窗內。

  孟玨轉身時,面色透著幾分憔悴,對著劉病已說:「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漢朝幕後的皇帝。」

  話語驚人,雲歌和許平君都不敢吭聲。

  劉病已卻似對孟玨無前文無後文的話很理解,「你本來希望誰勝利?」

  孟玨苦笑著揉了揉眉頭,對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帶雲歌和平君先去吃些東西,再給我煮杯濃茶。」

  雲歌和許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後出了屋子。

  孟玨請劉病已坐,「兩敗俱傷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或者即使一方勝,也應該是慘勝,如今霍光卻勝得乾淨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遠超過我所料。」

  劉病已說:「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說給我聽聽?」

  孟玨說:「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壽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殺霍光。卻不料他的一舉一動,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間提前發難,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當場誅殺。之後命霍禹提著上官父子的人頭出現在本要伏殺他們的羽林軍前,軍心立散。審問後,嘴硬的立殺,剩下的個個都指證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調動羽林軍,有謀反意圖。」

  「上官桀怎麼沒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負責伏擊的羽林營相互呼應?」

  「當然布了。不過因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佈局,所以全數被禁軍誅殺,沒有一個能傳遞出消息。霍光明知道會血濺大堂,卻依然帶著女眷參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佈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帶著最疼愛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為霍光沒有準備,自己肯定萬無一失。」

  劉病已問:「霍光怎麼會知道上官桀打算調兵伏殺他?」

  孟玨喝了口濃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憐兒給霍光暗中通傳過消息,不過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憐兒的自責完全沒有必要。真正的內奸,霍憐兒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沒有想到。」

  「是誰?」

  「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麼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聽他們的談話後,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裡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麼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銷魂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玨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歎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玨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麼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玨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孟玨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玨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麼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佈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后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麼關係?半點關係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於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玨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只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功夫想什麼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裡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後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願,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藉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裡閒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命運?」

  孟玨笑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藉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聽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玨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只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玨的笑語沖淡,面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賴的笑。

  孟玨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拚搏的過程,結果只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玨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面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裡?」

  許平君笑著回頭:「你心裡難道不是早就巴望我們這些閒人迴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回嘴,孟玨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砰砰亂跳,以為孟玨會做什麼,卻不料孟玨只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復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玨。

  他不言,她也不語。

  只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

  未央宮。

  劉弗陵正傾聽著霍光奏報上官桀夥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後,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面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准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發兵燕國,詔書中寫明只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既然搜集的罪證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盡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睛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凌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回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只能盡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後,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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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后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經找不到。

  於安恨歎,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後紛紛迴避。

  劉弗陵示意於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於安欲掀,裡面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於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簾子。」

  一會後,簾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聽。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裡面蜷了蜷,像一隻蝸牛想縮進殼裡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只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回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面,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麼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讚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裡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於,消失不見。

  只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裡。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裡,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熏香繚繚散開。

  一屋幽靜。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11 AM

Chapter16 結同心

  七里香雖然已經開門,生意卻依然冷清。

  許平君瞟了眼四周,見周圍無人,湊到雲歌耳邊小聲問:「你忙完了嗎?忙完了,今日我們早點走。」

  雲歌詫異地問:「大哥不是囑咐過我們,他來接我們一塊回去的嗎?不等大哥嗎?」

  許平君臉有些紅,低聲說:「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了,我懷疑,懷疑是……」

  雲歌皺著眉頭想了會:「估計是你日常飲食有些偏涼了,應該沒有大礙。這個月多吃些溫性食物。」

  許平君輕擰了雲歌一把,「真是笨!我懷疑我有了。」

  雲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你有了什麼?」

  許平君翻了個白眼,先前的幾分羞澀早被雲歌氣到了爪哇國,「有孩子了!」

  雲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許平君,卻又立即嚇得放開她,好像抱得緊一些都會傷到孩子。

  雲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許平君的腹部,興奮地說:「待會大哥肯定高興死。我現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許平君拉住雲歌的手:「我還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確定了再告訴病已。說不定是我空歡喜一場呢!」

  雲歌點頭:「也是,那我們現在就走。」

  當大夫告訴許平君的確是喜脈時,許平君和雲歌兩人喜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向節儉的許平君更是破天荒頭一遭,給大夫額外封了一些錢,一連聲地「謝謝,謝謝,謝謝……」

  謝得年輕的大夫不好意思起來,對著許平君說:「不用謝了,不用謝了。要謝該去謝你家夫君,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一句急話又是一句錯話,大夫鬧了個滿面通紅,不過終於讓許平君的「謝謝」停了下來。

  雲歌捶著桌子險些笑倒。

  雲歌和許平君出醫館時,天色已黑。

  兩人都十分興奮,雲歌笑著說:「好了,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我全權負責。安胎藥最好不吃,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回去仔細看看書,再讓孟玨給你診脈,一定……」

  雲歌忽覺得巷子異常安靜,幾分動物的本能讓她立即握著許平君的胳膊跑起來,卻已是晚了。幾個蒙面大漢前後合圍住了她們。

  雲歌顧及到許平君,立即說:「你們要誰?不管你們出於什麼目的,抓我一個就夠了。」

  一個人微哼了一聲:「兩個都要。」

  許平君抓著雲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我們沒有錢,只是普通百姓。」

  雲歌輕握住許平君的手,「我們會聽話地跟你們走,不要傷到我們,否則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領頭的人聳了聳肩,似乎對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務,十分詫異,向其餘人揮了下手,命他們把雲歌和許平君塞進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行人匆匆離開。

  許平君摸著自己的腹部,哀愁地問:「他們是什麼人?」

  雲歌搖了搖頭:「你沒有錢,我沒有錢,你沒有仇家,我沒有仇家,這件事情只能問孟玨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當場下毒手,反而帶走我們,就證明是用我們向孟玨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暫時不用擔心。」

  許平君無奈地點了點頭,靠在了雲歌肩頭。

  也許因為孩子,許平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弱。雲歌突然之間有一種她需要保護兩個人的責任。

  雲歌忽然摸到孟玨當日贈她的匕首,因為這個匕首打造精美,攜帶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雲歌一直隨身帶著。

  雲歌低聲和許平君說:「假裝哭,不要太大聲,也不要太小聲。」

  許平君雖莫名其妙,但素來知道雲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嗚嗚咽咽地假裝哭起來。

  雲歌嘴裡假裝勸著她,手下卻是不閒,掏出匕首,掀開馬車上的毯子,沿著木板縫隙,小心地打著洞。

  等鑽出一個小洞時,雲歌把匕首遞給許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幾個荷包,打開其中一個,裡面裝著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著胡椒子,胡椒子順著小洞,一顆顆滑落。可是馬車還未停,胡椒子就已經用完,雲歌只能把荷包裡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

  看馬車速度慢下來,雲歌立即把毯子蓋好,抱住了許平君,好似兩個人正抱頭哭泣。

  雲歌和許平君都被罩著黑布帶下了馬車。

  等拿下黑布時,已經在一個屋子裡,雖然簡陋,但被褥齊全,沒多久還有人送來食物。

  雲歌囑咐許平君先安靜休息一夜,一則,靜靜等待孟玨和劉病已來救他們,二則,如果孟玨和劉病已不能及時來,她們需要設法逃走的話,必須有好的體力。

  許平君小聲問:「你的法子能管用嗎?」

  「不知道,看孟玨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許平君本來心緒不寧,可看雲歌睡得安穩,心裡安定下來,也慢慢睡了過去。等她睡著,雲歌反倒睜開了眼睛,瞪著屋頂,皺著眉頭。

  怕什麼來什麼,想著不要下雨,雲歌就聽到風聲漸漸變大,不一會,雨點就敲著屋簷響起來。

  雲歌鬱悶地想,難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讓我們都被抓起來吧!轉念間,又不敢再求,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呢?還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許平君被雨聲驚醒,發愁地問:「雲歌,我們真能安全回家嗎?」

  雲歌笑說:「會呀!孟玨和大哥應該早就發覺我們失蹤了,也許已經發現我丟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們,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下雨時,守衛就會鬆懈,方便我們逃走。」

  第二日。

  雨仍舊沒完沒了地下著,看守她們的人不跟她們說話,卻會很準時地送飯菜。

  雲歌看出這些人都是經過訓練的人,並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們要挾孟玨和大哥去做什麼,可身體內的一點動物知覺,讓她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殺意。他們看她和許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經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玨和大哥是否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他們都會殺了她和許平君。

  雲歌本來更傾向於等孟玨來救她們,此時卻知道必須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雲歌讓許平君退開幾步,小心地打開一個鹿皮荷包。

  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蜘蛛從裡面慢悠悠地爬出。

  雲歌靜靜退開,只看蜘蛛不緊不慢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許平君小聲問:「那個東西有毒?」

  雲歌點點頭:「前兩日我花了好多錢向胡商買的,是毒藥卻也是良藥。這種蜘蛛叫做『黑寡婦』,偶爾會以雄蛛為食。這只蜘蛛是人養的,為了凝聚它體內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衛進來送飯時,我在兩個守衛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時餓了兩天,肯定會聞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許平君悄悄伏在門邊,緊張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雲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劃開,被面給許平君做了雨披,裡子全部劃成布條,一節節打成死結後,連成了一條繩子。

  因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邏的守衛經過,其他人都在屋裡飲酒吃菜。

  看守雲歌和許平君的兩人卻要在屋簷下守夜,心緒煩躁中,根本沒有留意地面上靜靜爬著的危險。

  黑寡婦在分泌毒藥的同時先會分泌出一種麻醉成份,將被咬的獵物麻醉。

  一個守衛不耐煩地搓著手。

  一個低聲說:「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會做了她們,說不定過一會,頭兒就會來通知我們了。」

  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睏倦,一個實在撐不住,說了聲「我坐會兒」,就靠著門坐下,另外一個也坐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都閉上了眼睛。

  許平君朝雲歌打手勢,雲歌點了下頭,先讓許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婦很討厭大蒜味。不知道它鑽到哪裡去了,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許平君一聽,立即往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雲歌笑著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許平君身上。

  許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雲歌客氣,只重重握了下雲歌的手。

  雲歌拿匕首小心地將門有鎖的那塊,連著木板削了下來。

  一開門,兩個守衛立即倒在了地上,許平君驚恐地後退了一大步:「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沒有,大概只是暈過去了,許姐姐快一點。」雲歌哄著許平君從兩人的屍體上跨過去,把匕首遞給許平君,指了指依稀記著的方向:「你向那邊跑,我馬上來。」

  「你呢?」

  「我要偽裝一下這裡,拖延一些時間,否則巡邏的人往這裡一看,就知道我們跑了。」

  雲歌強忍著害怕將門關好,將兩個守衛的屍體一邊一個靠著門框和牆壁的夾角站好。遠看著,沒有任何異樣。

  雲歌追上許平君時,面孔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許平君問:「雲歌,你怎麼了?你嘔吐過?」

  雲歌搖頭:「我沒事,我們趕緊跑,趁他們發現前,盡量遠離這裡。」

  兩個人貓著腰,在樹叢間拚命奔跑。跑了一段後,果然看到當日馬車停下來的高牆。

  雲歌的武功雖差,可藉著樹,還能翻過去,許平君卻是一點功夫沒有。

  「我先上去,把繩子找地方固定好。」

  雲歌匆匆爬上樹,藉著枝條的蕩力,把自己蕩到了牆頂上。將匕首整個插入牆中,把布條做的繩子在匕首把上綁好,雲歌垂下繩子,「許姐姐,快點爬上來。」

  許平君看著高高的牆,搖了搖頭,「我爬不上去。」

  雲歌著急地說:「姐姐,你可以爬上來。」

  許平君還是搖頭:「不行!萬一摔下來了呢?」

  雲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許姐姐,你拽著繩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來,等我全站起來時,你的頭已經離牆頭只有兩人高的距離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會在下面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摔著。」

  許平君的手放在腹部還在猶豫,雲歌說:「許姐姐,他們會殺我們的,我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一定要逃。」

  許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雲歌肩膀上。

  做了母親的人會格外嬌弱,可也格外勇敢。

  雲歌在下面緊張地盯著許平君,她看到許平君的害怕,看到許平君才爬了一半時,已經力氣用盡的掙扎。

  雲歌一面緊張地伸著手,一面不停地說:「還有一點就快到了,還有一點就快到了。」

  隱隱聽到紛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雲歌不能回頭看,也不能爬上牆,只盯著許平君,一遍遍鼓勵許平君爬到牆頂。

  許平君叫:「雲歌,他們追來了,你……你快上來,不要管我了。」

  雲歌罵起來:「許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誰喜歡管你這個沒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裡的孩子,你還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嗎?大哥會恨你的。」

  許平君聽著身後的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面哭著,一面想著孩子,體內又有了一股力氣,讓她爬上了牆頂。

  雲歌立即說:「把繩子拽上去,然後順著繩子滑下去,這個很簡單,快走!」

  許平君居高臨下,已經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著問:「你呢?你快上來。」

  雲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條路。我有武功,沒了你這個拖累,很容易脫身,你快點下去,別做我的拖累!」說完,就飛掠了出去。

  追兵聽到雲歌在樹叢間刻意弄出的聲音,立即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許平君一邊哭著,一邊順著繩子往下滑。

  雙腳一落地,立即踉踉蹌蹌地拚命跑著,心中瘋狂地叫著「病已、病已、孟玨、孟玨你們都在哪裡?你們都在哪裡?」

  臉上的淚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許平君滿心的絕望。

  都是因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會被人抓走;都是因為她這個拖累,否則雲歌早已經逃掉。全是她的錯!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只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著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裡?」

  不料竟然聽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著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玨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遊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裡面,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玨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玨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著許平君追眾人而去。

  劉病已護著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著整個宅院。

  許平君只覺突然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遊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瞭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瞭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裡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著她的腰,才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著越來越血腥的場面,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動,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玨懷裡抱著的人,他輕吁了口氣,笑著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著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著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玨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玨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著,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沖劉病已抱抱拳,大笑著離去。

  許平君不怎麼敢看他們,眼睛只能落在孟玨的方向。幸虧孟玨的侍從也如他一般,個個氣度出眾,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詩書之家的公子。

  劉病已笑望著已經再無一個活人的宅院:「這場大雨,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孟玨對劉病已讚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閒,殺人事了去,深藏身與名,難怪司馬遷會特意為刺客和遊俠列傳。」

  馬車已到,二月挑起了簾子,請他們上車。

  上了車,孟玨笑向許平君說:「我給你把一下脈。」

  許平君臉紅起來:「孟大哥知道了?」

  孟玨笑著點頭:「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親口告訴他,所以還替你特意瞞著他。」

  劉病已笑問:「你們兩個說的什麼謎語?」

  許平君低著頭把手伸給孟玨,孟玨診完後,笑說:「沒什麼,雖然淋了點雨,受了些驚,但你身體往日很好,回去配幾副藥,好好調理一下就行,不過以後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會如此幸運。」

  許平君猶有餘驚地點頭,「你們如何找到我們的?」

  劉病已回道:「要多謝雲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產,一般百姓見都沒見過,除了雲歌,還能有誰會把這麼貴重的調料四處亂扔?雖然我們發現得晚了,但畢竟給了我提示。」

  雲歌現在才悠悠醒轉,眼睛還沒有睜,已經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許平君剛想笑著提醒,孟玨卻示意她別吭聲,抓著雲歌的腳笑問:「是這樣抓著你嗎?」

  雲歌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想殺你,是你要先殺我,我不想殺你的……」

  孟玨本想捉弄一下雲歌,此時才發現,雲歌真被嚇得不輕,不敢再逗她,輕拍著她的臉頰:「雲歌,是我。」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孟玨,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失,怔了一會,猛然打起孟玨來:「你怎麼現在才來?你怎麼那麼笨?我還以為你很聰明!我殺了三個人……嗚嗚……我殺了三個人……我還碰了他們的屍體,軟軟的,還是溫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沒有鬼?我以前覺得沒有,可我現在很害怕……嗚嗚……」

  雲歌打著打著,俯在孟玨懷裡哭起來。

  孟玨輕搖著雲歌,在她耳邊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這些人命都算在我頭上,閻王不會記在你帳上的。」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劉病已挑起簾子一角,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雲歌把第一次殺人後的恐懼全部哭出來後,漸漸冷靜下來。等發現馬車裡還有別人時,立即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掐了下孟玨,瞪著他,怨怪他沒有提醒自己。

  孟玨笑抽了口冷氣,拽住雲歌的手,不讓她再亂動。

  雲歌笑瞟了眼劉病已,看向許平君,許平君笑搖搖頭。

  雲歌一面看著劉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劉病已揉了揉眉頭:「你們什麼事情瞞著我?」

  雲歌斂了嘻笑,凶巴巴地問:「我和許姐姐究竟是因為你們哪一個遭了無妄之災?」

  劉病已隨手幫許平君整了下她身後有些歪斜的靠墊,胳膊交握在胸前,懶洋洋地側躺到許平君身旁,笑著說:「沒我的事,問我們的孟大公子吧!」

  孟玨先向許平君行了一禮賠罪,又向劉病已行了一禮賠罪,「燕王狗入窮巷,想用你們兩人要挾我幫他刺殺霍光。」

  雲歌不解地問:「那抓我不就行了,幹嗎還要抓許姐姐?」

  孟玨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過他和許平君在一起,而自己當時因為幾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視線,沒有料到雲歌後來會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雖然許平君已經嫁了他人,但燕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就把雲歌和許平君都抓了起來。

  孟玨雖心中明白,口上卻只能說:「大概你們兩個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兩個人都抓了。」

  雲歌問:「刺殺霍光還不如刺殺燕王,燕王已經無足輕重,霍光卻是只手可遮天,你們怎麼辦了?」

  孟玨和劉病已相視一眼,孟玨說:「我和病已商量後,就直接去見了霍光,將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殺他的事情告訴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盡力讓燕王早日放棄頑抗,病已則全力查出你們的所在。下午接到飛鴿傳書,燕王已經畏罪自盡了。」

  孟玨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藩王的死交待了過去。

  「啊?」雲歌十分震驚:「燕王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個魚死網破的人。敵人死一個,他平了,敵人死兩個,他賺了。何況皇上不是沒有賜死他嗎?他自盡什麼?要不甘心,就索性開始打,要想苟活,就認個罪,然後繼續好吃好喝地活著。」

  孟玨和劉病已視線交錯而過,孟玨笑著說:「皇上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燕王大概因為做皇帝的夢破了,一時想不通就自盡了。雲歌,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死他生,和你都沒有關係。」

  雲歌哼了一聲:「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今晚怎麼……」說著又難受起來。孟玨握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雲歌朝孟玨強笑了笑:「我沒有怪你。」

  孟玨淡淡笑著,眼睛裡卻幾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許平君咳嗽了幾聲:「我胳膊上已經全是雞皮疙瘩了。」

  雲歌立即紅了臉,閉上眼睛裝睡:「我困了,先睡一會。」

  雖然吃了孟玨配置的安神藥,可雲歌一時間仍然難以揮去第一次殺人的陰影,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

  孟玨和雲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見雲歌如此,孟玨索性夜夜過來陪著雲歌。

  兩人隔簾而睡。雖一時間不能讓雲歌不再做噩夢,但至少雲歌做噩夢時,有人把她從噩夢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趕走。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懷孕的消息後,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卻把悲都掩藏了起來,只流露出對新生命的期待。

  買了木頭,在院子中給嬰兒做搖籃,還打算再做一個小木馬。

  他不許許平君再操勞,把家裡的活都攬了過去,做飯有雲歌負責,洗碗、洗衣、打水、釀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許平君嘮叨:「讓別人看見你一個大男人給妻子洗衣服該笑話你了。」

  劉病已笑著說:「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沒有關係,再說,怎麼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別人何關?」

  許平君心裡透著難言的甜,常常是劉病已在院子中做搖籃,她就在一旁給嬰兒做著衣服。

  陽光透過樹蔭灑進院子,清麗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彎著腰削木頭的劉病已,不禁會有一種幸福到恍惚的感覺。

  從小到大,在苦苦掙扎的日月間,她總是盼著實現這個願望,實現那個願望。第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渴盼著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手輕輕放在腹部,她在心裡說:「寶寶,你還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親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爹和娘都會很疼你。你會有一個很疼你的姑姑,將來還會有一個很能幹的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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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孟玨就出門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來,要雲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玨未用車伕,自己駕著馬車載著雲歌直出了長安。

  雲歌坐在他身側,一路嘀嘀咕咕不停,東拉西扯,一會說她的菜,一會說她讀到的哪句詩詞,一會說起她的家人。講到高興時,會自己笑得前仰後合,講到不開心時,會皺著眉頭,好像別人欠了她的錢。

  孟玨只是靜聽,笑容淡淡,表情並未隨著雲歌的談笑而起伏。可他會遞水囊給雲歌,示意雲歌喝水;也會在太陽大時,拿了斗笠罩到雲歌頭上;還會在雲歌笑得直打跌時,騰出拽馬韁的手,扶著雲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馬車。

  等馬車停在一座莊園前,雲歌才反應過來孟玨並非帶她出來遊玩。

  門匾上寫著「青園」兩字,園子雖維護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顯然頗有些年頭,雲歌低聲問:「這是誰家園子?」

  孟玨握住雲歌的肩膀,神情凝重:「雲歌,還記得上次我帶你見過的叔叔嗎?」

  雲歌點頭。

  「這也是他的產業,風叔叔病勢更重了,藥石已無能為力,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他。過一會,不管風叔叔和你說什麼話,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雲歌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帶著她在迴旋的長廊上七拐八繞,不一會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玨示意雲歌在外面等著,自己挑了簾子先進去,到了裡屋,他快走了幾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玨來向風叔請罪。」

  有小廝來扶陸風坐起,放好軟墊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陸風凝視著孟玨半晌都沒有說一句話。孟玨也是一言不發,只靜靜跪著。

  陸風似有些累了,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挑唆著燕王謀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該死的都死了,現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滿意?小玨,你的心真大,難怪九爺不肯把西域的產業交給你。」

  陸風聽到屋外女子和小廝說話的聲音,「你帶了誰來?雲歌嗎?」

  孟玨回道:「是雲歌,怕叔叔病著不願意見客,就沒敢讓她進來。」

  陸風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不敢?你別和我裝糊塗了,叫雲歌進來。」

  雲歌進來後,看孟玨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來。榻上的人雖然面色蠟黃,可眼神仍然銳利,也沒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異常乾淨整潔。

  陸風看著雲歌,露了笑意:「丫頭,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跪我?」

  雲歌紅著臉偷瞟了孟玨一眼,雖然是低著頭,語氣卻十分坦然:「你是孟玨的長輩,孟玨跪你,我自然也該跪你。」

  陸風笑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這是打算跟著小玨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不是。」

  陸風和孟玨都是一怔,孟玨側頭看向雲歌,雲歌朝他一笑,對陸風說:「不是我跟著他,也不是他跟著我,是我們在一起,是我們一起走以後的路。」

  陸風大笑起來:「真是玉……和……女兒……」話說了一半,陸風劇烈地咳嗽起來,孟玨忙幫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脈,陸風擺了擺手,「不用費事,就那個樣子了,趁著能笑再多笑幾回。」

  陸風看了看孟玨,又看了看雲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墨鐵牌,遞給雲歌。

  雲歌遲疑了下,伸手接過。

  陸風笑對雲歌說:「雲歌,若小玨以後欺負你,你就拿這塊鉅子令找執法人幫忙。」

  雲歌說:「鉅子令?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啊!墨子,墨家學徒都要聽從鉅子的號令。」

  陸風說:「我雖非墨家學徒,卻十分景仰墨子,所以執法人的組織的確倣傚墨家組織而建。人雖然不多,可個個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藝人,可一旦鉅子下令,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為做生意時,常有下屬為了利益出賣良心,所以設置執法人來監督和處決違反了規矩的下屬。長安、長安,卻是常常不安,你拿著這個,護你個平安吧!」

  雲歌把鉅子令遞回給陸風:「我用不著這個。」

  陸風溫和地說:「雲歌,這是長輩的一片心意,聽話收下。」

  雲歌還想拒絕,卻想起孟玨先前叮囑的話,這些話恐怕都是陸風最後的心願。雲歌雖和陸風只見過兩面,卻因為陸風對她異常親切,他又是孟玨的叔叔,雲歌已把陸風視作了自己的長輩,此時聽到陸風如此說,再不能拒絕,只能收下了鉅子令,「謝謝風叔叔。」

  陸風凝視著雲歌,「看到你和孟玨一起,我很開心。可惜九……」陸風眼中似有淚,「雲歌,你先出去,叔叔還有話交待小玨。」

  雲歌磕了個頭,出了屋子。

  陸風對孟玨說:「以後漢朝疆域內所有產業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玨俯身磕頭,「謝過叔叔。」

  陸風板著臉說:「一是因為你姓孟,二是因為雲歌,三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過。小玨……」陸風半閉著眼睛,斟酌著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伸手輕拍了下孟玨的肩,「你跟在九爺身邊多年,多多少少總該受了幾分影響。既然決定交給你了,我就不必再廢話。」

  陸風閉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玨,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時候就離開長安,一直想念小時候走過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時再遊歷一番,卻一直拖到了現在,希望還能有時間,正好去看看小電、小雷他們。」

  小廝進來,服侍陸風躺下。

  孟玨連磕了三個頭後,起身出屋,掀起竹簾的瞬間,聽到屋內低低一句,「不要再錯過。」

  孟玨的手停了一瞬,輕輕放下竹簾,走向了在廊下等著他的人,「雲歌。」

  雲歌立即跑過來,孟玨笑握住了雲歌的手。

  他們和陸風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別時,陸風的精神也還好,所以並未有太多傷感,可兩人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鬱。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沒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兩人一口氣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群山,遙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空,心中的沉悶才消散了幾分。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得雲歌搖搖欲倒。雲歌迎風而站,不禁覺得身子有些涼,正想說找個風小的地方,孟玨已經把她攬到了懷中,背轉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頭俯在雲歌耳側問:「有人剛才的話是說願意嫁給某人了嗎?以後可以和兒女說『當年是你娘追著你爹喊著說要嫁的』。」

  雲歌剛才對著陸風落落大方,此時只和孟玨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再被孟玨一嘲,立即羞惱成怒,掙扎著要推開孟玨,「誰追著你了?剛才說的話都是順著風叔叔心意說的,不算數。」

  孟玨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緊,「好,剛才的都不算數。現在重新來過,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

  雲歌立即安靜了下來,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孟玨抬起了雲歌的頭,他的眼睛裡有微不可察的緊張。

  昨夜的星辰,只是兒時夢。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雲歌笑低下了頭,輕聲說:「你去問我爹,我爹說可以就可以。」

  孟玨笑著打趣:「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經說可以了』?」

  雲歌沒有吭聲,孟玨輕佻起了雲歌的下巴,在孟玨的唇親到雲歌的臉頰時,雲歌閉上了眼睛。

  蒼茫的高山頂,野風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玨無意碰落了髮簪,還是狂野的風,雲歌的髮髻鬆散在風中,青絲隨著風聲起舞,輕打著她的臉。

  孟玨以手為簪,將烏髮纏繞到手上,替雲歌綰住了一頭的髮,而雲歌的髮也纏纏繞繞地綰住了他的手,孟玨笑咬著雲歌的唇喃喃說:「綰髮結同心。」

  面頰是冷的,唇卻是熱的。

  雲歌分不清是夢是真,好似看到滿山遍野火紅的杜鵑花一瞬間從山頭直開到了山尾,然後燃燒,在呼呼的風聲中辟啪作響。

  --------------

  雲歌這幾日常常幹著幹著活,就抿著嘴直笑,或者手裡還拿著一把菜,人卻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動不動,滿面潮紅,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麼。

  許平君推開雲歌的院門,看到雲歌端著個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許平君湊到雲歌身旁,笑嘲著問雲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雲歌紅著臉一笑:「就不告訴你!」

  許平君哈哈笑著去撓雲歌癢癢:「看你說不說?」

  雲歌一面笑著躲,一面撩著盆子裡的水去潑許平君,其實次次都落了空。

  兩人正在笑鬧,不料有人從院子外進來,雲歌潑出去的水,沒有澆到許平君身上,卻澆到了來人身上。

  雲歌的「對不起」剛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許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雲歌身旁,一副和雲歌同仇敵愾的樣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門外探了下頭,看到自家小姐被潑濕,立即衝著雲歌罵:「你要死了?居然敢潑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臉上的水,冷聲說:「我命你在外面守著,你不看著外面,反倒往裡看?」

  丫鬟立即縮回了腦袋:「奴婢該死!」

  因為來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兒,雲歌不願許平君牽扯進來,笑對許平君說:「許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說會話。」

  許平君猶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雲歌遞了帕子給霍成君,霍成君沒有接,臉若寒霜地看著雲歌,只是臉上未乾的水痕像淚水,把她的氣勢削弱了幾分。

  雲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說:「你救過我一命,我還沒有謝過你。」

  霍成君微微笑著說:「不但沒有謝,還恩將仇報。」

  雲歌幾分無奈:「你找我什麼事情?」

  霍成君盯著雲歌仔細地看,彷彿要看出雲歌究竟哪裡比她好。

  她有美麗的容貌,有尊貴的身份,還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肯定會富貴幸福,可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蘭的慘死,讓她從夢裡驚醒。

  作為霍光的女兒,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來就是屬於富貴的人,她已經享受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她不可能放棄她的姓氏和姓氏帶給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榮耀下的一顆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結合,她既想要一個能依然讓她繼續過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棄內心的感覺。而孟玨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保護她。她絕不想做第二個姐姐,或者上官蘭。

  雲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開幾步,乾笑著問:「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氣,盡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玨是一個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實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父親很喜歡他的原因。孟玨以後想走的路,你根本幫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錯外,還有什麼優點?闖禍,讓他替你清理爛攤子?雲歌,你應該離開長安。」

  雲歌笑著做了個送客的姿勢,「霍小姐請回。我何時走何時來,不煩你操心。漢朝的皇帝又沒有下旨說不准我來長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說的任何話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後別糾纏不休,給彼此留幾分顏面。」

  院門外傳來劉病已的聲音,似乎劉病已想進,卻被霍成君的丫鬟攔在門外。

  劉病已揚聲叫:「雲歌?」

  雲歌立即答應了一聲,「大哥。」

  霍成君笑搖搖頭,幾分輕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細看看你,就把你們緊張成這樣,如果我真有什麼舉動,你們該如何?我走了。」

  她和劉病已擦肩而過,本高傲如鳳凰,可碰上劉病已好似散漫隨意的眼神,心中卻不禁一顫,傲慢和輕蔑都收斂了幾分。霍成君自己都無法明白為何一再對這個衣著寒酸的男子讓步。

  「雲歌?」劉病已試探地問。

  雲歌的笑容依舊燦爛,顯然未受霍成君影響,「我沒事。」

  劉病已放下心來:「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換成是你許姐姐,現在肯定胡思亂想了。」

  雲歌做了個鬼臉,笑問:「大哥是說我臉皮厚吧?一隻小山雉居然在鳳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慚形穢。」

  劉病已在雲歌腦門上敲了下:「雲歌,你只需記住,男人喜歡一個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沒有任何關係。」

  雲歌笑點了點頭。


  
Chapter17 花事了

  劉病已和孟玨的面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玨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制。」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玨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玨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玨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於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只是對權力的渴望。聽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後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玨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面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嘗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玨臉上一掃而過,復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玨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面,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凶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盪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只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玨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面回答孟玨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孟玨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玨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玨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玨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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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玨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玨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玨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侄,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玨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讚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聽到孟玨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讚:「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玨,眼內情緒複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玨面前。孟玨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玨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於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玨的回答,孟玨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玨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玨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玨,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玨,孟玨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聽到外面簾子響動,蹙眉歎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聽,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玨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玨,再看看成君,心中暗歎,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玨。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心終於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玨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玨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玨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玨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凶險的敵人。」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捨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捨去。可我……我……沒有那麼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面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孟玨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孟玨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玨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呆。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歎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暱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玨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玨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麼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麼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像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麼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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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給霍成君卸妝,望著鏡子中霍成君嫻靜的面容,小青說:「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如果親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慘死還能和以前一樣,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問:「哪裡不一樣了?」

  小青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嗎?」

  小青替霍成君梳著頭髮,看霍成君似乎心情還好,遂問:「小姐,你既然願意讓孟公子納了雲歌,為什麼那天還特意去對雲歌說那些話?」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邊走去:「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頭、上官蘭的丫頭是什麼下場,你也知道。睡吧!這幾日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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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在屋子裡出出進進,和個無頭蒼蠅一樣,看著很忙,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

  孟玨靜坐在燈前看書,眼光卻一直無意識地隨著雲歌在轉。

  雲歌納悶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好像頭髮還算整齊,臉也很乾淨,「喂,玉之王,我有什麼問題嗎?」

  孟玨笑搖頭:「你沒有問題。」

  雲歌指著自己鼻尖:「那你幹嗎老是盯著我?」

  孟玨忽地把雲歌拽進自己懷裡,抱了個結結實實。

  雲歌扭著身子說:「我活兒還沒有幹完呢!」

  孟玨低低叫了聲「雲歌」,柔得像水,卻又沉得像鉛,一下就墜到了雲歌心底,雲歌只覺心中莫名地一澀,安靜了下來,反手也抱住孟玨,頭在他脖子間溫柔地蹭著:「我在這裡呢!」

  孟玨說:「別幹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雲歌和孟玨兩人手挽著手,慢慢走著。

  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了農家的田地間。

  夜風中,穀物的清香徐徐而來。

  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池塘,引起蛙鳴一片,不一會又安靜下來,更顯得夜色寧靜。

  雲歌很是淘氣,青蛙安靜下來,她卻學著青蛙的叫聲,對著池塘叫起來,引得青蛙又跟著她叫。她得意地衝著孟玨笑:「我學得像嗎?我會學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呢!」

  孟玨笑在她額頭彈了一記,「青蛙以為從外地來了一隻好看的母青蛙,它們正呱呱叫著追求母青蛙。」

  罵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難看的人?雲歌朝孟玨做了個鬼臉,笑對著池塘又叫了一通,側頭對孟玨說:「我和它們說了,母青蛙和一隻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們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玨仍未說回去,雲歌雖已經困了,但看孟玨不說,她也不提,只陪著孟玨。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兩人並肩同行有些困難,孟玨蹲下了身子:「我來背你。」

  雲歌嘻嘻笑著跳到孟玨背上:「正好累了呢!」

  過人高的高粱,時有過於繁密的幾桿高粱從地裡探到路中間,雲歌伸著手,替孟玨把面前的高粱撥開。

  月光在青紗帳裡流轉,在雲歌的手指間舞動,映得雲歌的皓腕晶瑩如玉。

  「雲歌,給我唱支歌。」

  雲歌俯在孟玨的肩上,隨口哼哼:

  「三月裡來三清明,桃紅不開杏花紅,蜜蜂採花花心上動。

  五月裡來五端陽,楊柳梢兒抽門窗,雄黃藥酒鬧端陽。

  七月裡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織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紗帳裡,月色溫柔,雲歌的聲音時高時低,彷彿在夢上流動。

  孟玨感覺到雲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來,可笑意還未全展開,就凝結在了嘴角。

  孟玨背著雲歌回家時,已經半夜,雲歌好夢正酣。

  孟玨把雲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雲歌睡覺的姿勢總是不老實,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蓋在了地上。孟玨時而進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靜靜坐回黑暗中。

  劉病已清晨推開雲歌院門時,看到孟玨坐在青石凳上,幾分倦容,衣袍的下擺濕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劉病已看雲歌的門窗仍然緊閉,估計雲歌還未起,壓著聲音問:「怎麼了?」

  孟玨側頭看著劉病已:「原來不是皇帝也會有江山美人的困擾。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擇,你選哪個?」

  劉病已幾次嘴唇翕動,想要回答,卻一直不能回答,最後攤攤手,「我不會有這種煩惱。」

  孟玨笑著站起:「雲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許會晚一點回來,讓雲歌不要等我吃飯。」

  頎長的身影,從輕薄的日影中穿過。往日翩翩風采不再,多了幾分憔悴。

  屋內,赤腳站在窗邊的雲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紗帳,拿被子把自己從頭裹了起來。

  厚實的被子仍然不能溫暖她,寒意從心內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開始打著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風中的秋葉,隨時會凋零。

  --------------

  晚上,孟玨回來時,雲歌除了面色略顯蒼白,別的都很正常。

  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端著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菜餚給孟玨,孟玨也是接過就吃。

  雲歌靜坐在一旁,看孟玨一口口把她所做的東西吃完。

  「好吃嗎?」

  孟玨嚥下最後一口湯,抬頭看向雲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苦是酸還是甜,我吃任何東西都一樣。」

  雲歌沒有任何驚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孟玨問:「你知道多久了?從開始做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嗎?」

  雲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沒用,給你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一直沒有治好你。」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義父的醫術讚一聲『扁鵲再世』都一點不為過,他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治好我這個怪病,最後和我說『非藥力能為,心病還需心來醫』。雖不太懂義父的意思,可義父都說了『非藥力能為』,你何必為此自責?」

  雲歌凝視著他們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淚意,猛地撇過了頭。

  孟玨以為雲歌是為了他的病,輕攬住了雲歌的肩,「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別再往心裡去,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你是名動天下的廚師,我卻完全不能品嚐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聽到他人一聲聲讚好,究竟怎麼好,他卻完全不知道。」

  雲歌回頭,眼中的淚意已去,笑呸了一聲孟玨,「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麼說著說著,聲聲都是我該安慰你呢?」

  孟玨看著雲歌的笑顏,忽然有一種不敢面對的感覺。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雲歌。

  雲歌在他懷中,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睜著雙眼,瞪著前方,實際看到了什麼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段日子,孟玨出門時,雲歌從不過問他的去向,孟玨回來時,她卻很黏他。

  孟玨以為是因為他的病,加上本來就希望雲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沒有起疑。

  兩人相處時,都對對方異樣的好,那樣的甜蜜讓許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劉病已卻是神情複雜。

  劉病已站在院子門口已經半日,而院中的雲歌卻是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動未動,也未曾留意到已經看了她很久的劉病已。

  劉病已推了下門,吱呀聲驚動了雲歌,雲歌立即滿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劉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憊。

  劉病已將雲歌拖到樹蔭下,「你已經知道了?」

  雲歌勉強維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淒苦,緩緩點了點頭,「大哥,不要告訴他。」

  劉病已心中苦澀,不知道說什麼能安慰雲歌。這一瞬,他深感自己無能,也再次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如果他有權勢,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雲歌沉默了會兒,又笑著說:「大哥,我沒有事情的。他不是還沒有做出選擇嗎?也許他會選擇我,不選擇江山呢!」

  劉病已很想問「如果沒有選擇你呢?」可是看到雲歌勉強維持的笑容,無法問出口,只能亦笑著點了點頭:「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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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雲歌用一個個時辰來計算時間的日子裡,她小心翼翼地貪戀著孟玨的溫情。每一次的擁抱,她都會想,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語,她也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兩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盡可能多的快樂,努力地讓自己在孟玨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記。

  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還能堅持多久,只是現在,她捨不得他,捨不得放手。

  長安城的街道,從剛到時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她和孟玨在這座雄偉的城池裡留下了太多痕跡。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霍府的後門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躲在樹叢裡,凝視著這座府邸發呆,也許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麼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幸福。

  這座府邸像一頭老虎,威嚴地盤踞在長安城。

  大漢天下,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渴望著能和「霍」這個姓氏沾上一點半點關係?霍字所代表的威嚴、權勢、尊貴、財富,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這樣的男子當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個,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為那很普通,可現在才知道自己家裡的男子都是異類。她的母親、她未來的嫂嫂都是幸運的女人,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雲歌淡淡地笑開。

  很奇怪,她居然對這個府邸沒有一點厭惡,甚至對霍成君,她也沒有任何惡感。也許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玨的選擇,都只是她和孟玨之間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沒有什麼關係。

  腦內思緒紛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時,才突然驚醒,自己應該回去了,孟玨也許已經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角門開了。

  薄暮昏暝中,距離又遠,視線本該很模糊,可因為那個人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絕不該再看下去,可腳卻仿似釘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玨出府時,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燈籠過來,主僕二人視線一錯而過,霍成君是疑問的眼神,小青微微點了點頭。

  到了府門口,孟玨正要離去,她卻拽住了孟玨的袖子,滿面飛紅,欲說不說。

  孟玨安靜地笑看著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著頭說:「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麼開心,我聽娘說,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讚了你,娘親也十分開心。」

  孟玨淡笑著沒有說話,霍成君緩緩將身子靠在了孟玨身上。

  孟玨的手輕輕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動迎合,卻也未拒絕。

  門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溫情脈脈。

  很久,很久,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動。

  惜別,惜別,不忍別!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會如此默默相對,別時艱難吧?!

  孟玨笑扶起霍成君,「我該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著叮嚀:「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玨一笑,很溫和地說:「外面風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著了。」說完轉身離開,步履雖緩慢,卻再未回頭。

  霍成君立在門口,目送著孟玨的身影消失不見。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對面樹叢的陰影中,雖然那裡看著一片漆黑,她的視線卻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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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兩側樹上的黃葉紛紛隨風而落。

  雲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葉,喃喃說:「起風了。」

  街上偶有的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趕。

  雲歌停了腳步,側著腦袋想了會,「該回家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想平復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心疼,喃喃對自己說:「我不喜歡疼痛的感覺,我會好起來的。」

  可是真的嗎?

  她不敢深思。她現在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殼裡。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忽地如旋風一般,衝到雲歌面前,揮舞著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雲歌,雲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雲歌兒,快給師傅做頓飯。」

  年紀已經老大,性格卻還像頑童,動作敏捷又如少年。

  雲歌滿懷傷心中,他鄉遇故知,如同見了親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淚,卻又立即逼了回去,擠了笑說:「不要亂叫,我可沒有拜你為師,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麼在長安?可見過我二哥?」

  侯老頭瞪著眼睛,吹著鬍子,很生氣的樣子,可又想起來別人怕他生氣,雲歌卻不怕,歷來都是他有求於雲歌,雲歌可從來沒有求過他辦事,滿肚子的氣不禁都洩了,滿臉巴結地看著雲歌,「乖雲歌兒,老頭子很久沒見過你二哥了。我剛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順路經過長安。你怎麼也在這裡?」

  侯老頭根本未等雲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說:「唉!唉!雲歌兒,多少人求著我想拜師,有人長跪三日三夜,我都沒有答應,你這丫頭卻……你們家盡出怪人,當年求著你二哥學,你二哥只是笑,雖然笑得很君子,卻笑得毫不回應,後來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頭子欠了他錢,寒著臉來句『沒興趣』, 太讓老頭子傷心了,學會我的本事好處可多了去了……」

  雲歌一臉不屑,「快別吹牛了!你當年求著我跟你學什麼『妙手空空兒』時,我說『我才不會去偷東西』,你說『學會了,天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東西』,我覺得不被偷還挺不錯的,就跟著你學了。結果呢?我剛到長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頭一生遊戲風塵,不系外物,唯獨對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聽到雲歌如此說,立即嚴肅起來,像換了個人,「雲歌,你說的是真話?你雖然只學了三四成去,偷東西也許還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卻絕不容易。」

  雲歌點頭:「全是真話。我身上一共帶了七八個荷包,全部丟掉了,害得我住店沒錢,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虧……」那個人的名字跳入腦海裡,雲歌聲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閉上了嘴巴。面上維持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頭沒有留意到雲歌的異樣,只滿心疑惑,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長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驚動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個荷包,七八個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頭笑起來,又變得神采飛揚,「哎呀!我知道是誰偷了你東西。唉!笑話,笑話!我就教了兩個徒弟,你們還對面不相識,不過也沒有辦法,我們這行的規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兒』了嗎?那還偷什麼?老頭子縱橫天下幾十年,見過我真貌的都沒幾個……」

  眼看著侯老頭即將拐題拐到他一生的光輝偷史,雲歌打斷了他,「侯伯伯,說重點!究竟是誰偷了我的東西?難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頭賠著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玨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玨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裡像你?不過也奇怪,小玨怎麼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著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只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蒼白,「侯伯伯,小玨的全名叫什麼?」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孟玨,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剎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面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麼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裡,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面的客棧,「就在那裡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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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將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濛。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只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內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餚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聽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對她?她哪裡就值得他花費這麼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綰髮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鉅子令仔細看著。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漢朝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侄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瞭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玨的懲罰會是什麼?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財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著她去見風叔叔。

  ……

  雲歌驀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著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綰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著燈籠尋到這裡。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淒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只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隨著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聽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裡面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竄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抬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顏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面容又隱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身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髮,看到雲歌手裡拿著一隻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髮綰好,雲歌卻握著不肯鬆手。

  劉病已無奈,只能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同心結,用做發繩,把雲歌的頭髮綰起、束好。

  劉病已護著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聽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麼。」

  雲歌的脾氣看著隨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只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和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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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聽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著那麼大的風,幹什麼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麼這麼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髮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髮,雖然笑著,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頭髮,一面笑問:「我的頭髮怎麼了?」摸到綰著頭髮的髮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繫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著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掛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麼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只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裡面走路。

  許平君笑著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麼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 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它穗子的區別。」一面找了自己的髮簪幫雲歌把頭髮梳好、綰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麼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玨,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聽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別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麼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裡?」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裡不就是你的家?什麼?你是說西域?為什麼?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別,也不想告別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麼?」許平君怒氣沖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別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將金銀花簪和鉅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玨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復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爭一爭嗎?為什麼連爭都不爭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爭,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裡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裡的水,一隻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裡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裡面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隻手隨隨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麼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麼一定要自己去爭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為什麼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著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著雲歌的背,心下捨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歎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只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玨,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裡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聽到劉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著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14 AM

Chapter18 火焚天

  長安城外驪山的溫泉宮始建於秦始皇,漢武帝又多次重建,劉弗陵登基後雖再沒有在溫泉宮花費銀錢,但當年的奢華氣息仍充斥於宮殿的各個角落。

  衛太子之亂前夕,漢武帝劉徹中了巫蠱之毒後,曾選擇在此地休養。

  因為當時局勢混亂,而劉徹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從皇后、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許長安城內侍衛進入溫泉宮,此處的護衛靠的全是藏在皇上身後的影子——太監。

  因為先帝的遺命,又有劉弗陵的默許,於安經過十年的苦心經營,將宮廷中,除禁軍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處大力培養,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籠罩著整座驪山。

  整個溫泉都在宮殿內,溫泉四周是雕著蓮花紋的鑲金漢白玉,既是裝飾,也是為了防止因為濕氣而打滑。

  一層層台階漸次沒入溫泉中,白朦朦的水汽籠罩著整個屋子。

  劉弗陵此時正坐在一層台階上,溫泉水只浸到肩膀,靠著身後的玉石枕,闔目似睡。

  他不喜歡人近身,所以於安只能守在珠簾外。

  有太監悄悄進來,朝於安行禮,於安上前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簾內的情形,於安不敢輕易出聲打擾,只能搓著手等。

  劉弗陵沒有睜眼地問:「什麼事情?」

  於安忙回道:「皇上,奴才無能。奴才已經把當日在甘泉宮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現在,仍沒找到唱歌女子。不過倒是有別的消息。不知道皇上還記得曾給皇上做過一次菜的雅廚竹公子嗎?她當時也在甘泉宮,後來被奴才下令轟出去了。聽服侍過公主的太監富裕說,雅廚雖叫『竹公子』,其實是個女子。」

  劉弗陵慢慢睜開了眼睛,沉默了一瞬問:「她叫什麼名字?」

  「因為富裕在公主府時,並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還沒有打聽到她的名字,不過竹公子是長安城七里香的廚子,奴才已經命人去七里香查了,估計最遲明日晚上就會有消息。」

  劉弗陵回憶著當日吃過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聲,猛然從溫泉中站了起來,匆匆擦了下身子,一邊穿衣一邊說:「於安,去命人備車,回長安,直接去七里香。」

  於安跪下磕頭,「皇上來溫泉宮不是為了等著見孟玨嗎?雖只見過一面,奴才對此人的印象卻很深刻。聽聞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說霍光對他極為賞識,待他如兒子一般,卻不知道他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讓奴才代他求皇上見他一面。奴才琢磨著這裡面定有些文章。皇上,不如等見了他,再回長安。」

  劉弗陵整理好衣袍,掀簾而出,「他什麼時候來?」

  於安估算了下時間,「他說今日晚上設法離開長安,快則半夜,慢則明日清晨,不過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擾皇上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尋了合適時間找人通知奴才。」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我們星夜趕去長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著,朕最遲明日晚上見他。」

  於安一想,雖覺得皇上之舉太過反常,可時間安排上也算合理,遂應了聲「是」,退下去命人備馬車。

  馬車內,劉弗陵靠在軟墊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睡,心內卻是一點不安穩。

  不敢去想竹公子會不會是他等的人。這麼多年,他守在長安城內,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動,主動地去抓命運也許不願意給他的東西。

  其實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驪山靜靜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動,如果不是,那麼一切如舊。

  他如此匆匆下山,雖然盡量隱秘了行蹤,也故佈了疑陣,可並不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避開暗處窺視的耳目,但是他靜靜等候的時間太久了,久得太怕錯過,太怕萬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盡早見著她,萬一有人欺負她了呢?萬一她不開心呢?萬一她要離開長安呢?萬一她遇見另外一個人呢?一天之間可以發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對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時,還沒有風,可越走卻風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覺得要被風吹跑。

  於安實在不安,大著膽子湊到馬車旁,「皇上,今夜風很大,實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遲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實在不需皇上親自跑一趟。」

  劉弗陵眼睛未睜地說:「你可以回去。」

  於安立即說:「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繼續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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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黑馬,一身黑斗篷,雲歌縱馬馳騁在風中。

  風刮在臉上刀割般地疼,她卻只覺痛快。

  很多日子沒有如此策馬狂奔過了,可惜坐驥不是鈴鐺,也不是汗血寶馬,否則可以享受和風賽跑的感覺。

  爹爹和娘親不見得在家,有時候去得遠了,兩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裡漂泊。幸虧三哥是個懶鬼,肯定在家。現在想著三哥,只覺溫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著臉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怪老人常說「娘的心在兒身,兒的心在石板」,兒女快樂得意時,常常忘記家,可一旦受傷,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經以為愛她的人定會把她視作獨一無二的珍寶,不管她在別人眼裡如何,在他眼裡卻一定是聰明、可愛、美麗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換的。可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少女時最瑰麗的夢。

  人太複雜了,人的慾望太多了。很多時候千金不可換,也許萬金就能換了,甚至也許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雲歌感覺眼睛又有些酸脹,卻實在不願為他再掉眼淚,迎著冷風,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冷風割得腮幫子火辣辣地疼,眼淚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來時,長安是天朝大漢的都城,是世上最繁華、雄偉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嚮往已久的地方。長安盛著她的夢,盛著她以為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只想永不再想起這座城池,想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忘記。

  馬兒跑快點,再跑快點,把一切都丟開,都遠遠丟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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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馬。

  最容易隱於黑夜的黑衣。

  面容被遮去,只一雙黑沉的眼睛露在外面。

  雖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趕到驪山,也見不到劉弗陵,可還是要盡量減少在路上逗留的時間,減少行蹤洩漏的可能。

  幸虧今夜風大,路上的旅人少到無。他們也因為刀子般的風,可以順理成章地蒙面趕路。

  他的緩兵之計已到盡頭,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會起疑。

  劉弗陵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劉弗陵肯答應避開所有人見他,應該已經預料到他想說的話,也應該會同意。

  雖然他的家破人亡、滿門血仇和劉弗陵並沒有直接關係,可他一直對和劉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遠遠地審視著劉弗陵,估量著劉弗陵。卻沒有想到最終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沒有想到從小一直憎恨著的劉病已,和自己竟然會有執棋論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會很簡單,他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於霍憐兒,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也有能力為自己爭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適合輔助他在長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而雲歌的利用價值,和霍成君比起來,已經不足一提。

  他當年初進長安,一介布衣,既無人又無錢。小賀雖然承諾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財力都嚴格受朝廷控制,小賀在長安城的勢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計劃都需要風叔叔的產業和人力支持,可風叔叔深受義父影響,對朝廷爭鬥敬而遠之,絕對不會支持他的任何行動,他想用風叔叔的財富和人脈介入漢朝黨派爭鬥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雲歌,他義父深愛女子的女兒,能讓一切不同。義父是風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義父唯一的後人,雲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讓一切從不可能到可能。

  事實證明了他的推測,風叔叔本來當日已經對他動怒,可見到雲歌發上的金銀花簪時,別的一切在風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了一個姓孟的少年執起了那個金銀花下女子的手,彌補了他們心中最深的無可奈何與遺憾。

  現在,風叔叔已經將大漢朝的產業全部交給他。雖然三個伯伯還不肯將西域的產業交給他,但在權傾天下的霍氏家族面前,那些產業已經不再重要。

  他一再嘗試,也無數次想說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還嘗試過吻她。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都是女人,閉上眼睛抱在懷裡不都一樣嗎?況且只論容貌,霍成君並不比雲歌差。」

  可是不一樣,雖然他理智上怎麼想都覺得應該一樣,可就是不一樣。

  他腦子裡說「一樣,一樣」,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卻在極其明確地告訴他「不一樣,不一樣」,在最後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時,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推開了霍成君。

  面對霍成君驚傷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著安慰霍成君,道歉說自己不該一時衝動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只是因為那個人是雲歌,他只是無法讓那個人從他指間溜走,那是他的小雲歌呀!

  是在他最骯髒、最無助、最潦倒時,仍然會反手握住他手的雲歌。

  是在他冷言譏諷時,仍然會笑的雲歌。

  是他以為自己厭惡了很多年的嬌小姐。一邊厭惡著,一邊卻牢牢記住了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她的綠羅裙,她的名字。

  三個伯伯極其偶爾地會提起雲歌的天山雪駝鈴鐺。

  每次都只是因為他碰巧說到什麼,才會讓伯伯們碰巧提一兩句他們刻意迴避著的人與事,所以每一次他都會十分恰好、十分不經意地「碰巧」在場。

  追逐著天山雪駝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線中尋覓那個他所厭惡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與鈴鐺到過厝木湖,去了孔雀河,還知道她的鈴鐺陪著她越過了興都庫什山,到了天竺國的迦濕彌羅,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訊全無。

  她那麼任意,又那麼自在地揮霍著時間,享受著生命。

  而他在讀書、在練劍、在學醫、在用毒、在習琴、在跟著三個伯伯學做生意、在密切地觀察著漢朝發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時間都沒有浪費。

  他努力學習著一切,他一天只睡兩個時辰,他邊吃飯邊背書,甚至睡夢中他都在反覆練習著義父的一舉一動,他要用義父的完美風姿掩去身上的戾氣,他要他的敵人看見他時,絕無疑心,他要所有曾經蔑視過他的人,都要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潛意識想過,再見那個喜穿綠衣的丫頭時,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時間在林木枯榮間流逝,他安靜地等著復仇的合適時機,安靜地準備著一切,也許……在他心中,在他從不肯承認的某個角落裡,也還在耐心地等待她的歸來。

  他等待著她歸來時,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無懈可擊的姿態出現,而這次她成了乞兒,可她對他視若不見、無動於衷。

  她沒有認出他!?

  她當然不會認出他!

  介意?釋然?

  他鄙夷著她的蠢笨,嘲諷著她的偽善,厭惡著她對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獨沒有驚訝。

  八年的時間,在他的心底深處,也許他早已知道她是什麼樣子的人。

  ……

  時間太久遠了,牽絆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經發生,他已無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記。

  在無數次隔著時間、空間的注視中,在長達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經習慣在他的時間、空間裡,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現在只能像個傻子一樣,不在長安城享受溫暖,卻奔馳在冷風中;不去走康莊大道,而要去過獨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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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大的風,很不適合出行,所以孟玨一路疾馳未見一人。

  孟玨還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到驪山,卻不料看到一輛馬車出現在路的盡頭,四周還有不少人相護。

  這樣的夜晚還要趕路,肯定有非比尋常的事情。

  孟玨心中疑惑,放慢了馬速,謹慎地讓到路側。他身後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隨著孟玨讓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為冷風中騎馬,還是別有原因,一行人都穿著大斗篷,面目也是如孟玨他們一樣遮著。

  馬車周圍的人看到路側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備。

  彼此相安無事地就要擦肩而過,各自都鬆了口氣。

  可突然之間,路側的樹林內一群蒙面人攻出,直撲馬車而去。

  馬車周圍的人立即將馬車團團護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後護住了孟玨,只看刀光劍影,一場廝殺已經展開。

  此行所帶的太監,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訓練的影衛。來者人數雖多,於安卻並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給我殺了!」

  孟玨雖知道有誤會,可因為刺客正是從自己身後的林子攻出,怎麼看都像是自己一夥的,一時根本解釋不清楚,而且對方已經下了殺手,他們不能不自保,只能稀里糊塗地打了起來。

  所有太監都是自小經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不僅是功夫,更有殺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來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碰到一群鎖在深宮裡,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不做,就專心練殺人的人,而且因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滿了陰狠的殺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漸漸不敵,紛紛倒在太監們的軟劍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劉弗陵聽到外面的兵戈聲漸小,輕敲了敲馬車壁,淡淡說:「口供。」

  於安懊悔地跺腳,剛才被氣糊塗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掃眼間,卻只剩下孟玨那邊的三人。於安縱身飛出,直撲孟玨。

  於安三歲起就受教於宮廷內的老太監,為日後服侍皇子做準備,他的天賦又很高,否則劉徹也不會從幾千個太監中,選中他來服侍大漢未來的皇帝。幾十年下來,於安一身陰柔的功夫說冠絕天下也不為過。

  孟玨身邊的名師雖多,可學藝時年齡已大,和一般人過招,他的功夫還算好,碰上於安這樣的絕頂高手卻是處處危險。

  六月和八月已經多處受傷,本來命在旦夕,可和他們過招的兩個太監竟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並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只是用劍一下下在他們身上劃著,不深不淺,只要見血。

  孟玨一再說「有誤會」,但於安只想活捉了他,根本懶得聽。

  孟玨的傲氣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釋,沉下心來,招招直取於安的要害,因為招式來自西域殺手代代累積的經驗,雖然簡單,卻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對方陪上半條命的打法。

  於安因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傷,招式開始有了顧忌。

  雖然一時間還拿孟玨無可奈何,但打敗孟玨只是遲早的事情。

  其餘太監都護在馬車周圍,笑看著那邊勝利已定的打鬥。

  突然風中傳來陣陣辛辣刺鼻的味道,樹林中騰起濃烈的煙霧。

  於安一驚,以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護劉弗陵。

  歷代宮廷鬥爭下來,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藥和解毒藥,每個太監身上這些東西都沒有少帶,既是用來殺人、救人,必要時,也可以用來滅自己的口。

  於安並不怕對方用毒,什麼天山雪蓮、百年何首烏、千年人參,他都吃過,可現在竟然沒有任何解毒效果。眾人都是咳嗽不停,眼睛也覺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淚。但若說中毒又不像,因為眾人的勁力沒有受絲毫影響。

  濃煙中,打鬥的人出劍都有些歪斜,孟玨雖是滿心詫異,卻一面咳嗽著,一面不禁笑起來。

  這拿調料做武器的人,估計世間除了他的雲歌再無第二個了。

  既不是毒藥,自然也無藥可解。若說解藥,唯一的解藥就是用清水漱口和沖洗眼睛。

  於安因為怕還有人襲擊,所以和其他太監都一面流著眼淚咳嗽,一面緊張地護著馬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旁觀幾個太監和孟玨他們打鬥。

  雲歌拿濕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濃煙中爬到孟玨身旁,向正和孟玨他們打鬥的太監們丟了一大捧東西,一聲粗叫:「五毒蝕心粉!」

  幾個太監紛紛下意識地跳開,迴避藥粉。雲歌拽著孟玨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們身後。

  太監們隨即就發現丟在身上的東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別的是什麼,但想來「五毒蝕心粉」怎麼也不會包括茴香,深感上當受騙,大怒著追了上去。

  經過雲歌點燃的火堆旁,孟玨隨手往裡面丟了一團東西,一陣白煙騰起,撲鼻的香氣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玨回頭說:「奉勸各位不要再追了,這次可絕對是『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毒藥,而且我的毒藥絕非一般的毒藥,即使你們有解毒聖藥,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來的太監雖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還是腳步虛浮,速度大慢。果如孟玨所言,即使有解藥,也有些勁力不繼。

  雲歌指了指樹林裡那幫刺客留下的馬,孟玨三人立即去牽馬,雲歌卻停在了原地,孟玨翻身上馬後,看雲歌竟然還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馬回身,伸手想拉雲歌和他同騎一匹馬。

  雲歌呆呆地看著孟玨,卻沒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雲歌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原本寫意飛揚,此時卻眉間蘊著淒楚,目中透著淚意。

  孟玨驚訝不解:「雲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強到變態的人快要追到,著急地催促:「公子!」

  「雲歌?」孟玨又叫了一遍,一面策著馬向雲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強拎上馬。

  雲歌卻跳了開去,在孟玨不能相信的質問眼光中,她決絕地扭過了頭,在馬後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玨的馬衝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馬跟上。

  雲歌起先點燃的火堆被風吹得不斷有火星飛出,遇到枯葉,藉著風勢,林子內各處都有火燃起,馬兒被火驚嚇,開始瘋跑,孟玨根本無法勒住馬,只能在顛簸的馬背上,回身盯著雲歌,眼中全是疑問和不能相信,雲歌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紅焰狂舞。

  風在天地間盤旋怒鳴,受驚的馬在火光中奔跑閃避,發出長長的嘶鳴。

  一抹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孟玨的視線中。

  雲歌拉住已經被火焰嚇得亂跳的馬,想要翻身上馬。

  一個太監眼看著人就要全跑光,氣急交加,一時忘了於安說過的「留活口」,隨手將手中的劍朝雲歌飛擲出。

  雲歌的身子在剛觸到馬背的剎那,一陣透心的巨疼從後背傳來,她低頭困惑地看著自己胸前,不明白怎麼會有一截劍刃從胸前冒出,手上鮮紅的濡濕又是從哪裡來?

  她的眼前漸漸發黑,手從馬鬃上無力地滑下,身子軟軟摔落在了地上。

  馬兒前蹄高高提起,仰頭對著天空發出悲鳴,卻喚不起主人。只有火光將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涼的剪影。

  林間的風呼呼吹著。

  火焰隨著風勢越騰越高,越燒越旺,燒得整個樹林都變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間一片血紅的透亮。

  劉弗陵掀起簾子,走下了馬車,靜靜看著前方熊熊燃燒的大火。

  大風吹得他的袍子獵獵作響,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第一冊完)



Chapter 1 劫後相逢

  雲歌被太監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珮……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珮,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太監們正在仔細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裡留幾個太監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著大火出神。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滄楚。

  他無法瞭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裡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裡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悉悉挲挲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像的太監:「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衝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覆覆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裡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常叔拚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裡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 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裡,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幹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陪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裡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裡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像。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歷,各處都有屋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許平君愣愣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裡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裡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一路疾馳,已經過了驪山。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髮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幹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幹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揀過來,遞給老頭。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閒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得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乾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 「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吁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玨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玨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玨跪拜,就對孟玨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勿庸置疑的真誠。孟玨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玨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玨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玨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孟玨,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玨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玨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玨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玨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慾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玨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玨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玨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玨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太監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餚,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乾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於安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覆覆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黯淡下來。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太監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裡離開長安……昨日夜裡?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太監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裡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太監將聊天的太監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太監正是昨日夜裡追孟玨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裡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暗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裡,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裡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裡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繫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裡。」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拽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裡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裡,還專門拿了氈墊……」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裡,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裡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烏髮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17 AM

Chapter 2 咫尺天涯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裡,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只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只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玨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玨輕歎了一聲,終於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玨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再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玨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麼還那麼糊塗?」

  「我當時……當時只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玨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裡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聽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玨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湧了出來。

  這幾日,孟玨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玨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玨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玨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他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願而不惜付出所有的掙扎。

  她知道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玨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願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聽不懂,可雲歌聽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只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麼知道雲歌要走,既不告訴他,也沒有盡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麼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幹,怕我在家裡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像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的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只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玨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聲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盡力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裡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於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只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玨。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的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玨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剎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湧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麼急著走,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玨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碎。那長安城還有什麼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盡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只聽到一小半,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玨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玨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只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碰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麼好的女子不屬於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麼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孟玨又怎麼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麼難受?

  半晌後,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玨,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孟玨讚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麼不嘗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只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聽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聽懂,你為什麼聽不懂呢?聽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聽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聽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能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免費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麼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只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只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進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方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進入他的世界。」許平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只有井口那麼大。

  羨慕外面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間越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嘗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麼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扎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污泥裡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玨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玨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玨行禮:「大哥,謝謝你。」孟玨本要扶她,但聽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後,屋內只剩他一個人。孟玨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注,她的批注很奇怪,只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瞇瞇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玨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淒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裡?

  長安城,大司馬府。

  霍氏已經掌控了未央宮的侍衛,但侍衛只負責守護宮廷門戶,並不能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霍氏對皇上日常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及時掌握。要想及時得到皇上的一切消息,必須安排太監和宮女到御前侍奉,可宮廷總管於安是先帝任命,在宮內根基深厚,又對劉弗陵死忠,所以御前竟沒有一個霍氏的人。

  霍禹幾次試探逼迫,都被於安不落痕跡地化解了,惱怒下,決定來個硬碰硬,看看這個閹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皇上不在長安,身在驪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選一批刺客,去刺殺於安。只要殺了於安,日後宮廷內的一切都會好辦。安排太監宮女也會隨他們的心意。

  卻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連屍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驪山見到於安時,於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舊是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連父親都對這個閹人一直存著幾分忌憚。也才真正理解父親一再說的那句話「先皇不會挑一個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蔭庇護下,自小到大一帆風順,幾曾吃過如此的暗虧?氣得肺都要炸,卻只能在霍山和霍雲面前大罵。

  霍雲勸道:「大哥,這事是我們擅自行動,未和叔叔商量過,所以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讓叔叔知道,只怕罰我們跪祠堂都是輕的。」

  霍山不服,「難道就讓這個閹人繼續在那裡得意?我們送進宮的人,除了上官丫頭的椒房宮他不怎麼插手,其餘哪個沒有被他使陰招?這次折損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損了?」

  霍雲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給大哥添堵了!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損,至少我們知道了於安這幫太監的實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等到日後想剷除他們時,心裡有底。」又對霍禹苦勸,「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叔叔為了收拾上官桀,隱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雲說的全在理,若讓父親知道這事,只怕他更倒霉,這口氣只能暫且吞下去,點點頭,「雲弟說得有理,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於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聲,「你以後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裡!」

  ——————————————

  「煎熬」二字,為何底下是火形,於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這幾日,皇上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著嗎?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皇上的痛苦自責匯聚成湯,燒得越來越燙,越來越濃。

  如果那個人永遠醒不來,這鍋天下最苦的湯滾沸時,皇上會怎麼樣?

  於安打了激靈,不敢再想。對自己喃喃說,「會醒來的。我們有大漢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藥,一定會醒來。」

  看見張太醫出來,於安立即迎了上去,「張太醫?」

  張太醫先給於安請安,張太醫的父親就曾在太醫院任職,父子二人脾氣都很耿直,話語間常得罪權貴,劉弗陵卻很欣賞張太醫這一句是一句的脾氣,於安自也不敢輕慢,忙伸手扶起了張太醫。

  張太醫道:「傷得太重,又耽誤了醫治時間。在下醫術有限,藥石的效力已做到極致,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

  於安聽到後,知道張太醫剛才對皇上,肯定也是這話,心沉了下去,不禁長歎口氣,對神色黯然的張太醫擺了擺手,「張太醫家學淵源,醫術已經是太醫院的翹楚,這事……唉!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張太醫也是重重歎了口氣,「世人都以為天下醫術最高超的人是太醫院的大夫,其實根本不是。風塵中多有藏龍臥虎之輩,在下聽父親提起過,很多年前,長安城內有一個人的醫術可以說『扁鵲再生』,我們和此人比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若他能給雲姑娘看病,也許情形會大不一樣。」

  於安眼睛一亮,「那個人如今在哪裡?我派人去請。」

  張太醫搖搖頭,「若在下知道他在哪裡,早就求皇上派人去請了,身為醫者,卻不能救人,那種無力感……唉!聽父親說,那個人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長安,早已不知去向。只希望他能收個有天分的徒弟,萬萬不要讓一身醫術失傳。否則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於安失望之色盡顯。張太醫行了個禮後,腳步沉重地離去。

  於安想進屋去寬解一下皇上,剛到門口,就聽到屋內傳出了簫音。

  隔著珠簾望去,榻上的女子烏髮玉顏,榻側的男子眉清目朗。此時男子正坐在女子身側,為她吹簫。

  皇上的簫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只是這一次的簫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著思念多年的情愫。

  於安轉身退出了屋子。

  珠簾內的世界只屬於他們,是皇上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劉弗陵看到雲歌緊蹙著的眉頭,在他的簫聲中有幾分舒解,心中略微好過。

  一曲終了,他俯在雲歌耳邊,輕聲說:「雲歌,我知道你不是一無所知。你一定可以醒來,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你答應過要來見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劉弗陵的心驟然大跳,心頭狂喜,立即側頭看向雲歌,緊接著卻發覺那只是雲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話,人依舊是昏迷未醒。

  一瞬的失望後,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悅,還有絲絲縷縷的心酸。

  雲歌仍舊記得他,念著他。

  明知道雲歌聽不見,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舊極其鄭重地握住雲歌的手,答應了一聲:「雲歌,我在這裡。」

  雲歌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似乎很痛苦。

  劉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傷口,「傷口又疼了嗎?」

  雲歌的眉目間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難受,唇在微動,劉弗陵忙俯到她的嘴邊傾聽。

  「孟……孟……」

  「陵……」

  「壞……石……頭……」

  「孟……」

  一聲聲近乎聽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沒有任何意義。

  劉弗陵卻在一聲又一聲的低喃中,心漸漸發冷,向著一個沒有光亮的深淵沉了下去。



Chapter 3 一年之約

  也許是劉弗陵簫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雲歌自己的求生意志,雲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雲歌睜眼的剎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玨,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麼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玨已經不是她的孟玨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雲歌如遭雷擊,只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聽見前面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雲歌呆呆凝視著他,劉弗陵也看著她。

  他的幽黑中隱藏了太多東西,只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

  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沒有玉,她心中一鬆。

  劉弗陵從於安手中拿過玉,遞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著玉,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後,雲歌扭過了頭,眼睛看著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昧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掉到了地上,「噹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只餘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只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牆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只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復的懸崖,她只能拚命後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

  雲歌還不能行動,為了鎮痛,藥石裡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裡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只怔怔出神。

  於安問雲歌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句話不肯說,什麼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雲歌肯定會說話,於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雲歌只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牆角里,絕不想往前走。

  雲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像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雲歌兩次,可雲歌每次都只盯著牆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只會讓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雲歌的病勢就會反覆。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得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麼會突然惡化?

  從那後,劉弗陵再沒來看過雲歌,徹底消失在雲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與雲歌日日相伴,於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的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雲歌也一遍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簫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在夢裡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唧唧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後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只能什麼都不想,什麼都忘記。

  一日午後,藥力剛褪。

  雲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也什麼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動不敢動。

  聽到於安細碎的說話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麼,終於消失。

  她緊懸著的心才稍鬆,接著卻有想哭的感覺。

  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麼能胡亂哭?那只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後,每個中午,雲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只是隔著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雲歌用過藥後,雲歌指了指屋中的籐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籐架。

  抹茶以為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才好下地。」

  雲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籐椅,

  抹茶終於會意,雖不明白雲歌想做什麼,仍依言把籐椅搬到紫籐架下擺好。

  雲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闔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聽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著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著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著,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於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籐架下的籐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裡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聽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裡面的人。

  於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於安不知道皇上和雲歌究竟怎麼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雲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籐椅,遂只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於安對劉弗陵低聲說:「皇上,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於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籐架下,一言不發地在籐椅上坐了下來。

  於安又是著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於安看得越發糊塗,只能揉著額頭,恨爹娘少生了兩個腦袋。

  ——————————————

  雲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為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

  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雲歌早已經躺得整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雲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著牆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裡根本不算什麼。

  雲歌沿著牆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著台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後的人忙扶住了她。

  雲歌本以為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為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著她,一手替她輕順著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唇角,她只覺心中酸痛,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台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著,眺望著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面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有空閒時,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這裡,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麼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麼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狡、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

  雲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

  她也全都研究過,翻著書,再對著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面見他?

  劉弗陵抬起了雲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雲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後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雲歌只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捨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雲歌卻一直睡不著,半夜裡聽到隱約的簫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雲歌輾轉反側了半晌,還是披了衣服起來。

  於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皇上?

  待到跟前,發現是雲歌。於安搖頭歎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雲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雲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只默默站著。

  於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帳一樣報給雲歌聽:

  少爺一直等著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裡,少爺睡不著時,就會吹簫,可翻來覆去卻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雲歌早已是淚流滿面。

  於安清了清嗓子,「雲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麼一回事情?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著欄杆,默默看著滿天繁星。

  聽到身後動靜,以為是於安,卻半天沒聽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雲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麼還沒有睡?這裡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雲歌靠著欄杆坐下,側頭望著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歷淡淡道來:

  「發繩被娘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尋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聽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心中劇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雲歌淡淡地講述著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著別人的故事。她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只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待過,可她扶著欄杆的手,拽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著雲歌的肩頭,讓她看著他,「你沒有違約,這只是……只是陰差陽錯。雲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麼,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後,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雲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願他罵她,寧願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麼可以背約?寧願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只是這樣看著她,面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雲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雲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隻小狼卻還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麼氣也該消了,只是可憐了小狼……」

  雲歌噗哧一聲,破涕為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雲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只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雲歌卻是因為心身皆傷,很多時候不願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面的於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雲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志,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著唇笑,他會凝視著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雲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面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閒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裡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雲歌閒時看著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剋,卻多是隻言片語,未成體系,雲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歎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庖廚」,文人墨客不會願意提筆去記錄廚房裡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雲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為後來人留一份資料,省的以後的人也邊看邊歎氣。

  雲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為日後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只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後,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的文章使用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註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後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

  滿幅小篆,彷如龍游九天,看得雲歌忍不住擊節讚歎:「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後,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麼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文強知也讓雲歌驚歎,他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裡面,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雲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後來,需要思索一會,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只要劉弗陵答對,雲歌就算輸,需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雲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雲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雲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雲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雲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鬥,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只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雲歌想著堆滿幾屋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後,看到雲歌歪在榻上翻書,聽到他進屋,眼睛抬都未抬,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於安剛想幫劉弗陵淨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逕直走到桌旁,拿起雲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無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著不如放棄,讓雲歌贏一次。雲歌生性好動,這個遊戲是怕她悶,所以才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著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剎那,恍然大悟,他是鑽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面,含了兩個人的名字,雲歌卻故意不說清楚。

  雖然雲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著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雲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僕兩人早已商量好。

  雲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杯茶給我。」

  立在簾子外的於安也帶了笑意,皇上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皇上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著炭爐,很平靜地研究著。

  雲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著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麼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雲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雲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只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於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

  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著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雲歌,雲歌喝了一口,頓了瞬,才勉強嚥了下去,微笑著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裡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於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去了?皇上以為他在煮粥嗎?

  於安有些心疼地暗歎,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只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於安此時忽地對雲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雲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雲歌此時才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雲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雲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於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嘗嘗。」

  於安和抹茶面面相覷,雲歌眉毛輕揚,笑瞇瞇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麼久,也該口渴了。」

  於安立即快步而進,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著茶杯,喝了一口,嘴裡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朵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雲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裡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動,只深深地看著雲歌。

  看雲歌面色怡然地品著茶。

  他想要拿過雲歌手中的杯子,雲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著雲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雲歌愣愣看著他,他淡淡一笑:「從今往後,有我在,不會讓你獨自一人吃苦。」

  雲歌心中一酸,裝作沒有聽懂他的話,抽了一塊絹帕給他,強笑著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著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於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只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只是偶爾咳嗽幾聲,不緊要。」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裡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髮所說的「綰髮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髮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熏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做歡顏,只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視了她會,忽地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麼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只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只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於安聽到皇上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皇上卻不許,於安無奈下只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台。

  「這是哪裡?」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歎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裡必須的生活物品,還有餘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像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聽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像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只是苦了於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只聽到前面的人一會大笑,一會驚歎,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麼單獨跑到這裡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於安,計上心頭,「於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於安敢說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瞇瞇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裡面的是我侄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於安神情一鬆,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是什麼,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裡面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看到人群內的東西,於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週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於安,表情各異。

  只見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於安劃清界限,小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群發出爆笑。

  兩隻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觔斗,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裡跑來兩隻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只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於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於安吩咐:「於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於大哥的一件善事。」

  於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面上雖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只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於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於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雲歌和他說話,他只嘴裡「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於安身邊,賠小心:「於大哥,我也不知道裡面是兩隻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於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隻猴子多可愛!」

  於安嗡聲嗡氣地說:「那麼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於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於安話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皇上可剛叫過他大哥,那皇上不就成了兩隻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面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於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回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麼了?」

  雲歌沒有回答,牽著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裡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還有小一點的醃菜罈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聽到外面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麼多,拽著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

  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面對面,好似緊緊擁抱著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塗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麼拉著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聽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玨,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玨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雲歌半點消息,她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歎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玨沉默了會,驀然一掌拍碎了身側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躲在水缸內的雲歌,身子不禁輕輕一抖。

  劉弗陵忙伸臂擁住她,好像要替雲歌把一切傷害都擋開。

  店堂內打瞌睡的夥計聽到動靜,出來探看,見人打碎了貨物,剛想大罵,可被孟玨的森寒視線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扔了片金葉給他:「沒你什麼事,滾回去睡你的覺。」

  夥計收起金葉,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縮到櫃檯下,閉上了眼睛。

  孟玨對劉病已說:「她是在這附近不見的,命人把附近的幾家店舖都搜一遍。」說完,孟玨親自開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將缸震成粉碎。

  雲歌一點都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權勢頂峰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擁抱親暱的還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為什麼還要找她?難不成他還以為她能與霍成君共侍一夫?

  劉弗陵看雲歌臉色蒼白,知道孟玨在她心中還是十分重要。正因為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面對,害怕自己的還在乎,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聽到陶器碎裂的聲音漸漸向他們的方向轉來,劉弗陵附在雲歌耳邊說:「你若不想見他,我去替你把他擋走。」

  雲歌搖搖頭。

  孟玨外表看著是溫潤君子,性格實際上十分桀驁,現在他連那層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見今日不翻遍了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會善罷甘休。陵哥哥只是個普通人,不懂一點功夫,哪裡擋得住孟玨?

  雲歌忽地抓住了劉弗陵的手,「你幫我圓個謊,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說我們已經定親了,讓他別再來找我……」

  劉弗陵眼中帶了幾分酸楚,溫和地打斷了雲歌的話,「雲歌,我們本就是有盟約的未婚夫妻。」

  雲歌語澀,不錯,他們早就是交換過信物,有過盟誓的……夫……妻!

  雲歌抓著劉弗陵的手變得無力,慢慢滑落,劉弗陵卻用力握住了她。

  腳步聲漸走漸近,雲歌心中零亂如麻,害怕傷痛恨怨,羞愧溫暖酸澀,全擠漲在胸間,撕著她,扯著她,一顆心就要四分五裂,只有握著她的那隻手,堅定地護著她。

  她用力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朝他一笑,雖未及完全展開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亂無措。

  雲歌聽到身旁的缸應聲而碎,知道下一個就是他們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等著面對孟玨。

  孟玨舉起手掌,正要揮下,忽然聽到一人笑叫道:「這不是孟大人嗎?」

  孟玨頓了下,緩緩回身,負著手也笑道:「於……」

  於安忙擺了擺手,「都在外面,不用那麼多禮了。我癡長你幾歲,孟大人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於兄吧!」

  孟玨笑著作揖,「恭敬不如從命,於兄怎麼在這裡?」

  於安笑著說:「出來辦些私事,經過這裡時,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說話。」

  孟玨笑著向外行去,「沒什麼大事,此店的夥計惹人眼煩,一時之氣。難得於大哥到外面一趟,若有時間,容小弟做個東道,喝幾杯。」

  孟玨和於安一邊談笑,一邊出了店門。

  他們前腳剛走,立即有太監進來接劉弗陵和雲歌,護送著他們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驪山。

  雲歌腦中思緒紛雜,於安和孟玨認識,而孟玨對於安顯然很忌憚,對於安的客氣程度不下對霍光,可於安不過是陵哥哥的管家。

  雲歌沉默地坐著,劉弗陵也一直沉默,只聽到馬蹄敲著山路的得得聲。

  回到別院住處,劉弗陵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雲歌,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雲歌拿著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燭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覺得只要我對人好,人也一定會對我好,我以誠待人,人自然也以誠待我,可後來知道不是的,這世上的人心很複雜,有欺騙、有猜忌、有背叛、有傷害。我不會去騙人,但我現在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雲歌抬眼看向劉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連你也騙我,我還能相信誰?我只想知道真實的一切,你告訴我。」

  劉弗陵靜靜凝視著雲歌。

  雲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裡面翻捲著萬千無奈。

  雲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興的,從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等日後……」

  劉弗陵搖了搖頭,「我的名字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劉陵二字中間還要加一個『弗』。」

  雲歌正在挑燭火的簪子跌落,打滅了燭火,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雲歌無意識地喃喃重複:「劉弗陵,劉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漢朝的皇帝同名呢!」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去握雲歌的手,入手冰涼,「雲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麼,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只覺得這個世界怎麼那麼混亂,陵哥哥怎麼會是皇帝?怎麼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對不對?」

  她眼巴巴地瞅著他,唯一企盼的答案顯然是「不是」。

  劉弗陵不能面對雲歌的雙眸,他去抱她,不顧她的掙扎,把她用力抱在了懷裡,「雲歌,我就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打著劉弗陵的胸膛,想推開他。

  劉弗陵緊緊抱著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讓她掙脫。

  雲歌打了一會,終是大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皇帝,不喜歡!你別做這個皇帝,好不好?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在山裡蓋一個房子,就我們清清靜靜地生活,你不是喜歡讀地誌奇聞嗎?現在的地誌多不全,我們可以親身去各處遊歷,搜集各地風土氣候傳說,還有食物,你寫一本地誌奇聞書,我寫一本食譜……」

  劉弗陵把雲歌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肩頭,眼中是深入心髓的無力和無奈,只一遍遍在雲歌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無可奈何,所以他一直盡量避免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製造他人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他在吃過竹公子的菜後,不想因為他是皇帝就選擇理所當然的擁有,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讓竹公子無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讓雲歌無可奈何,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卻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

  已是萬籟俱靜,雲歌卻忽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輕輕穿好衣服。

  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麼屬於她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劉弗陵為她謄寫的筆記裝進了懷裡。

  雲歌從窗戶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他的住處。

  那裡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他正在睡夢中。

  她想了那麼多年,又找了那麼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像的一模一樣,她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為什麼會是皇帝?

  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嗎?

  雲歌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她如今只想先躲開一切。

  自從受傷後,她的腦袋就好似沒有真正清醒過,一個驚訝還未完全接受,另一個驚訝就又來臨,她現在只想遠離所有的人和事。

  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劉弗陵已經靜靜立在她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裡面的任何東西。

  雲歌怔怔地看著劉弗陵,良久後,猛地埋下頭,想從他身側走過。

  「雲歌。」劉弗陵拿著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

  雲歌一瞥間,心中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一隻小小的蔥綠繡鞋躺在劉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瑩光。

  雲歌癡癡地伸手拿過,入手猶有餘溫,想來他一直貼身收藏。

  ……

  「好,我在長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滿天。

  同樣的星空下,站著同樣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過無數次的嗎?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苦澀?

  劉弗陵的視線落在雲歌手中的繡鞋上,「雲歌,我只要一年時間。等待了九年,至少請給我一段時間去聽你講故事。九年裡想必你又去過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瞭解你所做過的事情。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你我在這九年裡做了什麼,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

  雲歌語滯。怎麼可能不關心,不想知道?無數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時,會想陵哥哥在做什麼。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做什麼都記下來,想等到將來重逢時問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個時辰,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她?還有那些已經積攢了多年的話……

  劉弗陵從雲歌手中把繡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若還想走,我一定將珍珠繡鞋還你,我與你之間再無任何約定。但是現在,我要你履行你當年的誓言。」

  雲歌忽地側著腦袋笑起來,「陵哥哥,你真聰明。誰叫我當年是個小笨蛋,大了又是個大笨蛋?好!一年之約。」轉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後的今日,我走時,就不用你相送了。」

  劉弗陵負手而立,手中緊拽著繡鞋,望著雲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經進屋很久後,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頭,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羅密佈,恆久的美麗。

  如此星辰,如此夜。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19 AM

Chapter 4 窗含雙影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坐著漢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裡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溫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在,她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著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溫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後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上的,她甚至能從皇上周圍太監的眼睛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上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於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地淡淡看著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裡是什麼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后這個位置,當她只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後,宮裡的人一邊幸災樂禍於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暱,親暱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會忘記,學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局。

  當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時,她會細細描述給他們聽,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裡向外看,當看到車輿未沿著主山道向上,直去溫泉宮,反拐到側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麼回事?不是去見皇上嗎?」

  太監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該是給侍衛或者太監住的地方,皇上怎麼住這裡?但知道這些太監不會給她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髮髻都十分不妥當。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裡,她只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著她走到後園,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說:「皇后娘娘,皇上就在裡面,奴才就領路到這兒了。」說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於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韻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於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於安向她行禮,她忙讓於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於安笑著說:「皇上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雲姑娘見一下娘娘。」

  於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說的是讓雲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后見一下雲姑娘。於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於安。

  於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迴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著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於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後,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著她想要說話,卻看著他對面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雲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雲歌見過皇后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裡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著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著,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麼好玩的?沒想到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說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雲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著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於安言裡言外、明示暗示說了不少當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麼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她想到他是皇上,還有一個皇后時,卻總會覺得心裡很怪。

  雲歌見小妹一直站著,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后,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著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后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面而坐。

  小妹對雲歌說:「我叫上官小妹,雲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的雲歌拉坐到自己身側,雲歌掙著想躲開。一向順她心意的劉弗陵這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拉扯間,雲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蕩。

  兩人正較勁,雲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們,頓覺不好意思,只能順著劉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對小妹說:「你來得正好,今日你雲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後,只怕就不會再想吃宮裡的飯菜了。」

  雲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幹嗎說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說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後結果。

  雲歌看小妹低頭盯著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預測以後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裡學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並不真懂。皇上,的確如雲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說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頭凝視著雲歌,溫和地問:「要繼續下完嗎?」

  雲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說:「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麼?聽於安說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麼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瞬,也是低聲說:「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雲歌臉紅,「這是什麼菜?我不會做。」說著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著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麼不肯做給我吃?」

  雲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盪,「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雲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說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說有緣,她和他卻無數次陰差陽錯。現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雲歌心中所想,說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後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雲歌低下了頭,以後的事情?

  劉弗陵歎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雲歌的困擾太大,而他只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雲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說短很短,說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雲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該珍惜相聚的日子。雲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帳,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裡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麼帳?」

  想到當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雲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後想算帳時,再告訴你。」

  ———————————

  一晃而過間,從雲歌受傷到現在,劉弗陵在溫泉宮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說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國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長安。

  本想把雲歌留在驪山,可想著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後雲歌是否會願意留下,而他們倆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願意別離,所以哄著雲歌跟他回了長安。

  雲歌隨皇上回宮,如何安置雲歌讓於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後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后在住。別的殿要麼太遠,要麼太簡陋,要麼太不安全。

  於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雲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雲歌安排住處。

  於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的做法,再說皇上都已經決定,於安只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雲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只是一個簡單的回宮,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上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皇上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著皇上和上官皇后圓房,等著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機。

  按說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皇上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后圓房,百官已經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著皇上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著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後,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暱,霍光幾次暗示皇上是時候考慮子嗣,皇上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皇上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起來,想著雖然現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數。只是目前霍光大權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霍光如何反應,等著看那個女子是什麼結果。

  於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拚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雲歌面對凶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裡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拚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只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面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麼「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於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裡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倖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於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只在一個小殿裡打著雜。前兩日於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乾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於公公怎麼會突然把這麼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裡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麼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佈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塗抹牆壁,整個牆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溫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於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裡?」

  於安給熏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著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麼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於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麼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著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著「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說,回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麼關係,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麼關係?炎女為什麼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麼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裡,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麼?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於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於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回稟。

  劉弗陵聽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於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遊歷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於天下的結局,不禁長歎:「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心口如被針扎,不徐不緩,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裡面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遊走,一手握著她的一隻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玨的面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麼多苦楚。我現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係。」

  孟玨溫和地說:「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麼親暱?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麼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說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麼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兩隻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鬥,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麼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麼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雲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著隱隱的請求,雲歌卻只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裡可是皇宮!

  ————————

  溫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只是命於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於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只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閒。

  於安心歎,難怪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只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於安聽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鬆。

  不一會,聽到小太監在外面小聲說:「只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於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麼鎮靜。

  雲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於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隻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湧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艷。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麼都不要說,我什麼都明白。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說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於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Chapter 5 三帝星會

  劉病已拎著兩隻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只老母雞。」

  孟玨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沖沖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裡埋怨,心裡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麼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玨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聽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聽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裡究竟怎麼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玨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麼這麼盯著我?」

  孟玨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玨神色鄭重,想了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玨垂目歎氣。

  雲歌糊塗,他竟然也如此糊塗!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玨,你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皇上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裡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麼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麼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麼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玨只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玨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玨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裡?」

  孟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

  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玨是誰,今日之後,孟玨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玨,請皇上為孟玨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皇上選擇。皇上卻隨口封了孟玨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玨的良官賢臣,感歎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閒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玨竟然洋洋灑灑羅列了霍光二十餘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暴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

  都是些說重要吧,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麼?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麼人做大司馬,什麼人做大將軍,他們只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玨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折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聽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餘,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偶有見過孟玨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後,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玨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玨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玨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裡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玨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

  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玨把我們霍府玩弄於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上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後,微笑讚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玨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裡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侄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跡地除去孟玨,只是妹妹那裡……」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玨?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玨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上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上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麼?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玨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聽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麼好文采的人居然閒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侄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玨,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顫,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侄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面容露了幾絲疲憊,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碰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只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矍的面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髮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睛,只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裡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面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歎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麼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髮,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裡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玨,是你的眼光好。孟玨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麼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聽後,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玨說話。孟玨雖羅列了霍家二十餘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只是馭下不嚴。只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麼,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麼文章,到時只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玨,他日若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歎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麼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歷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聽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碰到什麼人要講,買了什麼新奇玩藝兒要講,吃了什麼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只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聽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麼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聽,我們聽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聽……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聽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後唱歌我們的駱駝都聽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麼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裡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只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面前,看他再怎麼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凶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竄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裡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滋滋」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麼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面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盡快把裡面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於安看皇上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

  雲歌表情些許落寞:「聽說大哥和許姐姐的孩子已經出世了,他們以前說要讓孩子認我做姑姑的。」

  劉弗陵問:「你說的大哥就是你認錯的那個人,劉病已?」

  雲歌點點頭。

  劉弗陵想了瞬,頭未回地叫道:「於安,去預備車馬,我們出宮一趟。」

  於安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天已要黑,又是倉猝出宮,不甚妥當。可是勸皇上不要出宮,顯然更不妥當,只能吩咐人去做萬全準備。

  於安扮作車伕,親自駕車,「皇上,去哪裡?」

  劉弗陵說:「劉病已家。」

  於安剛要揚鞭的手頓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點點頭,表示一定會謹慎小心。

  —————————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許平君早早做了飯吃,把炕燒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著。

  大門一關,管它外面天寒與地凍!

  兒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劉病已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兒子旁邊,看司馬遷的《史記》,細思劉徹執政得失。

  許平君伏在炕頭的小几上,拿著一根筷子,在沙盤裡寫著字,邊寫邊在心中默誦,十分專注。劉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覺,劉病已不禁搖頭而笑。

  屋外突然傳來拍門聲,劉病已和許平君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縮在家中避寒,極少有訪客,能是誰?

  劉病已剛想起來,許平君已經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隨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開門,一邊問著:「誰呀?」一邊拉開了門。

  門外一男一女並肩而立,氣宇華貴超拔。

  男子身披純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襲罕見的火紅狐狸皮氅,一個神情清冷,一個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協調中又透著異樣的和諧。

  許平君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雲歌對許平君笑眨了眨眼睛,側頭對劉弗陵說:「我定是吃得太多,長變樣了,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了!」

  許平君眼中有了淚花,一把就抱住了雲歌。她是真怕這一生再無機會彌補她對雲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雲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雲歌雖知道許平君見了她定會驚訝,卻未料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心中感動,笑著說:「做了娘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怎麼帶小孩呢?」

  許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淚擦去,挽住雲歌的手,把她拉進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誰來了?」

  劉病已放下書冊,抬眼就看到雲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隨在雲歌身後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頓變,竟是光腳就跳到了地上,身軀挺得筆直,一把就把許平君和雲歌拽到了自己身後。

  劉弗陵隨意立著,淡淡審視著劉病已。

  劉病已胸膛劇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備。

  氣氛詭異,許平君和雲歌看看劉弗陵,再看看劉病已,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竟劍拔弩張,病已的反應好像隨時要以命相搏的樣子。

  雲歌從劉病已身後走出,劉病已想拉,未拉住,雲歌已經站到劉弗陵身側,對劉弗陵說:「這就是病已大哥,這是許姐姐。」又對劉病已和許平君說:「他是……」看著劉弗陵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許平君並肩站到劉病已身側,握住劉病已緊拽成拳頭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見過這位公子一面。」

  劉弗陵對許平君微微一點頭,「上次走得匆忙,還未謝謝夫人指點之義。」

  許平君笑說:「公子太客氣了,公子既是雲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們的朋友。」說完,看向雲歌,等著她的那個許久還未說出口的名字。

  雲歌心虛地對許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許平君一怔,還有這樣介紹人的?一個大男人,無姓無名,又不是見不得人!劉弗陵卻是眼中帶了暖意,對許平君說:「在下恰好也姓劉,與尊夫同姓。」

  劉病已剛見到劉弗陵時的震驚已去,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劉弗陵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任何舉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應對。

  只是……他看了眼許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對不住她們,終是把她們拖進了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劉病已笑著向劉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讓許平君去簡單置辦一點酒菜,擺好几案,請劉弗陵和雲歌坐到炕上。火炕燒得十分暖和,劉弗陵和雲歌穿著大氅,都有些熱,劉弗陵伸手要替雲歌解開大氅,雲歌笑著閃身躲開,「我自己來,你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劉病已看著劉弗陵和雲歌,心內詫異震驚不解,各種滋味都有。

  雲歌脫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裡頭,伏在劉病已的兒子跟前看。小兒沉睡未醒,小手團成拳頭時不時還伸一下,雲歌看得咕咕笑起來,在小孩臉上親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許平君端著酒出來,一邊佈置酒菜,一邊說:「離說話還早著呢!你和病已都是聰明人辦糊塗事,他也整天對著孩子說『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現在就會叫爹,還不嚇死人?」

  劉弗陵忽然說:「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雲歌笑著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湊到劉弗陵身邊,讓他看。劉病已目不轉睛地盯著劉弗陵。

  劉弗陵低頭看了會孩子,解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合歡,放在孩子的小被子裡,「來得匆忙,未帶見面禮,這個就聊表心意。」

  許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趕忙推辭。

  劉弗陵笑對劉病已說:「算來,我還是這孩子的長輩,這禮沒什麼收不得的。」

  劉病已從雲歌手裡接過孩子,交給許平君,「我代虎兒謝過……謝過公子。」

  雲歌笑問:「虎兒是小名嗎?大名叫什麼?」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面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麼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劃,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聽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只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青時的經歷。」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於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面,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麼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麼?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總該讓你心裡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面的威嚴。他的來歷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麼來歷,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睛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歎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裡,「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想著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裡去?一會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只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上為什麼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復,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只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覆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只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麼會和皇上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鬥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上怎麼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只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只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係。

  許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裡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麼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必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上賜的那個「」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

  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和我的玉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只是覺得好笑,怎麼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一個就是皇族裡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王爺,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聽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侄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麼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只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在那裡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面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係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聽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只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的離去,方有今日的好?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20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2:29 AM 編輯

Chapter 6 夜半私語

  大清早,劉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許平君吃早飯,就有個陌生人上門找他。

  「請問劉病已劉爺在家嗎?」

  聽到來人說話,劉病已心中,自劉弗陵來後,一直繃著的弦喀喇喇地一陣轟鳴,該來的終是來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著行禮,劉病已忙回禮,笑說:「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禮。」

  七喜笑道:「劉爺好機敏的心思。我奉於總管之命來接你進宮,馬車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許平君聽到「進宮」二字,手裡的碗掉到地上,「光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劉病已回身對許平君說:「我去去就回,水缸裡快沒水了,你先湊合著用,別自己去挑,等我回來,我去挑。」

  許平君追到門口,眼淚花花在眼眶裡面打轉,只是強忍著,才沒有掉下。

  劉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隨七喜上了馬車。

  許平君扶著門框無聲地哭起來,心中哀淒,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裡的孩子好似感應到母親的傷心,也哭了起來,人不大,哭聲卻十分洪亮,許平君聽到孩子哭聲,驀地驚醒,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一切發生。

  進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玨。

  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馬車載著劉病已一直行到了宮門前的禁區,七喜打起簾子,請劉病已下車步行。

  劉病已下車後,仰頭看著威嚴的未央宮,心內既有長歌當哭的感覺,又有縱聲大笑的衝動。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他用另外一種身份,卑微地站在了這座宮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靜靜等了會,才提醒劉病已隨他而行。

  宮牆、長廊、金柱、玉欄……

  每一個東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東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夢中出現過,今日好似老天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證明他那些支離破碎的夢,是真實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員第一次進宮,宦官都會一邊走,一邊主動介紹經過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規矩,一則提醒對方不要犯錯,二則是攀談間,主動示好,為日後留個交情。

  今日,七喜卻很沉默,只每過一個大殿時,低低報一下殿名,別的時候,都安靜地走在前面。

  快到溫室殿時,七喜放慢了腳步,「快到溫室殿了,冬天時,皇上一般都在那裡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劉病已對七喜生了幾分好感,忙道:「多謝公公提醒。」

  ————————————

  未央宮,椒房殿。

  前來覲見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禮。

  小妹心裡十分彆扭,卻知道霍光就這個性子。不管內裡什麼樣子,人前是一點禮數都不會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如有針刺般地等著霍光行完禮,好趕緊給霍光賜座。

  霍光坐下後,小妹向兩側掃了一眼,太監、宮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嬌聲問:「祖父近來身體可好,祖母身體可好,舅舅、姨母好嗎?姨母很久未進宮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讓她多來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謝皇后娘娘掛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頭。

  先是宣室殿多了個女子,緊接著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還是「不好」呢?

  與其答錯,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決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一直不說話,輕歎了口氣,「皇后娘娘年紀小小就進了宮,身邊沒個長輩照顧,臣總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實在不該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這宮裡可就真沒有依靠了。」小妹仰著頭,小小的臉上滿是著急傷心。

  霍光猶豫了下,換了稱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這裡……歇過?」

  小妹又低下了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不在意地說:「皇帝大哥偶爾來看看我,不過他有自己的住處,我這裡也沒有宣室殿佈置得好看,所以沒在我這裡住過。」

  霍光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樣?宮裡的老嬤嬤們沒給你講過嗎?皇上就是應該住在你這裡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們說的,我不愛聽。我的榻一個人睡剛剛好,兩個人睡太擠了,再說,皇上他總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沒有人,才小聲說:「皇上像塊石頭,我不喜歡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側,表情嚴肅,「小妹,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小妹咬著唇,委屈地點點頭。

  「小妹,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悅他,努力讓他喜歡你。皇上對你好了,你在宮裡才會開心。」

  小妹不說話,好一會後,才又點點頭。

  霍光問:「皇上新近帶回宮的女子,你見過了嗎?」

  小妹輕聲道:「是個很好的姐姐,對我很好,給我做菜吃,還陪我玩。」

  霍光幾乎氣結,「你……」自古後宮爭鬥的殘酷不亞於戰場,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幫她,哪裡會輕易讓別的女子得了寵?何況小妹還是六宮之主,霍氏又權傾天下。現在倒好!出了這麼個不解世事、長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後宮可以成為歷朝歷代的異類了。

  小妹怯怯地看著霍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

  小妹長得並不像父母,可此時眉目堪憐,竟是十分神似霍憐兒。霍光想到憐兒小時若有什麼不開心,也是這般一句話不說,只默默掉眼淚,心裡一酸,氣全消了。

  小妹六歲就進了宮,雖有年長宮女照顧,可畢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會教,也不敢教,何況有些東西還是他特別吩咐過,不許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沒有同齡玩伴,一個人守在這個屋子裡,渾渾噩噩地虛耗著時光,根本沒機會懂什麼人情世故。

  霍光凝視著小妹,只有深深的無奈,轉念間又想到小妹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好處,她若真是一個心思複雜、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著小妹嗎?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此時倒有幾分慶幸小妹的糊里糊塗。

  霍光輕撫了撫小妹的頭,溫和地說:「別傷心了,祖父沒有怪你。以後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會照顧好你,你只要聽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點頭。

  霍光從小妹所居的椒房宮出來。

  想了想,還是好似無意中繞了個遠路,取道滄河,向溫室殿行去。

  滄河的冰面上。

  雲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熱火朝天地指揮著一群太監做東西。

  雲歌戴著繡花手套,一邊思索,一邊笨拙地畫圖。

  抹茶和富裕兩人在一旁邊看雲歌畫圖,邊唧唧喳喳。你一句話,我一句話,一時說不到一起去,還要吵幾句。

  雖然天寒地凍,萬物蕭索,可看到這幾個人,卻只覺得十分的熱鬧,十二分的勃勃生機。

  椒房宮內,雖然案上供著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著長青的籐,鳳爐內燃著玉凰香,可肅容垂目的宮女,陰沉沉的太監,安靜地躲坐在鳳榻內,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讓人只覺如進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會,才有人發現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靜氣地站好,給他行禮問安。

  霍光輕掃了他們一眼,微笑著,目光落到了雲歌身上。

  雲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驚,卻未顯不安,迎著霍光的目光,笑著上前行禮。

  霍光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俗,老夫真沒看走眼。」

  雲歌只是微笑,沒有答話。

  霍光凝視著雲歌,心中困惑。

  自雲歌在宣室殿出現,他已經命人把雲歌查了個底朝天,可這個女孩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沒有出身、沒有來歷、沒有家人,突然就出現在了長安,而且從她出現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先是劉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孟玨,女兒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頭爭孟玨。一個孟玨攪得霍府灰頭土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拿他無可奈何。

  她搖身一晃,又出現在了劉弗陵身旁。雖然不知道皇上帶她入宮,是真看上了她,還是只是一個姿態,無聲地表達出對霍氏的態度,用她來試探霍氏的反應。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誕下皇子,這個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無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覺得荒唐,權傾朝野、人才濟濟的霍氏竟然要和一個孤零零的丫頭爭鬥?

  也許把這場戰爭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間力量的角逐,會讓他少一些荒唐感。

  …………

  雲歌看霍光一直盯著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種心緒,笑向雲歌告辭。

  霍光剛轉身,雲歌就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事人一樣。

  富裕看霍光走遠了,湊到雲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麼,又猶猶豫豫地說不出來。

  雲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頭,「別在那裡轉九道十八彎的心思了,你再轉也轉不贏,不如不轉。專心幫我把這個東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經事情。」

  富裕笑撓撓頭,應了聲「是」,心下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後的日子經不得一點疏忽。

  ——————————

  未央宮,溫室殿。

  劉病已低著頭,袖著雙手,跟著七喜輕輕走進了大殿。

  深闊的大殿,劉弗陵高坐在龍榻上,威嚴無限。

  劉病已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

  「起來吧!」

  劉弗陵打量了他一瞬,問道:「你這一生,到現在為止,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

  劉病已呆住,來的路上,想了千百個劉弗陵可能問他的話,自認為已經想得十分萬全,卻還是全部想錯了。

  劉病已沉默地站著,劉弗陵也不著急,自低頭看折子,任由劉病已站在那裡想。

  許久後,劉病已回道:「我這一生,到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最快樂的事情,也許兒子出生勉強能算,可當時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還是喜多。」

  劉弗陵聞言,抬頭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苦笑了下,「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深知一個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個壞官也可以毀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見了不少貪官惡吏,氣憤時恨不得直接殺了對方,可這並非正途。遊俠所為可以懲惡官,卻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選賢良,才能造福百姓。」

  劉弗陵問:「聽聞長安城內所有的遊俠客都尊你一聲『大哥』,歷來『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過犯禁的事情?」

  劉病已低頭道:「做過。」

  劉弗陵未置可否,只說:「你很有膽色,不愧是遊俠之首。你若剛才說些什麼『淡泊明志、曠達閒散』的話,朕會賜你金銀,並命你立即離開長安,永生不得踏入長安城方圓八百里之內,讓你從此安心去做閒雲野鶴。」

  劉病已彎身行禮,「想我一個落魄到鬥雞走狗為生的人,卻還在夜讀《史記》。如果說自己胸無大志,豈不是欺君?」

  劉弗陵剛想說話,殿外的太監稟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溫室殿行來,就快到了。」

  劉病已忙要請退,劉弗陵想了下,對於安低聲吩咐了幾句,於安上前請劉病已隨他而去。

  不一會,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併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仕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制,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採用柔和政策壓制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聽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癒,小病卻仍很多的人,只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仕族有極深的關係,一般人只怕……」

  劉弗陵淡淡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面上卻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麼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閒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裡關於皇上何時臨幸皇后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麼回事情,「皇上若無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準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隻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裡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裡慌張撞到了哪裡,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裡。」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麼?我聽到你們說什麼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只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麼獨特,要麼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只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面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太監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面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裡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麼弄到了這麼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麼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麼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暱,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髮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髮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麼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裡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麼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裡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髮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麼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裡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麼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麼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后,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只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麼。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只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只怕「屍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麼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Chapter 7 德音不忘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麼垂目盯著地面,要麼雙眼直直盯著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后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只見皇后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后就是一個小人兒,穿得刻意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麼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幹,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裡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聽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麼?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后,而是代表著鉗制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裡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只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閒?」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裡,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致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傢俱,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聽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就好像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聽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聽。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麼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歎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只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麼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聽。」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宮裡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聽,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那你為什麼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佈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佈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於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后的宮殿中了,暈呼呼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后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麼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裡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面上依舊甜甜笑著。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藝,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硬,一會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只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后,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辟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迴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面。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監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著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松勁,改抓為推。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簾。

  那人披著黑貂皮斗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台,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於安,趕上前護著,唯恐冰面太滑,他會摔著。小妹的手顫抖著,只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面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雲歌定定看著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著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著落的心。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著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剎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著。

  雲歌忙扶著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杆,只要小心些,不會摔著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著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著,沿著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著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盪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只能沿著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著。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麼多,只是閉著眼睛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著,沉默地笑著。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麼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洩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舊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著天,滿面淚水地尖叫。橙兒和抹茶呆呆看著她,看著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雲歌高聲笑著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著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衝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著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著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只看冰面上,兩個人都穿著皮襖,如兩隻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睛,迷惘地看著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著雲歌,心裡腦裡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麼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只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麼都行。"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衝跑了。"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只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

  於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抬了下手,於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著,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著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著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監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麼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麼多宦官宮女面前,怎麼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裡面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後,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 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於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桿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衝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裡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鬆脫拽著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太監,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隻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麼?」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裡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麼樣子。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游弋於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杆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於她側後方,手裡拎著一壺燒酒, 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裡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裡是紅塵人間,那裡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係。」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裡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於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誇讚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雲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台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上深夜陪其同游,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製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麼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就不讓她叫小妹。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佈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於主位,霍禹、霍山坐於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於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范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范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范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太監和宮女都由於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麼被於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麼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於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於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宮廷總管,又得皇上寵信。這麼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於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上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上對於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盯。」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屍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於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於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裡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於安真正生了忌憚。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麼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麼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麼特別事情?」

  范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上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霍禹憋著氣問:「什麼是『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皇上究竟有沒有……睡……了她?」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個字硬生生地換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說:「根據侍衛觀察,皇上是歇息在那個宮女那裡了。」

  霍光淡淡地笑著,「這是好事情,皇上膝下猶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漢幸事。」

  屋內的眾人不敢再說話,都沉默地坐著。

  霍光笑看過他們,「還有事情嗎?沒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后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霍雲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上的人。」

  范明友道:「的確是於安總管安排的人,可聽說是宣室殿那個姓雲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麼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雲的丫頭生得什麼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聽她的了?」范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暱。」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鬆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雲歌,皇上晚上就歇在雲歌那裡,皇上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動?看來皇上是鐵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係都沒有。

  長幼有序,聖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製,若想越制奪嫡,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霍光的腳步停在牆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不是漢人鍛造風格,而是西域遊牧民族的馬上用刀。

  霍光書房內一切佈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只有衛伉回到了長安。

  他去城門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屍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屍首不存的噩耗。

  終於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帶給他的榮耀,同時意味著,他要面對一切的刀光劍影。

  從舉步維艱、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個「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棄了多少,失去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雲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雲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邊的那枚彎月正如他手中的彎刀。

  「卡噠」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著霍氏的血,那麼皇上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後宮,那麼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2:37 AM 編輯

Chapter 8 山雨欲來

  未央宮前殿為了除夕夜的慶典,裝飾一新。

  因為大漢開國之初,蕭何曾向劉邦進言「天子四海為家,非令壯觀無以重威」「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時的民貧國弱,還是文景時的節儉到吝嗇,皇室慶典卻是絲毫不省。此次慶典也是如此,劉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簡單,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卻是依照舊制,只是未用武帝時的裝飾風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時的佈置格局。中庭丹朱,殿上髹漆。青銅為沓,白玉為階。

  柱子則用黃金塗,其上是九金龍騰雲布雨圖,簷壁上是金粉繪製的五穀圖,暗祈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劉弗陵今日也要穿最華貴的龍袍。

  於安並三個太監忙碌了半個時辰,才為劉弗陵把龍袍、龍冕全部戴齊整。

  龍袍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

  龍冕上墜著一色的東海龍珠,各十二旒,前後各用二百八十八顆,每一顆都一模一樣。

  雲歌暗想,不知道要從多少萬顆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龍珠。

  劉弗陵的眼睛半隱在龍珠後,看不清神情,只他偶爾一動間,龍冕珠簾微晃,才能瞥得幾分龍顏,可寶光映眼,越發讓人覺得模糊不清。當他靜站著時,威嚴尊貴如神祇,只覺得他無限高,而看他的人無限低。

  雲歌撐著下巴,呆呆看著劉弗陵。

  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蕭何的用意。

  劉弗陵此時的威嚴和尊貴,非親眼目睹,不能想像。

  當他踏著玉階,站到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時。

  當百官齊齊跪下時。

  當整個長安、整個大漢、甚至整個天下都在他的腳下時。

  君臨天下!

  雲歌真正懂了幾分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權力和氣勢。

  以及……

  那種遙遠。

  於安稟道:「皇上,一切準備妥當。龍輿已經備好。。」

  劉弗陵輕抬了抬手,讓他退下。

  走到雲歌面前,把雲歌拉了起來,「你在想什麼?」

  雲歌微笑,伸手撥了下劉弗陵龍冕上垂著的珠簾,「我以前看你們漢朝皇帝的畫像,常想,為什麼要垂一排珠簾呢?不影響視線嗎?現在明白了。隔著這個,皇帝的心思就更難測了。」劉弗陵沉默了瞬,說,「雲歌,我想聽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如我喚你這般。」

  雲歌半仰頭,怔怔看著他。

  因兩人距離十分近,寶光生輝,沒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劉弗陵的每一個細小表情都纖毫畢現。漆黑眸子內盛載的東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並不遙遠。

  屋外於安細聲說:「皇上,吉時快到。百官都已經齊聚前殿。司天監要在吉時祭神。」

  劉弗陵未與理會,只又輕輕叫了聲:「雲歌?」

  雲歌抿了抿唇,幾分遲疑地叫道:「劉……劉弗陵。」這個沒有人敢叫的名字從口裡喚出,她先前的緊張、不適忽地全部消失。她笑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叫你,陵哥哥。」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胳膊向外行去,「這次負責慶典宴席的人是禮部新來的一位才子,聽聞有不少新鮮花樣,廚子也是天下徵召的名廚,你肯定不會覺得無趣。」雲歌聽了,果然立即生了興趣,滿臉驚喜,「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早和你說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發愁了。」

  雲歌不解,「什麼?」

  「宴席上不僅僅是我朝百官,還有四夷各國前來拜賀的使臣,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尋常,你去纏著廚子說話,禮部還不要天天給我上道折子斥責你?」已經行到龍輿前,劉弗陵再不能和雲歌同行。他卻遲遲沒有上車,只是靜靜凝視著雲歌。

  於安忙說:「皇上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妥當,六順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雲姑娘。」

  劉弗陵知道再耽誤不得,手在雲歌臉頰上幾分眷戀地輕撫了下,轉身上了車。

  雲歌心中也是說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沒留意到劉弗陵的動作。

  兩人自重逢,總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對,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內,卻被硬生生地隔開。

  瞥到一旁的抹茶對她擠眉弄眼地笑,雲歌才反應過來,劉弗陵剛才的舉動在這等場合有些輕浮了,好像與帝王威嚴很不符。雲歌臉微紅,對六順和富裕說:「走!我們去前殿,不帶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一定聽雲姑娘的話,雲姑娘讓笑才能笑,雲姑娘若不讓笑,絕對不能笑,頂多心內偷著笑……」雲歌卻再沒有理會抹茶的打趣,她心裡只有恍惚。

  一年約定滿時,離開又會是怎麼樣的滋味?

  司天監敲響鐘罄。

  一排排的鐘聲依次響起,沿著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鐘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眾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著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著眾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著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著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面,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孟玨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眾,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玨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玨大名,卻苦於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著打量孟玨。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跪拜完畢,藉著起身間,孟玨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裡,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迴避,撞了個正著,只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只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迴旋餘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太監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雖貴為皇后,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於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只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上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歷,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鬥雞**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運氣,聽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緣,竟被皇上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係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聽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裡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裡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孟玨將霍氏玩弄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麼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麼樣。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麼多幹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上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工夫。」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情。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於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於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太監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上,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台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太監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面前,笑說:「雲姑娘,這是皇上嘗著好吃的菜,命於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坐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餚,都是雲歌所坐席上沒有的。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侷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嚥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讚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Chapter 9 呦呦鹿鳴

  自武帝在位中期,衛青和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庭後,匈奴已經再無當年鐵騎直壓大漢邊陲的雄風。

  可自漢朝國力變弱,此消彼長,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頻頻騷擾漢朝邊境。

  除了來自匈奴的威脅,漢朝另一個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日漸強盛的遊牧民族——羌。

  漢人根據地理位置將羌人分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結十萬大軍,聯合匈奴,對漢朝發起進攻。

  雖然羌人最後失敗,可大漢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讓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囑四位托孤大臣務必提防羌人。武帝駕崩後,羌人見漢朝國力變弱、內亂頻生,對衛青和霍去病從匈奴手中奪走的河西地區垂涎三尺。河西地區碧草無垠,水源充沛。是遊牧民族夢想中的天堂,是神賜於遊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為了奪回河西地區,在西域各國,還有匈奴之間奔走遊說,時常對漢朝發起試探性的進攻,還企圖策動已經歸順漢朝、定居於河西地區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謀反。漢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暗鬥,尤其對軍事關隘河湟地區的爭奪更是寸步不讓,常常爆發小規模的激烈戰役。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來消滅漢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長,維持羌人在河湟地區的絕對多數。

  因為羌人的遊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對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並無統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各個部落漸有走到一起的趨勢。

  如果羌族各個部落統一,再和匈奴勾結,加上已經定居河西、關中地區的十幾萬匈奴人、羌人的後裔,動亂一旦開始,將會成為一場席捲大漢整個西北疆域的浩劫。所以當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和公主阿麗雅代表羌族各個部落上前向劉弗陵恭賀漢人新年時,百官驀地一靜,都暫時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爾嗒嗒。

  百官的靜,影響到女眷席,眾女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說話,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處,審視著異族王子克爾嗒嗒。雲歌卻是被阿麗雅的裝扮吸引,輕輕「咦」了一聲,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移目去看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個子不高,可肩寬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風,見者只覺十分雄壯。

  他向劉弗陵行禮祝賀,朗聲道:「都說大漢地大物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和天上星辰一樣燦爛的珠寶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讓我的舌頭幾乎不會說話,還有像雪山仙女一樣美麗的姑娘讓我臉紅又心跳……」許平君輕笑:「這個王子話語雖有些粗俗,可很逗,說話像唱歌一樣。」

  雲歌也笑:「馬背上的人,歌聲就是他們的話語。姐姐哦!他們的話兒雖沒有漢人雅致,可他們的情意和你們一樣。」雲歌受克爾嗒嗒影響,說話也好似唱歌。許平君知道雲歌來自西域,對胡人、番邦的看法與他們不太一樣,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說話。

  眾人聽到克爾嗒嗒的話,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爾嗒嗒的粗俗,自傲克爾嗒嗒話語中讚美的一切。劉弗陵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等著克爾嗒嗒的轉折詞出現。

  克爾嗒嗒笑掃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漢朝百官,那些寬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廣闊的藍天有雄鷹翱翔,無垠的草原有健馬奔跑,漢人兄弟,你們的雄鷹和健馬呢?」克爾嗒嗒說著一揚手,四個如鐵塔一般的草原大漢捧著禮物走向劉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輕顫。於安一邊閃身想要護住劉弗陵,一邊想出聲呵斥他們退下。

  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領——單于、可汗、酋長都要是英雄,才能服眾。克爾嗒嗒看到漢朝的皇帝竟然要一個宦官保護,眼內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個侍衛退下,卻不料劉弗陵盯了眼於安,鋒芒掃過,於安立即沉默地退後。四個鐵塔般的武士向著劉弗陵步步進逼,劉弗陵卻狀若不見,只看著克爾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緊貼到桌前,四個武士才站定。

  劉弗陵神態平靜,笑看著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緩地說:「天上雄鷹的利爪不見毒蛇不會顯露,草原健馬的鐵蹄不見惡狼不會揚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會把收翅的雄鷹當作大雁?把臥息的健馬認作小鹿?」劉弗陵用草原短調回答克爾嗒嗒的問題,對他是極大的尊重,可言語中傳達的卻是大漢的威懾。

  劉弗陵的恩威並用,讓克爾嗒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調迅速回答並質問他,可見這個皇帝對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十分瞭解。不論其他,只這一點,就讓他再不敢輕慢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漢朝皇帝。克爾嗒嗒呆了一瞬,命四個侍衛站到一邊。

  他向劉弗陵行禮,「天朝的皇帝,我們的勇士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珠寶,不是為了美酒,更不是為了美人,就如雄鷹只會與雄鷹共翔,健馬只會與健馬馳騁,勇士也只想與勇士結交。我們尋覓著值得我們獻上彎刀的兄弟,可是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結黨拉派、暗呈心機,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辯的文官儒生們霎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雲為首,受著父蔭庇護的年輕武官們則差點就掀案而起。

  劉弗陵面上淡淡,心裡不無黯然。

  想當年大漢朝堂,文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主父偃……

  武有衛青、霍去病、李廣、趙破奴……

  文星、將星滿堂閃耀,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讓四夷無話可說。

  而現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說最瞭解你弱點的就是你的敵人,何其正確!

  劉弗陵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面無表情地端坐於席上。

  今日宴席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會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繼而傳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劉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應下這場挑釁。似乎等著劉弗陵出了錯,他才會微笑著登場,在收拾克爾嗒嗒同時,也讓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賢。「木頭丞相」田千秋一貫是霍光不說,他不說,霍光不動,他不動。垂目斂氣,好像已經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將:霍禹、霍雲。

  ……

  劉弗陵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劉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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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病已心裡有一絲躊躇。

  但看到下巴微揚,面帶譏笑,傲慢地俯視著漢家朝堂的克爾嗒嗒,他最後一點躊躇盡去,這個場合不是過分計較個人利弊的時候。他對著劉弗陵的目光微一頷首,長身而起,一邊向前行去,一邊吟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劉病已邊行邊唱,衣袖飄然,步履從容。

  空曠的前殿,坐著木然的上百個官員,個個都冷漠地看著他,霍禹、霍山這些人甚至唇邊抿著一絲嘲諷。他的歌聲在寬廣的殿堂中,只激起了微微的回音,顯得勢單力薄。

  可他氣態剛健,歌聲雄厚,颯颯英姿如仙鶴立雞群,軒昂氣宇中有一種獨力補天的慷然,令人讚賞之餘,更對他生了一重敬意。《詩經》中的《鹿鳴》是中原貴族款待朋友的慶歌。

  宴席上的樂人中,有一兩個極聰明的已經意識到劉病已是想用漢人莊重寬厚的歌謠回敬羌人挑釁的歌聲。憋了一肚子氣的樂人看著羌族王子的傲慢,看著劉病已的慷然,幾個有荊軻之勇的人開始隨著劉病已的歌聲奏樂。剛開始只零零散散兩三個人,很快,所有的樂人都明白了劉病已的用意,同仇敵愾中,紛紛未有命令,就擅自開始為劉病已伴奏,並且邊奏邊唱。歌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一個

  兩個

  三個

  ……

  所有的樂者

  所有的歌者

  所有的舞者

  忘記了他們只是這個宴席上的一道風景,一個玩物,忘記了保家衛國是將軍們的責任,忘記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懲罰,他們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職務地一起唱歌。《鹿鳴》位列《小雅》篇首,可見其曲之妙,其勢之大。

  曲調歡快下充滿莊重,溫和中充滿威嚴。

  但更令人悚然動容的是這些唱歌的人。

  他們不會文詞,不能寫檄文給敵國;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

  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大漢的威嚴,不許他人踐踏。

  他們的身軀雖然卑賤,可他們護國的心卻是比所有屍位素餐的達官貴人都要高貴。

  他們為民族的尊嚴歌唱,他們在表達著捍衛家園的決心。

  到後來,劉病已只是面帶微笑,負手靜站在克爾嗒嗒面前。

  大殿內迴盪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鳴》之歌。

  上百個樂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肅容高歌。他們的歌聲在殿堂內轟鳴,讓所有人都心神震肅。劉病已雖只一人站在克爾嗒嗒面前,可他身後站立著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

  一曲完畢。

  克爾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內充滿震撼。

  有這樣百姓的民族是他們可以輕動的嗎?

  就連柔弱卑賤的舞女都會坦然盯著他的眼睛,大聲高歌,微笑下是凜然不可犯!

  劉病已向克爾嗒嗒拱手為揖:「我朝乃禮樂之邦,我們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聲愉悅他們思鄉的心,我們的弓箭刀戈只會出示給敵人。如果遠道而來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印證我們的友誼,我們也必定奉陪。」克爾嗒嗒遲疑,卻又不甘心。

  在來之前,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領面前,拍著胸脯保證過定會讓長安人永遠記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帶的四個人是從羌族戰士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根據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舉讓羌族各個酋領堅定信心,完成統一,共議大舉。劉病已見狀,知道雖已奪了克爾嗒嗒的勢,卻還沒讓他心死。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漢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願意與我比試一場,在下不勝榮幸。」

  克爾嗒嗒身後的勇士哲赤兒早已躍躍欲試,聽聞劉病已主動挑戰,再難按耐,忙對克爾嗒嗒說:「王子,我願意出戰。」克爾嗒嗒看向劉弗陵,劉弗陵道:「以武會友,點到為止。」

  於安忙命人清理場地,又暗中囑咐把最好的太醫都叫來。

  許平君自劉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聽聞劉病已要直接和對方的勇士搏鬥,心裡滋味十分複雜。

  作為大漢子民,對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釁和羞辱,她的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當她看到她的夫婿從殿下,緩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氣,慨然面對夷族王子,她的內心全是驕傲和激動。那個人是她的夫婿!

  許平君此生得夫如此,還有何憾?

  可另外一面,正因為那個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動和驕傲,還有擔心和害怕。

  雲歌握住許平君的手,「別怕!大哥曾是長安城內遊俠之首,武藝絕對不一般,否則那些遊俠如何會服大哥?」克爾嗒嗒笑對劉弗陵說:「尊貴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試,不如以三場定輸贏,將來傳唱到民間,也是我們兩邦友好的見證。」

  劉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請。諫議大夫孟玨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與羌族勇士切磋技藝。」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派一個文官迎戰?

  如果是霍光的命令,還好理解。

  可是皇上?就算孟玨得罪了皇上,皇上想借刀殺人,也不用在這個節骨眼吧?

  孟玨卻是一點沒有驚訝,他都已經知道當日長安城外的莫名廝殺中,碰到的人是於安、七喜他們,那麼皇帝知道他會武功,也沒什麼好奇怪。他微笑著起身、上前,磕頭、接旨。

  第三個人選?

  劉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這場和劉弗陵的暗中較量,自己又棋差了一著。

  當年,戾太子選出保護劉病已的侍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劉病已身處生死邊緣,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盡心學。後來他又混跡於江湖遊俠中,所學更是龐雜,「大哥」之名絕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劉弗陵都知道劉病已穩贏。

  霍光雖對孟玨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劉弗陵絕不會拿大漢國威開玩笑,所以劉弗陵對孟玨自然有必勝的信心,而他對劉弗陵的識人眼光絕不會懷疑。劉弗陵的劍走偏鋒,不但將劣勢盡化,而且憑借今日之功,劉弗陵將來想任命劉病已、孟玨官職,他很難再出言反駁。到了此際,霍光再不敢猶豫,正想為霍家子弟請戰。

  克爾嗒嗒身邊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彎身向劉弗陵行禮,「尊貴的皇帝,阿麗雅請求能比試第三場。」克爾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搶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這個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極好,二則她是個女子,只知道草原女兒剛健不比男兒差,卻未聽聞過中原女子善武,漢人若派個男子出來,即使贏了也是顏面無光,且看漢人如何應對。劉弗陵早已智珠在握,並不計較第三場輸贏。

  如果對方是男子,任由霍光決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戰,霍家的幾個子弟,雖然狂傲,但武功的確不弱。若能贏自然很好,不能贏也很好!

  可竟然是個女子。只覺的確有些難辦。

  想到於安親自教導的幾個宮女應該還可一用,可今日只有抹茶在前殿,再說若讓百官知道宮女會武,後患無窮。也許只能讓阿麗雅在女眷中任挑對手,權當是一次閨閣笑鬧,供人茶後品談。還未想定,忽地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皇上,奴婢願意和公主比試。」

  雲歌在下面看到劉弗陵躊躇不能決,遂決定自己應下這場比試。

  許平君想拉沒有拉住,雲歌已經離席,到殿前跪下請命。~

  劉弗陵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歌,心內有為難,有溫暖。這殿堂內,他終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於高處了。可雲歌的武功?

  雖然不太清楚,但和雲歌相處了這麼久,知道她看菜譜、看詩賦、讀野史,卻從未見過她翻宮廷內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沒有興趣的東西,豈會逼迫自己去做?!正想尋個借口駁回,可看她眼內,流露的全是「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事。」

  而克爾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撲的虎狼,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劉弗陵只得抬手讓雲歌起來,准了她的請求。劉弗陵瞟了眼下方立著的七喜,七喜忙藉著去問雲歌需要什麼兵器的機會,向雲歌一遍遍叮囑,「皇上心中早有計較,打不過就認輸,您可千萬別傷到了自己。」雲歌滿臉笑嘻嘻,頻頻點頭,「當然,當然。我可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七喜又問:「姑娘用什麼兵器?」

  雲歌撓撓頭,一臉茫然,「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七喜感覺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擦著冷汗離去。

  雲歌的出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連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緒複雜地看向了雲歌。

  許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時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親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飛到台上,與他們並肩而戰。可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點到即止」。雲歌全當孟玨不存在,只笑嘻嘻地和劉病已行了個禮,坐到劉病已身側,開始東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麗雅,一副全然沒把這當回事情,只是好玩的樣子。劉病已和孟玨無語地看著雲歌。雲歌三腳貓的功夫竟然也敢來丟人現眼?!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肯定早拎著她脖子,把她從哪來的,扔回哪去了。

  第一場是劉病已對哲赤兒。

  劉病已上場前,孟玨笑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劉病已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而去。

  哲赤兒嗡聲嗡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角和近身搏鬥,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麼,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角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鬥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只能在他拳風中閃躲。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只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只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劉病已卻大不一樣,只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只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美麗好看,可怎麼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髮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瞭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角和搏鬥,就心無旁騖的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它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懵了。想著他怎麼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面要打什麼,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麼打……

  劉病已藉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角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懵,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劉弗陵率先鼓掌讚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只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只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角搏鬥技藝。」因為他的誠摯,讓聽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讚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比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只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麼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合,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麼輸得有點面子。」「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遊症已經十分嚴重!」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後,卻又聽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只是一場遊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兇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比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麼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鬥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面。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只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只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鬥,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裡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瞭解。

  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只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鬥,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只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孟玨的這場比鬥,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鬥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睛微瞇,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闔,只護住面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拼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於刀下。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只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臟。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醜陋的一招劍法,只是快,令人難以想像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臟。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麼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至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倖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臟。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

  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臟,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比試,他只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勘勘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剎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睛內,凝視著別處。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於他眼睛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只餘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麼。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睜,定定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她的眼睛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迴盪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的腦海中,仍迴盪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看見他衝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上。只有居高臨下的於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麼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皇上,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麼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只能輕傷到王兄。」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只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劉弗陵宣佈:「這場比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面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歎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麼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麼辦?」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面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檯面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斗的人。k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只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只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斗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雲歌撓著腦袋,皺眉思索,十分為難的樣子。

  阿麗雅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平日用什麼武器,就用什麼。」

  雲歌抱歉地笑:「我會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時難以決定。嗯……就用彎刀吧!」

  彎刀雖然是遊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卻也是極難練好的兵器,雲歌竟然敢用彎刀對敵,想來武功不弱。聽雲歌話裡的意思,她的武藝還十分廣博,阿麗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內戒備,再不敢輕易動氣。雲歌又笑嘻嘻地說:「漢人很少用彎刀,恐怕一時間難找,公主可有合適的彎刀借我用用?」

  阿麗雅腰間就掛著一柄彎刀,聞言,一聲不吭地將腰間的彎刀解下,遞給雲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謹慎。雲歌不但藝高,而且心思細膩,不給自己留下絲毫不必要的危機。劉病已有些暈。

  雲歌她不誘敵大意,反倒在步步進逼?

  劉病已鬱悶地問裹好傷口後,坐過來的孟玨:「雲歌想做什麼?她還嫌人家武功不夠高嗎?」

  孟玨沒什麼慣常的笑意,板著臉說:「不知道。」

  雲歌拿過彎刀在手裡把玩著。

  「公主,剛才的比試實在很嚇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個不小心身上、臉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齡,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裡的情意還沒有表達就死掉了。我們不如文鬥吧!既可以比試武功高低,也可以避開沒有必要的傷害。」聽到身後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聲,劉病已徹底、完全地被雲歌弄暈了。

  雲歌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倒是第一次知道了,這丫頭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原來這麼高。她若唱情歌,會有人不接受嗎?劉病已苦笑。

  阿麗雅想到哥哥剛才的比試,瞟了眼孟玨脖上的傷口,心有餘悸。

  她雖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鋒利畢竟不能和彎刀相比。雲歌手中的彎刀是父王在她十三歲生日時,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鍛造給她的成人禮,鋒利無比。看雲歌剛才上台的動作,她的輕身功夫定然十分厲害,自己卻因為從小在馬背上來去,下盤的功夫很弱。若真被雲歌在臉上劃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雲歌的那句「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觸動了她的女兒心思,只覺思緒悠悠,心內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驚醒。她的情歌也沒有唱給心上人聽過,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應該唱給他聽一次。如果比試中受了傷,容貌被毀,那她更不會有勇氣唱出情歌,這輩子,只怕那人根本都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人……阿麗雅冷著臉問:「怎麼個文鬥法?」

  雲歌笑瞇瞇地說:「就是你站在一邊,我站在一邊。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過招。這樣既可以比試高低,又不會傷害到彼此。」聽到此處,孟玨知道雲歌已經把這個公主給繞了進去,對仍皺眉思索的劉病已說:「若無意外,雲歌贏了。」

  「雲歌那點破功夫,怎麼……」劉病已忽地頓悟,「雲歌的師傅或者親朋是高手?那麼她的功夫即使再爛,可畢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聰明,記住的招式應該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內力,沒有對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樣的把那些招式都比劃出來。」

  孟玨淡笑一下,「她家的人,只她是個笨蛋,她三哥身邊的丫鬟都可以輕鬆打敗克爾嗒嗒。」

  劉病已暗驚,雖猜到雲歌出身應該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間好奇起來雲歌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雲歌又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了長安。阿麗雅琢磨了一會,覺得這個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鬥中,不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條。」雲歌忙道:「公主說的十分有理。」又開始皺著眉頭思索。

  阿麗雅實在懶得再等雲歌,說道:「以你們漢朝的水漏計時。三滴水內出招,如不能就算輸。」

  雲歌笑道:「好主意。就這樣說定了。公主想選哪邊?」

  阿麗雅一愣,我好像還沒有同意吧?我們似乎只是在研究文鬥的可行性,怎麼就變成了說定了?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不妥,遂沉默地點了點頭,退到賽台一側。雲歌也退了幾步,站到了另外一側。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銅水漏,放到檯子一側,用來計時。

  雲歌笑問:「誰先出招呢?不如抽籤吧。當然,為了公平起見,製作簽的人,我們兩方各出一人……」雲歌的過分謹慎已經讓性格豪爽驕傲的阿麗雅難以忍受,不耐煩地說:「勝負並不在這一招半式。我讓你先出。」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裡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裡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阿麗雅認為誰先出第一招並不重要,應該說阿麗雅的認知完全正確,可是雲歌即將使用的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時,三哥所創。那年,三哥因病臥床靜養,閒時總是一個人擺弄圍棋。雲歌的圍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會下了,之前她總是不喜歡下,覺得費腦子。

  可因為想給三哥解悶,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學,認認真真地玩。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應過阿竹,會和她比試一次,阿竹為了能和三哥比試,已經苦練多年,不想願望就要成真時,三哥卻不能行動。雲歌本以為他們的約定應該不了了之,或者推後,卻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踐、有諾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個怪人,所以兩人還是要打,不過只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剛開始,阿竹的回招還是速度極快,越到後來卻越慢,甚至變成了雲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盤圍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剛揮出,三哥卻好似早就知道,連看都不看,就隨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面色如土。在一旁觀看的雲歌,只覺得三哥太無情,阿竹好可憐。三哥一邊和她下圍棋,一邊吃著她做的食物,一邊喝著二哥派人送來的憂曇酒。阿竹卻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將近一天,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隨手一個比劃就破解了,雲歌只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顧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裝想一想再出招。」比試的最後結果是,當阿竹想了三天的一個招式,又被三哥隨手一揮給破了時,阿竹認輸。阿竹認輸後,三哥問阿竹:「你覺得你該什麼時候認輸?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爺出第四十招時。」

  三哥很冷地看著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時,你就該認輸。這還是因為這次我讓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內就輸局已定。」阿竹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哥。三哥不再理會阿竹,命雲歌落子。

  三哥一邊和雲歌下棋,一邊淡淡說:「臥病在床,也會有意外之獲。與人過招,一般都是見對方招式,判斷自己出什麼。當有豐富的打鬥經驗後,能預先料到對手下面五招內出什麼,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門,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預料到對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讓對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雲歌的棋盤。

  三哥又說:「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誘』與『逼』。用自己的破綻『誘』對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餘諸路都是死路,只暗藏一個生門,『逼』對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誘』『逼』兼用,那麼我想讓他在何處落子,他都會如我意。他以為破了我局,卻不知道才剛剛進入我的局。」

  雲歌不服,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誘』說起來容易,卻是放羊釣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順帶佔了羊圈。至於『逼』,你再厲害,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把諸路封死。」三哥卻是看著阿竹回答問題:「若連護住羊的些許能耐都沒有,那不叫與人過招,那叫活膩了!碰到高手,真要把諸路封死的確不容易,不過我只需讓對手認為我把諸路都封死。何況……」

  三哥砰地一聲,手重重敲在了雲歌額頭上,不耐煩地盯著雲歌,「吃飯需要一口吃飽嗎?難道我剛開始不能先留四個生門?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

  雲歌揉著額頭,怒瞪著三哥。雲歌還記得自己後來很鬱悶地問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經全在你的預料中了,你還和我下個什麼?」

  三哥的回答讓雲歌更加鬱悶:「因為你比較笨,不管我『誘』還是『逼』,你都有本事視而不見,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盤不要,或直接衝進死門。和你下棋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笨!」雲歌一臉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卻是看著雲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阿竹後來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簡後編成了一套刀法。

  這就是被雲歌戲稱為「弈棋十八式」的由來。

  雲歌自問沒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內把對手誘導入自己的局,所以只能先出招,主動設局。阿麗雅抬手做了「請」的姿勢,示意雲歌出招。雲歌很想如阿竹一般華麗麗地拔刀,可是……

  為了不露餡,還是扮已經返璞歸真的高手吧!

  雲歌就如一般人一樣拔出了刀,揮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請君入局。

  雲歌的招式剛揮出,阿麗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雲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鬥。

  漫天刀影中。

  阿麗雅揚鞭入了雲歌的局。

  錯了!

  應該說入了雲歌三哥的局。

  賽台上的阿麗雅只覺自己如同進了敵人的十面埋伏。

  後招被封,前招不可進。左有狼,右有虎。一招開始慢過一招。

  雲歌卻依舊滿臉笑嘻嘻的樣子,輕輕鬆鬆、漫不經心地出著招。

  阿麗雅無意間出招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三滴水的時間,可是她身在局中,只覺殺機森然,根本無暇他顧。而於安、劉病已、孟玨、殿下的武將,都看得或如癡如醉,或心驚膽寒,只覺得雲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總覺得再難有後繼,可她的下一個招式又讓人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想大聲叫好。紛紛全神貫注地等著看雲歌還能有何驚艷之招,根本顧不上輸贏。阿麗雅被刀意逼得再無去處,只覺得殺意入胸,膽裂心寒。

  一聲驚呼,鞭子脫手而去。

  只看她臉色慘白,一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

  大家都還沉浸在這場比試中,全然沒想著喝彩慶祝雲歌的勝利,於安還長歎了口氣,悵然阿麗雅太不經打,以致沒有看全雲歌的刀法。嗜武之人會為了得窺這樣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會捨命挑戰。現在能站在一旁,毫無驚險地看,簡直天幸。於安正悵然遺憾,忽想到雲歌就在宣室殿住著,兩隻眼睛才又亮了。克爾嗒嗒自和孟玨比試後,就一直精神萎靡,對妹子和雲歌的比試也不甚在乎。

  雖然後來他已從雲歌的揮刀中,察覺有異,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覺得輸得十分心服。克爾嗒嗒上台扶了阿麗雅下來,對劉弗陵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尊貴的天朝皇帝,原諒我這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吧!雄鷹收翅是為了下一次的更高飛翔,健馬臥下是為了下一次的長途奔馳。感謝漢人兄弟的款待,我們會把你們的慷慨英勇傳唱到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願我們兩邦的友誼像天山的雪一般聖潔。」

  克爾嗒嗒雙手奉上了他們父王送給劉弗陵的彎刀,劉弗陵拜託他帶給中羌酋領一柄回贈的寶刀、還贈送不少綾羅綢緞、茶葉鹽巴。劉弗陵又當眾誇讚了劉病已、孟玨的英勇,賜劉病已三百金,孟玨一百金,最後還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

  對雲歌卻是含含糊糊地夾在劉病已、孟玨的名字後面,一帶而過。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歡喜地結束。原本設計的歌舞表演繼續進行。似乎一切都和剛開始沒有兩樣,但各國使節的態度卻明顯恭敬了許多,說話也更加謹慎小心。

  叩謝過皇上恩典,劉病已、孟玨、雲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

  他們下了台階,剛想回各自座位,克爾嗒嗒忽然從側廊轉了出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孟玨眼皮都未抬,自顧行路,「王子請回席。」一副沒有任何興趣和克爾嗒嗒說話的表情。克爾嗒嗒猶豫了一下,攔在孟玨面前。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冒生命之險,饒我性命?」

  「我聽不懂王子在說什麼。」說著,孟玨就要繞過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伸手要攔,看到孟玨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爾嗒嗒心內發寒,覺得自己在孟玨眼內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玨從他身邊走過。劉病已和雲歌走過克爾嗒嗒身側時,笑行了一禮。雲歌腦內思緒翻湧,她的困惑不比克爾嗒嗒王子少。孟玨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可是克爾嗒嗒也不會糊塗到亂說話……

  身後驀然響起克爾嗒嗒的聲音,「孟玨,他日我若為中羌的王,只要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劉病已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克爾嗒嗒,孟玨卻只是身子微頓了頓,就仍繼續向前行去。克爾嗒嗒對著孟玨的背影說:「你雖然饒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用族人的利益來報答個人恩情。我許這個諾言,只因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賜給我的使命是保護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面前,任你屠殺。將來你若來草原玩,請記得還有一個欠了你一命的克爾嗒嗒。」克爾嗒嗒說完,對著孟玨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孟玨早已走遠,回了自己的座位。劉病已一臉沉思。

  雲歌與他道別,他都沒有留意,只隨意點了點頭。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2:55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27 04:55 PM 編輯

Chapter 10  今生來世

  許平君看到雲歌,滿臉的興奮開心,「雲歌,我要敬你一杯,要替所有漢家女子謝謝你。有你這樣的妹子,姐姐實在太開心了。」

  雲歌笑接過酒杯,打趣道「我看呀!有我這樣的妹子,沒什麼大不了。有大哥那樣的夫君,姐姐才是真開心吧?」許平君朝劉病已那邊看了一眼,有幾分不好意思,臉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雲歌夾了一筷子菜,還未送入口,一個宮女端著杯酒來到她面前,「這是霍小姐敬給姑娘的酒。」雲歌側眸,霍成君望著她,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雲歌淡淡一笑,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就要飲,抹茶嚇得忙要奪,「姑娘,別喝。」

  雲歌推開了抹茶的手,抹茶又趕著說:「要不奴婢先飲一口。」

  雲歌嗔了抹茶一眼,「這酒是敬你,還是敬我?」說著一仰脖子,將酒一口飲盡。

  雲歌朝霍成君將酒杯倒置了一下,以示飲盡,微彎了彎身子,示謝。

  霍成君淡淡地看了她一瞬,嫣然一笑,轉過了頭。

  雲歌瞥到霍成君唇角的一絲血跡,手中的酒杯忽地千鈞重,險些要掉到地上。

  剛才她在殿下,看著殿上的一切,又是什麼滋味?她要緊咬著唇,才能讓自己不出一聲吧!可她此時的嫣然笑意竟看不出一絲勉強。雲歌心中寒意嗖嗖,霍成君已不是當年那個生氣時,揮著馬鞭就想打人的女子了。

  許平君盯一會怔怔發呆的雲歌,再偷看一眼淺笑嫣然的霍成君,只覺得滿腦子的不明白。

  雲歌不再和孟大哥說話,霍成君見了孟大哥,一臉漠然,好似從未認識過。可是霍成君和雲歌……孟大哥好像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感覺?還有雲歌和皇上的關係……

  許平君只覺得有一肚子的話想問雲歌,可礙於雲歌身後的宮女和太監,卻是一句不能說,只能在肚子裡徘徊。

  許平君想到今非昔比,以前兩人可以整天笑鬧,可雲歌現在居於深宮,想見一面都困難重重。若錯過了今日,再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雲歌在長安城孤身一人,只有自己和病已是她的親人。

  他們若不為雲歌操心,還有誰為雲歌操心?想到這裡,許平君輕聲對雲歌說:「第一次來皇宮,還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雲歌,你帶我見識一下皇宮吧!」雲歌微笑著說:「好。」

  抹茶在前打著燈籠,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離開了宴席。

  一路行來,鼓樂人聲漸漸遠去。遠離了宴席的繁華,感受著屬於夜色本來的安靜,許平君竟覺得無比輕鬆。雲歌笑問:「姐姐以前還羨慕過那些坐在宴席上的夫人小姐,今日自己也成了座上賓,還是皇家最大的盛宴,感覺如何?」

  許平君苦笑:「什麼東西都是隔著一段距離看比較美,或者該說什麼東西都是得不到的時候最好。得不到時,想著得不到的好,得到後,又開始懷念失去的好。這天底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

  雲歌哈的一聲,撫掌大笑了出來,「姐姐,你如今說話,句句都很有味道,令人深思。」

  許平君被雲歌的嬌態逗樂,自嘲地笑道:「你說我這日子過的,一會兒入地,一會兒上天,人生沉浮,生死轉瞬,大悲大喜,短短幾月內就好似過了人家一輩子的事情,你還不許我偶有所得?」
  
  雲歌聽許平君說得話外有話,知道她礙於抹茶和富裕,很多話不能說,遂對抹茶和富裕吩咐:「抹茶,今晚的月色很好,不用你照路了,我看得清。我想和許姐姐單獨說會兒話。」抹茶和富裕應了聲「是」,靜靜退了下去,只遠遠跟著雲歌。

  許平君聽雲歌話說得如此直接,不禁有些擔憂,「雲歌,你這樣說話,好嗎?若讓皇上知道……」雲歌笑吐舌頭:「沒事的。就是陵哥哥在這裡,我們姐妹想單獨說話,也可以趕他走。」

  許平君呆呆看了會兒雲歌,「雲歌,你……你和孟大哥……」

  雲歌的笑一下黯淡了下來,「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姐姐,我們以後不要再提他,好嗎?」

  「可是……雲歌,孟大哥雖然和霍小姐來往了一段日子,可是他現在……」

  雲歌一下摀住了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姐姐,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可是你若再說他,我就走了。」許平君無奈,只得說:「好了,我不說他了,我們說說你的『陵哥哥』,總行吧?」

  許平君本以為雲歌會開心一點,卻不料雲歌依然是眉宇緊鎖。

  雲歌挽著許平君的胳膊默默走了一段路,方說:「我也不想說他。我們講點開心的事情,好不好?」

  許平君道:「雲歌,你在長安城裡除了我們再無親人,你既叫我姐姐,那我就是你姐姐。皇宮是什麼地方?你人在這裡頭,我就不擔心嗎?有時候夜深人靜時,想到這些事情,想得心都慌。病已的事情、還有你……我都不明白,我們不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嗎?怎麼就糊里糊塗全和皇家扯上了關係?真希望全是夢,一覺醒來,你還在做菜,我還在賣酒。」

  「姐姐已經知道大哥的身份了?」

  「你大哥告訴我的。以他的身份,他不想著避嫌,現在居然還去做官,雲歌,你說我……」許平君的聲音有些哽咽。

  雲歌輕歎了一口氣,握住了許平君的肩膀,很認真地說:「姐姐,我知道你怕皇上會對大哥不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陵哥哥絕對不是在試探大哥,也不是個大哥設置陷阱。陵哥哥究竟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他絕不會無故傷害大哥。」許平君怔怔地看著雲歌。

  這個女孩子和她初識時,大不一樣了。以前的天真稚氣雖已盡去眉梢眼角添了愁緒和心事,可她眼內的真誠、坦蕩依舊和以前一樣。許平君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雲歌微笑:「姐姐更要相信大哥。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行事自有分寸,不會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開玩笑。許平君笑了笑,憂愁雖未盡去,但的確放心了許多,「難怪孟……雲歌,我都要嫉妒皇上了,雖然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我看你心中最信任的人倒是皇上。」

  雲歌的笑容有苦澀,「姐姐,不用擔心我。我很小時就認識陵哥哥了,只是因為一點……誤會,一直不知道他是漢朝的皇帝。所以我在宮裡住著,很安全,他不會傷害我的。」

  「可是……今天晚上倒也不算白來,見到了上宮皇后,回去可以和我娘吹噓了。雲歌,你會一直住下去嗎?你會開心嗎?」雲歌聽到許平君特意提起上宮皇后,靜靜走了會兒,方輕聲說:「我和陵哥哥有約定,一年後,我可以離去。」許平君只覺得皇上和雲歌之間,是她無法理解的。

  雲歌對皇上的感情似乎很深,卻又似乎極遠;而皇上又究竟如何砍雲歌?若說喜歡,為什麼還會讓她走?若說不喜歡,卻又對雲歌如此小心體貼?雲歌丟開了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笑問:「許姐姐,你娘知道大哥的身份了嗎?現在可真正應驗了當初算的命了。」

  許平君想到她娘若有一日知道劉病已身份是的臉色,也笑了出來,「我可不敢和她說,她如今可高興得意著呢!逢人就說女婿得了皇差,日日跟著霍大司馬辦事,當時我生孩子坐月子時,她都沒怎麼來看過我,這段日子倒是常常上門幫我帶虎兒,還時不時地拿些雞蛋過來。她若知道了真相只怕要掐著我的脖子,逼我把吃下的雞蛋都給她吐出來,再立即給病已寫封休書 ,最好我也申明和他並無母女關係。」一邊說著,許平君還做了個她娘掐著她脖子,搖著她,逼她吐雞蛋的動作。

  雲歌被逗得直笑,「伯母也很好玩兒了,她這般直接的心思雖然會讓人難堪,其實倒是好相處。」

  許平君頷首同意,「是啊!經歷的事情多了,有時候看我娘,倒是覺得她老人家十分可愛。以前看我娘那樣對病已,病已總是笑嘻嘻的,見了我娘依舊伯母長、伯母短,絲毫不管我娘的臉色,那時我還常常擔心病已是不是心裡藏著不痛快,現在才明白,我娘這樣的人實在太好應付了,哪裡值得往心裡去?唉!我如今是不是也算心有丘壑、心思浮沉了?」

  雲歌笑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許平君的問題。雲歌和許平君沿著千點側面的青石道,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到了滄河。

  雲歌說:「那邊有我用冰鑄的一個高台,很好玩。雖然姐姐對玩沒什麼興趣,不過從那裡應該可以俯瞰現在前殿的盛宴,還是值得過去看一看。」

  拋開之前被人戲弄的不快,前殿的繁華、綺麗其實很讓許平君驚歎,只是一直緊張地不敢細看。聽聞可以俯瞰百官盛宴,許平君忙催雲歌帶她去。兩人沿著雲梯攀援而上。抹茶和富裕知道上面地方有限,何況許平君和雲歌料興正濃,肯定不想他們打擾,所以守在底下。許平君站到高處,只見萬盞燈火,熠熠閃爍,人影歌舞,綽約生姿,宛如蓬萊仙境。

  因為隔得遠,只能偶爾順著風勢,聽到若有若無的絲竹鐘磬聲,更讓人添了一重曼妙的聯想。

  兩人置身空曠的滄河上,頭頂是青黛天空,對面是蓬萊仙境,只覺得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

  雲歌忽聽到身後悉悉簇簇的聲音,還以為是抹茶,笑著回頭;「你也上來了?快過來看,像仙境一樣美麗。」確實兩個個不認識的男子,隔著一段距離,已經聞到刺鼻的酒氣。雲歌立即叫道:「抹茶,富裕。」底下無人回答,她的聲音被死寂的夜色吞沒。

  雲歌立即催許平君坐下,「姐姐,快點坐下,沿著這個滑道滑下去。」

  許平君看到那兩個男子,知道事情不對,忙依照雲歌的話,趕緊坐下,卻看到距離地面如此高,遲疑著不敢滑下。當先而上的男子,一副公子打扮,看著雲歌,眼睛一亮,笑著來抓雲歌,「馮子都倒是沒有哄我,果然是個美人!」另一個男子伸手去拽許平君,「小乖乖,想跑,可沒那麼容易。」

  雲歌在許平君背上踢了一腳,將她踢下去。可許平君的身子剛落下一半,就被大漢抓住了胳膊,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許平君也是個急脾氣的惡人,一邊高聲呼救,一邊毫不示弱地用力一隻手去抓打那個漢子。

  大漢一個疏忽,臉上就被許平君抓了幾道血痕。大漢本就是粗人,又是個殺人如砍柴的軍人,怒氣夾著酒氣沖頭,手下立即沒了輕重,抓著許平君的胳膊猛地一揮,「啪」的一聲響,許平君被他甩打在冰柱上。只聽得幾聲清楚的「卡嚓」聲,許平君的胳膊已經摔斷,胸骨也受傷,巨痛下,許平君立即昏了過去。

  雲歌本想藉著小巧功夫拖延時間,一邊和男子纏鬥,一邊呼救,等許平君滑下後,她也立即逃生。不料許平君被大漢抓住,她的打算落空。雲歌看到許平君無聲無息的樣子,不知她是死是活。心內驚痛,卻知道此事不可亂了分寸,厲聲喝問:「你們可知我是誰?就不怕滅族之禍嗎?」雲歌對面的男子笑道:「你是宮女,還是個很美麗的宮女,不過你的主子已經把你賞給我了。

  說著左手一掌擊出,逼雲歌向右,右手去抱雲歌。卻不料雲歌忽地蹲下,他不但沒有抓到雲歌,反被雲歌掃了一腳。他功夫不弱,可是已有五分醉意,本就立腳不穩,被雲歌踢到,身子一個踉蹌,掌上的力道失去了控制,將檯子左側的欄杆擊成了粉碎。

  雲歌看到那個抓著許平君的大漢搖了搖許平君,看許平君沒有反應,似想把許平君扔下高台,雲歌駭的臉色慘白,叫道:「我是皇上的妃子,哪個主子敢把我賞人?你若傷了那個女子,我要你們九族全滅,不,十族!」漢子雖然已經醉得糊塗了,可聽到雲歌那句「我是皇上的妃子」,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拎著許平君呆呆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雲歌前面的男子呆了一呆,笑起來,「假冒荒皇妃,可也是滅族的大禍。除了皇后,我可沒聽說皇上還封過哪位妃子。」一邊說著,一邊腳下不停地逼了過來。

  那個莽漢雖沒完全聽懂男子說什麼,可看男子的動作,知道雲歌說的是佳話,呵呵一笑,「小丫頭片子,膽子倒……倒大,還敢騙你爺爺?」說著,就把許平君扔了出去,想幫男子來抓雲歌。許平君的身子如落葉一般墜下高台,雲歌心膽俱裂,淒厲地慘呼,「許姐姐!」

  孟玨瞥到雲歌和許平君離席。心思微動,也避席而出。

  雲歌在宮內來往自如,可孟玨一路行來卻需要迴避侍衛,和暗中保護雲歌的宦官,所以孟玨只能遠遠隨著她。幸好看雲歌所行的方向是去往滄河那裡十分清靜,只偶爾有巡邏經過的侍衛,孟玨再不著急,決定繞道而去。在屋簷廊柱的暗影中穿繞而行,突然一個人擋在了孟玨身前。

  孟玨手中蓄力,看清是劉病已,又鬆了勁,「讓開。」

  劉病已未讓路。

  「百姓心中正氣凜然的諫議大夫不顧國法禮儀,私會皇上殿前侍女,霍光若是知道了,定會十分高興,送上門的一石二鳥。」孟玨冷笑一聲:「那也要霍光的耳目有命去回稟。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揮掌,想逼開劉病已。劉病已身形不動,一邊與孟玨快速出招,一邊說:「雲歌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你就不為她考慮嗎?」孟玨招式凌厲,微笑著說:「這是皇上該考慮的問題,他既有本事留,就該有本事護。」

  兩人仍在纏鬥,在隱隱的鼓樂聲中,突然遙遙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呼「許姐姐」。

  孟玨和劉病已聞聲,同時收掌,縱身向前,再顧不上掩藏身形,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滄河。

  未行多久,就有侍衛呵斥:「站住!」

  劉病已身形稍慢,匆匆解釋:「大人,在下乃朝中官員,聽到有人呼救……」

  孟玨卻是身形絲毫未停,仍快速前行。

  暗處出現很多侍衛,想要攔截孟玨。孟玨立即和他們打了起來。

  孟玨幾招內就將一個侍衛斃於掌下,侍衛叫道;「你身著我朝官服,私闖宮廷還殺宮廷侍衛,難道想謀反嗎?」孟玨隨手取過已死侍衛手中的劍,直接一劍刺向了說話的侍衛。

  劍芒閃動間,說話的侍衛咽喉上已經多了一個血洞,大瞪著不相信的眼睛倒了下去。

  孟玨冷笑:「想謀反的恐怕是你們。病已,我去救人,你立即回去於安,通知皇上。」

  滄河附近幾時需要這麼多侍衛看護了?

  雲歌的慘呼,她和孟玨隔著那麼遠都已經隱隱聽到,這幫侍衛守在滄河附近,卻一無反應!

  劉病已本想著他們出現後,這幫侍衛能有所忌憚,趁勢收手,他也就裝個不知道,彼此都順台階下,卻不料這些侍衛毫無顧忌。他知道今晚此事危險萬分,對孟玨說了一聲「平君就幫托你了」,迅速轉身,從反方向突圍。

  ------------

  「許姐姐。」

  雲歌慘叫中,想都沒有多想,就朝許平君撲了過去,只想拽住許平君。

  先飛燕點水,再嫦娥攬月,最後一個倒掛金鐘。

  雲歌這輩子第一次把武功融會貫通得如此好。終是沒有遲一步,雙手堪堪握住了許平君的雙手,雙腳倒掛在檯子右側的欄杆上。欄杆只是幾根冰柱,先前男子一章擊碎了左面欄杆時,右面的欄杆已經有了裂紋,此時再受到雲歌的撞擊和墜壓,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到冰柱斷裂的聲音。上有敵人,下是死地,竟然沒有活路可走,雲歌一瞬間,深恨自己怎麼想起來建造這個東西。

  男子聽到冰柱斷裂的聲音,如看已入網的魚,不再著急,笑道:「果然是個帶刺的玫瑰。你若叫我幾聲哥哥,我就就你上來。」

  雲歌此時因為身體倒掛,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高台下的情形。竟然看到檯子,還有滑道底下佈滿了裂痕,甚至碎洞,而且需素擴大中。架在檯子一旁的雲梯也早就不見。

  雖然整個「冰龍」受到他們打鬥的衝擊,但絕對不可能斷裂得如此快。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剛才他們在上面纏鬥時,有人在底下已經破壞了整個冰龍。雲歌冷笑:「馬上要見閻王了,還色心不減,真是其志可讚,其勇可嘉,其愚可歎!」

  她打量了一眼那個已經碎裂得馬上就要倒塌的滑道,想著如果把許平君扔過去。許平君的身子就會落在滑道上,即使滑到開始倒塌,那她也是順著滑道遍滑遍墜,藉著滑道,她下墜之力應該能化解部分,活命的機會也許還有一半。

  不過,雲歌此時全身的著力點都在腳上,她若想使力把許平君扔過去,必定會使腳上的墜力加大,那麼她勾著的欄杆就有可能會受力碎裂。雲歌看著底下的冰面,有些眼暈,摔死是什麼滋味?肯定不太好看吧!可是……

  她不想死,她想活著,還有許多事情……

  聽到冰層斷裂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她猛下了決心,能活一個是一個!

  何況此事是她拖累了許平君,許平君受的乃是無妄之災。

  正想使力,突然瞥到一個極其熟悉的人在冰面上飛快地掠過來。他身後還有十來個禁軍侍衛試圖阻擋,想要捉拿住他。只看到他原本齊整的衣袍上,竟是血跡斑斑。

  雲歌有些恍惚,最後一面見到是竟是他嗎?倒有些分不清是悲是喜。

  孟玨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懸在高台邊緣,搖搖欲墜,心如炭焚,叫道:「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等他?

  等到了又能如何?

  此時已是大廈將傾,非人力能挽救了。

  雲歌感覺到腳上的冰柱在碎裂,遙遙地深看了一眼孟玨,雙臂用力,身子如鞦韆一般蕩悠起來,待蕩到最高點,猛地將許平君朝側方的滑道扔了出去。隨著許平君的飛出,雲歌掛腳的冰柱斷裂,雲歌身子驀地下墜。

  一直緊盯著她的孟玨,身形頓時一僵,臉色慘厲的白,驀然大叫一聲「雲歌」,手中劍鋒過處,鮮血一篇,在紛紛揚揚的血霧中,孟玨若飛箭一般雞翅向龍台。

  雲歌穿的裙子,下擺寬大,裙裾隨風飄揚,當雲歌蕩到最高處,突然墜下時,高台上殘餘的欄杆勾出了裙裾,雲歌下墜的身形又緩緩止住。可是斷裂的欄杆,參差不齊,有的地方尖銳如刀刃,絹帛在墜力下,一點點撕裂,在絹帛撕裂的聲音中,雲歌的身子一點點下落。就在這時,似從極遠處,傳來另一個人的呼聲,「雲歌——」

  雲歌歎息,陵哥哥,你不該來的!我不想你看見我的醜樣。

  雲歌下方的孟玨卻是面容平靜,眼內翻捲著墨般漆黑的巨浪,他甚至微笑著,看向了雲歌,

  揚聲說道:「我絕不會讓你死。」

  這一刻,雲歌覺著她不再怨恨孟玨。孟玨固然帶給她很多痛苦,可他也給了她許多快樂。那些生命中曾經歷的快樂,不能因為後來的痛苦就否認和抹殺。她的生命畢竟因他而絢爛過。雲歌凝視著孟玨,對她微笑。

  笑意盈盈,一如最初的相逢。

  孟玨叫:「雲歌。」

  雲歌卻沒有再看他,而是望向了遠處的那抹人影,眷念中是心疼。

  在這一刻,自己的心分外清明,生命的最後一瞬,她只想看著他,她的遺憾也全是為他。

  陵哥哥,不要再深夜臨欄獨站,不要再看星星,不要再記得我……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捨不得,淚意從心中蔓延到眼中。

  一顆,一顆,又一顆……

  眷念,不捨,後悔,遺憾。

  原來自己竟蹉跎了那麼多共聚的時光。

  人世間可真有來世?若真有來世,她一定會多幾分義無返顧……

  掛在冰稜上的裙裾完全撕裂,雲歌若隕落的星辰一般墜向地面。

  就在這時,「轟隆」幾聲巨響,整座「冰龍」也開始從頂坍塌,大如磨盤,小如飛雪的冰塊四散而裂,宛如雪崩一般,震天動地地開始砸落。雲歌望著劉弗陵,慢慢閉上了眼睛,珠淚紛紛,任由生命中最奢侈的飛翔帶她離去。

    ————————————————

  雲歌雖然把許平君扔到了滑道上,可有一點是她沒有考慮到的。

  當龍身倒塌時,會有斷裂成各種形狀的冰塊砸落。許平君因為有龍身的緩衝,墜落的速度遠遠慢於冰塊墜落的速度,這正是雲歌所想到可以救許平君命的原因,此時卻也成了要許平君命的原因。墜下的冰塊,有的尖銳如刀劍,有的巨大如磨盤,若被任何一塊砸中,已經受傷的許平君必死無疑。

  左邊:

  雲歌若秋後離枝的楓葉,一身燃燒的紅衣在白雪中翩翩飛舞,舞姿的終點卻是死亡。

  右邊:

  許平君一襲柔嫩的黃裳,若雪中春花,可嬌嫩的花色隨時會被刺穿身體的冰塊染成緋紅。

  而劉病已和劉弗陵仍在遠處。

  說時遲,那時快,只看孟玨仰頭深看了一眼雲歌,判斷了一下時間後,視線又立即掃向許平君。

  他視線游移,手下卻一刻未閒,左手掌勢如虹,右手劍刃如電,觸者即亡。同時間,孟玨足尖用力,將腳下的屍體踢向許平君,一個差點打到許平君的冰劍刺中屍體,改變了落下的角度,斜斜從許平君身側落下。

  又一個侍衛,不一樣的動作,一樣的鮮血。屍體又準確地撞開了一個即將撞到許平君的冰塊。

  再一個侍衛,再一次鮮血的噴濺……

  在一次次揮劍中,孟玨抬眸看向雲歌。

  雲歌墜落的身資很是曼妙,衣袂飄揚,青絲飛舞,像一隻美麗的蝶。

  在蝴蝶翩飛的身影中,孟玨的眼前閃過弟弟離去時的眷念,母親死時的不能瞑目,驚聞二哥死訊時的錐心之痛……他絕不會再承受一次親愛之人的生命在他眼前遠離。即使化身閻羅,也要留住他們。劍刃輕輕滑過,鮮血灑灑飛揚。

  ……

  此時,雲歌已經落下了一大半距離,孟玨估摸了下雲歌的速度,抓起一具屍體,以一個巧妙的角度,避開雲歌要害,將手中的屍體擲向雲歌。

  同時腳下用力,將另一具屍體踢向許平君的方向。「砰!」猛烈的撞擊。雲歌「啊」一聲慘呼,嘴角沁出血絲,下墜的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

  孟玨手微有些抖,卻緊抿著唇,毫不遲疑地又將一具屍體,換了角度,擲向雲歌。雲歌想是已暈厥過去,只看到她唇邊的血越來越多,人卻是再未發出聲音。許平君已經摔到地上,沿著冰面滑出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

  雲歌則以仿若剛掉落的速度,緩緩下落。
  
  武功最高的於安剛剛趕到,孟玨叫道:「扔我上去。」

  於安看到孟玨剛才所為,猜到孟玨用意,抓起孟玨,用足掌力送他出去。

  孟玨在空中接住了雲歌,以自己的身體為墊,抱著她一塊掉向了地面。

  於安又隨手抓起剛趕到的七喜,朝孟玨扔過去。

  七喜在空中與孟玨對了一掌,孟玨藉著七喜的掌力化解了墜勢,毫髮無損地抱著雲歌落在了冰面上。

  孟玨一站穩,立即查探雲歌傷勢。雖然已是避開要害,可告訴運動相撞,衝力極大,雲歌五臟六腑都已受創。

  別的都還好,只是因為上次受的劍傷,雲歌的肺脈本就落了隱疾,這次又……孟玨皺眉,只能日後慢慢想法子了,所幸這條命終是保住了。孟玨一邊用袖拭去雲歌唇畔的血,一邊在她耳邊低喃,「我不許你死,你就要好好活著。」

  劉病已握著長劍衝過來時,衣袍上也是血跡點點。面上雖是喜怒未顯,可當他從冰屑堆中抱起許平君時,手上的青筋卻直跳。許平君胳膊、腿骨都已折斷,所幸鼻息仍在,劉病已大叫:「太醫。」

  張太醫查過脈息後,忙道:「劉大人請放心。雖五臟有損,骨折多處,但沒有性命之憂。」

  劉弗陵面色慘白地看著躺於孟玨懷中的雲歌,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抬頭看向他,溫和而譏諷的笑,「皇上留下她,可是能保護她嗎?」

  於安斥道:「孟大人,你驚嚇過度,恐有些神智不清,還是早些回府靜養吧!」

  孟玨微微笑著,低下了頭,小心翼翼地將雲歌放到剛備好的竹榻上,對劉弗陵磕了個頭後,起身而去。

  於安盯著孟玨的背影,心生寒意,此人行事的機變、狠辣都是罕見。

  這樣一個人,若能為皇上所用,那就是皇上手中的利劍,可若不能呢?劉病已來和劉弗陵請退,於安忙吩咐七喜去備最好的馬車,安穩地送劉病已和許平君回去。劉病已顧慮到許平君的傷勢,沒有推辭,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夫人之傷是因為朕的疏忽和……」

  劉病已道:「皇上此時的自責和無力,臣能體會一二。容臣說句大膽的話,皇上只是人,而非神。如今的局勢更是幾十年來積累而成,自然也非短時間內可以扭轉,皇上已經做到最好,無謂再苛責自己。」劉病已說完後,又給劉弗陵磕了個頭,隨著抬許平君的小宦官而去。

  不愧是皇帝用的馬車,出宮後,一路小跑,確感受不到絲毫顛簸。

  聽到駕車的宦官說「孟大人在前面。」劉病已忙掀簾子,看到孟玨一人走在黑暗中,衣袍上血跡淋漓。劉病已命宦官慢了半速,「孟玨。」

  孟玨沒有理會,劉病已道:「你這個樣子被巡夜士兵看到,如何解釋?」

  孟玨看了劉病已一眼,默默上了馬車。

  馬車內,許平君安靜地躺著。

  劉病已和孟玨默然相對。

  劉病已發現孟玨先前脖子上的傷,因為剛才的打鬥又開始流血,「你的脖子在流血。」匆匆拿了塊白綾,幫孟玨重新裹傷口。

  孟玨不甚在意,隨手拿了一瓶藥粉,隨意排在傷口上,他看著重傷昏迷的許平君,「你打算怎麼辦?」劉病已替孟玨包好傷處後,拿了快白絹擦去手上的血,平靜地說:「徐圖之。」

  孟玨彎身查探許平君的傷勢,劉病已忙將張太醫開的方子送給他,孟玨看過後說:「張太醫的醫術很好,這方子的用藥雖有些太謹慎了。不過謹慎有謹慎的好處,就接這個來吧!我回去後,會命三月把藥送到你家,她略懂一點醫理,讓她住到雲歌原先住的地方,就近照顧一下平君。」許平君行動不便,的確需要一個人照顧。

  劉病已現在不比以前,公事纏身,不可能留在家中照顧許平君。

  如見錢是有,可匆忙間很難找到信賴妥帖的丫鬟,所以劉病已未推辭,只拱了拱手,「多謝。」

  孟玨檢查過張太醫替許平君的接骨包紮,覺得也很妥帖,「我會每日抽空去你家看看平君的傷勢。」查看完許平君,孟玨回到了遠處,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沉默了一會,劉病已含笑問:「你為什麼委屈克爾嗒嗒性命?你認識羌族的人嗎?還是你母親是……」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劉病已忙道:「你若不願回答,全當我沒有問過。」

  「先帝末年,西羌發兵十萬攻打漢朝,我當時正好在枹罕。」孟玨說了一句,停了下來,思緒似回到了過往。

  劉病已說:「當時我已記事,這件事情也有印象。西羌十萬人進攻今居、安固,匈奴剛進攻五原,兩軍匯合後,合圍枹罕,先帝派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率軍十萬反擊。最後漢人雖勝,卻是慘勝,十萬士兵損失了一大半。」孟玨垂目微笑,「士兵十萬折損一大半,你可知道百姓死了多少?」

  劉病已啞然,每一次戰役,上位者統計的都是士兵的死亡人數,而百姓……

  「西羌和匈奴的馬蹄過處,都是實行堅壁清野政策,所有漢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部殺光,今居、安故一袋近成空城。好不容易等到大漢軍隊到了,李希將軍卻想利用枹罕拖住西羌主力,從側面分散擊破西羌大軍,所以遲遲不肯發兵就枹罕。枹罕城破時,憤怒的羌人因為損失慘重,將怒氣全發洩在了百姓身上。男子不管年齡大小,一律被梟首,女子年老的被砍首,年青的死前還會被剝衣輪姦,連孕婦都不能倖免,剛出生的嬰兒被人從馬上摔下……」

  孟玨頓了好一會兒,方淡淡說:「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在孟玨平淡的語氣下,劉病已卻只覺得自己鼻端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他握住了拳頭,咬牙說:「羌人可恨!」

  孟玨唇角有模糊的笑意,似嘲似憐,「羌人也深恨漢人。漢人勝利後,為了消滅羌人的戰鬥力,先零、封養、牢姐三地,十二歲以上的羌人男子全部被漢人屠殺乾淨。那年冬天,我走過先零時,到處都是女子、老人、幼兒餓死的屍體。漢人雖然秉持教化,未殺老人、幼女、幼兒,可是去了壯年勞動力,很多人都愛不過寒冷的冬天。」

  劉病已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漢人並沒有做錯。先帝垂危,內亂頻生,當時的漢朝還有能力應付再一次的大舉進攻嗎?如果不那樣對付羌人,死的就會是漢人。

  劉病已歎氣,「一場戰爭,也許從百姓的角度看,沒有什麼真正的勝利者。有的只是家破人亡、白頭人送黑頭人。」孟玨沒有說話,只淡淡地微笑著。

  以前劉病已從孟玨的微笑中看到的是漠然,甚至冷酷。

  可現在,他在孟玨的漠然、冷酷下看到了歷經一切的無可奈何,還有孟玨不願意承認的悲憫。

  如果孟玨的劍刺入中羌王子的心臟,驍勇好鬥的羌人豈能不報仇?那麼孟玨曾親眼目睹過的人間地獄就會重現,會有多少人死,二十萬?三十萬?又會有多少座城池變為人間地獄……克爾嗒嗒是個聰明人,短短一瞬,他看到了很多東西。

  孟玨雖然不想看到戰爭,可戰爭如果真的爆發,孟玨為了沒有下一次的戰役,屠殺的絕對不會只是羌族十二歲以上的青壯男子。大司馬大將軍府。

  霍山、霍雲跪在地上,霍禹趴在柳凳上,兩個家丁正在杖打霍禹。

  霍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霍光冷眼看著兩個家丁,在他的注視下,兩人手下一點不敢省力,每一下都是搶足了力氣打。

  很快,霍禹後臀上已經猩紅一片。霍夫人在屋外,哭天搶地,「老爺,老爺,你若打死了他,我也不用活了……」掙扎著想進入屋內。攔在門外的家丁卻是緊守著房門,不許霍夫人進入。

  霍成君眼中噙淚,拉住母親胳膊,想勸一勸母親,「父親正在氣頭上,娘越哭只會越激怒父親。」可沒料想,母親轉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我早說過不許你和孟玨來往,你不聽。你看看,你惹出來的禍事,你哥哥托有個長短,我只恨我為什麼要生了你……」霍成君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在滴上,丫頭小青忙扶住了她。

  霍成君從小到大,因為有父親的寵愛,幾乎臉重話都為曾受過,可自從孟玨……

  母親就沒給過她好臉色,哥哥也是冷嘲熱諷。

  那個人前一日,還陪著她去買胭脂,還深情款款地扶著她下馬車,可她連哭都不能。因為這些事情都是她活該,都是她自找的。怔怔看著捶胸頓足哭泣的母親,霍成君眼內卻是一滴眼淚沒有。

  霍山、霍雲看霍禹已經暈過去,霍光卻仍然視線冰冷,一言不發,兩個家丁也不敢停,只能一面留著冷汗,一面鼓足力氣打下去。霍山、霍雲磕頭哭求,「伯伯,伯伯,都是侄兒的錯,我們知道錯了,求伯伯責打侄兒。」

  霍夫人聽到霍山、霍雲的哭音,知道霍禹若在被打下去,只怕不死,也要半殘。霍夫人哀嚎著用頭去撞門,「老爺,老爺,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霍成君推開小青的手,掃了眼立著的僕役,「攙扶夫人回房休息。」

  僕役遲遲未動,霍成君微笑:「聽不到我說什麼嗎?都想收拾包裹回家嗎?」

  霍成君說話的表情竟與霍光有幾分神似,微笑溫和下是胸有成竹的冷漠,僕役心內打了個寒戰,幾個人上前去拖霍夫人。

  霍夫人額頭流血,大罵大鬧,僕役們在霍成君視線的逼迫下,強行將霍夫人拖走。霍成君上前拍了拍門,「爹,是成君。女兒有幾句話要說。」

  霍光心中視霍成君與其他兒女不同,聽到她平靜無波的聲音,霍光心中竟有一絲欣慰,抬了抬手,示意奴僕打開門。

  看到霍成君腫著的半邊臉,霍光心頭掠過對夫人的的厭惡。「成君,先讓丫鬟幫你敷一下臉……」霍成君跪倒霍光面前,「爹爹,請命非霍姓的人都退出去。」

  兩個執漳的僕役立即看向霍光,霍光凝視著霍成君微點了點頭。屋內所有僕人立即退出屋子,將門關好。霍山、霍雲呆呆看著霍成君,他們百般哭求,都沒有用,不知道霍成君能有什麼言語讓霍光消氣。霍成君仰頭望著父親,「大哥所做也許有考慮不周之處,但並無絲毫錯,爹爹的過分責打豈能讓我們心服?」

  霍山、霍雲忙喝道:「成君!」

  又急急對霍光說:「叔叔……」

  霍光盯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閉嘴,冷聲問霍成君:「你怎麼個不能心服?」

  「一,霍氏屬於今天的位置,只有依附於太子,方可保家族未來安寧,否則不但皇上,就是將來的太子都會想消弱霍氏,或者除去霍氏。雲歌得寵於皇上,若先誕下龍子,即使她出身微寒,有衛夫子的先例,得封皇后也不是不可能。上宮皇后一旦被廢,如同斷去霍氏一臂。大哥想除去雲歌,何錯之有?

  二,若雲歌所出的大皇子被封為太子,百官人心所向,天下認可,霍氏的生機立現。大哥今晚所做,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寧,何錯之有?

  三,皇上癡癡不與皇后圓房,今日國宴,皇后卻只能坐於側位,皇上座位在待誰?皇上當著天下人的面重重扇了霍氏一耳光,若我們總是沉默,那麼朝堂百官欺軟怕硬,以後折騰出來的事情,絕對有得我們看。不說別的,只這後宮的女人,就會源源不絕。我們能擋掉一個、兩個,可我們能擋掉所有嗎?大哥今晚回敬了皇上一個響亮的巴掌,讓皇上和百官都知道,虎鬚不可輕捋,何錯之有?

  四,大哥慮事周到,兩個一語侵佔雲歌的人已經當場摔死。從侍衛處查,只能追查到是馮子都下命,馮子都&孟玨的過節天下盡知,他想對付孟玨的舊日情人,很合清理。女兒推測,馮子都現在已經『畏罪自盡』了,那麼更是查無可查。皇上就是心中知道是霍氏所為,無憑無證,他又能如何?難道他敢為了一個宮女對爹爹發難?不怕昏庸失德、棄失忠良的千古罵名嗎?就算他不想當賢君,可也要顧慮君逼臣反!」

  霍成君語意森森,言談間,早讓人忘了她不過是個未滿雙十的少女。霍光冷笑:「我的計劃全被禹兒的莽行打亂,現在依照你這番說辭,他竟是全都說對了?

  「大哥雖然有錯,錯就錯在既然出手就不該落空。大哥選在今晚除掉雲歌,不管天時、地利都十分好,可他太我行我素。大哥應該知會爹一聲,讓爹幫他將宴席上的人都穩在前殿,不許任何人隨意離開,也不需任何人隨意將消息傳入。倘若如此,那麼現在大哥就不是在這裡挨打,而是作於家宴上接受弟弟妹妹的敬酒。但大哥的錯,爹爹應占一半。大哥若知道爹爹肯支持他除掉雲歌,他怎麼會不通知爹爹?大哥正是猜不透爹爹的心思,才會自作主張。」霍光一言不發。

  屋內是「風雨欲來」的壓人沉默。

  霍成君卻只是靜靜地望著霍光。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和畏懼。

  霍山和霍雲心中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妹子有了積分極異樣的感覺,敬中竟生了畏。

  霍山、霍雲暗鬆口氣,忙磕頭應是。

  等僕人把霍禹抬走,霍光讓跪在地上的霍成君、霍山、霍雲都起來。霍山、霍雲小心翼翼地挨坐到席上。

  霍成君三言兩語化解了父親的怒氣、救了大哥,但是半絲喜色也沒有,人坐到席上,竟有些恍恍惚惚的傷悲樣子。

  霍光對霍山、霍云:「如成君所猜,我已經命人把此事處理周全,皇上肯定查無可查。可以後如何是好?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想法。」霍山和霍雲對視了一眼,一會後,霍雲道:「這次的事情肯定會讓皇上全力戒備,以後想再對雲歌下手,困難重重,只怕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若雲歌在兩三月內有了身孕,那……」

  霍雲歎了口氣,接著說:「畢竟侍衛只是守宮廷門戶,並不能隨意在後宮出入,宦官又全是於安的人。宮內的宮女雖有我們的人,可都是只會聽命行事的奴才,並無獨當一面的人才。皇后快要十四歲了,按理說已經可以獨掌後宮,可她卻對這些事情一點不關心。否則內有皇后,外有我們,皇上即使寵幸幾次別的女人,也斷無可能讓她人先誕下皇子。」

  霍光歎氣,霍雲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小妹雖然是皇后,可對霍氏來說,如今只是面子上的一個粉飾,沒有任何實際幫助。小妹頂著皇后的頭銜,本該能讓霍氏通過她的手執掌後宮,但如今霍氏卻對後宮無可奈何。霍光心中雖有比的想法,可是成君她……

  這個女兒與別的女兒不同,勉強的結果只怕會事與願違。

  霍成君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爹爹,女兒願意進宮。」

  霍山、霍雲先驚、後喜,尋求確定地問:「妹妹的意思是……」

  霍成君迎著霍光探問的視線,擠出了一個笑。

  她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

  幼時與女伴嬉鬧,玩嫁娶遊戲時,她自信慢慢地說:「我的夫君將來必是人中之龍。」

  與孟玨的初次相遇時的驚喜,再次相逢……

  她的羞澀,他的歡喜。

  和孟玨並驥騎馬,他曾體貼滴扶她上馬。

  他為她撫琴,兩人眼眸相觸時的微笑。

  她為他端上起手所做的糕點時,他曾讚過好吃。

  他曾溫柔地為她摘過花。

  月下漫步,兩人也曾朗聲而笑。

  第一次執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那顆如鹿跳的心,若知道今日,當日可還會義無反顧地淪陷?

  在他還不留戀地轉身時,他已經將她的少女心埋葬。

  從此後,這些都是已死的前世。

  她的今生將會……

  霍成君的笑容隨談微弱,眼神確實決裂後的堅強,「爹爹,女兒願意進宮,替霍氏掌管後宮。」



Chapter 11 比翼今生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點紅燭照高堂。

  好似怕一個閃神,就會發覺雲歌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劉弗陵不許有一絲黑暗影響他的視線。宣室殿內,火燭通明,將一切都映得纖毫畢現。張太醫半跪在龍榻前,為雲歌針灸。

  劉弗陵怕驚擾張太醫的心神,所以站在簾外,眼睛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簾內。

  於安和七喜、六順等宦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殿內殿外都是人,卻沒有任何聲音,殿堂內凝著壓人心肺的安靜。

  很久後,張太醫滿頭大汗地出來,疲憊地向劉弗陵磕頭請退,「臣明日再來。皇上不用擔心,雲姑娘傷勢不重,休養一段日子就能好。」劉弗陵溫言說:「你回去好好休息。」張太醫跟著一個小太監出了大殿。

  劉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輕緩地描摹過雲歌的眉毛、眼睛、鼻子……

  他從前殿匆匆出來,剛趕到滄河,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倒掛在高台上。

  突然之間,冰台坍塌,冰雪紛飛。

  她如折翅的蝴蝶,墜向死亡的深淵。

  她那麼無助,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落。

  他拖她入險境,卻保護不了她。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只能看著……

  劉弗陵在雲歌榻前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於安看皇上似想一直陪著雲歌,遲疑了很久,還是咬牙開口:「皇上,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後還有政事要處理,皇上稍稍休息一會兒,雲姑娘這邊有奴才們照看。」照看?

  劉弗陵抬眸看向於安。與劉弗陵眼鋒相觸,一幫太監都駭得重重磕頭,於安流著冷汗說:「皇上,是奴才辦事不力,求皇上責罰。」

  六順忙說:「與師傅無關,是奴才無能,中了侍衛的計,未護住雲姑娘,奴才願領死罪。」

  劉弗陵淡淡問:「抹茶、富裕還活著嗎?」

  於安立即回道:「富裕重傷,抹茶輕傷,都還昏迷著,不過沒有性命之憂。等他們醒來,奴才一定嚴懲。」

  劉弗陵看著跪了一地的太監,幾分疲憊,「你們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順愕然,皇上什麼意思?不用辦他們了嗎?

  劉弗陵揮了揮手,「都下去!」

  所有太監都低著頭,迅速退出了大殿,一會兒工夫,大殿就變得空蕩蕩,只剩於安一人未離開。

  於安期期艾艾地說:「皇上,奴才以後一定會保護好雲姑娘,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近乎自言自語地問:「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宮內的侍衛都是他們的人,你真能保證再無一點疏忽嗎?還有躲在暗處的宮女,你每個都能防住嗎?」

  於安無語,這樣的問題……就是問皇上的安全,他都無法回答,何況雲歌的?畢竟太監人數有限,他的首要責任是保護皇上安全,能分給雲歌的人手有限。

  如果霍光下定決心要雲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給皇上任何保證。

  於安看向雲歌,忽然覺得她的命運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心內痛惜,卻想不出任何辦法挽救。

  劉弗陵笑著搖頭,的確如孟玨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卻保護不了她,歎道:「你下去吧!朕想和雲歌單獨呆著。還有,雲歌醒來,肯定會問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責罰他們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於安看到劉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聲,默默退了出去。劉弗陵坐於地上,一手握著雲歌的手,一手順著雲歌掌紋上的生命線來回摩挲。

  他不能再讓「意外」發生,不是每次「意外」都會幸運地化險為夷。雲歌若因他而……而……親眼看著雲歌摔下時,那種沒頂的絕望又淹沒了他。劉弗陵的手緊握住了雲歌的手,用力確認著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這根本不是三年五載內就可以辦成的,這是一場長期較量,一招不慎,就會是傾朝之禍,是天下動亂。二是……是讓雲歌離開。離開這個她本不屬於的宮殿,離開長安城的漩渦。

  他該給她自由的。不是嗎?她本就屬於更廣闊的天地,不屬於這每個角落都充滿陰謀、鮮血的宮殿。可是,自相逢,自擊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這麼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種子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何況他的相思?她已經長在他的心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若想拔去她,也許需要連著他的心一塊拔去。誰能告訴他,一個人如何去割捨自己的心?

  ——————————

  雲歌恢復知覺時,只覺得五臟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聲。

  劉弗陵忙問:「哪裡疼?」

  雲歌緩緩睜開眼睛,恍恍惚惚間,幾疑做夢,「我活著?」

  劉弗陵點頭,「孟玨救了你。」

  雲歌怔了下,微笑著說:「那你應該好好謝他。」

  劉弗陵聽雲歌的話說得別有深意,心頭幾跳,不能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呆呆看著雲歌。

  本以為已經死別,不料還有機會重聚,雲歌有難言的喜悅,輕輕碰了下劉弗陵的眉間,心疼地責怪:「你一夜沒有睡嗎?怎麼那麼笨?我在這裡睡著,又不會有知覺,你陪著也是白陪,幹嘛不睡一會呢?」

  劉弗陵順勢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並未像以前一樣試圖抽手,而是任由他握著,只幾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劉弗陵心內的不確信全部消失,只餘喜悅,如海潮一般激盪著。屋外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媚天,屋內是一個多年夢成真的如幻境。

  劉弗陵將雲歌的手放在臉側,輕輕摩挲,先是唇角微彎的微笑,繼而是咧著嘴的大笑。

  雲歌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瞥到劉弗陵臉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著嘴笑,只是腹內抽著疼,不敢放意。

  原來人生的路,其實很簡單,前後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決心向前走,那麼即使前方佈滿荊棘,也無所畏懼,也依舊可以快樂。

  兩個人像兩個小傻瓜一樣,誰都不知道說什麼,只相對呆呆傻笑。屋外。

  於安試探地叫了聲「皇上」。

  兩人從傻笑中驚醒。

  劉弗陵說:「別來煩我,今日我誰都不見,讓他們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過年去。」

  於安剛想張嘴的話,全堵在了嘴裡。

  雲歌小聲說:「小心人家罵你昏君。」

  劉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來就不清醒了,現在出去處理事情,鬼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皇上的說話語氣是從未聽過的輕快,聲音裡有濃濃的笑意。於安覺得,昏的人已經不是皇上一個了,他現在也很昏,昨天晚上還愁雲慘淡,壓得眾人連氣都不敢喘,今日卻……這天變得也太快了!

  於安抬頭看了眼天空,一邊踱步離去,一邊歎道:「碧空萬里,清朗無雲,真是個好天。鬧騰了一年,是該好好過個年,休息幾天了!」

  劉弗陵問雲歌:「難受嗎?要不要休息?張太醫晚上會再過來給你扎針。」雲歌搖頭,「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說話沒有關係。」

  「雲歌,我想和你說……」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

  兩人笑看著對方,同時張口想說話,又同時停止。

  「你先說。」雲歌開口。

  劉弗陵道:「你先說吧!」

  雲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著眼睛說:「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時候,很後悔遺憾,覺得好多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琢磨,沒有人能真正預料到將來會發生什麼。我不想事到盡頭還有很多遺憾後悔,所以,如果喜歡的就該去喜歡,想做的就該去做,何必顧忌那麼多呢?」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輕輕顫動的眼睫毛,抑制著喜悅,輕聲問:「那你想做什麼?」

  雲歌眼睛上的兩隻小蝴蝶撲扇了幾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劉弗陵如聞天籟,整個身心都如飲醇酒,多少年沒有過的快樂?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手掌,低頭,吻落在了她的掌心,「雲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說長,其實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過數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長,沒有人真正知道。我這一生的遺恨、無奈已經夠多,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過。雲歌,還記得你小時侯給我的許諾嗎?你說過願意和我去苗疆玩,願意陪我去走遍千山萬水?」

  雲歌有點不能理解劉弗陵的意思。

  如果他只是「陵哥哥」,那麼所有諾言的實現,都會很容易,可他不只是她的陵哥哥,他還是漢朝的皇帝。

  雲歌傻傻地點頭,「我從沒有忘過。」

  劉弗陵微笑:「雲歌,今後,我想只做你的『陵哥哥』。」

  雲歌大瞪著雙眼,一時間不能真正理解劉弗陵的話。

  半晌後,才張口結舌地說:「那……那……可是……可是」最後終於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那誰……誰做漢……漢朝皇帝?」

  劉弗陵看著雲歌吃驚的傻樣子,故作為難地問:「是呀!誰做漢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悅中,雲歌略微清醒了幾分,伸手想打劉弗陵,「你那麼聰明,定是早想好了,還不趕緊……」

  無意牽動了內腹的傷,雲歌皺眉。

  劉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著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雲歌,你覺得劉賀和劉病已哪個更好?我覺得這二人都不錯,我們就從他們中挑一個做皇帝,好不好?」

  雲歌此時真正確定劉弗陵所說的每個字都認真無比,甚至他已經有一套周詳的計劃去實現他的決定。

  雲歌本來抱著壯士斷腕的心留在劉弗陵身邊,雖然無可奈何,可她臨死時的後悔遺憾讓她覺得,這個無可奈何也許比離開陵哥哥的無可奈何要小一點。

  卻不料劉弗陵竟然願意冒險放棄皇位,雲歌只覺得她的世界剎那間明亮燦爛,再無一絲陰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後每一天的快樂幸福。

  雲歌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快樂的感覺,擠得心滿滿的,滿得像要炸開,可即使炸開後,每一塊碎屑都仍然是滿滿的快樂。

  劉弗陵看雲歌先是癡癡發呆,再傻傻地笑,然後自言自語,嘴裡嘀嘀咕咕,聽仔細了,方聽清楚,她竟然已經開始計劃,他們先要回家見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驥搶過來,然後他騎馬,她騎著鈴鐺,開始他們的遊歷,先去苗疆玩……再去……她要搜集食材民方、寫菜譜。漢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會用調料、不懂烹製蔬菜,她可以邊走,邊把兩族做食物的好方法傳授給彼此,讓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劉弗陵心內酸楚,他把雲歌禁錮在身邊,禁錮的是一個渴望飛翔的靈魂。雲歌在皇宮內的日子,何曾真正快樂過?不過幸好,他們的日子還有很長。

  皇位,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卻要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給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們會做得更好。

  放棄皇位,他可以和雲歌去追尋他們的幸福。

  劉弗陵慶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確的決定,他也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飛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雲歌,你有錢嗎?」雲歌還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聞言呆呆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沒有,不過我會去賺錢。」

  劉弗陵嘉獎地拍拍雲歌的腦袋,「看來我這個媳婦討對了。以後要靠你養我了。」

  雲歌笑得眼睛彎彎如月牙。

  「是哦!某個人只會賣官,以後沒得官賣了,好可憐!將來就跟著我混吧!替我鋪床、疊被、暖炕,服侍好我,我會賞你一碗飯吃的。」

  劉弗陵聽到雲歌的軟語嬌聲,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蕩,不禁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雲歌臉紅,啐了他一聲,卻不好意思再回嘴,只悻悻地噘著嘴。

  劉弗陵對雲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雲歌卻一直拒他千里之外。

  此時雲歌就在他身畔,近乎無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內情潮澎湃,不禁脫了鞋子,側身躺到雲歌身旁,握著她的手,靜靜凝視著她的側臉,心內只覺滿足安穩。

  雲歌感受到耳側劉弗陵的呼吸,覺得半邊身子酥麻麻,半邊身子僵硬。有緊張,有陌生,還有喜悅。

  只願她和他安穩和樂、天長地久。

  劉弗陵看雲歌緊張,怕影響到內傷,手指勾著雲歌的手指,打趣地說:「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洗耳恭聽你唱情歌,省得有人大庭廣眾下抱怨,這閨怨都傳到異邦了。」

  雲歌和阿麗雅說時,一派泰然,此時想到劉弗陵聽她當眾鬼扯,不知道當時心裡怎麼想,羞紅了臉。

  「你還敢嘲笑我?我那是為了幫你贏!我說那些話都是有的放矢,不是胡亂說的。羌族少女十三歲時會收到父兄為其準備的一柄彎刀,作為成年禮,等它們找到意中人時,就會把彎刀送給對方,作為定情信物。阿麗雅的彎刀還沒有送出,證明她還未定情。羌族少女的頭巾的顏色也大有講究,綠色、粉色、黃色、藍色都代表著男子可以追求她們,阿麗雅的頭巾卻是紅色,紅色代表她不想聽到男子的情歌,不歡迎男子打擾她。阿麗雅既未定情,為何會用紅色?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已經有了意中人,但是她還未告訴對方。我當時想誘她答應文鬥,必須先讓她對武鬥有畏懼,可草原女兒很少會膽怯畏懼,所以我只能盡力讓她覺得有遺憾和未做的事情。阿麗雅以公主之尊,都不敢送出彎刀,只越發證明意中人在她心中十分特殊,阿麗雅的感情越深,就越有可能同意文鬥。」

  劉弗陵此時才真正瞭然,原來雲歌當時沒有一句廢話,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在擾亂阿麗雅心神,等雲歌提出文鬥時,阿麗雅才會很容易接受。劉弗陵捏了捏雲歌鼻子,動作中有寵溺,有驕傲,「看來我該謝謝阿麗雅的意中人,他無意中幫了漢人一個大忙。」雲歌的笑有點僵,呵呵乾笑了兩聲,「這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若讓我三哥知道我鼓搗女子去追他,定會把我……」

  雲歌做了個怕怕的表情。劉弗陵幾分詫異、幾分好笑,「阿麗雅的意中人是你三哥?原來你早知道她。」

  「不是,不是,我是近處看到阿麗雅才知道,你看到她手腕上帶的鐲子了嗎?掛著個小小的銀狼面具,和我三哥戴的面具一模一樣。你說一個女孩子貼身帶著我三哥的面具,能有什麼意思?」

  雲歌樂不可支,笑出了聲,「三哥要鬱悶了……哎呀!」

  牽動了傷口,雲歌疼得眼睛、鼻子皺成一團。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劉弗陵忙道:「不許再笑了。」

  雲歌齜牙齜嘴地說:「我心裡開心,忍不住嘛!你快給我講點不高興的事情聽,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長安?越快越好!我真想傷一好,就和你離開長安。」

  劉弗陵肅容,想嚴肅一點,可是眼睛裡面仍是星星點點快樂的星芒,「沒有那麼快,不過我想一年之內肯定可以離開。」

  「我看大哥很好,嗯……大公子除了有點花花眼,好像也不錯,傳給他們中的誰都應該不錯的。為什麼還需要那麼長時間去選擇?怕朝廷裡面的官員反對嗎?還是怕藩王不服?」

  「雲歌,我也很想快一點離開長安,可是…….」劉弗陵神情嚴肅了起來,「你記得大殿上,陪著劉病已唱歌的那些人嗎?我不在乎朝廷百官如何反應,更不會在乎藩王的意思,但是我在乎他們。」

  雲歌點了點頭,「嗯。」

  「讓克爾嗒嗒畏懼的不是劉病已,更不是大殿上的文官武將,而是劉病已身後會慷然高歌的大漢百姓。他們辛勤勞作,交賦稅養活百官和軍隊,他們參軍打仗,用自己的生命擊退夷族,可他們希冀的不過是溫飽和平安。我在位一日,就要保護他們一日。現在我自私地想逃離自己的責任,那我一定要保證把這個位置太太平平地傳給一個能保護他們的人。如果因為我的大意,引發皇位之爭的兵戈,禍及民間百姓,我永不能原諒自己。」

  雲歌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我明白了,我會耐心等待。你放心,我覺得不管是大哥,還是大公子,都肯定會保護好他們。」

  劉弗陵笑道:「劉賀,我比較瞭解,他的志向才學都沒有問題,可他一貫裝糊塗,裝得我實在看不出來他行事的手段和風格,需要再仔細觀察。劉病已心性更複雜,也需要仔細觀察一段時間。」

    ————————————

    雖然新年宴席出了意外,可在劉弗陵和霍光的心照不宣下,知道的人很有限。

  只一批禁軍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雲歌的意外似乎像其它無數宮廷陰謀一樣,黑暗中發生,黑暗中消失,連清晨的第一線陽光都未見到,已經在眾人的睡夢背後泯滅。

  可實際上,卻是各方都因為這個意外,開始重新佈局落子。各方都有了新的計劃,未再輕動,這反倒讓眾人過了一個極其安穩的新年。

  雲歌午睡醒來,看到劉弗陵在榻側看東西,眉宇輕皺。聽到響動,劉弗陵的眉頭展開,把手中的東西放到一邊,扶雲歌起來。

  雲歌隨手拿起劉弗陵剛才看的東西,是官員代擬的宣昌邑王劉賀進長安覲見的聖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話。

  雲歌笑問:「你打算把劉賀召到京城來仔細觀察?」

  「不僅僅是觀察,有些東西,從現在開始就需要慢慢教他們做了。我三四歲的時候,父皇已經教我如何看奏章,如何領會字句背後的意思了。」

  抹茶在簾外輕稟了一聲,端了藥進來,動作極其小心翼翼,雲歌知她還在內疚自責,一時間難好,只能無奈一笑。

  劉弗陵拿過聖旨放到一邊,從抹茶手中接過湯藥,親自服侍雲歌喝藥。

  劉弗陵喂雲歌吃完藥,拿了水,與她漱口,「不過還不知道他肯不肯來。皇帝和藩王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一方面,藩王宗親和皇上的利益一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更是劉氏的天下,如果皇帝的位置被人搶了,是整個劉姓失去天下。藩王宗親的存在是對朝中文臣武將的震懾,讓眾人明白,皇室人才濟濟,即使皇上沒了,也輪不到他們;另一方面,皇帝要時時刻刻提防藩王的其它心思,防止他們和大臣勾結。當然,藩王也在時時刻刻提防皇帝,有異心的要提防,沒有異心也要提防,因為有沒有異心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皇帝是否相信你。史上不乏,忠心藩王被疑心皇帝殺害或者逼反的例子。」

  一道詔書都這麼多事?

  雲歌鬱悶:「你覺得劉賀不會相信你?他會找托詞,拒接聖旨,不進長安?甚至被你這詔書嚇得起異心?」

  劉弗陵頷首,「沒有人會相信皇帝,何況他所處的位置。這天下,也只得你信我。」「那我們怎麼辦?」

  劉弗陵笑道:「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總會想出辦法解決的。你要操心的是如何養好身體。」

  劉弗陵不想再談正事,和雲歌說起上元佳節快到,宮裡和民間都會有慶典,問她喜歡什麼樣子的燈。

  雲歌突然說:「我想上元佳節出宮一趟,一則看燈,二則……二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見孟玨一面,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我從沒有介意你見他,有的只是緊張。」

  劉弗陵的手從雲歌鬢邊撫過,溫和地說:「有人與我一樣慧眼識寶珠,更多的大概是惺惺惜惺惺,何況他還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雲歌被劉弗陵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撇過了頭,心中是歡喜、酸澀交雜。

  陵哥哥把她視作寶貝,珍而重之還覺不夠,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

  孟玨可未把她當過什麼寶珠,頂多是能得他青睞的幾個珠子中的一個而已。

  劉弗陵說:「雲歌,孟玨是個精明人,和他說話的時候,稍微留點心。皇位禪讓,事關重大,一日未做最後決定,一點口風都不能露,否則禍起蕭牆,後患無窮。」

  雲歌點頭,「我明白。」

  現在的局面是一個微妙的均衡,也許一滴水的力量就可以打破,何況皇位這掌控天下蒼生的力量?不說朝廷臣子,就只劉賀和劉病已,他們現在都不存他想,才能一個做糊塗藩王,一個想盡心輔佐皇上,以圖有朝一日恢復宗室之名。

  若一旦得知有機會名正言順取得帝位,他們還能安安靜靜嗎?也許彼此間的爭鬥會比皇子奪位更激烈。長安城中,最後的這段路,也許會成為他人生中最難走的路。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雲歌,不如你先回家,等事定後,我去找你。」

  雲歌皺眉瞪眼,「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呆在這裡!」

  劉弗陵耐心解釋:「我不是不想你陪著我,只是以後恐怕風波迭起……」

  雲歌嘴巴癟了起來,「陵哥哥,我們第一次分別,用了多少年才重逢?我不想再數著日子等待,不管風波水波,反正我不想分開。你要敢趕我走,我就再不理你!」

  劉弗陵沉默。

  雲歌拉住他的手搖來搖去,癟著嘴,一臉可憐,漆黑的眼睛裡卻全是固執。

  劉弗陵歎息,「你怎麼還是這樣?你還有傷,快別搖了,我答應你就是。」

  雲歌變臉比翻書快,瞬時已經喜笑顏開,「幸虧你對我比小時侯好一點了,不然我好可憐。」

  「才好一點?」劉弗陵面無表情地淡聲問。

  雲歌嘻嘻笑著湊到他眼前,「這是鼓勵你要繼續努力,說明劉弗陵在對美麗、可愛又聰明的雲歌好的路上,還有很多、很多進步的餘地,你要每天都對我比前一天好一點,每天都要想想昨天有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沒有惹可愛的雲歌不開心呀?每天……」

  劉弗陵一言不發地拿起聖旨,轉身自顧去了,留雲歌大叫,「喂,我話還沒有說完!」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10 AM

Chapter 12 上元燈會

  雲歌受的傷比許平君輕很多,加上心情愉悅,在張太醫的全力照顧下,傷勢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節時,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上元日,白天,劉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別是天、地、人三官,民間常用燃花燈來恭賀天官喜樂,所以太陽落時,劉弗陵還要在城樓上點燃上元節的第一盞燈。

  等皇帝點燃第一盞燈後,民間千家萬戶的百姓會紛紛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燈,向天官祈求全年喜樂。雲歌在七喜、抹茶的保護下,趁著眾人齊聚城樓前,悄悄出了宮。

  一路行來,千萬盞燈次第燃起,若火樹銀花綻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雲歌在宮中拘得久了,看到這般美景,實在心癢難搔,自己給自己尋了借口,反正辦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玩過了再辦,一樣的。

  遂敲敲馬車壁,命富裕停車,笑說:「不怪四夷貪慕中原,這般的天朝氣象,誰會不羨慕呢?」

  抹茶看雲歌要下馬車,遲疑地說:「小姐,外面人雜,我們還是車上看看就好了。」

  雲歌沒理會抹茶,在富裕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

  因為於安事先吩咐過一切聽命於雲歌,所以七喜微微搖了下頭,示意一切順著雲歌的心意。

  為了這次出宮,他們想了無數法子,既不能帶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確保雲歌的安全,本以為有什麼重大事情,可看雲歌一副玩興甚濃的樣子,又實在不像有什麼正經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幫雲歌擋著人潮,抹茶、六順在後保護雲歌,五人沿著長街,邊看燈邊走。

  長安城內多才子佳人,這些人所做的燈別有雅趣,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祭拜天官。

  燈上或有畫,或有字。更有三幾好友,將彼此所做的燈掛出,請人點評高低,贏者大笑,輸者請酒,輸贏間磊落風流,常被人傳成風趣佳話。還有才女將詩、謎制在燈上,若有人對出下句、或猜出謎語,會博得才女親手縫製的女紅。獎品並不珍貴,卻十分特別,惹得一眾少年公子爭先恐後。

  雲歌邊看邊笑,「這和草原上賽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只不過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

  孟玨和劉病已站在城樓下,擠在百姓中看劉弗陵燃燈。

  本以為今晚的熱鬧,以雲歌的性格,怎麼樣都會來看一下,可城樓上立著的宮女中沒有一個是她。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說應該已經能下地走動。滿城喧嘩,孟玨卻有些意興闌珊,想要回府。

  劉病已猜到孟玨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兩人雖並肩而行,但誰都懶得說話。

  喧鬧的人聲中,劉病已忽地問:「孟玨,平君告訴你雲歌說她只答應皇……公子在那裡呆一年了嗎?」孟玨微頷了下首。

  劉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玨卻是沒什麼特別喜色,唇畔的微笑依舊淡淡。

  劉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時,幾分奇怪,幾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個不留神,同行的親朋都會走散,他們卻是冤家路窄,迎面相遇。

  霍成君一襲綠布裙,一頭烏髮挽了一個簡單卻不失嫵媚的疊翠髻,髻上別著一根荊釵,十分簡單樸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無數少女。

  只不過她們是與女伴手挽手,邊說邊笑地看熱鬧、賞花燈,而霍成君卻是獨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許是她在民間過的最後一個上元節了,從此後,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宮的重重宮殿中度過。她特意支開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見什麼,又想要什麼。她只是在人群中走著,甚至腦裡根本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走著。

  可是當她隔著長街燈火、重重人影,看到那個翩然身影時,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見的是什麼了。心酸,讓她寸步不能動。

  原來自己竟還是不能忘記他,原來自己的尋尋覓覓竟還是他。

  原來自己看似隨手拿的綠羅裙,只是因為知他偏愛綠色。

  荊釵布裙,原來只是悵惘心底已逝的一個夢。

  劉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著孟玨。

  她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時有撞到她的,她卻好似毫未察覺。

  孟玨的目光散漫地瀏覽著身側的各式絹燈,遲遲未看到霍成君。

  劉病已輕輕咳嗽了幾聲,胳膊捅了捅孟玨,示意孟玨看霍成君。

  孟玨看到霍成君,腳步停了下來。

  劉病已低聲說:「她看了你半天了,大過節的,過去說句話吧!至少問個好。」

  孟玨幾不可聞地一聲歎息,向霍成君走去,「你來看燈?」

  霍成君點了點頭,「你也來看燈?」

  劉病已無語望天,一個問的是廢話,一個答的更是廢話,兩個聰明人都成了傻子,幸虧他這輩子是沒有「福分」享受此等曖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話說完,氣氛有些尷尬,孟玨不說話,霍成君也不說話,劉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玨,再瞅瞅霍成君。

  他們三人:孟玨豐神飄灑,劉病已器宇軒昂,霍成君雖荊釵布裙,卻難掩國色天香,三人當街而立,惹得路人紛紛回頭。

  孟玨向霍成君拱手為禮,想要告辭。

  霍成君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孟玨單獨相處,心內哀傷,想要說話,卻只嘴唇微動了動,又低下了頭。

  劉病已趕在孟玨開口前,說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燈吧!」

  霍成君默默點了下頭,孟玨盯了眼劉病已,未出聲。

  劉病已呵呵笑著,「霍小姐,請。」

  三個關係複雜的人一起賞起了燈。

  雖然多了一個人,但彼此間的話卻更少了。

  劉病已有意無意間放慢了腳步,讓霍成君和孟玨並肩同行,自己賞燈兼賞人。

  霍成君本來走在外側,在人海中,有時會被人撞到。

  孟玨不留痕跡地換到了外側,替她擋去了人潮。

  各種燈,樣式各異。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絹製成,有的用羊皮製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並未真正留意身側頭頂的燈。

  有的燈垂得很低,她會未彎腰地走過,有的燈探到路中,她會忘記閃避,孟玨總是在她即將撞到燈的剎那,幫她把燈擋開,或輕輕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鐵還堅硬冷酷,他的舉動卻總是這般溫和體貼。

  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問他為什麼?為什麼?她有太多「為什麼」要問他,可是問了又如何?今夜別後,她會成為另一個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敵人,那麼就會是她的敵人。問了又能如何?今夜是最後一次了!

  遺忘過去,不去想將來,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沒有,有的只是對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著頭頂的一個團狀燈,「孟玨,這個燈叫什麼?」

  孟玨看了眼,「玉柵小球燈。」

  「那個像牌樓一樣的呢?」

  「天王燈。」

  「那個像繡球的呢?繡球燈?」

  「它雖然形似繡球,但你看它每一塊的花紋如龜紋,民間叫它龜紋燈,象徵長壽。先帝六十歲那年的上元節,有人進獻給先帝一個巨大的龜紋燈,燈內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盞油燈,點燃後,十里之外都可見。」

  「竟有如此的燈?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燈有多大?」

    ……

  霍成君的舉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側,徜徉在花燈的夢般美麗中,嬌笑戲語下是一顆忐忑女兒心。

  所有經過的路人都對他們投以艷羨的眼光。

  好一對神仙眷侶。

  在所有人羨慕的視線中,霍成君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人真實地走在她身畔,他溫潤的聲音真實地響在她耳畔,他偶爾也會因她點評燈的戲語會意而笑。

  老天對她並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將今夜賜給了她。

  至少,今夜,是屬於她的。

  「孟玨,你看……」霍成君側頭對孟玨笑語,卻發現孟玨定定立在原地,凝望著遠方。

  霍成君順著孟玨的視線看向了側前方,她的笑容瞬時灰飛煙滅。

  兩座角樓之間,穿著幾根黑色粗繩,繩上垂了一串串燈籠,每串上都有二十多個白絹燈。因繩子與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難發現。

  遙遙看去,黑色夜幕中,無數寶燈在虛空中熠熠生輝,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水晶瀑布前,一個女子內著淡綠裙裳,外披白狐斗篷,手裡正舉著一個八角宮燈,半仰著頭,仔細欣賞著。

  不但人相撞,竟連衣裳顏色都相撞!剎那間,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著雲歌身上的綠色,悲極反笑。

  今夜,原來一如以前的無數個日子,都只是老天和她開的玩笑。老天給了她多美的開始,就會給她多殘酷的結束。

  今夜,並不是她的。

  雲歌實在喜歡手中的宮燈,可無論七喜給多少錢,做宮燈的年輕書生都不肯賣,只說他們若猜中謎,宮燈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賣。

  抹茶和富裕,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地說了半晌,書生只是微笑搖頭。

  雲歌不善猜謎,試了兩次,都未一口氣連續猜中三個,又不喜歡這種太費腦子的事情,只得無奈放棄。

  宮燈遞還給書生,回身想走,卻在回頭的剎那,腳步定在了地上。

  驀然回首,

  故人、往事、前塵,竟都在燈火闌珊處。

  花燈下,人潮中。

  孟玨和霍成君並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侶。

  雲歌凝視了他們一瞬,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在唇邊浮開。

  平心而論,孟玨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對璧人。

  孟玨從人流中橫穿而來,腳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隨在孟玨身後而去。

  劉病已一邊擠著人潮而過,一邊喃喃說:「天官果然是過節去了!」

  孟玨本以為雲歌一見他,又會轉身就走,卻不料雲歌微笑靜站,似等著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雲歌面前,他卻有些語滯,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雲歌含笑問:「你們來看燈?」

  劉病已低著頭,噗哧一聲笑。雲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孟玨對雲歌說:「我和病已出來看燈,路上偶然遇見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過了頭,雲歌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只問劉病已:「大哥,姐姐的傷恢復得如何?」

  礙於霍成君,劉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點了點頭,「很好。」

  孟玨看了眼雲歌剛拿過的宮燈,「看你很喜歡,怎麼不要了?」

  雲歌指了指燈謎,無能為力地一笑。

  忽想起,來的這三個人,可都是很喜歡動腦筋、耍心思的。

  她走到劉病已身旁,笑說:「一人只要連猜中三個燈謎就可以得到那盞宮燈,大哥,你幫我猜了來,可好?」

  劉病已瞟了眼孟玨,雖看他並無不悅,但也不想直接答應雲歌,恩啊了兩聲後說:「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霍成君隨手往案上的陶罐裡丟了幾枚錢,讓書生抽一個謎題給她來猜。

  一手接過竹籤,一邊笑問雲歌:「你怎麼出宮了?皇……公子沒有陪你來看燈嗎?皇公子才思過人,你就是想要十個宮燈,也隨便拿。」

  雲歌的身份的確不能輕易出宮,說自己溜出來的,肯定是錯,說劉弗陵知道,也不妥當,所以雲歌只是面上嘻嘻笑著,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見到霍成君出現,就全心戒備的富裕忙回道:「於總管對今年宮裡採辦的花燈不甚滿意,命奴才們來看看民間的樣式。奴才們都不識字,也不會畫畫,所以於總管特許雲姑娘出宮,有什麼好樣式,先記下來,明年上元節,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內本就有怨不能發,富裕竟往她氣頭上撞,她冷笑著問富裕,「我問你話了嗎?搶話、插話也是於總管吩咐的嗎?」

  富裕立即躬身謝罪,「奴才知錯。」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麼?」

  富裕舉手要扇自己耳光,雲歌笑擋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間說話,才叫『搶話、插話』。我也是個奴婢,何來『搶話插話』一說?小姐問話,奴婢未及時回小姐,富裕怕誤了小姐的工夫,才趕緊回了小姐的話,他應沒有錯,錯的是奴婢,請小姐責罰。」

  霍成君吃了雲歌一個軟釘子,深吸了口氣方抑住胸中的怒意,嬌笑道:「雲小姐可真會說話。聽聞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過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責罰你呀!」

  正提筆寫謎底的孟玨猛地扭頭看向雲歌,墨黑雙眸中,波濤翻湧。劉病已忙大叫一聲,「這個謎語我猜出來了!『江山萬民為貴,朝廷百官為輕。』可是這兩個字?」

  劉病已取過案上的毛筆,在竹片上寫了個「大」和「小」字,遞給制謎書生,書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對了。可以拿一個小南瓜燈。若能連猜對兩個謎語,可以拿荷花燈,若猜對三個,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頭獎。」

  書生指了指雲歌剛才看過的宮燈。

  劉病已呵呵笑問:「你們不恭喜我嗎?」

  卻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孟玨仍盯著雲歌。

  雲歌雖對霍成君的話有氣,可更被孟玨盯得氣,不滿地瞪了回去。

  「先不說霍成君的鬼話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憑什麼這樣子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麼錯事!你自己又如何?」

  劉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還想說話,忙問:「霍小姐,你的謎題可有頭緒了?」

  霍成君這才記起手中還有一個燈謎,笑拿起竹籤,和劉病已同看。

  「思君已別二十載。」

  這個謎語並不難,劉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諧音謎。」

  霍成君也已想到,臉色一暗,看向孟玨,孟玨的眼中卻哪裡有她?

  「二十」的大寫「廿」正是「念」字發音,思之二十載,意寓不忘。

  劉病已提筆將謎底寫出:「念念不忘。」遞給書生。

  劉病已輕歎口氣,低聲說:「傷敵一分,自傷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沒有親密的姐妹,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只有自己知道,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傷和苦。

  劉病已的話半帶憐半帶勸,恰擊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漸漸化成了哀傷。

  孟玨半抓半握著雲歌的手腕,強帶了雲歌離開。

  劉病已看他們二人離去,反倒鬆了口氣,要不然霍成君和雲歌湊在一起,中間夾著一個孟玨,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花市燈如晝、人如潮,笑語歡聲不絕。霍成君卻只覺得這些熱鬧顯得自己越發孤單,未和劉病已打招呼,就想離開。

  書生叫道:「你們輕易就猜中了兩個謎,不想再猜一個嗎?」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雲歌喜歡的宮燈,提步就去。

  書生拿著孟玨寫了一半的竹籤,急道:「這個謎語,大前年我就拿出來讓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沒有人猜中。我看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劉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來了,不妨盡興遊玩一次,畢竟一年只這一回。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幫小姐猜盞燈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會兒,點點頭:「你說得對,就這一次了。」

  打起精神,笑問書生,「你這個謎語真猜了三年?」

  書生一臉傲氣,自得地說:「當然!」

  劉病已笑說:「我們不要你的這盞宮燈,你可還有別的燈?若有這位小姐喜歡的,我就猜猜你的謎,若沒有,我們只能去別家了。」

  書生看著頭頂的宮燈,不知道這燈哪裡不好。

  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籠間尋找。

  霍成君聽到劉病已的話,不禁側頭深看了眼劉病已。

  現在的他早非落魄長安的鬥雞走狗之輩,全身再無半點寒酸氣。

  髮束藍玉寶冠,身著湖藍錦袍,腳蹬黑緞官靴。腰上卻未如一般官員懸掛玉飾,而是繫了一柄短劍,更顯得人英姿軒昂。

  書生抱了個箱子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提出一盞八角垂絛宮燈。

  樣式與雲歌先前喜歡的一模一樣,做工卻更加精緻。

  燈骨用的是罕見的嶺南白竹,燈的八個面是用冰鮫紗所做,上繡了八幅圖,講述嫦娥奔月的故事。

  畫中女子體態婀娜,姿容秀美。神態或喜、或愁、或怒、或泣,無不逼真動人,就是與宮中御用的繡品相較也毫不遜色,反更多了幾分別緻。霍成君還是妙齡少女,雖心思比同齡女孩複雜,可愛美乃人之天性,如何會不喜歡這般美麗的宮燈?更何況此燈比雲歌的燈遠勝一籌。

  她拎著燈越看越喜歡,賞玩了半晌,才十分不捨地還給書生。

  劉病已見狀,笑對書生說:「把你的謎拿過來吧!」

  書生遞過竹籤,劉病已看正面寫著「暗香晴雪」,背面寫著「打一字」。

  凝神想了會兒,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霍成君思索了一會,覺得毫無頭緒,不願再想,只靜靜看著劉病已。

  書生看劉病已未如先前兩個謎語,張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劉病已把竹籤翻轉到正面,看到孟玨在下邊寫了句未完成的話,「暗香籠……」

  書生納悶地說:「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麼意思,這個謎底是打一個字而已,他怎麼好像要寫一句話?」

  劉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玨為何要寫一句話,孟大公子定是有點不滿這位書生對雲歌的狂傲刁難,所以決定「回敬」他幾分顏色,奚落一下他自以為傲的才華。

  劉病已笑提起筆,剛想接著孟玨的續寫,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幾分不舒服和憋悶,思索了一瞬,在孟玨的字旁邊,重新起頭,寫道:「暗香深淺籠晴雪。」

  寫完後,凝視著自己的自己笑了笑,將竹籤遞回書生,逕直提過燈籠,雙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彎身行禮道:「請小姐笑納。」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男女都笑拍起手來,他們看霍成君荊釵布裙,劉病已貴公子打扮,還以為又是上元節的一段偶遇和佳話。

  霍成君此生收過不少重禮,可這樣的禮物卻是第一次收到,聽到眾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覺得大違自小的閨門教導,可心中卻有異樣的新鮮,半惱半羞中,裊裊彎身對劉病已襝衽一禮:「多謝公子。」起身後,也是雙手接過宮燈。

  劉病已會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宮燈,在眾人善意的哄笑聲中,匆匆擠出了人群。劉病已也匆匆擠出了人群,隨霍成君而去。

  書生捧著竹籤,喃喃自語,看看自己的謎題:「暗香晴雪。」

  再瞅瞅孟玨未完成的謎底:「暗香籠……籠……暗香籠晴雪。」

  最後看著劉病已的,笑著念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好,好,猜得好!對的好!」

  孟玨和劉病已以謎面回答謎面,三句話射得都是同一個字,可謎面卻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書生倒是沒有介意劉病已筆下的奚落,笑讚道:「公子真乃……」抬頭間,卻早無劉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舊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錢猜謎,書生揮手讓他們走。

  遊客不滿,可書生揮手間,一掃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殺予奪的氣態,遊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著離去。

  書生開始收拾燈籠,準備離開。今夜見到這四人,已經不虛此行。

  讓父親至死念念不忘、令母親鬱鬱而歿的天朝果然地靈人傑!

  雲歌被孟玨拖著向燈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攔,七喜卻想到於安另一個古怪的吩咐:若雲歌和孟玨在一起,不許他們靠近和打擾。

  於總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雲歌和孟玨會遇見?七喜吩咐大家遠遠跟著雲歌,保持著一段聽不清楚他們談話,卻能看見雲歌的距離。

  孟玨帶著雲歌走了一段路,初聞霍成君話語時的驚怒漸漸平復,心內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無奈。「為什麼傷還沒有好,就一個人跑出來亂轉?」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嗎?」

  「要你管?」

  孟玨懶得再吭聲,直接握住雲歌手腕搭脈,另一隻手還要應付她的掙扎。一會後,他沉思著放開了雲歌,「讓張太醫不要再給你扎針了,我最近正在幫你配香屑,以後若夜裡咳嗽得睡不著時,丟一把香屑到熏爐裡。」

  雲歌冷哼一聲,以示不領他的好意。孟玨替雲歌理了下斗篷,「今日雖暖和,但你的身子還經不得在外面久呆,我送你回去。」

  雲歌卻站在那裡不動,剛才的滿臉氣惱,變成了為難。

  孟玨問:「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雲歌想擠個笑,但沒有成功,「宮裡沒什麼事情,我……我想拜託你件事情。」

  孟玨言簡意賅,「說。」

  「皇上想詔大公子進長安,他怕大公子不來,所以希望你能從中周旋一下。」

  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玨微笑起來,眼神卻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上想下詔就下詔,昌邑王來與不來是王爺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皇上絕無惡意。」

  「和我無關。」

  雲歌氣結,「怎麼樣,才能和你有關?」

  孟玨本想說「怎麼樣,都和我無關」,沉默了一瞬,問:「他為什麼會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雲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氣,「孟玨,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幾時告訴過你我是君子?」

  有求於人,不能不低頭,雲歌老老實實、卻沒好氣地回答孟玨:「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就在我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聊天,後來糊里糊塗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著,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該奇怪了。可你卻是一睡著,雷打不動的人,為什麼會睡不著?」

  雲歌低著頭,不回答。

  孟玨見雲歌不回答,換了個問題:「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雲歌因為那天晚上恰和劉弗陵掐指算過還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玨問時間,是想看看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讓雲歌困擾到失眠。

  思量了一瞬,覺得宮裡宮外並無什麼大事,正想再問雲歌,突想起那天是劉病已第一次進宮見劉弗陵,許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劉病已的安危。

  孟玨想著在溫室殿外朱廊間閃過的裙裾,眼內尖銳的鋒芒漸漸淡去。雲歌看孟玨面色依舊寒意澹澹,譏嘲:「孟玨,你有什麼資格介意霍成君的話?」

  「誰告訴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現在是你請我辦事,注意下你說話的語氣。」

  雲歌拂袖離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氣,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微笑,轉身向孟玨行去,「孟公子,您要什麼條件?」

   孟玨思量地凝視著雲歌:「這件事情對他很重要。」

  雲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衡量出輕重,可以提條件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那麼多劉姓王孫,為何只詔昌邑王到長安?我憑什麼相信他?」

  雲歌的假笑斂去,鄭重地說:「孟玨,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證,劉賀絕不會在長安有危險,也許只會有好處。」覺得話說得太滿,又補道:「絕不會有來自皇上的危險,至於別人的,我想他這點自保的能力總該有。」

  孟玨沉思。

  雲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孟玨說的是「信」她,而非「答應」她,雲歌笑問:「你要我做什麼?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要開買家付不起的價錢。」

  孟玨沉默了會,說:「一年之內,你不許和他親近,不能抱他,不能親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麼都不許做。」

  「孟玨,你……」雲歌臉漲得通紅。

  孟玨卻露了笑意,「他畢竟深受漢人禮儀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會碰你。不過,我對你沒什麼信心。」

  「孟玨,你到底把我當你的什麼人?」

  孟玨眼中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未變,「我說過,我輕易不許諾,但許過的絕不會收回。對你的許諾,我一定會實現。」雲歌滿臉匪夷所思地盯著孟玨,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理解嗎?

  孟玨淡淡笑著說:「你現在只需回答我,『答應』或者『不答應』。」

  雲歌怔怔發呆。

  孟玨用一年為限,想來是因為許姐姐告訴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約定,只是他怎麼也不會料到陵哥哥想做的。

  將來,不管是劉病已,還是劉賀登基,憑孟玨和他們的交情,都會位極人臣,整個大漢的秀麗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裡還有時間理會我?何況只一年而已。

  孟玨看著一臉呆相的雲歌,笑吟吟地又說:「還有,不許你告訴任何人你我之間的約定,尤其是皇上。」

  雲歌眼睛骨碌轉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說:「好,我答應你。若有違背,讓我……讓我此生永難幸福。」

  孟玨微一頷首,「我送你回去。」

  馬車內,雲歌不說話,孟玨也不作聲,只車□轆的聲音「吱扭」地響著。

  快到宮門時,孟玨道:「就到這裡吧!那邊應該有於總管的人等著接你了。」說完,就下了馬車。

  雲歌掀起車簾,「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遠,我讓富裕用馬車送你回去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孟玨溫和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雲歌,照顧好自己,不要顧慮別人,特別是宮裡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雲歌微笑:「孟玨,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孟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問題不在於我不瞭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像的更瞭解你。」

  雲歌愕然。孟玨轉身,安步當車地步入夜色。



Chapter 13  前塵舊緣

  劉弗陵詔昌邑王劉賀進京的消息,讓所有朝臣驚訝不解,甚至覺得好笑。皇上覺得長安太無聊了嗎?詔一個活寶來娛樂自己,兼娛樂大家?。
  
  一些謹慎的大臣本還對劉賀有幾分期許,覺得此人也許小事糊塗,大事卻還清楚,皇上的這道詔書當然不能接,裝個病、受個傷地拖一拖,也就過去了。

  不料聽聞劉賀不但接了詔書,而且迫不及待地準備上京,明裡嚷嚷著「早想著來長安拜見皇上。」暗裡抓著來傳詔的使臣,不停地打聽長安城裡哪家姑娘長得好,哪個公子最精於吃喝玩樂,哪個歌舞坊的女子才藝出眾。那些大臣也就搖頭歎息著死心了。
  
  陪宦官一塊去宣詔的官員,回長安後,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了霍光。這位官員當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說起在昌邑國的荒唐見聞,也是邊說邊搖頭。
  
  霍禹、霍山、霍雲聽得大笑,霍光卻神色凝重。
  
  昌邑王劉賀的車儀進京的當日,長安城內熱鬧如過節,萬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間女子口耳相傳的傳奇。昌邑王是她的孫子,傳聞容顏絕世、溫柔風流,而且這是劉弗陵登基後,第一次詔藩王進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風采。
  
  當然,劉賀不愧為劉賀,他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方式,讓長安人記住了他。以至於二三十年後,當皇上、皇后、霍光這些人都湮沒於時間長河,無人提起時,還有髮絲斑白的女子向孫女回憶劉賀
  
  卯時,太陽還未升起,就有百姓來城門外佔地方。
  
  辰時,身著鎧甲、手持刀戈的禁軍來肅清閒雜人。
  
  巳時,一部分官員陸續而來;午時初,三品以上官員到達城門;午時正,大司馬、丞相、將軍等皆到;午時末,劉弗陵在宦官、宮女陪同下到了城門。
  
  在巳時初,哨兵就回報,昌邑王已在長安城外四十里。滿打滿算也該未時初到。可劉弗陵站在城樓上,從午時末等到未時正,昌邑王一直沒有出現。
  
  後來,劉弗陵在百官勸說下,進了城樓邊休息邊等。劉弗陵還算體諒,把霍光、田千秋、張安世等年紀較大的官員也傳進了城樓,賜了座位,一邊喝茶一邊等。其他官員卻只能大太陽底下身著朝服、站得筆挺,繼續等待
  
  未時末,昌邑王依舊沒有出現
  
  一旁的百姓還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販買碗茶,啃著粟米餅,一邊聊天一邊等。可大小官員卻只能忍受著口中的乾渴,胃裡的飢餓,雙腿的酸麻,乾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裡把昌邑王詛咒了個十萬八千遍
  
  申時,太陽已經西斜,昌邑王還是沒有到。
  
  百姓由剛開始的喧鬧,變得漸漸安靜,最後鴉雀無聲。大家都已經沒有力氣再喧嘩激動了。
  
  現在只是覺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見到這個昌邑王,不就是浪費了一天嗎?滿心的是不甘心!
  
  當然,還有對昌邑王的「敬佩」,敢讓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萬人的城門,到最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場面不可不說詭異。
  
  當夕陽的金輝斜斜映著眾人,當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瞇著眼睛才能看向西邊時,一陣悠揚的絲竹音傳來。樂聲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輝中迤邐行來。
  
  隨著音樂而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若百花綻放,春回大地。
  
  八個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籃,一邊灑著乾花瓣,一邊徐徐行來。其後是八個虯髯大漢,扛著一張碩大的坐榻,雖然是大漢,可因為隨著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氣。榻上幾個雲髻峨峨、金釵顫顫的女子正各拿樂器,為後面的男子演奏。
  
  後面也是一張方榻,扛榻的卻是八個身材高挑,容貌明艷的胡姬,上面半坐半臥著一個男子,一個侍女臥在他膝上。男子低著頭,一手把玩著侍女的秀髮,一手握著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頭戴纏金紫玉王冠,身著紫煙羅蟒袍,腰繫白玉帶。目若點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雙入鬢劍眉添了英氣,讓人不會誤認做女子。。
  
  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蘊情,目光從道路兩側掃過,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覺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說著不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卻想去撞牆,覺得人家過的才是男人過的日子。無數頑皮的男孩在看到劉賀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讀書、刻苦習武,將來封候拜相,才能有權有勢有錢有美人,做個像劉賀一樣的男人。
  
  走出城樓,看到眼前一幕的劉弗陵終於明白為什麼四十里地,劉賀走了將近一天。
  
  百官齊齊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劉賀看到當先而站的劉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趕了幾步上前向劉弗陵磕頭請罪:「臣不知皇上親來迎臣,臣叩謝皇上隆恩。道路顛簸,實不好走,耽誤了行程,求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來給劉賀見禮、問安,一番擾攘後,劉弗陵和劉賀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談
  
  站了幾乎一天的百官終於可以散去。
  
  劉病已早上出門時,沒有吃飯,此時餓得前胸貼後背,扶著孟玨胳膊,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時,記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謀劃策,出錢出力,竭盡所能。」
  
  孟玨想是早瞭解大公子,對今日的事情處之泰然。看到劉病已的樣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輩論交,你好像該稱呼大公子一聲『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劉病已打斷了孟玨的話:「開玩笑!照你這麼說,大公子叫皇上『叔叔』,雲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該叫雲歌什麼?我們還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輩份!皇家的輩份算不清。再說了,我如今還沒那個資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玨淡笑一下,未出聲
  
  劉病已問:「孟玨,你猜到皇上為什麼詔昌邑王到長安了嗎?」。
  
  「沒有。」
  
  「你怎麼沒有反對昌邑王來長安?你們就不怕萬一?」。
  
  孟玨淡淡說:「昌邑王進京的決定和我沒有多少關係,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計較,我只是沒有阻撓而已。」
  
  -------
  
  劉弗陵設宴替劉賀接風洗塵,宴席設在建章宮前殿,比未央宮前殿的威嚴堂皇多了幾分隨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數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還有劉病已和孟玨陪席。
  
  朝內官員看到竟然還有劉病已和孟玨,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鬥中羌王子克爾嗒嗒後皇上說的話,明白皇上想重用劉病已、孟玨二人。有人心領神會了皇上的意思後,準備開始擬奏章,奏請皇上為這二人陞官
  
  因為是家宴,眾人都著便服赴宴。霍光未帶妻子,只帶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張安世、劉病已雖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身赴宴。無獨有偶,劉弗陵也是獨自出席,皇后並未出現。
  
  霍成君是個女兒家,不能隨意說話。霍禹有父親在,不敢隨意開口。霍光、田千秋、張安世、孟玨、劉病已都是謹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會輕易說話。劉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語,不是什麼風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獨剩了個劉賀談笑風生,卻是越說越悶,忍無可忍地對劉弗陵抱怨:「皇上,這就是長安城的宴會嗎?一無美人,二無美酒,三無歌舞,虧得臣還朝思暮想著長安的風流旖旎,太沒意思了!」
  
  劉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於安忙彎著身子道:「王爺,今晚的酒既有大內貢酒,還有長安城內最負盛名的『竹葉青』,雖然不敢說玉液瓊漿,但『美酒』二字應該還擔得。」
  
  劉賀冷哼:「一聽這話,就是個不會喝酒的人。酒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聽名氣的。有美人在懷,有趣士對飲,有雅音入耳,這酒喝得方有味道,現在有什麼?這酒和白水有什麼區別?」劉賀說著,將杯中的酒潑到了地上
  
  於安犯愁,他當然知道宮中宴席該是什麼樣子,當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可皇上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類宴席,十幾年下來,宮裡也就不再專門訓練歌女、舞女陪官員戲樂飲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給了禮部負責。平常的小宴,官員都知道皇上喜好,不會有人想和皇上對著幹。今夜,卻碰到了這麼個刺頭貨,突然之間,讓他到哪裡去抓人?只能賠著笑臉說:「王爺,是奴才沒有考慮周詳。」
  
  劉賀不再說話,卻依舊滿臉不悅。
  
  劉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帶了不少姬妾,朕破例准她們過來陪你飲酒。」
  
  劉賀擺擺手,貌似恭敬地說:「多謝皇上美意,臣怕她們被臣慣壞了,不懂宮裡規矩,所以只帶了兩個侍女進宮,其餘人都在宮外,一來一回,宴席都該結束了。臣就湊合湊合吧!」話語間說的是「湊合」,表情卻一點「不湊合」,端著酒杯,長吁短歎,一臉寂寥。
  
  劉弗陵的脾氣也堪稱已入化境,對著劉賀這樣的人,竟然眉頭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話要問劉賀,就問,無話也絕不多說
  
  劉病已徹底看傻了,連心中不怎麼把劉弗陵當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麼說,劉弗陵是一國之君,就是權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當著眾人面拂逆劉弗陵的話語。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爺
  
  田千秋和張安世垂目吃菜,不理會外界發生了什麼。孟玨笑意吟吟,專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諾大的宮殿只聞劉賀一聲聲的歎氣聲。
  
  霍成君忽地起身,對劉弗陵叩頭:「陛下萬歲,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爺不嫌棄,臣女願意獻舞一支,以助王爺酒興。」
  
  劉弗陵還未說話,劉賀喜道:「好。」。
  
  劉弗陵頷首准了霍成君之請
  
  劉賀笑說:「有舞無樂如菜裡不放鹽,不知道你打算跳什麼舞?」劉賀說話時,視線斜斜瞄了下孟玨,一臉笑意
  
  霍成君笑對劉弗陵說:「臣女聽聞皇上精於琴簫,斗膽求皇上為臣女伴奏一首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玨眼中神色更是複雜。
  
  劉賀愣了一愣,立即撫掌而笑,「好提議。皇上,臣也斗膽同請。只聞皇上才名,卻從未真正見識過,還求皇上准了臣的請求。」
  
  劉弗陵波瀾不驚,淡淡一笑,對於安吩咐:「去把朕的簫取來。」又問霍成君:「你想要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劉弗陵頷首同意
  
  霍成君叩頭謝恩後,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襲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別,顯得比一般衣裙寬大蓬鬆。腰間繫著的穿花蝴蝶五彩絲羅帶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纖腰本就堪握,在寬大的衣裙和袍袖襯托下,更是顯得嬌弱可憐,讓人想起脆弱而美麗的蝴蝶,不禁心生憐惜。
  
  在眾人心動於霍成君美麗的同時,一縷簫音悠悠響起,將眾人帶入了一個夢境。
  
  簫聲低回處如春風戲花,高昂時如怒海摧石;纏綿如千絲網,剛烈如萬馬騰。若明月松間照,不見月身,只見月華;若清泉石上流,不見泉源,只見泉水。
  
  簫音讓眾人只沉浸在音樂中,完全忘記了吹簫的人。
  
  霍成君在劉弗陵的萬馬奔騰間,猛然將廣袖甩出,長長的衣袖若靈蛇般盤旋舞動於空中。
  
  眾人這才發現,霍成君袖內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疊,白色折縫中用各色彩線繡著蝴蝶,此時她的水袖在空中飛快地高轉低旋,白色折縫打開,大大小小的「彩蝶」飛舞在空中。隨著折縫開合,「彩蝶」忽隱忽現,變幻莫測
  
  眾人只覺耳中萬馬奔騰,大海呼嘯,眼前漫天蝴蝶,飛舞、墜落。
  
  極致的五彩繽紛,迷亂炫目,還有脆弱的淒烈,絲絲蔓延在每一個「蝴蝶」飛舞墜落間。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劉弗陵的絕妙簫聲奪神,再被霍成君的驚艷舞姿震魄,此時都被漫天異樣的絢麗繽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簫音慢慢和緩,眾人仿似看到一輪圓月緩緩升起。圓月下輕風吹拂著萬棵青松,柔和的月光從松樹的縫隙點點灑落到松下的石塊上,映照著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過。
  
  霍成君的舞蹈在簫音中也慢慢柔和,長袖徐徐在身周舞動,或飛揚,或垂拂,或捲繞,或翹起,凌空飄逸,千變萬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後仰,或左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彎,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纖腰,柔若無骨,曼妙生姿。
  
  眾人這才真正明白了為何此舞會叫《折腰舞》。
  
  簫音已到尾聲,如同風吹松林回空谷,濤聲陣陣,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雙臂,好像在松濤中飛翔旋轉,群群彩蝶伴著她飛舞
  
  此時她裙裾的妙用才漸漸顯露,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慢慢張開,裙裾折縫中的刺繡開始顯露,其上竟繡滿了各種花朵
  
  剛開始,如春天初臨大地,千萬朵嬌艷的花只羞答答地綻放著它們美麗的容顏。
  
  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滿漲,半開的花逐漸變成怒放。
  
  簫音漸漸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環繞中,緩緩向百花叢中墜落,簫音嗚咽而逝,長袖垂落,霍成君團身落在了鋪開的裙裾上。
  
  五彩斑斕的「彩蝶」,色彩繽紛的「鮮花」都剎那消失,天地間的一切絢爛迷亂又變成了素白空無,只一個面若桃花,嬌喘微微的纖弱女子靜靜臥於潔白中。
  
  滿場寂靜
  
  劉賀目馳神迷
  
  劉病已目不轉睛
  
  孟玨墨黑的雙眸內看不出任何情緒。
  
  霍光毫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他只關心劉弗陵的。
  
  劉弗陵目中含著讚賞,靜看著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畢竟是男人。待看仔細,頓時又心涼。劉弗陵的目光裡面沒有絲毫愛慕、渴求、佔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壯美的日出,一個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單純對美麗的欣賞和讚美
  
  一瞬後。
  
  劉賀鼓掌笑讚:「不虛此夜,長安果然是長安!傳聞高祖寵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為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艷姿,今夜得見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猶勝三分。」
  
  田千秋笑道:「傳聞高祖皇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絃歌,每泣下流漣。今夜簫舞之妙,絲毫不遜色。」
  
  對劉賀和田千秋話語中隱含的意思,劉弗陵好似絲毫未覺,點頭讚道:「的確好舞。賞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鐲兩串。」
  
  霍成君磕頭謝恩,「臣女謝陛下聖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實是陛下的簫吹得好。」
  
  劉弗陵未再多言,只讓她起身
  
  宴席再沒有先前的沉悶,劉賀高談闊論,與霍成君聊會兒舞蹈,又與劉弗陵談幾句音樂。霍禹也是精善玩樂的人,和昌邑王言語間,十分相和,兩人頻頻舉杯同飲。眾人時而笑插幾句,滿堂時聞笑聲
  
  宴席快結束時,劉賀已經酩酊大醉,漸露醜態,一雙桃花眼盯著霍成君,一眨不眨,裡面的□□裸地燃燒著,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惱,卻半點發作不得。霍光無奈,只能提前告退,攜霍禹和霍成君先離去。田千秋和張安世也隨後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走了,孟玨和劉病已也想告退,劉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宮,你們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玨和劉病已應道:「臣遵旨。」。
  
  當年漢武帝為了遊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宮和建章宮之間鑄造了飛閣輦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從建章宮前殿走到未央宮前殿
  
  於安在前掌燈,劉弗陵當先而行,孟玨和劉病已扶著步履踉蹌的劉賀,七喜尾隨在最後面。
  
  行到飛橋中間,劉弗陵停步,孟玨和劉病已也忙停了腳步。
  
  身在虛空,四周空無一物,眾人卻都覺得十分心安。
  
  劉弗陵瞟了眼醉若爛泥的劉賀,叫劉賀小名:「賀奴,朕給你介紹一個人。劉病已,先帝長子衛太子的長孫——劉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劉病已呆呆站立。這個稱呼只是深夜獨自一人時,夢中的記憶,從不能對人言,也沒有人敢對他言。這是第一次在人前聽聞,而且是站在皇宮頂端,俯瞰著長安時,從大漢天子的口中說出,恍惚間,劉病已只覺一切都十分不真實。
  
  孟玨含笑對劉病已說:「恭喜。」。
  
  劉病已這才清醒,忙向劉弗陵跪下磕頭,「臣叩謝皇上隆恩。」又向劉賀磕頭,「侄兒劉詢見過王叔。」
  
  劉賀卻趴在飛橋欄杆上滿口胡話:「美人,美人,這般柔軟的腰肢,若在榻上與其顛鸞倒鳳,銷魂滋味……」
  
  劉弗陵、劉病已、孟玨三人都只能全當沒聽見。
  
  劉弗陵讓劉病已起身,「過幾日,應該會有臣子陸續上折讚美你的才華功績,請求朕給你陞官,朕會藉機向天下詔告你的身份,恢復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來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備。」
  
  「臣明白。」劉病已作揖,彎身低頭時眼中隱有濕意,顛沛流離近二十載,終於正名顯身,爺爺、父親九泉之下應可瞑目
  
  孟玨眼中別有情緒,看劉弗陵正看著他,忙低下了頭。
  
  劉弗陵提步而行
  
  孟玨和劉病已忙拎起癱軟在地上的劉賀跟上。
  
  下了飛橋,立即有宦官迎上來,接過劉賀,送他去昭陽殿安歇。
  
  劉弗陵對劉病已和孟玨說:「你們都回去吧!」。
  
  兩人行禮告退
  
  劉弗陵剛進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廂殿頂上的雲歌。
  
  劉弗陵仰頭問:「怎麼還未歇息?」。
  
  「聽曲子呢!」
  
  「快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雲歌手支下巴,專注地看著天空。
  
  劉弗陵看向於安,於安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後,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皇上想上屋頂?要梯子?」磨蹭著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側牆根靠著的梯子,「皇上。」。
  
  劉弗陵攀梯而上,於安緊張得氣都不敢喘,看到劉弗陵走到雲歌身側,挨著雲歌坐下,才吐了口氣,回頭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聽什麼曲子?」
  
  「折腰舞曲。」
  
  「好聽嗎?」
  
  「好聽得很!」
  
  劉弗陵微笑:「你幾時在宮裡培養了這麼多探子?」。
  
  「你明目張膽地派人回來拿簫,我只是好奇地問了問,又去偷偷看了看。」
  
  劉弗陵笑意漸深,「不是有人常自詡大方、美麗、聰慧嗎?大方何來?聰慧何來?至於美麗……」劉弗陵看著雲歌搖頭,「生氣的人和美麗也不沾邊。」。
  
  雲歌怒:「你還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們一個、二個眼睛都不眨!說假話,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麼不把她留下來看個夠?」。
  
  劉弗陵去握雲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雲歌猛地想站起,卻差點從屋頂栽下去,劉弗陵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雲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為和霍成君之間由來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並非只沖今夜而來
  
  她冷靜了一會,寒著臉說:「不行,沒得商量。我不管什麼瞞天過海、緩兵之策,什麼虛情假意、麻痺敵人,都不行。就是有一萬條理由,這樣做還是不對,你想都不要想!」
  
  「好像不久前還有人想過把我真撮合給別人,現在卻連假的也不行了嗎?」劉弗陵打趣地笑看著雲歌。
  
  雲歌羞惱,「彼一時,此一時。何況,你已經害了一個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雖不喜歡她,可我也是女子。」
  
  劉弗陵臉上的笑意淡去,「雲歌,不要生氣。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說,我已經誤了小妹年華,絕不能再誤另一個女子。」
  
  原來劉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於她的介意。雲歌雙頰微紅,低頭嘟囔:「只能誤我的。」
  
  劉弗陵笑,「嗯,從你非要送我繡鞋時起,就注定我要誤你一生。」。
  
  雲歌著急,「我沒有!明明是你盯著人家腳看,我以為你喜歡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問你要的。」。
  
  雲歌低著頭,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麼事?」。
  
  「看來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進宮。我膝下無子,估計田千秋會領百官諫議我廣納妃嬪,首選自然是德容出眾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頒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動。」劉弗陵輕歎,「到時候,我怕我拗不過悠悠眾口,祖宗典儀。」。
  
  「真荒唐!你們漢人不是號稱『禮儀之邦』嗎?嘲笑四方蠻夷無禮儀教化的同時,竟然會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劉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還是自己的親侄女,這就是天家。」
  
  雲歌無奈,「陵哥哥,我們怎麼辦?」。
  
  「我們要請一個人幫忙。」
  
  「誰?」
  
  「上官小妹。」
  
  「她會幫我們嗎?她畢竟和霍氏息息相關,她在後宮還要仰賴霍光照顧。」
  
  劉弗陵歎息,「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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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劉弗陵去上朝,雲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宮女已經看慣雲歌的進進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氣很大,若想跟隨她和皇后,她肯定一點顏面不給的一通臭罵。況且她和皇后之間能有什麼重要事情?所以個個都很知趣,由著她和皇后去玩
  
  雲歌將霍光想送霍成君進宮的意思告訴了小妹,小妹心如針刺,只覺前仇、舊恨都在胸間翻湧,面上卻笑意不變
  
  「小妹,你能幫皇上阻一下霍成君進宮嗎?」。
  
  上官小妹微微笑著說:「我不懂這些事情,也不想管這些事情。我只是個弱女子,既沒能耐幫霍光,也沒能力幫皇上。」
  
  她本以為雲歌會失望,或者不開心,卻不料雲歌淺淺笑著,十分理解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小妹覺得那個「我們」十分刺耳,甜膩膩地笑道:「姐姐日後說話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裡來的『我們』?被別人聽去了,徒增麻煩!」。
  
  雲歌嘻嘻笑著,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在別人面前,我會當心的。小妹,謝謝你!」
  
  不知道這個雲歌是真傻,還是假糊塗,小妹只覺氣堵,扭身就走,「我昨兒晚上沒休息好,想回去再補一覺,下次再和姐姐玩。」
  
  雲歌回到宣室殿,劉弗陵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小妹拒絕了,「沒有關係,我另想辦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動,雲歌實在想不出來能有什麼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劉弗陵的好意,只能笑著點頭
  
  劉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裡什麼時候最黑?」。
  
  「什麼時候?三更?子夜?」
  
  劉弗陵搖頭,「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雲歌緊握著劉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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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邑王進京,皇上親自出宮迎接,一等一個多時辰,絲毫未見怪,又特別恩賜昌邑王住到了昭陽殿,聖眷非同一般。在昭陽殿內執役的宦官、宮女自不敢輕慢,個個卯足了力氣盡心服侍。

  眾人自進宮起就守著無人居住的昭陽殿,在天下至富至貴之地,卻和「富貴」毫無關係,好不容易老天給了個機會,都指望著能抓住這個機會,走出昭陽殿。對昌邑王帶來的兩個貼身侍女也是開口「姐姐」,閉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個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們如何巴結,連個笑臉都不給;另一個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親,卻是個啞巴,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一味地笑。眾人的心力卯得再足,卻沒地方使,只能淡了下來。
  
  劉弗陵和雲歌到昭陽殿時,日已上三竿,劉賀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閒坐著的四月和紅衣見到雲歌都是一愣,雲歌見到她們卻是驚喜,「若知道是你們來,我早該過來找你們玩。」
  
  四月、紅衣只笑了笑,先給劉弗陵請安,「陛下萬歲,王爺不知陛下要來,仍在歇息,奴婢這就去叫王爺。」
  
  紅衣扭身進了寢殿,四月恭請劉弗陵進正殿。
  
  昭陽殿內的花草長得十分喜人,幾叢迎春花開得十分好,淡淡鵝黃,臨風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帶怯地吐露了幾縷芳蕊
  
  劉弗陵看雲歌已經湊到跟前去看,遂對四月擺了擺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聞言忙鋪了雀翎氈,展了湘妃席,燃起金獸爐,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當後,悄悄退了下去。
  
  劉弗陵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劉賀仍未出來。劉弗陵未露不悅,品茶、賞花、靜等。
  
  雲歌在花壇前轉了幾個圈子,卻是不耐煩起來,跑到窗前敲窗戶。
  
  紅衣推開窗戶,笑敲了一下雲歌的手,無奈地指指榻上。
  
  劉賀竟然還在榻上,聽到聲音,不滿地嘟囔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被子摀住耳朵繼續睡。
  
  雲歌詢問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毋躁,再等一等。
  
  雲歌皺了皺眉,順手拎起窗下澆花的水壺,隔窗潑向大公子。
  
  紅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慘叫著,騰地一下就掀開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氣沖沖地看向窗外,雲歌也氣沖沖地瞪著他
  
  劉賀看到雲歌,呆了一下,洩了氣,招手叫紅衣給他拿衣服。
  
  他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劉弗陵磕頭問安。
  
  劉弗陵讓他起身,又賜坐。劉賀也未多謙讓,坐到劉弗陵對面,接過紅衣端上來的濃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雲歌:「你怎麼在這裡?」。
  
  雲歌譏嘲,「我在宮裡住了很長日子了,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別在那裡裝糊塗!」
  
  劉賀頭疼地揉太陽穴,「我只知道有個宮女鬧得眾人心慌,哪裡能想到宮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情。陛下讓臣回昌邑吧!」。
  
  劉賀說話時,雙眸清亮,和昨天判若兩人。
  
  劉弗陵問:「賀奴玩夠了?」
  
  劉賀苦笑:「讓皇上見笑了。」
  
  雲歌聽到劉弗陵叫劉賀「賀奴」,問道:「為什麼你叫賀奴?」。
  
  劉賀尷尬地笑:「不就是個小名嗎?哪裡有為什麼。」。
  
  雲歌知道劉弗陵可不會和她說這些事情,遂側頭看向於安,「於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嗎?」
  
  於安輕咳了兩聲,「王爺小時生得十分俊美,衛太子殿下見了小王爺,贊說『宋玉不如』。傳聞宋玉小名叫『玉奴』,宮裡妃嬪就笑稱小王爺為『玉奴』,小王爺很不樂意,抱怨說『太子千歲說了,玉奴不如我美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眾人大笑。當時先皇也在,戲笑地說『賀兒的話有理,可不能讓玉奴沾了我家賀奴的光。』從此後,大家都呼王爺為『賀奴』。當時皇上還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聽聞王爺小名的由來。」
  
  往事歷歷猶在目,卻已滄海桑田,人事幾換。
  
  劉賀似笑非笑,凝視著茶釜上升起的繚繚煙霧。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聽到父皇的笑聲。此時聽於安道來,劉弗陵只覺陌生。
  
  雲歌牽著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麼表情,她們只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於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作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著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剛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髆。
  
  先皇壽辰,詔了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
  
  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
  
  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
  
  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著昌邑,四處偷偷尋訪著美女過日子。

  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點多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做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
  
  呂後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后為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聽先生講過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後的殘忍給鬱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著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鬱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做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為都是拼了命的和母親的叮囑反著來。
  
  誦書,其餘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淫詩艷賦。
  
  武藝,其餘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著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秀腿當風流倜儻
  
  父王鬱悶,他更鬱悶
  
  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讚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黯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對佳餚,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聽到外面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著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只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鬱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都消失
  
  只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瞇著眼睛,眺望著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背負,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睛裡面卻全是「饞」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著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抬頭看著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於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鬱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麼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裡來了。
  
  他隱晦地說著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誇讚。還點評著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著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
  
  小兒邊吃杏子,邊說著他的煩惱,被母親逼著幹這幹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別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別的兄弟更得父親歡心
  
  他在樹上大笑,小兒的煩惱不也是他的煩惱?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看來小兒的母親也不是個「溫良恭順」的女人。他們既是母親的依靠,又是母親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爭鬥
  
  不過四五歲,小兒卻口齒清晰,談吐有度。
  
  他驚訝,「你父親是誰?」
  
  小兒反問:「你父親是誰?」
  
  他笑而不答,小兒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們的身份是一道屏障,點破了,還會有誰願意和他們說話呢?兩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頭西斜,跳下了樹,「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去找你父親吧!」。
  
  「哥哥,你還會來這裡吃杏子嗎?」小兒眼裡有依依不捨,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幾分寂寞
  
  那種寂寞,他很熟悉,因為他也有。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我讀《史記》時,十分羨慕那些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諾,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個這般的知己朋友該多好。雖居江湖之遠,仍可肝膽相照。」
  
  他微笑,這大概是很多男兒的夢想。怒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隨的紅顏。司馬遷的《史記》,最動人心的是遊俠列傳,而非帝王本紀,或名臣將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誰後,還願意和我做朋友,我當然也願意。」他的語氣中有已看到結果的冷漠
  
  小兒咬著半個杏子皺眉思索
  
  「哥哥,我們打個賭,看看誰先知道對方是誰。誰先猜出,誰就贏了,輸的人要答應贏家一件事情哦!」
  
  他聽到遠處的腳步聲,有些漫不經心,「好。我要走了,有緣再見。」。
  
  小兒拽住了他的衣袖,「我們要一諾千金!」。
  
  他低頭,看著剛到自己腰部的小兒,小兒抿著的唇角十分堅毅。人雖小,卻有一種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勢
  
  他笑:「好,一諾千金!」
  
  小兒放開他,「你快點離開吧!若讓人看到你在這裡,只怕要責備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遠,回頭時,還看到小兒頻頻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父喪,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現。
  
  朝堂上的人事也幾經變換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先帝放著幾個羽翼豐滿的兒子不選,反而選擇了一個八歲雛兒,冒著帝權旁落的危險將江山交託。可惜當時母親已死,不然,看到鉤弋夫人因為兒子登基被先皇處死,母親應不會直到臨死,還恨他如仇
  
  而那個小兒的父親是否安穩渡過了所有風波都很難說。
  
  杏樹下的經歷成了他生命中被遺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極其偶爾,吃著杏子時,他會想起那個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兒,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劉賀說:「當年都說皇上有病,需要臥榻靜養,所以臣等一直未見到皇上,沒想到皇上在宮裡四處玩。」
  
  「是母親要我裝病。不過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後來真生病了。」幾個哥哥都已羽翼豐滿,母親很難和他們正面對抗,不如藏拙示弱,讓他們先鬥個你死我活。。
  
  劉賀喟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時王叔們哪裡會把鉤弋夫人放在眼裡?」
  
  劉弗陵沉默。母親若早知道機關算盡的結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還會一心要爭皇位嗎?
  
  劉弗陵說:「你輸了,你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劉賀幾分感慨,「不太公平,當年臣已經十一歲,即使相貌變化再大,都會有跡可尋,而皇上當時才四歲,容貌和成年後當然有很大差別。皇上認識臣,臣不認識皇上,很正常。」
  
  「你以為我是見到你才認出你的嗎?你離去後,我就用心和先生學畫畫,一年小成,立即畫了你的畫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成想,收拾我書房的宮女,剛看到你的畫像就認出了你,與我笑說『殿下的畫雖好,可未將賀奴的風采畫出呢!』我就立即將畫撕掉了。」。
  
  劉賀無語,就如大人總不會把孩子的話當回事情一樣,他並未將承諾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誰,憑你的身份去查問,不會太難。當日有幾個大臣帶孩子進宮,又能有幾個孩子四、五歲大小?」
  
  劉賀歉然,「是臣不對,臣輸了。請皇上吩咐,臣一定竭力踐諾。」。
  
  劉弗陵道:「我當日和你打這個賭,是想著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誰,定不會願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贏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過去,我還是這個要求,請你做我的朋友。」
  
  劉賀沉默,很久後,跪下說:「既有明君,臣願做閒王。」。
  
  當年杏樹下的小兒雖然早慧,懂得言語中設圈套,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些距離是無法跨越的
  
  劉弗陵似乎沒有聽懂劉賀的彼「閒」非此「賢」,他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望你在長安的這段日子,讓朕能看到你當日在杏樹上所說的濟世安邦之才。對了,因為這裡無人居住,朕愛其清靜,後來常到這裡玩,聽此殿的老宦官說,昭陽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雲歌和紅衣她們笑挽著手進來時,看見只劉賀一人坐在杏樹下,全然沒有平日的風流不羈,神情怔怔,竟有幾分淒楚的樣子
  
  四月略帶敵意地盯了眼雲歌,又打量著劉賀,剛想上前叫「王爺」,紅衣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聲
  
  紅衣凝視著劉賀,眼中有瞭然,似乎完全明白劉賀此時在想什麼。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層淚光,就在眼淚掉下的剎那,她藉著低頭揉眼,將眼淚拭去。再抬頭時,臉上已只是一個溫柔的笑。
  
  她輕輕走到劉賀身側跪下,握住了劉賀的手。劉賀看到她,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笑顏,像是在她乾淨的笑顏中尋覓著溫暖,半晌後,他露了笑意,那個笑意慢慢地帶上了不羈和毫不在乎,最後變成了雲歌熟悉的樣子
  
  雲歌轉身想悄悄離開,卻聽到劉賀叫她:「雲歌,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劉賀讓四月和紅衣都退下,請雲歌坐到他對面,「我下面問的話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說著「重要」,卻依舊笑得吊兒郎當。
  
  雲歌卻凝視著他清亮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小時候是不是認識皇上?你們是不是在西域認識的?」。
  
  雲歌愣住,她雖然告訴過許平君她和皇上小時候認識,卻從沒有提過和皇上何地認識,一會兒後,她答道:「是的。」
  
  劉賀搖著頭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我全弄錯了!一直以為是三弟……難怪……難怪……現在終於明白了……」
  
  「你弄錯了什麼?」
  
  劉賀笑道:「我弄錯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許會鑄成大錯。雲歌,你還記得皇上和你一起救過的一個少年嗎?」
  
  雲歌側著頭,笑著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怎麼連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講了。」
  
  劉賀心中最後一點的不確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視著雲歌說:「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還記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雲歌道:「陵哥哥記得比我還牢!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個好皇帝,就是為了不要再出現像月生的人。」。
  
  劉賀笑容僵了一僵,雲歌問:「你願意留在長安幫陵哥哥嗎?」。
  
  劉賀長吁了口氣,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說:「我會住到你們趕我出長安城。」
  
  雲歌喜得一下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看著像個壞蛋,實際心眼應該挺好。」
  
  劉賀苦笑。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19 AM

Chapter 14  馨香盈室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裡面,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后,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蓆莽。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聽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

  什麼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王爺,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它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

  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餘載。

  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著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

  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後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

  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後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沖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

  再接著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

  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

  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著。

  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著,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著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於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

  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餘載後,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遊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遊俠,從遊俠到王侯。

  怎樣的一個傳奇?

  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閒」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志在胸」,「好勇鬥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著一切,可他怎麼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麼。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

  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上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後,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皇上封劉詢為侯後,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上詔命、諭旨的出納。

  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

  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並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麼要故作荒唐。

  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麼要把劉賀詔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裡,所以只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麼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願意選秀女、納妃嬪。

  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

  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只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

  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裡,聽聞他打算送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他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聽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於有親人在宮裡陪我了。」

  ————————————————

  上官皇后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后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聽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著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著一一回答。

  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注。

  小妹在他的眼睛裡,只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裡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只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

  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記掛著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誕,也只有他才能讓皇上坐在她身邊,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繡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繡品。

  八個宮女抬著一卷織品進來,只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著問:「什麼東西要繡這麼大?」

  八個宮女將繡品緩緩展開。

  只看大紅綢緞上,繡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個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皇上、皇后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剎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

  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誕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著。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皇上,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皇上、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的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皇上選妃,以充後宮了。」

  有了皇后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拚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后壽誕,此事容後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灑灑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後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後。

  後來,偌大的建章猴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只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

  連站在角落裡的雲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面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著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後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霎時咽在口中,呆呆地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著皇后,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面面相覷。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沒了,還慶個什麼?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著,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后身體康復後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后病體,請求皇上選妃。

  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后爭寵,氣病了皇后。

  未封妃,先失德,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著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后是真病,絕非裝病。

  乃是內積悒鬱,外感風寒,外症引發內症,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就求劉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后前,皇后夜裡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著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后拒絕了。

  霍大人來見過皇后娘娘後,皇后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只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后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

  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只剩無奈。

  有些遷怒於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只聽到橙兒勸、橙兒操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阿姨什麼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讓小阿姨進宮來陪我。」

  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

  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

  小妹雖出身於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後,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身體康復後,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該做的。

  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事直講。」

  「皇后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聽到皇后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裡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阿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麼藥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

  「奴婢守夜時,也聽到過。」

  「奴婢也聽到過皇后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著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

  霍光心裡最後的一點關於「內積悒鬱」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后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份,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碰到來看上官小妹的雲歌。

  雲歌側身讓到路側,襝衽為禮。

  霍光早知雲歌常來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雲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雲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雲歌,高興地把雲歌迎了進去。

  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陪雲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

  抹茶只是個普通宮女,無需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裡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著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熏香,味道這般別緻?」

  抹茶得意洋洋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於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眠,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上去看,「真的這麼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雲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玩吧!我常常來,什麼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著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聽到雲歌的聲音,依舊閉眼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著,「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病得有氣無力,哪裡還有力量幫人做事?」

  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坐著。

  有宮女回頭探看雲歌和皇后,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雲歌只安靜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闔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著熏香,只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裡卻是淒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皇上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皇上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

  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捨,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塗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口拒絕雲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

  也許她只是想看雲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雲歌的笑。

  可是雲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雲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著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

  可她看不出雲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雲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裡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后,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雲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麼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雲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後,離開了椒房殿。

  ***

  「她不肯接受我們的道謝。」

  劉弗陵微點了下頭,未說話。

  雲歌說:「小妹只給我們三四個月的時間,以後的事情就要我們自己去解決。」

  劉賀笑:「還在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沒有子嗣說事嗎?照臣說,這也的確是個事。

  皇上,晚上勤勞些,想三四個月弄個孩子,別說一個,就是幾個都綽綽有餘了。

  臣倒是納悶了,皇上怎麼這麼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標?」

  劉賀的憊賴的確無人能及,這樣的話也只他敢說。

  劉弗陵面無表情,雲歌卻雙頰酡紅,啐了一聲劉賀:「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扭身匆匆走了。

  劉賀凝神打量劉弗陵,竟覺得劉弗陵的面無表情下,好似藏著一絲羞澀。

  錯覺?肯定是我的錯覺!劉賀瞪大眼睛,絕不能相信地說:「皇上,你,你,不會還沒有,沒有……難道你還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過難以置信,劉賀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劉弗陵淡淡打斷了他,看似很從容平靜地說:「朕剛才問你,羌族、匈奴的問題如何處理,你還沒有回答朕。」

  劉賀還想再問清楚一點,殿外太監回稟,劉詢求見,劉賀方把話頭撂開。

  等劉詢進來,劉弗陵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讓劉詢也思考一下。

  劉賀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國一直都是我朝的隱慮,但他們國小力弱,常會擇強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們不足擔心。

  何況還有解憂公主在烏孫,撫慰聯縱西域各國,靠著她和馮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駕崩後,最動盪的那幾年,西域都沒有出大亂子,現在吏治清明,朝堂穩定,西域更不足慮。

  最讓人擔憂的是羌族和匈奴,而這兩者之間,最可慮的卻是羌族的統一,羌族一旦統一,我朝邊疆肯定要有大的戰事。」

  劉弗陵點頭同意,劉詢神色微動,卻沒有立即開口。

  可殿上的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劉賀笑道:「看來小侯爺已經想到應對辦法了。」

  劉詢忙笑著給劉賀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對劉弗陵說:「這事倒不是臣早想過,而是有人拋了個繡球出來,就看我們現在接是不接。」

  劉賀聽他話說得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劉弗陵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講。

  「皇上一定還記得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在賽後,曾去找孟玨說話,當著臣和雲歌的面,對孟玨說:『他日我若為中羌王,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詢重複完克爾嗒嗒的話後,就再無一言,只靜靜看著劉賀和劉弗陵。

  殿堂內沉默了一會兒後,劉賀笑嘻嘻地說:「中羌雖不是羌族各個部落中最強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卻是最關鍵的。

  橫亙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東羌,不僅是羌族各個部落的樞紐,也是通往苗疆的關隘,不通過中羌,倒奴的勢力難以涔入苗疆,不通過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統一,可一直主張羌族統一,設法聯合匈奴進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首領。」

  劉詢點了點頭:「王叔說得極是。

  有明君,自會有良臣,讓孟玨這樣的人繼續為宮,並不難。

  只是據臣所知,克爾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他若想當王,卻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對漢朝的政見上再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劉弗陵淡淡說:「那我們就幫他把『更不容易』變成『容易』。」

  劉賀說:「克爾嗒嗒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去爭位,也是頭惡狼,讓他當了王……」他搖著頭,歎了口氣。

  劉弗陵淡笑道:「獵人打獵時,不怕碰見惡狼,而是怕碰見毫不知道弓匍厲害的惡狼。

  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即使再惡,只要獵人手中還有弓箭,它也會因為忌憚,而不願正面對抗獵人,但不知道弓箭厲害的狼卻會無所畏懼,只想撲殺獵人。」

  劉賀想了一瞬,點頭笑道:「皇上不常打獵,這些道理卻懂得不少。

  都是惡狼,也只能選一隻生了忌憚心思的狼了。」

  劉弗陵說:「這件事情只能暗中隱秘處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預,否則只會激化矛盾。」他看向劉詢,「你在民間多年,認識不少江湖中的風塵俠客,此事關係到邊疆安穩,百姓安危,我相信這些風塵中的俠客定有願意助你的。」

  劉詢立即跪下,磕了個頭後,低聲說:「臣願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請。」

  劉弗陵淡淡應道:「什麼?」

  「此事若交給臣辦,皇上就不能再過問,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劉弗陵點頭同意,只叮囑道:「此事朕再不過問,只等著將來遙賀克爾嗒嗒接位登基。

  不過,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財力,可隨時來向朕要。」

  劉詢心中激盪,強壓著欣喜,面色平靜地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等劉詢退出去後,一直笑瞇瞇看著一切的劉賀,坐直了身子想說話,轉念間,卻想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劉弗陵如何會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則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懶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劉弗陵卻是看著他一笑,道:「多謝。」

  劉弗陵的通透讓劉賀暗凜,想起二弟,心裡黯然,面上卻仍是笑著……

  劉詢的新府邸,陽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順利入宮,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可劉詢總覺得孟玨心情不好:「孟玨,你好像很失望皇上不能納妃。」

  「有嗎?」孟玨不承認,也未否認。

  劉詢道:「皇上納妃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不納妃嬪,還有個上官皇后。

  以雲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時,卻絕不可能容一世,她離開是必定的事情。

  再說早知今El,何必當初?人未過門,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況雲歌?雲歌如今給你點顏色瞧瞧,也很對。」

  孟玨微笑著說:「侯爺對我的事情瞭解幾分?當Et情形,換成你,也許已經是霍府嬌客。」

  劉詢未理會孟玨微笑下的不悅,笑問:「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知道?你究竟為什麼和霍光翻臉?」

  孟玨淡笑:「侯爺今後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費工夫。」

  僕人在外稟報:「昌邑王來賀侯爺喬遷之喜。」

  劉詢忙起身相迎。

  劉賀進來,看到孟玨,什麼話都沒有說,先長歎了口氣。

  劉詢似解非解。

  孟玨卻已經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寂寥。

  劉賀將雲歌拜託他帶給許平君的東西遞給劉詢:「全是雲歌給夫人的。

  雲歌還說,若夫人的傷已經大好了,可以選個日子進宮去看她。

  現如今她出宮不及夫人進宮來得方便。」

  劉詢笑著道謝。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秋天的收穫正在枝頭醞釀。

  因為百花盛開的希望,連空氣中都充滿芳香。

  雲歌和劉弗陵並肩沿滄河而行。

  滄河水滔滔,從天際而來,又去往天際,它只是這未央宮的過客。

  雲歌看水而笑,劉弗陵也是微微而笑,兩人眼底有默契瞭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麼?」

  雲歌的話沒頭沒腦,劉弗陵卻十分明白:「還沒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

  嗯,也許先蓋座房子。」

  「房子?」

  「青石為牆,琉璃為頂。

  冬賞雪,夏看雨,白天望白雲,晚上看星星。」

  雲歌為了和劉弗陵面對面說話,笑著在他前面倒走:「你要蓋我們的琉璃小築?你懂如何燒琉璃?對呀!鍛燒琉璃的技藝雖是各國不傳之秘,你卻掌握著天下秘密,只此一門技藝的秘密,我們就不怕餓死了。」

  說著,雲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動:「你還知道什麼秘密?」

  劉弗陵微笑:「等以後你覺得無聊時,我再告訴你。

  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證可以讓我們被很多國家暗中培養的刺客追殺。」

  雲歌合掌而笑,一臉憧憬:「不就是躲迷藏的遊戲嗎?不過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劉弗陵只能微笑。

  禪位歸隱後的「平靜」生活,已經完全可以想像。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御花園行去。

  「小心。」劉弗陵提醒倒走的雲歌。

  「啊!」

  可是雲歌正手舞足蹈,孟玨又步履迅疾,兩人撞了個正著,孟玨半扶半抱住了雲歌。

  「對不……」話未說完,太過熟悉的味道,已經讓雲歌猜到來者是誰,亟亟想掙脫孟玨,孟玨的胳膊卻絲毫未松,將她牢牢圈在他的懷抱裡。

  劉弗陵伸手握住了雲歌的手:「孟愛卿!」語短力重,是劉弗陵一貫無喜無怒的語調。

  可波瀾不驚下,卻有罕見的冷意。

  雲歌感覺到孟玨的身子微微一僵後,終還是慢慢放開了她,向劉弗陵行禮:「臣不知皇上在此,臣失禮了,臣想請皇上准許臣和雲歌單獨說幾句話。」

  劉弗陵詢問地看向雲歌。

  雲歌搖頭,表示不願意:「你要說什麼,就在這裡說吧!」

  孟玨起身,黑眸中有壓抑的怒火:「我聞到不少宮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卻一點沒有,你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我把香屑送給她們,她們用了,我沒用唄!」

  孟玨微微笑起來:「這個香屑統共才做了一荷包,看來你是全部送人了。」

  雲歌不吭聲,算默認。

  「若一更歇息,二更會覺得胸悶,常常咳嗽而醒,輾轉半個時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宮裡有太醫給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雲歌,你真是條強牛!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晚上難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條強牛!我都說了不要,你卻偏要給我。

  你再給,我還送!」

  劉弗陵總算聽明白了幾分來龍去脈:「雲歌,你晚上難受,為什麼從沒有對我說過?」

  雲歌沒有回答。

  心中暗想:你已經為了此事十分自責,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咳嗽讓你更添憂慮。

  劉弗陵又問:「孟玨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你的咳嗽,為什麼不接受?」

  「我……」看到劉弗陵目中的不贊同,雲歌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孟玨,拜託你再制一些香屑,朕會親自監督雲歌使用。」

  孟玨向劉弗陵行禮告退,行了兩步,忽地回頭,笑對雲歌說:「藥不可亂吃,你若不想害人,趕緊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來。」

  雲歌鬱悶,送出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抹茶會殺了她的。

  「孟玨,你騙人,你只是想戲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玨笑意溫暖,翩翩離去。

  雲歌惱恨地瞪著孟玨背影,直到孟玨消失不見,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側頭,碰上劉弗陵思量的目光,雲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麼?」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沒有回答。

  雖然孟玨人已走遠,可她眼中的惱怒仍未消。

  雲歌對人總是平和親切,極難有人能讓她真正動氣,一方面是她性格隨和,可另一方面卻也是雲歌心中並沒有真正把對方當回事情,只要不在乎,自然對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雲歌握著劉弗陵的手,搖了搖。

  劉弗陵握緊了她的手,微笑著說:「沒什麼,只是想,我該握緊你。」

  晚上。

  雲歌正準備歇息,劉弗陵拿著一個木匣子進來,命抹茶將金猊熏爐擺好,往熏爐裡投了幾片香屑,不一會兒,屋子就盈滿幽香。

  雲歌嘟囔:「他的手腳倒是麻利,這麼快又做好了。」

  劉弗陵坐到榻側,笑讚道:「如此好聞的香屑,就是沒有藥效都很引人,何況還能幫你治病?免了你吃藥之苦。」

  雲歌不想再提孟玨,拉著劉弗陵,要劉弗陵給她講個笑話。

  劉弗陵的笑話沒說完,雲歌就睡了過去。

  孟玨所制的香十分靈驗,雲歌一覺就到天明,晚上沒有咳嗽,也沒有醒來。

  所以,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備的香,夜夜伴著雲歌入眠。



Chapter 15  蓮舟唱晚

  劉弗陵越來越忙碌。

  雲歌的日子卻越來越安靜。

  她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就是不再給他添任何亂,所以雲歌盡力收起自己雜七雜八的心思,規規矩矩地做一個淑女,連紅衣那裡都很少去拜訪。常常在宣室殿內,一卷書,一爐香,就是一整天。

  畢竟本性好動,不是不覺得無聊,可是想到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飛出這裡,心思也就慢慢沉澱下來,懷揣著她和劉弗陵的小秘密,喜悅地等著那一天的來臨。

  在雲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來越短,白日越來越長,春的繽紛換成了夏的濃郁。

  雲歌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可睜開眼一看,幾縷斜陽照得室內更加明亮。這天怎麼還沒有黑?

  她望著碧功紗窗,數著一個個的窗格子。

  「很無聊嗎?」一個人坐到了榻側。

  雲歌驚喜,「怎麼今日天未黑,你就回來了?沒有事情忙了嗎?」

  「準備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開始行動了。」劉弗陵回道。這段時間他又清減了不少,臉上頗有倦色。但因為喜悅,精神卻顯得十分好。

  雲歌一下子坐了起來,「你選擇了誰?」又趕忙說:「不要告訴我是誰,我不善於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謊,我怕我會露了形跡。」

  劉弗陵微笑:「他們二人都很好,目前還沒有看出來誰更適合。」

  雲歌點頭,「你準備得如何了?」

  「我已經將趙充國將軍調回京城,升杜延年為太僕右曹,右將軍張安世雖然十分謹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間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張賀卻有豪俠之風,握一發制全身,我把張賀握在手中,不怕他會幫霍光……」

  雲歌驚訝:「張賀?張大人?你讓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麼事情,張大人都會盡力。」

  「原來……這樣。」劉弗陵明白過來,「看來真如他人所說,朝中仍有一些念衛太子舊恩的人。」

  「究竟還有誰和他有交往,你要去問病己大哥。」

  「劉病已不會告訴我的,臣子心繫舊主是大忌。」

  雲歌歎了口氣,「誰叫你是皇上呢?」

  劉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數就行了。不給你講這些事情了,說了你也聽不明白。你個糊塗傢伙,只怕現在才知道右將軍張安世是張賀的弟弟。」

  雲歌吐舌頭,「張大人官職低微,我怎麼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這麼高?那麼多文武官員,要一個個記住他們的名字都費力,還要再理清楚彼此之問的親戚關係,皇帝果然還是要聰明人才能勝任!你這麼聰明……」

  劉弗陵笑敲了下雲歌的頭,「不用來繞我,有什麼話直接說。」

  雲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經好了,霍光應該會重提霍成君進宮的事情,你想好如何應付了嗎?」

  劉弗陵的笑淡了,一時沒有說話。一般人都會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壓力,何況皇帝呢?皇子關係著整個江山社稷,在這個問題上,朝堂內沒有一個官員會站在他這邊。

  雲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著說:「你晚上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劉弗陵握住雲歌的手說:「我會想辦法處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雲歌笑著點了點頭。

  劉弗陵笑說:「聽聞淋池的低光荷開了,賀奴嚷嚷著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遊湖。我已經命御廚準備小菜、鮮果、糕點,晚上邊賞荷邊吃,你看可好?」

  雲歌大樂,「還是賀奴得我心意。」

  雲歌悶了很久,洗漱停當,就已經按捺不住,拉著劉弗陵直奔淋池。

  不知道武帝當年從何處尋了此異花,淋池荷花與別處的荷花不同。一莖四葉,形如駢蓋,日光照射時葉片低首,所以稱為「低光荷」。每到花開季節,芬芳之氣十餘里外都可聞到。最神奇的是,荷葉食後能令人口氣常香,所以宮內妃嬪,宮外命婦,都極其喜歡此荷,以能得一枝半葉為榮。

  此時太陽還未西落,碎金的光線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綠荷葉上,金碧交加,紫光瀲灩。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潔白,或淡粉,三三兩兩地直鋪疊到天際。

  風過時,葉動,光動,花動,水動。光影變化,色彩流離。

  雲歌喜悅地叫:「整日鎖在屋中,看看我差點錯過了什麼!」

  其他人都還未到,但劉弗陵看雲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

  雲歌把船上持槳的宦官趕下了船,「不用你劃,我自己會划船。」

  於安擔憂,「皇上……」

  劉弗陵看了他一眼,於安不敢再多言。

  雲歌在於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蕩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漸漸四周都是荷花,兩人身在荷葉間.巳經看不到岸上的人。

  雲歌久未活動,劃了不久,額頭就有細密汗珠沁出,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人面荷花兩相映,自是一道風景。

  雲歌看劉弗陵只盯著自己看,笑嗔,「你幹嗎老是盯著我看?我又不會比荷花更好看!」

  劉弗陵微笑不語,隨手摘了一枚大荷葉,倒扣在雲歌頭上,充做帽子遮陽。

  遊湖的樂趣,一半在划船上。雲歌不想劉弗陵錯失划船之樂,把槳遞給他,「我教你划船。」

  劉弗陵笑:「你真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會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時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樣貪玩好鬧。」說著,接過槳開始劃,幾下後,動作漸漸流利,劃得不比雲歌差。

  雲歌愜意地縮躺在船上,隨手扯了自己「帽子」邊緣的荷葉故進嘴裡。

  「果然清香滿口。」撕了一片,探身餵給劉弗陵。

  船隨水走,本就有些搖晃,劉弗陵張嘴咬荷葉,雲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傾,劉費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兩人都如觸電,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隨著水流打轉。

  雲歌低著頭抽手,劉弗陵卻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去攬她的腰,俯身欲吻雲歌。

  雲歌只覺荷葉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軟麻,半倚著劉弗陵的臂膀,閉上了眼睛。

  劉弗陵的唇剛碰到雲歌唇上,雲歌腦內驀地想起對孟玨的誓言,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不行!」

  雲歌用力太大,劉弗陵又沒有防備,眼看著就要跌到湖中,雲歌又急急去拽他,好不客易穩住身子,已是濕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劇晃,兩人都氣喘吁吁。

  劉弗陵的手緊緊扣著船舷,望著連天的荷葉說:「是我不對。」看似平靜的漆黑雙眸中,卻有太多酸澀。

  雲歌去握他的手,劉弗陵沒有反應。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願意。只是因為……陵哥哥,我願意的,我真的願意的。」雲歌不知道該如何讓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複著「願意」。

  劉弗陵的心緒漸漸平復,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是我不對。」

  劉弗陵眼中的苦澀受傷,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來,剩下的只有包容和體諒。

  雲歌知道只需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可以撫平劉弗陵的傷,可她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非做,她突然十分恨盂玨,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麼,我都願意,都絕不會推開你。」雲歌臉頰的緋紅已經燒到了脖子,卻大膽地仰著頭,直視著劉弗陵。

  雲歌的眼睛像是燃燒著的兩簇火焰,劉弗陵心中的冷意漸漸淡去,被雲歌盯得不好意思,移開了視線,「被你說得我像個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兒都這般大膽熱情嗎?」

  雲歌拿荷葉掩臉,用荷葉的清涼散雲臉上的滾燙。

  劉弗陵划著船,穿繞在荷花間。

  夕陽,荷花。

  清風,流水。

  小船悠悠,兩人間的尷尬漸漸散去。

  雲歌覺得船速越來越慢,掀起荷葉,看到劉弗陵臉色泛紅,額頭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麼了?』

  劉弗陵抹了把額頭,一手的冷汗,「有些熱。」對雲歌笑了笑,「大概劃得有些急了,太久沒有活動,有點累。」

  雲歌忙摘了一片荷葉,戴在他頭頂,又用自己的荷葉給他扇風,「好一些了嗎?」

  劉弗陵點了點頭。

  雲歌拿過槳,「讓奴家來劃,請問公子想去哪個渡頭?」

  劉弗陵一手扶著船舷,一手按著自己胸側,笑說:「小姐去往哪裡,在下就去哪裡。」

  雲歌蕩著槳.向著夕陽落下的方向劃去。

  一輪巨大的紅色落日,將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個小小的剪影,隱隱的戲謔笑語,遙遙在荷香中盪開。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隨。」

  「海之角呢?」

  「相隨。」

  「山之巔呢?」

  暮色四合時,雲歌才驚覺,在湖上已玩了許久,想著劉賀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未行多遠,只見前面一艘畫舫,舫上燈火通明,絲竹隱隱,四周還有幾條小船相隨。

  劉賀也看見了他們,不滿地嚷嚷:「臣提議的遊湖,皇上卻拋下臣等,獨自跑來逍遙。過牆推梯,過河拆橋,太不道義了。」行得近了,雲歌看到劉詢和許平君共乘一舟,劉賀和紅衣同劃一船,孟玨獨自一人坐了一條小舟。

  於安和七喜劃了條船,尾隨在眾人之後。雲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許平君招手:「許姐姐。」

  看到劉弗陵,許平君有些拘謹,只含笑對雲歌點了下頭,趕著給劉弗陵行禮。畫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彈琴,有的鼓瑟。畫舫在前行,小船在後跟隨,可以一面聽曲,一面賞景。

  若論玩,這麼多人中,也只得劉賀與雲歌有共同語言。

  劉賀得意地笑問雲歌:「怎麼樣?」

  雲歌不屑地撇嘴:「說你是個俗物,你還真俗到家了。今晚這般好的月色,不賞月,反倒弄這麼個燈火通明的畫舫在一旁。荷花雅麗,即使要聽曲子,也該單一根笛,一管簫,或者一張琴,月色下奏來,伴著水波風聲聽。你這一船的人,拉拉雜雜地又吹又彈又敲,真是辜負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劉賀以手覆眼,鬱悶了一瞬,無力地朝畫舫上的人揮了下手:「都回去吧!」

  畫舫走遠了,天地驀地安靜下來,人的五感更加敏銳。這才覺得月華皎潔,鼻端繞香,水流潺潺,荷葉顫顫。劉賀問雲歌:「以何為戲?」

  雲歌笑:「不要問我,我討厭動腦子的事情,射覆、藏鉤、猜枚,都玩不好。

  你們想玩什麼就玩什麼了,我在一旁湊樂子就行。」

  許平君張了下嘴,想說話,卻又立即閉上了嘴巴。

  劉詢對她鼓勵地一笑,低聲說:「只是遊玩,不要老想著他們是皇上、王爺,何況,你現在也是侯爺夫人,有什麼只管說,說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許平君大著膽子說:「王叔,妾身有個主意,四條船,每條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據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詠詩,大家覺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後用荷花多少定哪方勝出,輸者罰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點吃虧。」

  劉賀拍掌笑讚:「賞了很多次荷花,卻從沒有這麼玩過,好雅趣的主意。」

  掃了眼孟玨,「我們多給他一次機會玩,他哪裡吃虧了?雲歌,你覺得呢?」

  雲歌低著頭,把玩著手裡的荷葉,無所謂地說:「王爺覺得好,就好了。」

  劉弗陵一直未出一語,劉賀向他抱拳為禮:「第一輪,就恭請皇上先開題。」

  劉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沒聽到劉賀說話,雲歌輕叫:「陵哥哥?」

  劉弗陵疑問地看向雲歌,顯然剛才在走神,根本沒有聽到眾人說什麼。雲歌輕聲說:「我們唱歌、作詩、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麼?」

  雲歌說話時,纖白的手指在碧綠的荷莖上纏來繞去。劉弗陵看了她一瞬,抬頭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既應景,又寫人,眾人都叫好。劉病已讚道:「好一句『雲光曙開月低河』。

  幾人紛紛折荷花投向他們的船,不敢砸劉弗陵,只能砸雲歌,雲歌邊笑邊躲:「喂,喂!你們好生賴皮,這麼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不多時,滿頭花瓣,一身芳香,雲歌哭笑不得,對劉弗陵說:「你贏,我挨砸。我們下次還是不要贏好了,這花蒂打在身上還是挺疼的。」

  雲歌低著頭去拂裙上的荷花,劉弗陵含笑想替雲歌拂去頭上的花瓣,卻是手剛伸到一半,就又縮回,放在了胸側,另一隻手緊抓著船舷。

  一直尾隨在眾人身後的於安,臉色驀沉,划船靠過來,在劉弗陵耳邊低語了一句,劉弗陵微頷首。

  劉弗陵笑對眾人說:「朕有些急事要辦,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為朕掃了興致,繼續遊湖,朕處理完事情,立即回來。」

  雲歌忙道:「我陪你一塊回去。」

  劉弗陵低聲說:「是朝堂上的事情,你過去,也只能在一邊乾等著。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許平君難得進宮一趟,你也算半個主人,怎麼能丟下客人跑了?我辦完了事情,立即回來。」雲歌只能點點頭。

  於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納兩人,他不願耽擱工夫讓七喜去拿船:「雲姑娘,你先和別人擠一下,奴才用這艘船送皇上回去。」

  劉賀笑道:「孟玨的船正好還可以坐一個人,雲歌就先坐他的船吧!」

  雲歌未說話,於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煩孟大人划船過來接一下雲姑娘。」孟玨劃了船過來。

  劉弗陵對雲歌頷首,讓她大方對待:「我一會兒就回來。」

  雲歌點點頭,扶著孟玨遞過的船槳,跳了過去。

  於安立即躍到雲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氣划槳,船飛快地向岸邊行去。

  劉弗陵一走,許平君頓覺輕鬆,笑說:「我們現在只有三條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兩人,很公平。雲歌,剛才你得的荷花算是自得了,不過可以讓你點下家。」雲歌感覺到所有人都在偏幫孟玨,沒好氣地說:「就許姐姐你。」

  說完又洩氣,有病已大哥在,他們很難輸。

  不料許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劉詢開口,就吟道:「水晶簾下兮籠羞娥,羅裙微行兮曳碧波。清棹去兮還來,空役夢兮魂飛。」除孟玨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劉詢都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許平君。

  不是許平君作得有多好,她這首詠荷詩比劉弗陵的詠荷詩還差許多。

  可是一年前,許平君還不識字。從一字不識到今日這首詩,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許平君看眾人都直直盯著她,心怯地看向孟玨,孟玨嘉許地向她點了點頭,許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說:「不太好,各位就笑聽吧!」

  「什麼不太好?簡直太好了!」雲歌大叫一聲,亟亟找荷花,孟玨將剛折到手的荷花遞給雲歌,雲歌匆忙間沒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許平君用力扔了過去,許平君笑著閃躲,紅衣的荷花也隨即而到,躲了一朵,沒躲開另一朵,正中額頭,許平君一邊嚷疼,一邊歡笑。

  雲歌看孟玨想扔的方向是許平君的裙裾,不滿地說:「剛剛砸我時,可沒省力氣。」

  孟玨將荷花遞給她:「給你扔。」

  劉賀叫了聲雲歌,手裡拿著荷花,努了努嘴,雲歌會意而笑,忙抓起荷花,兩人同時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許平君。

  許平君看雲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邊躲,不料右邊的荷花突然加速轉道,先打到左邊荷花上,然後兩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許平君的頭。

  許平君揉著腦袋,氣得大叫:「大公子,雲歌,你們兩個欺負我不會武功!」

  「你先頭又沒說,扔荷花不許用武功。」雲歌向她吐吐舌頭,一臉你奈我何的神氣。

  許平君盈盈而笑,點點雲歌:「下一家,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麼都不會,這輪算我輸了。」

  劉賀和劉詢笑嘲:「你不會,還有孟玨。孟玨,你不會打算向我們認輸吧?」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側仰著腦袋望月亮。

  孟玨淡笑:「輸就輸了。」舉起酒杯要飲。

  劉賀叫:「太小了,換一個,換一個,旁邊的,再旁邊的。」

  孟玨懶得推諉,舉起大杯,斟滿酒,一飲而盡。

  劉賀嚷:「雲歌,該你喝了。」

  「孟玨不是剛喝過一杯?」

  許平君笑:「雲歌,是你們兩個都輸了,自然兩人都該喝,哪裡只能讓一個人喝?」

  「哼!砸我的時候,也不見船上還有另一個人?」

  雲歌抱怨歸抱怨,酒仍是端了起來,還未送到嘴邊,孟玨把酒杯拿了過去,一口飲盡,朝眾人倒置了下杯子。

  雲歌低聲說:「我會喝酒,不需要你擋。」

  孟玨淡淡說:「從今往後,咳嗽一日未徹底治好,便一日不許碰酒。」

  劉賀和許平君朝雲歌擠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這下可是能放心大膽地認輸了。」

  盂玨指了指劉賀說:「別噦唆,該你們了。」

  紅衣從袖裡取出一根碧綠的竹短笛,微笑著將竹笛湊到了唇畔。

  紅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溫柔婉轉,清麗悠揚。

  沒有如泣如訴的纏綿悱惻,也沒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閉月,也不能樹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溫和的風,最清純的水,在不知不覺中吹走了夏天的煩躁,滌去了紅塵煩惱。眾人都不自覺地放下了一切束縛,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隨波輕蕩。

  皓月當空,涼風撲面,友朋相伴,人生之樂,還有什麼?

  紅衣側坐吹笛,劉賀不知何時,已經從船舷靠躺在了紅衣身上,仰望明劉詢和許平君並肩而坐,雙手交握,望著船舷兩側滑過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玨和雲歌隔著段距離一坐一臥,舉目望月,偶爾四目交投,孟玨眸內似流動著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

  紅衣的笛音悄無聲息地消失,眾人卻仍靜聽水流,遙賞月兔。

  良久後,劉詢的聲音在荷花深處響起:「聞曲識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劉賀笑問:「到底好是不好?怎麼不見你們投荷,也不見你們罰酒?」

  眾人這才趕緊去折荷,但看著紅衣嫻靜的身姿,卻怎麼都砸不下去,紛紛把荷花砸向了劉賀。

  劉賀卻非雲歌和許平君,雖然看著身子未動,卻沒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頭上,都只落到了袍擺上。

  他嘻嘻笑著朝雲歌、許平君拱手:「多謝美人贈花。」又指著雲歌和孟玨,「我選你們。」

  「又是我們?」雲歌鬱悶。

  「仍是我們?」

  「怎麼還是我們?」

  「我知道是我們。」雲歌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劉詢和劉賀擺明了整她,不管她點誰,下一輪肯定又輪迴來。

  劉賀笑:「雲歌,你還堅持不肯玩嗎?孟玨酒量再好,也經不得我們這麼灌。不過,也好,也好,這小子狡猾如狐,從不吃虧,我從來沒有灌他灌得這麼痛快過。咱們繼續,繼續!回頭看看醉狐狸是什麼樣子。」

  孟玨正要喝下手中的酒,雲歌道:「這輪,我不認輸。」

  孟玨未置一言,靜靜放下了酒杯。

  雲歌想了會兒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輕敲著船舷,心內暗度了下曲調,啟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雲歌並不擅即興度曲,又沒有樂器替她准音,時有不能繼,音或高或低,以致承接不順。

  忽聞身側響起樂音,引她隨曲而歌。

  雲歌側目,只看盂玨雙手握著一個塤,垂目而奏。

  塤乃中原華夏一族最早的樂器之一,傳聞炎帝、黃帝時所創。因為是用大地的泥土鍛燒而成,塤音也如廣袤無垠的大地,古樸渾厚,低沉滄桑中透著神秘哀婉。雲歌的歌聲卻是清亮明淨,飛揚歡快。

  兩個本不協調的聲音,卻在孟玨的牽引下,和諧有致,宛如天籟。

  蒼涼神秘的塤音,清揚婉轉的歌聲,一追一逃,一藏一現,一去一回,若即若離,似近似遠,逡游飛翔於廣袤深洋,崇山峻嶺,闊邃林海,千里平原,萬里蒼穹。

  起先,一直是塤音帶著歌聲走,可後來,歌聲的情感越來越充沛,也越來越有力量,反過來帶著塤音鳴奏。

  塤音、歌聲彼此牽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盪開。一個滄桑,一個哀婉。

  詠唱著天地間人類亙古的悲傷:愛與恨,生與死,團聚和別離。音靜歌停。

  眾人屏息靜氣地看著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知道自己何時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玨也有些恍惚,他並沒有想奏哀音,可當他把雲歌的歌聲帶出後,自己也被雲歌牽引,歌曲已經不止是他一個人控制,而他,只能將它奏出。雲歌怔怔地站著,突然說:「我要回去。」

  夏季時,劉弗陵會在清涼殿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雲歌先去清涼殿。

  沒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內漆黑一片,異常安靜。

  雲歌心慌,難道陵哥哥去找他們了?正要轉身,於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雲姑娘,皇上就在殿內。」於安大半個身子仍隱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臉上表情,只覺得聲音陰沉沉地低。

  雲歌不解:「你沒有在殿前侍候,怎麼守在殿外?皇上睡了嗎?怎麼一盞燈都不點?」說著話,人已經跑進了正殿。靜坐於黑暗中的劉弗陵聽到聲音,含笑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雲歌的眼睛一時未適應大殿的黑暗,隨著聲音,摸索到劉弗陵身旁:「你為什麼沒來?發生什麼事情了?你不開心?」劉弗陵扶雲歌坐到他身側:「是有些不高興,不過沒什麼,不用擔心。」

  「因為朝堂上的事情不順?霍光又為難你了?我們的計劃遇到阻礙了嗎?」

  劉弗陵未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伸手碰了碰她的頭髮,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臉頰輕撫。

  他的手指冰涼,雲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氣:「怎麼夏天了還這麼冰呢?以後你要和我一塊去騎馬、去爬山,幾個月下來,管保比吃什麼人參燕窩都有用。」劉弗陵的聲音有些沙啞:「雲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嗎?像上次一樣,你睡一頭,我睡一頭。」

  雲歌很想點頭,卻不能:「我……這次不行。我在這裡陪你說話,一直說到你想睡,好不好?」

  劉弗陵看著雲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後,微笑著說:「好,你給我講講你們剛才都玩什麼了。」

  雲歌只講到紅衣吹笛,劉弗陵已經有些睏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閉著眼睛說:「雲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幫我把於安叫進來。」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煩心的事情,等睡起來了,總會有辦法解決。」雲歌給他蓋了條毯子,輕輕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雲歌起了個大早去看劉弗陵,寢宮卻已無人。小太監賠笑說:「皇上一大早就起身辦事去了。」

  「哦,皇上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太監撓頭:「姑娘,你也知道,皇上一年四季都一樣,淡淡的,沒什麼高興,也沒什麼不高興。」雲歌笑笑,未說話。陵哥哥的喜怒哀樂和常人沒什麼不同。

  一連很多日,劉弗陵總是早出晚歸。

  深夜,雲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時,他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他會強撐睏倦和雲歌說話,雲歌卻不願再煩擾他,只想讓他趕快休息。看來又出了意外,讓他上次所說的「準備好了」,變成了「並沒有好」。

  雲歌按下了心內的焦慮,重新開始靜靜地等待。

  她開始親自照顧宣室殿內的各種花草。澆水、施肥、剪枝,還移植了一些喜陰的籐蘿過來,大概自幼做慣,她又本就喜歡做這些事情,宣室殿帶給她的焦躁隨著花草的生長平復了許多。雲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總會高興地一笑。

  她剛開始照顧這些花革時,可是一條蚯蚓都沒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雲歌很久,最後還是湊到了她身旁,即使冒著會被於總管杖斃的危險,他也要告訴雲歌。

  「小姐,有件事情……皇上,皇上……」

  雲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鐵鏟,安靜地看著富裕。

  富裕不忍看雲歌雙眸中的清亮,低著頭說:「皇上這幾日離開清涼殿後,都去了椒房殿。」

  雲歌未說一句話,只扭頭靜靜地凝視著眼前半謝的花。

  很久後,她站起:「我想一個人走走,不要跟著我,好嗎?」

  雲歌一路急跑,跑到了清涼殿外,腳步卻猛地停了下來。退到角落裡,只定定地凝視著殿門。

  夏天的蟬正是最吵時。「知了、知了」地拚命嘶鳴著。

  雲歌腦內的思緒漫無天際。一時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約,心似乎安穩了,可一時又忽地想起了孟玨在山頂上給她的誓言,心就又亂了。一時想著這天下總該有堅貞不變、千金不能換的感情,一時卻又想起也許千金不能換,只是沒有碰到萬金,或者千萬金……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時,一個熟悉的人從清涼殿內出來,被身前身後的宦官簇擁著向左邊行去。回宣室殿不是這個方向,這個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過也通向別處,不是嗎?也許他是去見劉賀。雲歌在心裡對自己說。

  遠遠跟在後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宮女喜氣洋洋地迎了出來,看到小妹歡笑著向他行禮。他緩步而進,親手扶起了盛裝打扮的小妹,攜著小妹的手,走入了內殿。

  原來,他不是無意經過,而是特意駕臨。

  心裡最後相信的東西砰然碎裂。

  那些尖銳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錐心刺骨的痛。

  雲歌慢慢坐到了地上,雙臂環抱住自己,盡量縮成一團。似乎縮得越小,傷害就會越小。

  紅衣拖起了地上的雲歌,劉賀說了什麼,雲歌並未聽分明,只是朝劉賀笑。

  「……皇子關係著大漢命脈、天下百姓,不管政見如何不同,可在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諫……皇帝畢竟是皇帝,與其讓霍成君進宮,不如寵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個兒子依靠罷了,霍成君若得子,卻後患無窮……」劉賀的聲音淡去,雲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動。

  原來所有人都早已經知道,只有她蒙在鼓裡。

  雲歌不想再聽劉賀的開解,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來這就是他的解決辦法。

  笑著拒絕了紅衣和劉賀的護送,獨自一人回宣室殿。

  卻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

  漫無目的,心隨步走。

  太液池上的黃鵠還是一對對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舊嬌艷,滄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東西,沒有了。

  從未央宮,走到建章宮,又從建章宮回到未央宮,雲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經爬到了中天。

  當她回到宣室殿時,劉弗陵立即從殿內衝了出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亟亟問:「你,你去哪……」語聲頓了一頓,緊握的手又慢慢鬆了,淡淡的語氣,「夜很深了,你趕緊歇息吧!」

  她不應該央求和企求一個人的心意的。

  她應該昂著頭,冷淡地從他的面前走過去,可她做不到。

  雲歌有些恨自己。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東西,那麼,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劉弗陵轉過了身:「我很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陵哥哥。」

  叫聲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劉弗陵的腳步卻只微微停了一瞬,就頭也未回地進了寢殿,任雲歌癡癡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劉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門,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磚地上,織金石榴裙

  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定定地盯著劉弗陵,面容蒼白憔悴,只有眼內仍亮著一點點希冀。

  劉弗陵面色慘白,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雲歌。

  「我要去上朝。」

  他從雲歌身旁直直走過,腳步匆匆,像是逃離。

  雲歌眸內僅剩的一點光芒熄滅,她的眼睛只餘空洞、悲傷。

  劉弗陵的腳停在了宮門的台階前,無論如何也跨不出去,他驀然轉身,快走到了雲歌身旁,牽起她的手,拽著她疾步向外行去。馬車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宮。

  雲歌眼睛內有喜悅。

  劉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無情緒。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納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戲給他看?還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嗎?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劉弗陵的手放在了雲歌的唇上,笑搖了搖頭:「先把這些事情都忘掉,這半日只有你和我,別的事情以後再說。」看雲歌點頭答應了,劉弗陵才拿開了手。

  於安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去哪裡。皇上拽著雲歌匆匆跳上馬車,只吩咐了句「離開未央宮,越遠越好」,所以他只能拚命打馬,催它快行,無意間,競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顛簸難行,剛想要駕車掉頭,皇上挑起簾子,牽著雲歌下了馬車:「你在這裡等著。」

  「皇上,荒郊野外,奴才還是跟著的好。」

  「我和雲歌想單獨待一會兒。」

  看到皇上眼底的寥落無奈,於安心頭酸澀難言,不再吭聲,安靜地退到了路旁。

  劉弗陵和雲歌手挽著手,隨山道向上攀緣。

  雲歌抬頭看看山頂,再看了看天色,笑說:「我們若快點,還來得及看日出。」

  「好,看誰最早到山頂。」

  「陵哥哥,我若贏了,你要答應我件事情,算作獎品。」

  劉弗陵未說話,只笑著向山上快速爬去。雲歌忙追了上去。

  兩人都放開心事,專心爬山,一心想第一個看到明日的朝陽。

  山看著並不高,以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荊棘密佈,幾乎無路。

  雲歌看劉弗陵額頭全是汗:「陵哥哥,我有點爬不動了,下次我們來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經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無能為力的,可這次卻是我可以控制的。」

  劉弗陵語氣中有異樣的堅持,雲歌不敢再提議放棄。

  劉弗陵看雲歌邊爬邊看他,用袖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車進車出,做什麼都有人代勞,難得活動一次,出點汗是好事情。」

  雲歌想想也是,釋然一笑,手足並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幾次,看著前面已經無路,雲歌猶豫著想放棄,跟隨在她身後的劉弗陵卻總是極其堅持,堅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頂。

  兩人用木棍劈開荊棘,劉弗陵把身上的長袍脫了下來,在極陡峭的地方,用它搭著樹幹,充作繩子,繼續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為的無路可走,總會在堅持一段後,豁然開朗。

  或有大樹可供攀緣,或有石頭可供落腳,雖不是易途,卻畢竟是有路可走。山頂近在眼前,東邊的天空積雲密佈,漸泛出紅光,太陽眼看著就會跳出雲海。

  對今天的日出,雲歌從剛開始的不在乎,變得一心期待,一邊亟亟往上爬,一邊叫:「陵哥哥,快點,快點,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就在要登上山頂時,雲歌回頭,卻看劉弗陵的速度越來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來,劉弗陵仰頭望著她說:「你先上去,我馬上就到。不要兩人一起錯過,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講給我聽,快點!」

  雲歌遲疑,劉弗陵催促:「你看見和我看見是一樣的,快上去。」

  雲歌用力拽著樹枝,最後一躍,登上了山頂。

  在她登臨山頂的同時,一輪火紅的圓日,從洶湧磅礡的雲海中跳出,剎那間,天地透亮,萬物生輝。

  眼前是:碧空萬里,千巒疊翠;回眸處,劉弗陵迎著朝陽對她微笑,金色的陽光將他的五官細細勾勒。

  雲歌眼中有淚意,驀地張開雙臂,迎著朝陽,「啊——」大叫了出來。

  胸中的悒鬱、煩悶都好似被山風滌去,只覺人生開闊。

  劉弗陵緩緩登到山頂,坐到石塊上,含笑看著雲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飛揚。他偶爾一個忍耐的皺眉,卻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雲歌大喊大叫完,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劉弗陵腿側,臉俯在他膝頭:「在宮裡不敢亂叫,只好在荒郊野外撒瘋。」

  劉弗陵想用衣袖擦去雲歌臉上的污跡,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顏六色,絕不會比雲歌的臉乾淨,只得作罷。雲歌的臉在他掌間輕輕摩挲:「陵哥哥,我覺得你近來愛笑了。」

  劉弗陵微笑地眺望著遠處,沒有說話。

  「可我覺得你的笑,不像是開心,倒像是無可奈何地隱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麼笨,好多事情,你若為難,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說過只誤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別人,心裡會很痛。」

  「雲歌……」

  劉弗陵手指輕碾著她的髮絲,眉間有痛楚。

  他緩緩深吸了口氣,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會記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嗎?」

  「嗯。」

  雲歌枕在他的膝頭,側臉看向山谷,「雖然我以前看過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別,而且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會永遠記住。」

  「雲歌,我想你記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絕境,但只要堅持一下,就會發覺絕境後另有生機。每次的無路可走,也許只是老天為了讓你發現另一條路,只是老天想賜給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堅持登到山頂。」

  「嗯。」雲歌懵懂地答應。

  劉弗陵托起雲歌的臉,專注地凝視著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盡在這次凝眸。

  雲歌臉紅:「陵哥哥。」

  劉弗陵放開了她,站起身,微笑著說:「該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幫大臣跑出來,未央宮的前殿只怕要吵翻了。」雲歌依依不捨,在這個山頂,只有她和他。回去後,她和他之間又會站滿了人。

  劉弗陵雖然面上沒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卻走得十分慢,緊握著雲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記憶。於安看到兩個衣衫襤褸、風塵僕僕的人從山上下來,嚇了一跳。

  等劉弗陵和雲歌上了馬車,於安恭敬地問:「皇上,去哪裡?」

  沉默。

  良久後,劉弗陵微笑著吩咐:「回宮。」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27 AM

Chapter 16  君心我心

  和劉弗陵一起爬山後,雲歌以為一切都會回到從前。

  可是,她錯了。

  每日下朝後劉弗陵第一個去的地方依舊是椒房殿。他會和小妹把臂同游御花園,也會摘下香花贈佳人。現在的小妹,和雲歌初相識時的她,已是判若兩人,青澀褪去,嬌媚盡顯。

  雲歌卻在沉默中一日日憔悴消瘦,在沉默中,等著她的心全部化為灰燼。

  偶爾,她會早起,或晚睡,在庭院、宮牆間,等著劉弗陵。

  凝視著他的離去和歸來。

  她用沉默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可望著他的眼神,卻早已經將心底的一切出賣。

  劉弗陵如果願意看,不會看不懂。他看見她時,會微微停一下,但他們之間過往的一切,也只是讓他微微停一下。

  他沉默地從她身側經過,遠離。

  任由她在風中碎裂、凋零。

  宣室殿內掛上了大紅的燈籠,屋內地毯和牆上的掛飾上,隨處可見龍鳳雙翔圖案。 沒有人肯告訴雲歌將要發生什麼。

  「富裕,你去打聽一下,宮裡要有什麼喜事了嗎?」

  「皇上要和皇后行圓房禮。」富裕打聽回來後的聲音小如蚊蚋。

  雲歌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疼,沉默地彎下身子,一動不動,唇邊似乎還有一絲笑意,額頭卻漸漸沁出顆顆冷汗。

  劉弗陵晚上歸來,洗漱完,剛要上榻,卻看見密垂的紗簾下坐了一個人,雙臂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凝視著紗簾下若隱若現的綠色身影,僵立在了地上。

  「陵哥哥,你還放棄皇位嗎?」細微的聲音中有最後的懇求。

  劉弗陵很艱難地開口:「這個位置固然有不為人知的艱辛,卻更有人人都知的其他一切。我不放心把皇位傳給劉賀或劉詢,我想傳給自己的兒子。」

  「你要讓小妹成為你『真正』的皇后?」

  良久的沉默後,劉弗陵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是!至少現在是。」

  「我呢?」雲歌抬頭。

  紗簾後的面容,隱約不清,可傷痛、悲怒的視線仍直直刺到了劉弗陵心上。

  劉弗陵袖下的手緊握著拳:「我會對你好,呵寵你一輩子。目前除了皇后的位置不能給你,別的,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

  雲歌驀然一把扯下了紗簾,身子不能抑制地輕輕顫抖:「陵哥哥,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錯了,你也錯了。我錯在走了這麼多彎路,到要放棄時,才知道原來自己太天真。你錯在直到現在,仍不能稍作妥協。世事弄人,這世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為什麼不肯長大?為什麼不能稍退一步?」

  雲歌盯著劉弗陵,眼內全是不敢相信,可在劉弗陵面無表情的坦然下,又一絲一縷地消失。最後,眼中的傷、痛、怒都被她深深地埋了下去,只餘一團了無生氣的漆黑。她慢慢站起,赤著腳,走過金石地。

  綠色裙裾輕飄間,兩隻雪足若隱若現。

  劉弗陵胸內翻江倒海地疼痛,驀地閉上了眼睛。

  快要出殿門時,雲歌突地想起一事,回轉了身子,冷漠地說:「皇上,昔日諾言已逝,請把珍珠繡鞋還給我。」

  劉弗陵身子輕震了下,一瞬後,才伸手入懷,緩緩地掏出了珍珠繡鞋。

  劉弗陵欲遞未遞,雲歌一把奪過,飄出了屋子。

  劉弗陵的手仍探在半空,一個古怪的「握」姿勢,手裡卻空無一物。

  雲歌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自己。

  她的父母、兄長都是頂高傲的人,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會如卓文君一般,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朱弦斷,明鏡缺,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可她原來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剮烈。

  也許因為這個人是她的「陵哥哥」,也許只是因為她的感情已經不能由自己控制,不管她的眼睛看到了多少,不管她的耳朵聽到了多少,她心裡仍是有一點點不肯相信。 因為心底一點渺茫的光,她拋下了驕傲,扔掉了自尊,站在了上官小妹面前。裙拖湘水,鬢挽巫雲,帶系柳腰。裊娜、風流盡顯。

  雲歌第一次發覺小妹雖身材嬌小,身段卻十分玲瓏。

  小妹有無法抑制的喜悅,在雲歌面前轉了個圈:「雲姐姐,好看嗎?裙子是新做的,皇上說我不適合穿那些笨重、繁複的宮裝,特意幫我選的這套衣裙。」雲歌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妹,明媚、嬌艷、快樂。

  小妹以前像屋簷陰影下的一潭死水,現在卻像枝頭綻放的鮮花。

  雲歌自問,還有必要再問嗎?答案已經如此明顯。應該微笑著離去,至少還有一些殘留的自尊。

  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受她控制。

  「小妹,皇上真的喜歡你嗎?」

  小妹臉色驀沉,眼神尖銳地盯著雲歌,但轉瞬間又把不悅隱去,含笑道:「雲姐姐,我知道在皇上心中,我再怎麼樣,也比不過你。不過,我自小就被教導要與後宮姐妹和睦相處。只要雲姐姐對我好,我也會待雲姐姐好,我不會讓皇上為難。雲姐姐不必擔心將來。」言下之意,她若敢輕越雷池,小妹也不會客氣。

  雲歌不在意地繼續問:「小妹,皇上待你好嗎?」

  小妹雖有些惱,更多的卻是嬌羞和喜悅,一如其他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女。手指繞著腰間的羅帶,低著頭,只是笑。很久後,才小聲說:「皇上待雲姐姐更好。」小妹不能理解,「雲姐姐,你在想什麼?難不成你還怕我搶走了皇上?」

  雲歌微笑:「不,他本來就是你的。是我錯了。」

  就這樣吧!不是本來就想過讓他和小妹在一起的嗎?可是心……為何如此痛?

  「我沒有想過獨寵後官,皇上是我們的,也是天下萬民的。皇上只是現在還不方便冊封你,等我們圓房禮後,皇上肯定會盡快冊封你的,我也會幫著你的,你不必擔心霍光阻撓。」

  小妹滿臉嬌羞,拿起幾件首飾給雲歌看,「雲姐姐,你幫我看看,今日晚上我該戴什麼首飾。」

  「他心中有你,不管戴什麼,都會很美。」

  雲歌向小妹福了福身子,轉身離去。

  雲歌一人坐在淋池邊,靜靜看著接天荷花。

  司天監說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劉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卻不是她的。

  遠處的喜樂隱隱可聞。

  雲歌探手撈了一片荷葉,撕成一縷一縷,緩緩放進嘴裡慢慢嚼著,本該異香滿唇齒的低光荷卻全是苦澀。相隨?相隨!當日言,仍在耳。

  只是他忘記了說,他要牽著另一個人的手相隨。可她的舟太小,容納不下三個人。

  雲歌對著滿池荷葉、荷花,大聲叫問:「你們也聽到了他那天說的話,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無聲,月光冷寂。

  算算時辰,吉時應該已到。

  雲歌隨手想將未吃完的荷葉扔掉,心中一痛,又縮回了手,將荷葉小心地塞進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細地將一切看清楚。

  十年盟約已成灰燼,她要把灰燼中的所有火星都澆熄。

  胳膊粗細的龍鳳燭插滿殿堂,七彩孔雀羽繡出的龍風共翔圖垂在堂前。

  軋金為絲,雕玉為飾,大紅的「喜」字宮燈從宣室殿直掛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紅的猩猩氈,虛空是大紅的燈籠,到處通紅一片。乍一看,覺得俗氣,看細了,卻覺得唯這極致的俗氣才能真正渲染出鋪天蓋地的喜氣。贊者高呼:「吉時到。」

  鼓瑟齊鳴,歌聲震耳。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劉弗陵腰繫紅帶,身披紅袍,從宣室殿緩步而出,沿著紅毯向椒房殿行去。

  突然,他的步子頓住。

  只見一襲綠裙在不遠處的鳳閣上隨風輕擺。

  萬紅叢中一點綠,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舉一動卻會盡人她眼。

  皇上站立不動,贊者著急,卻不敢出聲催促,只能輕輕抬手,讓鼓樂聲奏得更響。

  在鼓樂的催促下,劉弗陵面帶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

  一截紅毯,如走了一生。

  但無論多慢,最終還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門緩緩打開,上官小妹身著大紅鳳冠霞帔,端坐在鳳榻上。

  老嬤嬤將谷草稈、麩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腳 前,同時高聲念誦贊詞。劉弗陵踩著象徵多子多孫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禮者捧上合巹酒,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頭並頭,臂把臂,舉杯共飲。

  杯中酒未盡,閣上的綠裙在風中倏忽一個飄揚,消失不見。

  劉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顫,未飲盡的酒灑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酒喝完。

  雲歌一步步離開。

  身後,椒房宮的朱紅殿門緩緩合上;身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的漫長餘生。

  紅色、喜慶、鼓樂,都消失,只有安靜的黑暗籠罩著她。

  走出未央宮,站在宮橋上,雲歌停下了腳步。

  前方,是離開長安的路;後面,是威嚴的大漢皇宮。

  雲歌突然用力,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繡鞋撕裂,上面的珍珠悄無聲息地落到水中。

  雲歌看著兩手中各一半的繡鞋,平平伸出雙手,傾斜,繡鞋從手心滑落,隨流水而去。

  雲歌再未回頭,直直向長安城外行去。

  剛出城門未久。

  孟玨牽馬而來:「雲歌。」

  雲歌冷冷看了他一眼,從他身側走過。

  盂玨牽著馬,沉默地走在雲歌身側。

  行了許久,雲歌凝視著夜色深處,終於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

  「送你一程。」

  雲歌不再說話。

  長亭更短亭,孟玨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長安城老遠,他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

  雲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會迷失。」

  孟玨未說話,仍然陪著雲歌行路。

  雲歌歎氣,指了指前面直通天際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嗎?」

  又指了指身後的長安城,「你捨得那裡嗎?」

  孟玨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腳步:「見到你三哥,代我向他問好。」

  雲歌詫異:「你認識我三哥?」

  轉念間,又是一聲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準備功夫做得真足!只怕你比我還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納悶我爹娘為何會離開漢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說給我聽聽。」

  「我的確打聽過,但毫無頭緒。劉徹殘忍嗜殺,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死了幾萬人,知道舊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幾個人也都成了隱者,無處可尋。」

  雲歌冷嘲:「原來盂公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孟玨笑中有苦澀:「雲歌,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長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結果不是走錯路,而是萬劫不復。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對』與『錯』判斷,更多的人是在對錯之間行走,譬如我對霍成君,劉弗陵對上官小妹,我們只能在現實面前選擇。」

  雲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頭:「我們長安城相識,長安城別離。今後你是你,我是我,我還和你糾纏這些事情做什麼?」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雲歌:「雲歌,長安城內,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為了『認識』,而是為了『重逢』。糾纏,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結束?」孟玨的聲音溫柔,卻堅決,「永不。」

  雲歌愕然:「重逢?」

  孟玨將手中的韁繩交給雲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給你一段時間養好傷口。等我忙完這一段,好好蓋一座大府邸,我會去接你。」

 「孟玨,你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麼陰謀?」

  孟玨淡淡說:「才發現夢中的完美君子原來也是如我們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現在不會有心情聽一個很長的故事。等將來,我會一點一滴都告訴你,你不聽都不行。」刻意忽略的疼痛,剎那席捲全身,雲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穩身子。

  她疲憊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孟玨,我不會再見你。」牽過了馬,「謝謝你的馬。」

  孟玨淡嘲:「只是你以為他和我不同,他並沒有和我不同。」

  雲歌的力氣已經全部用來鎮壓心中的傷痛,再無力說話。

  緊拽著馬鞍,翻身上馬,人如箭一般飛出。

  孟玨凝視著馬上的綠衣人兒。

  她竟一次都未回頭!

  腦中閃過,很多年前,一個綠衣小人,一邊忙著追趕哥哥,一邊還不忘頻頻回頭看他,慇勤叮嚀。

  當馬兒衝出的剎那,雲歌憋著的淚水,洶湧而下。

  原來大漠中的相遇,競只是為了這一刻的訣離。

  她為什麼沒有聽從父母的話?為什麼要來長安?

  如果不來長安,一切都會永遠停留在星空下的相遇,陵哥哥會永遠活在她心中。

  她嘴裡對孟玨固執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可是心中明白,劉弗陵和孟玨並沒有不同,她只是還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傷口攤出來看。每一條道路,每一片樹林,都是熟悉。

  長安城外的道路,劉弗陵帶她走過多次。

  回望著驪山,驪山上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越想控制著不去想,反倒越想得多。

  雲歌驀然勒馬。

  胸膛劇烈地起伏,思緒急促地回轉。

  她猛地調轉馬頭,疾馳回長安城。

  不!陵哥哥和孟玨不一樣!

  心中的迷障散去,很多疑點都浮現在她面前。

  當日驪山中,她想偷偷溜走,卻不料陵哥哥早等在外面相候。可這一次,從始至終,陵哥哥都沒有挽留過她。霍成君獻舞,陵哥哥特意命人回宣室殿拿簫,之後又和她商量如何應付霍光。可這一次,陵哥哥竟是隻字未和她商量。除非陵哥哥已經對她無情,可是不可能,這點連陵哥哥也不敢否認。

  最最重要的是,陵哥哥和孟玨、劉病已、劉賀絕不一樣。

  雲歌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怎麼會相信陵哥哥說的話呢?

  孟玨聽到身後「聽導聽導」的馬蹄聲,以為是路人,讓到了路旁。

  雲歌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驚詫地叫:「雲歌?」

  雲歌馬速未減,只回頭叫道:「他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

  疾馳到了宮門口,想著如何才能進去。

  這個鬼地方,真是出難,進更難!

  兩個太監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驚訝地說:「姑娘不是已經走了嗎?」

  雲歌說:「我又回來了。你們是失望,還是高興?趕緊想法子帶我進去,否則我非扒了於安的皮不可。」兩個太監忙帶雲歌進宮,小聲和她說:「好姑娘,奴才們都已經和於總管稟報,說您已經離開長安了,現在您又冷不丁地回來,於總管若責罵我們……」

  「我會和於安說清楚的,他要先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不會有工夫收拾你們。」

  大紅燈籠依舊高高掛著,喜氣仍洋溢在空氣中。

  可殿內卻是漆黑一片。

  於安看到雲歌,眼睛立即直了,面上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雲歌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聲問:「於大總管怎麼沒在椒房殿侍候?」

  於安嘴巴還十分硬:「皇上臨幸后妃,並不需要留宿。」

  雲歌冷哼:「我回頭再找你算賬!」

  說著就要往寢宮走,卻被於安拉住。

  雲歌瞪著於安,眼內有火,還要攔我?不要以為我沒有辦法修理你!

  「皇上不在寢宮。」於安指了指雲歌住的廂殿。

  雲歌眼內驟然潮濕。

  黑暗中,一人安靜地躺在雲歌的榻上,枕著雲歌的枕頭,手裡還握著雲歌平日用的團扇。

  顯然沒有睡著,雲歌推門的聲音很輕微,卻已經驚動了他。

  「出去!」嗓音瘖啞、疲憊。

  腳步聲依舊向榻邊行來,劉弗陵皺眉看向來人,手裡的團扇掉到了地上。

  雲歌跪坐到榻側,撿起團扇,朝他扇了扇:「不在椒房殿內抱美人,在這裡拿著把扇子玩?」

  「你……你不該回來。」

  「這一次,你就是拿劍刺我,把我的心掏出來,剁成碎塊,我也不會離開,你不用再想任何花招了。」劉弗陵無法出聲,半晌後,微微顫抖的手去碰雲歌的臉頰。

  雲歌側頭,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裡的淚滴在他手背上。

  劉弗陵一動不動,任由雲歌發洩著不滿。

  雲歌覺得嘴裡一絲腥甜,忙鬆口,劉弗陵掌上已是一排細密的齒印。雲歌卻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嗎?」

  劉弗陵卻反問雲歌:「你還疼嗎?」

  雲歌搖搖頭,又點點頭,如小貓一般蜷靠到了劉弗陵胳膊間:「這段日子,看著我日日難受,你有沒有心疼過我?」

  劉弗陵手指纏繞著雲歌的髮絲:「早將君心換我心。」

  雲歌忍不住又輕捶了他幾下:「你也疼,卻還是這麼心狠?」

  劉弗陵輕噓了口氣。

  「陵哥哥,你究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非要趕我走呢?反正我現在已經吃了秤砣,鐵定心思不走了,你瞞也瞞不住,告訴我吧!」

  劉弗陵的手正無意地揉弄著雲歌的頭髮,聽到這話,猛地一顫,就想放手離開,不想雲歌的髮絲糾纏在他指間,未能離開,反倒把雲歌拽疼。

  雲歌氣得抓住他的手,用自己的髮把他的五個指頭纏繞了個密密實實:「放手呀!離開呀!咱們拚個頭破血流,看看誰固執?」

  劉弗陵看著「烏黑」的手掌。

  這樣的糾纏曾是他心心唸唸的,原本絲絲都該是喜悅,可是現在每根髮絲都成了入骨的疼痛。

  雲歌枕在他的「烏掌」上,軟語哀求:「陵哥哥,你告訴我,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你那麼聰明,我也不笨,我們總會有辦法解決。陵哥哥,陵哥哥……」

  一迭又一迭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很固執,如果他不說實話,只怕雲歌真會一直叫下去。

  劉弗陵閉上了眼睛,很久後,淡淡說:「我生病了。」

  雲歌呆了呆,才明白了劉弗陵話裡的意思,只覺一口氣憋在心中,怎麼都吐不出來,眼前昏亂,似乎整個天地都在旋轉。不必問病情嚴重嗎?也不必問太醫如何說?之前的一切都已經告訴她答案。

  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雲歌彷彿看到洪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可卻無一絲反抗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等著被浸沒。

  她輕輕地往劉弗陵身邊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緊緊貼著他。

  她伸手緊緊抱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

  劉弗陵身體僵硬,沒有任何反應。

  雲歌的身子輕輕顫著。

  劉弗陵終於也伸手抱住了雲歌,越來越緊,用盡全身力氣,好似只要彼此用力,就能天長地久,直到白頭。雲歌的眼淚隨著劉弗陵的心跳,無聲而落。

  窗外一彎如鉤冷月,無聲地映照著黑漆漆的宣室殿。玉石台階上,白茫茫一片,如下寒霜。

  陽武侯府。

  孟玨負手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一彎如鉤殘月。殘月照在屋簷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孟玨從外面進來後,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話不說,面色出奇的平靜,無喜無怒。

  劉詢和劉賀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根本沒有精力關心他在想什麼。

  從年初開始,皇上用他們兩個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問他們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給愛卿辦」。

  皇上最近又有很多大舉動,任免官員,調遣將軍,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職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鬥智鬥勇。

  他們兩個雖然絕頂聰明,也一直關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情,做是另一回事情。真做起來,才發覺很多事情的艱難。很多時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執行時,卻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想法是一個人的事情,而執行卻絕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級、各個職位官員的配合。

  幸虧有孟玨幫忙。三個人,劉病已和孟玨在明,劉賀在暗,彼此提點,總算有驚無險地應付過了大小危機。

  孟玨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心緒聽劉詢和劉賀在說什麼,索性告辭:「如果無事,我先行一步。」

  劉賀忙說:「我和你一起走。」

  劉詢笑對劉賀說:「侄兒就不送王叔了。」

  劉賀拽著孟玨上了馬車,孟玨問:「你去哪裡?落玉坊,還是天香坊?你我並不順路。」

  劉賀又是歎氣,又是搖頭:「老三,皇上今天早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能讓你歎氣的任務看來不容易。」

  「皇上說,丞相田千秋對霍光俯首帖耳,他對這個丞相不滿,要我想辦法。」

  孟玨淡笑:「丞相之職,統領文官,雖然自先帝開始,大司馬一職漸壓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發佈執行上,依然重要無比。田千秋兩朝元老,不好應付,霍光更不好應付,你慢慢發愁吧!」

  「田千秋若好應付,皇上早應付了。我看皇上是不把我用到肢殘人亡,不肯罷休。」劉賀歎息,「皇上還不許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則我們三個人商量一下,也許能有法子。」

  「你告訴劉詢了嗎?」

  「皇上不許,當然不敢。」劉賀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記了皇上也不許他告訴孟玨。

  孟玨含笑說:「劉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劉賀看著孟玨的笑,覺得胳膊上有涼意:「皇上想做什麼?你覺得皇上會讓劉詢做什麼?」

  孟玨黯然:「連你這姓劉的人都猜不到,我怎麼能知道?我只是覺得從年初開始,皇上每一個行動都是在落子佈局,可我卻看不出來他的局是什麼。」

  劉賀一邊琢磨,一邊搖頭:「不只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發蒙。所以他現在只用守勢,謹慎地觀望著皇上的舉動。不光朝堂上,後宮也是撲朔迷離,皇上一直不肯和皇后圓房,後來還有了雲歌,現在卻又突然和皇后燕好。啊!對了,忘記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回西域求親?我要一塊兒去玩……」

  孟玨淡淡說:「雲歌仍在宮內。」

  「什麼?!」大公子呆了一會,喃喃說,「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了幾下,雲歌已決絕而去,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于飛了。雲歌還留在宮裡?」

  孟玨望著馬車外:「我和雲歌,不完全是因為霍成君。你解決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劉賀精神又委靡了下來:「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麼最快、最穩妥的法子?」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死人自然不會再當丞相。」

  劉賀不是不瞭解孟玨的行事手段,可聽到他的話,還是面色一變:「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輕易殺丞相,都要經過三司會審。」

  馬車已到孟玨府邸。

  孟玨掀簾下車:「我只是一個提議,如何做在你。」

  車伕又趕著馬車去落玉坊。

  劉賀躺在馬車內,合目凝思。

  劉弗陵叮囑的話一句句從腦海裡回放過。

  「此事十分重要,你務必盡全力辦好。事成後,你要什麼,朕都准你。」

  「不必來請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只想在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

  「朕只要結果,不管過程。」

  權力的滋味,嘗過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記。

  這段日子雖然勞心勞神,可更多的是興奮、激動,還有才華得展的淋漓暢快。他的生活不再只是遊玩打獵,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漢朝最聰明的人。作為強者,他享受著刀光劍影帶給他的興奮。面對四夷的覬覦,他雖然不能親自帶兵去沙場奮戰,可他能用計策化解危機,保護大漢疆土。他的手指彈揮間,握著他人命運,甚至別國的命運。他的決定,影響著黎民蒼生,天下興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邊陲安定,百姓安穩,都可以經過自己的手一點點實現。這才是權力的魅力!

  也許有人喜歡權力,是因為富貴尊榮,可對他而言,權力與富貴尊榮無關,它只是一個男人實現壯志和夢想的工具!追求權力只是追求暢快淋漓人生的手段!

  劉賀睜開了眼睛,揚聲叫馬車外的貼身隨從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親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們最近都在做什麼,尤其他的幾個兒子,連他們每回吃了什麼,我都要知道。」

  隨從應了聲「是」,躍下馬車,匆匆而去。

  雲歌和劉弗陵兩人默默相擁,都未真正入睡。雲歌以前聽聞「一夜白髮」。只覺文人誇張。如今才真正懂得,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聽到外面敲更聲,劉弗陵說:「我要起來了,你再睡一會兒。」

  雲歌坐起,輕聲說:「讓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劉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

  雲歌匆匆綰好頭髮,拿過於安手中的皇袍,幫劉弗陵穿衣。因為皇袍的設計不同於一般衣袍,有的地方雲歌不會系,劉弗陵只能自己動手,耽擱了好一會兒,雲歌才算幫劉弗陵穿戴整齊。

  雲歌站到幾步開外,打量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於安,你覺得呢?」

  於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皇上看上去更英武了。」

  劉弗陵笑斥:「趕緊去準備洗漱用具。」

  劉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動手,並不用太監、宮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卻是個不會伺候人的人。

  最後臉終於洗完了,口也漱了,剛穿好的袍子卻也濕了,而且位置還有點尷尬。

  雲歌看著劉弗陵身上的「地圖」,不但不覺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這樣去上朝吧!一定讓大家浮想聯翩。」

  於安趕緊又拿了一套龍袍出來給劉弗陵替換。雲歌還在一邊搗亂:「不許換,那是我給你穿的。」

  劉弗陵不理會她,匆匆脫衣。

  看反對無效,雲歌又嚷嚷:「我來幫你穿。」拽著衣服,一定要幫劉弗陵。劉弗陵握住雲歌亂動的手,無奈地說:「雲大小姐,你先休息會兒,我自己來。滿朝大臣等著呢!等我上朝回來,脫了再讓你穿一次,行不行?」

  雲歌搖頭,癟著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你心裡只有大漢社稷嗎?我呢?」

  「我……雲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

  雲歌湊到劉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臉頰。

  劉弗陵未動。

  「那我只能『認真』幫你穿衣了。」雲歌去拽龍袍。

  劉弗陵迅速在雲歌臉頰上印了一吻。於安和抹茶都垂目專心盯著自己的腳面。雲歌雖面有紅霞,卻是笑瞇瞇地盯著劉弗陵看。

  她忽地問:「陵哥哥,你的臉為什麼紅了?」

  於安和抹茶差點一個踉蹌,摔到地上。抹茶偷偷地拿眼瞟皇上,想知道一向淡漠冷靜的皇上也會不好意思嗎?

  劉弗陵理好衣服後,在雲歌頭上重敲了一記,一言不發地向外行去。

  雲歌摸著發疼的腦袋,叫:「有人惱羞成怒。」

  跟在劉弗陵身後的於安,看著皇上明顯比前段日子輕快的步伐,露了這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緊接著卻又是無聲地長噓了口氣。看著劉弗陵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雲歌臉上的笑意也全部消失。她對抹茶吩咐:「去把七喜叫來。」

  七喜進來行禮、問安,雲歌抱歉地朝抹茶笑笑,抹茶立即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雲歌問七喜:「我沒有機會私下問於安話,你知道多少?能說多少?」

  七喜回道:「奴才不清楚究竟,不過奴才已經傳了張太醫,他一會就到。師傅說他吩咐妥當前殿的事情後,也會趕回來。」

  不一會兒,於安返來。又稍等了一會兒,張太醫到。雲歌請張太醫坐:「太醫,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張太醫知道雲歌脾性,未和她客氣,落了座:「姑娘不必客氣,請問。」

  「皇上的病究竟如何?請太醫照實說,不用避諱。」

  張太醫面色沉重中夾雜著慚愧:「到現在為止,究竟是什麼病,臣都不知道。」

  「張太醫能講一下具體因由嗎?」雲歌平靜下是濃重的哀傷。其實早已經料到,如果不是病情嚴重,陵哥哥怎麼會她走,可親耳聽到還是痛徹肺腑。

  「表面上看來,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內傷,肝失疏洩,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

  雲歌因為孟玨的病,曾翻閱過一些醫家典籍,略懂幾分醫家用語,所以基本聽明白了張太醫的話。

  想到陵哥哥八歲登基,先皇怕鉤弋夫人當了太后弄權,將皇位傳給陵哥哥的同時,賜死了鉤弋夫人。金鸞殿上的龍椅是用母親的鮮血所換。先帝扔下的漢朝,國庫空虛,民亂頻生,四夷覬覦,陵哥哥還要日日活在權臣的脅迫下。從八歲到現在,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雲歌抑住心酸:「心神郁逆,心竅閉阻,雖然嚴重,但並非不可治。皇上正值壯年,只要以後心情舒暢,氣血通暢,輔以藥石針灸,總能緩緩調理過來。」

  張太醫有幾分意外:「姑娘的話說得不錯。皇上的體質本是極好,又正是盛年,即使生病,只要好生調理,應能恢復。可讓我困惑的就是此處。根據皇上的症狀,我原本判斷是胸痺,採用家父所傳的針法為皇上風取三陽、啟閉開竅,疏經活絡,可是……」張太醫困惑地搖頭,「皇上的症狀未有任何好轉,反倒疼痛加劇。此等怪象,我行醫數十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遍翻典籍也無所得。」

  雲歌問:「皇上的疼痛會越來越重嗎?」

  張太醫遲疑著說:「根據現在的跡象,疼痛正在日漸加重,等所有疼痛會聚到心脈,犯病時,心痛難忍,再嚴重時,還會出現昏迷症狀,而一旦昏迷,則有可能……有可能……醒不過來。」

  雲歌眼中淚意模糊,呆呆地望著張太醫。

  於安對張太醫道:「奴才命富裕送太醫出宮,若有人問起太醫來宣室殿的因由,就說是給雲歌姑娘看舊疾。皇上的病,還望太醫多費心思。」

  張太醫說:「總管放心,在下知道事關重大,絕不敢走漏半點風聲。只是,若能多找一些太醫,一同會診皇上的病,也許能早日得出結論,也好對症下藥。」

  於安頷首:「奴才明白,此事還要皇上定奪。」

  張太醫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絕非他能明白,語只能到此,遂向於安告退。於安看雲歌神情淒楚,心中不禁暗歎了一聲:「雲姑娘,奴才還要回前殿伺候,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雲歌想了會兒說:「如果不方便召集宮中的太醫,能否先設法去民間尋訪一些醫術高超的大夫?」

  於安立即說:「奴才已經命人去打聽了。」

  雲歌沉默地點點頭。

  於安行禮告退:「奴才趕去前殿了。散朝後,還要伺候皇上。」

  往常散朝後,劉弗陵都是去清涼殿批閱奏折,處理公事。今日卻是一散朝就返回宣室殿:「於安,去把清涼殿的奏章和公文都搬到宣室殿,從今日起,除了上朝和接見大臣,別的公事都在宣室殿處理。」

  於安應「是」。

  雲歌看到劉弗陵,有意外地驚喜:「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看到一隊太監又搬又抬地往宣室殿運送竹簡、卷軸,雲歌明白過來,心裡滿是酸澀。

  劉弗陵微笑著說:「以後都會這麼早回來。」

  安置妥當一切,於安和其他太監悄悄退出。

  劉弗陵牽著雲歌,並肩坐到案前,遞給她一卷書:「你乖乖看書。」打開奏折,「我認真做事。」

  雲歌看了眼手中的書,講述匈奴人的飲食習慣和食物烹製方法的。劉弗陵知她立志要效仿司馬遷,寫一本關於食物的書籍,所以命人為她在天下各地收集、整理食物的製作方法,按地域分類,整理成冊。雖源自私心,但此舉竟無意中促進了漢朝和四夷的民間往來。漢人很多方便的食物做法,漸漸傳到四夷,令四夷對漢朝的景仰中生了親切,民間的普通百姓也更願意接受中原文化。

  雲歌翻著書冊,實際一個字未讀進去,可是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偷偷瞟一眼劉弗陵,他正專心寫字,雲歌將視線移回自己的書冊上,不一會兒,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了側面。

  劉弗陵寫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他握著筆歎氣:「雲歌,你在看什麼?」

  「看你。」雲歌很理直氣壯。

  劉弗陵頭未抬地伸手,將雲歌的頭推正:「好好看書。」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不知不覺又偏了。

  他伸手推正。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又偏了。

  他無奈放下了筆,看著雲歌:「雲歌,你再搗亂,我會趕你出去。」

  雲歌不滿:「我哪裡有搗亂?我很安靜地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不亂動。是你老推我的頭,是你搗亂。」

  劉弗陵拿了本折子給雲歌:「幫我讀折子。雲歌提醒:「你手頭的那份還沒有批完。」

  「一心可以二用,讀吧!」

  雲歌一字字、慢慢地讀著奏折:「《詩》云:『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崇大化之本也。臣又聞之師日:『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

  「雲歌,可以快一點,我能聽明白。」劉弗陵一面書寫,一面道。

  雲歌按照平日誦書的速度朗讀:「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願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臣聞《六經》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於其本性者也。及《論語》、《孝經》,聖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臣又聞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說,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日:『君子慎始。』願陛下留神動靜之節,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

  落款是「京兆尹雋不疑」。

  雖說不甚介意,可雲歌心中還是幾分悵然,她在這些大臣的眼中,竟是禍亂聖君、有色無德的「妖妃」。

  劉弗陵將手頭的折子批完,拿過雲歌手中的折子,掃了眼人名,大筆一揮,筆下凝怒,潦草地塗抹了三個字:「朕敬納」,將折子扔到一邊。

  看雲歌盯著折子發呆,劉弗陵說:「雋不疑不是在說你。」

  雲歌微笑:「妖妃就妖妃吧!天下間只有美女才能做『妖妃』,也只有把君王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才配稱『妖妃』。我若兩樣都占,有何不好?」

  劉弗陵道:「雋不疑為了不開罪霍光,這份奏折明裡勸我不該沉溺於身邊女色,其實暗中勸誡我應該為了江山社稷,疏遠有霍氏血脈的皇后。」

  雲歌這才真正釋然,笑道:「你們這些皇帝、大臣,說話都如猜謎,真夠勞神的!」

  劉弗陵又拿了兩份折子,一份給雲歌,一份自己看。

  他一心二用,只花了往日一半的工夫,奏折就全部批完。

  天色已黑,劉弗陵看著外面,緩緩說:「雲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雲歌抿了抿唇:「你去吧!」

  劉弗陵眼中有歉然,握住了雲歌的手:「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雲歌靠到了他懷裡:「沒有關係。既然是做戲,總要做得別人相信,不然白費了工夫。常常臨幸,卻次次不留宿,說不過去。」這個關頭,陵哥哥的精力絕不該再為應付霍光而費神。

  劉弗陵靜靜抱著雲歌,很久後方放開了她。起身吩咐於安準備車輿去椒房殿。富裕和抹茶聽到,都偷眼瞅雲歌。只見雲歌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情。



Chapter 17  合歡花淚

  於安陪皇上喬裝出宮看過民間大夫,也仔細篩選了幾位能信賴的太醫給皇上看病,所有人診斷後,都非常肯定是胸痺。但對藥石針灸未起作用的解釋各異:有人判斷是有其他未被診斷出的病症,消減了針灸的作用;有人判斷是典籍中還未論述過的胸痺,前人的治療方法自然就不起作用。

  張太醫本來還暗中懷疑過其他可能,可是所有能導致胸痺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進入五臟,毒損心竅,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痺卻是慢症。

  他又已經仔細檢查過皇上的飲食,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太監先試毒,沒有任何太監有中毒跡象。所以張太醫只能將自己的懷疑排除。

  民間大夫不知道劉弗陵的身份,沒有顧忌,說出來的話讓雲歌越發的心寒,最後只能又把全部希望放到了張太醫身上。

  劉弗陵十分配合張太醫的治療,表面上看來平靜如常,雲歌也是與以往一般。兩個人都將擔憂深深藏了起來,似乎一切真的正常。可是劉弗陵的心痛日漸加劇,以他的自制力都會控制不住,有時病發時,疼得整個身子都發抖。身體上的變化時刻提醒著雲歌和劉弗陵:不,一切都不正常。

  一個晚上,兩人並肩同坐,在神明台上看星星時,雲歌低聲說:「陵哥哥,我想請一個人給你看一下病,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他已經看過了漢朝最好的大夫,而且不是一個,是很多。所以並沒抱什麼希望,可是只要能讓雲歌稍許安心,沒有什麼是不值得的。

  「孟玨曾說過他的義父醫術高超,扁鵲再世都不為過。孟玨絕不輕易贊人,張太醫的醫術在他眼中只怕也就是一個『還成』。」雲歌的聲音有些緊張,「所以我想去問問他,看可不可以請他的義父給你看病。太醫也許都是好大夫,卻絕不會是天下最好的。當年的民間醫者扁鵲,替蔡桓公看病,就診斷出太醫看不出的病症。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在民間,真正的醫者不會只為皇家看病,他們絕不會甘心用醫術來換取榮華富貴。」

  劉弗陵心內一震,的確如雲歌所言。

  醫術,不同於天下任何一種技藝。醫者,更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唯有淡看人世榮華,心惜人生百苦,才能真正成為宗師名醫。太醫院的大夫,即使如張太醫,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流傳青史的名醫沒有一位是太醫,都是來自民間。

  但是孟玨……

  雲歌看劉弗陵沉思,她道:「我知道你生病的消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孟玨他這個人……」雲歌皺眉,「陵哥哥,我也不相信他,所以我一直沒有考慮過他,不想讓你為難。可陵哥哥,現在我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我從沒有抱怨過你為了漢朝社稷安穩所做的任何事情,但這次,你可不可以只考慮一次我和你,不要再考慮天下?」

  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劉弗陵心內驟痛,疾病立犯,手一下按在了胸肋上,額上冷汗涔涔。

  雲歌大驚,立即去扶他:「陵哥哥,陵哥哥,我錯了,我不逼你,你想怎麼樣

  都可以……」心內悲苦,卻不敢哭泣,怕再刺激到劉弗陵,只能把所有情緒都壓到心底,可兩個眼圈已是通紅。

  劉弗陵扶著雲歌的手,才能勉強站穩,好一會兒後,心腹間的疼痛才緩和,他道:「雲歌,我答應你。」

  雲歌喜得一下抱住了劉弗陵:「謝謝你,謝謝你,陵哥哥!」

  劉弗陵見她如此,只覺酸楚,想了想後說:「皇帝已經坐擁整個太醫院,享人所不能享,孟玨的義父是世間隱者,不見得願意給皇帝看病,請他轉告他的義父,我的診金會是三年內天下賦稅降低一成。以他義父的心胸,這個診金,他應該會接受。」

  雲歌點頭:「陵哥哥,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孟玨答應保守秘密的,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劉弗陵微笑下有淡然:「雲歌,不必為難他,更不要為難自己。有些事情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孟玨剛下馬車,守門的家丁就稟道:「大人,有位姑娘來拜訪。」

  孟玨淡淡點了下頭,不甚在意。

  家丁又說:「小人聽到弄影姐姐叫她雲小姐。」

  弄影是三月的大名,孟玨立即問:「人在哪裡?」

  「在書房。」

  孟玨顧不上換下朝服,直奔書房而去。書房內卻沒有人,只三月在院內曬書。

  他問:「雲歌來過嗎?」

  三月一邊抖著手中的竹簡,一邊說:「來過。」

  「人呢?」

  「走了。」

  孟玨將失望隱去,淡淡問:「你怎麼沒有留下她?她可有說什麼?」

  三月笑嘻嘻地瞅著孟玨:「公子著急了?」看到孟玨的視線,她不敢再玩笑,忙道,「公子遲遲未回,我怕雲歌覺得無聊就不等公子了,所以和她說可以去花圃玩,她應該在花圃附近。」

  綠蔭蔽日,草青木華。一條小溪從花木間穿繞而過,雖是盛夏,可花圃四周十分清涼。

  盂玨沿著小徑,邊走邊找,尋到花房,看到門半掩,推門而進。繞過幾株金橘,行過幾竿南竹,看到雲歌側臥在夜交籐上,頭枕著半樹合歡,沉沉而睡。

  合歡花安五臟心志,令人歡樂無憂,夜交籐養心安神,治虛煩不眠。因為夜裡常常有噩夢;所以他特意將兩者種植到一起,曲籐做床,彎樹為枕,借兩者功效安定心神。

  盂玨輕輕坐到合歡樹旁,靜靜地凝視著她。

  合歡花清香撲鼻。夜交籐幽香陣陣,可身臥夜交籐,頭枕合歡花的人卻並不安穩快樂,即使睡著,眉頭仍是蹙著。

  不過半月未見,她越發瘦得厲害,下巴尖尖,鎖骨凸顯,垂在籐蔓間的胳膊不堪一握。

  孟玨握住她的手腕,在掌間比了下,比當年整整瘦了一圈。

  劉弗陵,你就是如此照顧心上人的嗎?

  兩個時辰後,花房內日影西照時,雲歌突然驚醒:「陵哥哥。」反手就緊緊抓住了孟玨,似乎唯恐他會消失不見。待看清楚是誰,她趕忙鬆手,孟玨卻不肯放。

  雲歌一邊抽手,一邊解釋:「對不起,我看到這株籐蔓盤繞得像張小榻,就坐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睡著了。」

  「你近日根本沒有好好睡過覺,困了自然會睡過去。」

  雲歌十分尷尬,來找人的,竟然在人家家裡呼呼大睡,而且這一覺睡的時間還真不短:「你回來多久了?」

  孟玨淡淡說:「剛到你就醒了。找我有事嗎?」

  雲歌眼內有淒楚:「孟玨,放開我,好嗎?」

  盂玨凝視著她,沒有鬆手:「告訴我什麼事情。」

  雲歌沒有精力和孟玨比較誰更固執,只能由他去。

  她頭側枕著合歡,盡量平靜地說:「皇上病了,很怪的病,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張太醫都束手無策,我想請你義父來給皇上看病。」

  「義父不可能來。」

  雲歌眼中全是哀求:「皇上願減免天下賦稅三年,作為診金,而且皇上不是暴君,他是個好皇帝,我相信你義父會願意給皇上看病。」

  孟玨不為所動:「我說了,義父不可能來給皇上看病,十年賦稅都不可能。」

  「你……」雲歌氣得臉色發白,「我回家找我爹爹,他是不是認識你義父?」

  孟玨冷嘲:「你爹爹?你真以為你爹爹什麼事情都可以辦到?他和你娘已經尋了義父十幾年,卻一無所得。」

  雲歌怔怔,胸中的怒氣都化成了無奈、絕望。眼睛慢慢潮濕,眼淚一顆又一顆沿著臉頰滾落,打得合歡花的花瓣一起一伏。

  孟玨卻只是淡淡地看著。

  她從籐床上坐起,平淡、冷漠地說:「我要回去了,放開我。」

  孟玨問:「皇上的病有多嚴重?」

  雲歌冷冷地看著他:「不會如你心願,你不用那麼著急地心熱。」

  孟玨笑放開了雲歌的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送客。

  雲歌走到花房門口,剛要拉門,聽到身後的人說:「我是義父唯一的徒弟。說所學三四,有些過謙,說所學十成十,肯定吹噓,不過,七八分還是有的,某些方面,只怕比義父更好。」

  雲歌的手頓在了門閂上:「哪些方面?」

  「比如用毒、解毒,義父對這些事情無甚興趣,他更關心如何治病救人,而我在這方面卻下了大工夫研習。」

  雲歌淡然地陳述:「你的醫術不過只是你義父的七八分。」

  「若把太醫院其他太醫的醫術比作淋池水,張太醫大概像渭河水,也許民間還有其他大夫如黃河水,我義父卻是汪洋大海的水,就是只七八分又怎麼樣?」

  雲歌的心怦怦直跳,猛地回轉了身子。

  孟玨唇邊含笑,好整以暇,似乎雲歌的一切反應都早在他預料中。

  雲歌走到孟玨身前,跪坐下,很懇切地問:「你想怎麼樣?」

  孟玨微笑地看著雲歌,雙眸內的漆黑將一切情緒掩蓋。

  「我要先瞭解一下情況,再決定。」

  「你想知道什麼?」

  「皇上和皇后在演戲給全天下看,霍光期許上官皇后誕下皇子的希望永不可能實現。」

  孟玨用的是肯定的語氣,而非疑問,雲歌微點了點頭。

  「皇上年初就已經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有一連串外人看不大懂的舉動。」

  並非如此,年初是因為…..

  雲歌低著頭:「不知道,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孟玨淡淡地嘲諷:「你一貫後知後覺。你是在皇上和皇后的圓房夜後才知道。」

  雲歌看著膝旁的合歡花,沒有說話。

  孟玨沉默了好一會兒,問:「雲歌 抬起頭,看著我眼睛回答。你和皇上一年的約定還奏效嗎?半年後,你會不會離開?」

  在孟玨的目光下,雲歌只覺自己的心思一覽無餘,她想移開視線,孟玨扳住了她的臉:「看著我回答,會不會?」

  雲歌胸膛起伏急促:「會……會,不會!我不會!」她沒有辦法在孟玨視線下說謊,不受控制地吼出了真話。話語出口的一剎那,有恐懼,有後悔,卻義無反顧。

  孟玨笑著放開雲歌,垂目看著身旁的合歡花,唇畔的笑意越來越深,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笑看向雲歌:「我可以去給皇上治病,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治不好,分文不收,但如果治得好,我要收診金。」

  雲歌的心緩緩放下,只要他肯替陵哥哥治病,不管什麼診金,他們都願意支付:「沒有問題。」

  孟玨捻著指間的花微笑,極和煦地說:「不要說天下萬民的賦稅,就是他們的生死,又與我何干?我的診金是,如果我治好皇上的病,你要嫁給我。」

  雲歌不能置信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如清風:「這是我唯一會接受的診金。你可以回去好好考慮,反正漢朝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大漢天下有的是名醫,病也不是非要我看。」

  雲歌眼睛內有悲傷,有痛苦,更有恨。孟玨絲毫不在意,笑看著指間的花。

  雲歌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

  孟玨聽到花房門拉開、合上的聲音。

  他一直微笑。微笑地靜靜坐著,微笑地凝視著手中的合歡花。

  花房內,夕陽的金輝漸漸褪去,最後黑沉。

  他微笑地站起,背負雙手,合歡花嵌在指間,悠然踱出花房,信步穿過花徑。

  一個纖細的身影立在紫籐花架下,凝固如黑夜。

  孟玨停步,靜靜看著雲歌。

  她的肩頭,朵朵紫籐落花。

  一把暗沉、微弱的聲音,像是從死水底下飄出,有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我答應你。」

  孟玨不喜反怒,負在身後的手上青筋直跳,臉上的笑意卻越重。

  他走了幾步,站在雲歌面前:「再說一遍。」

  雲歌仰頭,盯著他:「一旦你治好皇上的病,我,雲歌就嫁給你,孟玨。若有食言,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替雲歌拂去肩頭的落花,將指間的合歡花仔細插在了雲歌鬢間:「此花名為合歡。」

  雲歌一聲不發,任由他擺弄。

  「你要我什麼時候進宮看皇上?」

  「明天。你下朝後,就說有事稟奏皇上,於安會安排一切。」

  「好。」

  「還有一件事情,皇上的病,不許你洩露給任何人。」

  孟玨笑著搖頭:「雲歌,你怎麼這麼多要求?我究竟是該答應你,還是索性直接拒絕?省得我答應了你,你還覺得是你吃虧了。」

  雲歌的聲音冰冷:「我沒有指望你會慷慨應諾,你還要什麼?要不要我現在寬衣解帶?」

  孟玨的聲音沒有絲毫怒意,淡淡說:「來日方長,不著急。可是我現在還真想不出來要什麼。」

  雲歌的唇已經被自己咬出了血。

  孟玨輕歎了口氣,笑道:「這樣吧!日後,你答應我的一個要求。」

  早已經城池盡失,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雲歌譏諷地說:「不愧是生意人!好。」

  迅疾轉身,一刻都不想逗留地飄出了孟玨的視線。

  孟玨靜站在紫籐花架下,一動不動。

  冷月寂寂,清風陣陣。

  偶有落花飄下,一時簌簌,一時無聲。

  立的時間長了,肩頭落花漸多。

  晚飯已經熱了好幾遍,孟玨卻一直未回。

  三月提著燈籠尋來時,只看月下的男子豐姿雋爽,湛然若神,可身影孤寂,竟顯黯然憔悴。

  三月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孟玨轉身間,已經一切如常。

  三月只道自己眼花,公子風姿倜儻,少年得志,何來黯然憔悴?笑道:「晚飯已經備好了,不知道公子想吃什麼,所以命廚房多備了幾樣。」

  孟玨溫和地說:「多謝你費心。你親自去見一月,讓他想辦法轉告大公子,就說『立即辦好那人托付他辦的事情,不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越快越好。」

  三月恭身應道:「是。」

  孟玨又道:「從今日起,你們幾個行動要更謹慎。我知道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但在長安城一日,就不許稱呼彼此小名。沒有我的許可,也不許你們來往。」

  三月道:「我明白。公子不希望他人從我們身上,判斷出大公子和公子關係親密。我們和大公子身邊的師兄妹私下並無往來。」

  第二日,孟玨依照約定,請求面見劉弗陵。

  六順領孟玨踏入宣室殿時,雲歌笑意盈盈地迎了出來,如待朋友、賓客。行走間,衣袖中無意落下幾朵合歡花,輕旋著散落在殿前的金石地上,雲歌每走一步,都恰踩到花上,將花踏得粉碎。

  雲歌笑福了福身子:「孟大人,請隨奴婢這邊走。」

  盂玨含笑,視線淡淡地掃過雲歌腳下的碎花:「有勞姑娘。」

  起先,在大殿上,在龍袍、龍冠的遮掩下,看不出來劉弗陵有什麼不妥。可此時一襲便袍,劉弗陵放鬆了心神半靠在坐榻上,孟玨立即覺察出他眉目間強壓著的病痛。

  孟玨磕頭問安,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多謝你肯給朕看病。」

  劉弗陵語氣真誠,孟玨道:「是臣該做的。」

  雲歌搬了坐榻給孟玨,笑請他坐。

  劉弗陵道:「雲歌和朕說了你的要求,雖然有些難,不過朕答應你。」

  孟玨笑意變深,看向雲歌,目中有譏嘲。

  雲歌眼中有了驚惶,笑容下藏了哀求。

  孟玨目光一掃而過,笑給劉弗陵磕頭:「謝皇上。」

  孟玨跪坐到劉弗陵身側:「臣先替皇上把下脈。」

  孟玨一邊診脈、察氣色,一邊細問於安,皇上的日常作息、起居。雲歌安靜地跪坐在劉弗陵另一側,目不轉睛地盯著孟玨的一舉一動。孟玨叉詢問張太醫用什麼藥,用什麼法子治療。張太醫一一回答。孟玨聽到張太醫描述的針法,眼內掠過一絲詫異。醫術上,很多東西都是「傳子不傳女」的秘密,張太醫雖非心胸狹隘的人,可畢竟不瞭解孟玨,對針灸的具體方法,自不願多說。只約略說明在哪些位用針,大概醫理。不想孟玨聽後,說道:「以水溝、內關、三陰交為主,輔以極泉、尺澤、委中、合谷通經絡,治療胸痺十分不錯。不過,太醫的治法是本著『正氣補邪』的『補』法。為什麼不試一試『啟閉開竅』的『瀉』法呢?用捻、轉、提、插、瀉法施術。先用雀啄手法,再用提插補法,最後在各個要*施用提插瀉法。」

  張氏針灸聞名天下,孟玨卻隨意開口批評,張太醫先有幾分不悅,繼而發呆、沉思,最後大喜,竟然不顧還在殿前,就手舞足蹈地想衝到孟玨身旁仔細求教。

  於安連著咳嗽了幾聲,張太醫才清醒,忙跪下請罪。

  劉弗陵笑道:「朕明白『上下求索,一無所得』,卻『豁然開朗』的喜悅,朕該恭喜太醫。」

  張太醫激動地說:「臣也該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得遇絕代名醫。這套針法乃家父的一位故友,孟公子傳授給家父。當年,家父已經四十多歲,位列太醫院翹楚,孟公子雖剛過弱冠之年,醫術卻高超得令家父慚愧。家父有緣得孟公子傳授針灸,但因為當時孟公子還在研習中,針法並不齊全,後來他又突然離開長安,避世隱居,這套針法,家父只學了一半,經我們父子幾十年努力,不斷完善,竟然聲傳朝野,被眾人稱作『張氏針灸』。父親規定,我族子弟習得此套針法者,施針治病分文不取,只收醫藥錢。既是感激孟公子毫不藏私的高風亮節,也代表父親對針灸之術不敢居功。父親離世前,仍念念不忘這套針法,直說『真想知道孟公子的全套針法是什麼樣子。若能再見孟公子一面,將針法補全,實乃世人之幸』。」他轉身向孟玨行跪拜大禮,「在下代父親恭謝孟大人高義,讓張氏後人有機會得見針法全貌,在下也可家祭時告訴父親,孟公子後繼有人,家父定會九泉含笑。」,一套針法,竟無意牽扯出一段幾十年前的故人情。此情還不僅僅是朋友相交的私情,而是恩惠世人的大義。教者自然胸襟過人,學者卻也令人敬佩。在座各人都聽得心神激盪。

  看慣了朝堂的黑暗,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突然聽到長安城還有這樣一段光風霽月的往事,劉弗陵難得地大笑起來,對孟玨說:「遙想令尊當年風采,真讓人心想往之。」義父一生,結交過的人,上至皇族貴胄,下至販夫走卒,恩及的人更是不可勝數。這件事情在義父一生中,不過小浪一朵,孟玨並未聽義父提過此事,剛才聽到張太醫論針,他也只是心疑。

  提點對方針法,一則是他有意而為。二則因為義父從沒有教過他去藏守醫術。義父歷來是,有人請教,只要不是心思不正之徒,都會傾囊相授,所以他也從未想過要對別人隱瞞更好的治療方法。

  雲歌的心卻是喜傷交雜。本來還在懷疑孟玨的醫術,現在看到張太醫對孟玨滿臉尊敬的樣子,懷疑盡釋。

  可是……

  雲歌看著展顏而笑的劉弗陵,心內傷痛難言。

  孟玨診脈後,垂目沉思,遲遲未說話。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安靜地等著孟玨說出診斷結果。劉弗陵淡笑道:「有什麼話可直接說,不必為難。」孟玨心內電轉,前思後想,最後稟奏道:「具體病症,臣現在也判斷不出來,世間的病,並非都能在先人典籍上尋到,即使典籍記錄了的病症,也會因人而異,因地而異。臣先給皇上施針一次,再配些湯藥,看看療效如何。」

  雲歌忙去準備清水、毛巾,請孟玨淨手。

  施針時,需褪去衣物,於安請雲歌迴避。

  雲歌看著孟玨,不放心離開,孟玨微笑著低聲說:「我治病要收診金,你還怕我不盡心?」

  雲歌的手一抖,手裡的盆子差點掉到地上。

  劉弗陵不願雲歌看到他扎針時的痛苦:「雲歌,今天晚上我在宣室殿和你一塊用膳,想吃你做的魚。」

  雲歌忙笑道:「好,我這就去做。」

  因劉弗陵自小愛吃魚,御膳房常備各種活魚。

  御廚端了一盆魚,讓雲歌挑選:「這是今日清晨送進宮的鯉魚,已經換了十次淨水。」雲歌挑了一條大小適中,活潑好動的鯉魚。又命人去淋池採摘荷葉、荷花,準備做荷香魚片。

  忙了一個時辰左右,做了四菜一湯,雲歌命人把菜餚放在蒸籠中溫著,隨時準備上菜。

  回到宣室殿,七喜說:「孟大人還在和皇上議事。」

  雲歌點點頭。

  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於安才送孟玨出來。

  雲歌匆匆迎上去,看到於安臉上的喜色,她心中一鬆:「皇上如何?」

  孟玨幾分疲憊地點了下頭:「幸不辱命。」

  於安喜滋滋地說:「皇上說,覺得好多了,胸中的悶氣好像一掃而空。」

  孟玨道:「五天後,我再來見皇上。」

  雲歌雖不懂醫術,卻也聽聞過,針灸是在人的*位上扎針,扎得好可以救人,扎不好卻會輕則致殘,重則要命。看孟玨面色疲憊,雲歌知他心力耗損不輕,低聲說:「多謝你。」

  一個小太監突然跑進宣室殿,氣喘吁吁地說:「於公公,霍大人求見皇上。」

  於安皺眉:「你師父是這般調教你的嗎?掌嘴!」

  小太監左右開弓,連扇了自己幾巴掌。轉身退出宣室殿,袖著雙手,躬著腰輕步從外面進來,行禮道:「於公公,霍大人有要事求見皇上。」

  「告訴霍大人,今日天色已晚,皇上累了一天,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小太監偷瞄了眼孟玨,低聲說:「丞相田大人突然中風,只怕,只怕挨不過今夜了。」

  「什麼?」於安失聲驚問。田千秋雖然年過半百,可身子一向康健,怎麼突然就要死了?

  孟玨眼中神色幾變,向於安作揖道別。

  於安沒有時間再和他多說:「孟大人慢走。」趕忙轉身去稟告皇上。不一會兒,劉弗陵穿戴整齊,匆匆從殿內出來,看到雲歌,眼中全是歉意:「今夜我要晚些回來,不要等我吃飯了,你自己先吃。」

  雲歌笑著點點頭:「沒有關係。」

  一瞬工夫,宣室殿就變得空蕩蕩,只剩雲歌一人孤零零站在殿前。

  她緩緩坐在了台階上,靜看著半天晚霞,一殿清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28 AM

Chapter 18  恩恩怨怨

  孟玨出宮後,立即去找劉賀。

  劉賀在落玉坊欣賞歌舞,孟玨剛進去,劉賀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玨笑嘲:「劉大公子,還有工夫歌舞聲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聽聞了?」

  劉賀道:「剛剛知道。」

  「此事是你辦的?」

  劉賀搖頭否認。

  孟玨眉頭緊鎖:「我讓一月給你傳的話,你沒有收到嗎?」

  劉賀說:「收到了。我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這老頭竟突然中風,枉費了我許多心血。」

  孟玨撐著頭,雙目微合:「你本來打算怎麼樣?」

  劉賀笑了下:「借鑒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頭的兒子為了司天監的幾句話,偷偷侵佔了一塊風水絕佳的王室墓地。」

  孟玨邊回憶邊說:「當年的李氏家族雖不可和衛氏比,但也權重位貴,丞相李蔡卻因為幾塊地自盡在獄中。嗯……這的確是個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上要你越快越好,你卻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況,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進牢獄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玨呀小玨!」劉賀笑著搖頭,「誰說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皇上只是說不想讓他做丞相,我就給皇上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不讓他做丞相。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何必不留一點餘地?田千秋雖是庸相,卻絕非佞臣,縱是有罪,卻罪不及死。」

  孟玨看著劉賀,沒有說話。

  劉賀說:「你看上去很累,躺一會兒吧!」

  孟玨靠著臥榻假寐,突然問道:「你覺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風嗎?事情未免有些湊巧。」

  劉賀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對霍光言聽計從,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裡有想法,目前也沒這個膽量動他,唯一想動又敢動田千秋的人就是皇上。皇上身邊確有幾個不懼霍光*威的肱股臣子,不過,皇上不會命這些人幹這種禍亂法典的事情,只會命……」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你和劉詢。」

  劉賀發了會兒呆,說:「衛太子起兵失敗自盡後,先帝餘怒未消,下令誅殺所有衛太子的舍人,以及和衛太子交往過的官員。壺關三老上疏給先帝,說太子是受困於 『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心,無處告訴,因此憤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並無他意。』當時的高廟令田千秋也上疏,申訟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迫,遂接納了田千秋的上疏,赦免了太子的謀反大罪,又升田千秋為大鴻臚。不過,田千秋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也許他是看壺關三老沒有獲罪,所以揣摩聖意,見機行事,為自己博取了一個錦繡前程,可如果沒有壺關三老和田千秋,劉詢只怕連進天牢的機會都沒有。劉詢會是不念舊恩的人嗎?」

  盂玨淡淡道:「如你所說,壺關三老才是冒死進言的人,田千秋不過順風使舵。劉詢究竟有沒有必要念這個『舊恩』,全看他是何樣的人。話再說回來,即使壺關三老又如何?這天下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你們劉氏的半壁江山是『漢初三傑』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沒見感恩,還不是*走了張良,計殺了韓信?到最後,『三傑 』僅剩了個苟且偷生的蕭何。」

  劉賀苦笑著擺手:「我們只說劉詢,不談其他。你覺得劉詢是這樣的人嗎?」

  孟玨道:「不論田千秋是否於他有恩,如果這事情是他做的,那麼,他行事的果斷、狠辣非你能及,不過你計謀周全,心存仁念,這個又遠勝過他,現在就看皇上如何想了。」

  劉賀默默沉思,很久後,問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讓一月傳話給我?」

  孟玨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劉賀以為他已經睡著,卻突然聽到他說:「你若不想只做個普通的王爺,就準備好盡全力拚鬥一場。有時間,不妨多琢磨琢磨皇上為什麼從年初就開始重用你和劉詢,表面上像是讓你們為他分憂,實際上卻更像是歷練、教導你們,再想想為什麼皇上把田千秋的事情單交給你和劉詢辦。」

  劉賀皺眉不語。孟玨翻了身,面朝牆壁睡去。

  劉賀的侍從在屋外稟道:「王爺,宮裡來人傳話。皇上要見王爺。」

  劉賀道:「知道了,外面候著。」

  「是。」

  劉賀叫:「小玨?」

  盂玨沉沉而睡,沒有反應。

  劉賀出了屋子。

  孟玨聽到關門的聲音,坐了起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叫道:「來人。」

  進來的卻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玨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孟玨道:「幫我留意劉詢的動靜。」

  「是。」

  「再幫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麼異常,尤其是府中的僕役、丫鬟,

  越是出身貧賤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細查。」

  「是。」

  孟玨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著的小廝立即迎上來,孟玨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馬車。」

  孟玨安步當車,緩步而行。

  長街寧靜,只聞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處分岔路口,他停了下來。

  向左走?向右走?還是向前走?

  劉賀趕進宮時,劉詢已在。

  劉弗陵對劉賀說:「正在等你。你看誰比較適合接任丞相位置?」

  劉賀心中琢磨,不知道這個問題皇上可問過劉詢,劉詢的答案又是什麼。

  劉賀沉吟著未立即回答,卻看劉弗陵眼內似閃過一絲笑意,聽到他對劉詢說:「你也想想。」

  劉賀心中暗嘲自己,趕緊專心思索,過了一會兒後說:「這個位置,並非誰合適做,誰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線在哪裡。」

  劉詢道:「王叔說得十分有理。霍光絕對不會允許這麼重要的位置落入皇上信賴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皇上早已不是未親政前的皇上,也絕不會讓這個位置落入田千秋這樣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選個中間派的牆頭草了。」

  劉弗陵點頭:「這是霍光呈報的人選。」

  七喜將奏折遞給劉賀和劉詢傳閱。

  兩人看完後,都笑著搖頭:「霍光這老兒倒是知情識趣。」奏折上羅列的五個人都是赤金級別的牆頭草。

  劉弗陵歎道:「霍光智謀、能力、魄力兼備,最難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卻一直不忘關心民生,體察民苦,朕幾次削減賦稅、減輕刑罰、打擊豪族的改革,因為獲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損的卻是朝堂上的眾多官員,所以遭到過激烈反對,可是卻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沒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聖君駕馭,他肯定是治世棟樑、國之瑰寶,可惜朕登基時太年幼,未能治衡住他,讓他-步步走到了今日。」

  劉弗陵語重心長地對劉詢和劉賀說:「過於信賴良臣,讓他的勢力獨大,野心膨脹,和疑心過重,使良臣心寒,甚至*反良臣,是一樣的罪過,都非明君所為。再神駿、忠心的馬,都記得要用韁繩讓他聽話,用馬鞍讓自己舒服,這樣才能跋涉遠途,馳騁千里。」

  劉賀和劉詢默默沉思。

  劉弗陵吩咐:「你們將各自中意的人寫給朕。」

  劉賀和劉詢忙提筆寫好,交給七喜,七喜呈給皇上。

  劉弗陵看了一眼,兩人竟都是「楊敞」,他將竹片遞給於安,於安掌間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劉弗陵道:「已是深夜,你們都回去吧!朕也要趕緊去祭朕的五臟廟。」

  劉賀和劉詢磕頭告退。

  劉詢的府邸在宮外,自出宮回府。劉賀卻因為劉弗陵破例讓他住在昭陽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兩人同行。

  劉詢走出一段路後,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劉弗陵。卻看劉弗陵和劉賀兩人坐在御花園中說話,白玉桌上放了幾碟時鮮水果。

  劉弗陵的神態不同於和他相處時的平靜、淡漠,此時,和劉賀對面而坐的

  劉弗陵面容帶笑,極為溫和。

  劉賀拿著個杏子在吃,不知道嘴裡嘟嚷了句什麼,劉弗陵竟從桌上拿了個杏子,扔向劉賀,劉賀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來。劉弗陵也是笑意滿面。

  兩個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親密。

  想到劉賀未來前,他和劉弗陵關於田千秋的談話場景。當時,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劉弗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甚至近乎冷漠。

  劉詢靜靜站了一小會兒,並未上前,而是轉身出了宮。

  劉賀問:「皇上不是說餓了嗎?怎麼不吃點兒?」

  劉弗陵笑意很深:「雲歌做了晚飯。」

  「哦——」劉賀拖著長音,笑著說,「原來怕美人不開心,要留著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簡意賅、老老實實告訴朕。朕交給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麼?

  「臣遵旨。」劉賀一聲唱喏,將事情一一奏明。

  劉弗陵邊聽邊點頭,最後笑道:「你這個王爺畢竟沒有白做,司天監都肯幫你說話。」

  劉賀笑道:「他說得話都是真話,那塊墓地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田老頭的兒子請他去看風水,我只是請他在堪輿時,順便談談他曾見過的風水寶地。」

  劉弗陵道:「人無慾則剛,有欲則有了弱點。不過,除非太上,否則沒有人會無慾。」

  劉賀笑嘻嘻地問:「皇上的『欲』是什麼?」

  劉弗陵淡笑:「你的是什麼?」

  劉弗陵和劉賀談完話,已經過了二更,進宣室殿的第一句話就是:「朕很餓,快去把雲歌做的飯菜都拿來。」

  雲歌聞言,笑道:「讓御廚做新的吧!時間差不了多少。」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笑而未言。

  雲歌問:「你感覺好些了嗎?」

  「孟玨的醫術十分不凡,一直積在胸間的煩悶感一掃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不過我現在有個更好的主意。」劉弗陵眉目間的悒鬱消散了很多,暗溢著喜悅。

  雲歌笑點點頭,將臉埋在了劉弗陵胳膊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什麼好主意?」

  「遁世有『隱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隱遁』,但終究拖泥帶水,而且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這次的病倒是個極好的時機,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處。如果她想要自由,我會下一道聖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榮,那她會成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

  雲歌只輕輕「嗯」了一聲,再不敢多說。

  劉弗陵笑道:「過兩日就命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們都來會診,讓他們好好焦頭爛額一番,也讓他們各自的主子都徹底相信,更讓全天下都無疑心。」

  飯菜送來,於安和抹茶服侍劉弗陵、雲歌用膳。

  知道劉弗陵愛吃魚,所以雲歌先夾了筷魚給他。劉弗陵吃了一口,讚道:「真鮮美。」

  雲歌也夾了一塊魚肉:「鮮美什麼?魚肉最經不得冷了又熱,肉質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姑娘做的,就算是塊真木頭,放水裡煮煮,皇上也覺得鮮美。」

  雲歌指著抹茶,對於安說:「於安,這你調教出來的丫頭?還不管管?」

  因為皇上的病,於安心裡一直很沉重,今日總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心情難得的輕鬆,笑道:「奴才調教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慣成了今日的德行,姑娘又有皇上撐腰,奴才哪裡還敢教訓抹茶?」

  「陵哥哥?」

  劉弗陵正容問:「於安說的哪裡不對?我要辦他,也總得有個錯才能辦。」

  「哼!你們都一夥的,欺負我是外來的!」雲歌再不答理他們,埋頭吃飯。

  於安和抹茶都偷著笑。

  劉弗陵凝視著微有羞意的雲歌想,這一生能日日吃著雲歌做的菜,直到白頭,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這幾日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沒有睡安穩,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眾人要忙著鑽營,忙著弔唁。緊接著,御史大夫楊敞升為丞相,百官又要忙著恭賀,忙著巴結。氣還沒喘口,又聽聞皇上得病,太醫院翹楚——張太醫束手無策,無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醫會診。

  張太醫醫術如何,眾人都心中有數,讓他束手無策的病?眾人心裡都是「咯登」一下,提心吊膽地等著會診結果。

  大司馬府,書房。

  兩位參與會診的太醫如約而來。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後,忙向霍光請安。

  不論多大的官,對太醫院的醫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為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寬和,此時更是客氣,立即請兩位太醫坐兩位太醫一字不落地將會診過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靜聽,面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兩位太醫看霍光沒有話問,站起告辭:「下官還要回去翻閱典籍,尋找醫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醫走後,霍光凝視著窗外不說話,霍禹、霍山、霍雲也都不敢吭聲。

  窗外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

  湖上幾隻自鷺,時飛時落。,岸邊幾株柳樹隨風輕擺。黃鶯婉轉鳴唱,因為樹蔭濃密,只聞聲,不見影。

  霍光好像賞景賞得入了神,近半個時辰都一言不發,也一動未動。

  霍禹和霍山頻頻給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卻視而不見,也看著窗外發呆。

  霍光終於將視線收回,目光淡淡從屋內幾人面上掃過:「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們三個,平日裡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們若敢不經我許可做什麼事,我絕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著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閉嘴,隨著兩個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攙著霍光胳膊,慢步朝湖邊走去。湖風清涼,將盛夏的炎熱吹走了許多。

  霍光笑說:「此湖是這個宅子最早開鑿的一個湖。」

  成君微笑:「女兒知道,這個宅子,伯伯曾住過的,書房這一帶是伯伯的舊宅,其餘屋舍是父親後來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處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歲就封侯,其後又位居大司馬,這個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實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陽還需要借助他物的光輝嗎?你若見過你伯伯,就會明白,他要的,只是個『家』。」霍光雖在笑,可眼中卻別有情緒。

  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冊記述,還是長安城的傳聞中,都有很多疑點,和伯伯有關的話題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

  父女倆沿著湖邊逛了一圈,隨意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休息。

  一對野鴨縮躲在石塊角落裡打瞌睡,看到他們也不害怕,反以為有吃的,圍著霍成君繞圈子,霍成君用手相戲。

  霍光看著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嗎?」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鴨游近,去叼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揮手,用力打在了野鴨身上,兩隻野鴨「嘎嘎」幾聲慘叫,快速逃走。

  「女兒說過願意進宮。」

  霍光歎息:「這條路,不能回頭,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別人,爹會給你備好嫁妝,讓你風光大嫁。」

  霍成君淡淡說:「女兒想好了,與其嫁個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這件事情一再耽擱,先被小妹的病耽誤。沒想到這丫頭因病得福,一場病倒讓皇上動了心。皇上和皇后圓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進宮,只能再等等。現在想來,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上的病……」

  「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權力。若皇上病好,計劃如舊;若不能……現在只能步步謹慎。」

  霍成君點頭

  霍光突然問:「劉賀和劉詢,你看哪個更好?」,

  霍成君一怔後才明白父親話後的意思。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雖非尋常女子,卻還是有了羞意,扭轉了身子,低頭望著水面。

  霍光道:「劉賀看著荒唐,劉詢看著豪爽,這兩人我都有點看不透。不管選誰,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腦中閃過劉賀的急色和無禮相,心裡一陣厭煩,又回憶起上元節時的情景。

  劉詢為她猜謎,送她燈籠,那盞「嫦娥奔月」燈還掛在自己閨房中。

  他帶她去吃小餛飩,韭菜餅。

  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帶著她在小巷子裡左轉右繞,很多店舖的老闆都會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裡,藏著她從未品嚐過的美食,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好像從未在長安城真正生活過。

  雜耍藝人,見了他,會特意叫住他們,單為她表演一段節目,分文不收。

  橫著走路的街霸、地痞,卻是一見他,剎那就跑個沒影兒。

  他送她回府時,她左手拎著燈籠,右手提著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零食和小玩意兒,她這才知道,原來長了那麼大,自己競從未真正過過上元佳節。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著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語地說:「若從經歷看人,劉詢此人只怕心志堅忍,不易控制,劉賀卻是富貴王爺,沒經歷過什麼磨難,荒唐之名,舉國皆知……不過,劉賀的正室是前大鴻臚的女兒,劉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鴻臚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劉賀的這門婚事又是先帝親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還有不少人在朝中為官。想要繞過劉賀的正室立女兒為皇后,只怕十分難。劉詢卻不同,朝中無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難鳴。

  霍光笑說:「這兩人對我而言,各有利弊。劉賀、劉詢,你選一個,畢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裡雖然如此說,可心裡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決定。他最期望聽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對兩人根本沒有偏倚,否則不管她選擇誰,他都會挑另一個。

  霍成君如夢初醒,愣了一會兒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絕不想給別的女人下跪,既然決定入宮,我就要做皇后。誰能讓我做皇后,我選誰。」

  霍光微笑著點頭,心中卻不無失望,成君的言語中已經透露了她的喜厭。

  他望著湖面,慢慢地說:「你要記住,從你進宮起,他是什麼樣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兩個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會是你的依靠,甚至還會是你的敵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將來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點了點頭。

  霍光長噓了口氣:「這些話不要告訴你哥哥們。」

  「女兒明白。」霍成君望著湖對面。岸上柳樹婀娜,水中倒影搖曳,究竟是風動,樹動,才影動,還是風動,水動,才影動?她眼中有悲傷,有恨意,還有迷茫。

  父女倆在湖邊坐了會後,霍光說還有事要辦,命下人備馬車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處。

  剛進門,小青就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身旁,遞給她一方絹帛:「小姐,奴婢本來不敢收的,可他說小姐一定會看,奴婢怕耽誤了小姐的事,所以就還是收了。奴婢若收錯了,請小姐責罰,下次絕不再犯。」

  霍成君打開絹帕,默默讀完,握著帕子,望著窗欞上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怔怔出神。

  發了半日的呆,方說:「點盞燈來。」

  小青心裡納悶,大白天點燈?可知道自家的這位小姐,行事、說話極得老爺歡心,如今就是大少爺見了,都客客氣氣,她自不敢多問,匆匆去點了燈來。

  霍成君將絹帕放在燈上燒了,淡聲吩咐:「吩咐人準備馬車,我晚上要出趟門。」

  小青忙應:「是。」

  明處,眾多太醫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閱各種胸痺的記載,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玨每隔五日來給劉弗陵扎針一次,又配了湯藥配合治療。

  雲歌問過孟玨,劉弗陵究竟得的什麼病。孟玨的回答極其乾脆:「不知道。」

  雲歌不滿,一旁的張太醫解釋:「只有典籍上有記載的病才會有名字,還有很多病症,典籍上並無記載。可是沒有名字,並不表示不可治。」

  自從孟玨開始給劉弗陵治病,劉弗陵的病症開始緩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過。有事實在眼前,雲歌稍微安心了點。

  孟玨拿出一根一尺長的銀針,下尖上粗,與其說是針,不如說是一把長錐,於安嚇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麼?」

  張太醫忙做了噤聲的手勢,走到於安身邊低聲說:「這應該是穿骨針,可吸人骨髓,傳聞中黃帝用過,我也是第一次見。」

  孟玨將一塊軟木遞給劉弗陵:「皇上,恐怕會很疼。本該用點藥讓皇上失去痛覺,可我現在還未確診,不敢隨意用藥,所以只能……」

  劉弗陵接過軟木,淡淡說:「朕受得住。」

  張太醫說:「皇上若疼,就叫出來,叫出來會好受一些。」

  孟玨用力於腕,將針插入劉弗陵的股骨,劉弗陵面色剎那轉白,額頭的冷汗,顆顆都如黃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卻緊咬牙關,一聲未發。

  於安眼見著銀針沒人劉弗陵體內,只覺得自己的骨頭也透出寒意。

  劉弗陵躺,孟玨站。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劉弗陵,手中的針保持勻速,緩緩插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雲歌,感同身受,臉色煞白,咬著的嘴唇漸漸沁出了血絲。

  人們形容極致的痛苦為刺骨之痛,這痛究竟有多痛?

  聽到窗外急促的呼吸聲,孟玨眼中的墨色轉深,手勢越發地慢,將銀針極其緩慢地推入骨頭,劉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臉色由白轉青。

  張太醫看著孟玨的施針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經取到骨髓,孟玨不敢在骨內久留,迅速將針拔出,劉弗陵已經痛到神志恍惚,卻仍是一聲未發。

  孟玨將針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於安可以上前了。

  於安趕忙去探看皇上,劉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於安忙命七喜幫忙給皇上換衣服,以防皇上著涼。

  孟玨磕頭告退,劉弗陵喃喃說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清。於安道:「孟大人上前聽話。」

  孟玨跪到了劉弗陵榻前。

  劉弗陵聲如蚊蚋:「多謝!」

  孟玨道:「不敢,是臣的本分。」

  劉弗陵輕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實在沒有任何力量,緩了半晌,才又說:「你……你誰都不要幫。你想要的東西,朕定會給你。」

  孟玨怔住。

  「保存實力,置身事外。」劉弗陵閉上了眼睛,輕抬了抬食指。

  於安立即做了個請的姿勢:「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於安送孟玨出屋,孟玨將一個小檀木匣子遞給於安:「煩勞公公了。」

  於安含笑接過:「該奴才謝大人,雲姑娘若沒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開盒子檢查了下,又湊到鼻端聞了聞,「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樣。」

  孟玨淡笑道:「藥隨症變,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藥也自然不一樣。」

  於安點頭,將匣子收好:「奴才還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這裡,大人慢走。」

  孟玨向於安行禮作別。

  孟玨出了殿門,看到坐在牆角處的雲歌,淡淡說:「我有話問你。」說完,腳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雲歌呆呆坐了會兒,跳起身,追了過去。

  行到僻靜處,孟玨停住了腳步:「你告訴了皇上我要的診金是什麼?」

  「手握重權,官列三公九卿。」雲歌的語氣中滿是嘲諷,「你既然不關心天下賦稅,我若告訴皇上,你不收診金,更荒謬,想來這個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玨微笑:「那我該謝謝你了,人還未過門,就懂得替夫君謀劃前程了。」

  雲歌臉色驀白,襯得唇畔的幾絲血跡異樣的艷麗。

  孟玨笑如春風,轉身離去。

  孟玨前腳進家,劉賀後腳就衝了進來:「老三,你是不是在給皇上治病?

  孟玨半歪在榻上,翻著竹簡:「是。」

  「你早知道,卻不告訴我……」劉賀指著孟玨,有氣卻不知怎麼發,半晌後,放下手,問,「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玨搖頭:「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說的是實話:「能治還是不能治?」

  盂玨看著手中的竹簡說:「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痺?」

  孟玨不耐煩:「若是胸痺,我會說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緩緩說:「小玨,不要因為二弟曾給你說過的願望做任何事情,二弟當年對你說那些話時,還只是一個心智未開的半大人,他日後的所思所想早已經變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劉賀不提月生還好,一提月生,孟玨驀地將手中的竹簡砸向劉賀:「滾出去!」

  劉賀輕鬆地抓住了竹簡,是一卷《起居注》,記錄著劉弗陵每日的飲食起居。榻旁、案頭都堆滿了這樣的竹簡,還有不少孟玨做的筆記,劉賀心下歉然。

  孟玨面上已平靜,淡淡說:「現在朝局隱患重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你多操心自己,別在我這裡聒噪。」說完,再不理會劉賀。

  劉賀思量著還想說話,卻被聞聲進屋的三月拖著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邊拖著他往花圃走,一邊不滿地說:「大公子怎的不分青紅皂白就責備人?這段日子,三公子從未真正休息過,日日在屋裡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個日子的作息、飲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過,還要配藥,給皇上的藥方翻來覆去地琢磨,唯恐一個不小心,引發皇上的併發症。

  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籮一籮的藥,還有一盆盆活的藥草,分門別類地擺著,整個花圃充滿了濃重的藥香,「你還說三公子不盡一心?他就差心血耗盡了!」

  劉賀沉默。

  三月不依不饒地說:「三公子好像中意雲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們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費盡心血救的是誰?三公子也是個人,你還不准他有個脾氣?」

  劉賀忙連連作揖:「好姑娘,我錯了,都是我錯了。你們這幾個、丫頭個個心向著老三,我被他罵的時候,也沒有見你們幫過我。」

  三月猶有不甘地閉上了嘴。

  劉賀又四處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轉身,匆匆向書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來,追向劉賀:「大公子,你怎麼又去了?」

  劉賀回過頭,揮手讓她下去,一面溫和地說:「我去給老三個理由救人,讓他救人救得好受一點。」

  三月看到劉賀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腳步,恭敬地說:「是,奴婢告退。」

  孟玨聽到推門聲,見又是他,幾分疲憊地問:「你還有什麼事情?」

  劉賀坐到他對面,斂了慣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訴你件事情。」

  孟玨仍研究著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針,只點了點頭。

  「不知道月生有沒有給你講過他遇見你之前的一段經歷?」

  孟玨手下的動作停住,卻仍然沒有說話。

  「先帝末年,因為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無數失去土地的流民被*去搶奪官府糧倉,官府下令拘捕追殺這些『造反』亂民,月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為了活命,月生的父親想帶著他逃出漢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親被官兵殺了,而他卻被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

  孟玨一下抬起了頭,直盯著劉賀。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願意把兄弟的責任背負到自己身上,卻不願意讓兄弟為他背負責任,所以,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時,從他偶爾提到的片段中拼湊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l臨死前,他斷斷續續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著約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他還讓我照顧他的親人……當時,他有很多事情想囑咐我,卻都已經說不出來,我哭著對天發誓,一定會替他報恩,一定會替他照顧好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你。」

  說到這裡,劉賀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平靜了一會兒,才又說:「後來你來找我,我才見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著,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對我,我都一定會把你看做親弟弟。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願,我下了大工夫四處尋訪雲歌,卻一直苦覓不得。沒想到,最後得來全不費工夫,你竟然向一個叫雲歌的女孩子求親,又追著她從西域到了長安。我當時去長安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查探你的舉動,而是為了見她。一見到她,不需要任何證據,我已知道這個雲歌就是我要尋覓的『雲歌』 了。可是那個少年呢?根據月生的點滴描述,少年和雲歌之間也應該剛認識不久,我以為是你,因為根據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時間,似乎和你與雲歌認識的時間一致,地點也一致。」

  劉賀看著孟玨的視線十分複雜:「你對雲歌的事情比我清楚,聽到這裡,你應該已經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誰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這件事情,也才明白為什麼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劉弗陵時,表情那麼複雜。」

  孟玨的聲音冷如冰:「你既然決定隱瞞,為什麼要現在告訴我?」

  劉賀長噓了口氣:「這是月生在臨死前,對我說的話。我已經不能為他做任何事情,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他攤了攤手,苦笑著說,「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著讓自己的良心能安穩些,所以不想你去為月生完成心願。可是,現在發現,月生欠劉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還上。」

  孟玨的臉色有些發青,劉賀做了個害怕的表情,跳了起來,又變成了他一貫的憊懶樣子,一邊匆匆往外跑,一邊說:「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們!今日沒有工夫奉陪。」

  孟玨凝視著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種情緒都有。

  屋外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著「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更好。

  「砰」的一聲巨響,書房的門突然被人踢開。

  難得動怒的孟玨,突然情緒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個石硯台呼嘯著直擊來人命*。

  孟玨將硯台擊出後,才看到來人是雲歌,大驚下,又忙飛身上前。

  雲歌一踢開門,就滿腔怒氣地往裡沖,根本沒有想到孟玨會拿硯台砸她,等看到時,腦袋有些發蒙,緊迫間衝勢根本停不下來,而孟玨離硯台還有一段距離。

  眼看著硯台要砸到雲歌的腦袋上,孟玨急中生智,隨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壺用來擦木器的桐油朝雲歌腳下潑過去。

  隨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雲歌「啊」的一聲尖叫,腳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釐之差,硯台從她頭頂飛過,砸到了院子中,將一株胳膊粗細的樹當場砸斷。

   

Chapter 19  未央夕照

  劉弗陵自八歲登基,到現在,有將近十四年的《起居注》。孟玨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把近十四年的記錄全部看過,並且仔細做了筆記。

  一邊翻著各年的筆記作對比,一邊思索著劉弗陵的所有症狀。突然,他的視線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將筆記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扔下竹簡,匆匆出門。

  兩個多時辰後,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馬車一路小跑,直出了長安城。行到一處荒無人跡的山下,孟玨命停車。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孟玨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玨已經在屋子裡悶了多日,難得肯出來散心,兩人都笑著應「好」。山腳附近沒有人家,林木更比別處茂盛,充滿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處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腳下匯成了一個大湖。湖水清澄如鏡,野鴨、野雁成群結隊的在湖面上游過,冷不丁地還能看到幾隻仙鶴、天鵝翩躚飛翔。

  陽光照耀處,偶爾會有魚兒跳出水面,一身銀甲,一個漂亮的擺尾,「撲通」一聲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時大呼,一時小叫。

  孟玨笑賞了會兒風景,沿著一條溪流,攀緣上山。怪石嶙峋,植被密佈,根本沒有道路。不過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覺得難走,三月甚至認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樹、榆樹,鬱鬱蔥蔥的枝葉將夏末的驕陽全數擋去。巖壁上長滿籐蘿,隨風輕蕩。溪水從岩石上流過,將籐葉沖刷得翠綠欲滴。稍乾處,開著紫色的小花,雖算不上好看,卻十分清新可人。三月從水裡撈了幾片紫色碎花,笑問:「公子,這種籐叫什麼名字?沒有在別處見過。」

  孟玨笑看著巖壁,淡淡說:「野葛。」

  待上到山頂,孟玨立在崖邊,眺望四處。

  陽光下,綠意一片,只看見盎然的生機,看不到任何陰暗下的腐葉。三月在灌木中跳來跳去地四處亂轉悠。不一會兒,人已經跑出了老遠。突然,她驚叫了一聲,嚇得六月以為她遇見毒蛇猛獸,趕緊過去,卻見三月呆呆看著前方,喃喃說:「好美!」

  高大的榆樹下,一片了無邊際的紫紅色花,絢爛、艷麗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狀都如鐘,微風過處,每一個「鍾」都在輕顫。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著彩霞,曼妙起舞。花叢旁的岩石上,時緩、時急流動著的溪水,好似樂神的伴奏。為了幾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惡狠狠地要打他:「難道不美嗎?公子,你幫我評評理!」

  孟玨靜靜立在他們身後,凝視著眼前的紫紅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麗。太陽快下山了,我後門回去。」

  依舊沿著溪流沖刷出的溝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許多,不大會兒工夫,他們已經回到湖畔。

  回程的馬車上,孟玨靠著軟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馬速,三月小聲對他說:「公子很久沒安穩睡過了。日後,我們該多叫公子出來轉轉。」

  一夜無夢。

  孟玨醒來時,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著窗外漸自的天色。直到日過三竿,三月已經到門外偷偷聽了好幾趟動靜,他才起來。簡單洗漱後,他就去求見劉弗陵。

  劉弗陵有事耽擱,仍在前殿。七喜讓他先去宣室殿等候。日頭剛過正午,本該十分炎熱,可宣室殿內,花草籐木佈局有致,枝繁葉密,把陽光和炎熱都擋在了外面,殿內只餘陣陣幽香,習習陰涼。雲歌坐在廊簷下,低著頭,打穗子。打一會兒,拆了,重來,再打一會兒,拆了,又重來,笨手笨腳,卻不見她不耐煩。眉尖緊蹙,似挽著無數愁,目中卻是柔情無限,帶著甜意。孟玨進了殿門,立在一角,靜靜看了她許久,她一無所覺,只一遍遍結著穗子。

  抹茶從殿內出來,看到孟玨的視線,心中一驚,唬得話都說不出來。孟玨的眼光從雲歌身上轉開,笑向抹茶問好:「七喜公公讓下官在此等候皇上。」

  抹茶看到盂玨慣常的溫潤儒雅,方釋然,笑道:「孟大人請到正殿內來等吧!」

  雲歌卻站了起來,寒著臉說:「孟大人,若有公事稟奏請進,若不是,請離開。」

  孟玨道:「我有幾句緊要的話和你說。」

  官內的事情,歷來是少問少做,孟玨最近進出宣室殿又都是雲歌招呼,從不用別人,所以抹茶見狀,忙躡步退了下去。

  雲歌毫不為孟玨所動,冷斥:「出去!」

  孟玨快步走到她身側,雲歌怒意滿面,揚聲叫人,想轟了他出去:「富裕!」孟玨壓低聲音,快速地說:「我已經知道皇上得的是什麼病,三個月內,我保證讓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從殿後跑出,卻看雲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著,有驚喜、有不能相信,還有悲傷和憤怒。「姑娘?」他試探地叫了一聲。雲歌對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邊守著。雲歌坐了下來,冷冷地說:「你上次答應我,會給皇上治病。可你是怎麼治的?這次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孟玨坐到雲歌身側,看著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著說:「你既看過記錄穿骨針的書籍,應該知道此針是用來查探疑難雜症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過凶險,所以漸漸失傳。我用它,並非胡亂使用。何況我上次只答應你,會給皇上治病,並沒有答應你如何給他治,何來我不守諾之言?」

  孟玨竟然振振有詞,雲歌氣得手直發抖,可想到劉弗陵的病,那口氣只能忍著:「那你這次會如何給皇上治?」

  「我會用最好的法子給他治病,有些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我會想法盡力減少。」

  雲歌帶著緊張,慢慢問道:「你真的能治好皇上的病?」

  孟玨非常肯定地說:「雖然要花點工夫,皇上只怕也要吃些苦頭,不過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這麼多日,終於看見了肯定的希望。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剎那間的狂喜,讓她差點衝口而出「謝謝」,卻又頓在了舌尖,變成了苦澀。

  孟玨淡淡問:「我的條件依舊,你願意守約支付診金嗎?」

  雲歌僵了一會兒,默默點頭。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孟玨似有些疲憊,聲音有些暗沉,「我會遵守今日的諾言,盡心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諾。」

  雲歌又默默點了點頭,將手中剛結了一小半的同心結,當著孟玨的面,一點、一點地拆掉。

  孟玨未再說話,只眼中黑影沉沉。

  兩人之間充溢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著腦袋,悄聲說:「姑娘,皇上回來了。」

  雲歌走到殿門口,在富裕頭上敲了一下:「回來就回來唄!你幹嗎這麼鬼祟?」

  富裕偷瞟了眼孟玨,撓著腦袋,「呵呵」笑著不說話。孟玨有些詫異,這個太監心中的主人不是皇上,竟是雲歌。進入正殿後,孟玨向劉弗陵奏道:「臣已經知道皇上得的什麼病,也已經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聽到這個消息,即使一貫清淡的劉弗陵,在看向雲歌時,眼中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悅。

  他問孟玨:「朕的病是未見過的胸痺嗎?該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玨請求道:「臣想單獨向皇上稟奏幾件事情。」

  雲歌皺眉,盯向孟玨,孟玨的微笑下,卻有不容置疑的堅持。

  劉弗陵點了下頭,准了他的要求。

  雲歌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聽到劉弗陵宣人進去,她幾步就衝進了大殿。

  劉弗陵依舊清清淡淡,孟玨也依舊溫雅和煦,看著好似和以前一樣,但雲歌覺得他們之間好似突然多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種只屬於男人之間的東西,即使以她和劉弗陵的親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雲歌心內的那點忐忑反倒放了下來,另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流動,說不清是驚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玨這次肯定會盡全力治好劉弗陵的病。

  因為知道病可治,眾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輕鬆,說話也隨便了很多。孟玨對於安和雲歌吩咐:「皇上的病雖非胸痺,卻也算胸痺,症狀之一就是血脈不暢,導致心痛。飲食清淡,會有助氣血暢通。治療期間,需要禁口。一切葷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點豆類食物。」

  於安忙應:「是。」

  孟玨又道:「因為皇上不想讓太醫知道病情,所以明面上的飲食,依舊按照張太醫開的方子執行,忌豬、羊,不忌魚、雞。」

  雲歌道:「太醫院的那幫庸醫,剛開始還一窩蜂地議論病情,生怕別人搶功,後來看皇上的病遲遲不能治,個個心怯,唯恐日後掉腦袋,都開始彼此推脫,甚至有人裝病,想避開給皇上診病。皇上現在就留了兩三個太醫在看病,而正而八經上心的也就張太醫一人,別人都是一點風險不肯擔,張太醫說什麼,就什麼。你的意思其實也就是讓張太醫在明處給皇上治病,你在暗處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給皇上做魚,或者燉雞,障人耳目。」

  孟玨點頭:「是,表面上一切都按照張太醫的叮囑。」

  雲歌問:「你打算如何治?」

  孟玨問於安:「下官起先拜託總管準備的東西,可備好了?」

  於安道:「好了。」轉身出去,不一會,捧著個木盒子進來,交給孟玨。孟玨請劉弗陵脫去外衣,躺倒,笑道:「皇上若不愛看,閉上眼睛,不要去想就好了。」

  劉弗陵笑說:「難得有機會見見從未見過的東西,閉上眼睛,未免可惜。」雲歌聽他們說的有意思,湊到孟玨身旁:「上次是一柄長得像大錐子的針,這次是什麼?」

  孟玨將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開看。

  雲歌將蓋子打開,太過出乎意料,一聲驚叫,蓋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孟玨和劉弗陵都笑起來。

  盒子裡面全是灰褐色的蟲子。這個蟲子和別的蟲子還不一樣,一般的蟲子是蠕蠕而動,而這個蟲子一見人打開盒子,立即半支著身子,頭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擺動,一副饑不可耐、擇人而噬的樣子,看得人心裡涼颼颼的。

  雲歌有些惱:「你們都知道裡面是蟲子,還故意讓我去打開。這個蟲子……這個蟲子不是用來吃的吧?」幾分同情地看向劉弗陵。

  孟玨道:「不是皇上吃蟲子,是蟲子吃皇上。」

  他讓於安幫皇上把袖子挽起,襪子脫去,將手和腳裸露出來。孟玨用竹鑷子把蟲子一隻隻夾起,挑放到劉弗陵的手指頭、腳指頭上。蟲子一見人體,頭立即就貼了上去,身子開始慢慢脹大,顏色也開始變化,從灰褐色,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雲歌看得頻頻皺眉:「它們在吸血!疼嗎?」.

  劉弗陵笑著搖搖頭:「不疼。」

  孟玨道:「這東西叫水蛭,也叫螞蟥,生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以吸血為生,在吸血的同時,它會釋放麻痺成分,讓人感覺不到疼痛,若讓它鑽進體內,能致人死命。」

  雲歌忙說:「於安,你盯著點。」

  於安笑著應「好」。

  說話的工夫,劉弗陵手上的螞蟥個個都變成了大胖子,一個頂原來的四五個大,雲歌看得直咋舌。

  「這些蟲子十分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讓身體變大十倍。」孟玨用酒浸過的竹鑷子,把蟲子一個個夾起,扔到空盒中,又夾了一批灰褐色的螞蟥放到劉弗陵手指、腳趾上。

  雲歌問:「為什麼要讓它們吸皇上的血?」

  孟玨好似忙著手頭的活,顧不上回答,一會兒後才說:「十指連心,手部的血脈與心脈相通,通過螞蟥吸血,可以幫皇上清理心脈,讓血脈通暢。腳上的位對應了人的五臟,通過刺激腳上的血脈,對五臟都有好處。」

  雲歌似懂非懂地點頭,這種治病方法,她聞所未聞,虧得盂玨能想出來。「難道以後日日都要被螞蟥吸血?」孟玨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舊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雲歌有些擔心:「這樣下去,還要忌葷腥,身體受得了嗎?」

  劉弗陵忙寬慰雲歌:「生病的人,身體本來就會變弱,只要病能好,日後慢慢調養就成了。」

  孟玨說:「我開的湯藥方子會補氣益血。十日後,依照治療效果再定。我還會去挑選一批烏腳雞,用特殊的藥材餵養,必要時,可以適當燉些烏腳雞吃。到時候要麻煩於總管想辦法把烏腳雞悄悄弄進宮中,雲歌你親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於安和雲歌都點頭說:「明白。」

  孟玨的治療法子雖然恐怖,但是確有效果。一個多月後,不必依賴針灸,劉弗陵的胸悶、心痛已緩和,雖然還時有發作,可頻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症好轉,已經瞞不過張太醫,可他完全想不明白,這病是如何好轉的,驚疑不定中,不能確認是表象還是真相。在劉弗陵的暗示下,張太醫當著眾人的面,仍將病情說得十分凶險。

  雲歌問盂玨,劉弗陵的病還有多久能徹底好。

  孟玨說,三個月內就能疏通心脈,治好心痛,可這只是保命。因為此病由來已久,若想身體恢復如常人,需要長期調養,兩年、三年,甚至更長都有可能。病漸漸好轉,時間有限,劉弗陵加快了計劃的執行,希望在兩三個月內佈置好一切。

  他對劉賀和劉詢越發苛刻、嚴厲,將兩人忙得連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朝堂上的官員眼看著皇上的病情越發嚴重,正常的早朝都難繼續,再想到皇上沒有子嗣,個個心頭七上八下,眼睛都盯向了劉賀和劉詢。

  劉詢府前,不斷有人求見,他索性關了大門,連看門人都不用,任誰來都是吃閉門羹。

  劉賀則依舊一副繞花蝴蝶的樣子,和誰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員常常和劉賀哥倆好地說了半天,說得心頭熱乎乎的,但等劉賀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點沒有。

  眾人都暗自琢磨著霍光的態度,可只看出他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霍光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只每日進宮和皇上商議政事,將大小事情都一一稟奏,但凡皇上交託的,都處理得有條有理。霍氏子弟在他的約束下,也是各司其職,不理會任何其他事情。很多官員想試探一下霍光的態度,可旁敲側擊、誘導激將,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再大的石頭砸下去,也見不到水花。

  劉弗陵日漸惡化的病情,不僅影響著眾多官員之間的關係,劉賀、劉詢、孟玨三人之間也起了變化。

  劉賀和劉詢有意無意間,漸漸疏遠。

  以前兩人常常一塊商量如何辦皇上吩咐的差事,彼此幫助,彼此照應。你有想不到的,我補充;我有疏忽的,你提點。同心合力,斗霍光,斗貪官,斗權貴,兩人鬥得不亦樂乎!處理完正事,劉詢還常會帶著劉賀,身著便服,在長安城內尋幽探秘,一個曾是長安城內的遊俠客,三教九流都認識,為人豪爽大方,又講義氣;一個雖從小就尊貴無比,卻跳脫不羈、不拘小節,一直嚮往著江湖生活。兩人在很多地方不謀而合,相處得十分愉快。

  劉賀雖和孟玨早就認識,可孟玨為人,外溫內冷,看著近,實則拒人千里之外,又心思深重,從不肯在雜事上浪費工夫,所以若只論性格相投的程度,劉賀倒是覺得劉詢更讓他願意親近。

  可現在,兩人偶在一起,說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關的事情,也再沒有一同出外遊玩。

  自書房談話後,劉賀又找孟玨問過幾次皇上的病情:「皇上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嗎?」

  孟玨從不正面回答,劉賀遂不再問,面上依舊「老三」、「小玨」地笑叫著,可逐漸將身邊的四月師兄妹都調開,貼身服侍的人全換成了昌邑王府的舊人。

  劉詢對孟玨倒好似一如往常,時不時會讓許平君下廚,做些家常菜,邀請孟玨過府飲酒、吃飯,孟玨有時間則去,沒時間則推辭,劉詢也不甚在意,反倒許平君日子長了見不到孟玨,會特意做些東西,送到孟玨府上,問一下三月,孟玨近日可好,還會抱怨幾句,老是見不到面,虎兒都要不認識他了。只是,以前劉詢若在朝堂上碰到什麼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對待霍光的問題上,常會問一下孟玨的想法,現在卻再不提及,好似對所有事情都游刃有餘。孟玨對這些紛紛擾擾好像一無所覺,對誰都是老樣子,除了幫劉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種種花草,翻翻詩書,或者在長安城的市集上閒逛,可又不見他買什麼東西,只是隨意走著,偶爾問一下價格。

  長安城內陰雲密佈,而孟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悠閒、平靜。

  光陰如水,無痕而過。

  夏天不知不覺中離去,秋天將大地換了新顏。

  一日,孟玨幫劉弗陵診完脈後,微笑著對劉弗陵說:「恭喜皇上,皇上的病已經大好,日後只需注意飲食,適量運動,悉心調理就可以了。」

  一瞬間,雲歌竟不敢相信。

  好了?真的好了?!

  從夏初知道陵哥哥得病到現在,這期間所經歷的折磨、恐懼、絕望,非言語能述,一切的噩夢都已經過去了?

  於安也是愣愣,問道:「皇上的病真全好了?」

  孟玨請於安傳張太醫進來。

  張太醫替皇上把脈,察舌,又用金針探索,喜色越來越重,最後不能置信地笑給劉弗陵磕頭:「恭喜皇上,恭喜皇上!」。

  劉弗陵,心頭的巨石終於徹底落下,看向雲歌,眼中有激動、欣喜、希冀,黑眸燦若星河。

  雲歌笑意滿面,眼中卻怔怔落下淚來。

  劉弗陵第一次在人前露了情緒,眼中帶憐,聲音瘖啞:「這段日子讓你受苦了。」

  雲歌只定定看著他,不能作答。

  孟玨淡淡掃了雲歌一眼,垂目端坐。

  於安將眼角的濕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絹帕給雲歌:「雖然這是喜淚,可奴才還是巴望著姑娘笑口常開。」

  雲歌低著頭,將眼淚擦去,心內百味雜陳,是真開心,可也是真苦澀,歡喜、痛苦竟能並聚。

  好不容易收攏心神,將一切情緒都藏人心底,才敢抬頭。聽到孟玨正對張太醫和於安說如何照顧劉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細聽。

  「……久病剛好的身子,內虛更勝病時,此時飲食一定要當心,起居也一定要當心,務必要一切都上心,萬萬不可大意。」、

  於安點頭:「奴才明白,皇上此時就如一個人剛用盡全力將敵人打跑,刮人雖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盡了,正是舊勁全失、新勁還未生的眠刻。」於安還有半句話未說,這種時候,全無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險比先前羽敵人搏鬥時更可怕。

  孟玨點頭:「於總管心裡明白就好。皇上的日常飲食,還是由下官擬定,於總管要親自負責。」

  劉弗陵卻沒有聽他們說什麼,他一直都盯著雲歌,眼中有疑惑。雲歌側眸間,對上他的視線,不敢面對,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盡力氣,盈盈而笑。

  盂玨的視線從雲歌臉上掠過,看向了劉弗陵:「皇上要注意休養,不要晚睡,也盡量不要太過操心勞神。」

  劉弗陵將疑惑暫且按下,移開了視線,對盂玨說:「朕一直都是個好病人,大夫吩咐什麼,朕做什麼。」

  雲歌身上的壓迫驟去,如果劉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當場就會崩潰。劉弗陵對張太醫和孟玨道:「朕還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議。」

  兩人都說:「不敢,請皇上吩咐。」

  「關於朕的病,兩位幫我想個法子,在外症上要瞞住……」

  雲歌疲憊不堪,再支撐不住,對於安打了個手勢,悄悄退出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屋子,將孟玨給的香屑往熏爐裡丟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玨是在知道劉弗陵病後,給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強了凝神安眠的作用,雲歌雖思慮重重,但在熏香中,還是沉沉睡了過去。劉弗陵安排妥當他「重病難起」 的事情後,已到初更。來尋雲歌時,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捨不得將她叫醒,只幫雲歌掖好被子,在榻邊坐了會兒後悄悄離去。

  劉弗陵雖知道雲歌有事瞞著他,可朝堂上的計劃正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百事纏身,偶有時機,又不願*迫雲歌,他更想等雲歌自願說出來。劉弗陵的病真正好了,雲歌心內卻是一時喜,一時憂。不知道孟玨究竟怎麼想,又會要她什麼時候兌現諾言。但想來,她和陵哥哥應該還會有一段日子,不管怎麼樣,至少要等「新勁」已生、心神俱堅時,她才敢把一切告訴陵哥哥。.

  「雲歌,發什麼呆呢?」許平君的手在雲歌眼前上下晃。

  雲歌「呀」的一聲驚呼,笑叫:「姐姐,你怎麼進宮了?」

  「哼!我怎麼進宮?幾個月不見,你可有想過我一點半點?」

  這幾個月的日子……

  雲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確從沒有想過許平君,甚至可以說什麼都沒有想過,什麼都不敢想。

  許平君心頭真生了幾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記著你,虎兒剛開始學說話,就教他叫『姑姑』,現在『姑姑』叫得已經十分溜,可姑姑卻從來沒想過這個侄兒。給你的!」許平君將一個香囊扔到雲歌身上,轉身想走。

  雲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從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兒一百遍,把以前沒想的都補上。」

  許平君想到暗中傳聞的皇上的病,再看到雲歌消瘦的樣子,心裡一酸,氣也就全消了。

  雲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宮錦縫製,未繡花葉植物和小獸,卻極具慧心地用金銀雙線繡了一首詩在上面。「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雄渾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溫婉的繡工,風流有,婉約有,別緻更有。雲歌喜歡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繡工,太漂亮了!」

  許平君學著雲歌的聲音說話:「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詩!」

  雲歌哭笑不得:「天哪!你是做娘的人嗎?怎的一點兒正經都沒有?」

  嘲笑歸嘲笑,許平君看雲歌如此喜歡她做的香囊,心裡其實十分高興:「去年七夕給你做了個荷包,當時覺得還不錯,現在想來做得太粗糙了,今年這個香囊,我可是費了心思琢磨的。這裡面的香也是讓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聞聞!」

  雲歌點頭:「嗯,真好聞!」

  「本來想七夕的時候送給你的,可你大哥說,你不可能出宮來和我一塊乞巧,所以直到現在才有機會送到你手裡。」

  雲歌討好地摟住許平君:「謝謝姐姐。唉!姐姐繡的東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別人繡的了,以後如何是好?」

  許平君氣笑:「你個無賴!反正我如今整IEI閒著,你想要什麼東西就讓鉑大哥帶話給我,我做給你就是了。」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擺弄著香囊,心頭甜滋滋的。

  許平君以前對她還有幾分提防、懷疑,可自她重回長安,不知道為什麼,一切就變了,許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親妹子,只有疼和寵,沒有絲毫不信任。現在心頭的這種快樂,不似男女之情濃烈醉人,卻給人如沐季春陽光的溫暖,淡然而悠長。

  許平君陪雲歌說了會兒話後,因為還要去給皇后請安,只能依依不捨地辭別。臨走前,頻頻叮囑雲歌照顧好自己。

  雲歌用力點頭。

  晚上,劉弗陵一回來,雲歌就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得意地問:「我的香囊好看嗎?」

  劉弗陵問:「誰做給你的?」

  雲歌脖子一梗,大聲說:「我自己做給自己的,不行嗎?」

  雲歌的女工?劉弗陵失笑,拿起細看了一眼,見到是自己的詩,有意外之喜:「這是劉詢的字。你的許姐姐很為你花工夫,想把字的風骨繡出來,可比繡花草難。」

  雲歌洩氣,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會女工,也沒有關係。」

  劉弗陵笑說:「我不會嫌棄你的。」

  「哼!」雲歌匆匆扭轉了身子,眼中有濕意,語氣卻仍然是俏皮的,「誰怕你嫌棄?」

  三日後。

  劉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見朝臣,楊敞和杜延年不知為何事起了爭執,當堂開吵,一個罵對方是「豎子」,一個罵對方是「豎儒」,一個罵「無知」,一個罵「酸腐」。

  雲歌在廂殿聽到他們咋咋呼呼,引經據典,吵得不可開交,不禁跑出來,躲到門口去看熱鬧。

  以前聽聞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們經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開國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勸不住,只能由著他們去吵、去打,實在忍無可忍,頂多偷偷溜走。雲歌曾經還覺得驚訝,如今看到楊敞和杜延年,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才真正明白了幾分漢朝官員的「彪悍」風格。

  嗯!難怪漢人看著斯文,卻打得匈奴節節敗退!

  大殿內的官員都不為所動,有人嘻嘻笑著,有人閉目沉思,有人勸了幾句,結果反被楊敞和杜延年齊齊開口唾罵,喝命他「閉嘴」,眾人再不吭聲,由著丞相大人和太僕右曹大人繼續對罵。

  劉弗陵側躺在榻上,好似在傾聽二人的罵語,實際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觀察著霍光、劉詢、劉賀三人的微妙反應。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覺得心裡越來越煩躁,吵架的聲音好似越變越大,就響在他的耳邊,如雷鳴一般,震得他腦裡嗡嗡轟鳴。心頭的一股氣脹得胸間馬上就要爆炸,他驀地坐起,大叫了聲:「閉嘴!」話剛說完,一口鮮血噴出,人直直向後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內迅即啞寂無聲,針落可聞。

  雲歌呆了一瞬後想,陵哥哥在演戲?很真呀!不知道是孟玨想出來的法子,還是陵哥哥想出來的法子?

  於安臉色煞白,跪在劉弗陵身邊,高聲叫:「太醫!太醫!快傳太醫!」轉而又對七喜低聲吩咐了句話。

  七喜臉色蒼白地跑出來,雲歌問:「你去哪裡?」

  七喜說:「去請孟大人。」

  雲歌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不顧殿內還有朝臣,就衝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劉弗陵臉色青紫,四肢痙攣,沒有任何反應。

  所有的朝臣都亂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處觀望,焦急地等著太醫來判斷吉凶。

  霍光一聲斷喝,眾人安靜了下來:「皇上只是暈過去了,沒什麼大礙,你們都先回去,有什麼事情以後再奏。」

  還有不甘心,想湊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鋒一掃,又忙退了回去。

  眾人一步一回頭地退出了大殿。

  於安一邊掐著劉弗陵的人中,一邊對霍光道謝:「多謝大人!」

  雲歌手足冰涼,看到霍光的眼鋒,想到他剛才一聲斷喝,無人不從的威嚴,更覺心頭透涼。

  知道霍光不聽到太醫的診斷,肯定不會離開,她驀地開口:「皇上肯定希望有親人陪伴,請王爺和侯爺留步。」

  劉賀和劉詢都停了腳步。

  於安朝雲歌微微點了點頭,讚她想得周到。

  幾個太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有的剛探完脈,話還沒有說,先哭了起來,別的也是面如死灰,聲都不敢吭,只伏在榻前磕頭。霍光淡淡哼了一聲,幾個哭的太醫,立即收聲,戰戰兢兢地又去給皇上把脈。雲歌心若寒冰,卻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盂玨和張太醫都說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張太醫因為人在藥房,晚來了一步,此時才趕到。眾位太醫看到他,如見救星,立即讓了開去。

  張太醫診完脈,整個人都在抖,喃喃對雲歌和於安說:「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雲歌知道此時不是哭泣的時刻,強壓著心內各種情緒,對張太醫說:「太醫需要施針嗎?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們都退下去,讓太醫能專心診治。」張太醫清醒過來,轉身對霍光、劉賀、劉詢說:「求霍大人,王爺、侯爺迴避,下官要為皇上施針。」

  幾個太醫如蒙大赦,紛紛說:「對,對!施針要絕對安靜,臣等告退。」霍光已經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結果,掃了眼雲歌,對劉弗陵磕頭:「臣告退!」

  屋內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張太醫匆匆扎針,先護住劉弗陵的心脈。做完這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靜等孟玨。

  孟玨到時,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見匆匆披上,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都讓開!」

  眾人立即走開。

  「金針!」

  張太醫立即遞上。

  一瞬間,孟玨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針,劉弗陵痙攣的四肢,慢慢平穩,臉上的青紫也漸漸褪去,雖然臉色仍然慘白,可至少比青紫看著好一些了。雲歌心頭亂跳,不自覺地往榻邊湊了湊,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沒有好一點。孟玨眉頭一皺,看向雲歌,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他的眼睛驟然黑沉,怒氣凜凜,殺意森森:「滾出去!」

  雲歌往後退:「我,我……對不起!」

  孟玨的聲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插的都是死誰讓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麼人?龍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嗎?於安,立即讓她出去!」於安為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雲歌已經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遠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玨盯著榻上的劉弗陵,一聲不吭。常帶的三分微笑,早已蕩然無存。面色沉寂中帶著透骨的寒意。

  張太醫期期艾艾地問:「孟大人,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已經好了呀!」

  劉弗陵此時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孟玨,竟是微微一笑:「我太無能!要讓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孟玨淡淡笑開,溫潤下浮著濃濃的苦澀:「我會再想辦法。」劉弗陵對於安輕抬了抬手,於安立即和張太醫退出了大殿。

  孟玨將劉弗陵身上的針一根根拔去。

  劉弗陵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孟玨沉默了一會後,淡淡說:「如果臣想不出別的法子,長則四五個月,短則隨時。」

  劉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說,下一次心痛時,也許就不會再醒來。」

  孟玨沒有吭聲。

  劉弗陵怔怔地看著天頂,神情中透出了難言的苦澀,這一生的願望終是實現不了了。他忽地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孟玨忙去按他:「皇上剛甦醒,還不方便行動,有什麼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劉弗陵不顧孟玨反對,硬是坐了起來,對著孟玨就要行禮,孟玨大驚,叫道:「皇上!」話剛出口,心內突然反應過來劉弗陵如此做的原因。他跪到了劉弗陵榻前:「皇上不必如此,若雲歌日後問起,臣就說是臣醫術低微,最終沒有治好皇上的病。」

  劉弗陵道:「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若讓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實在不能放心離開,所以只能委屈你了,這就算是你替月生還的恩,從此後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應道:「好!我沒有治好你的病,就用這件事情充數了,從此兩不相欠。」

  劉弗陵無力地抬了下手,讓孟玨起來,指了指龍榻,示意他坐。

  孟玨毫無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劉弗陵問:「我們已經小心謹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謹慎,這次他又是如何到的?」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在劉弗陵掌上寫了兩個字,劉弗陵一下慘笑起來。

  孟玨眼內寒意瀲瀲。

  劉弗陵心智並非常人,一瞬後,初聞消息的震驚就全部消散,平靜地對孟玨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你的約束也已經全無,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我給你的建議是隔岸觀火。不管誰登基,到時候都離不開你,如果參與,把你的家底都搭進去,也許還落個一敗塗地。」

  「皇上?」.

  他竟然還是這句話?孟玨眼內先是震驚,漸漸轉成了理解,最後變得十分複雜,不知道是敬佩,還是憐憫。

  「看上去你和劉賀要更近一些,其實,也不會比劉詢更近。劉賀和你之間的芥蒂由來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劉賀卻一直認定你在介意,聽聞他把四月支出了宮,看來他並不相信月生幫他訓練的人。只是紅衣怎麼還在他身邊?」

  孟玨道:「劉賀還不知道紅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為了尋找幼時被父母賣掉的妹妹,尋到了昌邑王府,卻不料看到紅衣變成了啞、巴,他對王府的恨應該非同一般。懷著私心,他想方設法地進入了王府。從滿腔恨意,到獲得劉賀信任,幫王府訓練刺客、侍衛,最後競和劉賀成為莫逆之交,這中間的是非曲折,驚心動魄,孟玨也不能盡知。

  「聽聞毒啞紅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計全變成了無奈。再加上紅衣她對劉賀……」孟玨輕歎了口氣,「劉賀不是不相信二哥訓練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過,他的確不該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確實會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動。」

  劉弗陵對孟玨的「真小人」有幾分欣賞:「在長安城這個朝堂上,沒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連他的親兒子都不敢相信。」

  孟玨笑說:「這個『不相信』也十分正確,否則霍光的一舉一動,劉賀早就探聽清楚了,他自進長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沒少花工夫。」

  劉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讓於安進來,不要讓雲歌進來。」

  孟玨猜到他心意,應了聲「是」,退出了殿堂,對於安說:「皇上已經醒了,召總管進去。」於安忙進了大殿。

  雲歌也想跟進去,被孟玨攔住。

  雲歌直盯著孟玨,眼內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塊的希冀。

  可是現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玨垂目,淡淡地看著雲歌身上掛著的香囊,雖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繡了什麼詩。

  雲歌看他盯著香囊,囁嚅著說:「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後不會再戴了。」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雲歌問:「皇上的病不要緊吧?」

  孟玨微笑著說:「不要緊。」

  雲歌將信將疑,卻又盼著孟玨說的話全是真的。。

  於安在殿內叫雲歌,雲歌拔腳就要走,不料孟玨抬臂一擋,她撞到孟玨身上,被孟玨半抱在了懷中。

  雲歌情急,卻不敢說重話,軟語問:「你還有話要說嗎?」

  孟玨放開了她:「沒有,你去吧!」

  話音剛落,雲歌人已經飄進大殿。

  孟玨望著旋即而逝的羅裙,唇畔是若有若無的譏笑,眼內卻藏著深重的哀憫。

  宣室殿外一側的青磚道旁,種植了不少楓槭。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紅艷,芳華璀璨,再被夕陽的金輝渲染,更添了一分艷麗,三分喧鬧,直壓過二月的嬌花。孟玨一襲錦袍,徐徐而行。夕陽、楓葉、晚霞暈染得他身周也帶上了溫暖的層層紅暈。

  秋風吹過,枝頭的葉子簌簌而落,腳踩到地面的落葉上,沙沙作響。地上全枯、半枯、剛落的葉子鋪疊一起,絢麗斑斕中透出了蕭索、頹敗。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29 AM

Chapter 20  髮結夫妻

    劉弗陵命於安幫他換過衣服,又擦了把臉,將儀容收拾整齊。

  雲歌進去時,只看他坐在案後,除了面色有些蒼白,看著反而比前幾日更精神。

  雲歌心中未有喜悅,反倒「咯登」一下。本來想問的話,突然都不想再問了,如果這就是他想讓她知道的,那麼她就只知道這些吧。

她安靜地坐到他身側,抱住了他,頭窩在他的頸窩。

  劉弗陵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微笑著說:「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我們就去驪山。天寒地凍中泡溫泉,別有一番滋味。去年你身上有傷,又在和我鬧彆扭,所以身在驪山,卻沒有帶你去溫泉宮住過。」

  雲歌笑:「不說自己是個大騙子,反倒說我和你鬧彆扭」

  如果當年,他將身份、姓名直言相告,一切會如何?

  她們是否就沒有了那麼多錯過?只怕不是。

  雲歌回知道他在一年後,就違背了諾言,娶了上官小妹。她也不會來長安,就不會遇見孟鈺,她也許回認識草原上的鷹,兩人結伴飛翔。

  如果真是那樣,肯定比現在好。

  雲歌看劉弗陵一直不說話,問道:「陵哥哥,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人不能說假話。」

  劉弗陵這才發覺她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綢衫,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披件衣服再過來?」

  雲歌身子微微有些發抖,劉弗陵以為她冷,忙把被子裹緊了些,擁著她,想用自己身上的暖意趕緊替她把寒意驅走。

  雲歌在他身側躺了會兒,開始不安分起來,像擰麻花一樣,不停地動來動去,劉弗陵頭疼:「雲歌,怎麼了?你老是動來動去,當然睡不著。

  雲歌不說話,只是挨著劉弗陵的身子蹭來蹭去,劉弗陵突然擔心起來,半支起身子問:「雲歌,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讓於安傳太醫。」

  「啊!」

  雲歌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推開了劉弗陵,似乎十分氣惱,用力捶著塌。

  劉弗陵一頭霧水,腦子裡面已經前前後後繞了十八道彎,就是面對霍光,只怕這會子也繞明白了,卻仍然沒有明白雲歌為何會這樣:「雲歌,發生了什麼事?」

  雲歌用手掩面,長歎息!

  劉弗陵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雲歌挫敗後的羞惱漸漸平息,她轉身側躺,和劉弗陵臉臉相對:「你真是個木頭!」

  「嗯?」

  劉弗陵的疑惑未完,雲歌的唇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心中巨震,身子僵硬。

  雲歌的唇在他唇畔溫柔地輾轉,一點點誘惑著他的反應。

  他終於開始回應她的溫柔,剛開始是小心翼翼的笨拙,只是在回應她,漸漸地,一切都成了本能,變成他在索取。

  這本就是他等了多年的纏綿,一經釋放,迅速燃燒。雲歌不知道何時,早忘了初衷,腦中一片空白,身子綿軟欲飛,只知道緊緊地抱著他。

  劉弗陵的吻從雲歌唇上緩緩下移,溫柔地吻過她的臉頰,下巴,在她的頸邊逗留,最後在她的鎖骨上重重印了一吻後,驀得停了下來。他將雲歌緊緊抱在懷裡,卻只是抱著。

  雲歌茫然若失,輕聲叫:「陵哥哥?」

  劉弗陵聲音沙啞:「不許再鬧了,好好睡覺。」

  雲歌不依,在他懷裡扭來扭去。

  已經明白雲歌意思的劉弗陵只覺得如抱了個火炭。

  薄薄的綢衣,未把誘惑隔開,反倒在蹭磨間,更添了一重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魅惑。

  雲歌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經將一切點燃,還一臉沮喪地不肯罷休,唇湊到他耳邊,輕輕去吻他的耳垂。

  劉弗陵忽地坐起來,用被子把雲歌一裹,抱著「被子卷」就向廂殿行去。

  雲歌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臭木頭,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劉弗陵把雲歌扔到她的榻上,對聞聲趕來的於安和抹茶說:「看著她!天明前,不許她下榻!」說完,匆匆返身回寢宮。

  雲歌在他身後大叫:「臭木頭,這事沒完!」

  劉弗陵卻理都不理她,揚長而去。

  「啊——」雲歌握著拳頭大叫,滿面漲紅,泫然欲涕。

於安和抹茶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歌的確是個從不食言的人,她說沒完,就肯定沒完。

  劉弗陵的頭疼與日俱增。

  雲歌對男女之事半通半不通,也沒有人請教,卻深諳書中自有一切。宮中收錄的秘書都被她翻了出來,今天雨意,明天霓裳,一天一個花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於安漸漸看出了名堂,差點笑破肚皮,於是更多了一個人添亂。於安總有意無意地幫雲歌製造機會,樂見其成。

  劉弗陵有一種很荒唐的感覺,覺得宣室殿的人看他像看一隻白兔,人人都盼著雲歌這隻狼趕緊把他吃了。

  晚上,雲歌一晃一晃地走進寢宮,劉弗陵就站了起來:「今天晚上秋高氣爽,不如去太液池划船玩。」實際原因是,他實在不敢和雲歌再在一個屋裡待下去。

  雲歌斜睨著眼睛看他,考慮了一瞬,點點頭:「好吧!」

  劉弗陵只盼著游完船後,雲歌能累得倒頭就睡,不要再折騰了。

  於安命人將木蘭舟放入湖中。

  雲歌和劉弗陵一人拿著一根槳,把船蕩了出去。

  平常,雲歌都會有很多話,劉弗陵若有時間陪她玩,興奮之下,她的話就更多。可這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裡琢磨一些別的事情,話反倒少了。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並肩坐在船上。

  秋風拂面,夜色清涼,雲歌想到這幾日的行為,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羞赧和難過。

  兩人一直劃到了湖中心,雲歌都只是默默划船,一句話不說。

  時不時,會有幾點螢光翩躚而來,繞著他們飛翔,閃爍幾下後,又在槳聲中離去。

  螢光明滅中,垂首而坐的雲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不見白日的嘻嘻哈哈,只覺她眼角、眉梢都是心事。

  兩人不知不覺地都停了槳,任由水流輕搖著船。

  雲歌仰躺在船板上,望著天上密佈的星斗,呆呆出神。

  劉弗陵躺到她身側,也看向了天空。

  夜幕四下籠罩,星辰低垂,有將人包裹其中的感覺。

  水面如鏡,映照著上方的蒼穹,彷彿是另一個天幕,其上也有群星閃耀,與上方星辰交相輝映。

  抬頭,是星光燦爛;低頭,還是星光燦爛;中間,還有無數螢火蟲的煢煢光芒,也是星光燦爛。

  迷離撲朔,讓人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感覺。

  雲歌喃喃說:「我以為我已經看盡世間的星辰景色,沒料到竟還有沒賞過的景致。」

  她不自覺地往劉弗陵身旁靠了下,劉弗陵退了退,雲歌又靠了一點兒,劉弗陵又退了一點兒,身子緊貼在了船舷上。

  雲歌並無別的意思,見他如此,心內難受:「我是洪水猛獸嗎?我只是想靠著你的肩膀。」一轉身,背對著他,面朝船舷,靜靜而臥。

  劉弗陵心內傷痛,去抱雲歌,入懷的人兒,身子輕顫:「雲歌,你不是洪水猛獸,是我不能……」劉弗陵語滯,是我不能要你,不敢要你,因為我不能許你將來。

  雲歌問:「不能什麼?」

  好一會後,劉弗陵輕聲說:「現在不能,這件事情應該等到洞房花燭夜。你的夫君會把你的紅蓋頭挑落,他會陪著你走一生,照顧你一生。」

  雲歌眼中有了淚珠:「我的夫君不就是你嗎?」

  劉弗陵不能出聲。

  雲歌擦乾眼淚,轉身盯著他:「你不肯娶我嗎?」

  「我當然肯。」

  雲歌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裙角綁到一起,又想把自己的一縷頭髮和劉弗陵的系到一塊:「天為證,水做媒,星做盟,螢火蟲是我們賓客。今夜起,你我就是結髮夫妻。」

  劉弗陵強笑著按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不要胡鬧!」

  「我哪裡胡鬧了?你剛說過你肯娶我,而我願意嫁你,你情我願,哪裡有胡鬧?再好的洞房,好的過今夜的天地、星河嗎?再美的花燭,美得過今夜的螢火蟲嗎?」

  劉弗陵去解兩人綁在一起的衣袍:「夜已很深,我明日還有事情要做,該回去歇息了。」

  雲歌去拽他的胳膊,想阻止他揭開兩人的「糾結」,卻拗不過他的力道,眼看著劉弗陵就要解開交纏的結,雲歌急得索性整個人賴到他懷裡,抱住了他,兩人身子糾纏到一起。

一個用力推,一個拚命地抱,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劉弗陵說:「快放手,你再胡鬧,船要翻了。」

  「翻就翻,大不了一塊淹死。」雲歌不但沒有松力,反倒抱得更緊。

  劉弗陵不敢再推她,只能由她去,船的晃動漸漸平息。

  水天茫茫,竟是逃無可逃!劉弗陵這才知道,他提議來划船,絕對是個錯誤。

  雲歌溫柔地說:「你叫我一聲『娘子』,或者『夫人』,好不好?」

  劉弗陵哭笑不得,雲歌是變盡了法子,逼著他承認兩人已經「成婚」。索性閉起了眼睛,不再理會雲歌。她鬧累了,自然會回去。

  雲歌趴在他身上,輕輕吻了下他的眼睛,他沒有反應,又輕輕吻了下他的另一隻眼睛,他仍沒有反應。

  她吻過他的每一個五官,最後在他唇畔流連不去,每一次的碰觸都傾訴著愛戀,每一次的輾轉也都訴說著愛戀。

  他的身體漸漸在背叛他的理智,他努力去想著霍光、劉詢、劉賀,可最終發現,他們在他腦海中漸漸模糊,最後只有一個綠衣女子,一笑一嗔,一怒一喜,在他心頭越發分明。

  雲歌使盡花招,他卻一無反應,不禁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下,宣洩著恨意。

  他無聲地歎息,猛地伸臂,一個反身將她壓在了身下,深深地吻住了她。

  纏綿的親吻,溫柔的眷念,彼此的愛戀,在唇齒間交融。

  他帶著她飛翔,卻在剛剛升起時,又停了下來。

  他的吻落在她的鎖骨處,不肯再前進。

  雲歌這幾日看了不少「淫書艷圖」,已非第一日的茫然不解,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慾望。伸手去解開他的衣袍:」陵哥哥,我已經是你的妻子。」

  劉弗陵打開了她的手:「雲歌,不行!」

  雲歌眼中有淚,開始解自己的衣衫:「劉弗陵,我就要做你的妻子,就要做!就要做!就要做!不管一年,一個月,還是就一天!你為什麼不懂?我不要天長地久,我不要白頭偕老,我只要我們在一起時,真正活過,真正彼此擁有過。你是不是怕你要了我後,將來就沒有人要我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人娶我,他若因此看輕我,這種男人不要也罷!」雲歌的淚珠簌簌而落,衣衫半褪,劉弗陵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痛楚、有眷念,兩人之間不敢面對的話題,被雲歌攤在了眼前。

  雲歌,不是我不懂,是你不懂。你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記越少,你將來才會越容易遺忘。

  劉弗陵幫雲歌拉攏衣衫,淡淡說:「男人不喜歡太主動的女人。」

  雲歌盯著他的眼睛:「你騙人!你在擔心什麼?你怕我忘不掉你?陵哥哥,身體的印記和靈魂的印記哪個更重?如果你希望我忘記你,我會忘記的。」雲歌的淚滴在他手上,「有人活到就是,卻沒有快活過一日,有人只活到十九,真正快活過,我寧願要後者。」

  雲歌的淚珠若有千斤重,打得他的手再無力氣。

  雲歌輕聲說:「陵哥哥,從我懂事起,我的心願就是做你的妻子,你非要我心願成空嗎?你老是想著明日的事情,卻忘記了今日正在讓我落淚,為什麼不能讓我現在幸福呢?你能給我現在的快樂,你還能給我很多、很多快樂,為什麼不願意呢?」

  劉弗陵心頭一震,手緩緩鬆開。

  雲歌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如同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又密又急。他徐徐伸手接住,在雲歌淒婉、哀求的眼神中,他眼中也有了濕意。

  他低下頭挽起雲歌的一截衣裙,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結,牢牢系到了一起。又挽起雲歌的一縷青絲,和自己的一縷黑髮結到了一塊。

  抬頭時,他微笑著握住了雲歌的手:「天地為憑,星辰為媒,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雲歌破顏為笑,剎那間,令滿天星辰失色。

  羅帶輕分,雲裳暗解。

  黑夜如酒,銀河如洗。

  空氣清涼,但他們的相擁相抱,溫暖異常。

  他的動作,緩慢、笨拙,卻輕柔、迷醉。

  似水的年華在這一刻停滯。

  天上的星光璀璨,水中星光搖曳,半空螢光閃爍。

  船兒搖晃,時緩時急,一圈圈的水暈盪開,光華氤氳,若水天同舞,星辰共醉。

  (第二冊完)



Chapter 1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樹上的葉兒快落盡時,劉弗陵離開了長安未央宮,移居驪山溫泉宮。

  大部分的事情已經不再親理,每日裡只在溫泉宮內接見幾個大臣,政事都交託給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位議政大臣處理。在議政大臣的選任上,朝堂內起了不少風波。忠於皇權、或者對霍氏有怨的人拼盡全力想維護皇族的利益,力爭剛調回京城的趙充國將軍能被皇上委任,而霍氏集團則全力排斥趙充國將軍。激烈鬥爭後,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人被任命為議政大臣,這樣的結果令很多人心寒。丞相楊敞是霍光挑選出的牆頭草,哪邊風順向哪邊倒。

  右將軍張安世雖然不至於像前丞相田千秋一樣對霍光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可也從來沒有違逆過霍光。

  至於京兆尹雋不疑,朝堂百官都知道他仕途的轉折點是「衛太子冤魂」事件。雋不疑少年時就才名在外,暴勝將他舉薦給先帝劉徹,劉徹雖封了他一個官職,卻一直未真正重用過他。劉弗陵繼位後,誇讚過雋不疑的才華,可也從未給他升過官。長安城門驚現「衛太子冤魂」事件後,雋不疑反應迅速、處理得當,將慌亂化解到最小,得到了霍光的注意。霍光向皇上進言,當即將雋不疑擢為京兆尹,負責審查「衛太子冤魂」案,雋不疑不負霍光賞識,行事果斷嚴厲,將冒充衛太子的人斬殺在鬧世警眾。自此,雋不疑才真正開始成為漢朝重臣。這樣的四個議政大臣,以後的政事誰說了算,還不明白嗎?

  遠離了長安,似乎也遠離了矛盾和煩惱,至少對雲歌而言是如此。

  以前陵哥哥一日的時間中,真正能給她的很少。常常是,她早上起來,他已經離去,直到深夜,她才能見著他。而如今,他將他的全部時間都給了她。沒有了宮規限制,不必擔心暗中的窺伺,更不用畏懼不知的危險,他和她過起了尋常夫妻的日子。

  雲歌洗手做羹湯,他看書、寫字、作畫、吹簫。

  兩人手牽著手,在山澗漫步,看溪流,看瀑布,看雲起,看霞飛,或者什麼都不看。

  雲歌教他如何做陷阱捉鳥,最後,師傅才捉了三隻,徒弟卻捉了九隻。

  他教雲歌如何刻印章,雲歌總是將刻刀的刀刃弄斷,一個字未雕成,後來卻擁有了一枚世上最精緻的玉印。

  一次,兩人雅興大發,天不亮就起床,去收集竹葉上的露水,拿回來煮茶,忙了幾個早上,終於收齊露水,喝到了茶,卻齊齊感歎「味道不過如此!不值得!」第二日,兩人睡到日過正午,才肯起床。他們還一起浸溫泉。

  劉弗陵以前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將溫泉池修得如此古怪,特意安放了玉枕,卻位置奇特,特意修了玉榻,還不只一個,可式樣古怪。至於別的東西,他更是沒看懂過有什麼用。當然,他也從沒有想過去弄懂,以前每次來驪山,他都只是在池邊,靠著玉枕靜靜休息,人雖在溫泉中,心卻系天下。可雲歌不同,她不是泡溫泉,而是在溫泉裡面游來游去,對所有不能明白的東西都好奇,都想弄明白。雲歌心思聰慧怪異,有一般少女所沒有的大膽熱情,還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在她孜孜不倦的探索下,羞紅著臉的低低細語中,他也漸漸明白了溫泉中所有設置的功用和深意。一日午後,殘酒剛醒,他信手塗了一幅畫。

  一池青波蕩漾,兩隻鴛鴦共戲。一隻在水面,一隻半沉在水底。側角題了一句「憶來何事最銷魂」。

  雲歌看到後,先是羞惱,奪了畫要去撕,劉弗陵笑看著她,並未打算阻攔。

  不料雲歌眼珠一轉,拿起細看,霞染雙頰,唇角微翹,似笑似怒,「夫君既如此『喜歡』,以後就每次都畫一幅吧!」劉弗陵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雲歌卻捧腹大笑。

  山中日月竟如梭,劉弗陵只覺得每日的時間都那麼短。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未如此盼望過時光能慢一些,可光陰卻越發匆匆。他心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劇烈,已經瞞不住雲歌。

  萬箭鑽心般的痛苦,讓他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輕時,四肢痙攣,重時,整個身體都會抽搐。

  劉弗陵先前還很擔心雲歌,可後來發現,每一次發病,雲歌都未顯驚慌,她總是很平靜地抱著他,在他耳旁輕輕說著話,有時候是個故事,有時候是個笑話,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陵哥哥,陵哥哥……」

  他在疼痛中昏迷,墜向黑暗,卻在她的語聲中,靠著眷念不捨一次又一次地熬過錐心疼痛。

  他答應過她,要在雪落時陪她堆兩個雪人。

  可當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時,他已經行動困難,不能再陪她去外面散步,堆雪人成了永不可能實現的諾言。

  他望著雪,心下黯然,雲歌卻笑偎在他身邊說,「這麼冷的天,躲在屋子裡擁爐賞雪才好。」

  在她的笑顏中,他心裡釋懷的同時,湧起了苦澀。

  他命劉賀來見他,兩個人在屋裡單獨談了兩個時辰。劉賀出來時,臉色難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隨從小聲說:「王爺,雪飄得大了,不如改坐馬車回長安。」

  一句普通的話語,卻讓他呆呆站在了殿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該作何抉擇。隨從不敢催他,也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雲歌抱著個食盒快步而來,怕食物變冷,還特意用斗篷捂在懷中,突地看見遠處一個頭髮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後還有一群「雪人」畢恭畢敬地躬身而站。雲歌繞了一下路,走了過去。

  「大公子,『迎風賞雪』倒是風流雅事,不過你自個兒風雅也就行了,何必強讓別人和你一塊風雅呢?」

  劉賀這才發覺身後的隨從,揮了揮手,讓他們到屋廊下候著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雲歌,笑起來,笑容很是意味深長,雲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麼?我怎麼了?」

  「我笑你梳錯了頭髮,都進了我劉家的門了,怎麼還一副姑娘的打扮?」

  雲歌臉「騰」地紅起來。羞歸羞,氣勢卻是不弱,惡狠狠地瞪著劉賀,「一雙賊眼睛,整天就知道瞄女人!哼!你若再敢對長輩不尊,胡搗蛋,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劉賀大笑起來,只是笑聲雖宏亮,卻聽不出一點歡愉的意思。

  「你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嗎?」

  劉賀吊兒郎當地看著她,笑嘻嘻地說:「我能有什麼煩心事?我啊!我快樂得不得了。你懷裡鼓鼓囊囊,抱著的是什麼?」「我做的菜。」

  劉賀一聽來了興致,「自從『雅廚』消失,我可是很久沒吃到一口像樣的菜了,都有什麼好吃的?」

  雲歌將食盒遞給他,「紅衣姐姐呢?」

  「在山下。」

  「那你帶下去,和她一塊吃點吧!順道幫我給她帶聲好。」

  食盒不大,卻很精巧地做了兩層,第一層放了兩道菜,明月鴿松、翡翠玉帶。明月鴿松鮮嫩清香,翡翠玉帶色澤明艷,讓人一看就生食慾。第二層放了三道菜,一盤五色雜飯,一盤盛放著兩個滾圓的糰子,只聞幽幽清香,卻看不出來用什麼做的,還有一盤看著像紅霞白雲湯,可紅霞白雲湯應該是湯水,這盤菜卻是晶瑩剔透的凝膠狀。「這究竟是不是紅霞白雲湯?」

  「算是,也不算是。前面的用料都一樣,挑選色澤鮮艷的陳年臘肉,配豆腐做湯,不過湯料裡加了一味比較奇怪的東西。」「什麼?」

  「桃樹的樹枝上常會有一種液體流出,乾後凝結成半透明的膠體。『桃膠』剛流出時清香撲鼻,比桃花還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膠採集回來,放置在密閉的瓦罐中保存,入湯、入菜皆可。」劉賀嘖嘖稱奇,用此入菜,第一次聽聞,虧雲歌想得出來。

  「這是什麼?聞著有股梅花的香味。」

  「雪醉梅蕊,把南邊進貢的一種稻穀磨碎成粉,用陳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軟糯,只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時候,用銀刀從中間切開,還可以看到兩朵梅花並蒂開放,配著外面的白色,就好像開在雪中的梅花。」

  雲歌一面說著,一面去蓋食盒,「小心涼了,要吃就快點去吃。」

  雲歌在這些菜中花費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頭還珍而重之地捂在斗篷下,現在卻是說給就給,毫無猶疑,劉賀笑問:「我和紅衣吃了,你們吃什麼?」

  雲歌笑瞇瞇的,眼睛彎彎如月牙,「宮裡還有大廚房,我們就將就一頓唄!只望你吃了美食後,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

  雲歌做了個打寒戰的動作。劉賀腦子裡閃過月生醉酒的畫面,「她……她笑起來時,有一雙像月牙一樣彎彎的眼睛;說話時,像駝鈴一樣好聽;站在那裡時,像一棵樹一樣漂亮……」他當時嘲笑月生,「駝鈴是什麼?就是銅鐵的鈴鐺,那聲音好聽嗎?銀鈴一樣的聲音還差不多。女人像樹一樣,能漂亮嗎?像花一樣才算漂亮。」

  後來才明白,對曾在沙漠中掙扎過的人而言,駝鈴聲就是人間最動聽的聲音,綠樹就是世上最動人的景色。「月賢弟,你不會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難怪我送給你的姑娘,全被你退回來了。你放心,只要你喜歡,她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我也給你弄來……」一句玩笑,卻讓醉意闌珊的月生勃然大怒,人都立即被氣清醒了。

  「你胡說什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當年我年紀小,又因為吃了不少苦,性子偏激狹隘,人家救了我,我卻連謝都不肯說,這些年道理懂得越多,越是愧疚,我是真心感激他們。」看著月生鐵青的臉,他知道他說錯話了,以月生的性格,若真喜歡一位姑娘,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連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言語造次了。」……

  「喂!你在想什麼?」雲歌在他眼前搖手,「你今天究竟怎麼了?」

  「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劉賀搖搖頭,高聲朗笑起來,「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過我也不會白收你的東西,所以就不謝你了。就此告辭,來日有緣再會。」話一說完,他就笑著向山下大步行去,在屋簷下躲雪的隨從們忙跟上去。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遠去,似乎仍能聽見他的笑聲,可那笑聲伴著風雪,總覺得透著股悲涼無奈,似壯士斷腕,又似英雄末路。雲歌不解地望著劉賀的背影,卻沒有時間多想,她的心中裝滿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未等劉賀走遠,她就反身向大殿內跑去。劉賀這一去,沒有返回長安,而是直接回了封地昌邑國。

  劉弗陵又命劉詢來見他。

  雪已經落了兩日,卻仍落個不停。山道難行,劉詢棄馬步行。到半山腰時,有宦官出現,命劉詢的隨從止步,只准他一人上山。何小七想開口理論,被劉詢看了一眼,只能安靜退下。宦官朝劉詢淡淡點了下頭,人隱回了林中。

  蜿蜒的山道上只剩了劉詢一人,抬頭望去,天地皆白,紅塵空無一物。

  因為大雪,溪水封流,鳥獸隱蹤,世間唯一的聲音就是雪落的簌簌聲。

  在簌簌聲中,劉詢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頂。往日色彩華麗的溫泉宮被白雪換了顏色,一座銀裝素裹的宮殿佇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素淨得讓人心頭壓抑。接待的宦官都神色陰沉,不苟言笑,劉詢也步步小心,言語謹慎。

  忽看到山坡上,一個人身披大紅斗篷,懷裡抱著幾株怒放的紅梅,沿坡而下,劉詢只覺天地頓亮,胸中的壓抑不知不覺中就散了許多。因為梅花太多,將頭和臉都遮了去,看路很不方便,她一面小心翼翼地下山,一面又要小心懷裡的梅花別被傷著。幾處石塊上的雪已結成冰,石塊本身又有些鬆動,她腳下一滑,人就跌在了雪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下來。

  劉詢和他身前領路的宦官都是大驚,同時向前飛掠而出,宦官雖然人在前,卻後於劉詢到。

  劉詢半抱半扶地去接雲歌,雲歌大叫:「別傷到我的梅花!」劉詢忙胳膊使力,避開梅花,將雲歌側攬到了懷中,入懷處,只覺得幽香撲鼻,也不知道究竟是花香,還是人香。雲歌立穩了腳,先探看梅花,見沒事,方笑著和劉詢說:「多謝大哥。」

  劉詢問:「雪路難行,怎麼不叫個人陪你去折梅?」

  雲歌淡淡一笑,「我喜歡自己做這些事情。」

  劉詢還想說話,一旁的宦官陰沉沉地說:「皇上等著見侯爺呢!」

  雲歌道:「你下去吧!我正好要過去,和大哥同路。」

  雲歌發話,宦官不敢再多說,行了一禮後,安靜退下。

  劉詢想幫雲歌拿梅花,雲歌盈盈一笑,說了聲「多謝」,卻未接受他的好意。

  行到正殿,雲歌小聲問六順,「裡面還有人嗎?」

  六順點點頭,「幾位大人仍在。」又對劉詢行禮說:「侯爺略微等一會兒,奴才這就進去稟奏皇上。」

  劉詢暗驚,皇上還召見了別人?他在長安城內並沒有聽聞此事。

  一會後,六順返來,對劉詢說:「皇上命侯爺進去。」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六順,六順笑道:「幾位大人已經不在殿內了,不過皇上可不知道姑娘也等著見皇上呢!」雲歌隨著劉詢向殿內行去,「大哥不會介意我佔用一點他的時間的。六順,去找個花瓶拿進來。」

  劉弗陵靠坐在榻上,臉容清瘦,神情倦怠,可眉目中卻有劉詢從未見過的平靜喜樂。

  劉弗陵看到雲歌,眼內已再無他人,一邊幫雲歌撣斗篷上的雪,一邊笑著說:「一場雪竟已經把山後的梅花催開了。」劉詢靜靜磕了頭後,自行坐到了一邊。

  雲歌一邊插花,一邊笑著說:「是呀!幾株樹開得可好了,不過,我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摘回來了,眾人賞,不如我們獨自賞。」雲歌插好花,將瓶子捧放到窗下,恰能讓劉弗陵一抬眼就看見。她推開窗戶,天地頓從窗入:漫天雪花輕卷,紅梅迎雪怒放。劉弗陵靜靜看了一會,含笑點點頭,雲歌將窗戶關上。

  雲歌指指花,指指自己,劉弗陵含笑搖頭,雲歌皺眉。劉弗陵招手讓雲歌過去,將雲歌插花時掉落在案上的幾朵梅花,仔細插到雲歌髻中,端詳了一瞬,唇角蘊笑,敲了下雲歌的額頭。雲歌側頭一笑,喜滋滋地出了屋子。

  兩人未置一語,可一舉一動,似已將一切說明。一個未見頹喪,一個也未見哀淒,只是在有限的時間中,盡力共享著世間的美麗。劉詢來之前,不是沒想過皇上和雲歌現在的情形,可怎麼都沒想到竟是這樣。死亡並不見得痛苦,等待死亡卻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劉弗陵的病況,一定不會相信這兩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劉弗陵命殿內所有人都下去。

  劉詢恭敬地垂目靜坐,似乎等著隨時聽候皇上吩咐。

  劉弗陵淡淡目視著他,無甚喜怒,「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正在看《史記》,說『近來喜讀先帝年青時的事情』,你和朕說說你的心得。」

  劉詢有點怔,記得也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當年還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貴胄,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遠,仔細一想不過才一年。

  劉詢想了會後,謹慎地說:「其實也就四個字『隱忍』,『謀劃』。」當年,竇太后把持朝政,劉徹日日沉迷於打獵遊玩,又召了一幫年輕人陪他胡鬧,竇太后看他如此,殺心才稍減,不料就是這幫胡鬧的年輕人成了後來威名震天下的羽林軍。

  劉弗陵微笑:「你謀劃做得還算過得去,隱忍的功夫卻實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連『謀定、後動』都算不上。劉賀行事比你周全穩妥許多,法理人情兼顧。」

  劉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鎮定地說:「田千秋的事情,是臣辦事經驗不足,是臣的錯。王叔自幼在天家長大,見識氣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長大,有時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後會改,會好好跟著王叔辦事。」說著就向劉弗陵重重磕頭。

  劉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軟,沒坐起來,輕歎了口氣,「詢兒,你過來。」

  劉詢聽到劉弗陵的「詢兒」,心頭竟是莫名一酸,他這一生,幾曾真正做過孩子?

  他扶劉弗陵從榻上起來,行到大殿一側,只看整個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羊皮地圖,繪製著漢家江山。山巒、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顏色標注出來,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註明,讓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覺。劉弗陵問:「江山為何多嬌?」

  劉詢回答得很快,「因為人。很多人喜歡看崇山峻嶺,黃河咆哮,臣卻自小就喜歡看河道上的船來船往。艄公的號子,漁女的歌聲,還有河岸兩邊的叫賣聲,都讓我覺得歡喜。沒有人的河流太安靜,沒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沒有人,就沒有秀麗江山。」

  劉弗陵點頭,「因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顆仁心。善待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江山才能秀麗壯美。」

  「仁」字上,他已經全然輸給了劉賀,劉詢不敢多說,只道:「臣謹記。」

  劉弗陵語聲忽然轉硬,隱有寒意,「但光有『仁心』還不夠。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讓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現在內有權臣弄權,外有夷族進犯,還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劉詢猛地側頭看向劉弗陵,與劉弗陵眼光一觸,只覺得他眼內鋒芒刺人,竟生畏懼,立即又低下了頭。

  劉弗陵道:「朕自八歲登基,自問行事,無愧天下百姓。」

  劉詢說:「皇上是罕見的仁君。」

  劉弗陵卻沒什麼歡喜:「可朕不是個好皇帝!朕有仁心,卻無狠心,行事果斷狠辣不及先帝萬一。」

  劉詢無語。若劉弗陵是先帝,當年三大權臣的爭鬥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面,先帝根本不會顧忌百姓死活,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血流成河,無數無辜百姓被殺。先帝連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若劉弗陵是先帝,根本不會容他活到現在,那麼也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劉弗陵指著波瀾壯闊的漢家江山,肅容對劉詢說:「朕就將這江山交給你了,只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劍,治江山,穩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劉詢身軀巨震,不能置信地瞪著劉弗陵,半晌後,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皇……皇上是一直都想挑一個果決剛毅的人嗎?」

  劉弗陵微笑著說:「不錯!若選朋友,朕一定會選賀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個人偏愛做主。怎麼了?你不想要嗎?」

  劉詢忙跪下磕頭,人卻依舊有點怔怔,「臣……臣謝皇上!」又立即反應過來,稱呼不妥,改口道:「詢兒叩謝皇爺爺大恩。」

  劉弗陵站得時間有點久,已經力盡,回身向榻旁行去,腳步虛浮,劉詢忙站起,扶著劉弗陵坐回榻上。

  劉弗陵說:「你去告訴於安,命他們都進來。」

  劉詢起身到簾外,依言轉述。

  一會後,幾個人從外面魚貫而入。

  劉詢一看來人,忙站了起來。

  手握西北兵權的趙充國將軍、負責京城治安的雋不疑,還有太僕右曹辛延年。趙充國是劉弗陵的人,滿朝都知。辛延年有點令劉詢意外,雋不疑則令他震驚。三人齊齊跪到劉弗陵榻前聽吩咐,劉弗陵指了指劉詢,「從今日起,你們一切行事全聽劉詢吩咐。霍光若同意讓劉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趙充國定聲說:「臣等也會讓他同意。」

  劉弗陵問劉詢:「你可聽到了?你可有信心?」

  劉詢跪下,給劉弗陵重重磕頭,「臣叩謝皇上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劉弗陵讓他站起來,命趙充國、雋不疑、辛延年向劉詢磕頭。

  當三人當著劉弗陵的面發誓效忠時,劉詢突然有些不敢面對劉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後,劉弗陵說:「朕的佈置,就不一一和你說了,他們三人,還有於安會全部告訴你。楊敞是你舉薦的丞相,你應該有法子對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張安世手握燕北兵權,毗鄰廣陵國的駐兵統領是他的親信,朕能將張安世算作你的人嗎?」

  劉詢胸有成竹地說:「皇上放心,張氏家族的長兄張賀是臣的恩人,有張賀在,張安世即使不幫臣,也絕對不會幫霍光。」

  劉弗陵點頭,「朕能為你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以後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劉詢忙跪下磕頭,「臣接觸朝事的日子還很短,萬有不妥之處,還需要皇上提點。」

  劉弗陵道:「朕的行事風格與你不同,從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辦事。只不過,一定要記住我先頭和你說的話,你的『隱忍』功夫還太差。」「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內根深脈廣,絕非短日內能解決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進去,也解決不了,臣日後,一定謹記『隱忍』二字,再不敢貪功冒進。」劉弗陵讓他起來,坐到榻前,「你答應朕幾件事情。」

  劉詢道:「聽憑皇爺爺吩咐。」

  「第一,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不許你殺劉賀。」

  劉詢立即應道:「臣遵旨。」

  「第二,不許為難上官小妹。」

  「皇后娘娘是皇爺爺的髮妻,是臣的長輩,臣日後會向皇后行孫輩之禮,絕不敢輕慢。」

  劉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說道:「她只是朕的皇后。」

  劉詢不解,對呀!上官小妹是皇后,是皇上的髮妻,有何不對?卻不敢問,只能恭敬地應「是」。

  「朕會問過她的意思後做安排,不管她走與留,你都要遂她心願。」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於安能給你不少幫助,等你登基後,恐怕不願意再看見他,對你而言,他知道的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劉詢急急想說話,劉弗陵做了個手勢,讓他不必多說,「放他出宮,不許你動他分毫。」

  「臣遵旨。」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淡淡說:「也就這點事情了。你把這些東西都寫下來。」

  劉詢提筆,將應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記下,署名、蓋好印鑒後,又印了個手印上去。

  劉詢將書寫好的東西拿給劉弗陵看,劉弗陵點了點頭。

  劉詢將白帛捲好,放在了案上,遲疑了一下問:「雲歌呢?」

  劉弗陵一直的平靜淡然終於被打破,眼中轉過了不捨,「她只是個山野女子,以後和你們都不會再有關係。」劉詢默默點了點頭,「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爺爺。」

  「你問吧!」

  「孟玨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劉弗陵不答,反問:「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治衡霍光嗎?」

  劉詢搖頭,「沒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給你。你將來只是一人,臣子卻有成百上千,如何讓臣子彼此牽制,是一門極深的學問,你慢慢學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膽的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劉弗陵淡淡說:「你比朕更知道該如何辦。」劉詢點頭,「皇上還有什麼要叮囑臣的嗎?」

  劉弗陵想了一瞬後說:「據於安事後給朕講,在和羌族勇士的打鬥中,你表現得毫無弱點,直到比試結束,眾人依舊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玨的功夫卻是有弱點可尋的,所以當克爾嗒嗒以為可以斬殺孟玨時,卻不料孟玨的『弱點』根本不是他的『弱點』。」

  劉詢以為他當日已經做到最好,不料聽到劉弗陵這樣的評語,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裡卻很不服氣,想著結果可是他贏、孟玨輸。

  他向劉弗陵磕頭,恭敬地說:「臣懂了。」劉弗陵道:「你比朕更適合做皇帝,朕已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你回去吧!」

  劉詢磕頭,連著磕了三個,卻仍然未起來,僵跪了一會,又「咚咚」地連磕了九個頭,一個比一個重,到最後好似要磕出血來。

  他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劉弗陵卻絲毫未阻止,只微笑著說:「把你的這份心留給天下百姓,你將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說著,人歪靠在了榻上,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讓他走。劉詢站起,走了幾步,忽有些遲疑,猶豫了一瞬,終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皇上,臣斗膽了,但這次不問,臣怕……臣心中已經困惑了很久,皇上第一次召見臣時,問臣『這一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臣斗膽想知道皇上的答案。」劉弗陵沒有立即回答,閉著眼睛,似在思索。

  劉詢心中稍慰,劉弗陵和他當年一樣,這個問題也無法給出答案。

  可慢慢地,劉弗陵的眉宇間溢出了笑意。

  「快樂的事情太多,一時想不出來哪件最快樂。」

  劉詢心中巨震,說不清楚是驚訝羨慕還是嫉妒。

  一瞬後,劉弗陵笑著說:「最快樂的事情是娶了個好妻子。」

  劉詢屏息等著劉弗陵的下一個答案。

  劉弗陵眉宇間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說話,劉詢靜靜站了會兒,看劉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著,他輕輕起身,正想退下,忽聽到劉弗陵輕聲說:「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著她一日日變老。」劉詢心驚肉跳,不敢直視劉弗陵。

  劉弗陵揮了揮手,劉詢立即轉身,腳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雲歌在屋子外面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從哪裡跑來兩隻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後,一時幫她堆一把雪,一時拽著雲歌的斗篷,好似怕雲歌冷,撣著上面的雪,一時也會幫倒忙,把雲歌掃好的雪推散。雲歌不見急惱,笑瞇瞇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由著猴子在她身邊鬧騰。

  在外面的時間久了,雖戴著雪帽,披著斗篷,可她的髮梢、鬢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簷下立了好幾個宦官,卻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都只是靜看著。

  看到劉詢出來,她抬頭一笑,扔了掃帚,跑到屋簷下,一邊跺腳,一邊把斗篷、雪帽都摘下來,急匆匆地進了屋子。
 
  兩隻猴子「吱吱」亂叫,似乎十分開心,也跑到屋簷下,學著雲歌的樣子,跺腳跳騰,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鑽進了屋子。

  屋外立著的宦官見慣不怪,任由兩隻猴子躥進了大殿。

  七喜拿了劉詢的斗篷和雪帽過來,服侍劉詢穿上,看劉詢一直在看雲歌,笑道:「那兩隻猴子是姑娘去年撿回來的,養了一個冬天後,放回了山中。

  自皇上和姑娘來溫泉宮,兩隻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時不時來看皇上和姑娘,還常常帶禮,上次它們送來的大桃子,比宮裡的貢桃都好吃。

  夠精怪的,兩隻山猴還懂得念舊情。」七喜打著傘,一直把劉詢送到宮門口,賠笑說:「只能送侯爺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爺下山,看這天色,得多打幾個燈籠。」劉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進宮,大人就對我多有照拂,劉詢銘記在心。」

  七喜眼角餘光掃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份,侯爺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儘管吩咐。」

  劉詢頷了下首,轉身離去,七喜要給他傘,他輕擺了下手,沒有要。

  簌簌雪片,飄落不絕。

  因天色已晚,天空積的雲層都帶著鉛灰色,纍纍疊疊,墜得天像是要掉下來,層林越顯蕭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沒有盡頭。

  劉詢緩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閒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時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間似只剩他一人,襯得他更是雄姿偉岸。七喜打著傘,站在宮門前,一直目送劉詢消失在雪中,輕輕點了點頭。

  天快亮,劉詢才回到長安,顧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請張賀,約好在一個屠戶家相見。

  他換了套便袍,剛要出門,黑子匆匆跑來,「大哥,有人……」一拍額頭,恭敬地說:「侯爺,有人求見。」劉詢笑罵:「別那麼多虛禮,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門子『爺』?」

  黑子心中熱騰騰地,咧著嘴直笑,「俺也這麼覺得,『大哥、大哥』多親近,都是小七那個操蛋,非要俺叫『侯爺』。大哥,有個書生要見你。」劉詢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黑子將手中打著的燈籠,高高舉起來,給劉詢看。

  「俺也這麼回復的,可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們聽不懂的話,俺們幾個全給他扯暈了,他說和大哥是什麼故交,讓俺把這個燈籠交給大哥,還說他是來雪……雪什麼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實在想不起來書生的原話。劉詢細看了眼燈籠,立即認出是去年上元節時,雲歌想要的那盞。他將燈籠接過,遞給一旁的侍從,「拿下去,好生收著。」又笑對黑子說:「命這個『雪中送炭』的書生來見我,若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則罷,若說不出……」黑子握了握拳頭,接嘴道:「俺們幾個就好好替他鬆鬆骨頭。」

  書生見到劉詢,見禮問好,不卑不亢,氣度從容,並無一般小民初見皇族貴胄的拘謹。

  劉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書生笑說:「不是侯爺看走眼,而是侯爺心中有更多計較,顧不上仔細看在下。」

  劉詢請他坐,「深夜求見,敢問何事?」

  書生道:「在下姓李名遠,來自漠北,長安城是家父的故鄉,自小常聽父親提及天朝繁華,所以特來看看天朝的風土人情。」劉詢心中微動,「令尊高姓大名?」

  李遠十分乾脆地回道:「李陵。」

  劉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來是匈奴王子遠道駕臨,本侯失禮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42 AM

Chapter 2  悲莫悲兮,永別離

  自劉弗陵移居溫泉宮,上官小妹一直沒再見過他。

  突然接到宦官通傳,皇上要見她。她沒有喜悅,反倒覺得心慌意亂,甚至不想去拜見,似乎不面對,有些事情就永遠不會發生。小妹走進殿內時,正寫字的劉弗陵聞聲抬頭,看見她,淡淡一笑,讓她過去。

  小妹眼前有些迷濛,恍恍惚惚地想起,剛進宮時,有一次她偷偷去神明台,皇上突然上來,嚇得她立即躲了起來。於安發現了她,十分生氣,問她想偷聽什麼,她很害怕,哭著不回答。皇上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問她,「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有人欺負你了嗎?」

  她看著變得和她一般高的皇帝,害怕突然少了,嗚咽著說她想家,聽說神明台是長安城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個長安,她覺得也許站在神明台上,就能看到爹娘,可是欄杆好高,無論她再怎麼墊著腳尖跳,也看不到外面。

  皇上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後,很溫柔地替她把眼淚擦去,將她抱起,走到欄杆旁,指著北面說,「你爹爹和娘親的府邸就在那邊。」

  她只看到連綿不絕的屋宇,根本分辨不出哪座是她的家,更沒有看到爹娘。

  可是,即使沒有看到爹娘,她仍呆呆地望著北面出神。

  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覺得她離他們近了一點,她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一直呆呆地看著北邊,而皇上就一直抱著她,不催促,不詢問,只是在沉默中,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皇上……大哥哥,你為什麼來神明台?你想看什麼?」她輕聲問。

  他目光投向了西邊,沒有回答。

  他放下了她,命於安送她回椒房殿,又對於安吩咐,以後她想在任何地方玩,都不要限制。

  其實她很想問,我可不可以來找你玩。

  可是她不敢,因為他雖站在她身邊,眼睛卻一直望著西邊,顯得他好似很近,實際很遙遠。後來,她漸漸發現,她最好哪裡都不要去,因為不管她去到哪裡,都會有陰沉沉的目光盯著她,她開始明白,雖然父母一再告訴她,這裡是她的新家,可這裡不是她的「家」,她的天地只有椒房殿那麼大小。……

  小妹坐到劉弗陵下方。

  劉弗陵將聖旨交給她,她剛看了一眼,猛然抬頭,「皇上……」

  劉弗陵淡笑著說:「別驚慌,不是真賜你陪葬,只是一道給你自由的障眼法,替你卸下皇后這個沉重的枷鎖。」小妹心裡有淡淡的失望,竟好像有些盼著這個聖旨是他真實的意思。

  「小妹,前段日子的事情,朕要多謝你。」

  小妹搖了搖頭,他能常常來椒房殿,即使只是陪著她說話,她也是開心的。

  「朕耽誤了你不少年華,幸虧你還小,今年才十五歲,日後……」

  小妹打斷了劉弗陵的話,「臣妾不想出宮。」

  劉弗陵沉默了會兒說:「這道聖旨你先收著,也許將來你會改變主意,有這道旨意在,劉詢就不敢不幫你。」

 小妹聽到「劉詢」,並未顯驚訝,而是很平靜地說:「劉詢想繼承大統,就必須要改換宗室,那他以後就是皇上的孫子,臣妾是太皇太后。」
 
  劉弗陵頷首,「他會很孝順你,朕會命六順到長樂宮服侍你,你可以信任他。」

  劉弗陵將幾個印璽交給小妹,小妹看清楚後,面色頓變,「皇上,這,這是調動關中駐軍的兵符。這個,這個是國璽,這是西北駐軍的兵符……」

 劉弗陵叮囑道:「這些東西,你小心收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等劉詢控制了長安城後,你將這些東西交給他。你和霍光畢竟有血緣上的聯繫,劉詢又生性多疑,他感念你的恩德,日後就不會懷疑你幫霍光,也就不會只因朕的命令,而僅是面子上善待你。」
 
  小妹拿著關中駐軍的兵符,只覺燙手,「關中駐軍的將軍是霍光的人,必要時,霍光肯定有辦法不用兵符就調動軍隊。」

 「霍光能擅自調動軍隊,可糧草呢?十萬大軍一日間的糧草消耗是多少?他若不能餵飽士兵的肚子,誰會願意跟著他胡鬧?這個兵符實際上是控制糧草的,必要時,你交給劉詢,他自會明白該如何做。」
  
  小妹的手輕顫,「皇上,你信我?」你可知道,我若把這些東西交給霍光的後果?

  劉弗陵凝視著小妹,微微而笑,「朕信你。」

  小妹眼中有霧氣,緊緊地握著國璽,用性命許出諾言,「臣妾一定會把它交給劉詢。」

  劉弗陵微笑著搖了搖頭,「變數太多,霍光、藩王、還有個一直隱忍未發的孟玨,劉詢不見得能勝利,朕的目的是一定要避免兵禍。當此亂局,作為皇帝的人選,劉賀的確不如劉詢,但同擾亂天下的兵禍相比,那點差距也就不算那麼重要了。小妹,以一個月為限,如果一個月後,霍光掌控了長安,劉賀可以順利登基,就把國璽交給劉賀,以皇太后的名義頒布懿旨讓他登基,但是……」劉弗陵笑意淡去,神情凝重,「一旦劉賀登基,一定要他立即下旨殺了劉詢。」

  「啊?」上官小妹驚愕。

  「劉詢登基,劉賀惹不出大亂子,但如果劉賀登基,劉詢不死,漢室江山將來必亂,苦的是天下萬民,所以一定要劉賀一登基,立即下旨賜死劉詢。」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國璽、兵符,只覺肩上沉甸甸地重。她以為她的一生就是一顆棋子,沒有料到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竟然有一天會都壓在了她的肩頭。劉弗陵長歎了口氣,眼中有歉疚,「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承擔,可除了你,朕實在找不到人……」

  小妹嫣然而笑,「皇上,臣妾很開心,臣妾是你的皇后,享受萬民的叩拜,讓社稷安穩,黎民免受兵戈,都是臣妾該做的事情,臣妾定當盡全力把國璽、兵符安穩地交給新帝。」「朕給劉詢安排了幾個人,其他人倒罷了,趙將軍卻是個死心眼,所以朕還會特意留一道聖旨給他,若是劉賀登基,那道聖旨自會傳到他手中,若劉詢登基,這些事情,你就從來沒聽過。」小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忽又想起一事,「劉賀登基,容得下劉詢,劉詢登基,卻只怕容不下劉賀,皇上可有什麼安排?臣妾心中有數,也好便宜行事。」

  劉弗陵微微笑了笑,眼中卻是憐惜,「小妹,不要辜負了老天給你的聰慧,應該用聰慧讓自己幸福。」

  小妹低著頭不說話。

  「朕已經命劉詢寫了一道旨意,承諾不傷劉賀和於安性命。」

  小妹嘴角微翹,帶著幾分淡淡的嘲諷,「他現在為了得到皇位,自然什麼都肯答應。」

  劉弗陵微笑著沒有說話,凝視了會兒小妹,說:「朕派人送你回長安,你……你以後一切小心。」

  小妹未動,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劉弗陵。眼中所有的感情,第一次未經任何掩飾地流露出來,劉弗陵只淡淡笑著,似乎什麼都懂,又似乎什麼都未懂。小妹輕聲請求:「皇帝大哥,臣妾可不可以留在這裡照顧你……」

  劉弗陵將國璽、兵符包好,放到小妹懷裡,溫和卻堅決地說:「小妹,以後照顧好自己,你前面的路還很長,外面的天地也很廣闊,不妨把十五歲前的日子當作一場夢,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場虛華,夢醒時,一切都可以忘記。」劉弗陵縮手時,小妹突地拽住了他,劉弗陵呆了一下,未再抽手,只淡淡地看著她,淡然的目光中有瞭然,有悲憫,還有歉意。

  他的手指冰涼,小妹多想能用自己的掌心溫暖他,「大哥……」

  小妹眼中淚意滾滾,「我……我……」

  劉弗陵點了點頭,「我都明白。」

  小妹雖心如刀割、萬般貪戀,可還是一點一點地放開了他的手,笑著抹去了眼淚。這一場心事終究再不是她一個人的春花秋月,即使最終是鏡花水月,畢竟他曾留意到,他懂得。她向劉弗陵行禮告退,卻不顧君臣禮儀,一直凝目注視著他,似想把他的一切都銘刻到心中。

  她微笑著退出大殿,微笑著坐上軟轎,微笑著吩咐宦官起轎,可當轎子抬起的剎那,她卻淚如雨下。

  雖然下著大雪,但抬轎宦官的步履絲毫未受影響,不大會兒工夫,溫泉宮已經要淡出視線。

  「停!」小妹突地喝叫。

  宦官立即停步,轎子還未停穩,上官小妹就跌跌撞撞地跳出了轎子。

  六順本以為皇后突然想起什麼未辦的事情,卻不料她只是站在轎邊發呆,仰頭癡看著山頂,不言不動。

  雪落得十分急,一會的工夫,小妹頭上、身上就已經全是雪。

  六順怕皇后凍著,彎著身子走到皇后身側,低聲說:「皇后娘娘,時辰不早了,該起程回宮了。」一抬眼,卻看見皇后滿面是淚,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心中黯然,靜靜地退了回去。小妹呆呆地站了許久,慢慢轉身,緩緩向山下行去。至少,現在,我們仍在同一山中。

  六順請她上轎,她好似未聽見,只一步步自己走著。

  白茫茫的天地間。

  一個嬌小的身影迎著風雪,艱難地跋涉。

  蜿蜒的山道上,一個個淺淡的腳印印在雪地上。

  北風吹動,雪花飛舞。

  不一會,山道上的足印就消失了。

  只一條空蕩蕩的山道,曲折蜿蜒在蒼涼的山間。

  ~~~~~~~~

  今年的雪甚是奇怪,停一停,下一下,一連飄了十幾日,天都不見轉晴,山道被封,很難再通行。

  溫泉宮好似成了紅塵之外的世界,劉弗陵完全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和雲歌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

  他心痛的次數沒有以前頻繁,可精神越來越不濟,一旦發病,昏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夜裡,雲歌常常睡著睡著,一個骨碌坐起來,貼到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確認聽到了心跳聲,傻傻地一笑,才又能安心睡去。

  有時候,劉弗陵毫無所覺;有時候,他知道雲歌的起身,雲歌的傾聽,當雲歌輕輕抱著他,再次睡去時,他卻會睜開眼睛,一邊凝視著她疲憊的睡顏,一邊希望自己不要突然發病,驚擾了她難得的安睡。

  原來,當蒼天殘忍時,連靜靜看一個人的睡顏,都會是一種奢侈的祈求。

  情太長、太長,可時光卻太短、太短。

  也許兩人都明白,所能相守的時間轉瞬就要逝去,所以日日夜夜都寸步不離。

  白天,她在他的身畔,是他的手,他的眼睛,她做著他已經做不動的事情,將屋子外的世界繪聲繪色地講給他聽,他雖然只能守著屋子,可天地全從她的眼睛,她的嬌聲脆語,進入了他的心。方寸之間,天地卻很廣闊,兩人常常笑聲不斷。晚上,她蜷在他的懷中,給他讀書,給他講故事,也會拿起簫,吹一段曲子。

 他已經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可她的簫技進步神速,她吹著他慣吹的曲子,婉轉曲調中,他眼中有眷戀,她眼中有珠光,卻在他歉疚地伸手欲拭時,幻作了山花盛綻的笑。他在她笑顏中,明白了自己的歉疚都是多餘。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如往常一般,雲歌給劉弗陵讀南疆地誌聽,在先人的筆墨間,兩人同遊山水,共賞奇景,讀了很久,卻聽不到劉弗陵一聲回應。雲歌害怕,「陵哥哥。」

  臉貼到他的心口,聽到心跳聲,她才放心。

  把書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頭和墊子,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吹熄了燈,她躺在他身側,頭貼著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才能心安的睡覺。

  他的心跳聲是她現世的安穩。

  半夜時,劉弗陵突然驚醒,「雲歌。」

  雲歌忙應道:「怎麼了?」

  劉弗陵笑問:「你讀到哪裡了?我好像走神了。」

  雲歌心酸,卻只微笑著說:「我有些累,不想讀了,所以就睡了。」

  劉弗陵聽著外面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覺得胸悶欲裂,「雲歌,去把窗戶打開,我想看看外面。」

  「好。」雲歌點亮燈,幫他把被子攏了攏,披了件襖子,就要下地。

  劉弗陵說:「等等。」他想幫雲歌把襖子扣好。

  因為手不穩,每一個動作都異常的慢。雲歌卻好似全未留意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一邊等著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等他整理好了,雲歌走到窗前,剛把窗戶推開,一陣北風就捲著雪花,直刮進屋內。吹得案頭的梅花簌簌直動,屋內的簾子、帳子也都嘩啦啦動起來,榻前几案上的一幅雪梅圖畢剝剝地翻捲,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雲歌忙幾步跳回去,在畫上壓了兩個玉石尺鎮。

  她鑽進被窩,「真夠冷的!」說著用手去冰劉弗陵的臉。

  劉弗陵覺得臉上麻颼颼的,並無任何冷的感覺,他用手去觸碰雲歌臉頰上未化的雪,也沒有任何感覺。

  雖是深夜,可大雪泛白,絲毫不覺得外面暗,天地間反倒有一種白慘慘的透亮。

  院子裡,雲歌本來堆了兩個手牽手的「人」,但因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兩人擁著彼此,靜靜看著外面。

  天地無聲,雪花飛舞。

  他覺得心內越來越悶,雖然沒有疼痛,半邊身子卻開始麻木,在隱隱約約中,他預知了些什麼。

  劉弗陵輕聲問:「雲歌,你會忘記我吧?」

  雲歌用力點頭,「嗯,我會忘記你。」

  「雲歌,看到桌上的雪梅圖了嗎?我在它最美的時刻把它畫下,它的美麗凝固在畫上,你就只看到它最美的時候。其實,它和別的花一樣,會灰敗枯萎醜陋凋落,我也如此,並不見得有那麼好,如果我們生活一輩子,我照樣會惹你生氣,讓你傷心,我們也會吵嘴慪氣,你也會傷心落淚。」

 他緊握住了雲歌的手,貪戀著塵世中的不捨,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為只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著她的手,看天上雲卷雲舒,觀庭前花開花落,直到白髮蒼蒼。可原來,他拼盡全力,能阻止生離,卻無法推開死別。

  「不要念念不忘梅花最美麗的時刻,那只是一種假象。如果用畫上的梅花去和現實中的梅花做比較,對它們不公平。」

  雲歌緊緊闔上雙眼,睫毛卻在不住顫抖,「嗯。」

  風揚起了她的髮,和劉弗陵的交纏在一塊兒。

  他在微笑,可他的眼睛裡是擔心,說話漸漸困難,也明白她都知道,他和她之間無需多語,可就是不能放心,「記得我們那次看日出嗎?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堅持走下去,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也許不是你本來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來想登臨的山頂,可另一條路有另一條路的風景,不同的山頂也一樣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來的路……」

  雲歌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微笑著說:「你放心,我會離開長安的,會忘了這裡的一切。我會去苗疆,去燕北,走遍千山萬水,我還會寫一本菜譜,也許還能遇見一個對我好的人,讓他陪我一起爬山,一起看日出,讓他吃我做的菜,我不會念念不忘你……我會忘記……」

  雲歌一直笑著,聲音卻越來越低,逐漸被強勁的北風埋沒,到後來已分不清是在對劉弗陵說,還是對自己說。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蒼茫一片,除了漫天大雪,再無其它。時間也彷彿被那徹骨的嚴寒所凍結,兩人相依相靠,靜擁著他們的地老天荒,是一瞬,卻一世,是一世,卻一瞬。

  劉弗陵想抬手去摸摸雲歌的臉頰,卻沒有一絲力氣。他努力地抬手,突然,一陣劇痛猛至,胸中似有萬刺扎心,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吃力地說:「雲歌,給我唱首歌,那首……首……」如有靈犀,雲歌將他的手輕輕舉起,放在了臉頰上,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聲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劉弗陵的眼前慢慢變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雲歌,可她在自己的眼中慢慢淡去,漸漸隱入黑暗。拼盡全力,七荒六合的擔心、五湖四海的不捨也只是化作了心底深處、一聲無痕的歎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輪迴中。

 「……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 」

  聽著他慢慢消逝的心跳,雲歌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窗外的雪花。

  一室寂寞的寒冷。

  殿內的簾子嘩啦啦地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淒清。

  她臉頰上的手逐漸冷去,直至最後冰如寒雪,她卻毫無反應,依舊一遍遍地哼著歌。

  歌聲溫柔婉轉,訴說著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漫長的黑夜將盡。

  遠處白濛濛的天,透出道道燦爛的金紅霞光,飄舞著的白雪也帶上了緋艷。

  雲歌抬頭,望向窗外。

  「陵哥哥,太陽要出來了,我們可以看雪中日出呢!」

  身畔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面色安詳,唇畔含笑。

  她用力抱著他,抬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東方。



Chapter 3  心字已成灰

  於安清早起來,看到雲歌和皇上相互依偎,以為他們在賞雪,未敢打擾。

  可從清早直到正午,兩人都一動沒有動過。於安忽覺不安,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身旁,輕碰了下皇上,觸手冰涼,眼淚立即湧出,惦記著皇上生前的叮囑,不敢遲疑,一把擦去淚,輕聲叫道:「雲姑娘,皇……皇上他已去,後面的事情,朝臣們會按規矩處理,皇上特地吩咐過奴才送姑娘離開長安。」

  雲歌起身,揉了揉眼睛,好似夢中剛醒,笑看了眼劉弗陵,又靠到了他的身上,「陵哥哥剛睡著,我們要再躺會兒,你別吵。」

  於安知道事情刻不容緩,咬了咬牙,猛然揮手,擊在雲歌頭上,雲歌這才真正昏睡了過去。
  
  富裕立即上前,要把雲歌抱走,雲歌的手卻牢牢扣在劉弗陵腰上,怎麼拽都拽不開。

  抹茶和於安彎下身子,想把雲歌的手分開,兩個學武的人,竟然要用足了力氣,才能把雲歌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抹茶一邊掰,一邊突然開始哭泣。

  於安本想呵斥她,可話到了嘴邊,自己也險些要掉淚,忙把一切都吞下。他對抹茶和富裕,一字字吩咐:「雲歌就交給你們了,過了天水郡,會有趙充國將軍的人接應你們,護送你們到西域,之前的路程要你們擔待了,等長安事了後,我就去尋你們。」

  抹茶和富裕哽咽著點頭,「師傅(總管)放心!」

  ~~~~~~~~

  劉詢接到七喜傳出的消息,有預料之內的平靜,有期待已久的激動,也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

  他在屋內走動了一圈,猛然推開窗戶。

  不知何時,大雪已停了,積壓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天空藍水晶般的清澈,高懸在中天的圓日,萬道金光,映得雪後的玲瓏世界晶瑩剔透。一切都似乎預示著一個王朝的終結,另一個王朝的來臨,而這個新來臨的王朝會由他來開創。

  劉詢揚聲叫人,問:「孟玨這兩日有什麼動作?」

  來人回奏:「沒有,就在府裡養花弄草,偶爾去街市上閒逛。」

  劉詢自驪山下來後,就每日拜訪孟玨一次,似乎兩人交情深厚,日日密謀,實際上,他只是拉著孟玨說閒話。

  他並不指望孟玨現在就立場分明地支持他。

  但是,至少要劉賀不敢相信孟玨,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劉賀只要有一分疑心,那麼他就不敢用孟玨,不管孟玨給他的建議多麼管用,他也不敢採納。劉詢沉默了一會,叫道:「何小七。」

  「小的在。」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

  「通知各人,一切按計劃開始進行,還有,一定要派人時刻盯著孟玨的動向。」

  何小七應了聲「是」,一溜煙地跑出了屋子。

  ~~~~~~~~

  日過正午,大好時光。

  孟玨未做任何正經事情,真如劉詢的探子回報的那樣,在養花弄草。

  一個青玉八卦盤,裡面壘放著黑白二色的鵝卵石,他把兩個蒜頭一樣的東西放到盤中,用鵝卵石壓好,再往盤中注入清水。

  八月匆匆進來,在門口行了禮,「公子,我們在驪山附近守候了一個多月,今天才終於看到富裕下山。他很精明,不知道在山裡如何繞的道,竟不是從驪山直接下來的。他打扮成窮書生的模樣,駕著輛灰驢車,身旁還坐著個婦人,扮作他的娘子,驢車裡躺著個老婆婆,過關卡時,聽那婦人哭說,婆婆得了急病,思鄉心切,所以送婆婆回鄉。我們都差點錯過了,幸虧公子一再強調了富裕的長相,九妹又心細,我們才沒弄丟了人。」看來,劉弗陵已去!

  孟玨放下了手中的鵝卵石,心內竟無絲毫輕鬆的感覺。

  劉弗陵要送雲歌離開長安,第一考慮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忠心可靠。畢竟這個危急時刻,真正有能力動雲歌的人,都會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無暇顧及雲歌,等想起雲歌時,卻已經晚了。只要忠心可靠、辦事穩妥,就能把雲歌送走,反倒是用人錯誤、走漏風聲才最可怕。若論忠心可靠,整個未央宮,除了富裕,不作第二人想。三月嘴快地問:「公子,我們什麼時候下手劫車?」

  孟玨笑問:「誰和你說要劫車?」

  三月縮了縮脖子,派了那麼多人在驪山下守了一個多月,不為了劫車,還能為什麼?

  孟玨吩咐:「八月,你帶人暗中保護驢車,直到護送驢車安全出了漢朝疆域。」

  八月應道:「是。」

  「若有萬一,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護住驢車內的人。」

  公子說話歷來言簡意賅,「無論如何」四字竟特意重複了一遍,八月明白了話後的份量,跪下說道:「公子放心,我明白。」孟玨看他離去了,又低頭開始種另一盆水仙,三月輕吁口氣,「公子,我今日又閒著了?」

  孟玨頭未抬地說:「想得倒美!幫我撿鵝卵石,大小適中,分顏色放好。」

  三月苦著臉,不甘願地坐到了孟玨身側,從一個木盆裡挑選著鵝卵石。

  僕人進來通傳,「大人,侯爺來了。」

  劉詢最近日日來,孟府內的所有人都已習慣。三月聽聞,不等孟玨吩咐,就擦乾淨手,下去準備茶點。

  孟玨淡淡一笑,「快請。」

  話音剛落,劉詢已經走進屋內,看了看屋子裡各色的玉盤、石盤,陶盤,笑道:「孟玨,你真打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長安城裡已經要鬧翻天了,你還在這裡擺弄水仙。」

  孟玨問:「發生何事?」

  劉詢說:「聽聞皇上已經在驪山駕崩,於安還把消息壓著,但霍光早已得到消息,正準備召集大臣議論何人可接帝位。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晚間,等皇上駕崩的消息正式公佈後,霍光就會和幾個議政大臣請王叔進京。」

  說話間,孟玨又栽好了一盆水仙,他淡淡說:「皇上駕崩是遲早的事情,眾人意料之內。霍光會選擇昌邑王,也在很多人意料之內,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有什麼可鬧騰的?」

  劉詢無語,的確如孟玨所說。在皇上沒有子裔的情況下,只能從皇上的兄弟、子侄中選擇。

  霍光不會選難以控制的廣陵王,更不會自掘墳墓去選燕王的後人,唯獨能選的就是勢單力薄的他和荒唐昏庸的劉賀。從他們兩人中挑選,霍光當然不是選擇誰更適合做皇帝,而是誰更容易控制,劉賀荒唐名聲在外,為人放蕩不羈,霍光自然會傾向於選一個昏君。

  劉詢默默坐了會,笑著說:「王叔繼位,定會重用你,我該恭喜你。」

  孟玨看向劉詢,微笑著說:「身為臣子,我自然該效忠皇上。」

  劉詢點點頭,起身告辭,孟玨也未留客。

  ~~~~~~~

  富裕駕的車是驢車,八月的馬是汗血寶馬,追趕富裕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八月先給九月飛鴿傳書,轉達了孟玨的命令。太陽快落山時,八月已經追到秦嶺山脈,估摸著就要趕上九月,本鬆了口氣,可忽聽到山谷中兵戈交擊的聲音,心中一緊,忙馭馬加速。轉過幾個狹窄的山道,只看上百個黑衣蒙面武士圍聚成扇形,將青驢車逼在山道一角,富裕和抹茶緊守著驢車,不敢輕動。

  九月帶人護著驢車一邊,另外一邊是十餘個灰衣人在守護。八月看他們招式陰柔毒辣,公子又事先提醒過,猜到是宮裡的宦官。

  若只論武功,灰衣人明顯高過黑衣武士,可黑衣武士好似早知道灰衣人的武功路數,有備而來,兵器是專門克制軟劍的厚刀,而且三人一組,彼此配合,將灰衣人逐個擊殺。眼看著九月手下的人也折損大半,八月忙高叫了一聲暗語,通知九月救人逃跑。雲歌在廝殺聲中醒來,掀開車簾,看到外面的殊死搏鬥,只覺自己正在做夢,呆呆看著眾人,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九月看到雲歌,才明白公子為什麼要他們保護驢車,回身對富裕說:「對方人太多,我們只能救雲歌走。」

  富裕和抹茶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只要姑娘能護得我家小姐安全,我們就感激不盡。」

  九月探手將呆呆愣愣的雲歌拽下車,富裕和抹茶沒了顧忌,立即拔出兵器迎敵,掩護九月逃走。

  九月一手拋出飛索,釘入山道下方的一株大樹上,一手挾著雲歌,借助飛索,帶雲歌從眾人頭頂上飛掠而過。

  黑衣人本以為雲歌已是囊中之物,不料九月忽出奇招,情急下,出手越發狠毒,不大會兒工夫,灰衣人都被殺死。黑衣人立即追向雲歌,八月帶人擋在山道前,阻擊黑衣人的追趕。九月口中打了個呼哨,八月帶來的汗血寶馬疾馳到飛索下。

  鬆手,落馬,提韁繩,一氣呵成。

  九月正要調轉馬頭離去,黑衣人將已經俘虜的富裕和抹茶推到前面,一個好像頭領的人高聲叫道:「雲小姐,我們只要你。你忍心看著這麼多人都為了你死?」

  抹茶和富裕軟綿綿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想來筋骨都已被打斷,嘴裡仍硬氣十足,「不用管我們!」

  八月一邊奮力阻攔著追趕過來的黑衣人,一邊吼道:「九妹,快走!公子定會為我討回公道!」

  九月含淚點了點頭,打馬就走。

  雲歌茫然地問:「我……我怎麼在這裡?陵哥哥……」她回頭望著抹茶和富裕,「抹茶?富裕?」

  抹茶大叫:「快走!不用管……啊!」

  黑衣人一掌敲在抹茶的下顎上,刀刃入嘴,只聽抹茶「啊」一聲慘叫,鮮血激濺,他們竟然割去了抹茶的舌頭。「啊!」

  雲歌慘呼中,軟倒在九月懷裡,九月忙加速急馳,雲歌去握她的手,哭求,「停下來,停下來……」又扭頭頻頻向後看。

  九月毫不理會,一手勒住雲歌的胳膊,一手馭馬加速。

  黑衣人冷笑連連:「雲小姐好狠的心!自你進宮,抹茶就一直悉心照顧你,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情義。」說話間,刀刃飛過抹茶的脖子,鮮血噴濺!黑衣人又刻意用了些巧力,抹茶的頭顱竟在空中打著轉地飛向雲歌。雲歌大張著嘴,卻一聲都發不出來,眼睛裡面是恐懼的絕望。

  黑衣人又抓起了富裕,揮刀想砍。

  雲歌突然仰頭長嘯,悲淒的聲音在山嶺中盪開。

  山谷中群鳥驚起,黑衣人帶來的馬匹竟哀鳴著、全部跪倒在地。九月座下的馬雖然沒跪,卻嘶鳴狂跳著要把九月和雲歌顛下去。九月驚駭,這匹馬是純種的大宛汗血寶馬,本就是馬中極品,又是公子從小養大的,十分溫馴聽話,可雲歌的悲音竟能讓汗血寶馬違背主人的命令。「你已殺了抹茶,我日後必取你命,你若再傷富裕,我必要你後悔生到這世上。」

  各種各樣的咒罵早已經聽多了,可雲歌的哀音竟讓黑衣人心中無端端的一寒,刀刃停在了富裕咽喉前,冷笑著說:「我早已說過,我們只要你,你若乖乖留下,這些人當然都不必死。」

  雲歌唇間低鳴,汗血寶馬安靜了下來,自動回頭,馱著雲歌和九月向黑衣人行去,九月怎麼勒馬都不管用。

  馬兒停在八月的人身後,還在廝殺的黑衣人和八月的人都停了下來,卻仍握著刀劍、彼此對峙。

  雲歌對九月說:「放開我。」

  九月看到雲歌靜若死水的眼睛,寒意侵骨,不自覺地就鬆了手。

  雲歌跳下馬,向黑衣人走去,「放了富裕。」

  黑衣人的動作快如閃電,一手將富裕拋向九月,一手把雲歌抓上馬,策馬而去。

  雲歌異樣地安靜,沒有絲毫反抗,可因為主人事先有過吩咐,黑衣人對這丫頭不敢輕估,仍把備好的一顆藥丸遞到雲歌嘴邊,「只是一顆迷藥,讓你睡一覺。」雲歌一言未發地將迷藥吞下。

  ~~~~~~~~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窗戶上蒙的紗已經殘破,北風一吹,冷氣直往屋裡鑽。屋內既無火盆,也無暖炕,霍成君走進屋中,覺得和屋外沒任何區別。

  一旁的小吏陪著笑說:「地方太簡陋,有污小姐。」

  霍成君冷冷地看著蜷臥在榻上的雲歌,「我倒覺得這裡的佈置仍然太奢華。」

  小吏立即說:「是,是,小的也覺得太奢華了。」

  「叫醒她!」

  小吏已經揣摩清楚霍成君的意思,立即命人去打冷水,潑了一桶到雲歌身上。

  雲歌體內的迷藥在寒冷下,散去了幾分,身子卻仍然發軟,強撐著坐起,看到霍成君,也未驚訝。

  霍成君微笑著,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雲歌的雙瞳中,太過淡然平靜,沒有霍成君想看到的恐懼慌亂祈求。

  霍成君瞅了眼小吏,小吏會意,拎著桶冷水,笑嘻嘻地走到榻旁,從雲歌的頭頂緩緩澆下。

  雲歌兩日沒有進食,又身中迷藥,根本無力反抗,她也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既不哀求,也不唾罵,任由混著雪塊的冷水當頭澆下,只安靜地看著霍成君,漆黑的眼睛內有種一切都沒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霍成君為了這一日等待多時,一直暢想著雲歌的落魄悲慘,臨到頭,卻只覺自己的一腔怨恨連一點水花都未激起。看到雲歌的樣子,新怨舊恨都上心頭,臉上反笑得越發歡快,「去找根馬鞭來。」小吏立即領命而去。

  霍成君接過小吏尋來的馬鞭,笑著吩咐:「你們都出去。」

  將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雲歌下意識的躲避,卻因身上無力,根本沒有躲開,衣服應聲而裂。

  「這一鞭子本該多年前就抽你的!在街上衝撞我,殺害了我的寶馬,卻毫無愧疚!」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我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又一鞭子。

  「這是因為……因為……」霍成君無法說出心上的那道傷痕,只得將羞憤化作了更狠毒的一鞭子。

  「這是為了我大哥挨的板子!」

  「為了母親打我的耳光!」

  「這是因為劉弗陵。連我入宮,你都要和我過不去!花費了無數心思的歌舞,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霍成君越打越急,毫不顧忌、一鞭緊接一鞭地抽打下去,心中的怒火沒有絲毫消逝,反倒燒得人欲瘋狂。

  ……

  一個黑衣男子匆匆進屋,沉聲說:「霍小姐,主人還要用她。」

  霍成君清醒了幾分,看到雲歌的樣子,覺得這麼多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暢快,她笑對雲歌說:「今日先只要你半條命,過幾日再送你去和劉弗陵團聚。」渾身血痕,臥趴在榻上的雲歌身子猛地一抖。

  霍成君還想再刺雲歌幾句,黑衣男子道:「霍小姐,這裡不是您久呆的地方,請回吧!被人看見,後果……」他沒有再說,只做了個「請」的姿勢。霍成君明白黑衣男子說得很對,扔了馬鞭,笑著離去。

  起先澆的雪水已經結冰,混著雲歌的鮮血,凝在榻上,如同鋪了一層血水晶。雲歌軟軟地趴在血水晶上,背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整個背部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很難想像這麼重的傷會是一個看著溫柔秀美的閨閣千金打出來的。

  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去探看雲歌。

  被打得那麼狠,雲歌都未發一聲,男子以為雲歌早已暈厥,翻過雲歌身子,卻看她眼睛睜著,只是目中無一絲神采。

  男子翻動她身子時,她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

  男子對立在門口的小吏吩咐:「這裡不是還關著很多女人嗎?去找個女人來幫著收拾一下傷口,再攏個火盆。」

  小吏冷哼,「這裡是我做主,還是你做主?你沒聽到霍小姐剛才說什麼嗎?我的前程……」

  黑衣男子截道:「我只知道若她現在就死了,你和我都得給她陪葬。」

  小吏在前程和性命之間衡量了一下,還是決定選命,嘴裡罵罵咧咧地命人去找衣服、生火盆,自己去找個略懂醫術的女人。

  霍光要上官小妹下了一道旨意,命劉賀進京。

  劉賀接到旨意的同時,也接到了孟玨的消息。

  「守拙示弱,登基為要。雷霆手段,擊殺劉詢。」

  他淡淡一笑,將孟玨的消息燒掉,命下屬準備進京。

  從劉賀小時就侍奉至今的近臣王吉問道:「王爺,容臣問句不該問的話,王爺究竟想不想進京?」

  劉賀明白他意有另指,答道:「現在的形勢下,我能選擇嗎?皇后娘娘下旨徵召我進京奔喪,我能不去嗎?」王吉卻仍固執地問:「臣只想知道王爺的本意。」

  劉賀微笑著說:「不知道,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吉沉默了一會兒,說:「臣明白了,臣下去準備了,此去……唉!」王吉長歎了口氣,「臣會多命一些人隨王爺進京。」他剛想走,劉賀叫住了他,一面想,一面開始點人名,王吉忙提筆記下。

  劉賀一口氣點了幾十個人,才停了,笑瞇瞇地說:「這些人都要帶上,別的……別的就由你挑吧!不過不許超過二十人,我還要帶姬妾婢女呢!人再多,就要越制了。」王吉眼中有「朽木不堪雕」的無可奈何,卻只能應諾著,退出了大殿。

  劉賀目送王吉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一陣清冷襲上心頭,只覺得說不清楚的寂寥。側頭間,看到紗簾後的紅衣正望著他,眼中有迷惑不解,還有著急,他忽又笑了,輕聲叫:「紅衣!」

  紅衣小步過來,跪在他膝前,剛想比劃,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問『為什麼命那些人隨行?』」紅衣點了點頭。

  劉賀點的這幾十人,有的是當年燕王放置在他身邊的人,有的是上官桀安插進來的人,有的是霍光的人,還有的是廣陵王的人,反正不是這個人的探子,就是那個人的暗哨。

  「我帶他們去自然有我帶他們的用意,我不想多帶自己的人也自然有我的想法,此行風險很大,我捨不得拿自己人去冒險,只好請他們這些神神鬼鬼陪我玩一場了。」

  紅衣想了一會,仍然不明白,不過既知道這是公子的有意安排,就不再多問,只甜甜一笑,指了指自己。

  「你也要隨去?」劉賀溫和卻堅定搖了搖頭,「不,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等我擺脫了長安的事情後,我再帶你出去玩。」

  紅衣著急,剛想比劃請求,劉賀把她拖坐到榻上,頭枕著她的腿,「讓我休息一會,過會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語聲中有濃濃的倦意。

  紅衣眼中有憐惜,關於自己的一切都立即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累了。

  她輕輕替劉賀取下髮冠,把頭髮散開,讓他能睡得更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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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賀帶著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此行雖然帶了不少婢女,卻都不是從小服侍他的人,劉賀也就沒指望路途上能有多舒適。可說來奇怪,一路上,想吃什麼、想用什麼,總是未等他開口,一切就已經備好。

  剛開始,因為心中有事,他還未多想,只以為是婢女乖巧,還重重賞賜了她們,後來卻漸漸留意起來。一日清晨,起來後發現婢女拿來的衣袍恰是他今天想穿的,端上來的早飯也恰是他今天想吃的重口味,心裡突地反應過來。這世上,還能有誰做到這一步?胸中有怒,卻也有一陣一陣莫名的牽動。劉賀坐到了案前,夾了一筷子菜後,笑著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想著又有賞賜了,興高采烈地說:「是。」

  劉賀微笑著又問了一遍,「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有一瞬猶疑,「是。」

  「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已如蚊吶,「是……」

  劉賀依舊笑著,「我只再問最後一遍,這些是你做的?」

  婢女立即軟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奴婢不該鬼迷心竅……」

  劉賀已經再無心情聽她求饒,對著外面高聲說:「紅衣,你還不進來領罪?要讓我下令斬了她們嗎?」

  穿著侍衛裝束的紅衣掀簾而進,跪到劉賀面前,臉上既無抱歉,也無害怕,只有一股隱隱的倔強。

  劉賀看了她一會兒,原本責罵的話全都沒了,揮手讓仍在磕頭的婢女退下,又對紅衣說:「你先起來。」

  紅衣跪著不動。

  劉賀知道她想讓自己先答應她留下,心頭火起,沒理會她,自顧自地開始吃飯,一頓飯吃完了,紅衣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劉賀想起她小時候被罰跪在砂礫上的情景,才八九歲的小姑娘,跪了一日一夜,膝頭皮開肉綻,仍沉默著一個字不肯說。他想著進京後,把紅衣安置在宮外的驛館,與其他人分開,即使發生什麼,也牽扯不到紅衣。他無聲地吁了口氣,板著臉說:「我要喝茶!」紅衣聽到他冷冰冰的話語,卻一下笑了,從地上跳起,興沖沖地就要去煮茶。

  「站住,你先去把衣服換了,看得人傷眼!」

  紅衣笑著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去了。

  劉賀看到她的樣子,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算哪門子王爺?竟老是被一個丫頭逼得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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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詢曾是江湖遊俠的首領,手下多能人異士,劉賀本以為進京的路程不會太平,卻不料一點阻礙未遇到,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地就到了長安。手下的人都興高采烈,劉賀卻高興不起來。劉詢敢讓他進長安,肯定是有所佈置,再想起劉弗陵臨終前和他說的話,他只覺心灰意懶、意興闌珊。劉賀到長安時,霍光和諸位大臣出城迎接。

  雖然眾人心中都明白霍光的意思,可因為還沒正式登基,所以仍然按藩王的禮儀迎接,都未敢越矩。

  劉賀來的一路上,又鬧了不少荒唐事,每經過一地,聽聞當地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必要搜刮了去,有什麼好吃的,也必要給他獻上,惹得百姓唾罵昌邑王是蝗蟲。朝內群臣歎息,霍光卻很滿意,越發定了立劉賀為帝的心。

  不過表面上仍然態度含糊,只由御史大夫田廣明主持所有事務。長安城內的禁軍、羽林營都是霍家的人,還有關中大軍的後援,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一日內就可以趕到長安,霍光覺得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只需按部就班,遵照禮儀讓劉賀登基。等劉賀登基後,朝務就全在他手,隱忍多年的理想,也似看到了實現的一天。可天不從人願,事情開始一點點地偏離他所預計的方向。

  首先是國璽、兵符失蹤。

  他派人搜遍未央宮、驪山,所有可疑的人也都一一查過,卻怎麼都找不到國璽、兵符。

  沒有國璽,皇帝登基時,如何發佈昭告天下的詔書?沒有兵符,如何調遣天下兵馬?

  劉弗陵信任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一個個排除後,霍光推測國璽和兵符應該被失蹤的雲歌拿走,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雲歌。雲歌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又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匈奴的右谷蠡王出兵,試探性地襲擊關中地區。

  霍光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不戰,後果難測,如果匈奴得了甜頭,很有可能集結大軍發起進攻;可應戰的話,關中大軍就會被匈奴的兵力拖住,萬一長安有變,肯定不能迅速趕回。霍光還沒有決定是否應戰,烏孫又傳噩耗。

  當年為了分化西域,阻擋匈奴,武帝劉徹送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和親烏孫。

  解憂公主是一位極有膽魄計謀的女子。

  自她去了烏孫,說服烏孫大王與漢朝友好,聯合周邊的西域各國,共擋匈奴,替漢朝化解了很多來自匈奴的威脅。近日,烏孫國王翁歸靡病逝,匈奴聯合西羌趁機進攻烏孫,勢如破竹,吞併了惡師、車延。烏孫國內對漢朝一直不滿的貴族勢力推舉了有匈奴血統的新王,打算先殺解憂公主,再向匈奴投誠。

  解憂公主帶著兒子、女兒,率領忠於先王的軍隊和新王的軍隊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給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助她。解憂公主還不知道劉弗陵已經駕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寫給皇帝劉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憂公主的信時,神情怔怔。

  解憂自從離開漢朝,三十年都未有片言隻語,以她的剛烈性格,若非事關百姓的性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霍光那邊愁眉不展,劉詢卻是喜得擊掌長歎,「天助我也!」翁歸靡真死得太恰到好處!

  他對李遠又贊又忌,此人年紀只比他略大,行事卻如此老練、穩妥。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他用盡了!幸虧此人雖算不上友,卻絕不是敵。

  霍光此時只有兩條路可走:一,速戰速決,盡快解決新帝的事情,因為只有新帝登基,才有可能發兵救助解憂公主;二,不理會解憂公主的生死,放棄烏孫,一意和朝中反對劉賀登基的勢力周旋,直到劉賀登基。可是,放棄烏孫,就意味著放棄漢朝在西域幾十年的經營,也意味著放棄了西北邊疆漢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長驅直入。

  何小七問:「侯爺覺得霍光會選擇哪條路?」

  劉詢淡淡說:「霍光是權臣,並非奸臣。對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對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為官三十多載,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劉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眾議,全力支持,沒有霍光的支持,漢朝說不定早成為另一個秦朝。西域絕對不能放棄,否則對漢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解憂公主並非一般拿去濫竽充數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茬。」

  何小七道:「我打聽到,當年送解憂公主出塞和親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遠利用解憂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湊巧,我怕此人別有用心。」

  劉詢冷笑,「本來就是彼此利用,我達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僕人稟告「張賀來訪」,何小七行禮退下。

  劉詢和張賀聊了幾句別的事情,裝作無意地問起霍光和李陵。

  張賀對李陵似極其敬佩,雖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爺,他提到時仍不肯輕慢,「……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霍光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兩人都身世不凡,當年都只十七八的年紀,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眾,極得先皇看重,當時長安城裡多少女子……」

  張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紀真大了,有的沒的竟扯起這些事情來。」

  劉詢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長公子,當年風華正茂,想必也是長安城裡的風流公子。」

  「我和別人比還成,和他們兩個不能比。癡長他們許多歲,卻還只是個小吏,他們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宮禁,如自家府邸,這些人的事情離我很遠,知道不多。」

  張賀歎了口氣,無限唏噓,「唉!人生起伏,誰能想到?這兩個長安城裡最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後來竟娶了匈奴公主,當了匈奴的王爺,手中重兵在握。一個在漢朝隻手遮天,權傾朝野……」張賀的言語間,流露著如果李陵未走,也許漢朝的格局就不是現在的格局,霍光也不會無人牽制。

  劉詢看問不出什麼重要消息,轉移了話題,開始商議正事,對張賀說:「我會設法讓廣陵王給霍光一點壓力,張將軍那邊……」

  張賀點頭,表示明白,「侯爺放心,形勢未明之前,我弟弟絕對不敢幫霍光。我已經和他撂狠話了,他是個精細人,自會衡量。只是,廣陵王剛愎自用,如何讓他按侯爺心意行事?」「我自有辦法,你只管等結果就行了。」

  趙充國恰好進來,聽到劉詢的話,笑道:「侯爺終於有動作了,我們看侯爺一直不發話,心都懸得老高!」

  劉詢忙站起來,親自迎他,「將軍來得正好,將軍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問問將軍,西域烏孫的事情怎麼辦。」

  趙充國聞言,愣了一愣,對劉詢立即生了幾分敬重。這個節骨眼上,未心心唸唸只盯著帝位,還操心著烏孫的事情,這個新主子志向可絕對不低!

  「烏孫的事情,說難很難,說好解決也很好解決,只要有皇上聖旨,命臣發兵,臣有信心幫解憂公主打退叛軍。」

  劉詢卻有更深一層的擔憂,「烏孫國的內戰看上去是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的鬥爭,其實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鬥爭,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鬥爭。叛軍背後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穩,我朝還沒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面開戰。即使叛軍失敗了,可烏孫國內的匈奴、羌族勢力仍然存在,解憂公主能不能順利掌控烏孫仍很難說。」

  趙充國呵呵笑起來,「侯爺沒有見過解憂公主,所以有此憂慮。她不是一般女子,只要烏孫國內形勢安定,再有我們在後面給她一定幫助,她肯定有辦法渡過這個難關,將烏孫國內的匈奴和羌族勢力壓制下去。」

  劉詢拍了下桌子,躊躇滿志地說:「好!那我們就盡全力幫解憂公主登上烏孫太后的寶座。」

  張賀笑著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談幫助別人登基。」

  趙充國點頭。

  劉詢大笑,「放心,我沒有忘。就要拜託趙將軍了。」劉詢向趙充國抱手為禮,「麻煩將軍聯繫一切能聯繫的力量,開始公開反對劉賀登基,不管霍光用什麼辦法逼迫都寸步不讓,即使他想調動軍隊開打,那你就準備好打!反正一句話,氣勢上絕對不能弱過他!」

  趙充國有著軍人的特點。

  他毫不憂慮: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軍,可糧草呢?後勤如何補給?又該用什麼名目發兵?如何向天下人交待?他只接受命令,執行命令,絕不質疑命令,「下官立即去準備。」向劉詢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

  令霍光頭疼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廣陵王不知道從哪裡聽了一些風言風語,嚷嚷著說,劉弗陵正當盛年,去世太突然,只怕朝中有奸佞,要求進京護靈,並開始集結廣陵國的兵力。霍光去找張安世商議此事,希望加重廣陵國附近的駐兵,命他們嚴守關卡,絕不能讓廣陵王離開封國,否則其他宗室藩王有樣學樣,都要求進京,天下會大亂。張安世的回答讓霍光很無奈。

  「調兵的事情,我只受命於皇上,只聽命於兵符。」

  隱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讓他隨意調動兵力,若想讓他和廣陵王開戰,請拿皇帝的聖旨來,請拿兵符來!

  霍光心中一橫,決定不管國璽、兵符,先讓劉賀登基,這樣至少可以讓劉賀用皇帝的名義下旨。可是沒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強烈反對,趙充國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對,大聲呵斥御史大夫田廣明,責罵他是奸臣賊子,想選個昏君來誤國。

  一些中間派看到有了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立即都縮了腦袋,吱吱唔唔地再不肯明確表態,尤其是丞相楊敞,為了避開浪鋒,居然連裝病的花招都使了出來。朝中勢力僵持不下,短時間內,霍光沒有任何辦法讓眾人都同意劉賀登基。

  朝中官員的爭鬥一觸即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變成遍及天下的戰爭,可劉賀這個引發爭執的人卻對此毫不關心,整日在未央宮內花天酒地,甚至在劉弗陵靈柩前飲酒、唱歌,惹得大臣紛紛暗斥。民間開始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選擇劉賀這個昏君,是為了日後篡位登基,甚至開始有童謠傳唱。

  「真龍沉,假龍升。雨點大,亂帝畿。」

  霍光憂慮漸重,找到劉賀,語帶警告地說了幾句,不想劉賀醉眼惺忪,一副混混沌沌的憊懶樣子,氣得霍光甩袖而去。匈奴,西域,羌人,烏孫,廣陵王,還有朝廷內湧動著的暗流。

  國一日無君,一日百事不興。

  霍光頭疼萬分。

  霍成君推開書房的門,看父親盯著牆上的彎刀怔怔出神。

  「爹?」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來,「成君,有事嗎?」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後,幫霍光捶著肩膀,「爹,自皇上駕崩,你就沒怎麼休息過,今天早點休息吧!」

  霍光疲憊中湧出了無力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烏孫的國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趕著了這個節骨眼去世。」

  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過焦慮。只要新帝登基,父親通過他將政令頒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沒想明白國璽和兵符去了哪裡,雲歌若身藏國璽、兵符,她應該要用國璽和兵符為皇上辦事,不會遠離長安,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露面,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霍成君想了會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上挺奇怪的,他為什麼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皇上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覺得皇上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歎,「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只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裡。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麼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上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上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上應該只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佔了上風,他就選擇誰。」

  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佔上風,到了皇上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霍光歎氣,「皇上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后。」

  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鬆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麼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

  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

  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

  聽到外面僕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后就行了。」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遊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

  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只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髮,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

  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

  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范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裡哭聲一片。

  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

  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后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后選擇賢人。」

  霍光只能答應。

  漢朝太后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后有什麼想法儘管告訴臣等。」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

  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讚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后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樑,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聲說:「太皇太后英明!」

  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后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后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只有一片朦朦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庭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范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登」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

  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遊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

  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面,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佔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

  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只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只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營駐紮區,士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

  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面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劃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紮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麼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

  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

  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衝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促不及防間,被牛群衝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只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後,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

  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遊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紛紛不絕,紅衣只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只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只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

  只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

  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巨顫,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只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嘻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凌厲。有人偷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隻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弒君嗎?」

  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爺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

  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

  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只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紅衣走到劉賀面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

  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

  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只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地比劃了下,卻劃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有幾聲暗啞的「嗚」「嗚」「呀」「呀」。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

  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裡,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

  她眼中瑩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

  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調教。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闔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只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

  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

  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3:55 AM

Chapter 4  血染同心縷,淚灑長命花

  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六日,大將軍霍光領上官皇太后口諭,下旨拘禁劉賀,又命范明友帶禁軍拘拿隨劉賀進京的昌邑國臣子。

  霍光頭一天晚上給范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實則斬殺。

  因為事出意外,昌邑國臣子肯定不會束手就擒,一定會反抗,范明友就可藉機用「抗旨」的罪名將所有人誅殺。

  可似乎走漏了消息,范明友趕到時,竟像劉賀事先下過命令般,無論禁軍如何挑釁,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

  范明友無錯可挑,不能藉機發難,只能將劉賀的臣子先拘押起來。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后下詔,廢劉賀,立劉詢。

  劉詢入宮祭拜劉弗陵棺柩,認劉弗陵為祖父,稱自己為劉弗陵嗣孫,又去叩見上官太皇太后,認上官小妹為祖母。行完大禮後,上官太皇太后賜劉詢清茶,六順藉著奉茶的機會,低著頭小聲問:「侯爺,可要更衣?」

  劉詢微愣一下,不動聲色地接過茶,彎身叩謝上官太皇太后。

  等飲了幾口茶,劉詢向上官太皇太后告退,言道內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門,一個鵝蛋臉、模樣端正的侍女微笑著上前行禮,「奴婢橙兒,服侍侯爺去尚衣軒。」

  劉詢點了點頭,沉默地隨在橙兒身後。一路行去,竟真進了更衣的尚衣軒中,橙兒請劉詢坐,「侯爺稍坐,奴婢去準備薰香。」

  劉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幹什麼?腦中忽閃過《史記》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

  只覺得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不禁啞然失笑,平陽公主用衛子夫討好、拉攏劉徹,前提是「謳者進,帝獨悅子夫。」

  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陽公主的計策為將來鋪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現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后嗎?能不接受對方的示好嗎?突然間,他有幾分頓悟劉徹當年的「急色」了。

  色非色,幸非幸,劉徹幸的是衛子夫,其實傳遞的是他願意接受平陽公主的效忠,這是一種無聲的結盟儀式,表示從此後,在陳皇后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陽公主的勢力。如果當時,劉徹拒絕了平陽公主,沒有臨幸衛子夫,後來的朝堂局勢會如何?平陽公主在未摸準劉徹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對抗陳氏家族,那麼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橙兒捧著薰香、淨手用具進來,劉詢唇角抿著絲淡笑看著她。

  她深埋著頭,捧著香木盤,將手巾送到劉詢面前,小聲說:「侯爺,請淨手。」

  劉詢沒有動,橙兒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將手巾掀開一角。

  劉詢瞥到手巾下的國璽時,雙眼突地瞪圓,吃驚地看向橙兒,橙兒看到他的樣子,反倒鎮定下來,微笑著說:「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將它們賜給侯爺。」劉詢張了張嘴,卻嗓子發乾,說不出話來。

  橙兒將木盤放到劉詢身邊,行禮告退,「侯爺請便,奴婢在外面候著。」

  劉詢緊緊地握著國璽,心內最後的一點擔憂終於消失,本該高興,卻感到莫名的難受,眼前浮現的竟是劉弗陵的音容樣貌。

  他深夜蒞臨寒屋,從此自己的命運改變;他賜自己官職,封自己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詔書格式,何種詔書,該蓋何種印鑒,他將自己作為一個皇子缺失的課程全給補了回來;他教自己如何駕馭朝臣;他站在漢家地圖前,徐徐而談……

  當劉詢更衣返來時,上官小妹頗有倦容,命他和隨行官員都回去。

  劉詢向上官小妹跪下,連磕了三個頭,真心誠意地說:「太皇太后,皇孫定會克盡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氣地說:「哀家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守著一座宮殿了,不喜歡打擾人,也不喜歡被人打擾,移居長樂宮後,你也不必日日來請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順。」劉詢自然滿口應諾。

  出了椒房殿,劉詢說想一個人走走,眾位官員立即都識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宮殿就好似只剩了劉詢一人。

  碧藍的天空,當中高懸一輪圓日,普照著大地,陽光強烈,映得人眼花,劉詢未閃避,反迎著陽光邊走邊審視著周圍的宮牆殿梁。從此後,這裡全部屬於他了!他朝宣室殿行去,對趕來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玨覲見。」

  孟玨奉召而來,一進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龍榻上的劉詢。記得上一次進宣室殿時,龍榻上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他微微笑著,向劉詢行跪拜大禮,劉詢等他磕完頭後,才說道:「你是朕貧賤時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禮?」

   孟玨恭敬地說:「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禮絕不可廢。」

  「朕能坐到這裡,還要多謝你。若無你的人幫朕鼓動廣陵王進京,霍光只怕不會這麼快決定,也要多謝你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養花弄草。」

  「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偉略,臣並無絲毫功勞。」

  劉詢笑道:「從今往後,朕的一舉一動都會受人關注,若眾人發現朕的妻兒竟已失蹤二十多日,定會詫異詢問。孟愛卿有什麼高見?」

  孟玨淡淡地笑著,「雲歌平安,許平君和劉奭自然也平安。」

  劉詢沉默了一瞬,說:「其實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兒來威脅我,我不會傷害雲歌,無奈之舉只為讓你老實呆在家裡,確保你不會干擾我的計劃,我會盡快放了她。」

  「多謝皇上隆恩。」孟玨磕頭,「臣還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見罪臣劉賀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來求皇上,給臣一個恩典。」

  劉詢面色為難,「朕盡力吧!」

  孟玨又磕了個頭後,退出了宣室殿。

  劉詢一個人坐了會兒,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兩個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劉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為他並未穿龍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這些大殿內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不認識他,迎面而過時,紛紛給七喜請安,對劉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幾次想要點破,都被劉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隨。

  青磚鋪就的地面已經高低不平,雜草從殘破的磚縫中長出,高處沒過人膝。廊柱欄杆的本來色彩早已看不出,偶爾殘留的黑、紅二色,更顯得一切殘破荒涼,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圍牆依舊彰顯著皇家的森嚴。站在門口已經覺得涼意。

  這裡,連燦爛的陽光都照不進來。

  幾個侍衛攔在門前,冷聲斥責:「這裡是掖庭冷宮,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隨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衛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氣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規矩,這裡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嬪、宮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們都不能入內。」七喜又說了幾句,侍衛卻無論如何不肯放行,要麼需要宮廷總管的令牌,要麼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動怒,劉詢卻淡淡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侍衛沉聲說:「公孫止。」

  劉詢攤開手,上面有一塊令牌。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公孫止看是宮廷總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邊,「請進。」

  劉詢一邊走,一邊隨手將令牌遞給七喜。

  七喜遲疑了下,接過令牌,忙跪下,對著劉詢背影磕頭,「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劉詢步子未停,一徑地向前走著。幾個老宮女正靠著牆根兒打盹,看到他,剛想斥責,兩個黑衣人從屋內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禮,在前領路。老宮女立即閉上了嘴巴。劉詢對七喜吩咐:「你留在這裡等朕。」

  黑衣人領著劉詢走了一會兒,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邊的屋子,低聲說:「人在屋裡。」

  一間破舊的屋子,門前的荒草足可漫過門檻。窗上殘破的窗紗,被風一吹,嗚嗚地響著,如同女子的哭泣。

  劉詢問:「這幾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沒有說過話。倒是很聽話,從來沒有吵過,也沒有鬧過。霍小姐來過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頓。」劉詢眉毛微不可見地皺了下,淡淡問:「打得重嗎?」

  「反正還活著,找了個關在這裡的老宮女在照顧她。」

  劉詢揮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裡面。

  一個人睡在榻上,一動不動,一頭青絲散亂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劉詢站了會兒,忽覺不對,幾步跨進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他大怒,「來人。」

  一個黑衣人匆匆進來,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劉詢並非常人,立即冷靜下來,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他,揮手讓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

  女子微笑,眼內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樣的話,今天早上剛有人問過,所以我躺在了這裡,把那個丫頭替換了出去。」這種一切都已無所謂的人,最是難辦,劉詢思索著如何才能讓這個女子開口。

  女子凝視了一會劉詢,眼內的冷漠褪去,面色驚疑,「你姓劉?你這雙眼睛長得可真像皇上,鼻樑、下巴卻長得有幾分像太子……你,你……」劉詢回道:「我姓劉名詢。」

  突然之間,女子的身子開始不停顫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撫劉詢的臉,眼淚簌簌而下,「你……你……」

  劉詢絲毫未怪,任由她撫著自己的臉,「我還活著。」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狀若瘋癲,「你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時,你還在太子殿下懷中,殿下會很高興……會很高興……」劉詢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抱著。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會,突然緊張地看向外面,「你怎麼在這裡?快走!不要被人發現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劉詢幾分心酸,輕聲將一切告之。

  女子這才知道劉詢竟是新帝,雖然早已見慣宮廷風雲、人生起落,可還是吃驚萬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難以自持。

  在女子斷續的敘述中,劉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

  她姓夏,是先帝劉徹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僅僅只這些,可劉詢不想多問,她說什麼就什麼吧!屍骨都早已經涼透,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等夏嬤嬤稍微平靜後,劉詢問:「嬤嬤,關在這裡的女子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過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讓霍家的人把她帶走了。」

  「霍光?」

  「這朝堂內,除了他的人,還有誰能隨意出入宮禁?」

  劉詢說:「先委屈嬤嬤在這裡再住幾天,等一切安穩後,我會派人來接嬤嬤。」

  將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為荒涼的掖庭就是她的終老鄉,不料竟還有出去的日子。夏嬤嬤沒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點了下頭。劉詢剛走到門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劉詢回身。

  夏嬤嬤斟酌著說:「幼時看過幾本醫書,略懂醫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懷龍胎,皇上趕緊想辦法把她接回來吧!」劉詢面色大變,眼中有寒芒閃爍,「你說什麼?」

  夏嬤嬤歉疚地說:「我也不能確定,只是照顧了她二十多日,覺得像。一個猜測本不該亂說,可如果她真身懷龍種,就事關重大……所以我不敢隱瞞。」劉詢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冷宮。

  劉弗陵有了子嗣!

  劉弗陵有了子嗣!

  ……

  他腦內翻來覆去地就這一句話。

  如果劉弗陵有了子嗣,那他這一個月的忙碌算什麼?霍光現在可知道雲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擺佈的幼子利用,還需要他這個棋子嗎?如果趙充國他們知道劉弗陵有子嗣,還會效忠於他嗎?如果……如果……無數個如果,讓他心亂如麻、步履零亂。

  握著國璽的剎那,他以為一切已成必定,這座宮殿,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個主人,那他究竟算什麼?不!絕對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擺佈,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帖耳的認命。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麼快得到消息。想到這裡,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他必須立即登基!

  ~~~~~~~~

  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椏在冷風中瑟縮,青石台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爺像變了個人……」

  孟玨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玨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台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罈,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

  劉賀披頭散髮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孟玨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玨拎起地上的一罈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吧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

  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玨,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

  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孟玨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爺,你算什麼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玨,兩人身形不動,只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佔了上風,將孟玨手中的酒罈震飛。酒罈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屋中的酒氣,瀰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玨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麼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麼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裡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

  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

  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歎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麼,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麼?這只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麼?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裡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麼臉在這裡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麼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聽,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佔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麼?心裡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

  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

  權力於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醜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醜陋。

  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

  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複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借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

  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讚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醜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

  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醜惡,醜惡的是人。

  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裡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歎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於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

  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託他了。其餘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麼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麼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

  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剎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當日的血鬥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

  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裡需要我照顧?」

  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裡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聽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聽。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干雲的男子,他為什麼會願意屈就於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

  劉賀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麼?」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只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麼?」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

  「為什麼?」

  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

  「因為她這輩子只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

  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爺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

  「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裡。他只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裡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艷艷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裡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裡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這是什麼東西?」

  孟玨盯著地面上的鮮紅,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麼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裡。

  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

  「來人,來人!」

  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臥美人膝的王爺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麼?」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複雜,卻只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回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

  「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繁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系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

  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

  頭髮上粘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只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孟玨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艷的紅色壓得他胸悶,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聽來,悠長、淒厲。



Chapter 5  天易老、恨難酬

  陰暗的監牢。

  因為沒有陽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遠不會光臨,冬天在這裡變得更加寒冷。

  雲歌安靜地躺在枯麥草中,一種好似沒有了生命的安靜。

  牢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從雲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藍的天空。時而會有鳥兒飛過,留下幾聲歡快啾鳴。可她只是閉著眼睛,對一切都毫不關心。獄卒將一碗飯放到柵欄前,碗中竟罕見的有幾塊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輕的當即釋放,你們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頭兒吩咐給你們都加頓餐,算是慶祝!」牢裡面一片「嗷嗷」的歡叫聲。

  雲歌聽到「新帝」二字,突地睜開了眼睛,嘴唇微動了動,想要問點什麼,卻仍是沉默了下來。

  隔壁監牢裡的男子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飯菜,仍覺沒有解饞,眼巴巴地盯著雲歌牢前的飯菜,「姑娘,再不吃,可就涼了!」雲歌緩緩起來,端起碗想吃,卻覺得胃裡膩得人想吐,她把碗遞給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裡,又不好意思起來,「你還沒有吃呢!」

  雲歌搖了搖頭,「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雲歌碗裡的肉都撥到自己碗裡,笑道:「無功不受祿,我看你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非傷即病,幫你把個脈吧!」說著,探手去抓雲歌的手腕。雲歌想移步閃開,卻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柵欄,才沒有摔倒。

  男子握住雲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脈,不禁搖頭歎氣,「唉!又是一個可憐人,這死牢裡,只應該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將肉塊全撥回雲歌碗中,「吃不下也吃點,有身孕的人不能由著性子亂來,你可還有親人?孩子的爹在哪裡?婆家可還有人……」

  雲歌只聽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個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飄,腦袋裡轟轟作響,她呆呆看著男子,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卻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她在腦子裡把男子的話又過了好幾遍,才真正明白了話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問:「你剛才說什麼?你說我……」雲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燒,映得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和剛才判若兩人。

  男子小心地說:「你有孩子了。」

  雲歌的手緊緊扣著他,指甲好似要掐進他的肉裡,「你肯定?」

  男子忍著疼痛點頭,「我雖不是個好郎中,可喜脈不會把錯。」

  雲歌一下摀住了嘴,眼中有淚,看著就要落下,不想發了會兒呆,她又笑了起來,「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單,才送了他來陪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很蒼白嗎?我看著很虛弱嗎?這樣對孩子不好,是不是?」

  雲歌的問題又急又密,男子只來得及不停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娘不知道你來了,娘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你!娘錯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裡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銀首飾嗎?想辦法買通獄卒,盡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沒有辦法疏通一下,至少換個好點的監牢,不必男女同獄。」

  男子哪裡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將雲歌囚在此處的原因,還一門心思地幫雲歌出著主意。

  雲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視線落在了不知名的虛空,她眼中濃重的悲傷,令人覺得風凝玉碎、天地皆泣。

  男子也算見慣生死的人,卻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哀淒,好似隨時可以吞噬掉她單薄如蟬翼的身軀。

  她突然側頭一笑,柔聲說:「他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不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前幾天做錯了,以後不會了。」她微笑時,唇角輕揚,有一種異樣的倔強和固執。

  她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睫毛上似有淚珠,瑩光閃爍,卻始終沒有落下。不一會兒,她就把一大碗飯全部吃完,抬起頭問男子:「我的氣色是不是看起來好一點了?」

  男子重重點了一下頭,「好多了。」

  雲歌從最安靜的囚犯變成了最好動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會在四方的監牢裡面繞著圈子散步。

  「這樣是不是對身體比較好?」

  男子點頭。

  每天,當陽光照進牢房時,她會在一小方塊的陽光下,慢慢地打拳。

  剛開始有不少囚犯盯著她的身體打口哨,說一些混帳話,可她充耳不聞。

  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有晶瑩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綠的草地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迎著和煦的風,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體。

  她的安詳平靜讓偷看她的囚犯漸漸安靜。

  他們仍然會盯著她看,可眼中的污穢漸漸消失。每天,吃過晚飯後,她都會輕聲哼唱歌謠。

  男子知道她是唱給腹內的小生命聽的。

  有的歌聽得懂,有的聽不懂。

  每當她溫柔地唱歌時,牢獄裡面會異常地安靜。

  在這個充溢著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聲讓他們想起了很多東西。也許是寒燈下縫衣的母親,也許是鄰家妹子鬢邊一朵野花,也許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嬌笑,也許是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許只是年少時,一個可望不可得的溫柔眼神。一個個手染鮮血的人,心竟會在她的歌聲中變得一瞬柔軟。

  粗豪的昂藏漢子,從她的歌聲中,竟聽懂了一些東西,每到吃飯時,會把碗中最好的菜撿出一點,一個一個牢房地傳到雲歌的牢房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約定,每個人挑一筷子,傳到雲歌牢房裡時,已經像小山一樣,高高一碗。

  雲歌也不拒絕,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惡煞的大漢。

  他們竟然會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卻又故作著滿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著整個牢房為她準備的「特殊」飯菜。

  雖然在陰暗的死牢裡,可她的蒼白在一點點褪去,她用堅強和渴望,在陰暗裡生機勃勃。

  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男子改變了先前的判斷,即使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會是天下最快樂的孩子。

  「你的寶寶會很幸福。」

  雲歌笑著點頭,「當然!」眉目中有飛揚期待的欣悅,令人如見三月暖陽。

  這一天。

  男子又被雲歌逼迫著把了第三遍脈,第一百遍告訴雲歌,「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孩子更好。」

  雲歌笑瞇瞇地說:「不要不耐煩!等孩子出生了,讓他認你做乾爹。」

  男子只有苦笑。

  現在的雲歌和前幾天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早知道她是如此「呱噪」,如此「跋扈」,當初實在不該貪口舌便宜!結果不但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她佔盡便宜!突然,幾個獄卒簇擁著一個胖胖的官員走過來。

  雲歌立即警覺地坐到了牆角。

  胖胖的官員站在關著雲歌的監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雲歌,妖行媚主,德行有虧,現經三司會審,定於七日後,鬧市問斬,以警後世。」官員念完,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打著官腔問:「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嗎?還有,這算什麼罪狀?罪行到底是什麼?」

  官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看了眼雲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張口想理論。「別說!」雲歌叫。

  他未理會雲歌的阻止,高聲說:「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問斬孕婦!」

  官員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人犯既然無冤,七日後依照判決、執行死刑。」

  牢獄裡面的犯人敲著柵欄抗議,獄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嘩聲不僅沒有被壓下去,反倒越來越大,在封閉的空間裡聽來,整個牢房都似在嗡嗡顫動。官員的鎮靜消失,慌裡慌張地想跑。

  雲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們說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後世,是否會貼出告示,昭告天下?整個天下?」

  官員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煩地說:「當然!」

  雲歌放開了他,官員像隻老鼠一樣,用和身軀極不相稱的敏捷,吱溜一下就躥出了牢房。

  隨著監牢大門重重的關閉聲,牢裡的叫嚷聲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雲歌。

  有悲憤,有不平,有憐憫,還有無奈。

  一個老頭子問:「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權貴?這可不僅僅是要你死,還是要你難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雲歌淡淡笑開,霍成君、霍光可不僅僅是權貴,他們是長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個獄卒進來,將一塊黑布罩到雲歌頭上,要押她去別處。

  雲歌有些無奈,霍光實在是太過謹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地方。

  想來是因為知道死牢裡面的人和她混得有點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給她尋覓了新的關押地方。

  雲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禮,朗聲說:「多謝各位幾日來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容後再報。」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雲歌回禮。這個「容後」只怕就是十八年後、來世再報了。

  當雲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時,牢獄裡面響起有節奏的敲擊聲,還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別的哀音。

  雲歌卻在細聲地哼著搖籃曲。她和寶寶不需要哀音,她們會活下去的。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離開死牢一個時辰後,死牢發生了大火。因為外面的鐵門遇熱,門鎖變形,無法打開,關在死牢裡面的牢犯全被燒死。牢獄裡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眾人和她最後的訣別。

  霍府裡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忙碌。

  霍成君即將入宮的事情,雖然還未對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認定。

  劉詢登基後,將民間的髮妻許平君冊封為婕妤,皇后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給誰的,只等著劉弗陵葬禮後,霍成君進宮,劉詢就應該會冊封她為後。孟玨一大早就來求見霍光,站在霍府大廳,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人理會他,連一杯熱茶都欠奉。

  外面不時地傳來丫頭們的陣陣笑聲,他卻一直很心平氣和。他曾經歷過的屈辱遠勝於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並不重要。快要用晚飯時,霍光才面帶疲憊地緩步進來,連朝服都未換下,顯是剛從宮中回來,就直接來見他。

  大廳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個主人坐的坐榻,孟玨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廳堂內。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搖了搖頭,成君再聰慧,畢竟仍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女。霍光吩咐丫頭給孟玨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為何事?」

  孟玨先深深行了一禮,「霍大人,聽聞昨日晚上,長安城東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燒死。」

  霍光歎息著說:「是啊!真是可憐,皇上剛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讓他們活。」

  孟玨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聽說了嗎?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讀完審決後,聽聞來拜訪過霍大人,可他從霍府出來後就失了蹤。」霍光微微笑著,盯著孟玨說:「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玨笑得氣定神閒,「一般人強留朝廷官員叫劫持,皇上留下朝廷官員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幾跳,臉上的微笑變得僵硬。

  孟玨接著說:「聽說罪女雲歌是被霍雲將軍拘拿到的,不知道霍雲將軍是從哪裡抓到的雲歌?」

  霍雲告訴霍光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霍光笑著反問:「孟大人認為該從哪裡抓到的?」

  「張賀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宮。張大人以前雖然官運不順,但聽說為人豪俠仗義,與冷宮內的侍衛、小吏交情極好。掖庭冷宮無人問津,關押的又全是女子,什麼時候多一個,什麼時候少一個,只怕無人真正說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著。雲歌竟一直在劉詢手中,他為什麼會放了雲歌?又為什麼會這麼「恰巧」地被霍雲抓住?雲歌有身孕的消息,劉詢究竟知道不知道?孟玨安靜地欣賞著牆壁上掛的字畫。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後,決定攤開了直說,「如果皇上真想救雲歌,他強行下一道聖旨,命令釋放雲歌,我也不得不遵從,可是皇上什麼都沒有做,任由刑部定了雲歌死罪,看樣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雲歌除去。」

  「皇上若只是想殺一個女子,何需這麼麻煩?關鍵是這個女子,他現在根本殺不得,當然,更放不得。皇上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煩都攬了去,而好處他盡落,到時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開一切,霍大人卻只怕要背負上亂臣賊子的千秋罵名。」

  霍光對孟玨的性格真是又欣賞又忌憚,聞言不禁大笑起來,「我會把雲歌這個燙手山芋還給皇上,你去找皇上要人吧!」

  殺皇子的罪名,沒有人擔待得起。劉詢想除掉孩子,還是麻煩他親自動手吧!

  孟玨淡淡地笑著說:「何必那麼麻煩?關中匈奴還未退兵,烏孫的大半國土已失,既然霍小姐會做皇后,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裝作不知道。」

  他已經用許平君交換了秦大人,雖然劉詢說過只要孩子沒了,就不會再傷害雲歌,可他實不敢再讓雲歌落回劉詢手中。

  霍光沉思著沒有立即說話。劉詢是他親立,關押雲歌,兩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能共進退。

  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老夫愚鈍,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孟玨心裡冷笑,若霍光愚鈍,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過,霍光和劉詢打的主意一樣,就是都想殺人,卻絕不肯自己來做惡人,那麼……他就來做吧!

  「在下倒是有個主意。」

  「哦?快說。」

  「一碗墮胎藥,一杯鴆酒,從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無子嗣。」

  「這……」霍光面色十分為難,「這……老夫實不敢做決定,老夫就全當什麼都不知道,孟大人和皇上商量著辦吧!」孟玨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霍光道謝。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著謝我,雲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負責,她為什麼會如此,你比我明白,這事我還要和她說一聲,回頭她會派人聯繫你。」

  孟玨沒有吭聲,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長地說:「日後你我同朝為官的日子還很長,孟大人有空時,不妨常來走動走動。」孟玨淡笑著答應了。

  當日深夜,霍府派馬車來接孟玨。

  馬車並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長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來領孟玨入內。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著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間未見任何快樂,反倒墜著重重心事。「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很客氣地說:「孟大人,請坐。」

  孟玨作揖行了一禮,坐到了霍成君對面。

  霍成君又扭頭看向窗外,孟玨也不好說話,只能沉默地坐著。

  一個小丫頭正在廊下煎藥,陣陣藥香隨風而入。孟玨聞到藥香,唇邊笑意依舊,眼中卻有了幾分黯然。

  小丫頭端著藥罐進來,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藥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視著桌上的藥,板著臉說:「這是太醫所開的墮胎藥,用藥很謹慎,已經把對母親的傷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檢查一下。」

  孟玨沒有看藥罐,只淡淡說:「雲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藥隨時可以下。」

  「一碗藥已經在這裡了,那杯酒呢?」

  「我出門前已經安排好,我見到雲歌時,秦大人自然會因為貪污瀆職、畏罪自盡。」

  霍成君找了塊帕子,端起藥罐,將藥緩緩倒入一個玉碗中。她倒藥時,側頭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幾分嫵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無心的人,雲歌充其量不過是多得了你幾分眷顧,不過沒想到……你若真無心,我倒認了,可是竟然不是。不過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讓你傷心。」霍成君將玉碗推到孟玨面前,孟玨的瞳孔驟然一縮,唇邊淡淡的笑意凝結成冰。

  霍成君甜甜地笑著,「這碗藥,我要你親自餵給她喝。」

  孟玨看著碗中烏黑的藥湯,一動不能動。

  霍成君笑著問:「怎麼了?讓這個孩子死,不是你提議的嗎?那可是劉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覺得礙眼嗎?」

  孟玨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細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嗎?」

  霍成君笑著點頭,無比嬌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後,我們法場見。我不是父親,也不是皇上,我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們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經翻遍長安,之前你救不了雲歌,之後你也絕對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來對付你,我若實在不痛快,有人會幫我想出無數個比砍頭更好玩的方法殺死一個人。」

  孟玨垂目凝視了會兒湯藥,抬頭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開,緩緩吐出了個「好」。

  霍成君只覺得寒氣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後縮,卻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著孟玨。

  關押雲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隱秘。借助山壁掩飾,一半隱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門和外面的機關相通,連窗戶都沒有。雲歌躺在榻上,面朝牆壁,似乎在睡覺。

  隨著機關打開的聲音,一股濃烈的藥香飄到了榻邊。

  「雲歌,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霍成君的聲音。雲歌暗歎了口氣,我的死期都已經定了,你還想做什麼?

  半撐著身子坐起,不想卻看到孟玨立在榻側。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縹緲寒山中,於漆黑中乍見燈火人家,一直無所憑依的心竟有了幾分安穩。霍成君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藥。她將托盤放到案上,拿了柱香出來。一邊點香,一邊打量著雲歌,笑說:「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屋子裡,精神看著竟比上次在冷宮還好。」

  雲歌沉默地看著霍成君,雙手無意識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玨,「迷香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孟玨向雲歌慢慢走去。

  雲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著身子向榻裡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揮手打開他,身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道。孟玨將她輕輕擁到了懷裡,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邊把脈,一邊細細看著她。他的眼中翻湧著墨黑的波濤,似有溫柔,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

  霍成君看到孟玨的樣子,氣沖腦門,冷笑了兩聲,語聲柔柔地對雲歌說:「你知道案上的藥是什麼?是孟玨親手開的方子,親手熬製的墮胎藥。」雲歌終於第一次露出了慌亂的表情。

  霍成君長長吁了口氣,十分滿意地瞇起了眼睛,細細欣賞著雲歌的每一個表情。

  雲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話,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玨,似乎在向他求證。

  孟玨躲開了她的視線,面容平靜地去端藥碗。

  她從不相信漸漸變為恐懼,面色慘白,眼睛圓睜,黑漆漆的眸子中滿是哀求。

  她緊緊盯著孟玨的手,似乎還對他存有最後的一分信任,覺得他的手會縮回來。

  當看到孟玨端起了碗,她最後一分的信任煙消雲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憤怒,有恨怨,卻在碗一點點逼近她時,全化成了淚珠,變成了悲傷和哀求。她的唇不停地在顫抖,拼盡全力,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凝視著孟玨,無聲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玨一手掐著雲歌的下巴,將她的嘴打開,一手將碗湊到了雲歌唇邊。

  雲歌眼中的淚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藥力作用下,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動,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緊緊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絕望的恐懼讓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訴說著哀戚的請求。

  一串串的淚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滾燙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顆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雲歌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忽讓他想起了那個無數螢火蟲的晚上。

  他微閉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將藥緩緩灌進了她口中。

  她勾著他衣袖的手鬆開。悲傷與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只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孟玨臉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穩,心卻開始顫抖,懷裡的人似乎是雲歌,卻又似乎不再是雲歌。

  當最後一口藥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異的平靜,只是死死地盯著孟玨,死死地盯著他。

  一會後,雲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烏紅的濡濕,粘稠地粘了一手。

  雲歌舉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將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

  孟玨心驚,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進了嘴裡,感受著她的孩子。

  孟玨又趕著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藥,將孩子流掉後,就該很快止血,可雲歌的血越流越多,毫無停止的跡象。

  孟玨去查探雲歌的脈象,手微不可見地抖著,他緊緊地抱住雲歌,懷裡的人卻冷如冰塊。

  「雲歌,雲歌,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來……」

  她面容平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把手上的血一點點抹到他胸前。

  最後,鮮紅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涼刺骨卻如烙鐵般滾燙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無聲而動。

  一個個根本沒有聲音的字,卻如驚雷,轟鳴在他耳畔。即使她轉身離去,即使她在劉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確信,她最後一定會和自己在一起,可在這一刻,他的確信如泡沫般碎裂。因為失血過多,雲歌昏迷了過去。

  孟玨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攔,可看到雲歌滿身的鮮紅血跡,孟玨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體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們,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邊,只能看著孟玨大步離去。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舊的彈花襖,一根銀釵把烏髮整齊地綰好。

  任誰看到這樣的裝扮,都難以相信這個女子會是漢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僕人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打量許平君。

  許平君毫無所覺,只腳步匆匆。行到內宅時,三月迎了出來,剛要下跪,就被許平君挽了起來,「別搞這些沒意思的動作,趕緊帶我去看雲歌。」三月是個除了孟玨外,誰都不怕的主。聽到許平君如此說,正合心意,順勢起來,領著她進了暖閣。

  榻上的雲歌沉沉而睡,臉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團,雙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護什麼。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換,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點點血痕。

  孟玨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雲歌,背影看上去疲憊、蕭索。

  許平君心驚,「發生了什麼?」

  三月小聲說:「公子已經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雲姑娘就是醒不來,再這麼下去,人只怕……八師弟說,是因為雲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請娘娘來,定是想著娘娘是雲姑娘的姐姐,也許能叫醒她。」

  這段日子,許平君從沒有安穩睡過一覺,乍聞雲歌的噩耗,眼前有些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

  許平君定了定神,推開三月的手,輕輕走到榻旁,俯身探看雲歌,「雲歌,雲歌,是我!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雲歌安靜地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許平君只覺恐懼,忙伸手去探雲歌的鼻息,時長時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醫術,也知道雲歌的狀況很不妥。

  「孟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雲歌她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一切全變了?為什麼會這樣?」

  從一個多月前,許平君就有滿肚子的疑問,本以為會隨著時間水落石出,可疑問竟越來越多。

  先是孟玨請她立即帶虎兒離開長安城,到一個叫「青園」的地方住一段時間。當時,孟玨神色嚴肅,只說和雲歌性命有關,請她務必一切聽他的安排,劉詢那邊,他會去通知。孟玨絕不會拿雲歌的性命來和她開玩笑,她當即二話不說,帶虎兒悄悄離開長安。

  等她再回長安時,劉弗陵竟然已駕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宮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華殿,兩殿之間的距離遠得可以再蓋一座府邸。

  病已進進出出,都有宦官、宮女、侍衛前簇後擁,而她見了他,竟然需要下跪!

  他走過時,她必須低著頭,不能平視他,因為那是「大不敬」。

  她去見他,需要宦官傳話,小宦官傳大宦官,大宦官傳貼身宦官,然後等到腿都站麻了時,才能見到他。

  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過去,一抬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他身後還立著宦官,她滿嘴的話,立即變得索然無味。

  聽說匈奴在關中鬧事,西域動盪不安,他整日裡和一堆官員忙忙碌碌,商量著出兵的事情;又因為他剛登基,各國都派使節來恭賀,表面上是恭賀,暗中卻不無試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應對,他忙得根本無暇理會其它事情。

  同在未央宮,他們卻根本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個宮殿裡面,怎麼會有秀女抱怨,直到白頭都不能見皇上一面,現在終於明白了。她站在大得好似沒有邊際的未央宮裡,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誰?婕妤娘娘?

  別人告訴她,婕妤是皇上的妃子品級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對她有什麼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個她在廚房叫一聲,就能從屋外進來,幫她打下手做飯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一同搬缸釀酒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白日裡與她說說笑笑,晚上擠在一個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裡去了?

  那個她不高興時,可以板著臉生氣,睡覺時,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裡去了?

  ……

  然後她聽聞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宮,一罈子一罈子的酒抬進去,日日沉睡在醉鄉。

  她隱隱約約地聽說,皇帝的位置本來是劉賀的,可因為劉賀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徵得了上官太皇太后的同意後,立了病已。她想著那個笑容恬靜的紅衣女子,急急打聽紅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紅衣已死。

  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夏天才剛聽過紅衣吹笛,秋天進宮時,她還拉著紅衣,給她看自己繡給雲歌的香囊。為什麼會這樣?

  雲歌現在又是這樣,命懸一線。

  她不明白,究竟怎麼了?才一個多月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

  孟玨一直沉默著,許平君柔聲說道:「孟大哥,你不告訴我雲歌為什麼會這樣,我怎麼幫你想法子?你是懂醫術的人,應該知道,要對症下藥,才能治病。」

  孟玨的目光緩緩從雲歌身上移開,看向許平君,眼中滿是迷茫不解 ,「一個連形狀都還沒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嗎?日後仍會有孩子的……」

  「什麼?」許平君聽不懂。

  「她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劉弗陵?」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姿勢,猛地明白過來,「雲歌有孩子了?」話剛出口,又立即意識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產了?」

  許平君身子有些發軟,忙扶著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緩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出生後,見到了孩子,才開始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父親了,可女人卻是天生的母親,她們從懷胎時,就已經和孩子心心相連。小產後,男人也會為失去孩子難受,可他們依舊可以上朝,依舊可以做事,難受一段時間後,一切也就淡了,畢竟他們對孩子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女人的難受卻是一生,即使以後有了別的孩子,她依舊會記得失去的孩子。」孟玨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許平君還有一句話沒有敢說:何況,這還是劉弗陵的骨血,這個孩子是雲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紅塵、悠悠餘生中,雲歌和劉弗陵最後的聯繫。

  「孟大哥,雲歌的身體一向很好,孩子怎麼會小產?」如果是別的女子,也許會因為丈夫離世,悲傷過度而小產,可雲歌若知道她有了劉弗陵的孩子,只會更加堅強,好去照顧孩子。孟玨一直沉默著,很久後,他才好似漠然地說:「是我強逼她喝的墮胎藥。」

  「什麼?你……」

  許平君猛地站了起來,揚手扇向孟玨。孟玨靜坐未動,沒有一點閃避的意思。

  「啪」的一聲脆響,許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玨一耳光,她手簌簌抖著,猛地轉過了身子,去看雲歌,「我要帶雲歌走,她不會想再見你。」

  她轉身向閣外行去,命人準備馬車。

  「你能帶她去哪裡?未央宮嗎?雲歌若不想見我,日後更不想見劉詢。」

  許平君的腳步定在地上,身上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會打開漫天的暴風雪。她想問清楚孟玨,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沒有一點勇氣開口,只嘴唇不停地哆嗦著。雲歌的孩子,也是劉弗陵的孩子!劉弗陵的孩子……

  雲歌的下身又開始出血,孟玨一下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匆匆拿起金針,刺入各個穴位,可沒有任何效果。

  許平君無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淚,如急雨一般,嘩嘩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著,如果閻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願意把陽壽讓給雲歌,只求雲歌能醒來。雲歌的嘴唇都已經發白,神色卻異樣地安詳,雙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還帶著隱隱的笑。

  孟玨用盡了方法,都不能止住雲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針,抓著她肩膀搖起來,「雲歌,你聽著,孩子已經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來,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不要以為你一直睡著,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殺死的!你不是恨我嗎?那就來恨!你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許平君衝過來攔他,「你瘋了?不要再刺激她!」

  孟玨一掌就推開了許平君,他俯在雲歌耳旁,一遍遍地說:「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孩子已經死了!……」

  三月聽到響動,跑了進來,看到許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許平君滿面是淚,握著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趕快去攔住孟玨,他瘋了!他會逼死雲歌的!」孟玨的聲音忽地停住。

  他臂彎中的雲歌,如一個殘破的布偶,沒有任何生氣。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軟軟地垂落。緊閉的眼睛中,沁出了兩顆淚珠,沿著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玨袖上。三月喜悅地叫:「雲姑娘醒了!」

  許平君搖了搖頭,雲歌只是從一個美夢中醒來了,如今她又進入了一個噩夢。

  孟玨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了枕上,唇貼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說:「你努力活下來!我等著你醒來後的仇恨!」

  「她能醒來嗎?」

  許平君望著雲歌裙上的鮮紅,沒有任何信心。

  孟玨冷漠地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仇恨的力量。」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14 AM

Chapter 6  天山月依舊,不照去年人

  雖然劉詢不是霍光的第一人選,但霍光對現在的一切還算滿意。

  在登基日,劉詢當著滿朝官員,盛讚他賢良。

  登基後,不管大事、小事,劉詢都會事先徵詢他的意見。

  在兩人的協商下,關中十萬大軍整軍待發,準備給進犯的匈奴迎頭痛擊,霍成君入宮的吉日也已選定,可是在西域問題上,因為一個無名無望的人,兩人之間卻有了暗藏的分歧。

  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少年時勤奮好學,經綸滿腹,才名在外,長史丙吉將他舉薦給霍光,霍光專門召見了他,聽聞他經史子集,都能對答如流,的確才華出眾,頗得霍光賞識,按理說他應該官運亨通才對,可因為在小事上忤逆了霍光,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鬱鬱不得志。

  劉詢登基後,聽聞此人,生了興趣,命他覲見,交談後發現果如外面傳聞,經綸滿腹,才華出眾,當即決定重用蕭望之。當然,劉詢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慮,此人因為得罪過霍光,被霍光貶抑得多年難得志,必定對霍光有積怨,而自己此時缺的就是這種不畏懼霍光權勢,絕不會被霍光拉攏的有智之士。

  在西域問題上,劉詢表現得不想捲入烏孫國的內亂,更不想動兵。雖然在霍光的一再說服下,勉強答應了霍光出兵暗助烏孫,但是他打算派蕭望之作為漢朝特使,隨軍同行。

  霍光激烈反對,劉詢雖然不和霍光當面發生衝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對蕭望之,他就一日不理會烏孫的戰亂。再加上,朝堂內本來就有不少反戰派的儒生,認為國家剛剛安穩,更應該休養生息,實不該為了一個西域國家的內亂大動兵戈、勞民傷財,劉詢十分欣賞他們的觀點,自然順應著眾位儒生的諫言,按兵不動。

  烏孫局勢迫在眉睫,霍光無奈下,只得做了退讓,接受蕭望之為特使。在霍光退了一步的情況下,劉詢也做了更大的退步,答應了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兩方第一回合的鬥爭,看上去還是霍光佔了上風,逼得不願意動兵的皇帝都動了兵,但是,霍光卻高興不起來。

  霍成君私下裡勸解霍光:「爹,皇上只不過命蕭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官職,爹爹何必為此不開心?霍家的敵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認為我沒有重用他,是因為他在小事上忤逆了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嗎?」

  霍成君吶吶地說:「女兒錯了!難道別有隱情?」

  「蕭望之是人才,不要說經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許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考倒他,皇上一見他,驚為鴻儒,一點不奇怪,我當年也是這般反應。」

  「此人竟然如此有才華?」霍成君驚異。

  「我當時心生敬仰,立即將他留在身邊,決定歷練一番後,委以重任,但是時間長了,卻慢慢發現此人原來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詡、目下無塵,骨子裡卻好名重權,還一點都不肯承認。」

  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個纖塵不染的潔淨地,反而是個污穢重重的骯髒地,只有兩種人可以在這樣的地方成就功業,一種是心性堅貞,無慾而剛的人,這種人如白蓮,身在污泥,卻絲毫不染,雖然結局常常會很悲慘,但是卻會留芳千古;還有一種人則心思通明,表面上處事圓滑、手段狡詐,內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則,這種人像泥鰍,身在污泥中,卻絲毫不被污泥所阻,反倒來去自如,甚至化污泥為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國家的大才。像蕭望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詡下深藏的是懦弱貪婪,治國一定會誤事。我阻止皇上重用他,怕的是他誤了國家,皇上卻以為我是害怕這般有『才華』的人將來會制衡住我。」

  霍光的目中全是憂慮,再加上過早蒼白的頭髮,讓人覺得他顯得越發老了。

  霍成君聽得發愣,看著面前的父親,心底的感覺很奇怪,每一次,當她以為她已經看明白了父親時,就會發現,還是沒有看明白。

  父親究竟是狠毒,還是善良?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究竟是重情義,還是性涼薄?究竟是貪戀榮華的權臣,還是心性堅忍的智者?父親是第二種人嗎?她小聲地說:「父親,你忘記說第二種人的結局了。」

  「第二種人的結局?」霍光溫和地凝視著女兒,笑了,很久後,他眺望著遠處說:「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過,我想他們並不在乎,只要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結局如何,他們不關心。」

  一大清早,霍光就領著霍禹、霍山、霍雲和霍成君去長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節慶、非清明、非親人忌日,霍光的舉動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過霍禹他們早就習慣。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高興時,會來宗祠,不高興時,也會來宗祠。

  宗祠裡烏黑厚重的木門,氤氳繚繞的香火,似乎可以讓父親一切的心緒都平靜。

  他們只是猜不透,父親這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理說應該是高興的,但青煙繚繞下父親的面容,卻有辨不分明的愁鬱。

  看似在笑,可瞧仔細了總覺得笑下背負了太多東西,連一貫鎮定從容的父親似乎也覺得難以負荷。祭奠了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廂房休息。

  因為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雖不吃葷腥,但並不禁子侄食用,所以霍山聽說剛從山中打了一隻鹿,忙命人架爐烤肉。

  兩個丫頭挽著袖子,拿著鐵箸翻烤鹿肉,兩個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雲圍著爐子,邊吃酒,邊說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邊啜著清茶,一邊聽著後輩們的笑語。

  霍成君嫌煙火味重,所以遠離了爐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著個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時,她都沒有察覺。

  「成君,你在想什麼?」霍光問。

  霍成君臉色有些蒼白,往霍光身邊坐了下,輕聲說:「爹爹,就這樣放過雲歌了嗎?」

  女兒的執念竟如此重!霍光暗歎了口氣,「雲歌現在無足輕重,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沒有必要為了她,和孟玨勢不兩立。」霍禹捕捉到「孟玨」二字,立即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

  霍山卻理解錯了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鐵箸,夾起鹿肉來烤,「其實這東西要自己動手烤來吃,才有意思。」

  霍雲給自己倒了杯熱酒,狀似沒有留意,實際卻是凝神細聽。

  霍禹說道:「爹,孟玨是我們的敵人,本就勢不兩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雲兒,你說雲歌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家中搜出,你們知道雲歌之前被誰囚禁著嗎?」

  霍雲的手猛地一顫,酒全灑到了衣袖上,幸虧恰好霍山急匆匆吃了口鹿肉,被燙到了舌頭,大呼小叫起來,把眾人的注意都引了過去。

  霍雲趁機把酒杯擱下,偷偷瞟了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說:「被人囚禁?不是劉弗陵安排雲歌藏在那裡的嗎?」

  「如果是劉弗陵安排的,為什麼沒有搜到國璽兵符?為什麼國璽兵符最後會在劉詢手裡?孟玨說,雲歌之前被關在冷宮。」

  霍雲、霍禹兩人都「啊」的一聲驚叫,滿臉吃驚和不能相信。

  霍禹恨歎:「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我們都低估了劉詢,這位皇上……實在不好應付。」霍光輕歎了口氣,「他想要孟玨做他的刀,不過孟玨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把刀不肯順他的心意來刺我。」

  霍光說話時,霍雲神色陰晴不定,瞅了好幾眼霍成君,霍成君卻只是低頭靜坐,一派泰然。

  霍雲收斂了情緒,也垂目而坐,只臉上罩著一層濃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生氣於被劉詢戲弄了。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趕著問:「如此說來,孟玨倒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霍禹冷著臉說:「是敵人,不過是需要拉攏的敵人,最好能讓他的刀鋒也對著皇上,犯不著逼得他和皇上聯手對付我們。」道理雖然明白,氣卻嚥不下,霍禹說著話,猛地一下把面前的酒壺從窗戶砸了出去。

  霍光聽到霍禹說的話,本點了點頭,看到他的動作,卻又蹙了蹙眉。

  他側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霍成君,「成君,你怎麼看?」

  霍成君抬頭一笑,「爹爹、哥哥的話都很在理。我只是有點擔心雲歌那丫頭,爹爹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不曾上心,可我親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現在想來,都是寒意沁骨,總覺得留著她,是個禍害。」

  雲歌身有龍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並未告訴其他人。

  霍禹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沒有解釋的意思,三人也不敢問。

  霍光知道成君的話很對,留著一個深恨你的敵人,絕對不智。

  可是目前,孟玨和劉詢都在保雲歌的命,很難再動雲歌,只能容後再說。

  「目前最緊要的是應付好皇上。新帝登基,免不了官員任免,如今又正要在關中和西域動兵,稍不留神,關中的兵權就會被皇上拿回,雲歌的事情以後再說。成君,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為進宮做準備,劉詢和劉弗陵不同,是個正常行事的男人,他應該會選納妃嬪,用後宮的力量影響朝堂,你肩頭的擔子很重。」霍成君的眉頭不禁又鎖了幾分,沉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從她暗中把雲歌調換出冷宮,她和劉詢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她不相信他,他當然也不會相信她。幾人用完膳後,準備下山回長安。

  除了開道的雜役,還有上百名侍衛前後守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著紅緞幔遮的小轎。霍禹三人騎著汗血寶馬。

  霍光來時本坐的是轎子,回時突然動了興致,命人尋了一匹青鬃馬,騎馬而行。人雖多,卻訓練有素,沒有任何喧鬧聲,冬天的山谷又靜謐,只有馬蹄踩著山道的「得得」聲。

  反正隨著隊伍而行,馬又馴服,不需太過操心,霍山已經在馬上打起了瞌睡。

  突然,隊伍最前面人叫馬嘶,驚得山林中的鳥兒撲落落尖叫著飛起。

  霍山的馬一個急停,霍山被摔了下來,他剛要破口大罵,卻看霍光他們都已經下了馬。

  霍禹和霍雲拔刀,打算去護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鎮靜,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好你們的妹妹。」

  霍禹、霍雲聞言,忙一前一後護住了霍成君,霍山發了一會兒懵,腦子裡面跳出「刺客」兩字,才總算搞明白了狀況,急忙拔出了刀,趕到霍成君身側。外圍的侍衛紛紛拔出兵刀,準備阻擋迎敵,近身的侍衛則變換隊形,圍成了好幾個圈,將霍光他們護在當中。

  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隨時欲射;緊靠著往裡的一圈,人人都手持過人高的青銅盾牌,搭於地上,彼此密接,像一個青銅城堡;最裡面的兩圈侍衛,有的身著軟甲,擅長近身搏鬥,有的身著重鎧甲,隨時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擋開刀劍。

  霍光的身前身後,還站了幾個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家奴,但高鼓的太陽穴,顯示出極高明的內家功夫。

  等一切佈置妥當,霍雲、霍山都平靜了下來,如此周密的保護,刺客怎麼可能突破?他們都握著刀,看向圈子外面。

  只見無數白燦燦的刀影中,一根烏黑的鞭子在隨意遊走,如靈蛇吐信,詭譎敏銳,鞭子的末梢,總有辦法在密佈的刀鋒中尋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點,轉瞬即逝,人卻已如被毒蛇咬中,整個手臂都綿軟無力,刀也就掉在了地上。眼看著侍衛一個個被鞭子掃中,來人漸漸攻到了近前,霍光這才看清楚,刺客竟然只有兩個人!

  前面的是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

  一匹黑馬,一襲黑衣,策馬慢行,好似遛馬。

  普通的馬鞭不過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卻有三四丈長,舞得甚是漂亮,沒有半點殺氣,可鞭梢一點,就會有一個侍衛慘叫著棄刀。

  女子身後,尾隨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坐著一個男子,錦衣裘袍,金冠玉帶,端得是器宇非凡、華貴逼人,臉上卻戴著個猙獰可怕的銀狼面具,狼頭鑄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擇人欲噬。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銀色的金屬上,泛出冰冷無情的光芒,讓人從心裡透出陣陣寒意。

  面具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寒星般清亮,面對他們的重重陣仗,流露著毫不在意的冷漠。

  從出現到現在,地上已經死傷無數,他卻只是坐在馬上,袖手靜看著一切,好似不僅僅他們的生死他沒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面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壓根不關心。

  霍禹雖然性格傲慢,但自小被霍光嚴格訓練,又親歷過幾次血光激戰,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可這次他的手有些發顫,未顧得上還有侍衛在和黑衣女子苦戰,就舉刀下令:「放箭!」最外圍的侍衛,立即射出了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揮舞,幾丈長的鞭子,如一團旋風,將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們射出的箭,沒有傷到敵人,反而將在外面圍攻黑衣女子的侍衛全部射死。

  霍山氣急,跳上了馬,「大哥,我出去會會她!」

  霍光剛想開口斥責他,只聽一聲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谷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霍山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將霍山摔下,緊接著彎下前蹄,跪在了地上。

  霍禹、霍雲所騎的兩匹馬也是面朝男子的白馬跪下。

  而霍光所騎的青鬃馬雖沒有跪,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幾個侍衛踢傷。

  男子的白馬如同審查自己的臣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寶馬,滿意地刨了刨蹄子,又昂了昂頭,三匹汗血寶馬這才溫順地立起,俯首貼耳,再無以前「目中無馬」的傲慢姿態。

  霍禹顫抖著手,舉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動用了幾把弩弓,所以個別箭的勁力十分大,穿透了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彎刀將箭擊落。霍禹見狀,心中懊惱。

  早知道,應該帶羽林營的一個弩弓隊出來,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誰能料到?只是到長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這般的防護已是罕見。

  「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艱難前行,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後的男子仍只是策馬跟隨,冷眼旁觀,沒有任何相幫的意思。

  「放……」霍禹的眼睛突然瞪大。

  只看男子的白馬驀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直向他們撲來,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墜落。

  快到青銅盾牌前時,白馬一聲長鳴,高高躍起,如同流星一般,飛躍過侍衛重重的包圍圈,穩穩地落在了包圍圈內。

  他們以為堅不可摧的青銅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虛設。

  所有侍衛立即大亂,前面有黑衣女子,後面有這個男子,他們不知道究竟該阻擋誰。

  霍光身前的幾個僕人同時出手。一人輕身躍起,想去攻擊男子,一人去斬馬腿,想將白馬砍倒。

  白馬不等男子下令,就輕輕巧巧地避開攻擊,後腿同時一踢,給想偷襲它的人一個重重的窩心腳。三匹汗血寶馬見白馬遇險,突然發難,揚蹄爆走,見誰踢誰,阻止著任何想接近白馬的人。

  青鬃馬也是又叫又跳,極度不安,想要逃走。

  混亂中,霍成君險些被馬踢傷,霍山、霍雲忙全力護住她,和幾匹馬打成一團。

  在極度的混亂紛擾中,男子的刀卻安靜得像漫天輕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將一切凝固,令人連血裡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態曼妙、無處不在,每一刀都會落在人的要害。

  實際只是眨眼的一剎那,可在霍光眼裡,一切都好似慢動作,男子的刀,弧光輕旋,燦若星辰,飄若流雲,似乎還述說著江南杏花雨裡的一場旖旎相逢,可擋在他面前的人全被無情地斬殺。在他的刀鋒前,無堅不摧,保護霍光的幾個高手一瞬間就身首異處。

  霍禹眼睛都已全紅,大叫:「保護大將軍。」

  無數的侍衛如潮水一般湧上去,在眾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中,男子突然棄馬,從馬上飛身而下,動作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霍光好似聽到眾人的驚叫,可是太快了,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已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靜止。

  只有一個戴著銀狼面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面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雲的腦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們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有辦法化解,霍光怎麼可能會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霍成君呆了好一會兒,才有點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後!」

  其實不用她說,所有的人早已經停了動作,傻傻地盯著男子和霍光。

  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脅地說:「你刀下的人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你若傷他半分,辱的是大漢國威,大漢必傾舉國之力誅殺你和你的家族。不過,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還是有求,我們都會盡力答應你。」

  霍光雖然面色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慌亂,唇邊反抿著抹淡笑,從容地問道:「不知公子來自西域哪國的王族?汗血寶馬脅如插翅,日行千里,被視為馬中的『天馬』。據《史記》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馬,奔躍如飛,可是速度太快,人類根本無法捕捉,於是大宛國人想了個辦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後生下的就是汗血寶馬。我朝武皇發兵二十萬求汗血寶馬,得了千匹,視若珍寶。可汗血寶馬的優異就是來自野馬的寶貴血脈,我朝汗血寶馬傳到現在,雖然神駿,卻早已經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寶馬』了。你的這匹白馬,想必是野馬馬王的後代。老夫年青時,也曾去過西域,卻沒有機會去大宛,說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汗血寶馬』,倒是該多謝公子,讓老夫一睹天馬神姿。」

  霍光竟在刀鋒前,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異,聽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在和子侄講古。

  男子卻毫無所動,只是一言不發地靜站著。

  忽聽得馬蹄「得得」,卻看是黑衣女子騎馬而來。因為霍光遇險,眾人心神被懾,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時離去。黑衣女子在馬上回道:「三少爺,五個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他想拖延時間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強笑了笑,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若想殺我,老夫早已斃命,你想要什麼?」

  男子的聲音冷漠如冰,「我要見雲歌,大將軍命人將她接來,她若毫髮無傷,你自然也毫髮無傷。」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原定的雲歌問斬時間,看來此人是專程來救雲歌。

  霍光呆了一下後,反倒輕鬆起來。原本懷疑此人會和劉詢有瓜葛,不料竟是為雲歌而來,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劉詢的盟友,霍氏可就凶險了。

  霍成君想張嘴道明實情,卻又遲疑起來。如果來人知道雲歌已經不在他們手裡,會輕易放棄父親嗎?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不管他提什麼要求,都可以實現,錯過了今日,絕不會再有下次機會。

  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這個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

  這人舉止間的倨傲,竟讓他覺得幾分熟悉,「雲歌的罪名早已撤消,已經放出大牢,如今在諫議大夫孟玨府上。」

  男子深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撤刀、轉身,上馬。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經在馬上。

  仍有幾十個鎧甲森寒的侍衛手持刀戈,圍在他身周,他卻視若不見,十分從容地策著馬離去。

  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一地的屍首,眾人的心驚膽寒,竟好似只是他的一場遊戲。

  霍山怒喝了一聲,將手中的寶刀扔向他。

  霍禹如夢初醒,立即下令:「追殺來人!陳田、王子怒立即去調羽林營。」

  男子聞聲回頭。

  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嘯著直直擊向他的臉。眾人都以為他肯定能避開。卻不料,男子不避不閃,任由刀直直擊在了面具上。「啊!」

  不少人的驚叫聲中竟透出了一絲惋惜,卻是驚叫未完,就變成了目瞪口呆。

  只看銀狼面具從中裂開,男子卻毫髮未傷,顯然他是有意如此,猙獰的面具下,竟是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面上微頓一下,轉回了頭。

  不過一瞬。

  一匹白馬,一匹黑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剎那,霍光如遭雷擊,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雲忙扶住了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圍了過來。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幾個僕人又是給霍光順氣,又是燒艾草給霍光嗅。

  霍光的氣息略微平順,人卻遲遲不能回神,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後,他對霍禹吩咐:「不許再追那個人了,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了想,他又吩咐:「回去後,把今天的侍衛全都安排到邊疆參軍。」

  霍禹雖心中不解,卻不敢發問,只能連連應「是」。

  雲歌是三月見過的最聽話也最冷漠的病人。

  不管多苦的藥,只要端到她面前,她肯定一口喝盡,不管多疼的針灸,她都能毫不皺眉的忍下來。

  可是,別的事情上,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她都視若無睹。

  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種冷淡,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備。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純淨的笑意時,會覺得很心酸,也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公子的心境。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如此,當事人的心中滋味只怕絕非「心酸」二字能道明。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

  三月服侍雲歌用完飯,收拾了餐具出來,卻看淡青的冥光中,兩個人立在院子裡,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個背光而立的男子。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這兩個人何時進入院子,又在這裡站了多久,她竟一無所覺。更何況,雲歌住的地方,二師兄和五師弟輪班帶人守護,這兩人竟能不驚動任何人,就站在了院中。

  她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用力將餐具砸向地面,「來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煩,大步向屋內行去。

  三月想攔,一根鞭子,悠忽而至,鞭尾幾探,已將她去路全部封死。

  她看到男子進了屋,又聽到屋內傳來雲歌的驚叫聲,急得要哭出來。

  如果雲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待?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樣子,輕聲說:「從你準備晚膳時,我就跟在你身後,看得出來,你對我家小姐很費心照顧,多謝你!」

  隨著她的話語,她手中的鞭子漸漸慢了下來,三月恍惚了一瞬,終於明白了女子話裡的意思,「雲歌是你家小姐?」

  八月、九月匆匆跑進來,看到三月被人襲擊,二話不說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

  出手就是殺招,三月大駭,對黑衣女子叫道:「小心!」

  剛跨進院子的孟玨,卻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

  阿竹袖中的彎刀收了回去,人斜斜飛開,三月替她擋下了八月的劍招,九月的雙刺被孟玨匆忙間扔過來的一塊玉珮砸到了地上。

  阿竹向孟玨行了一禮,「見過孟公子。」

  孟玨作揖回了一禮,「多年未見,你一切可好?幾時到的長安?」

  「很好。中午剛到。」

  孟玨看向屋子,「曜也來了嗎?」

  阿竹解釋道:「雲歌要被砍頭的告示貼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趕來向三少爺通報消息,不是我們不信任孟公子,實在是兄妹連心,沒有辦法不擔心,請孟公子見諒。」

  孟玨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裡敢怪罪?當年曾在雲歌雙親面前許諾過照顧她,不想照顧成了這樣,該是我向你們賠罪。」

  阿竹側身避開,溫和地說:「我相信公子已經盡力,只是……我家少爺的脾氣,還望公子看在雲歌兒的份上勿往心裡去。」孟玨點了點頭。

  「我們剛到長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雲歌究竟做了什麼要被砍頭?」

  孟玨沒有回答,半晌後,才說:「如果雲歌想說,她會自己告訴你們。」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門口,卻再不往前。這幾日,如木偶人一般的雲歌,終於有了幾分人氣,低頭而坐,眼淚一顆顆地滴到被上。

  坐在榻側的男子,盯著雲歌,劍眉深鎖,似乎很生氣。

  兄妹兩人,一個只是坐著,一個只是垂淚,大半晌都一句話不說。

  以男子的寡言少語也終於受不了了,「雲歌兒,你啞巴了?我問究竟誰欺負你,你怎麼一句話不說?哪裡來的這麼多眼淚?」雲歌仍只是沉默地掉眼淚。

  雲歌自小是個話簍子,沒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幾曾沉默過?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平生第一次放軟了聲音說話,「誰欺負了你,你告訴哥哥,我幫你有仇的報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們,就帶你回家,你想要什麼,我都幫你去尋,你想要去哪裡玩,我也都陪你去。」沒想到雲歌的眼淚不但沒有停,反倒一下撲到他懷裡,嗚嗚地哭起來。

  三哥有些無措,雲歌兒只在二哥面前會如此,在他面前一貫嘴硬調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會後,才學著二哥的樣子,輕拍著雲歌的背,只是做來極不習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孟玨,孟玨抱拳一禮,他卻只微挑了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譏諷。

  孟玨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實際全身都在戒備,只要雲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鋒。雲歌哭了會兒,慢慢收了淚,靠在三哥的肩頭問:「我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們怎麼都不來看我?」

  如果三哥能早點到,也許一切……雲歌說著話,眼睛裡面又有了淚光。

  這丫頭把砍頭當家族聚會嗎?三哥微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爺和夫人還不知道,去年他們從吐蕃回來時,路經達阪山,碰上雪崩……」

  「什麼?」雲歌現在如驚弓之鳥,一點刺激,就臉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爺和夫人性命無憂,只是人被困在了山谷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設法出來。」

  「那,那……」

  「小姐不用擔心,三少爺會把食物、衣服都準備好,雕兒會把東西都帶進山谷。」

  三哥蹙著眉說:「你別閒操心!我看爹把那當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筆和大食的地毯進去,還指定毛筆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樣式的。」

  「二哥呢?」

  三哥的臉色有點難看。

  阿竹剛想說話,三哥不耐煩地說:「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會擺平,實在不行了,還有我,輪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麼回事?若沒有重要事情,我們立即回西域。」

  阿竹柔聲問:「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了嗎?」

  雲歌沉默了一會,說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處理好。我知道家裡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去辦,你和阿竹先回去吧!」

  「你不和我回家?」

  雲歌眼中淚意朦朧,「現在不,等我……處理完一點事情,我會回去的。」

  三哥凝視了一會兒雲歌,點了點頭。雖然是兄妹,可人生都只屬於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的人生。

  三哥冷聲說:「不要讓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頭的告示!」

  阿竹輕聲說:「三少爺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從知道消息到現在,幾乎沒休息過。」

  三日內從西域趕到長安,即使神駿的汗血寶馬都會累呀!何況三哥的身體本就不好。

  雲歌自小產後,只覺得心裡如結了冰,連血管裡的血都是冷的,現在卻覺得不管發生什麼,總有一個小小角落會是暖的,好想就此縮回那個溫暖的角落裡面去,可是,想到孩子……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有疼愛他的舅舅;會有武功高強的阿竹陪他玩;還有一個會做菜的娘,她會做給他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她會帶他去爬天山,去吐魯番吃葡萄……可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就被人殘忍地帶走了!

  雲歌抬眼看向了孟玨。

  孟玨平靜地微笑,一切情緒都被遮掩住。

  雲歌眼內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雙眸中,很快就被吞噬乾淨,竟是激不起一點驚瀾。

  三哥突然說:「雲歌兒,我替你另安排一個住處。」

  雲歌有些不解,難道三哥的勢力伸展到了長安?可父親不是不許他們踏入漢朝疆域嗎?但能離開孟府,絕非壞事,雲歌點了下頭。

  三哥一言不發地抱起了雲歌,向外行去。

  孟玨讓到了一旁,三月想說話,卻被孟玨的眼神阻止住。

  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歌窩在哥哥懷裡,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覺得馬在爬山,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又行了一會兒,雲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問道:「三哥,這是哪裡?」

  「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麼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娘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三哥勒住了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著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為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於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 霍嬗」 墓碑側下方還刻著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

  落款刻著「思奉車子侯歌 孝武皇帝 劉徹」雲歌看到前面的詩還未覺什麼,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麼人?武帝竟然會為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

  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了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來,面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才來給你行禮。」

  三哥行完禮後站了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麼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娘為什麼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裡,好孤單。」

  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側面,冷聲說:「霍大人已經聽了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松柏林中緩步而出,面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霍光細細審視著三哥的面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了一切,「你叫什麼名字?」

  「霍曜。」

  霍光笑著點頭,「日、月、星為曜,天地七星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

  「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了一句,「我們家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呆,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托付給霍大人了。」霍光怔了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了雲歌,唇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聽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只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了這裡,可爹爹你怎麼……」霍成君怎麼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麼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了一會兒,跳下了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了頭,緊咬著唇,身子不停地顫著。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了,就去給祖先上柱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霍曜想了一瞬,點了點頭。

  霍曜帶著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纖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幾分。

  雲歌怔怔看了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聽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為揖,終於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著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眾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著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盪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了過去。

  霍光聽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麼,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

  霍光看了眼縮坐在角落裡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只覺面上笑容僵硬,乾笑了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遊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只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衝口而出,「曜兒,你可聽說過馮嫽?」

  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點了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了?怔怔半晌,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了,你去和雲歌道別吧!」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帶上了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麼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跡,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

  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著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聽她接著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贊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傑』。」

  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麼誇讚她們?」

  阿竹點了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了,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面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複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雲歌呆呆地望著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麼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裡。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了下來。

  烏黑的髮繩,其上掛著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於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麼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了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著鬧著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了,早知道如此,就不……」

  雲歌緊握著發繩,哽咽著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髮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漓的痛。

  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

  霍曜掃了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睛卻盯著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著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只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了,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著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著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

  等雲歌不哭了,霍曜牽著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兒告辭。」

  霍光站了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無相見之日。

  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霍曜對霍光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

  霍光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裡。過一會兒,等僕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家。」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了脖子上,輕撫了一下上面的墜子,默默走回了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衝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只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著雲歌,行了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了。」



Chapter 7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

  民間若有長輩去世,需守喪三年才可論婚嫁,天家以月代年,「三年」喪期早滿。

  霍成君如眾人所料,順利入宮,得封婕妤,賜住昭陽殿。

  不過因為孝昭皇帝還未下葬,所以並未舉行什麼大的慶典。
  
  官員們比較了一下許婕妤和霍婕妤所住的宮殿,誰輕誰重已經一眼明瞭,一個個開始琢磨著準備什麼禮,到時候好能最快送到霍府,恭賀霍家小女得封皇后。
  
  霍成君入宮後不久,一頂青簾小轎將另一個女子抬進了未央宮。
  
  她侍寢了劉詢一次後,得了個「長使」的封號,賜住偏僻的玉堂殿。
  
  「長使」的品級,光聽名字就可以明白,不過比普通的使喚宮女稍強一點,所以朝中眾人都未留意。
  
  只有住在金華殿的許平君和大司馬霍光留意到了這位姓公孫的女子。
  
  因為劉弗陵壯年駕崩,事出倉促,帝陵還未竣工,所以遲遲不能下葬。
  
  在如何安葬劉弗陵這件事情上,劉詢十分為難。
  
  如果舉行盛大的葬禮,一是國庫吃緊,二是時間上會耽擱很長,修建帝陵往往需要多年,天氣漸熱,總不好一直停靈梓宮。
  
  可是如果簡單了,他更怕朝臣日後的非議。
  
  為了此事,劉詢幾次徵詢霍光的意思,可霍光這個老狐狸,從不肯正面回答他,總是搪塞著說「臣聽從皇上的旨意」。
  
  弄得其他朝臣更不敢說話。
  
  無奈下,劉詢只能去長樂宮,向上官小妹拿個主意。
  
  劉詢本準備了一堆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說服上官小妹同意盡快發喪,畢竟此事關係著上官小妹在全天下面前的尊貴和體面,上官小妹肯定不希望喪事簡單。
  
  不料,上官小妹聽完他來意,未等他再開口,就說道:「哀家會頒旨意,禁奢華、從簡樸。」有了上官小妹的旨意,不管有任何差錯,將來都無需他承擔責任。
  
  劉詢對上官小妹的感激又增一重,倒頭就拜,「皇孫替天下黎民謝過皇祖母。」小妹只淡淡的一絲笑,恍若無。
  
  他幾曾看重過這些?看現在的局勢,漢朝和羌族的戰事只怕不可避免,軍餉糧草都是大花費,我若想大葬,他倒會不悅。
  
  有了上官太皇太后的旨意,一切容易了很多。
  
  

  經過兩個多月的趕工,帝陵接近竣工。朝臣商議下,孝昭皇帝的葬禮定在了一個月後,由太常蔡義主持,葬於平陵。霍光將消息告訴雲歌,問她想不想在大葬前,單獨祭奠一下孝昭皇帝,他可以替她安排。

  雲歌的反應出乎霍光預料,她呆了一呆,竟是好像不明白霍光在說誰,「我為什麼要去祭奠孝昭皇帝?」一扭身子,自顧走了。

  霍光只能心內暗愁百結。雲歌自住進霍府,就是這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還能看懂,可如今也如雲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測。在成君進宮前,霍光好幾次想勸一下她,可她從不給他機會開口。

  無奈下,霍光只能等待時間化解一切,也只能希望時間能化解一切。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監預測是個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剛出未央宮,晴天忽變成了陰天,緊接著,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自春入夏,八百里秦川一直無雨,劉詢急得日日難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見雨,雖道路泥濘難行,身子被淋得透涼,心裡卻難得的輕鬆起來。舉國皆喪,抬目望去,只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詔書,等大禮全部完成,封墓的時候,劉詢心中忽地一緊,沒有立即開口傳旨,下意識地看向山陵四周。掃視了一圈後,卻未看見最該來送別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內,也是意料之外,孟玨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劉詢收回了目光,凝視著孝昭帝即將安寢的陵墓,心中百味雜陳,遲遲沒有出聲。眾位官員以為新帝劉詢不捨孝昭皇帝,一個個哭聲突然加大,都用盡了力氣哀嚎,唯恐顯得自己不夠傷心。

  伴著淒風冷雨,天地間一片蕭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聲「皇上」。

  劉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只餘堅毅。他向蔡義點了點頭,蔡義揚聲下令,封閉地宮。

  封墓石落下後,地宮就永無開啟之日。

  轟隆隆地巨響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

  三歲就被百官贊為神童,八歲稚齡登基,未滿二十二歲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暫如流星,雖然也曾有過璀璨,可留給世人的終只是抬頭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同時間,長安城外一座無名的荒山頂上,一個紅衣女子臨風而立,任雨打面。

  連綿起伏的山嶺被朦朦雨幕籠罩,合著山澗霧靄,視線所及,是飄搖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襯得女子的一身紅衣越發顯眼。她似乎尋找著什麼,一步一步地向山崖邊靠攏,山風鼓得衣裙像一朵變幻無形的紅雲,裹著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已經到山崖邊,雲海隱著亂石,根本看不清足落處,只要一步踏空,她就會化雲而去。隱身在暗處的孟玨,淡然地看著崖頂獨立的女子。

  眉梢眼角,冷凝如冰。

  他身後站著於安。雨點紛紛,於安臉上滿是濕意,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抹不掉心底流動著的深沉悲憫。

  「雲歌和皇上來過這裡?」清淡的語氣中,孟玨並沒有太多疑問的意思。

  於安謹慎地開口說:「先皇剛知道自己病時,曾帶雲姑娘出過一次宮,當時老奴駕著車,無意中行到了這裡。」「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雲歌輕輕地歎了口氣,倒也未見得有多遺憾。轉身沿著泥濘山道而下,在雨絲織成的網中,安步當車,緩緩而行,全然未把淒風苦雨當回事情。此山本就難行,現在有雨,路就更加難走,可雲歌起落間很是從容。於安看了暗驚,雲歌這段日子只怕花了不少時間練武。雲歌出城時,還是半夜,路上無人,此時回城,卻正過晌午,路上行人不絕。

  皇帝出殯,長安城內,處處麻衣白幡,她的紅衣格外扎眼,見者紛紛迴避,唯恐惹禍上身。

  未行多久,一隊兵士將雲歌攔住,叱罵了幾聲後,想將她鎖拿回衙門。雲歌自然不肯隨他們去,出手擋開了士兵。新皇登基,舊帝出殯,本就是敏感時刻,雲歌一身紅衣招搖過市,還公然拒捕,官兵大驚,立即調兵團團圍住了雲歌。雲歌嘴邊一抹淡笑,竟是隨手從一個士兵手中搶了把長刀,就在長安鬧市中和官兵打了起來。

  於安急著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雲歌如此當街大鬧,可是人證物證俱全的大罪。

  孟玨卻是好整以暇,負手立在商舖屋簷下,隔著朦朦雨幕,漠看著長街對面的混亂。

  雲歌雖然招式精妙,可雙拳難擋人多,漸漸地,險象環生。於安看孟玨依舊一副坐看風雲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顧後果自己出手,卻看到一頂白璧素綢馬車停在了路邊,幾個熟悉的面孔護在馬車邊上。一個灰衣男子彎著身子,似在聽馬車裡的人吩咐什麼,一瞬後,他匆匆跑到官兵統領前,出示了一個腰牌,說了幾句話,統領驚詫地望了眼白璧馬車,遙遙向馬車行跪拜大禮。車簾微微挑開,一隻手輕抬了下,示意他平身。統領下令兵士住手,竟丟下雲歌,整隊而去。

  因為怕惹禍上身,路人早已躲開,各個商舖也都緊閉大門,此時官兵又突然離開,原本喧嘩的街道剎那間變得冷寂無聲,只屋簷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積水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叮咚」聲。雲歌不解地愣住,視線掃過長街,看到屋簷下站著的孟玨。

  細細雨絲織成的雨幕,如同珠簾,遮得他面容不清,可太過熟悉,只一個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誰。

  雲歌以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丟下長刀,就要離開。

  白璧馬車的緞簾挑起,一個宮裝素服的女子跳下馬車,「雲歌!」

  雲歌腳步停住,回頭看向匆匆朝她跑來的女子。

  女子身後,兩個宮女手忙腳亂地一邊撐傘,一邊追,「娘娘,娘娘,小心淋著了!」

  許平君站定在雲歌身前。她一身素服,頭上戴著白色絹花,以示重孝,雲歌反倒一身紅色艷衣,如同新嫁。

  兩個宮女用傘遮住許平君,雨滴沿著傘沿垂落,如一道珠簾,隔在了雲歌和她之間,許平君一揮手擋開了傘,「你們都下去!」兩個宮女忙垂首退了開去。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口,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別後,風雲太多,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心中對雲歌有太多愧疚,壓得她在這個幾分陌生的雲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來。雲歌凝視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笑意將她眉眼中的冷漠熔化,她輕聲說道:「姐姐,你做娘娘了。」

  許平君心頭終於一鬆,她還是雲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風雲,至少這點還沒有變。

  許平君牽著雲歌的手,忽地沿著長街跑起來,一串串的淚急急墜落,幸虧有雨打在臉上,所以沒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從她心頭落下。只看長街的迷濛細雨中,一個白衣女子,一個紅衣女子,手牽著手,飛一樣地跑著。

  迤邐的裙裾微微鼓脹,如半開的蓮,砰砰的腳步聲中,蓮花搖曳著閃過青石雨巷,給本來清冷的畫面平添了幾分婉約。在她們身後,飛濺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繽紛地盛開,全都是蒼茫易碎的晶瑩。

  許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離什麼,又想追尋什麼,她只是想跑。

  奔跑中,似乎這段日子以來,被束縛在未央宮內的壓抑都遠離了她,她仍然是一個可以在山坡上撩著裙子摘野菜的野丫頭。好像跑過了大半個長安城,跑到她的力氣都已經用完時,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劇烈的喘息中,她看向雲歌。

  雲歌髮髻鬆散,濕漉漉的髮絲緊貼著臉頰,顯得很狼狽,眉眼間的笑意卻是十分濃烈。許平君臉上的淚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邊卻綻開了笑。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對著大笑起來。

  人生路上的瘋跑,只要能有個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這種陪伴是來自親人、愛人、還是朋友,都肯定是幸運的。她沒有福氣享受來自親人的扶持,也許也已經失去那個最該攜著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還擁有一種清淡卻持久的溫暖。看到熟悉的景致,許平君的腳釘在了地上。

  院中的槐樹枝葉長開不久,翠綠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兩兩地躲在枝椏中探出圍牆。雨水洗刷後,更添了幾分皎潔。原來,她跑了半個長安城,想來的是這裡。

  許平君摘下鬢邊的簪子,輕輕捅了幾下,就開了院門。

  這開鎖的技巧,還是他所教。

  隱約間,樹蔭下,似乎還有個身影在做著木工活,笑著說:「這是十年的老桐木,給兒子做個木馬肯定好。」

  院牆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還有個人一邊釀酒,一邊嘲笑著她的貪婪斂財,「我怎麼娶了這麼個『愛錢』的女人?都懷孕了還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計著該釀多少酒,能賣多少錢。」堂屋內,高高一疊空竹籮靜躺在屋角。以前這些竹籮可是日日都沒得閒,從春到秋,總能聽到蠶兒吃蠶葉的沙沙聲。養蠶是個辛苦活兒,蠶兒結繭前,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喂兩次。

  常常半夜裡,她剛要披衣起來,身旁的人已經下了榻,一邊穿鞋,一邊說:「你睡吧!我去餵蠶。」……

  許平君用濕淋淋的袖子抹著臉上的雨水,笑著說:「這屋子倒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

  雲歌輕輕「嗯」了一聲,裝作沒有看見許平君臉上過多的「雨水」。

  許平君笑著轉身向外行去,「我們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雲歌屋前,卻看院門半掩,鎖被硬生生地扭斷。

  如今的長安城裡還有人敢偷這裡?許平君忙推開門,牽著雲歌快步走進了堂屋。

  黃銅火盆前,孟玨正拿著火箸整火,看見她們進來,淡淡說:「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

  許平君這才猛地想起,雲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強拖著雲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裡屋找找有沒有舊帕子、舊衣服。一個看著有點眼熟的人捧了幾條帕子,躬身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以為是孟玨身邊的人,隨手接過,「有勞!」轉身出了屋子,遞了一條帕子給雲歌,讓她擦臉,自己正想幫雲歌擦頭髮,猛地想起在哪裡見過那個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劉弗陵的宦官於安嗎?可之前她聽小宦官們說,病已本想讓於安繼續掌管宮廷,可他突然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宮裡的一批珍稀珠寶、書畫古董。

  病已為了顧全先帝顏面,秘而不發,也不想再追究,只讓七喜替了於安的職位。雲歌一邊擦臉,一邊說:「姐姐,別光顧著我,你先自己擦一下。」

  許平君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強笑道:「知道了。」

  三人圍爐而坐,卻無一句話。

  雲歌似在專心烤著衣裙,許平君低頭望著火,怔怔出神,孟玨神態淡然,時不時地用火箸挑一下火。

  雲歌看裙子已經半乾,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許平君,「姐姐,我們走……」

  孟玨忽地開口說:「平君,皇上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后?」

  許平君沒有立即回答,好一會兒後,才漠然地說:「滿朝文武不是都已經認定霍成君是未來的皇后了嗎?前段日子還有個姓公孫的女子進宮侍寢,只是沒有慶祝而已。」

  雲歌垂目看著一塊小小的木炭,從紅色漸漸燃燒成灰色。這位公孫氏女子聽說是一個普通侍衛的妹妹。

  她入宮不久,劉詢又將她的哥哥公孫止調到了范明友手下。此事讓霍光很是不快,不過劉詢行事謹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請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會下旨,此舉讓霍光裡面難受,外面風光,所以即使難受也只能幹忍了下來。

  孟玨道:「今日葬禮前,幾個親近的臣子陪著皇上時,張賀說,葬禮後就該立後了,想先問一下皇上的真實想法,皇上的回答出乎眾人意料。」

  許平君豁然抬頭,緊盯著孟玨,「出人意料?」

  「皇上說起他貧賤時常佩戴著一柄劍,雖不是寶劍名器,可是此劍伴他微時,不離左右,如今不見了,他唸唸不能忘,所以希望眾位臣子代為尋找。」仿若掙脫烏雲,跳出黑暗的太陽,許平君眼中剎那綻放的喜悅,讓她整個人亮如寶珠,映得滿堂生輝。

  孟玨對即將出口的話有了幾分不忍,「不要做皇后。」

  許平君不解:「為什麼?」

  孟玨斟酌了一下,說道:「皇后的位置,霍成君勢在必得,你爭不過她。」

  許平君毫不在意地一笑,顯然未把孟玨的話當回事情,反倒半開玩笑地說:「雲歌如今可也是霍小姐呢!孟大哥你當著霍小姐的面說霍家是非,當心雲歌不樂意。」

  霍光接雲歌進府後,對外說雲歌是他已過世夫人的遠方親戚,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相認,憐雲歌在長安孤苦,把雲歌認作了義女,改名霍雲歌。

  聽說因得霍光愛憐,就是霍成君見了雲歌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姐姐』,所以霍府上下,竟是無一人敢對雲歌不敬。許平君雖猜到事情肯定不像霍光說的那麼簡單,病已也曾叮囑過她,讓她見到雲歌時,打探清楚究竟怎麼回事。

  可她心中自有自己的主意,她認識的是雲歌這個人,不管雲歌姓霍姓劉,是貴是賤,她只知道雲歌如她親妹,那些紛紛紜紜的外事,雲歌願意解釋,她就聽,雲歌不願意,她也沒那工夫理會。

  雲歌苦笑著說:「姐姐心情大好了就拿著我戲耍?霍成君早認定皇后非她莫屬,姐姐若不想趟這潭渾水,這個皇后還是不要當的好。」

  許平君反問:「我的夫君已經下了潭,我能只站在岸邊,袖手旁觀嗎?」

  孟玨心頭另有思量,劉詢的「尋故劍」真的就是「故劍情深」嗎?可是許平君眼睛內的喜悅太過耀眼,那麼單純的女兒心思,那麼摯烈的渴望,是這段日子以來,他見到的最乾淨的美麗,讓他遲遲不忍擊碎。

  可是……他不是早已經擊碎過一雙懇求相信的眸子嗎?他不是早已經習慣看鮮花下面的腐葉了嗎?

  「平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皇上封了你為後,你就站在了刀鋒口上?皇上想要爭取天子的獨權,霍氏想要維護家族的權勢,他們之間的矛盾匯聚到後宮,你首當其衝。皇上封你為後並不難,不過是一道詔書。以霍光一貫的性格,他絕對不會和皇帝正面衝突,可你拿什麼去守住皇后的位置?皇上如此做,已經將你置於險地,是用你的安全在換取……」

  許平君斷然說道:「孟大哥,你不必說了,你說的道理我明白。我想這也是病已為什麼想要我做皇后的原因。他在朝堂上已經被霍光左右牽制,他不想後宮再被霍氏把持,那是他的家,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而我願意在他休息時,做他的劍,護他左右。他是我的夫君,從我嫁他起,我已立志,此生共進退!我相信他也會保護我,因為我是他的妻!」

  雲歌聽到孟玨話語下流轉的暗示,本來寒氣陡生,才想深思,可聽到許平君的鏗然話語,卻又覺得本該如此。愛一個人,本就該與他共進退、同患難,如果她當初也有許姐姐的義無返顧,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點時光,可以再多一點快樂。孟玨似對許平君的選擇未顯意外,仍舊微微笑著,「以前,我一直覺得劉詢比我幸運,後來,覺得我比他幸運,現在看來,還是他比較幸運。」雲歌唇邊一抹冷笑。

  許平君看到他們二人的樣子,心中不安,驀然間一個念頭躥進腦海,孟玨究竟為什麼要打掉雲歌的孩子?病已又究竟做過什麼?如果有一日,雲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自己該怎麼辦?孟玨好似完全沒有察覺雲歌的敵意,對雲歌說:「你既然住到了霍府,有了自己的宅院,有個人就該還給你了,省得留在我這裡礙眼。」

  於安從室內出來,跪在了雲歌面前,「老奴辦事不妥,讓姑娘這段日子受苦了,還求姑娘看在……看在……讓老奴繼續服侍姑娘。」

  雲歌腦內轟然一聲大響,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驪山上的最後一夜,畫面一直模糊不清。她只是睡了一覺,而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

  在她的記憶中,他仍倚在夜色深處的欄杆上賞星,似乎只需一聲輕喚,他就會披著夜色和星光,走進屋內。

  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出了遠門。他一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打發了於安來,一定是……

  許平君看雲歌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忙去扶她,「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搖搖頭,臉色恢復了正常,她對於安說:「陵哥哥都已經讓你來了,我當然不會不願意了,只是我現在暫時住在霍府,不知道你願意去嗎?」

  於安簡單地回道:「姑娘住哪裡,我住哪裡。」

  雲歌忽想起一個人,開口問道:「富裕在哪裡?」

  孟玨說:「在我這裡,我命他也跟你過去……」

  「不用。」雲歌對許平君說:「姐姐,你還記得富裕嗎?就是我們在溫泉宮認識的那個小宦官。」

  許平君笑著點點頭,「記得,大家是患難之交,怎麼會忘記?後來我在宮中也見過他的,他對我極好。」

  「如果姐姐決定了當皇后,就讓富裕做椒房宮的主管吧!他在宮裡已經有些年頭,熟知各種宮廷規矩,又和如今服侍皇上的七喜、太皇太后的六順這幾個大宦官都有交情,姐姐若要辦什麼事情,他都能說得上話。」

  許平君已在宮內住了一段日子,深知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宦官和宮女在整個未央宮的重要性。宮裡的一舉一動都離不開宦官宮女,可她對這些一直尾隨她左右的眼睛,總是不能放心,想做什麼,也總覺得不稱心。

  可她出身貧賤,並無外戚可倚靠,自然也無人幫她操心這些事情。未料到雲歌心思轉得如此快,轉眼間,已經幫她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不禁喜道:「當然好!」盆中的火炭已經快要燒盡,許平君卻遲遲不想說離去。

  在熟悉的舊屋,大家圍爐而坐,除少了一個人以外,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樣,她眷念著熟悉的溫暖,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宮。雲歌卻是沒有絲毫留念,炭火剛熄,就站了起來,「姐姐,走嗎?」

  許平君只得站起,孟玨將一把舊傘遞給許平君,許平君微點了下頭示謝,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雲歌出了門。兩人行到巷口,幾個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尋到了此處,看到許平君和雲歌身後隨著的於安,驚得都忘記了給許平君行禮,一個人喃喃問:「師傅,您怎麼……」

  於安謙卑地彎著身子說:「不敢,在下如今只是霍府的家奴,當不起各位的敬稱。」

  幾個宦官仍看著於安發怔,許平君不悅地哼了一聲,幾人忙肅容請安,再不敢看於安。

  許平君揮手讓他們退下,握著雲歌的手,滿是不捨,仔細叮嚀道:「以後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

  雲歌微笑著說:「姐姐不用擔心我,霍光對我很好,他要對我不好,我可不敢當街鬧事,霍家得寵的小姐才能飛揚跋扈。」

  許平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呀!早知道你是這個心思,我倒不該多事了。」語聲中卻仍夾著憂慮。

  雲歌笑著說:「姐姐,你照顧好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有主意。」

  許平君只能點點頭,將手中的傘遞給雲歌,轉身離去,立即有宦官過來替她撐傘領路。

  偶有路過的住戶,認出了許平君,都是驚得立即把傘扔掉,跪到了街側,一個幼童不知尊卑,大聲叫道:「劉家嬸嬸,你答應要給我熬糖吃……」他的母親嚇得面無血色,忙把他的口死死摀住,另一隻手摁著他的頭,母子二人用力磕頭賠罪。許平君讓他們起來,婦人卻只是一味磕頭,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說。

  朦朦的細雨,籠罩著天地,才是下午,卻已經有了夜的昏暗。許平君立在長街中央,看著泥濘路上跪著磕頭的人,神情茫然。

  葬禮後不久,張賀和張安世兩兄弟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向劉詢上書,請求冊封許婕妤為皇后。事情出乎預料,霍光一派只能倉促應對。

  大司農田廣明反對,說許婕妤是罪夫之女,不足以母儀天下,霍婕妤出身尊貴,品性端莊,才是皇后的最佳人選。

  張安世反駁道,許婕妤雖出身微賤,可與皇上患難情深,更值得眾人感佩。
  
  兩方爭執不下,只能請劉詢做主,劉詢雖沒有明說,可話語中一直回憶著和許平君從相識到成婚的始末,說著妻子在他貧賤時,對他的百般照顧,情動處,眼中淚光隱隱。
  
  如孟玨所言,當劉詢表明了態度後,霍光只態度恭敬的接納,並未當面就激烈反對,在右將軍張安世和京兆尹雋不疑的一再覲言下,最終劉詢在聖旨上蓋了印鑒,正式昭告天下,冊封許平君為後。
  
  霍光也許心中有不悅,可面上並未表現出來,甚至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恭賀許平君封後。
  
  可消息傳到昭陽殿,霍成君卻是氣得差點暈過去,她將昭陽殿內所有劉詢賞賜的東西全都砸到了地上,摔不爛的,也要用剪刀一點點剪碎。
  
  侍女戰戰兢兢地想勸,卻全被她喝退。
  
  當她砸完所有東西,全身也已無力氣,悲憤攻心,軟坐在了地上,一抬頭,卻看見窗下還掛著一盞「嫦娥奔月」八角垂絛宮燈。
  
  她望著宮燈,突然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
  
  霍成君呀霍成君!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當!當然知道他不是君子,可你以為他至少還會是一個守信用的生意人,你幫助他登上帝位,他給你後位,公平的交易!不想他竟然連一個生意人都不是,今日的兩巴掌將你徹底打清醒,要你日後永遠記得自己的錯!劉詢不棄糟糠之妻的舉動傳到民間,讓無數百姓生了感動讚佩。
  
  自古都是「癡情女子負心漢」,可劉詢當了皇帝後還如此深情,讓無數女子暗灑感動羨慕的淚水。
  
  一時間,長安街頭的劍都貴了幾倍,只因為很多女子買劍贈心上人,望他能如劉詢一般,即使將來封侯拜相,仍記得「故劍情深」。
  
  伴著「故劍情深」的故事,劉詢竟成了大漢開國以來,最受民間百姓喜歡的皇帝。
  
  因為百姓心中,這個皇帝不再是龍座上一個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而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如他們一般會笑會落淚,他們覺得劉詢和他們很近。
  
  在他們心中,一個對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義的皇上,會對百姓不好嗎?

  這一點連孟玨都沒想到,一個還沒做出任何政績的皇帝竟只此一舉就贏得了民心,令孟玨冷嘲之餘,也自歎弗如!許平君被封皇后,劉奭成為了劉詢的嫡長子。

  自周朝以來,天子承襲就沿襲的是嫡長子承位制,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劉奭頭上。
  
  朝內忠於皇權的大臣們歡心鼓舞,被霍氏壓制了二十多年,終於看到了出頭的希望。
  
  爽直的張賀想一鼓作氣地再請劉詢冊封劉奭為太子,心思精明的張安世卻搖頭不同意。
  
  張賀有些氣惱,對著弟弟嚷嚷:「張氏既然已經決定效忠皇上,你和霍光之間再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麼做起事情來還這麼一副怕前怕後的樣子?」張安世對著這麼個大哥,只有歎氣,太子和皇后不一樣。
  
  霍光的性格,可以容許平君做皇后,反正他自有辦法將後宮實際控制在霍氏手中,只要將來霍婕妤得子,這些面子上的事情,他犯不著和皇上撕破臉的爭,可太子……」他搖頭表示霍光絕對不會放棄。
  
  張賀冷笑連連,「太子肯定是要立的,現在只有許皇后有子,不立大殿下,還能立誰?霍光他再巧,也難為無米的炊。你上不上書?你不上,我自己去上。」張安世想拉沒有拉住,張賀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張賀的一道請立太子的奏章,如一塊驚天巨石,激得整個朝堂水花四濺。立太子的事情不到準備妥當,劉詢和霍光都不會輕提。

  可是,張賀的一道奏折將兩方都想暫時迴避的問題硬給擺到檯面上。不要說霍光震驚憤怒,就是劉詢都心中暗惱張賀的自作主張,可礙於張賀於他有恩,一直忠心耿耿,他又剛登基,真正能倚靠的臣子只有這些人,所以也只能暗惱。事情至此,覆水不能收,只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決辦法。散朝後,劉詢命七喜將張安世悄悄傳來見他。

  劉詢望著下方跪著的張安世,誠懇地說:「張將軍,當日朕和梓童的婚事多虧令兄一手主持,如今他又上書請求立朕和梓童的兒子為太子。朝堂上的情形不必朕多說,將軍心中應該都清楚,朕如今只向你拿個主意,朕究竟能不能現在就立奭兒為太子。」張安世心內苦歎,大哥呀大哥,你真是要害死兄弟!朝堂鬥爭中,一直置身事外,不與任何黨派結交,如今卻被逼得非要明確的選擇一方。

  張安世不說話,劉詢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著。
  
  張安世三朝元老,手握兵權,官居右將軍,心思精明通透,處事沉穩小心,奭兒能不能做太子,張安世是個關鍵。
  
  皇上問的是「能不能現在就立劉奭為太子」,而不是「劉奭適合不適合做太子」,看樣子,皇上的心思已定,只是早晚而已。
  
  當太子很容易,不過一道詔書,只要詔書迅速昭告天下,霍光再強橫,也不能把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逼皇上收回詔書,可是在霍光的手段下,劉奭這個太子究竟能不能做到登基?

  張安世躊躇猶豫了半晌,仍不能決斷,正無可奈何時,心頭忽有了主意,緩緩說道:「皇上,事情到現在,立當然有危機,可不立也不見得就能化解危機,不如索性破釜沉舟,立!一切名正言順後,反倒會讓人有了忌憚,有些舉動也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了。」

  劉詢一拍龍案,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是喜悅和滿意,「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他快步走下金殿,親手扶起了張安世。
  
  張安世誠惶誠恐地又趕緊跪下,頻頻磕頭,「陛下厚愛,臣不敢!不過……」

  劉詢本來龍心大悅,聽到張安世的「不過」,臉色突地一沉,可立即想著自己看重的不就是張安世小心謹慎的性格嗎?遂不悅散去,問道:「不過什麼?」

  張安世小心地稟奏道:「大殿下在朝中沒有可以倚靠的臣子,所以太傅就重要無比,皇上若想立大殿下為太子,應該先選好太傅。」

  張安世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嫌棄奭兒勢單力薄,沒有外戚可倚靠,俗語說「師如父」,通過選太傅可以說是替奭兒尋找了一個能倚靠的外戚。

  張安世則要等看到這個人選,衡量了勝敗後,才會真正決定是否將張氏的生死與太子綁在一起。劉詢在大殿內踱了一會步後,坐回了龍榻上,說道:「將軍先回去吧!這事朕會仔細考慮。」張安世磕了個頭後,低著頭退出了大殿。

  天色已黑,七喜和幾個宦官進來想掌燈,劉詢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

  面對著逐漸變黑的殿堂,他忽然生了幾分無力感,明日上朝就駁回張賀的奏折嗎?那今日晚上應該去昭陽殿歇息,可是每歇一次,他就是在給自己多製造一分危險!霍成君如果有了身孕……這個問題,他連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靜靜坐了很久,他猛地站了起來,出了宣室殿,向椒房殿行去。

  七喜想要喚人,被劉詢阻止了,「你陪朕過去就可以了。」

  許平君正在教劉奭寫字,一個簡單的「貳」教了一百遍,劉奭卻依舊沒有學會,許平君的急脾氣發作起來,拽過他的小手想打。劉奭本來只是噘著嘴不樂意,反正娘打得一點兒也不疼,可一見父親進來,立即從噘嘴變成了眼淚汪汪,跌跌撞撞地衝到劉詢面前,一把抱住劉詢的一條腿,無限委屈地說:「娘要打我!」

  劉詢心頭的悒鬱散了幾分,大笑著把膩在他腿上的劉奭抱起來,「我看我也要打你的手板,竟然敢子告母狀!」病已竟然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椒房殿,許平君有意外的驚喜,笑著整理好坐榻,讓他坐,「你用過飯了嗎?」

  劉詢抱著劉奭坐到許平君身旁,「沒有。命人隨便弄幾個家常菜,我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吧!」

  許平君聽到他的話,再看到他低著頭親虎兒,心裡又是酸澀又是溫暖,忙走到簾子外面命富裕去吩咐御廚做菜。一家三口團坐在榻上用飯。沒有了一直環繞在四周的宦官宮女,許平君分外放鬆,笑聲不斷。

  用完飯後,劉奭嚷嚷著要玩騎馬,劉詢把他放到背上,馱著他在地毯上爬來爬去,父子兩人鬧成了一團。直到劉奭困了,劉詢才讓人抱了他下去睡覺。

  「你太順著虎兒了,現在畢竟是一國之君了,怎麼能還陪著他玩『騎馬』?」許平君一面笑著,一面替劉詢整理衣袍。

  劉詢笑摟住了許平君,「一會兒就全在地上了,你整理什麼?」說著,手已經探進了許平君的衣裙內。

  許平君「嚶嚀」一聲,軟倒在了他懷裡。

  冊封皇后前,劉詢雖然偶爾會來,可許平君心裡一直有彆扭,所以兩人一直是勉勉強強的。冊封皇后之後,劉詢總是來去匆匆,從未留宿過。

  許平君雖然心裡難受,可也明白,身為皇上的女人,將來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今日晚上,她卻忘記了他是皇帝,只覺得他仍是她的病已,滿心歡愉下,又是「小別」,許平君竟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

  完事後,劉詢仍摟著她不肯放,許平君只覺柔情滿胸,看著他的側臉,手指肚子無意地摩挲著他的鬢角。劉詢笑起來,在她額頭重親了下,「你什麼時候再給我生個孩子?」

  許平君低笑著說:「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還要看老天爺給不給。」

  劉詢把她又往懷裡摟了摟,極溫柔地說:「平君,虎兒對我而言,十分特殊,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最愛的孩子,為人父母的,總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能給孩子。」

  許平君笑著說:「你在考慮給虎兒請先生的事情吧?是該給請個先生了,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這事。」

  劉詢道:「我想把江山給他。」

  許平君猛地一下,就想坐起來,卻被劉詢摟得緊緊,根本動彈不得。她說不清楚心中什麼感覺,是該高興病已竟如此愛虎兒,還是該害怕一種突變的命運?劉詢輕撫著她的背問:「平君,你在想什麼?」

  許平君強笑了笑,「你突然告訴我這事,我現在腦子裡面亂糟糟的,根本什麼都想不了。」

  劉詢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心意已定,不管誰反對都不會阻止我立虎兒為太子。太子定了,朝臣們才會有主心骨,只有看清楚了將來,他們才會對霍氏的畏懼少幾分。否則,這幫大臣,算盤一個比一個打得精明,一日不立太子,他們就不會真正幫我。」

  說著話,劉詢困意上頭,漸漸閉上了眼睛。

  許平君卻是左思右想,一夜未睡。

  第二日,劉詢離去後,許平君依舊神識昏昏。富裕抱著劉奭進來給許平君問早安,她才突然記起,竟然忘記去給上官太皇太后請安了,立即匆匆趕去長樂宮問安。上官小妹見到她,仍是那副不冷也不熱的樣子,與她說了幾句話後,就捧起了書卷,暗示送客。

  許平君起身告退,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去,跪在上官小妹面前,「太皇太后,兒臣有一件事情請教。」

  上官小妹淡淡說:「你問吧!」

  「兒臣看太皇太后最近一直在看史書,兒臣想請太皇太后給兒臣講一下有關太子的故事。」

  「你不是也識字嗎?如果有興趣,可以找來書籍自己看。」

  「兒臣沒有時間了,兒臣只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瞭解一切。」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坐著,許平君以為她不肯開口,磕了個頭,正想告退。卻看上官小妹放下了書卷,說道:「那麼多朝代,我也不全記得,就隨便揀幾個講吧!」

  許平君感激地說:「兒臣叩謝太皇太后。」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立公子扶蘇為太子,扶蘇公子後來自盡身亡。秦二世胡亥登基後,立子嬰為太子,秦滅後,子嬰被項羽殺死。傳聞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時,本想廢了太子惠帝,改立趙王為太子,趙王后來被呂太后折磨而死,惠帝雖然登基,卻鬱鬱而終,死時年僅二十四歲。」上官小妹看許平君臉色發白,問道:「你還要聽嗎?」

  許平君咬著牙,點了點頭。

  上官小妹繼續講道:「近一點還有孝武皇帝,他七歲被立為太子,期間經歷了竇太后執政,幾次都險死還生,不過孝武皇帝雄才偉略,迎逆境而上,不僅收回了皇權,還成了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孝武皇帝能收回皇權,廢後陳阿嬌的外戚勢力起了關鍵作用。再後面……衛太子的故事,你應該很清楚,我就不講了。」

  許平君呆呆地跪在地上,臉色煞白。這就是這些太子們的人生嗎?除了孝武皇帝,竟無一個善終。

  上官小妹看著她,眼中似有同情,卻是一低頭又拿起了書卷,冷淡地說:「可以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回去吧!」

  許平君重重磕了三個頭,退出了長樂宮。孝武皇帝有外戚可倚靠,可虎兒呢?他什麼都沒有!我這個做娘的,什麼都給不了他!當年的衛太子有著權勢滔天的衛氏倚靠,最後都落了個屍首異處。虎兒不但沒有倚靠,反而有一個權勢滔天的敵人--霍氏。

  她只覺得腳步虛浮、天旋地轉。想立即跑去求病已,不要立虎兒為太子,卻知道他的脾氣,如果事情挑明說出來時,就已經再無迴旋餘地。

  椒房殿內,宮女正陪著虎兒唱歌,富裕看到她回來,笑道:「殿下真聰明,歌謠一教就會,娘娘打算什麼時候給殿下請先生,開始正式授課?」一語點醒夢中人!

  許平君精神一振,一邊轉身出門,一邊說:「立即!」

  跑到宣室殿,求見皇上,等了不一會兒,七喜就恭請她進去。

  大殿內無人,只劉詢坐在龍榻上等她。許平君幾步走到劉詢面前,跪下說:「皇上,如果你想立虎兒為太子,就必須請孟玨做太傅,否則,臣妾絕不同意。」

  劉詢笑拉起她,「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下詔書容易,他會不會真心輔佐虎兒,我卻全無把握。」

  許平君趁著起身,迅速將眼角的淚印去,平靜地說:「臣妾有把握,皇上就下旨吧!」

  劉詢擁著她說:「好!朕在下詔立虎兒為太子的當天,就會命虎兒拜孟玨為師,太子的加封禮和拜師禮同一天舉行,冊封孟玨為太子太傅,官居三公之首。」又向七喜吩咐,「立即傳張安世覲見。」許平君向劉詢告退,「皇上還有政事處理,臣妾告退。」

  劉詢溫柔、卻漫不經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就放開了她,看神情已經在全神貫注地思索著如何接見張安世了。許平君心頭一陣茫然,安靜地退出了大殿。

  劉詢和張安世究竟談了些什麼,許平君永不可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張氏家族中的一個女子隨後被選進了宮,得封良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26 AM

Chapter 8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

  劉詢不顧朝堂上的激烈反對,毅然下旨,宣佈冊封劉奭為太子,同時宣旨加封孟玨為太子太傅。

  孟玨從一個百官之外、連品級都沒有的官員一躍而成為和大司馬、大將軍同品級的太子太傅,令不少官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暗中嘲笑,本朝專出「鯉魚躍龍門」的事情。

  一個皇上、一個皇后,如今又出來一個太子太傅。

  許平君在孟玨被冊封為太子太傅的第二日,詔雲歌覲見,富裕一見到雲歌,兩個眼圈立即紅了,忙低下頭將她領進了大殿。

  雲歌剛想下跪,許平君就跑了過來,將她一把挽住,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就已經在眼眶裡面打轉轉。

  富裕見狀,忙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雲歌默默地摟著許平君,好一會後,許平君才慢慢平靜下來,將自己的擔心恐懼一一告訴雲歌,最後問道:「雲歌,你覺得孟大哥會幫我和病已嗎?」

  雲歌想了會兒,反問道:「皇上覺得呢?」

  許平君面色有些難看,「皇上不完全相信孟大哥,他一面盡力想辦法提拔我家的人,希望將來能成為虎兒的助力;一面正在我的堂姐妹們中挑人,想給孟大哥賜婚。」說到後來,臉漲得通紅,極為不好意思。

  雲歌卻是沒什麼反應,淡淡地說:「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姻親歷來是最好的結盟方式。」

  「許氏家族中的男兒是什麼樣子,我心裡比誰都清楚,皇上若指望著能出半個衛青、霍去病的,純粹是做夢!我的指望全在孟大哥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他。有他在,虎兒的命肯定能保住,能不能坐江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雲歌聽到許平君前面的話,皺著眉頭思索,似乎剛意識到一些東西,一瞬後,恢復了正常,靜靜聽著許平君的下文。

  「我這次請你來,一是告訴你,皇上想賜婚給孟大哥,你若反對,我就絕不答應皇上如此做。二是想和你拿個主意,霍成君那邊我該怎麼辦?立太子這麼大的事情,她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害怕得要死。」

  雲歌道:「大哥的性子不是你反對他就會不做的,何況他現在當了皇上,漸漸開始習慣高高在上,恐怕更不喜別人干涉他的決定,所以姐姐不必為了我惹得他不高興。霍成君的事情交給我,我會幫你處理好她的。」

  許平君愕然。因為心中太過擔憂恐懼,她只是想找個人毫無顧忌地說說話,並沒指望真的能有什麼解決方法。未料到,雲歌竟然一口應諾,似乎早就想過如何對付霍成君。

  雲歌看著許平君呆滯的表情,抿唇笑道:「皇上下詔明天晚上普天同賀太子殿下,那些個禮儀繁複著呢!姐姐趕緊去準備吧!我回去了。」許平君歎了口氣,送雲歌出門。

  劉奭正在殿門口探頭探腦地看,見到娘親忙撲了上去,「娘,富裕不讓我進來。」

  許平君指著雲歌對劉奭說:「這就是娘常給你說的姑姑,快去給姑姑行禮。」

  劉奭拽著娘親的手,不肯上前,只盯著雲歌瞧。

  許平君很難為情,忙對雲歌說:「他有點怕生。」

  話出口,卻覺得這句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尷尬地推劉奭,「快叫姑姑呀!你不是老問姑姑長什麼樣子嗎?」

  不想,劉奭索性縮到了許平君身後,只露出半個腦袋,打量著雲歌。許平君正想把他硬拖出來,卻看見雲歌對她眨了下眼睛,笑瞇瞇地蹲下,右手拿著一枚錢幣給劉奭看,然後將手掌合攏,再迅速打開,手掌中已無錢幣。

  劉奭瞪大眼睛,「咦」的一聲,湊到了雲歌身前。雲歌將左掌攤開,錢幣躺在左手掌心。劉奭用手指頭碰了下,確認的確是一枚錢幣,雲歌又將手掌合攏、張開,錢幣又沒了。

  劉奭「咯咯」笑起來,指著她的右手說:「我知道,在這裡!」雲歌笑著打開右手,空無一物。

  劉奭呆呆地看著她,再仔細瞧著雲歌的兩隻手,都沒有錢幣。雲歌笑著,右手在他的耳畔打了個響指,錢幣出現在她的指間。劉奭看直了眼睛,對雲歌一臉敬慕,拍著手直嚷:「再變一次,再變一次!」

  雲歌笑問:「我是你的什麼人?你該怎麼說話?」

  劉奭拉住了雲歌的手,一面搖,一面叫:「姑姑,姑姑!再給虎兒變一次!」

  小手溫暖柔軟,雲歌卻心中陡地一顫,呆呆地看著又笑又叫的劉奭。

  許平君見狀,立即明白過來,忙命富裕帶劉奭下去。劉奭不依,兩隻手緊拽著雲歌不肯放,眼見著就要哭起來。雲歌強忍著心內的傷痛,給劉奭再變了次戲法,又把錢幣給了他,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跟富裕離開。

  許平君想勸慰,卻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語可以化解雲歌的傷痛,只能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叮囑道:「照顧好自己。」雲歌強笑了笑,「我回去了,姐姐保重。」

  許平君點了點頭,雲歌轉身而去。

  雲歌坐在馬車上,只一遍遍想著,他要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就這麼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了嗎?

  回到霍府時,恰和打算出府回宮的霍成君迎面相遇。

  雲歌是姐姐,成君是妹妹,以前是成君要給雲歌行禮問安。

  可如今霍成君是君,雲歌是臣,雲歌該給成君行禮。雲歌卻連身子彎都沒彎地直直走到了霍成君面前,「我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冷哼一聲,腳步未停地從雲歌身側走過。

  雲歌道:「娘娘應該是為了孟玨的婚事回府的吧!」

  霍成君停住了腳步,看了眼小青,小青立即命所有人都退下。霍成君笑對雲歌說:「的確是!皇上想讓孟玨和許家聯姻,父親卻想讓他和霍家聯姻,剛才正和我們商量族中哪個年齡適當的女子可靠。」

  雲歌笑笑地問:「娘娘看我如何?」

  霍成君愣住,一瞬後,盯著雲歌咬牙切齒地說:「你休想!」

  雲歌說道:「娘娘甘心讓孟玨就這麼娶妻生子、前程錦繡、子孫滿堂嗎?他是什麼樣的人,娘娘心裡很清楚,一般的女子到了他身邊,只怕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姓誰,到時候不要跟他一起倒打娘娘一耙就是好的,娘娘還指望她能幫娘娘?」

  霍成君鐵青著臉說:「那也輪不到你。」

  雲歌笑著搖頭,似乎感歎霍成君怎地這麼愚蠢,「你若真恨他,又真恨我,就該讓我嫁給他。不費你吹灰之力,就能看著兩個你恨的人互相折磨,有什麼比這更快樂呢?」霍成君怒氣全去,愣愣地看著雲歌。

  雲歌淡淡地看著她說:「他真以為他做了那些事情後,還可以一個轉身,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繼續他的錦繡前程?我絕不會讓他娶妻生子、子孫滿堂的。」還是盛夏,霍成君卻覺得全身寒意嗖嗖。

  一會後,才冷笑道:「好!本宮如你所願!」

  小青看霍成君在走回頭路,匆匆趕上來問:「娘娘,不是回宮嗎?」

  霍成君寒著臉說:「本宮還有事情和父親說,你在府門口等著。」

  小青打了個寒戰,忙退了下去。

  霍成君再次出府時,看雲歌倚在她的馬車上,笑賞著街上景致,很是愜意的樣子,小青垂手站在一邊,一臉憤怒,卻不敢發作。她走到馬車旁,喝斥:「下來!」

  雲歌未動,只問道:「如何了?」

  霍成君上車坐到她身邊,壓著聲音說:「父親倒是挺疼你,我剛提議時,他堅決不同意,後來我說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才不反對了。霍雲歌,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血管裡面流的是霍氏的血!你和我的怨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你若做了對不起整個家族的事情,霍氏的列祖列宗不會原諒你!」雲歌笑看了她一眼,跳下了馬車。

  霍成君寒著臉吩咐:「回宮!」

  馬蹄的「得得」聲漸去漸遠,雲歌的笑意盡數消失,眺望著遠方,神情迷茫。夕陽餘輝將整條長街暈染成緋紅色。溫暖的光暈中,她的身影顯得十分輕薄。一輛馬車踩著青石路而來,她聞聲回頭,看到馬車上的於安,迷茫的眼中綻放出喜悅,卻在看清楚馬車的剎那,喜悅的光芒熄滅,一種透骨的哀傷漫上了眉頭。

  一瞬間,於安竟不忍睹,低著頭說:「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您想去哪裡?」

  雲歌呆了一下,才似完全清醒,微微笑著,跳上了馬車,「去給太子太傅大人道喜!」

  ~~~~~~~

  這兩日,來給孟玨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孟府門前的整條街上停的都是馬車,道路十分難行,常會有馬車擠在路中央動彈不得。幸虧於安馭馬技術高超,馬車上又印著「霍」字,所有的馬車看到他們,都會主動讓道,所以一路暢通地到了孟府。

  幾個家丁正守在門前迎客、擋客,其中一個看到雲歌,忙轉頭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兩句,又趕著跑上來,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說:「雲姑娘……」

  雲歌笑著糾正道:「我姓霍,雲只是名。」

  家丁立即改口,「霍姑娘,奴才已經命人去通知弄影姐姐了。」

  正說著,三月已經跑了過來,笑道:「他們和我說,我還不信,竟真是姑娘!」

  雲歌笑道了聲好,問:「孟大人方便見客嗎?」

  三月一疊聲地說:「方便!方便!」她領著雲歌向花圃行去,「這會子,堂屋、書房都是人,鬧得不得了。我看花圃倒是還清靜,好多花也開得正好,姑娘就在那裡等等吧!我已經讓師弟去稟告公子了,他肯定很快就到。」

  雲歌笑點點頭,「多謝你。」

  三月問雲歌想坐在哪裡,雲歌說「隨便」。

  三月就在紫籐花架下鋪了湘妃竹蓆、設了楠木几案,烹了雲霧山茶,確定雲歌一切都方便舒適後,才退了下去。雲歌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不遠處,幾叢芍葯花開得正好。

  望著花,雲歌腦海中忽地滑過一個人「懶臥芍葯」的不羈樣子。於安見孟玨到了,向他行了個禮後,悄悄地離去。

  孟玨立在花影中,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紫籐花架下的人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一時唇畔含笑,一時又在無聲歎氣,可不管笑還是歎氣,眉梢眼角卻總是挽著無數哀愁。好半晌後,他才提步向她走去,一邊走著,一邊臉上帶起了慣常的微笑。

  雲歌正望著芍葯花出神,孟玨一直走到她身旁,她都沒有發覺。

  視線內紅紅白白的芍葯花,忽地被一截藍袍擋住,雲歌呆了一呆,才回過神來。

  無限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雲歌心中一聲長歎,緩緩抬頭,和孟玨視線相觸時,也已是笑若春風,「恭喜孟大人。」

  孟玨坐到她面前,微笑著將手中的一個小木盒遞給她,「你應該是專程為此物而來。」

  盒子內放著一塊錦帕,帕上壓著一個小陶瓶。雲歌將瓶子打開,倒了一粒藥丸到手中,一邊看,一邊問:「如何使用?」

  「錦帕上有具體用法。此物遇水就化,小心收存。」

  雲歌立即將一粒藥丸丟進茶杯中,端起輕抿了口,「有異味!我要的是無味無色,人不知鬼不覺的藥。」

  「時間有限,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你若不滿意,就還給我。」

  雲歌把陶瓶收到了荷包裡,「我要。」

  孟玨說:「你要我做的東西,我已經給你,現在該你告訴我,你和霍光究竟是什麼關係了。」

  雲歌湊到他眼前,下巴微揚,笑睨著他說:「我告訴你了,你肯定要後悔得晚上睡不著覺。」

  孟玨往後退了一退,拉遠了與雲歌的距離,淡淡說:「洗耳恭聽。」

  雲歌坐回了原位,「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我和霍光的關係,我爹爹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叫『霍去病』。」孟玨的笑在臉上僵了好一會兒後,才又恢復正常。

  雲歌慢悠悠地說:「你別想著用這個對付霍光。一則,年代久遠,既無人證,也沒物證,你的話不會有人相信;二則,霍光和病已大哥沒什麼關係,我爹和病已大哥卻都是衛家的血脈,大哥心裡究竟會怎麼想,你可猜不准。」她拍了拍裙上的落花,站了起來,「這次合作十分愉快,謝謝你了。」

  說完,轉身欲走,卻又突地回了頭,側眸笑道:「幾日內,你會收到我的一份大禮,不要表現得不開心哦!」一陣輕笑,步履輕快地走出了花圃。

  ~~~~~~

  為了慶賀太子冊立,未央宮的前殿裝飾一新,比起劉詢登基的時候都絲毫不差。

  劉詢、許平君並肩坐於金鑾殿上,霍婕妤、公孫長使、還有新近入宮的張良人也依各人身份列席。
  
  百官、命婦依照品級而坐。
  
  孟玨是將來的天子師,座位自然在最前面,和霍光同席。
  
  劉詢今天晚上是真的開心,笑聲不斷。
  
  底下的官員們有真開心的,也有假開心的,可不管真假,笑聲卻是一點不能吝嗇,不停地陪著劉詢笑了又笑。
  
  孟玨總覺得心裡有絲不安,劉詢和霍光的笑都別有意蘊。
  
  仔細想想,卻又實在想不出來,今天晚上這樣的日子他們能做什麼。
  
  歌舞聲中,眾人紛紛恭賀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道完了喜,又向孟玨道喜。
  
  恭賀太子殿下是假,給孟玨道喜才是真。
  
  太子殿下還是個小不點,什麼都不懂,要巴結奉承也是日後的事情,和孟玨搞好關係才是現在的關鍵。
  
  席間張安世一句笑問「孟太傅可定了親事」讓幾個正在敬酒的人一下豎起了耳朵,心中唉歎「完了!晚了!要被張家搶先了!」,直恨不得當場打自己一耳光。
  
  難怪人家是正一品,自己只能是個副二品,這就是差距!孟玨心中明白過來,拱了拱手,正想用話語避開這個問題,劉詢已經笑道:「朕與孟愛卿是微時故交,這事朕倒是很清楚,他的終身大事還沒著落,張愛卿若有好人選,趕緊告訴朕。」
  
  張賀站了起來,朗笑道:「臣最愛做媒,皇上和皇后娘娘就是臣給說到一起的,想當初許家婆子還不樂意,看如今這和和美美的!許夫人,你不再埋怨我了吧?」

  許母臊得直想找個地洞去鑽,許父唯唯諾諾地賠著笑說:「不敢,不敢!」大殿上一片笑聲,張賀笑說:「今日,臣給孟大人也說個媒,仍是許家的姑娘,皇后娘娘的堂妹,論模樣、論相貌都是出挑的,性子也好,絕不會委屈孟大人。」

  劉詢趕在孟玨開口前,笑著說:「朕見過她,確是一門好親事。」

  劉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眾人也都明白了這門親事是要把孟氏和許氏的利益連在一起。

  金口玉言,眼見著一切就成定局,霍光忽地笑道:「老臣也湊個樂子,老臣也知道一位不錯的姑娘,和孟太傅十分般配,雖不敢說千里挑一,但這長安城裡若想再找一個更好的出來,卻有些難!」

  言語間雖然只誇著自己的人,卻句句在損許家的姑娘。

  霍光一向謹慎恭敬,就是對一般人都很客氣有禮,今日竟然當眾擠損許家。大殿裡靜了一靜,才又笑起來,但是笑聲已經明顯透著勉強。

  張賀正想當場發作,張安世在案下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才閉了嘴,仍不滿地瞪著霍光。

  劉詢笑道:「不知霍大人所說是誰?若真有這般好的人,朕和梓童也想見見。」

  張賀小聲嘀咕:「就是!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別光是嘴裡吹!」

  霍光笑道:「臣想說給孟太傅的姑娘,皇上和皇后都認識的,就是臣的義女霍雲歌。」

  劉詢和許平君都愣在了金鑾座上,神色怪異。孟玨猛然側頭,盯向雲歌,卻見她深低著頭,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張賀看著雲歌,咂巴了下嘴,再沒吭聲,張安世看了眼兄長,奇怪起來,這人怎麼突地就心平氣和起來了?

  從宴席開始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的許平君突然問道:「霍大人可徵詢過雲歌的意思?她自己可願意?」

  霍光還沒開口,霍成君就笑道:「孟太傅人材出眾、臣妾的姐姐當然樂意的,臣妾求皇上允了這門婚事吧!」雲歌抬頭,對著許平君疑問的視線點了點頭。

  劉詢遲遲不肯說話,只是盯著雲歌。

  許平君不解地望了會兒雲歌,毅然起身,面向劉詢跪了下來,求道:「皇上,臣妾覺得不論性情、還是容貌,雲歌都與孟太傅更般配,求皇上准了霍大人的媒!」霍成君也跪了下來,滿臉誠懇地同求。

  這是許平君和霍成君第一次意見一致,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殿下的百官徹底看傻了,不明白今天晚上唱的是哪出戲,只能靜悄悄地看著殿上的兩位娘娘同為霍家求婚。

  劉詢強笑著說:「這事容後……」

  孟玨突地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說:「臣煢然一人,霍小姐正是良配,求皇上准婚!」

  霍光笑瞇瞇地說:「臣代小女求皇上准婚!」

  現在的場面已成了射出去的箭。劉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許平君和霍成君,只得一手扶著一個,挽起了她們,朗笑道:「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霍雲歌山水清韻、花木風致,許香蘭性生婉順,質賦柔嘉,特賜婚於太子太傅孟玨,誥封霍氏正一品夫人,許氏從一品夫人。」

  一旁早有官員執筆將劉詢的話一一記錄,潤色整理成聖旨。霍光笑著向劉詢謝恩,將不悅全放在了心底。孟玨卻僵跪在地上,沒有立即反應。

  霍成君一泓秋波,從雲歌臉上掃過,落在了孟玨身上,笑著說:「皇上真是厚愛孟太傅!一門竟有兩位一品夫人。恭喜孟太傅!」

  孟玨警醒,忙磕頭:「臣謝皇上隆恩。」殿上立即響起眾人七嘴八舌的道喜聲。

  劉詢只抬了抬手,讓他起來,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卻早已是空的,七喜忙端了酒壺過來斟酒,劉詢未等酒斟滿,就不耐煩地問:「歌舞呢?」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樂。因是賀太子冊立,歌舞喜慶歡快,滿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氣洋洋,劉詢笑賞著歌舞,緩緩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雲歌等著兩曲歌舞完了,眾人對她的注意都散了時,藉著更衣,悄悄退避出了筵席。都是熟悉的路徑,不大會兒工夫已經行到宣室殿外。有宦官過來查問,見是她,倒是愣了,「姑娘怎麼在這裡?」

  可他的面孔對雲歌而言,卻是陌生,「你在宣室殿當值?」

  「是!皇上登基後,將奴才從驪山調到這裡。」

  那病已大哥應是相信他的了,「麻煩你幫我帶個話給皇上,說我想私下見他一面。」

  「姑娘客氣,奴才立即找人去給七喜總管傳話。」

  雲歌點了點頭,眼睛一直望著殿內。

  宦官請她進殿等候,她沉默地搖搖頭,可一會兒後,又向前行去,未走幾步,卻又猛地停住。她似想後退,又似想前進,幾番猶豫後,遲遲疑疑地走進了殿門。宦官在前面帶路,想領著她去正殿,笑問:「姑娘想喝什麼茶?」身後沒有回應,一轉身,看見雲歌不知何時早停了腳步,呆呆立在院內。宦官小步跑著回去。

  雲歌似乎盯著院內的一草一木,眼中卻空無一物。他隱隱明白了緣由,輕輕說:「姑娘要用人,喚奴才就可以了。」說完,也不管雲歌有沒有聽到,悄悄退了下去。

  劉詢進來時,雲歌正低頭立在蔦蘿架下,一手扶著竹架,一手輕撫著葉蔓。隔著疏落間離的綠葉看去,她的人如籠在氤氳流轉的青紗中。

  他身後的宦官想出聲命雲歌跪迎,劉詢擺了下手,令他下去。他輕步走到籐架前,低聲說道:「你來晚了,花期剛過。」

  雲歌抬頭,看見綠葉中,一雙黑漆的眼睛,若星辰一般,將她陰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她笑了起來,「你說『蔦與女蘿,施於松柏』,很難種在庭院,可我種活了。」語聲輕得似怕打碎夢境,快樂卻盈滿了整個天地和她的眉眼。

  雲歌走近,伸手想觸碰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即縮回了手,「我知道我一碰,你就會像以前一樣又走了。這次我不動,也不說話,你多陪我一會,就一會。」她的目光沉靜纏綿,不管紅塵繁華、時光荏苒,天地在她的眼中,唯有他!

  劉詢只覺得熏然欲醉,醉夢中,時光似將過去與現在最完美結合。他溫柔地凝視著她,分開了擋在臉前的籐葉,輕聲說:「雲歌,我不會消失。」雲歌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有了一層霧氣,遮得她的人在迅速遠離,劉詢伸手欲握,雲歌恰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皇上,臣女失禮了。」

  劉詢遞到半空的手,突然改向,落在了一片籐葉上,好似本來就想去撫那片葉子,「雲歌,你還要和我玩君和臣的遊戲嗎?」

  雲歌笑直起了身,「那你要我叫你什麼?還是『大哥』嗎?」

  劉詢繞過籐架,站在了雲歌面前,「嗯。」

  一個宦官抱著一卷湘妃竹蓆,鋪放在花架下。七喜端著一方小几過來,上面放著兩杯剛烹好的茶,劉詢淡笑著說:「給朕拿壺酒來。」七喜忙去拿了壺酒,劉詢連酒杯都未用,拎著壺直接倒進了嘴裡。

  雲歌本想等著他問「尋我何事」,可劉詢根本不開口,只倚坐在籐架下,笑喝著酒。

  雲歌低著頭,將手中的茶杯轉了一圈又一圈,幾次想開口,卻都難以成言,心內紛亂忐忑,左思右想著,真的能行嗎?大哥他能答應嗎?「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也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裡。」

  暗沉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響起,雲歌呆了一下,真正地微笑起來,「嗯!那次我們還去見了衛皇后,我當時不知道她是……其實我該給她磕個頭的,我知道大哥正在給衛皇后重新修建陵寢,等遷葬後,我再去給她磕頭。」

  劉詢俯過身子,緊盯著雲歌問:「你真願意嫁給孟玨嗎?你要不樂意……」

  「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我呢?」

  「什麼?」雲歌完全不能明白。

  「我算什麼?」

  「大哥,你喝醉了嗎?」雲歌身子後仰,想要避開劉詢。

  劉詢猛地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我身在監牢時,是誰花費了無數錢財買通獄卒,只為了讓我晚上能有一條毯子,白天能多一碗飯?是誰又是哀求又是重金的將當鋪裡的玉珮贖回?是誰為了向霍光求情,以廚技大鬧長安,還不惜得罪當時正權勢鼎盛的上官家族?」

  雲歌搖頭,著急地說:「大哥,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劉詢笑起來,「雲歌,你看我的眼神,我不會誤會!雖然你總是躲在暗處,每次我一看你,你就閃避開了,可我心裡都明白。

  只是當時……當時我沒有辦法,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我拿什麼去擁有你呢?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雲歌,那些東西呢?那些盛在你眼睛裡面的東西呢?為什麼沒有了?我想你像剛才那樣看我,我現在可以給你……」

  「大哥!別說了!那些事情是我的錯!你已經有一個天下最好的妻子,現在後宮裡面還有張良人、公孫長使,以前的事情,你就別再想了,那些事情真的是誤會。」她竟然將以往的一切一筆勾銷,好似那些東西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劉詢傷怒交加,「誤會?我不相信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是誤會。在你心中,我先孟玨一步,如果不是我無奈退讓,他哪裡會有機會?雲歌,不要嫁給他!我如今哪裡比他弱了?」他想拉她入懷,雲歌扭著身子要閃。

  劉詢武功高強,雖然因醉只剩了六七分,可武功大進的雲歌也只勉強和他打了個平手。
  
  兩人一逼一躲,整個蔦蘿花架都顫起來,酒壺、茶杯全摔在了地上,叮叮噹噹地響,可整個宣室殿似乎只有他們。
  
  纏鬥中,劉詢漸佔上風,雲歌的兩隻手都被他縛住,動彈不得。
  
  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喃喃說著,「雲歌,所有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我都得到了,只剩你了……」手指摸過她的唇時,雲歌猛地張口重重咬在了他的掌上。
  
  猝不及防受到攻擊,巨痛下,他立即收回縛著雲歌雙手的手,本能防護地揮掌。
  
  剎那,掌風已經掃到雲歌太陽穴前,雲歌根本沒有辦法閃避,只抬眸望向了他。
  
  被那雙眸內的清寒波光一映,他突地打了個冷戰,生生地頓住掌勢,酒立即驚醒了一半。
  
  雲歌趁著他愣神,立即退後,緊緊地拉著自己的衣服,遠遠地縮坐到了花架盡頭。

  「我……我……」劉詢看著自己的手掌,不能說話。

  「大哥,以前的事情,你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真的,可那只是因為我誤會了你的身份。我和陵哥哥小時候就有婚誓,我來長安是為了尋他,因為你長得和他有些像,又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珮,所以我將你誤認作了他。你所看到的,聽到的,其實都是我為他而做,不是因為你。」

  雲歌躲在花影中,整理衣裙,不知道是因為語聲模糊不清,還是他根本就不想聽,一切的語句都變得支離破碎,晦澀難解,只是落到心底時,扎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行為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請大哥原諒我。許姐姐對大哥情深意重,大哥也一直對姐姐呵護疼愛,你們一定要幸福。」

  劉詢好似已經完全清醒,理了下長袍,揮揮衣袖站起來,微笑著說:「她是對我『情深意重』!」最後四字有著異樣的重音。雲歌整理好衣裙,走了出來,臉上仍帶著紅暈,神態卻已經坦然大方,「大哥懂得就好,要好好珍惜她。你是皇帝,可以找到無數美麗出眾、溫柔婉約的女子,可世間再不會找到第二個人如此對你。」

  劉詢的微笑下,有著疏離冷漠,「你找我什麼事?」

  雲歌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問:「大哥,你想要霍成君為你生孩子嗎?」

  劉詢盯著雲歌,沉吟著沒有回答。

  「大哥,告訴我真話!也許我可以幫到你。」

  劉詢低垂了眸,「她若有了孩子,虎兒就會很危險。這一生,我也許還會有很多孩子,可他肯定是我最愛的孩子。」他的唇邊有微笑,「我親手給他做搖籃,親手給他做木馬,親手給他洗尿布,就是現在,我仍然願意趴在地上,讓他騎在我的背上,陪著他玩騎馬。虎兒永遠是我的兒子,而別的孩子從一出生,就還有另一個身份,他們還是我的臣子,不管他們再怎麼聰慧可人,這些東西,我給不了了。」

  雲歌彎著腰尋了好一會兒,將先頭滾落在地上的一個小陶瓶撿起,遞給劉詢。

  劉詢接過,打開看了一眼,「這是什麼東西?」

  「每次和霍成君行房事前,給她吃一粒,她就不會有你的孩子。」

  竟然有這樣的藥?劉詢眼中射出狂喜,匆匆將藥丸倒到掌心,放到唇邊嘗了下,「異味太重。霍成君不是一般女子,她自幼出入宮闈,在這些方面一直很小心。」

  「我試過了,這個藥丸遇水立化,放在當歸、鹿茸燉的山雞湯中,就嘗不出來異味。大哥可以想個辦法,常陪著她喝一些。當歸、鹿茸對男子溫補腎陽,對女子調經養血。就算她命太醫去查,只要查不到當時喝的那一碗,就沒事,反而會因為大哥的恩寵而高興。」劉詢看著雲歌的目光透著怪異,遲遲沒有說要還是不要。

  雲歌忐忑不安,細聲說:「大哥是皇帝,她是你的妃子,說話間可以很容易地將藥丸順入湯碗中,再精明的太醫、宮女都看不出異樣的。」

  劉詢淡淡地笑起來,將陶瓶仔細地收入懷中,一邊向外行去,一邊說:「雲歌,你變了。」

  雲歌的緊張消散,隨著他的步履走出大殿,淡笑著說:「大哥不也變了許多?」

  劉詢緊抿著唇角,沒有說話。

  暗夜中,不聞它音,只兩人衣袍的悉悉簌簌聲。

  這般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只瀰漫著沉默;那個荒草沒膝的野墳堆裡卻蕩漾著一串串的笑聲。

  恍恍惚惚間,劉詢覺得耳畔似有笑聲,猛地側頭,卻只看到她清冷的側臉,那些荒墳上的笑聲,越飄越遠,越飄越遠……雲歌看到一個軍官打扮的人影從宮牆間閃過,她突地拔腳就追了過去。那個人影也發現了她,立即加快了步伐。

  劉詢叫道:「雲歌,你做什麼?趕緊回來!」

  雲歌卻好似完全沒有聽到,只像瘋了一樣地追著那個人影,劉詢無奈,也追了過去。

  宮牆間,越走越偏,都是雲歌從沒有到過的地方,有侍衛發現了雲歌的蹤跡,喝斥道:「皇宮禁地,豈能狂奔亂走,來者立即止步!」雲歌眼看著那個身影閃入了宮牆暗影中,急得不顧一切往前衝。

  侍衛拔了刀出來,將她攔住,正要動手,劉詢在後面叫:「都住手!」

  侍衛看清楚來人,忙跪了下來。

  雲歌在各個廊柱殿門間快速遊走,卻根本沒有了那人的身影。

  劉詢問:「你究竟在找什麼?說出來,朕命人幫你一起找。」

  「一個穿著黑色軍官衣服的人,剛剛從屋簷下掠過。」

  跪在地上的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搖頭,「臣等只看見姑娘跑了過來。」

  雲歌不肯罷休,裡裡外外地翻找了一遍,仍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劉詢勸道:「回去吧!這麼長時間不見你人影,你義父肯定已經開始著急了。說不準,是你一時眼花,把野貓當了人影。」

  雲歌尋不到人,也只能先回去,她靜靜走了會兒,說道:「那個人殺了抹茶,我絕對不會看錯!我一定會找了他出來的。」

  劉詢說:「這裡的侍衛全是霍光的人,你找到了又能如何?你既然都已經原諒了霍光,也認了他做義父,有些事情就索性忘記吧!」

  雲歌只固執地說:「我要找到他,這是我欠抹茶的。」

  劉詢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會命人盡力幫你去找。」

  「謝謝大哥。」

  雲歌微弱的笑容中流露出他熟悉和渴望留住的東西,但他竟不敢多看,匆匆撇開了目光。

  接近前殿時,兩人分路而行。雖然已經刻意避嫌,一前一後回到宴席,可他們離席時間這麼長,一直留心著二人的人心中都早有了各種猜測。

  許平君剛看到雲歌時,臉色突變,一瞬後,卻笑著搖了搖頭,神態安然地給虎兒夾菜。

  霍成君卻是一時臉色鐵青地看向劉詢,一時又笑意綿綿地看向孟玨。

  孟玨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會兒雲歌,轉過了頭,背脊孤獨倨傲地挺著,整個人好似已經和黑夜融為一體。

  雲歌根本沒留意到席上的一切,心中仍縈繞著抹茶的身影,端起酒就灌了一大杯。

  旁邊的宮女藉著給雲歌倒酒,小聲說:「小姐,你的頭髮,避席理一下吧!」雲歌臉刷地通紅,忙站了起來,匆匆迴避出席,早有宮女捧了妝盒鏡匣過來,伺候她重新梳妝。

  髮髻有些鬆散,倒還不至於凌亂,只是簪子上勾了一縷蔦蘿翠葉,夾雜在烏髮間,有些扎眼。一對翡翠耳環,只剩了一隻,另一隻耳朵看著空落落的。

  宮女替她梳好頭髮,耳環一時找不到配對的,索性把另一隻摘了下來,看看一切都妥當了,笑稟:「霍小姐,奴婢告退。」

  雲歌臉埋在粉盒前,不想再出去,實在太尷尬了,人家會怎麼想她和皇上?呀!許姐姐!雲歌跳起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許平君似已料到雲歌返來,第一個尋的就是自己,雲歌剛進去,她就迎著雲歌急切的視線,盈盈笑開,雲歌心中驟暖,也盈盈笑起來,目光看向劉詢時,卻不免有些惱。劉詢右手攏在袖中,左手端了酒杯正與孟玨喝酒,小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指環,映著白玉杯十分顯眼,看仔細了,發覺正是自己掉落的那只耳環。似感覺到有人看他,劉詢側眸看向雲歌,未理會她的惱意,反倒唇角似笑非笑,一味地盯著雲歌。

  雲歌眸光流轉間,掃到霍成君和孟玨,忽地唇角微翹,似羞似惱地嗔了劉詢一眼,低下了頭。

  殿堂坐滿了人,又歌舞喧嘩,笑語鼎沸,大部分的臣子都未留意到雲歌的出出進進,皇上指上的一個小指環,就更不會有人注意。但察覺到異樣的人都噤若寒蟬。張賀雖然一直留意著幾人,可仍然似明白、非明白,不能相信地問弟弟,「皇上他……他和雲歌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張安世歎了口氣,低聲說:「這個雲歌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妖女。」

  張賀義憤填膺,氣得臉色鐵青,「皇上怎麼能……怎麼可以這樣?他剛當眾賜婚,就……就把人家未過門的妻子……太羞辱人了……」

  張安世肅容說:「大哥,現在坐在上面的人是君,你只是個臣,你絕對不能說任何不敬的話。否則,即使你以前救過他一千次,我們張家也會被你牽累,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再多管閒事了。」張賀面容隱有悲慼,「我是好管這種閒事的人嗎?孟玨是故人之子,他和皇上應該是同舟共濟的好兄弟,我答應幫許家做媒,只是想著他們兩個通過姻親也就結成親人了。」

  張安世疑惑地問:「他是誰的孩子?」

  張賀黯然:「我覺得是……唉!自從當年在皇上婚宴上見到他,我試探了他好幾次,他都不肯承認,只說自己姓孟。」

  張安世知道哥哥的俠義心腸,可這些東西在朝堂上行不通,所以哥哥做了一輩子鬱鬱不得志的小官。

  「大哥,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即使結成了姻親,也不見得就真親近了。我不反對你替故人盡心,別的事情上,你怎麼幫孟玨都行,但朝堂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咱們張家還有一門老幼,你得為他們多想想。皇上為顯不忘舊恩,以後肯定還要給你加官晉爵,你一定要力拒。」

  張賀本想著劉詢登基後,他要盡心輔助皇上,做個能名留青史的忠臣,可發現這個朝堂仍然是他看不懂的朝堂,而那個坐在上面的人也不是他想像中的劉病已。

  「知道了,我就在未央宮掛個御前的閒職,仍像以前一樣,與我的『狗肉朋友』們推杯換盞,到民間打抱不平去。」

  張安世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下,「多謝大哥!」

  張賀笑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是我這個沒用的兄長該謝你。自打爹死在牢中,若沒有你,張家早垮了!看看你,年紀比我小,白頭髮卻比我多。」張賀說著,聲音有些暗啞,匆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安世拍了拍哥哥的背,微笑著端起酒杯與兄長幹了一下,也一口飲盡。再多的艱難,兄長能懂就足夠了!

  散席後,雲歌上了馬車,沒行多遠,就聽到一把暗沉沉的聲音,「你們都下去。」

  霍府奴僕看是新姑爺,都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小姐,奴才們先告退。」聽雲歌沒有說話,估摸著肯定不反對,遂都笑著避開。孟玨一把抓起簾子,一股酒氣隨風而進,雲歌掩著鼻子往後退了一退。

  孟玨定定地盯著她,「你不用為了刺激我去糟蹋自己,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我!你在我心中還算不得什麼,我也從來不是癡情公子!」

  雲歌冷嘲,「你怎麼知道是『糟蹋』呢?」一會後,又緩緩說:「他的眼睛和陵哥哥一模一樣,尤其是黑暗中兩人貼得近了時,看不見其它地方,只有眼睛。」

  她看向孟玨,微微笑著,「不,不是糟蹋!我很快樂!」

  孟玨臉色煞白。他一直不相信一切會是真的,劉詢也許有意,雲歌卻絕對無情。可現在他相信了,因為雲歌追逐的是劉弗陵,而不是劉詢。「你瘋了嗎?他是你的……」

  「你別拿漢人那一套來說事!在匈奴和西域,子繼父妻、弟繼兄妻都很正常。何況就算是漢人,惠帝不也娶了自己的親外甥女?我和劉詢算得了什麼?」孟玨蒼白著臉,一步步向後退去,不知道是因為醉酒、還是其它原因,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似就要摔倒,「雲歌,你究竟要在這條路上走多遠?」雲歌一句話不說,只盯著他,眼中的冰冷如萬載的玄冰。

  孟玨猛然轉身,一邊笑往嘴裡灌著酒,一邊踉蹌著離去,月夜下,他的身影歪歪斜斜、東偏西倒。

  雲歌不堪重負,身子軟綿綿地靠在了車壁上,原來恨一個人也需要這麼多力量和勇氣!



Chapter 9  人心盡處竟成荒

  三日後,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劉詢的旨意下,霍家女和許家女同時進府。一個是大將軍霍光的女兒,一個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誰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為了一切能周全,費了無數心思,只求能太太平平,兩邊都不得罪。

  孟玨對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請示他任何事情,他要麼一句「你看著辦就行了」,要麼一句「隨便」。

  「是兩位夫人同時拜堂,還是分開行禮?」

  「隨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處安歇?按理應是大夫人,她是皇上封的正一品,不過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圓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著辦就好了。」

  呃!這都能隨他安排,管家徹底明白了孟玨的無所謂。

  「公子想讓兩位夫人住在哪裡?老奴看著竹軒和桂園都不錯,只是一個離公子的居處有些遠了。」

  管家已經做好準備,等著「隨便」後就請示下一個問題了,不料孟玨沉默了一下說:「讓大夫人住遠點,越遠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當日,百官同來恭賀,宦官又來宣旨賞賜了無數金銀玉器,還說皇上有可能親臨賀喜。孟府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

  兩頂花轎,一左一右同時到達孟府;兩段紅綢,一頭在轎中新娘子的手中,一頭握在了孟玨手中;兩個女子,要隨著他的牽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料剛進府,大夫人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將牽引他們姻緣的喜綢掉落。一旁的丫鬟亟亟去扶她,她隔著蓋頭說她頭暈身軟,實難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難受也該忍到拜堂禮結束,若連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門子成婚?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雲歌忍一下,孟玨卻只是唇邊含笑,淡淡地凝視著蓋著紅蓋頭的人。蓋頭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動作,微仰著頭,也在盯著他,目中有嘲笑。

  兩人之間的怪異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怎麼都看不明白。

  孟玨突然轉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養病。」異常淡漠的聲音,似將一切的歡樂幸福都隔絕在外。

  兩段紅綢,只牽引著一個女子進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蕩蕩地拖在地上。

  眾人本在高聲笑鬧,見此,都是突然一靜。霍光愣了一愣,僕人囁嚅著解釋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兒向孟玨道歉,張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眾人也都精乖地隨著喜樂笑鬧起來。

  擾攘聲將不安隱藏,一切都成了歡天喜地的喜慶。

  一路行去,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緞、大紅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紅色。

  雲歌跟在三月身後,沉默地望著好似沒有盡頭的紅色。

  三月行到竹軒前,盡量克制著怒氣說:「大夫人,您以後就住在這裡了。奴婢看夫人的樣子,應該是不用請郎中了。」

  雲歌淡淡一笑,自推門而進,對尾隨在她身後的於安吩咐:「把屋裡的東西都移出去,把我從霍府帶來的東西換上。」

  三月氣得立即走進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鴛鴦枕就向外行去,緊咬著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遜。

  於安默默地帶著兩個霍府的陪嫁丫頭把房子裡面所有的佈置都撤去。一會兒後,整個竹軒已經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氣息。

  雲歌早脫去了大紅的嫁衣,穿著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靜靜望著天空。手裡拿著管玉簫,也不見她吹奏,只手一遍遍無意地輕撫著。

  於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簫,無聲地長歎了口氣,勸道:「小姐,鬧了一天,人也該累了,若沒有事情,不如早點歇息吧!」

  雲歌微笑著說:「你先去睡吧!我一個人再待會兒。」

  因為孟府的人並不知道於安曾是宮內宦官,以為他是個男子,不方便讓他與女眷同住,所以另給他安排了住處。於安默默地退下,走遠了,忍不住地回頭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這樣固執的姿勢,這樣冷清的孤單,他曾在未央宮中看過無數次,看了將近十年,可當年的人至少還有一個期盼。

  竹軒之內,安靜昏暗,顯得一彎月牙清輝晶瑩。

  竹軒之外,燈火輝煌,人影喧鬧。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蠟,看不出任何光華。

  劉詢身著便服,親自來給孟玨道喜,喜宴越發熱鬧。

  眾人都來給他請安,又給他敬酒,他笑著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來湊熱鬧的。」說著倒了酒,敬給孟玨。

  他小指上的那個翡翠耳環,碧綠欲滴地刺入了孟玨眼中。

  孟玨微笑著接過酒,一口飲盡。

  眾人拍掌笑起來,也都來給孟玨敬酒,湊皇上的樂子。劉詢笑陪著臣子們坐了會兒,起身離去,眾人要送,他道:「你們喝你們的酒,孟愛卿送朕就可以了。」

  孟玨陪著劉詢出來,周圍的宦官都知趣地只遠遠跟著。

  劉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細一想,卻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日你送了份重禮,朕不好意思收,雲歌還笑說,等到你成婚時,朕也給你送份重禮就可以了。平君為了這事,擔心了很久,生怕到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孟玨彎著身子行禮:「皇上賞賜的東西早已是臣的千倍萬倍,臣謝皇上隆恩。」

  劉詢握著孟玨的手,將他扶起:「雲歌性子彆扭處,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環冰寒刺骨,涼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玨如被蛇咬,猛地縮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禮掩飾過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會好好照顧她。」

  劉詢笑著,神色似譏嘲似為難。好一會兒後,才說道:「反正看在朕的面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這裡,你回去吧!」

  孟玨微笑著返回宴席。眾人看他與皇上並肩同行、把臂談心,聖眷可謂隆極全朝,都笑著恭喜他。孟玨笑著與所有人飲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實在多,他又來者不拒,逢杯必盡。別人是越醉話越多,他卻是越醉話越少,只一直微笑著。到最後,不管誰上來,還不等人家說話,他就笑著接過酒一飲而盡。其實他早醉得神志不清,可他的樣子,眾人看不出任何醉態,所以仍一個個地來灌他。

  自皇上來,張賀一直留心著孟玨,慢慢察覺出異樣,不覺心酸。這孩子竟然連醉酒都充滿了戒備提防、絲毫不敢放鬆,這十幾年他究竟過的什麼日子?

  又有一個人來敬酒,張賀從孟玨手中拿過酒杯,代他飲盡,笑道:「新娘子該在洞房裡面等生氣了,諸位就放過我們的新郎官,讓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安世一面笑著,一面向孟玨告辭。眾人見狀,也都陸陸續續地來告辭。

  等眾人都散了,張賀拍了拍孟玨的肩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只長歎了口氣,轉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玨身邊多年,卻是第一次見他喝醉,偷偷對八月說:「公子喝醉酒的樣子倒是挺好的,不說話也不鬧,就是微笑,只是看久了,覺得怪寒人的。」

  八月對這個師姐只有無奈,說道:「趕緊扶公子回去歇息吧!」

  管家在一邊小聲說:「夫人們的蓋頭還沒挑呢!蓋頭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總不能讓兩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話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會等公子挑了蓋頭才去休息,可許家的小姐卻會一直等著的。只得吩咐廚房先做碗醒酒湯來,服侍孟玨喝完湯,攙扶著他向桂園行去。

  守在屋子裡的婆婦、丫頭看見孟玨都喜笑顏開,行了禮後,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玨手中:「公子,你要用這個把蓋頭挑掉。」

  模模糊糊的紅燭影,一個身著嫁衣的人兒,綽約不清。

  暈暈乎乎中,孟玨忽然覺得心怦怦直跳,似乎這一刻他已經等了許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為永不可能再等到。

  他用力握住喜秤,顫巍巍地伸過去,在即將挑開蓋頭的一剎那,卻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懼,想要縮回去。

  三月見狀,忙握著孟玨的胳膊,幫他挑開了蓋頭。

  一張含羞帶怯的嬌顏,露在了燭光下。

  不是她!不是她!

  孟玨猛地後退了幾步,她……她在哪裡?錯了!都錯了!不該是這樣的!

  三月要拽沒拽住,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後面叫,可孟玨只是猛跑。三月惱得對八月說:「早知道就不該做醒酒湯!現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記起什麼來了。」

  竹軒的丫頭打聽到孟玨已醉糊塗,想著不可能再過來,此時正要關院門、落鎖,卻看姑爺行來,忙笑著迎上前向他請安。孟玨一把推開了她們,又叫又嚷:「雲歌,雲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話和你說。」

  孟玨神情迷亂急躁,好似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固執地要找回來。

  丫頭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三月假笑著說:「兩位妹妹迴避一下了,公子有話想和雲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說。」

  雲歌已經躺下,聽到響動,揚聲說:「你們隨弄影去吃點夜宵。」一邊說著一邊披了衣服起來,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孟玨已經推門而進。

  綠色的流雲羅帳內,那人正半挑了羅帳,冷聲問:「你要說什麼?」挽著羅帳的皓腕上,一個翡翠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簌簌顫動。

  燭光映照下,碧綠欲滴,孟玨只覺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話被疼痛與憤怒扯得一剎那間全碎了。

  他笑起來,一面向她走去,一面說:「洞房花燭夜,你說……你說我要說什麼?」

  雲歌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頭躲了躲:「你哪裡來的這麼大怒氣?又不是我等著你娶我的。」

  孟玨笑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也沒有等著你嫁我!不過你既然嫁了,妻子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難忍,又看他神情與往日不同,雲歌緊張起來:「孟玨!你不要耍酒瘋!」

  他笑著把雲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丟到了地上:「你瘋了,我也瘋了,這才正好。」說著話,就想把雲歌拉進懷裡。

  雲歌連踢帶打地推孟玨,孟玨卻一定要抱她。兩個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樣,開始用蠻力,在榻上廝打成一團。

  雲歌只穿著單衣,糾纏扯打中,漸漸鬆散。

  鼻端縈繞著她的體香,肌膚相觸的是她的溫暖,孟玨的呼吸漸漸沉重,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憤怒還是渴望。

  雲歌很快就感覺到了他的身體變化,斥道:「你無恥!」

  話語入耳,孟玨眼前的綠色忽然炸開,讓他什麼都聽不到。「我無恥?你呢?」一把扯住雲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將半截衣服撕了下來。

  近乎半生的守候,結果只是讓她越走越遠。

  明知道她是因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嫁,他就會用最誠摯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寧願對劉詢投懷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聲響,雲歌身上的小褻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讓已經瘋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滿胸的怒火立即煙消雲散。

  原本該如白玉一般無瑕的背,卻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雲歌一面哭著,一面掙扎著想爬開,那些鞭痕如一條條醜陋的蟲子在她背上扭動。

  孟玨伸手去摸。鞭痕已經有些日子,如果剛受傷時能好好護理,也許不會留下疤痕。可現在,再好的藥都不可能消除這些醜陋的鞭痕,她將終身背負著它們。

  「誰做的?」

  雲歌只是哭著往榻裡縮,手胡亂地抓著東西,似乎在尋求著保護,無意間碰到被子,她立即將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壘一般擋在了她和孟玨之間。

  「誰做的?」

  雲歌一口氣未喘過來,舊疾被引發,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通紅,緊拽著被子的指頭卻漸漸發白。

  孟玨伸手想幫她順氣,她駭得拚命往牆角縮,咳得越發厲害。他立即縮回了手。

  他果呆地看著她。

  隨著咳嗽,她的身子簌簌直顫。背上醜陋的鞭痕似在猙獰地嘲笑著他,究竟是誰讓那個不染纖塵的精靈變成了今日的傷痕纍纍?

  「雲歌!」孟玨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種近乎跪的姿態,「原諒我!」他的聲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一切換取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滾……滾出去!」

  她臉上的痛恨厭惡如利劍,刺碎了他僅剩的祈求。

  他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往後退,忽然大笑起來。一邊高聲笑著,一邊轉過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第九章2

  劉詢從太傅府出來後,唇邊一直蘊著笑意,可眉宇間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何小七正想吩咐車儀回宮,劉詢揮了揮手:「朕現在不想回去。」

  何小七忙問:「皇上想去哪裡?」

  劉詢果了一呆,忽然振奮起來,笑道:「找黑子他們喝酒去。」

  何小七笑著說:「那幫傢伙肯定正喝得高呢!」

  「他們在哪裡?」

  「皇上不是說讓他們在軍隊裡面歷練歷練嗎?估計都在上林苑呢!」

  劉詢這才真正高興起來,命車儀先回去,和何小七騎著馬去上林苑尋訪舊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湊著他的興頭說:「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

  「忸怩什麼呢?說!」

  「皇上知道黑子他們了,三杯黃酒下去,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他們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個扔骰子、吹牌九的動作。

  劉詢想起舊日時光,笑著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軍營不許聚眾賭博,你是要我放他們一馬。」

  小七聽他無意中已經從「朕」換成了「我」,心裡輕鬆下來,嘿嘿笑著點頭:「其實臣的手也很癢,感覺這賺來的錢花起來總不如贏來的暢快,花贏的錢總覺得是花別人的,花得越多心裡越美!」

  劉詢大笑起來:「我待會兒教你幾招,保你把他們的褲子都贏過來。」

  何小七喜得差點要在馬上翻跟頭:「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憑著何小七的腰牌,兩人順利地進入上林苑。一邊打聽一邊尋,費了點工夫才尋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們確實在賭博,但賭的是鬥蟋蟀,看黑子紅光滿面的樣子,想必是在贏錢。

  劉詢看著一幫人圍著兩隻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只覺得親切,不禁笑停了腳步:「等他們鬥完這一場,我們再去『拿人』。」

  何小七呵呵笑著點頭,陪皇上站在樹影中,靜看著兄弟們玩樂。

  一局結束,黑子一方輸了,惱得黑子大罵選蟋蟀的兄弟。贏了錢的人一面往懷裡收錢,一面笑道:「黑子哥,不就點兒錢嗎?你如今可是『財主』,別這麼寒酸氣!大家都知道你們是皇上的舊日兄弟,這會兒輸掉的錢,皇上回頭隨意賞你點,就全回來了。」

  黑子端了碗酒灌了幾口:「財主你個頭!我大哥的錢還要留著給……民……民……蒼……」實在想不起來小七的原話,只能瞪著眼嚷,「反正是要給窮苦人的,讓大家都過好日子。」

  劉詢笑瞟了眼何小七:「看來你私下裡說了不少話。」

  何小七忙低下頭:「臣就是盡力讓兄弟們明白一點皇上的大志。」

  劉詢正要走出去,忽聽到那幫人嚷嚷著要黑子給他們講講皇上。黑子向來是就算沒人問,都喜歡吹噓大哥有多厲害,何況有人問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揮舞著講起來。劉詢停了腳步,做了個手勢,命何小七止步。

  「……就說鬥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還有你們贏錢的機會?……大哥做了侯爺後,仍對俺們兄弟好得沒話說,俺們兄弟幫他看侯府時,別提多神氣了!以前那幫趾高氣揚的官老爺見著俺們兄弟都要低頭哈腰地求俺們代為通傳,俺大哥索性鎖了門,不肯見他們!大哥對那幫子宮爺很牛氣,可他對一般人還是笑瞇瞇的,從來不擺架子,哪家鄉裡人有了著急事來求大哥,大哥都很盡心替他們辦事。陳老頭子丟了牛,都哭到侯府來,大哥立即派侍衛去幫他尋。俺看不慣陳老頭沒種的樣子,發了幾句牢騷,大哥還罵了俺一通,說……說『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沒有了牛,地不能耕種,人怎麼活?』……」

  黑子碗中的酒沒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滿:「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時候,定見了不少世面。」

  黑子滿意地喝了兩口,繼續唾沫橫飛地講述:「……什麼王爺、將軍,俺都全見了……什麼怪人都有!有一次,幾個黑衣人深夜突然飛進侯府,說要見大哥……還有一次,一個書生竟然提著個燈籠來見大哥,俺們不理他,他還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是來……來添花,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裡送炭』!對!就這句,俺看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訴大哥……」

  劉詢聽著前面的話時,一直面含微笑,越往後,臉色漸漸地陰沉。何小七聽到後來,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最後不顧劉詢先前的命令,突然從樹叢中走出,笑著說:「黑子哥,你兩碗馬尿一灌,就滿嘴胡話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來找皇上去雪夜尋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麼久,還一點風雅都不懂!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來,擼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著兩管鼻涕,跟在老子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哥』,問老子要吃要喝的時候,怎麼不罵老子是爛泥?別以為你學了幾個字,就能到老子面前充老爺……」

  幾個兄弟忙攔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們都是皇上的故人,誰都不敢幫,趕緊找了個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著何小七大罵,其他兄弟雖然拉住了黑子,卻一聲不吭地任由黑子罵著小七。何小七本是他們這一幫兄弟中輩分最小的一個,可自從劉詢當了侯爺,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帶著他出出進進。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最大的一個,什麼事情都要管,什麼事情都要叮囑,甚至他們叫劉詢一聲「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嘮叨半天。一幫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慣小七,此時黑子剛好罵到了他們心坎上,所以一個個都不說話,只沉默地聽著。

  何小七低著頭,任由黑子罵了個夠後,寒著臉說:「軍營不許聚眾賭博,各位兄長都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次若再聚眾,小七即使有心回護,可軍法無情!」

  黑子氣得又想衝上來,小七轉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後的罵聲仍隱隱可聞。

  山下繫在樹上的兩匹馬,只剩了一匹,看來皇上已走。

  小七翻身上馬,想著劉詢剛才的臉色,心裡一陣陣的寒意。李遠是匈奴王子,若讓人知道漢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當時那麼微妙的時刻,像霍光、張安世、孟玨這般的聰明人只要知道一點,就肯定能聯繫到後來匈奴出兵關中,甚至烏孫浩劫。還有皇上暗中訓練軍隊的事情……小七打了個寒戰,這些事情是應該永埋地下的。

  小七一夜沒睡,腦子裡面想了無數東西,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到散朝後,就進宮去見皇上。可究竟見了皇上,該說些什麼,他卻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來:「大人真是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剛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覲見,大人竟就來了。」

  小七抬頭看著清涼殿的殿門,像一個大張著的怪獸口,似乎隨時準備著吞噬一切。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著清涼殿發呆,叫道:「大人?」

  何小七身子彎了下來,謙卑地說:「麻煩總管領路了。」

  七喜知他和皇上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氣地說:「不敢,不敢!大人請這邊走。」

  七喜剛到殿門口就停了步子,躬著身子,輕輕退開。

  何小七提步入內,殿內幽靜涼爽,只劉詢一人在,他的面色看著發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

  何小七跪在了劉詢身前:「皇上萬歲。」

  劉詢默默看了他許久:「朕要吩咐你去辦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絕。」

  「是。」

  劉詢靠在檀木鑲金的龍榻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著仰天欲飛的雕龍頭:「找個遠離長安的地方,將黑子他們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滯,又好似在大喘著氣,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臣遵旨。」

  殿內幽暗的光影中,只有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七喜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寒鴉夜啼,刮得人遍體涼意:「皇上,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劉詢卻命他留下,揚聲對外吩咐:「宣他進來。」

  孟玨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劉詢磕頭行禮,劉詢指了指龍座不遠處的坐榻,示意他坐下。

  孟玨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沒有了往常的笑意,人顯出幾分清冷。

  劉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著說:「朕有件事情交給愛卿辦。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請雲歌,手下人一時失手將抹茶給殺了。雲歌前幾日在未央宮瞧到了一個人,以她的性子,肯定會繼續追查下去。愛卿既然一直未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一定是不想雲歌和朕正面衝突,朕就將這些手下人交給愛卿了。」

  孟玨作了個揖,淡淡說:「臣遵旨。」

  劉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幫朕料理一件事情,你們就彼此做個幫手,將事情替朕辦妥了。小七,孟愛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你跟著他,要好好多學點。」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皇上也許只是謹慎,也許早已經料到他會耍花招,所以將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喘著粗氣,重重磕頭。

  劉詢直視著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

  孟玨和何小七剛出殿堂,劉詢握著的檀木龍頭突然碎裂,斷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劉詢卻一無反應,只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前方。鮮血順著凹凸起伏的雕刻龍紋滴在了龍座上,鮮亮的殷紅在幽暗的大殿內異樣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劉詢吩咐黑子他們偷偷出長安,趕去秦嶺翠華山殺了霍光派去行刺皇上的人。黑子他們一聽大哥會有危險,自然叫齊兄弟,喬裝打扮,掩匿行蹤,悄悄溜出長安,趕去幫助大哥。

  等著他們離開後,何小七再暗傳劉詢旨意,將所有牽涉捉拿雲歌、殺先帝御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調到了翠華山,命他們追殺一群亂賊,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當後,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玨,向正靠著車轅閉目休息的人稟奏:「孟大人,下官已經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將兩方人馬誘向翠華山,現在該怎麼辦?」

  孟玨挑起了車簾,進馬車內坐好,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十分疲憊:「馬車到了翠華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會兒,跳上馬車,做起了臨時馬伕,打馬向秦嶺翠華山趕去。

  面對劉詢親手訓練、意欲對抗羽林營的軍隊,黑子哥他們的結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去面對死亡,可當他站在山嶺上,看著谷中凌亂不堪的屍首、支離破碎的肢體,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堅強。他顧不上去想孟玨就在身邊,也許會向皇上回稟自己的反應,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將肚內吃過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自小就是孤兒,東討半碗湯,西討半碗飯地活著。很多時候,都是兄長們硬從口裡給他省的食物。寒夜裡擠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錢人的看門狗躲起來燉狗肉吃,一塊兒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玨負手立在一旁,靜看著一切,等他哭了一會兒後,淡淡說:「哭夠了就去清點人數,回頭皇上問時好回話。」

  何小七霍然抬頭,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即使要殺死他們,為什麼非要選擇這種方式?為什麼不能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為什麼要讓他們如此痛苦地死去?

  孟玨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將一包藥粉丟到他面前:「這是一包迷藥,兌入酒中,可以讓人全身無力,神志卻依然清醒。」說完,揮了揮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經辦完。

  陳鍵順利完成皇上的命令後,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兩個多時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仍然沒有人來。眾人嗓子渴得冒煙,肚子餓得咕咕亂叫,不遠處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們從接受訓練的第一天起,就最強調軍紀,所以沒有命令,無一個人亂動,都屏息靜氣地站得筆挺。

  一陣酒肉的香氣傳來,何小七趕著輛牛車出現:「這是皇上犒勞大家的酒菜,回頭等大家成為皇上的近衛,各位都會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東西,然後等夜黑了,悄悄返回營地。」

  陳鍵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給他敬了一碗酒,笑著囑咐他將來封了將軍,可別忘了小七。陳鍵出身江湖草莽,不善這些官場上的言辭,只笑著把酒飲盡。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著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後,整個山林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語聲和笑聲,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週一圈,打了幾聲呼哨,十幾個人奔進了樹林,躬身聽命。

  「就地掘坑,將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們掘好深坑,拖著屍首要埋時,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手中拖著的人竟然還是活的,甚至有些醉得淺的正驚恐地睜著眼睛,看著他們,一個個駭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聲,眾人才又硬著頭皮繼續。

  鐵鍬蓋土的聲音,聽來如同刀刃剮在骨頭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聽著塵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別的人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何小七卻覺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幾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許孟玨殘忍地設計殺死黑子他們,原因只是為了強迫自己更殘忍地殺死這幫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將所有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來種上。」

  等看著眼前的墳場變成了鬱鬱蔥蔥的林木,他才笑著說:「天快亮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乾淨就多乾淨,否則……」

  眾人立即跪下,指天發誓。

  小七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他面對著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靜謐的夜色中,像是要聽清楚地下的一切動靜,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後該做什麼。

  東邊的天剛透了魚肚白,孟府的馬車就已經備好,等著送孟玨入宮上朝。孟玨剛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從哪裡轉了出來,作揖說:「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車一程?」

  孟玨仍是倦意深重的樣子,只點點頭,就上了馬車。

  何小七坐在下手,看孟玨閉著眼睛,歪靠在車上,完全沒有說話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將傷害過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來孟大人應該還滿意這種懲戒。」

  孟玨唇角抿出了絲笑:「既然沒有勇氣拒絕皇上,就不要再像只野貓一樣東抓西撓了,又沒有人責怪你。」

  何小七強撐的鎮靜立即被孟玨的話擊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縮了一半。他惡狠狠地說:「大人就不想想將來嗎?不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嗎?」

  孟玨睜開眼睛,笑看著何小七。他的視線看著溫和,可何小七競不敢直視,亟亟扭頭躲避著孟玨,隱藏在心內的無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孟玨又閉上了眼睛:「不得不倚重的東西,即使用著刺手一點,也不會扔。」

  何小七琢磨著孟玨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如果再有十年時間,也許他可以成為霍光、孟玨這樣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個問題。

  孟玨沒有再理會他,自閉目養神。

  馬車快要到未央宮時,何小七突然問:「為什麼皇上不把這些事情交給張賀、雋不疑這些人做?為什麼非要讓我去做?」

  孟玨沒有理他,他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他們是君子,所以皇上也要在他們面前做君子,賢君良臣才可以記入史冊,做天下表率,供後世瞻仰。我這一生已經永遠不可能成為張大人和雋大人那樣的人了,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替皇上做皇上永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臉色蒼白,語聲中有著看清自己命運的絕望。

  馬車緩緩停住,孟玨下了馬車,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馬車內。

  散朝後,孟玨還要給太子授課,等上完課,已快到晚膳時分。從石渠閣出來時,看幾個宦官面色怪異地在交頭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來接太子,孟玨叫住了他:「宮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富裕也是面色怪異,看左右無人,壓著聲音說:「奴才也是來的路上剛剛聽聞。御前要多個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硬要淨身入宮侍奉皇上,如果皇上不答應,他情願立即撞死,皇上怎麼勸都沒用,就只得准了。何大人一入宮,就僅次於七喜總管,所以宮裡的宦官議論紛紛,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麼有人放著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斷子絕孫的宦官。」

  孟玨淡淡地笑著,何小七倒是沒令他失望,競從死局中想出了這唯一的生路。

  孟玨回到府邸後,三月迎上來問什麼時候用晚飯,孟玨隨口說:「已經餓了,換下官服就去用飯。」

  三月開始細聲細氣地說著成親晚上孟玨的荒唐行徑:「……公子把人家的蓋頭剛挑開,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醜陋,嚇著了公子一樣。許姑娘難過傷心得不行,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還在哭,我看著實在可憐,就讓她做幾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飯,她才不掉眼淚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個挺好的人,不管怎麼說,你都該給人家賠個罪、道個歉。」

  孟玨一言不發,三月小聲說:「就是去吃頓飯而已,好歹將來要在一個府邸裡生活,總得見個正臉吧!公子只怕連人家長什麼樣子還沒看清,不怕在府裡見了都不認識嗎?」

  「去桂園。」

  三月心裡歡呼一聲,樂顛顛地跟在孟玨身後往桂園行去,桂園裡的丫鬟、婆婦都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許香蘭低著頭給孟玨行禮,孟玨客氣地讓她起來。許香蘭偷偷掃了眼孟玨,果如姐妹傳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憂,不知不覺中臉就全紅了。

  雖然只兩人用飯,許香蘭卻做了十來道菜,擺了滿滿一案。三月隨口讚了聲夫人能幹,許香蘭的婢女蕙兒就笑著說:「夫人出嫁前,老爺專門請了師傅教夫人做菜,這幾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爺嘗過小姐所做的菜後,都說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氣呢!」

  三月聽出來蕙兒的話另有所指,尷尬地笑牽住她的手,向孟玨和許香蘭告退。

  孟玨一聲不吭地吃著飯,許香蘭也不好意思說話,兩人相對沉默地用完了飯,許香蘭心內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玨可滿意她的手藝。待丫頭撤下所有飯菜,端上烹好的茶時,許香蘭鼓足勇氣,期期艾艾地問:「夫君,飯菜味道還合口嗎?如果不好……」

  孟玨微笑著說:「十分合口。」

  許香蘭不知道再說什麼,沉默地坐著。孟玨回來得本就晚,一頓飯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隱隱約約地盼望著他能留下來,腦子裡面迴響著婆婆們教導的話,那些取悅夫君的方法一個個從心頭掠過,卻似乎沒有一個能用到眼前的這個人身上,他的微笑太過完美,好像世間沒有什麼能令他動容。

  突然,屋子外面響起了一縷樂聲,許香蘭不禁凝神去聽。自堂姐成為皇后,族裡就請了先生來教她們一幫姐妹彈琴,雖然還未全學會,但有些名氣的曲子,她也知道。這首應該是《詩經》中的《采薇》,先生曾彈給她們聽過,還說過這是哀音,唯經歷世情的人才會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沒聽出什麼哀傷,這一次卻真正體會出了先生所講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誰如此悲傷,競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栽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孟玨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著,似乎在掙扎。最終他放下茶盅,就向外走去,許香蘭忙站了起來,慌亂不解地叫:「夫君……」

  孟玨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只腳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許香蘭跟在他身後追,追出桂園,只見月光下,一個烏髮直垂的綠衣女子坐在桂花樹上,握簫而奏,聽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瞥,輕笑間,一個旋身飛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許香蘭以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玨卻衝到了桂花林前,叫道:「雲歌,你究竟想怎麼樣?」

  蘊著笑意的聲音從桂林深處傳來,縹緲不定,好似人還在枝丫間跳來跳去,「不怎麼樣,你若想晚上留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吹《采薇》,孟公子臉皮雖厚,手段雖卑劣,行事雖無恥,畢竟還是個講究風流情調的倜儻公子,想必沒有辦法在此樂聲中擁佳人人懷。」

  她的語聲嬌俏,還含著笑意,話語的內容卻尖酸刻薄,許香蘭怔怔地想著,這是什麼人?怎麼敢在孟玨面前如此放肆?雲歌、雲歌?啊!是她!

  孟玨跑進了桂花林,許香蘭忙追上去,可孟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連他去往哪個方向都沒有看清楚。

  雲歌從樹上躍下,一抬頭卻發現孟玨就立在她面前。她握著簫,謹慎地後退了幾步,眼中全是戒備,似乎怕他爆怒中會做什麼。

  孟玨眼中有哀慟,當日長安城月下奏曲時,絕沒想到,他親手教她的《采薇》,她會這般回敬給他。

  「雲歌,你不必如此。」

  雲歌微笑:「我會天天如此!許姑娘是個好人,你還是趁早放她另覓良人,你以為你做過那些事情後,還能此生妻賢子孝嗎?休想!」

  孟玨的長衫在風中輕動,他舉手對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雲歌無子無女,我孟玨也就斷子絕孫!若違此諾,生生世世永墜泥噦耶。」

  雲歌呆住,孟玨竟發這麼毒的誓。在西域傳說中,泥噦耶是惡鬼聚集地,人的靈魂若到此地,就永無喜樂安寧。

  孟玨反笑起來:「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鬧來鬧去了,我去和許姑娘道個歉,也回去休息了。」

  雲歌狐疑地盯著他,孟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說道:「雲歌,不要再去追究當日殺了抹茶的人了。」

  「憑什麼?」

  「因為人已經被我殺了。」

  雲歌有如釋重負,也有惱火:「誰讓你多事?」

  「我殺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問題只是順道。」

  「什麼原因?」

  孟玨微笑:「你有什麼不信的?無恥如我,會那麼好的幫你去報仇?」

  雲歌不吭聲,只是盯著他。孟玨想了想解釋道:「他的死是一個潛伏的矛盾,也許將來會讓朝堂中的兩大陣營芥蒂深重、彼此仇視。」

  雲歌搖了搖頭,飄然而去:「連一個人的死亡都能是你的棋子!」

  孟玨淡淡地笑著,死亡的確是棋子,只不過不是一個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27 AM

Chapter 10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劉夷漸大,男孩兒淘氣調皮的本事也漸增,椒房殿被他鬧得雞飛狗跳。

  他讓宮女們兜起毯子做榻,一人提著一頭,搖啊搖,睡在上面果然很舒服,他歡喜地咯咯笑。

  他在鸚鵡的腳上繫了一根繩子,看鸚鵡扇動著翅膀衝向藍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繩子,鸚鵡尖叫著掉下來。看著鸚鵡飛上去,掉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開始留意哪些宮女長得好看,哪些長得不好看。他只要長得好看的服侍他,因為他只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這樣他才會變得美麗。

  劉夷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裡,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鄉野裡面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窩玩過雛鳥呢?不喜歡睡榻、喜歡被宮女兜著毯子搖著睡,雖然讓人頭疼,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劉爽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裡,卻漸漸引起了恐慌。

  根據史書記載,商紂王小時候就喜歡被宮女兜著睡覺;喜歡美麗宮女,討厭容貌醜陋者;喜歡虐殺動物……

  人說「三歲看老」,劉爽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的一個人嗎?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將來有一日他們會不會變成被掏心的比干?

  當劉詢察覺時,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十幾個官員上疏請求劉詢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其中還包括劉詢倚重信賴的雋不疑。這些官員勸奏說,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可若有賢者,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將來定會子孫繁多,不必這麼早就將太子定下。

  面對這幫大臣,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他們也許古板僵化,卻是真正信奉皇權、忠於漢室的臣子;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樑之才,卻是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對於權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權術計謀,甚至威嚇化解,可面對這些大臣,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時之策。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何況還有個霍光!懲罰?會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懲罰,難道准奏嗎?

  在十幾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准奏。

  雋不疑第二次上疏,論述「賢者唯用」。劉詢看著侃侃而談的他,心裡煩悶無比,面上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可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選立他這個明君,是被他嘉獎過的「有功之臣」,以「能識人賢庸」聞名朝野,沒想到這麼快,這個他御口嘉獎過的「賢臣」就又來識人「賢庸」了。

  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張安世,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劉詢心中淡歎了一聲,轉開了視線。

  劉詢望著下面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幾分茫然地想,誰說皇帝可以為所欲為?這個位置上的人,因為顧忌太多,不但不能為所欲為,反倒處處受制。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說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時,孟玨突然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大呼:「臣有罪!」

  劉詢的心在他的「有罪」聲中安定了下來,問道:「愛卿自入朝為官,只聞愛卿的賢舉,從不聞有失檢點之為,何來有罪一說?」

  孟玨磕頭奏道:「臣身為人師,卻誤教子弟。誤了平常人,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樑,可誤了太子,卻會禍及天下,臣不但有罪,還罪該萬死。」

  「此話怎講?太子的功課,朕和眾位卿家曾一同查考過,愛卿教得很好。」

  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劉爽在經文詩賦方面表現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暴君的故事,教導他學賢君、厭暴君。臣先講賢君,然後又給他講述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臣講述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身體突感不適,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請求退避。本想著第二日繼續將故事講完,可臣……臣竟然忘記了,紂王的故事就只講了一半,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紀尚小,還未懂分辨,只會照著先生講述的去做。臣……臣罪該萬死!」孟玨說著,砰砰地磕頭。

  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原來並非劉夷本性殘暴。

  張安世跪了下來,一面磕頭一面陳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克己安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后請安,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麼會是本性殘暴的人呢?

  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讚了幾句劉夷日常瑣事上溫良敦厚的表現。

  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劉詢見此,想著再說幾句場面話,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不料田廣明卻不依,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玨:「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太子師關係著天下萬民的安康,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虧發現得早,尚來得及教導、糾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麼?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已經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太子師一職,泣奏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務必嚴懲孟玨,另選賢良。」

  孟玨現在是戴罪之身,只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決。

  眾人本以為孟玨是霍光的女婿,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著頭,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無關。

  張賀跪了下來,張安世未等他開口,就亟亟開始替孟玨辯解求情。可田廣明言辭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玨失職,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田廣明越來

  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玨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

  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揚聲下旨:「孟玨身為太子師,未儘教導之責,本需嚴懲,念其向來克己守責,暫從寬發落,廷杖四十。杖後繼續留用,以觀後效。」

  田廣明仍滿臉憤怒不平,但皇上已經宣旨准了他懲罰孟玨的奏請,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磕頭高呼:「陛下聖明!」

  廷杖之刑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杖打,與其他刑罰相比,廷杖的本來用意不在「懲」,而在「辱」。不過因為孟玨所犯罪行惡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懲」了。

  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觀看行刑。按照法典規定,司禮監命人將孟玨雙手綁縛,把衣袍脫下,擼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後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壯漢拿出一截長五尺、闊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禮監一聲令下後,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總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借此來緩和疼痛。可孟玨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閉著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靜靜感受著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聲中,有人幸災樂禍地瞇著眼睛仔細觀看,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雖是孟玨,他日難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玨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人卻高潔不損,依舊雅致出塵,神志看著也還清醒。七喜匆匆跑來,替他解開縛手的麻繩,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玨被送回孟府時,神志已有些渙散。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即炸了鍋。

  許香蘭聞訊,忙跑來探望。一見孟玨背上的血跡,就哭了起來。

  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可又不敢轟這位,只能軟語相勸:「二夫人不必太擔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傷。」

  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玨脫去衣服,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一面忍著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幫忙。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衣服剛拿開,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她猛地一驚,失了力道,拽疼了傷口,孟玨微哼一聲,臉色發白,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又立即想起不對,賠著笑說:「夫人還是出去吧,這些事情奴婢來做。」

  三月一邊清理傷口,一邊納悶。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可公子練武多年,怎麼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實打實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正想給孟玨上藥,孟玨聞到藥香,清醒了幾分,低聲說:「不用這個。」

  三月以為孟玨有更好的傷藥,忙俯下身子聽吩咐,不料孟玨閉著眼睛說:「把傷口清理乾淨,包紮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公子?這次傷得可不輕!不用藥,傷口好得慢不說,還會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可是會日夜折磨著……」

  孟玨睜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顫,立即閉嘴,咬了咬唇,說:「是!」把藥扔到了一旁。

  因為沒有用藥止痛,包紮傷口時,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紮好。

  一切弄完後,三月小聲問:「公子,疼得厲害嗎?」

  孟玨神情黯然,眼中流轉著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後,沒有說話地閉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屋子。

  傍晚時分,富裕帶著一堆宮裡的補品來看孟玨,見面就給孟玨磕頭,孟玨忙命人拽他起來,他硬是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給大人磕的頭。」

  孟玨說:「你回去勸皇后娘娘不要責備殿下,更不要自責。」

  富裕眼圈有點兒紅:「皇上朝娘娘發了通火,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竟然讓兒子學紂王。雖然皇上怒火平息後,又勸慰、開解娘娘,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奴才們怎麼勸都不管用。」

  孟玨想了一瞬,說:「你若方便,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應過來,點頭應好。

  雲歌進椒房殿時,許平君在抹眼淚,劉夷被罰跪在牆角,想是已經跪了很久。小人兒的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可仍倔強地抿著嘴,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說。

  雲歌坐到許平君身前:「你想罰他跪一晚上嗎?」

  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其實該罰跪的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見他所行不端,也就責罵幾句,沒有嚴厲管教。」

  雲歌招手讓劉夷過去:「虎兒,到姑姑這邊來,姑姑有話和你說。」

  劉爽看向母親,許平君瞪著他說:「怎麼現在又知道聽話了?早前幹什麼去了?」看著兒子蒼白的小臉,終是不忍,冷著聲音說,「過來吧!」

  劉夷想要站起來,雙腿卻早已酸麻,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扶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雲歌把他攬進懷裡,一面幫他揉腿,一面笑著說:「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

  劉夷斜斜看了母親一眼,抱住了雲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

  雲歌笑:「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說我娘可會責罰我?我爹還捉了兩隻大雕陪我玩呢!」

  劉爽羨慕地看著雲歌:「姑姑的娘真好!」

  「對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訴……」劉夷猛地閉上了嘴巴。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可母親越是不許,他越是好奇。裡面住著什麼樣的怪物?會吃人嗎?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著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個美麗溫柔的娘娘,不但沒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時,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是這不許,那不許,可娘娘會溫柔地笑著,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說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是個男子漢,肯定會信守諾言,誰都不告訴!

  許平君面色突變,雲歌朝她使了眼色,繼續笑著說:「雖然睡在宮女兜的毯子裡十分舒服,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劉爽看娘和姑姑都沒有留意到他的嘴誤,放下心來,趕著問雲歌:「什麼法子?什麼法子?姑姑快告訴虎兒。」

  「其實這個法子娘娘也知道的,她怎麼沒有告訴你呢?我以為她早告訴你了。」

  劉夷嘟起了嘴:「你胡說!娘娘最喜歡虎兒了,什麼秘密都告訴我!」

  雲歌搖頭,不相信地說:「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問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陽殿問。」

  許平君盯著兒子,臉色發青,舉掌就想打,雲歌按住了她的手,對富裕吩咐:「帶殿下下去,用熱水給他泡個澡,再揉揉腿。」

  太子剛出殿門,許平君哭著說:「你幹什麼攔著我,這個逆子竟然認賊作親!我和他說了多少遍,不許他接近昭陽殿,他竟然一句不聽。你看看他維護她的樣子,竟然把親娘當成了外人!他爹今日罵我時,他明明在場都一聲不吭。」

  雲歌無奈地說:「怎麼人一旦長大就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呢?姐姐小時候有沒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卻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難道姐姐小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嗎?姐姐難道沒有自己的秘密嗎?反正我是有的。」

  許平君愣住。她如何沒有呢?那時候娘拼了命地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卻總是偷偷地去。娘不許她帶紅花,她卻總會一出門後,就在辮子上插一朵紅花,進門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兒和霍成君來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宮中,只要霍成君有心,處處都是機會,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兒只怕越想和霍成君親近。」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訴虎兒,你是他娘,他若知道這個人是欺負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對他多好,他也會疏遠防備她。」

  許平君搖頭不同意:「他還那麼小,怎麼能懂?何況我也不想讓他這麼早就知道這些污穢的事情。」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像的懂事,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只怕年紀很小時,人情冷暖就已明白了。」

  確如雲歌所說,當母親以為她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母親對她的厭惡了,甚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三歲那年的新年。母親在廚房燉肉,她和哥哥們在外面踮著腳尖等。肉煮好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進了廚房,母親將肉分放在幾個哥哥碗裡,卻只給她盛了一碗湯。從那後,母親煮肉時,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許平君歎氣:「虎兒和我不一樣,他有這麼多疼愛他的親人。」

  雲歌很嚴肅地說:「姐姐,自你做皇后開始,他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連帶著許多人的命運。孟玨、張賀他們都先不說,只許家就有多少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虎兒……許家也會連帶著……」雲歌輕歎了口氣,「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哪個做娘的不想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呢?可是虎兒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樣長大了,一般孩子的快樂天真只會成為別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愛護他,反而越是該讓他早早明白他身處的環境。」

  許平君呆呆地望著雲歌,好一會兒後,說道:「我懷著他時,曾想著要把我所沒有得到過的全部彌補給他,他會成為世間最幸福快樂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呢?」

  雲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著,笑容下卻全是心酸:「因為他要做皇帝,老天會將整個天下給他,同時拿走他的全部人生。」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默默落淚。

  雲歌將一塊絹帕塞到她手裡:「姐姐,在虎兒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你是這未央宮中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許平君將眼淚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淚太多,做的事情卻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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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夷好似一夕之間就長大了,他看人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探究,舉止間有著和年齡絕不符合的穩重。以前他總喜歡在宮裡跑來跑去,忙著尋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宮在他的眼中是一個大的遊樂場所;現在他喜歡避開所有人,靜靜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看書,看累了,就支著下巴眺望遠處。

  他小小的眉眼間究竟在想著什麼,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劉詢若長時間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會去看爹爹,膩在爹爹身邊戲耍,有時候也許是宣室殿,有時候也許是別的娘娘們的宮殿;現在他總喜歡牽著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讓父皇教他這,教他那。以前他對孟玨恭敬,卻不親暱,因為孟玨從未像別的親戚長輩那樣抱過他,也從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玨只是溫和地微笑,微笑下卻讓他感覺到遙遠;而現在他對孟玨敬中有了親,那種親不是抱著對方胳膊撒嬌歡笑的親,而是心底深處一塊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仰慕。

  「夷兒,怎麼拿著冊書,卻在發呆呢?怎麼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劉爽對面。

  劉夷覺得秋日的燦爛陽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禮,一面說:「先生佈置的功課很重,兒臣要日日做功課。」

  霍成君看他頭上有幾片落葉,伸手想把他拽到身邊,替他拿掉,可劉夷竟猛地後退了兩步。畢竟年紀還小,舉動間終是露了心底的情緒。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著縮回了手,帶著估量和審查,凝視著劉夷。

  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同來御花園散心,兩人因喜歡清幽,又想單獨說些話,所以專揀僻靜處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樹下,迴避已是來不及,只能上前給霍婕好請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孫長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針刺。劉詢對她近乎是專寵,可她的肚子無一點反應,劉詢幾個月裡只去過一次公孫長使處,她竟然就懷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麼多規矩。」

  公孫長使侷促不安地站著,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隱有不屑,側頭看向張良人,笑命她坐:「宮裡的一切可都習慣?」

  張良人因為出身於大家族,行動間自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笑扶著公孫長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側:「回娘娘的話,一切都習慣,就是覺得沒家裡自由自在。」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霍成君笑著點頭,與她談論起以前閨閣中的舊事,公孫長使對這些貴族小姐的消遣一竅不通,半句話都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坐著。她看劉爽時不時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問劉夷:「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開心?」

  劉夷盯著公孫長使問:「是弟弟嗎?」

  公孫長使笑回道:「不知道。不過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劉爽一下高興起來:「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麗,到時候我也要帶妹妹玩。」

  公孫長使也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大殿下的吉言。」

  兩個嬤嬤提著食盒過來,給眾位娘娘請安後,笑對張良人說:「娘娘真讓我們好找!轉遍了御花園才尋到這裡。」

  張良人站起來接過食盒:「這是我命御廚按照家中的食譜做的幾樣點心。」

  一個小宦官也尋了過來,劉夷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幾塊點心再去讀書。」

  劉爽回稟:「兒臣要回去做功課了。」

  「吃幾塊點心耽誤不了你的功課,快過來!」

  張良人也笑說:「很好吃的,殿下嘗嘗吧!」

  劉夷低聲對宦官吩咐:「去找我師傅。」說完後,轉身回去。

  張良人親手選了塊最好看的點心遞給劉爽,劉爽握著點心不動,只看著公孫長使將一塊杏仁糕幾口吃完。

  公孫長使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解釋:「最近變得有些挑嘴,那日在張良人那裡吃了兩塊點心,竟一直嘴饞得不能忘,所以張姐姐特意命御廚做給我。」

  「原來我們都沾的是長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塊桃酥放進嘴裡,又好似隨手地拿了塊給張良人。張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經遞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著接過桃酥。

  「手裡的點心不愛吃嗎?那嘗嘗別的。」霍成君揀了塊杏仁糕給劉熒,劉熒接過後,卻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說:「嘗一嘗!」

  公孫長使剛吃完第二塊杏仁糕,也笑著說:「殿下,很好吃的。」

  劉夷緊握著點心,越來越著急。

  「太子殿下!」

  一聲充滿了責備的叫聲,卻讓他頓時輕鬆。劉夷立即扔下點心,撲向孟玨,又猛地頓住腳步,恭敬地行禮:「先生。」

  孟玨神色不悅:「功課做完了嗎?」

  「還沒有。」

  「那還在這裡戲玩?」

  張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宮的錯,請孟大人不要責罰殿下。」

  孟玨什麼都沒有說,微笑著行禮後,牽著劉夷告退。霍成君看著兩人的背影,手裡的桃酥斷成了幾截。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玨微笑著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玨的話沒頭沒尾,劉爽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后。」

  孟玨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磕一個。」

  劉爽沒聽懂孟玨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半夜裡,劉夷正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忙爬到窗戶前,只看母后正匆匆整理衣裝,一個侍女跪在殿門外邊哭邊奏:「長使娘娘晚上睡下時還好好的,可半夜裡突然就嚷肚子疼,現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陽殿。昭陽殿的總管說皇上已經歇息,不准奴婢入內驚擾。」侍女說著又開始給母后磕頭,「奴婢求皇后娘娘救長使娘娘一命,奴婢願意來生做牛做馬……」

  母后打斷了她的話:「趕緊回去守著公孫長使,別在這裡說胡話。」又對富裕說,「傳本宮旨意,命太醫立即進宮,若有怠慢的,本宮嚴懲!」富裕轉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后嚴厲地說,「你親自去辦!」

  富裕應了聲「是」,撒開雙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后吩咐完一切後,帶著人趕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靜下來,只幾個守夜宮女立在殿門前,小聲說著什麼。

  劉爽縮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清晨,未等母后來喚他起床,他就洗漱停當,出了椒房殿。先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后問安。太皇太后還未起身,他就在殿外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惹得已經熟稔的橙兒掩著嘴偷笑:「殿下今日的頭磕得可真實誠!」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回嘴,一骨碌爬起來,跑去了石渠閣,翻開孟玨佈置給他的功課,大聲地朗誦著:「子日:『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日:『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子日:『苟志於仁矣,無惡也。』子日:『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子日:『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子日……」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覆誦讀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子日」中,他努力尋找著可以相信和追求的東西。

  「先生?」

  劉爽亟亟擦去眼角的淚,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師傅不知何時到的,沒有叫他,只靜立在窗下,聽著他的誦書聲。

  孟玨好似什麼都沒有看到,微笑著說:「今日我們不做書籍上的功課,我們去爬山,看看書籍外的風光。」

  「好。」

  劉熒掩好書,跟在孟玨身後,亦步亦趨。當爬到山頂,劉夷終於沒有忍住地問:「先生,父皇聰明嗎?」

  「很聰明。」

  「父皇……父皇會像書籍上的皇帝那樣很喜歡很寵愛一個妃子嗎?」

  「不會。」

  聽到先生絕對肯定的語氣,劉夷如釋重負。小小年紀,竟然眺望著遠方長長地噓了口氣。


   
Chapter 11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

  雲歌接到許平君傳召時,正對著醫書背草藥的藥性。想著許平君找她應該和公孫長使、張良人的事有關,忙將手頭的藥草放下,趕進宮中。

  許平君見到她,露了笑意,不過只在唇角一轉,很快就淡了:「有個人想見你,卻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請我幫忙,你肯見她嗎?」

  「誰?」

  「太皇太后。」

  雲歌低垂著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她無事不會找我的,姐姐帶我去吧!」

  許平君見她答應了,牽著她的手,並肩向長樂宮行去。許平君的面容清靜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雲歌輕聲問:「公孫長使的事情是張良人做的嗎?」

  許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沒做都無所謂。皇上立意要壓下此事,根本不會去徹查,御廚和所有牽涉在內的人都已被秘密處死。」

  雲歌只有沉默,對劉詢的處理方法,她雖然早已猜出幾分,可真聽到後仍不免心寒。張良人身後有右將軍張安世和整個張氏,劉詢不能失去張氏,可那個無辜的孩子呢?

  長樂宮已到,橙兒和六順正在殿門口張望,看到她們,歡喜地迎上來。六順給皇后請完安後,竟失禮地問雲歌:「姑娘,你還好嗎?」

  雲歌微笑著,十分平靜地說:「以後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順忙跪下要賠罪,雲歌卻理都沒有理他,逕直走進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內,身上披著件厚厚的織錦披風,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許平君有些詫異,她不是要見雲歌嗎?

  「你們來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來請安吧!」

  許平君反應過來,恭敬地說:「兒臣正好有空,不如讓兒臣隨侍左右,兒臣雖然笨手笨腳,不過總比宮女盡心。」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出了殿門。許平君忙小步跟上,雲歌低頭隨在她們身後。上官小妹轉了幾個圈子後,出了長樂宮,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宮,許平君和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只能一直默默跟隨。

  六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她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宮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宮深處的~處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腳步,說道:「我不方便過去,雲歌,你想辦法進去看一眼。」

  雲歌看侍衛環繞,守衛森嚴,不解地想了會兒,猛地明白過來,對許平君細聲求道:「姐姐,要麻煩你了。」

  許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進去吧!」

  守衛見皇后親臨,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攔,猶豫問,許平君已走進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樹下掃落葉,抬頭看到來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陣輕塵。

  「大公子在哪裡?」雲歌問。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後的屋子。

  許平君和雲歌推開木門,刺鼻的酒氣混著酸霉味撲面而來。

  屋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個長髮散亂的男子正抱著一個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卻已經被酒漬、油膩染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皺巴巴地團在身上。臉上野草一般的鬍髯和長髮糾纏在一起,壓根看不清楚五官,只覺得污穢醜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許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劉賀!劉賀……」

  緊抱著木匣的人身子微動了動,喃喃自語:「紅……紅……」忽然笑起來,大呼一聲:「二弟,這是我們的喜酒,再乾一杯!」

  雲歌猛地轉身出了門,仰頭望天,一口口地大吸著氣。

  許平君扶著門框,似有些站不穩,那個倜儻風流的男兒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半晌後,她才定下心神,問四月:「你怎麼可以讓他醉成這樣?」

  四月盯著許平君冷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快步在院子裡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還能做什麼?難道清醒地散步嗎?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該散多少遍?」她說話的工夫,整個院子就被她走了個遍。

  許平君看著逼仄狹窄的小屋,說不出話。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雲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一字地說:「我會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讓他醒過來!」

  四月雙眼圓睜,瞪著雲歌,好一會兒後,用力點了點頭:「好!」

  雲歌快步離開,許平君緊跟在她身後,想問卻不敢問。

  上官小妹看到雲歌,問道:「他還活著嗎?」

  「離死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麼?要我去求霍光,還是皇上?」

  小妹悠悠地笑起來:「霍光幾次暗示皇上下旨殺劉賀,罪名他都已經替皇上網羅齊全,一千多條罪行呢!只差皇上點頭宣旨。皇上卻一直含含糊糊地裝糊塗,霍光又想通過我的手賜死他,我裝害怕,大哭著拒絕了。」

  許平君喜悅地說:「皇上定是念著故情,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的視線如寒刃,割碎了許平君的喜悅:「皇上不是不想殺劉賀,而是不敢殺。孝昭皇帝曾命他寫過一道聖旨,他承諾過不動劉賀,否則劉賀早就……」小妹一聲冷笑,「皇上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設法殺了劉賀,可霍光不想背負殺害廢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殺了劉賀。」

  許平君臉色發白,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雲歌問:「聖旨呢?」

  小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數更多。他先前一定以為在我這裡,所以藉著把我從椒房殿遷到長樂宮的機會,將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惜結果令他很失望。」

  雲歌看小妹盯著她:「也不在我這裡,我剛知道此事。」

  小妹的視線越過了她,似看著極遠處:「他不會捨得將你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壓根兒沒去煩擾過你。」

  雲歌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半晌後,才啞著聲音問:「你為何拖到現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許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難鳴;再晚下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時候恰恰好。邊疆有亂,皇上和霍光暫時都顧不上劉賀,但他們一個搶了劉賀的皇位,一個廢了劉賀,沒一個會放心留著劉賀。」小妹看著雲歌,微笑起來,「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劉賀是他的朋友,劉賀也敬他為友,否則,以劉賀的心智絕不至於淪落到此。我想他絕不想看到劉賀今日的樣子,劉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說完,好似卸下了個大包袱,神態輕鬆、腳步輕快地走了。

  雲歌遙望著守衛森嚴的院子,心裡全是茫然。她雖然給了四月承諾,可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兌現這個承諾。

  書房內,孟玨清心靜氣、提筆揮毫,在書法中,尋覓著暫時的平和。

  「卿雲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三月輕敲了敲門:「夫人想見公子。」

  孟玨的眉間有不悅,可聲音依然溫潤有禮:「我有要事在忙,請夫人回去。」

  「你怎麼……」三月的叫聲未完,雲歌已經推門而進,「不會佔用多少時間,我來取回一樣屬於我的東西。」

  三月一臉不滿。孟玨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匆匆後退,將門掩上。

  孟玨不露聲色地將面前未寫完的卷軸輕輕合上:「什麼東西?」

  「風叔叔給我的鉅子令。」

  孟玨沉默了一會兒,從暗格中取出鉅子令交給雲歌,雲歌轉身就要走,他問道:「你知道怎麼用嗎?」

  風叔叔說找執法人,可執法人在哪裡?雲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去一品居找掌櫃的,將鉅子令出示給他,鉅子們自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歌震驚,一品居竟然是風叔叔的產業?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訴我七里香其實也是你的產業,我想我不會太驚訝。」

  孟玨沒有回答,而雲歌也沒有給他時間回答,語音剛落,人已經在門外。

  「三月。」孟玨揚聲叫她進去。

  三月拖著步子走進屋子。孟玨看著她沒有說話,三月臉色漸漸發白,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絕無下次。」

  孟玨移開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幾個人暗中盯著雲歌,查清楚她這幾日的行蹤。」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臉色恢復正常,磕了個頭後站起來:「是。」

  三月出來時,看見許香蘭小心翼翼地提著一罐湯過來,她苦笑著上前行禮:「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這會兒正忙著。」

  許香蘭眼中都是失望,強笑了笑說:「好的,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嚷:「守著爐子燉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還是忙!喝碗湯的工夫都沒有嗎?」許香蘭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著湯姍姍而去。

  三月只能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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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為了救劉賀,細心地調查和分析著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劉賀,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劉賀送回昌邑國。昌邑國是武帝劉徹封的藩國,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奪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劉詢因為對先帝有承諾,一日沒有銷毀自己親手寫的聖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殺劉賀。

  可要把劉賀送回昌邑,談何容易?

  首先要把劉賀從建章宮中救出,再送出長安,最後護送回昌邑。守建章宮的羽林營,虎狼之師,只聽命於霍家,武功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從羽林營的重重戒備中救出劉賀。即使把劉賀救出建章宮,又如何出長安?負責京畿治安、守長安城門的是雋不疑,此人鐵面無私,只認皇帝,他一聲令下,將城門緊閉,到時候插翅都難飛。最後的護送當然也不容易,以劉詢的能力,肯定能調動江湖人暗殺劉賀,可相對前兩個不可能完成的環節,最後一個環節反倒是最容易的。

  雖然雲歌看不到一點希望,可她的性格從不輕言放棄,何況這是劉弗陵的心願?!無論如何困難,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後一個環節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後一個,從最簡單的做起,再慢慢想前兩個環節。

  她靜靜觀察著朝堂局勢的變化,希冀著能捕捉到劉賀的一線生機。

  漢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關中大軍大敗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軍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烏孫內戰,可在趙充國將軍的暗中協助下,烏孫內戰也勝利在望,劉詢和霍光的眉頭均舒展了幾分,眾位官員都喜悅地想著,可以過一個歡天喜地的新年。

  正當眾人等著喝慶功酒時,烏孫的內戰因為劉詢寵臣蕭望之的一個錯誤決定,勝負突然扭轉,叛王泥靡在匈奴的幫助下,大敗解憂公主,順利登基為王。解憂公主為了不讓漢朝在西域的百年經營化為烏有,毅然決定下嫁泥靡為妃。

  消息傳到漢廷,一貫鎮定從容、喜怒不顯的霍光竟然當場暈厥。

  迫於無奈,劉詢只能宣旨承認泥靡為烏孫的王,他心內又是憤怒又是羞愧,面上還得強作平靜。內火攻心,一場風寒竟讓一向健康的他臥榻不起。

  太醫建議他暫且拋開諸事,到溫泉宮修養~段時間,借助溫泉調養身體。

  劉詢接納了建議,準備移居驪山溫泉宮,命皇后、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幾位近臣隨行。

  因為旨意來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腳亂地準備。

  擔心溫泉宮的廚子不知孟玨口味,許香蘭特意做了許多點心,囑咐三月給孟玨帶上。

  一堆人擠在門口送行,孟玨和眾人笑語告別。到了許香蘭面前時,和對其他人一模一樣,只笑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就要轉身上車。

  許香蘭強作著笑顏,心裡卻很難受委屈,聽說不少大人都帶著家眷隨行,可孟玨從未問過她。唯一寬慰點的就是孟玨對她至少還溫和有禮,對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視。

  「等一等!」一個冷冽的聲音傳來。

  孟玨聞聲停步。

  雲歌提著個包裹匆匆趕來:「帶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經很多天沒有回來,這會子突然出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孟玨如何反應。不想孟玨只微微點了下頭,如同答應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雲歌連謝都沒說一聲,就跳上了馬車,原本該坐在馬車內的孟玨坐到了車轅上。車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揚鞭打馬,驅車離開。

  剛到溫泉宮,雲歌就失去了蹤跡,三月著急,擔心雲歌迷路。孟玨淡淡說:「她不可能在溫泉宮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擔心她。」

  許平君正在整理衣服,聽到富裕叫「孟夫人」,還以為聽錯了,出來一看,竟真是雲歌。喜得一把握住了雲歌的手:「你怎麼來了?一路上冷不冷?讓人給你生個手爐來?」

  雲歌笑著搖頭:「一直縮在馬車裡面,擁著厚毯子,一點沒凍著。」

  許平君有意外的喜悅:「孟大哥陪著你一塊兒的嗎?」

  雲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許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歎了口氣,命富裕去外面守著。

  「什麼事?」

  「我已經計劃好如何救大公子了,只是還缺一樣東西,要求姐姐幫我個忙。」

  「什麼忙?」

  「看守劉賀的侍衛是霍光的人,我已經想好如何調開他們,救劉賀出建章宮。」

  「這些侍衛對霍家忠心耿耿,你怎麼調開?」

  雲歌從懷裡掏出一個調動羽林營的令牌,許平君面色立變:「從哪裡來的?」

  雲歌的手隨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見:「從霍山身上偷來的。霍光病得不輕,兒子和侄子每夜輪流看護。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腦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給偷來了。」雲歌說著,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現在一團亂,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點好。」

  許平君已經明白雲歌要她幫的忙,十分為難地問:「你想讓我幫你從皇上那裡偷出城的令牌,好讓雋不疑放人?」

  雲歌點頭:「皇上離京前特意叮囑過雋不疑,嚴守城門。雋不疑這人固執死板,沒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會讓他放行。這件事情必須盡快,一旦霍山發現令牌不見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再有。」

  許平君側過身子,去疊衣服,默不做聲。很久後,她語聲乾澀地說:「我不想他殺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盜取令牌,就等於背叛他,我……我做不到!雲歌,對不起!」

  雲歌滿心的計劃驟然落空,呆呆地看著許平君。上官小妹以為劉詢所為會讓許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許平君對劉詢的感情,而自己則高估了許平君對劉賀的情誼。

  「雲歌,對不起!我……」

  雲歌抓住許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幫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裡,把收藏令牌的機關講給我聽就可以了,這樣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證明老天站在大公子這邊;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會認命。」

  許平君蹙眉思量著,雲歌鑽到了她懷裡:「姐姐!姐姐!姐姐!皇上身邊高手無數,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訴我地方,我也不見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紅衣嗎?大公子再這樣子被幽禁下去,不等皇上和霍光砍他的頭,他就先醉死了,紅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雲歌還要絮叨,許平君打斷了她:「我答應你。」

  雲歌抱著她親了下:「謝謝我的好姐姐。」

  許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妝一下就去看皇上,等有了消息,我會命富裕去通知你。」

  雲歌重重地嗯了一聲,先回去休息。

  一邊走著,一邊反覆回想著侯伯伯教過的技藝,卻又頻頻歎氣。劉詢不是霍山那個糊塗蛋,也不會恰巧一夜未睡,暈暈沉沉地被她得了手,何況劉詢肯定不會把令牌帶在身上,而是應該藏在某個暗格裡。

  剛進住處的院門,三月恰好迎面而來,雲歌突然朝她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三月,你最近在忙什麼?」

  三月被雲歌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暈,不解地看著雲歌。

  雲歌藉著和她錯身而過的機會,想偷她身上的東西,三月立即察覺,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滿臉匪夷所思:「你要做什麼?」

  雲歌懊惱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說完,咚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玨將一切看在眼底,靜靜想了一瞬,提步去找雲歌。

  雲歌坐在幾塊亂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間似含著笑意。她發了會兒呆,取出管玉簫,吹奏起來。

  鹽子本應該平和喜悅,可在蕭蕭寒林、漠漠山靄中聽來,帶著揮之不去的哀愁。

  兩隻山猴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歡叫著跳到雲歌身前,歪著腦袋看看雲歌,再看看空無一人的雲歌身側,骨碌碌轉動的眼睛中似有不解。

  雲歌微笑著對猴子說:「他去別的地方了,只能我吹給你們聽了。」

  兩隻猴子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雲歌的話,一左一右蹲坐到雲歌身側。在她的簫聲中,異樣的安靜。

  孟玨在後面聽了一會兒,才放重了腳步上前。兩隻猴子立即察覺,吱的一聲叫,跳起來,帶著敵意瞪向他,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警告他後退。

  雲歌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仍眺望著遠方。

  孟玨看著兩隻猴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繼續上前的話也許就要和兩隻猴子過招。

  猴子瞪了他半晌,突然撓著腦袋,朝他一齜牙,也不知道究竟是笑,還是威脅,反正好像對他不再感興趣,吱吱叫著坐回了雲歌身旁。

  孟玨捧著一個盒子,走到雲歌面前。打開盒子,裡面有各種機關暗門的圖樣,孟玨一一演示著如何開啟暗門的方法。

  雲歌從漫不經心變成了凝神觀察。

  兩隻猴子吱吱跳到孟玨身後,和孟玨站成一溜,模仿著孟玨的動作。孟玨動一下,他們動一下,竟是分毫不差。還裝模作樣地努力模仿著孟玨的神態,只是孟玨舉止間的高蹈出塵,到了猴子身上全變成了古怪搞笑。

  一個人,兩隻猴子,站成一列,一模一樣的動作,說多怪異有多怪異,說多滑稽有多滑稽。

  雲歌的臉板不住,變成了強忍著笑看。到最後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孟玨聞音,只覺得呼吸一剎那停滯,全身僵硬著一動不能動。

  兩隻猴子也立即學著他,突然間身體半蹲,上身前傾,手一高一低停在半空,然後僵了一會兒,隨著孟玨的動作,緩緩側頭看向雲歌。

  雲歌本來已經又板起了臉,可看見一人兩猴齊刷刷的轉頭動作,只得把臉埋

  在膝蓋上,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又笑起來。

  孟玨望著雲歌,眼中有狂喜和心酸。

  兩隻猴子等了半天,見孟玨仍是一個姿勢,無聊起來,蹲坐下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看看雲歌,看看孟玨。

  笑聲漸漸消失,雲歌抬頭時,已經與剛才判若兩人,冷著聲音問:「你在我面前做這些幹什麼?」

  孟玨眼中也變回了一無情緒的墨黑:「你是侯師父的半個徒弟,這最多算代師傳藝。」

  雲歌垂眸看著地面,似在猶豫。

  正在這個時候,富裕喘著粗氣跑來:「哎呀!好姑娘,你讓我好找!都快跑遍整座山頭了。」

  雲歌立即跳起,驚喜地望著富裕,富裕卻看著孟玨不肯說話。

  「若是許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說吧!」

  富裕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絹,遞給雲歌:「娘娘說了,看過之後,立即燒掉。」

  雲歌接過白絹,打開一開,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圖樣,她喜悅地說:「回去轉告許姐姐,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做過。」

  富裕應了聲「是」,想走,卻又遲疑著說:「姑娘,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雲歌微笑著點了下頭。

  富裕眼中有難過,卻只能行禮告退。

  雲歌沉默地將白絹攤開,放在了地上。

  孟玨走過來看了一眼後,將破解方法教授給她。兩隻猴子依舊跟在他後面,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學著。

  不管暗門的機關有多複雜,可為了取藏物品方便,正確的開啟方法其實都很簡單。等清楚了一切,雲歌對著遠方行禮:「謝謝侯伯伯。」

  孟玨一言不發地離開,走遠了,聽到簫音又響了起來。

  山嵐霧靄中,曲音幽幽,似從四面八方籠來,如訴、如泣,癡纏在人耳畔:踏遍關山,倚斷欄杆,無君影。

  驀然喜,終相覓!

  執手樓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風吹落花,驚人夢。

  醒後樓台,與夢俱滅。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玨覺得臉上片片冰涼,抬眼處,蒼茫天地間,細細寒風,吹得漫天小雪,輕卷曼舞著。

  雪由小轉大,飄了一夜,山中梅花被催開,在懸崖峭壁上迎著風雪爛漫。

  劉詢貪其堅韌高潔的姿態,競站在雪裡賞了一個多時辰。七喜和何小七勸了兩次,反被劉詢嫌煩,給斥退了。

  等覺得興盡了,劉詢才欲返回。剛走了幾步,卻看一個紅衣人影沿著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懸崖前,探手去折梅。他驀地想起無意中擁入懷中的柔軟幽香,心內陣陣牽動,不禁停下遙望。

  風雪中,人與花都搖搖欲墜,劉詢的心不自覺地就提了起來。看到那人順利折到梅花,劉詢也無端端高興起來,覺得好似是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了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劉詢邁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對視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斗篷顏色,該是個女子,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或哪宮的宮女,只怕她自己都不會想到,這番雪中折花競會折下潑天富貴。

  等劉詢繞到山道前,人與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風雪中,一抹紅影漸去漸遠。

  劉詢忙加快了步速,一邊追,一邊叫:「姑娘,姑娘……」

  女子聽到聲音,停住了腳步,捧著花回頭。

  花影中,輕紗雪帽將容顏幻成了縹緲煙霞。

  劉詢趕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剛好,氣息有些不勻,喘著氣沒有立即說話,只凝視著眼前的人兒。

  幾聲輕笑,若銀鈴蕩在風中。笑聲中,女子挽起擋雪的輕紗:「皇上,你怎麼看著有些癡呆?」

  劉詢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著雲歌。

  雲歌在他眼前搖了搖手:「皇上,你回去嗎?若回去正好順路。」

  劉詢忙笑道:「好。」說著想把雲歌抱著的梅花拿過去,「我幫你拿吧!」

  雲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側。

  風雪中,兩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沒有說一句話。

  女子的軟語嬌聲固然愉人心扉,可適時的沉默卻更難得,劉詢雜亂的心緒漸漸平穩,覺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寧。

  進了溫泉宮,劉詢拿著花,遲遲沒有還給雲歌,直到最後才將花依依不捨地遞回:「好花要配個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給你尋個瓶子。」

  雲歌沒有接,微笑著說:「皇上捧著它回來,就送給皇上賞了。」

  劉詢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剛收了一個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雲歌問:「什麼樣子的?」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肩並肩地進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進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搖了搖頭,又遙遙朝殿內的宦官打了個手勢,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會兒,小聲問七喜:「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錯地低下了頭,嘴邊卻抿出了個陰沉沉的譏笑。

  雲歌一進屋子就笑說:「好重的藥味。」

  劉詢歎道:「我的病已經大好,他們一個個卻還把我當病人一般捂著。」

  「大哥若不覺得冷,我打開窗戶透一下氣。」

  看劉詢同意了,雲歌將內殿的窗戶一一打開。捧起案上的一個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說的是這個瓶子嗎?」

  「就是它。」

  雲歌把瓶子放在正對殿門的案上,脫去斗篷,跪坐在了案前。

  劉詢將花遞給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兩人時不時視線相觸,雲歌或嫣然、或低首,劉詢只覺花香襲人,人欲醉。

  花插好後,雲歌獻寶一樣把花捧到劉詢面前:「大哥喜歡嗎?」

  劉詢的聲音很重:「喜歡。」

  雲歌側首而笑,劉詢忽然伸手欲握掩映在紅梅中的皓腕,雲歌卻恰好縮手,兩人一擦而過。

  雲歌取出腰畔掛著的玉簫,低著頭說:「我給大哥吹個曲子,好不好?」

  劉詢點頭。

  雲歌側倚在案上,輕握著玉簫,悠悠地吹起來,慵懶閒適中嫵媚暗生。

  此情此景,竟觸手可及。

  他的崢嶸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間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劉詢只覺欣喜無限。

  雲歌一首曲子吹完,低頭靜坐著,好似在凝神細聽,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後,她向劉詢欠了欠身子,站起來就要離開。

  劉詢亟亟伸手,只來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雲歌回頭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劉詢忙放開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醫說我應該每天適量運動。」

  雲歌凝視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還願意見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

  劉詢喜悅地說:「那說好了,明日不見不散!」

  雲歌笑著,扭頭而去。

  她一出殿門,就加快了步速,一邊向樹林裡走,一邊嘴裡打著呼哨。樹林深處傳來猴子的吱吱叫聲。雲歌跑進林中,一隻猴子倒吊在樹上,另一隻猴子抓著個木盒給她。雲歌拍了拍猴子的腦袋:「好樣的,回頭再謝謝你們,趕緊回山中去,這幾天都不要再出來,藏好了!」

  雲歌打開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懷中,強裝鎮靜地向宮外行去。

  等出了溫泉宮,到了約定地點,一直潛藏在暗處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來。雲歌將兩塊令牌放到他手中:「這塊可以出入建章宮,這塊用來出城門。皇上說不定今天就會發現令牌被盜,你們一定要快!一定要趕在皇上派人通知雋不疑之前出長安,否則……一定要快!」雲歌有深深的抱歉,因為一旦失敗,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來人立即飛身隱入了風雪中:「我們一定盡力!」

  雲歌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點滴計算,而她唯有等待。

  劉詢目送著雲歌出了殿門,很久後,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覺得從鼻端到心裡都馨香縈繞。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溫泉宮裡,而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少年時代。

  踏春時節,柳絲如輕煙,淺革沒馬蹄。錦衣少年、寶馬雕鞍,在黃鶯的嬌啼聲中,呵護著高貴優雅的仕女談笑而過。他們遙不可及,居高臨下。在經過一身寒衣的他時,他們或視而不見、態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讓路,卻不知道這個他們隨意輕賤的人原本在他們之上。

  在縈繞的梅花香中,過去與現在交融錯亂。那個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亂鶯啼聲中,一邊欣賞春色,一邊折下梅花,笑贈佳人,而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在頻頻回頭。

  劉詢微笑著坐了很久後,吩咐七喜去拿奏折,準備開始處理政事。

  太醫建議劉詢到溫泉宮的初衷是想讓他遠離政務,清心休養,可劉詢絲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會將送來的公文、奏折仔細批閱。

  有些奏折批閱後就可以,有些奏折卻還需要加蓋印鑒,所以吩咐完七喜後,他又親自起身去室內,準備開啟收藏印鑒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鑒備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機關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開了暗格,所有的印鑒和令符都呈現在了他眼前。

  雲歌一遍遍問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嗎?

  不!一定還有可以幫到他們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讓他們獨自而戰,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只要拖住劉詢,讓他越晚發現令符丟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機。可是怎麼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劉詢聰明過人,如果我表現太過反常。他一定會起疑心,察覺事有蹊蹺,反倒提前敗露。

  究竟怎麼樣才能讓劉詢覺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擾他,而是他自己作的決定?

  她猛地轉身瘋跑起來。

  當雲歌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書閣中時,孟玨的眼色沉了一沉。

  劉夷歡喜地站起來:「姑姑。」看了看孟玨,又遲疑著改口:「師母。」

  雲歌走到劉夷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嗎?」

  劉熒笑看了眼孟玨,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雲歌望向孟玨,孟玨頷首同意。她立即牽著劉夷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劉爽捏好雪團,偷偷在樹後藏好。許平君剛到,兩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許平君又跳又叫。

  劉夷看到母親的狼狽樣子,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許平君看到兒子的樣子,心頭一酸,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呀!

  她隨意抹了抹臉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團,又揚聲叫身邊的宮女:「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快點幫我打回去!」

  宮女們見她被雲歌打成那樣,都絲毫未見怪,遂放心大膽地加入戰局,幫皇后去追打雲歌和太子。

  兩撥人越打越激烈,興起處,全都忘了尊卑貴賤,叫聲、笑聲、吵聲不絕於耳。

  隨著暗格的打開,劉詢正要細看所有的印鑒和令符。忽然,窗外傳來驚叫聲和歡笑聲,劉詢皺了皺眉,側頭看向外面。本以為不過一兩聲,不想竟然一陣又一陣地傳來,他不禁動了怒,誰的膽子這麼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鬧?七喜幹什麼去了?竟然由得他們放肆?

  隨手將暗格關好,暗藏不悅地向外大步走去,還未走到殿外,七喜就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皇上,奴才剛命人去查探過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沒敢多言,先來請示皇上,皇上的意思是……」

  劉詢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他們倒是好雅興。走!看看去!」

  七喜笑應了聲「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劉詢去看熱鬧。

  皇后和幾個宮女是一隊,雲歌和劉真是一隊,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樹木躲避。可惜只兩個人、四隻眼睛,根本躲都躲不過來。

  劉詢站在高處看了一會兒,揚聲說:「羊角士。」

  雲歌立即反應過來,一推劉爽,指向九宮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團狠狠砸出去。「哎喲!」一個要偷偷潛過來的宮女被砸得立即縮了回去。

  「花十象。」

  雲歌輕聲下令,劉夷和她立即左右分開,各自迎戰,將兩個從左右角包攻的宮女打了回去。

  「肋道。」

  劉詢用的是象棋術語,他的每句話,許平君她們也能聽到,可就是不明白劉詢到底指的是哪個方向,又是何種戰術,所以聽到了也是白聽到。

  在劉詢的指揮下,雲歌和劉夷敵不動我不動。可敵人一旦動,他們卻總能後發制人。

  許平君不依了,嚷起來:「皇上,君子觀棋不語!」

  劉熒著急,立即探頭大叫:「父皇是鋤強助弱,俠客所為!」

  雲歌想摁他的腦袋,已經晚了,一個雪團滴溜溜地砸到了他頭上。

  劉詢大笑起來:「真是頭憨虎!中了你娘的聲東擊西、引蛇出洞。」

  雖看不到許平君,可她歡快的笑聲飄蕩在林間。

  劉夷見到父母的樣子,也高興地笑起來,雪仗打得越發賣力。

  這場「雪中大戰」一直打到晚膳時分才散。劉詢龍心大悅、玩性盡起,索性吩咐御廚準備晚宴,召隨行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賞雪品酒、對梅吟詩。

  君臣歡鬧到深夜,才盡興而歸。

  孟玨和雲歌一前一後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雲歌疲憊不堪,卻無絲毫睡意,在屋子裡來回走著,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孟玨也未歇息,聽到隔壁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遙望著月色,任寒風撲面。

  一更時分,三月匆匆而來,湊到窗下,小聲說:「剛收到師弟的飛鴿傳書,大公子已出長安,公子吩咐送給大公子的禮物,師弟也已經送到。」

  孟玨點了點頭,三月悄悄退下。

  孟玨去敲雲歌的門。

  「誰?」

  「是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拉開了門,不耐煩地問:「什麼?」

  「劉賀已出長安。」

  雲歌繃著的背脊突然軟了,扶著門框好似站都站不穩:「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難道你希望我坐看著她往死路上走?後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劉賀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劉詢差,他輸的是一股決絕和狠勁。」

  雲歌神情黯然:「現在的劉賀不是當年的大公子了,他現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玨淡淡地說:「我已命人把紅衣的棺柩帶給劉賀,他就是醉死在酒罈子裡了,也得再爬出來。」

  雲歌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賀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悲憫中也認同了孟玨的推斷,不錯!劉賀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驚擾紅衣。雲歌冷冷地說:「你若不想毀了你的錦繡前程,最好回去蒙頭睡覺。」她砰的一聲將門摔上,想著抓緊時間,還能睡一兩個時辰,立即向榻邊走去。至於明天怎麼辦,即使天要塌下來,也先養足精神。

  孟玨靜靜地站了會兒,轉身回屋。

  半夜,劉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裡慌張地爬進寢殿。

  劉詢立醒,沉聲問:「什麼事?」

  何小七一邊磕頭,一邊稟奏:「接到雋不疑大人傳書,說……說已經放劉賀出長安。」

  「什麼?」

  劉詢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簾帳,怒盯著何小七。

  何小七硬著頭皮,將雋不疑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劉詢赤著腳就跳下了榻,幾步走到牆壁前,打開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見。他臉色鐵青,眼中又是傷又是恨,聲音冰寒徹骨:「我要劉賀的人頭。」

  「是。」何小七磕了個頭,趕忙起身,向外疾掠去。

  劉詢悲怒交加,連她都會最終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件事情絕非她一人能做,還有……孟玨!肯定是孟玨指使的她,可是……孟玨如何知道兵符、印鑒的收藏地方?還有開啟機關的方法?不可能是雲歌!登基後,他特意將未央宮、溫泉官所有的機關暗格都重新設置過,即使雲歌以前見過也沒用。也不可能是身邊的宦官,他們沒有這個膽子!那麼是誰?能是誰?這個人一定是他親近信任的人。

  劉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頭的俏麗全變成了無情的嘲諷。他突然舉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響中,立即香消玉殞。冷水蕩著碎花慢慢淌過他的腳面,他卻只一動不動地站著。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28 AM

Chapter 12  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

  雲歌睜眼時,天已大亮,她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確是大白天。

  她以為這一覺頂多睡到半夜,沒想到竟安安穩穩地直到天亮。不過,不管了!事已到此,只能隨遇而安、見機行事了。

  洗漱完,剛出院門,就看到周圍侍衛來來往往、說說笑笑。她抓住一個詢問原因,侍衛笑著回稟:「皇上要去圍獵,許了百金的綵頭。」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都這麼高興,綵頭還是其次,若能藉著圍獵,得到劉詢青睞,將來封侯拜將都有可能,不過……劉詢還有心情圍獵?

  雲歌道了聲謝後,去找許平君。

  劉夷也在皇后屋內,許平君正幫著他整理獵裝。雲歌見劉詢要帶兒子去,忐忑的心稍微安穩了幾分,也許劉詢還未發現令符丟失。

  劉爽握著一把小弓,學著將軍們走路的樣子,在雲歌面前走了幾步,又做了個挽弓射鵰的姿勢。

  劉夷的眉眼像許平君,顯得文弱秀氣,此時這麼一打扮,突然間也有了幾分劉詢的英武。雲歌笑拱著手說:「拜託大將軍給在下打兩隻兔子回來。」

  劉夷跺腳:「誰要打兔子?我要打老虎!」

  許平君笑推他出門:「趕緊去找你父皇和師傅,就等你了。」看劉夷走了,卻又不放心起來,追到門口叮囑,「緊跟著你父皇和師傅,不許自個兒亂跑!」

  劉夷重重地長歎口氣,搖頭晃腦地說:「女人呀!」

  許平君氣笑著回了屋子,眉目舒暢,好似未央宮內積壓的抑鬱都已消散。

  雲歌說:「虎兒比在未央宮活潑許多。」

  許平君點頭:「看他這個樣子,我也開心。」

  「姐姐,皇上今天的心情如何?他有沒有問起我?」

  「很好呀!沒有提過你,我只聽到他和大臣們商量打獵的事情。」

  「哦!」

  「怎麼了?你還在琢磨盜令符的事情?你打算什麼時候救劉賀?」

  「沒!沒!姐姐千萬不要再提這事了。你吃早飯了嗎?我起得太晚,還沒吃過東西。」

  許平君忙吩咐人去準備食物,又嘮嘮叨叨地數落雲歌,雲歌只能安靜地笑聽著。

  兩個人一塊兒說著閒話,一塊兒笑鬧,一塊兒用飯。好似又回到了舊日時光,無拘無束的少女時代。

  中午時,兩人一塊兒去爬山,約定比一比,看誰先到山頂。雲歌未讓許平君,自然第一個到達。

  站在山頂上,她望著粉妝玉琢的重重山嶺,眉目間無限黯然。江山依舊,人物全非!

  聽到許平君叫她,忙打起精神,笑著回頭。只看許平君內著一襲正紅色綃鳳錦衣,外穿雀金裘兜帽斗篷,姿態端莊,氣度雍容,隨著她盈盈步履,素白的天地都成了她華貴的底色。

  她走到雲歌身前,喘著氣問:「你盯著我幹嗎?」

  雲歌微笑著看向遠處:「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我們了。」

  許平君笑摟住了她:「只要有些東西不會變就成!」

  雲歌倚在她肩頭,輕輕嗯了一聲。

  下山時已經很晚,圍獵的人卻還沒回來。許平君擔心起來,富裕勸道:「皇上又不是在驪山打獵,他們是帶著人進入秦嶺山脈,深山裡才能打到大畜生。聽說孝武皇帝年輕的時候,有時候一入山打獵,來回要一兩個月。皇上這次雖沒打算去那麼遠,不過兩三天總是要的。」

  自出了劉夷學「紂王」的事件後,許平君一直在勤讀史書,知道富裕所說不虛。想著周圍那麼多人保護,又沒有霍家的人搗鬼,自己的擔心的確多餘,可對兒子的牽掛卻還是放不下。

  「雲歌,你晚上陪我一起睡,他們全走了,這裡怪冷清的。」

  雲歌猶豫著說:「還有富裕他們呢!我晚上鬧得很,怕吵著姐姐。」

  許平君沒好氣地說:「讓你過來就過來,哪裡來的那麼多借口?!」

  雲歌只得搬過來,和她一起睡。

  晚上,許平君睡夢中被雲歌的咳嗽聲吵醒,才明白了雲歌的心思。她忙起來,幫雲歌倒了杯水:「每日夜裡都這樣嗎?」

  雲歌抱歉地說:「一會兒就好。這幾日天寒地凍的,所以嚴重了些。」

  「孟大哥沒有……」

  雲歌蹙了蹙眉,許平君未敢再說下去。

  雲歌喝了幾口水,又躺下睡了。

  許平君見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滿腹的話只能全放回去。一面左思右想著,一面經不住困意地迷糊了過去。

  天剛麻麻亮,忽聽到外面吵吵嚷嚷,許平君和雲歌立即坐了起來,富裕在外面奏道:「皇上命人來傳口諭:『命皇后、婕妤和溫泉宮其他人等立回長安。』」

  許平君一面穿衣一面問:「為什麼?」

  「不太清楚,來人言語含糊,好像是皇上要封山。」

  「皇上呢?」

  「皇上取道別處,應該正在回長安的路上。」

  霍成君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皇后娘娘和孟夫人還睡著嗎?本宮剛去看過孟夫人,聽說她在這裡……」

  許平君恨恨地說:「這只烏鴉!剛安穩了兩天,就又出來了。她一叫,準沒好事!」

  雲歌整理好衣裙,笑挑起簾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雲歌面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姐妹妹親熱的樣子,聲音卻是陰森刺骨:「趕著給姐姐道喜呀!」

  雲歌笑問:「喜從何來?難不成娘娘得了絕症?」

  霍成君的眼睛異樣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長,比姐姐好!不過你的另外一個大仇人已經離世,姐姐高興嗎?」

  雲歌的手足頓涼,強笑著說:「聽不懂你說什麼。」

  霍成君緊緊抓著她的手,如毒蛇纏腕:「妹妹得到消息,孟玨盂大人打獵時不慎跌落萬丈懸崖,屍體遍尋不獲,皇上悲痛萬分,下旨封山尋屍。皇上現在匆匆趕回京城,就是準備治喪。」

  許平君一把抓開了霍成君,指著門外,厲聲說:「滾出去!」

  霍成君大怒,恨盯著許平君:「你算什麼東西……」

  許平君喝問:「我是皇后,本宮的話你都敢不聽?你要本宮執行宮規嗎?富裕,傳掌刑宦官。」

  富裕響亮地應道:「是!」

  霍成君氣得身子直抖,強吸了幾口氣,彎身行禮:「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知錯!」說完,立即退出了屋子。

  許平君搖了搖面無血色的雲歌:「她的鬼話哪裡能當真?孟大哥怎麼可能掉下懸崖?」

  「他自己當然不會掉下去,但如果皇上逼他掉呢?」

  許平君臉色煞白,厲聲說:「不會!皇上絕不會現在就動孟大哥的,他還指望著孟大哥幫他保護虎兒。」

  雲歌喃喃說:「你說劉詢『現在不會動』?看來他早有殺孟玨的意思。」

  許平君被自己的話嚇得呆住,心底深處是不是早已經察覺到一切?只是從來不肯面對。

  「皇上他……他……孟大哥一直小心謹慎,於虎兒有恩,皇上沒有道理想殺他的,也許是出了什麼意外,大雪中山路難行,也許有猛獸……皇上不會,皇上不會……」

  雲歌的眼睛清亮透澈,一瞬間就將背後因由全部看清楚:「劉詢對孟玨不滿已久,我救出劉賀後,劉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個人籌謀此事,以為幕後策劃的是孟玨,所以暴怒中動了殺機。」

  雲歌匆匆收拾了幾樣東西,順手將案上的點心果子兜好,披上斗篷,就衝出了屋子。

  許平君追著她叫:「雲歌!雲歌!」

  雲歌蒼白的面容下全是絕望:「我是恨孟玨,正因為恨他,所以我絕不會受他的恩,我不許他因我而死!」

  雲歌的身影在風雪中迅速遠去。

  許平君淚眼模糊,只覺得在這一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在遠離、消逝,她所盡力相信和守護的一切都將破碎:「雲歌,你回來!我們先回京城想辦法,可以派大軍……」

  人影在風雪中已模糊,隱約的聲音傳來:「姐姐若想幫我,就立即回京城找霍光,說我入山尋夫,也許他念在……會派兵救……」

  人與聲都徹底消失了,只北風呼嘯著捲過。

  雪花越落越急,不一會兒的工夫,許平君已經滿身是雪,富裕叫:「娘娘!娘娘!」

  她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富裕含淚說:「娘娘,現在整個長安只有您能救雲姑娘了,您可一定要救她!」

  許平君喃喃問:「我可以嗎?」

  「一定可以的!雲姑娘只有娘娘一個親人,娘娘是她唯一的依靠。」

  許平君從迷茫變得冷靜:「我也只有她一個親人。富裕,把馬車撤了,我們騎馬回京!」

  驪山是秦嶺山脈北側的一個支峰,山秀嶺峻,東西綿延四十多里。整個秦嶺山脈呈東西走向,橫亙於關中大地,山勢雄宏,呈蜂腰狀分佈,東、西兩翼各分出多支山脈:西翼有大散嶺、鳳嶺和紫柏山;東翼有華山、蟒嶺山、流嶺和新開嶺;中段有太白山、鰲山、首陽山、終南山、草鏈嶺,還有無數的小山嶺點綴其間,如翠華山、南五台。

  雲歌打聽清楚劉詢封山的地段後,直奔而去,途中與封山的侍衛相遇,她先巧言騙問出劉詢狩獵的大致方位,然後強行闖入,還順手牽羊地奪走了一把軍刀。因山中地形複雜多變,又下著大雪,侍衛們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蹤跡。

  雲歌連爬了兩座山峰,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這座,她還要繼續去爬下一座。山頂上一片蕭索,大雪已將一切掩蓋,只剩下皎潔的白。

  她揮著手中的軍刀,將樹上的雪震落,漸漸看出了異樣,很多的樹都有新的斷痕。她心中一振,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忙用衣袖去擦樹幹,很新鮮的刀劍痕跡露在眼前。

  雲歌眼前隱隱浮現出:孟玨被誘到此處,等察覺不對、想要退避時已經來不及,只得持劍相抗,三面重兵環繞,包圍圈漸漸收攏,將他逼向懸崖邊……不對!此處的刀痕力道如此輕微,用刀的人顯然殺意不重,看來劉詢並不想立殺孟玨,他想活捉他?為什麼……也許孟玨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也許他還有顧忌,也許還有其他原因,所以並非他誘孟玨到此,而是孟玨發現他的意圖時,主動向懸崖邊靠近,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任劉詢擺佈!

  雲歌扶著樹幹,大口地喘著氣,等稍微平靜一點後,她小心地一步步走到懸崖邊,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聳立,她一陣頭暈,立即縮了回去。

  從這樣的地方摔下去,還能有活路嗎?

  她身子發軟,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地飄落在身上,腦中也似飄著大雪,只覺得天地淒迷,白慘慘的寒冷。

  迷濛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個錦衣男子,走進了簡陋的麵店,正緩緩摘下頭上

  的墨竹笠。彼時,正是人生初見,一切還都如山花爛漫。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般湧了出來,她一面哭著,一面拄著軍刀站起來,揮舞著軍刀,發瘋一般地砍著周圍的樹:「不許你死!不許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哭著哭著,軍刀好似重千斤,越揮越慢,光噹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軟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那邊有人。」山澗中有人高喊。

  雲歌眼淚仍是落個不停,只覺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無所謂。

  聽著漸近的腳步聲,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她的腦海,如果劉詢已經肯定孟玨死了,還有必要派這麼多人封山?

  哭聲立停,連淚都來不及抹,立即撿起軍刀,躲進了山林中。

  她從側面仔細觀察著懸崖,崖壁上長了不少松柏老籐。如果落下時,預先計劃好,借助松柏的枝幹,墜力必定會減少許多,再僥倖地沒有撞到凸凹起伏的山壁上,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

  她將長刀綁在身上,準備下山谷,看看有無可能從下往上攀,也許孟玨正奄奄一息地吊在崖壁的哪棵樹上,可也許他已經……她立即打住了念頭,跺了跺腳,搓了搓手,出發!

  等爬到山谷中,仰頭望山,才發覺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邊際,一寸寸地找,要找到何時?

  不管找到何時,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歌深吸了口氣,手足並用,開始往上攀緣。松柏、籐條、灌木交纏,有的地方積雪甚厚,看不清楚植物本來的面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覺出有刺,雲歌雖然戴著厚厚的繡花手套,仍被尖刺刺傷了手掌。

  突然,幾聲細微的鳥鳴聲傳來,雲歌顧不上去聽,仍專心爬山。又是幾聲鳥鳴,

  雲歌停住,側耳細聽,一會兒後,又是幾聲。

  乍聽,的確像鳥叫,可前後的叫聲連在一起,卻隱然有「官、商、角」之分。雲歌閉起了雙目,似推斷,似祈求:「徵音!徵音!」

  鳥叫聲再次響起,果然又高了一個音調。雲歌眼中淚花隱隱,立即追著鳥叫聲而去。

  當她撥開密垂的籐蘿時,孟玨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靜溫暖,好似山花爛漫中,兩人踏青重逢,競無絲毫困頓委靡。

  雲歌冷著臉說:「你因為我遭受此劫,我現在救你出去,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微笑著說:「好。」

  雲歌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襤褸衣袍:「傷得重嗎?還能走嗎?」

  「恐怕不行。」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彷彿受傷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沒有一個人說話。

  雲歌砍了一段籐條,當做繩子,將他縛在自己背上,背著他下山。

  雖然有武功在身,可畢竟是背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陡峭的山壁,有時是因為落腳的石塊突然鬆了,有時是因為看著很粗的籐條卻突然斷裂,好幾次兩人都差點摔下去,雲歌雖然一聲不吭,可額頭上全是冷汗,而孟玨只沉默地抱著她,每一次的危險,連呼吸都未起伏。雲歌忽然擔心起來,這人莫不是暈過去了?趁著一次落腳站穩,扭頭探看,卻看他正微笑地凝視著她,目中竟透著寧和喜悅,雲歌呆了一呆,脫口而出:「你摔傻了嗎?」

  孟玨笑而不語,雲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扭過了頭。

  好不容易,下到了山谷,雲歌長出了口氣。放下他,讓他先靠著樹幹休息,又將懷中的點心果子放在他手邊,雖已是一團糊了,不過還能果腹。

  「你幫我砍些扁平的木板來,我的腿骨都摔斷了,需要接骨。」

  雲歌拿出軍刀削砍出木板,孟玨將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訴她,吩咐說:「若我暈過去了,就用雪將我激醒。」

  雲歌點了點頭,孟玨示意她可以開始。

  雲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將錯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扭,卡嚓聲中,孟玨臉色煞白,滿額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

  雲歌抬頭看他:「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個嗎?」

  孟玨從齒縫中吐出兩字:「繼續。」

  雲歌咬了咬牙,低下頭幫他清理另一條腿的傷勢,先將木刺剔除乾淨,然後猛地將腿骨一拽。

  劇痛攻心,孟玨忽覺氣血上湧,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擋面,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袖上。

  雲歌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幫他接骨,並未注意孟玨的動作。待接好後,又用木板、籐條固定綁好。

  雲歌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你還有哪裡受傷了?」

  孟玨微笑著說:「別的地方都不要緊。」

  自見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這個笑不同於他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可究竟哪裡不同,雲歌又說不清楚。她沒好氣地說:「現在的情形你還能笑得出來?你就不怕沒人來救你?學鳥叫求救?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幸虧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則救兵沒叫來,敵人倒出現了。」

  孟玨微笑著不說話。她在崖頂上放聲大哭,山谷又有回音,不要說他,就是幾個山嶺外的人都該聽見了,他的鳥叫本來就是叫給她聽的。

  雲歌見他只是微笑,惡狠狠地說:「劉詢派人重重包圍在外面,名義上是封山致哀,實際是怕你萬一活著,可以藉著搜山殺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和俎上魚肉有什麼不同?」

  孟玨笑問:「霍光會來救你嗎?」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準,我救了劉賀,估計他的怒氣不會比劉詢少,不過他對我一直很好……」

  聽到山谷中的隱隱人語聲,雲歌立即背起孟玨,尋地方躲避。

  幸虧這個山谷已經被來回搜過五六次,這隊士兵搜查時,並不仔細,一邊咒罵著鬼天氣,一邊隨意地看了看四周,就過去了。

  等士兵走了,孟玨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你任挑一個。一、霍光會救你,劉詢沒有任何理由阻撓霍光救女兒,只要霍光態度強硬,劉詢肯定會退兵,那我們就在這個山谷中等。這裡是我摔落的地方,劉詢已經派兵搜過多次,短時間內士兵肯定對此處很懈怠。二、霍光不會救你。劉詢搜不到我的屍體,以他的性格,定會再加兵力,士兵定會返來此處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那我們就要盡力遠離此地。我有辦法逼劉詢退兵,但需要時間,所幸山中叢林茂密,峰嶺眾多,躲躲藏藏間夠他們找的。」

  雲歌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孟玨既說有辦法,那肯定就是有辦法。她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兒後,抬頭看向孟玨:「我被關在天牢時,結識了一幫朋友,我一直想去謝謝他們,可一直打聽不出來自己究竟被關在哪裡,後來聽說,那一年有一個監獄發生大火,裡面的人全被燒死了。那些人是我認識的人嗎?是霍光做的嗎?」

  孟玨看到雲歌眼中濃重的哀戚,很想出言否認,將她的自責和哀傷都抹去,可是他已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點了一下頭。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將他背起,說道:「我們離開這裡!

  茫茫蒼林,寂寂山嵐,天地安靜得好似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雲歌沉默地背著孟玨行走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卻一直牢牢地背著他。

  雲歌對躲迷藏的遊戲很精通,一路走,一路故佈疑陣。一會兒故意把反方向的樹枝折斷,營造成他們從那裡經過,掛斷了樹枝的假象;一會兒又故意拿軍刀敲打長在岔路上的樹,把樹上的雪都震落,弄成他們從那裡經過的樣子。他們本來的行跡卻都被雲歌借助不停飄落的雪自然而然地掩蓋了。

  雪一時大,一時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玨看雲歌已經精疲力竭,說道:「找個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遠也會留下足跡,反倒方便了他們追蹤。」

  雲歌本想找個山洞,卻沒有發現,只能找了一株大樹擋風,在背風處,鋪了厚厚一層松枝,盡量隔開雪的寒冷,又把斗篷脫下鋪在松枝上,讓孟玨坐到上面。孟玨想說話,卻被雲歌警告地盯了一眼,只得閉上嘴巴,一切聽雲歌安排。

  黑夜中,火光是太過明顯的追蹤目標,所以雲歌雖帶了火絨卻不敢生火,兩人只能靜坐在黑暗中。

  突然傳來幾聲「咕咕」叫,其實聲音很小,可因為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顯得很大聲,雲歌一下撇過了頭。孟玨將雲歌起先給他的點心遞過去,雲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裡,吃了好幾口後,反應過來,驚訝地問:「你怎麼還沒有吃完?你不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孟玨微笑起來:「經歷過飢餓的人知道如何將盡量少的食物留得盡量長。有時候食物不是用來緩解飢餓,而只是用來維持著不至於餓死。」

  雲歌看著手帕中僅剩的幾口點心,再吃不下:「我夠了,剩下的歸你。」

  孟玨也未相勸,只是將手帕包好,又放進了懷中。

  雲歌默默坐了會兒,問道:「樹林裡應該會有很多動物,我們能打獵嗎?」

  孟玨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讓我們碰見動物。大雪封山,有食物儲存的動物都不會出來,頂著風雪出來覓食的往往是餓極的虎豹。我不能行動,沒有一點自保能力,一把軍刀能幹什麼?」

  「我會做陷阱,而且我現在武功大進了,可不會像以前一樣,連桀犬都打不過。」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她,溫和地說:「我知道。等天亮了,我們看看能不能設陷阱捉幾隻鳥。」

  「好!」雲歌的沮喪消散了幾分,身子往樹上靠了靠,閉著眼睛睡起來。太過疲憊,雖然身上寒冷,肚子餓,可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動著身體,將裹在身上的狐狸斗篷扯出來,蓋在了她身上。雲歌人在夢中,咳嗽聲卻不間斷,睡得很不安穩。孟玨神情黯然,輕輕拿起她的手腕,把脈診斷,又在心中默記著她咳嗽的頻率和咳嗽的時辰。

  半夜裡,又飄起雪花來,天氣越發寒冷。

  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向了孟玨。

  孟玨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麼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裡去餵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齜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蹤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蹤跡。不過在孟玨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松鼠的窩,雖沒抓到松鼠,卻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飢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玨還特意留了兩個松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麼?」

  盂玨微笑著將松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下自己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玨就走。

  孟玨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找食物嗎?連松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荒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嶺,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瞭解過這個殘酷世界,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只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經過一處已經乾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玨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趴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玨將備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鉤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隻也摘下,遞給孟玨。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松子就要全被雪花覆蓋,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只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貫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裡,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玨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玨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地,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隻山雉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松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松子,警覺地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放鬆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久。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疾速地刨雪,尋找松子。

  孟玨屏住一口氣,用力於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子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地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裡。

  雲歌哇地歡叫一聲,從雪裡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地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麼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隻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雲歌歡天喜地地撿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玨說:「你的打獵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玨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去扶孟玨起來。孟玨見她面色憔悴,說道:「這裡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裡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玨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玨後,她去收拾山雉。將弄乾淨的山雉放在一邊後,又去準備生篝火,正在撿乾柴枯木,忽然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玨:「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玨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裡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地痛苦:想走,實在捨不得那只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玨,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玨忽然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裡喃喃不絕地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只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聽到孟玨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工夫捉來的山雉,有什麼好笑的?」

  孟玨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愣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玨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玨聽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如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玨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遊蕩於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玨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雲歌放孟玨下來時,孟玨的一縷頭髮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愣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髮:「你的頭髮……」孟玨的頭髮烏黑中夾雜著斑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髮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髮。」孟玨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麼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髮,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製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髮本來是白色的。」

  孟玨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玨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裡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面上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後,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裡,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沖沖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玨,卻見孟玨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玨!孟玨!」

  孟玨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乾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裡。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臟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休養,現在的症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玨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籐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玨

  走。

  孟玨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玨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飢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隻狼,這一次卻是無數只「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玨!孟玨!」

  孟玨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玨,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隻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玨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想盡辦法,維持著孟玨的神志:「孟玨,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麼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只是在想該如何開頭。」

  「什麼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很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一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家裡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黨,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梁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裡。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下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復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夥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準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剩的食物塞到兒子手裡,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只要你將來為我復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隻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敵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親眼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的屍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乾涸,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嘗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瘖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男孩後來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玨似乎想笑,卻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有講到那裡。後來這個男孩子一路歷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撿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髮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玨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聽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玨的語氣中有沉重的歎息,「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扎,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扎著活了下來。當他終於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裡他被叫做『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經習慣了拳腳加身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聽她的,這只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孟玨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唸唸於心的事情終於做到,精神一懈,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閉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只綠顏色的百靈鳥,這只綠色的百靈鳥送給了他一隻珍珠繡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鳥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後來快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繡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捨,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繡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休息一會兒。」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沿著面頰滾下:「我還想聽,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裡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聽。

  「他有了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百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打聽著百靈鳥的消息……在百靈鳥的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玨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鳥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裡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麼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維變得越來越艱難,只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捲著他向黑暗中墜去。

  「孟玨!孟玨!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然散去了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睛卻怎麼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藥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面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兒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玨,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玨抱到懷裡:「孟玨,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栗一顆顆餵進他嘴裡,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嚥,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如宇宙的洪荒,周圍沒有一點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瀰漫的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玨此時全靠意念苦苦維持著靈台最後一點的清醒,可黑霧越轉越疾,最後一點的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齏,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衝破了黑霧,輕柔地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面。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衝進了他的神識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玨,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你這次若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瀰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裡。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簌簌,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眼淚無聲地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響,嘴裡就突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鹹……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一剎那間就嘗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面淚痕的她聽到聲音,破顏為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剝好的栗子餵給孟玨,眼睛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游移在別處。孟玨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裡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玨叫她,她卻不肯回頭,只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復仇時,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著,她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的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於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幹嗎?我沒興趣聽!」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皇上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玨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只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面,只留給了孟玨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

  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係,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裡?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只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雲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臟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裡湧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捲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衝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人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競冒雪追過來了。」

  孟玨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滋滋聲中,世界一剎那黑暗。

  「還有多遠?」

  「就在山坡下,他們發現了我丟棄的木筏子,已經將四面包圍。」

  雲歌的聲音無比自責。可當時的情況,孟玨奄奄一息,她根本沒有可能慢條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玨上山。

  孟玨微笑著,柔聲說:「過來。」

  雲歌愣了下,走到他身邊蹲下。

  他將一個柔軟的東西放在她手裡:「過會兒我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你自己離開,沒有了我,憑你的本事,在這荒山野林,他們奈何不了你。」

  雲歌看都沒看就把東西扔回給他,提著軍刀坐到了洞口。

  「雲歌,聽話!你已經將我從山崖下救到此處,我們已經兩不相欠。」

  不管孟玨說什麼,雲歌只是沉默。

  風雪中,士兵們彼此的叫聲已經清晰可聞。此時,雲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玨掙扎著向她爬去。

  雲歌怒聲說:「你幹什麼?!回去!」

  孟玨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寶石,光輝熠熠:「雲歌!」

  雲歌掙扎了下,競沒有甩脫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為我手染鮮血。」

  他的另一隻手中握著一隻小小的蔥綠珍珠繡鞋,上面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發著晶瑩的光芒。雲歌呆呆地看著那只繡鞋,早已遺忘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

  氈帽拉落的瞬間,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髮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

  「雲歌,長安城的偶遇不是為了相逢,而是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難言的酸楚。

  人語聲漸漸接近,有士兵高叫:「那邊有幾塊大石,過去查一下。」

  孟玨將軍刀從雲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裡。掙扎著,挺直了身子,與雲歌並肩而坐,對著外面。

  北風發著嗚嗚的悲鳴聲,狂亂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亂石,似想將巨石推倒。鵝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宮塌裂後的殘屑,嘩嘩地傾倒而下。天地紛亂慘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傾倒、地陷落。縱然天塌地裂,她為他孤身犯險,對他不離不棄,此生足矣!


  
Chapter 13  多情總為無情惱

  許平君從驪山回長安後,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見皇后娘娘突然駕臨,亂成了一團。許平君未等他們通傳,就闖進了霍光住處。霍光仍在臥榻養病,見到許平君,立即要起來跪迎。許平君幾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頭趕忙搬了個坐榻過來,請皇后坐。

  「霍大人可聽聞了孟大人的事情?」

  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頭,丫頭們都退出了屋子。

  霍光歎道:「已經聽聞,天妒英才,實在令人傷痛。」

  「雲歌獨自闖入深山去尋孟大人了。」

  霍光這才真的動容:「什麼?這麼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嗎?」

  「這是雲歌拜託本宮帶的話,本宮已經帶到。」許平君說完,立即起身離開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閉目沉思。半晌後輕歎了口氣,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雲來見他。

  「禹兒,你們三人一同去向皇上上疏,就說:『突聞女婿噩耗,又聞女兒蹤跡不明,老父傷痛欲絕,病勢加重。身為人子,理盡孝道,為寬父心,特奏請皇上准臣等人山尋妹。』皇上若推辭,你們就跪著等他答應。」

  霍雲不太願意地說:「之前對孟玨退讓是因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上一邊,可皇上畢竟年輕,急怒下亂了方寸,竟開始自毀長城,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們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滿臉的不情願:「雲歌這丫頭偷了我的令牌,我還沒找她算賬呢!還要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來,霍禹忙去幫父親順氣:「爹,放心吧!兒子和弟弟們立即進宮求見皇上。爹安心養病,雲歌的事情就不用擔心了,我們三個一起去,皇上不敢不答應的。」

  霍光頷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門,門外響起霍成君的聲音。

  「不許去!」

  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閃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對霍禹他們說,「快扶你們妹妹起來。」

  霍成君跪著不肯起來:「雲歌和我,爹爹只能選擇一個。爹若救她,從此後就只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

  她語氣鏗然,屋裡的人都被唬得愣住。

  霍光傷怒交加,猛烈地咳嗽起來,霍禹急得直叫:「妹妹!」

  霍成君卻還是跪著一動不動。

  霍光撫著胸說:「他們不知道雲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點不念血緣親情嗎?」

  「雲歌她念過嗎?明知道許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卻事事維護許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對我們家事關重大,她卻處處保護劉夷!明知道皇上是我的夫君,她卻與皇上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劉賀與我們家有怨,她卻盜令牌放人!這次她敢盜令牌救人,下次她又會做什麼?爹爹不必再勸,我意已決,從今往後,霍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霍光盯著女兒,眼中隱有懾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嚇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霍成君卻昂著頭,毫不退讓地看著父親。

  半晌後,霍光朝霍成君笑著點頭:「我老了,而你們都長大了。」轉了個身,面朝牆壁躺下,「你們都出去吧!」語聲好似突然間蒼老了十年。

  霍成君磕頭:「謝謝爹爹,女兒回宮了。」

  幾人走出屋子後,霍山笑著問霍成君:「雲歌究竟是什麼人?不會是叔叔在外面的私生女兒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說:「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什麼人呢!反正從今天起,她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

  霍山點著頭,連連稱好。

  霍禹冷著臉說:「娘娘,臣就送到此處,先行告退。」

  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雲歌和我們結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你也幫著她嗎?」

  「雲歌的生死,我不關心,可父親臥病在榻,身為人子,你剛才做的,過了!」

  霍禹大步流星地離去。霍成君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突然扭頭,快步跑出了霍府。

  剛出霍府就有人迎上來,她一邊上馬車,一邊問:「皇上知道雲歌闖山了嗎?」

  「剛知道。」

  霍成君身子一滯,屏著呼吸,幽幽地問:「皇上什麼反應?」

  「皇上十分惋惜,感歎孟大人夫婦伉儷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還來得及搜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長長地出了口氣,全身輕快地坐進了馬車,舒暢地笑起來。看來劉詢這次動了真怒,殺心堅定,雲歌也必死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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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回宮後,立即命人準備香湯沐浴,傳來宮裡手最巧的老宮女,幫她梳起最嫵媚的髮髻,又讓宮女們把所有衣裙拿出來,挑出最嬌俏的。裝扮妥當後,所有宮女都稱讚皇后姿容明麗。

  鏡中陌生的自己,原來也是嫵媚嬌俏的。

  那個人是她的夫,她以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從未想到,有一日她也會成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過漫天風雪,飛揚的裙帶勾舞著迷離冶艷。

  劉詢抬頭的一瞬,只覺得素白的天地頓成了落日時的紙醉金迷。明媚艷麗,令人不能移目,可心裡卻莫名地驟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軟的身體仿似怕冷一般縮到了他懷裡:「皇上可受驚了?」

  仍帶著沐浴後的清新,他不禁將頭埋在她的脖子間深深嗅著,她畏癢地笑躲著。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覺情動,猛地抱起了她向內殿行去。

  鮫綃帳裡春風渡,鴛鴦枕上紅淚濕。

  他熱情似火、輕憐蜜愛;她曲意承歡、婉轉迎合。

  她將他心內的空洞填滿,他卻讓她的心慢慢裂開。

  雲雨緩收,風流猶存。

  她在他懷裡軟語細聲,過往的點滴趣事讓他笑聲陣陣。笑聲表達著他的歡愉。

  當「雲歌」二字時不時融在往事中時,他仍在笑,可笑聲已成了掩飾情緒的手段。

  許平君含淚央求:「皇上派的人應該妥當,可臣妾實在放心不下雲歌,求皇上派雋不疑大人負責此事。」

  劉詢凝視著她,笑起來,起身穿好衣服,欲離開。許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腳下:「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派雋不疑去搜救。」

  看著她陌生的嫵媚俏麗,劉詢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突然迸發。事不過二!雲歌愚他一次,連她也敢再來愚弄他!

  「你是為雲歌而求?還是為孟玨所求?」

  「臣妾……臣妾同求。」

  劉詢腳下使力,踢開了她的手,譏嘲道:「孟玨和你還真是好搭檔。」

  許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卻又迷迷濛濛地騰起了涼意。她爬了幾步,又拽住了劉詢的衣袍:「孟玨與臣妾是好朋友,孟玨自和皇上結識,一直視皇上為友,他為虎兒所做的一切,皇上也看在眼裡,求皇上開恩!」

  劉詢冷笑著說:「朕看在眼裡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擔心朕已昏庸!你以為我不知道孟玨在背後搗的鬼嗎?他將我害進大牢,差點取了我的性命,還假模假樣地對我施恩。還有,你的未婚夫婿歐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傳仵作當你面再驗一次屍?」

  她仰頭盯著他,在他冷厲的視線中,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剋死的。」

  劉詢大笑起來:「他倒也的確算是被你剋死的,他不該癡心妄想要娶你,否則也不會因毒暴斃。」

  許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緊抓著他的衣袍,如抓著最後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

  劉詢微笑著說:「此事你比誰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嗎?還要問朕?」

  她的手從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來越急,瑟瑟地縮成一團。

  劉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只這一點,就值得我敬你護你,可你……你毒殺未婚夫婿在前,計謀婚事在後。」他彎下身子,拎著她問,「張賀為何突然間要來給我說親?我以為的『天作姻緣』只不過是你的有意謀劃!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可以任你擺弄於股掌?劉賀的事情,你有沒有參與?我雖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著你畢竟對朕……」劉詢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手越掐越緊,好似要把許平君的胳膊掐斷了一般,「……朕也就不與你計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幫孟玨,為了孟玨連朕都出賣!」

  許平君泣不成聲,身子直往地上軟。

  劉詢扔開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劉詢一甩衣袖,轉身出了殿門,七喜匆匆迎上來:「皇上去……」

  「擺駕昭陽殿!」

  「是!」

  不一會兒,宣室殿似已再無他人。寬廣幽深的大殿內,只有一個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間或傳來幾聲哀泣。

  何小七輕輕走到殿門口,看著裡面的女子,眼中隱有淚光。

  他走到她身邊跪下,將~件斗篷蓋在了她身上,扶著她起來:「許姐姐,不要哭了,皇上他已經走了,你的眼淚傷的只是自己。」

  許平君看著他搖頭,眼淚仍在疾落:「你現在可願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做宦官了嗎?」

  何小七沒有忍住,眼中的淚滾了下來,他用袖子一把抹去。

  「黑子哥他們已經都死了,我若不進來,遲早也……到了這裡,無妻無子,身家性命全繫在皇上身上,皇上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麼事來。」

  許平君嘴圓張,眼中全是驚恐的不能相信。

  「皇上是皇上,他姓劉名詢,不是我們的大哥,也不會是姐姐認識的病已。」

  許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漸漸地變成了認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來,走到鏡前坐下,慢慢地梳理著髮髻,慢慢地整理著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來求見過皇上嗎?」

  「沒有。」

  她眼中有瞭然的絕望,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抿唇笑起來。

  「小七,你知道嗎?雲歌對我極好,她處處都讓著我、護著我。其實她對病已也有過心思的,可因為我,她就退讓了。我們被燕王抓住時,她讓我先逃,為了護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開殺手。可我對她並不好,我明知道她對病已的心思,卻故意裝作不知道,她為孟玨傷心時,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刻,我卻因為一點私心,讓她獨自一人離開長安,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何小七勸道:「只要是人,誰沒個私心呢?雲歌她也不見得對姐姐就沒私心。」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她和劉詢在偷情。」許平君微笑著說,「可我知道她不會,這世上我也許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著許平君。

  「自她和我相識,每一次有了危險,她最先考慮的是我,每一次我面臨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雖然她叫我姐姐,其實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顧著我。這一次我也終於可以有個姐姐的樣子了。小七,我能拜託你件事情嗎?」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餘你我,姐姐說吧!」

  許平君輕聲叮囑完,何小七震驚地問:「姐姐,你確定?」

  「我確定!」

  「好!」

  許平君見他答應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來,問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嗎?」

  「我去昭陽殿,一切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許平君行到昭陽殿外,正對著殿門,跪了下來。殿內立即響起嘈雜聲,霍成君和劉詢已經歇息,聽到動靜,她不悅地問:「怎麼回事?」

  服侍她的夏嬤嬤在簾帳外回稟道:「皇后娘娘面朝殿門,跪在了雪地裡。」

  霍成君「呀」的一聲,從劉詢懷裡坐了起來:「趕快準備衣裝,本宮去……」

  劉詢將她拽回了懷中:「睡覺的時候就睡覺,有人喜歡跪就讓她跪著好了。」

  聽到劉詢的話,眾人心裡都有了底,全安靜了下來。該守夜的守夜,該睡覺的睡覺。

  霍成君婉轉一笑,似含著醋意地說:「臣妾這不是怕皇上回頭氣消了又心疼嘛!」

  劉詢笑著去摟她的腰:「你明知道朕的心都在你這裡,還吃這些沒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讓朕早為你折腰!」

  霍成君閉上了眼睛,靠在劉詢肩頭,輕聲嬌笑著,心卻不知道怎麼就飛了出去。冷雪寒林、懸崖峭壁,只覺得茫茫然,他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劉詢面上好似一點不在乎,可胸中卻怒火中燒。懷中的溫香軟玉、淺吟嬌啼競只是讓他的心越發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地飄著。

  昭陽殿外的屋簷下掛了一溜的燈籠,光線投在飛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瑩剔透,襯著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樣子就如一個個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隨著屋簷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參差不齊地飄浮在半空。

  許平君仰頭呆呆地望著昭陽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淚光。即使這般的美景,他都不會陪她一起欣賞了,縱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塵往事斷斷續續地從腦中閃過,只覺得天地雖大,餘生卻已了無去處。歐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玨嗎?那般的巧合,她卻簡單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處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肯去面對心底的陰暗。忽然想起張神仙給她算命時說過的話,「天地造化,飲啄間自有前緣」,只覺意味深長,慢慢細品後,一個剎那,若醍醐灌頂,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這裡,哪裡就能看到這般美麗的景致呢?

  若不是當年自己強行掬水,何來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歐侯的罪孽又算得了什麼?她在當日費盡心機想嫁給劉病已時就已經種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隨機,其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與其為昨日的因自懲,不如為來日的果修行。

  許平君微微地笑著,從頭上拔下簪子,以簪為筆,以雪地為帛,將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燈圖」勾描出來。一邊畫,一邊凝神想著該做一首什麼樣的詩才能配得上這如夢如幻景。

  清早。

  劉詢起身去上朝時,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神情哀傷淒楚、祈求他回心轉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靜,見到他時,只是深深地埋下頭叩首。她的姿勢卑微謙恭,可他覺得她就如她肩頭的落雪一般清冷乾淨。

  他心中只覺煩躁,微笑著,匆匆而去,任她繼續跪著。

  他離開不久,劉夷披著個小黑貂斗篷跑來,站到母親身前,替母親把頭頂和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拍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一直咬著唇,不肯哭出來。

  「娘,你冷嗎?」

  許平君微笑著搖搖頭。

  「姑姑能把師傅找回來嗎?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許平君想了會兒說:「娘很想和你說『可以』,但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

  劉奭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了會兒:「娘,我去了。」

  「好。」

  劉奭咚咚地跑進了昭陽殿。霍成君見到他,立即命人給他寬衣、拿手爐、倒茶、拿點心,使喚得一群宮女圍著劉奭團團轉。

  「殿下怎麼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裡面有狐疑。

  劉奭搖著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兒,虎兒求您救救母后。母后再跪下去,會得病的。」

  霍成君釋然地笑起來,一面拿起個橘子剝給他吃,一面說:「你父皇正在氣頭上,等氣過了,我們就去說幾句軟話,你父皇肯定會原諒皇后娘娘。」

  劉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後,擔心地問:「真的嗎?」

  「當然!」

  他放下心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隨手抓起碟子裡的糕點吃起來。霍成君端了碗熱奶給他:「慢點吃!早上沒有吃早飯嗎?」

  劉奭點點頭:「我一起來就聽說母后跪在雪地裡,立即跑過來看。」

  霍成君笑問:「你母后怎麼肯讓你來找我?」

  「母后……母后……」劉爽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來話,好一會兒後才說,「兒臣自己來的,兒臣知道父皇寵愛娘娘,娘娘說的話,父皇應該會聽。」

  霍成君看到他的樣子,忽然歎了口氣:「若我將來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順,我就心滿意足了。」

  劉奭立即說:「會的,弟弟一定會的。」

  老人都說小孩子說的話准,霍成君開心地笑起來:「殿下覺得我會有兒子?」

  「嗯!」劉夷很用力地點頭。

  霍成君又餵了他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後,我就去幫你母后求情。」

  劉奭給霍成君行禮謝恩後,高高興興地去了。

  朝堂上,幾個大臣向劉詢稟奏民生經濟狀況。

  劉詢越聽越怒:「什麼叫糧價飛漲?今年不是個豐收年嗎?一斤炭火要一百錢?那是炭火還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只知道點頭:「是,是,皇上說的是!長安城內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隨意用炭,為了節省炭,臣家裡已經全把小廚房撤掉了,只用大廚房。」

  劉詢氣得直想讓他「滾」,強忍著,命他退下:「雋不疑,你說說,怎麼回事?」

  「今年是豐收年,即使因為這幾天大雪成災,運輸不便,導致糧價上漲,但也沒道理瘋漲。據臣觀察,除了糧食、炭火,還有藥材、絲綢在漲,只不過這兩樣東西一時半會兒感覺不到而已。」

  劉詢點頭,沒有生病的人不會去關心藥價,也沒有人天天去做新衣服。

  「這些東西彼此影響,繼續漲下去,只怕會引起民間恐慌,民眾會搶購囤積,一旦發生搶購,物價就會被推得更高。最後的局面就是,不需要糧食和炭火的人庫存充足,而真正需要的人購買不起。根據司天監的預測,今年冬天會大凍,若糧食和炭火不足,就會出現凍死和餓死的人。」

  劉詢只覺得腦疼欲裂:「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你沒說完的話朕也知道,若凍死、餓死的人多了,民間就會有怨言,怪朕昏庸無能。朕想知道的就是為什麼好端端的物價會飛漲!」

  「既然糧食本來充足,臣的推斷應該是有人操縱市場,想從中漁利。」

  大殿內嘩的一聲炸開,嗡嗡聲不絕。

  杜延年反駁說:「商人為了利益,囤貨抬價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可這次是整個漢朝疆域內的糧食都在漲,還有炭火、藥材、絲綢,哪個商人有這麼大的能耐?」

  田廣明譏笑道:「雋大人以為這事我們沒想過嗎?我們正是仔細考慮了才不會胡言亂語,故作驚人之語。難道全漢朝的商人都聯合起來了?那當年秦始皇統一六國還要什麼軍隊?」

  劉詢喝道:「都閉嘴。雋不疑,你繼續說。」

  「臣想過,並不需要所有商人聯合起來。人都有從眾心理,就如搶購,並不是搶購者真需要,只不過看別人買了,他就也去買。此理放在商人身上也行得通,只要業內的一兩個大商家開始囤貨抬價,清醒的商人為了追逐利益,自然會先握緊手中的貨品,相機而動,眾多的小商人則是看大商家都如此做,便會自然而然地跟隨。」

  「如果朕下令發放賑災糧,可會把糧價壓下去?」

  「那要看皇上有多少賑災糧,而那些大商家有多少資金。如果他們能把皇上發放的賑災糧通通吸納,皇上的政令只怕於事無補,反倒會引發潛藏的危機。」

  劉詢頷首,雋不疑已經點到了他的猶豫之處。邊疆不穩,糧草若不充足,危機更大。他一籌莫展中,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突然浮現在腦海裡。他曾派人跟蹤孟玨很長一段時間,暗探的回復常常是「孟玨又去逛街、轉商舖了」,「什麼都沒買」,「就是問價錢」,「和賣貨的人、買貨的人聊天」。他一直以為孟玨是故作閒適姿態,這一瞬,他卻悟出了「商舖」、「價格」、「買賣」的重要。

  孟玨!

  朝臣們看皇上突然臉色鐵青,眼神凌厲,都嚇得跪倒在地。大殿裡立即變得寧靜無比。

  眾人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喘,這時外面卻傳來吵鬧聲。

  「皇上,皇上,奴才要見皇上。」

  宦官鬧著要見駕,侍衛們卻擋著不肯放行。

  劉詢大怒:「拖下去,裸身鞭笞!」

  侍衛們立即拖著富裕離開,富裕掙扎著大叫:「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皇上……」

  劉詢跳了起來,幾步就衝出了大殿:「你說什麼?」

  富裕連滾帶爬地跪到劉詢身前,哭著說:「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怎麼叫都叫不醒……」

  劉詢未等他說完,就大步流星地向椒房殿趕去。

  七喜趕著說:「傳李太醫、吳太醫火速進宮!」

  太傅剛去,太子就病?大殿內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敢說話,都屏著呼吸,低著頭,悄悄地往外退。

  椒房殿內,宦官、宮女黑壓壓跪了一地。

  劉夷安靜地躺在榻上,臉色烏青,小手緊緊地蜷成一團。

  劉詢大慟,厲聲問:「從昨天到今天照顧太子的都是誰?」

  兩個宮女和兩個宦官從人群中爬了出來,身子抖得就要軟在地上,上下牙齒打著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個太醫大步跑著進來,劉詢顧不上審訊,趕忙讓開。

  太醫診了下脈,又用銀針探了穴位,兩人暗暗交換了個眼色,彼此意見一致。一個人哆嗦著聲音稟奏道:「應該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許平君被兩個宦官攙扶著剛剛趕到,看到兒子的樣子,再聽到太醫的話,身子一軟,就往地上栽去。一個太醫又忙去探看皇后。

  劉詢的臉色反倒正常起來,異常平靜地問:「太子的病能治好嗎?」

  跪在地上的太醫正好能看到劉詢的手,劉詢的雙手一直在顫,太醫的身體也跟著顫起來:「臣……臣盡力!」

  劉詢微笑著說:「你最好盡力。」

  太醫爬到劉奭身旁,再次搭脈。手卻抖得不成樣子,一口一口地大喘著氣。

  正在查看皇后的太醫小聲地說:「張太醫對疑難雜症獨有心得。」

  劉弗陵在位時,張太醫在太醫院位列第一。劉詢登基後,似不喜歡張太醫,一貶再貶,如今人雖還在太醫院,卻只是個負責研磨藥材的雜工。

  劉詢立即說:「傳他來。」

  不一會兒,張太醫就趕到,他查探完病情後,思量了一瞬,問:「可有綠豆湯?」

  一個宦官忙回道:「有!有!」

  「立即去抬一大鍋來,掰開殿下的嘴,灌綠豆湯,越多越好。」

  一群沒了主見的人都有了主心骨,各就各位地忙碌起來。

  劉詢的心稍寬,語聲反倒虛弱下來:「病可以治嗎?」

  張太醫恭敬地說:「幸虧太子殿下吃得不多,又發現及時,病情未惡化。先灌些綠豆湯,再吃些藥,休養一段日子,應該就能大好。」

  劉詢一直緊繃的身子突然鬆懈了,幾近失力地靠著坐榻。一會兒後,又突然站了起來,對七喜吩咐:「將椒房殿的所有人和御廚都押到刑房,朕親自監審。」

  審問了一整日,一個個拿口供,大刑加身,仍沒有發現任何疑點。

  劉詢冷笑:「他們都無辜,難不成毒是太子自己吃下去的?」

  七喜正準備動用酷刑,富裕突然想起一事:「今天早上太子殿下起身後,奴才正要服侍太子用膳,殿下突然聽聞皇后娘娘跪在昭陽殿外,立即鬧著要去,奴才自然不敢讓殿下去,不想殿下把奴才幾個支開,等奴才們回來時,已經不見殿下蹤影。奴才們立即分頭去尋,看到殿下從昭陽殿出來,手裡好似還拿著瓣橘子……」富裕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沒了。

  劉詢一動不動地坐著,只臉色越來越青。半晌後,他問:「這件事情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富裕搖頭:「只奴才知道。」

  劉詢又靜靜坐了會兒,站了起來,一句話未說地走出了屋子。

  因為宮女、宦官都被拘押了起來,椒房殿內異常冷清。

  大概怕驚擾兒子睡夢,許平君只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下,她坐在榻側,一邊繡花,一邊守著兒子。

  劉詢站在窗外,呆呆看了許久,只覺得慌亂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安寧了下來。

  他舉步人殿:「醒了嗎?」

  許平君立即跪下,恭敬地說:「還沒,不過張太醫說毒已經解了,應該隨時會醒。」

  劉詢忽然心頭莫名的煩躁,冷聲說:「你這個娘做得可真是稱職!」

  許平君的臉色蒼白,不停地磕著頭說:「臣妾罪該萬死。」

  劉詢只覺厭惡,斥道:「出去!」

  許平君忙躬著身子退出了大殿。

  劉詢坐在兒子身旁,輕輕撫著兒子的臉,小聲說:「你要嚇死爹嗎?等你醒來,不打你一頓板子,你記不住教訓。下次再敢亂吃,就吊起來打。」

  劉夷迷迷糊糊地剛醒來,就聽到父皇說要「吊起來打」,嚇得差點哭出來:「父皇,兒臣……兒臣……知錯……」

  劉詢擰著他的臉蛋問:「混小子,你好好的早飯不吃,為什麼要跑去昭陽殿?」

  「兒臣……兒臣請娘娘給母后求情。」

  「你不來求我,反跑去求她?」

  「兒臣……兒臣……他們都說父皇最寵娘娘。」

  劉詢氣笑:「他們說的你就全信?」

  「可……兒臣看父皇若不在宣室殿歇息,就去昭陽殿,父皇定是常常想念娘娘的。」

  劉詢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只得苦笑著說:「將來有一日,等你做皇上時,也許你就會明白。不過,你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因為爹會幫你把這樣的人都清除了。」

  劉夷似明白非明白地輕輕「哦」了一聲。

  劉詢捨不得離開,東拉西扯地問著劉奭話。功課做得如何了,平日間都吃些什麼,身邊使喚的人可都喜歡,有誰對他不好了,劉奭零零碎碎地回答著。不知怎麼的,說起了張良人,劉奭不解地問為何最近一直看不到她,張娘娘性子活潑,最近卻一直待在殿裡不出來,和她交情很好的公孫娘娘怎麼也不去找她玩了。

  劉詢詫異:「你怎麼知道公孫長使和張良人關係親密?」

  劉爽笑講著他在御花園中的經歷,劉詢的臉色漸漸陰沉。

  「霍婕好到了多久,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到的?」

  劉奭想了想說:「一小會兒,兒臣剛和娘娘沒說幾句話,張娘娘她們就來了。」

  「霍婕妤命你吃點心,你怎麼沒吃?」

  「兒臣聽公孫娘娘說她肚子裡面住著個小妹妹,覺得很好玩,就光顧著看她吃了,後來正要吃時,先生突然冒出來,斥罵了我一通,帶著我就要離開。估計娘娘看先生生氣了,不好再留我吃東西玩,就讓我們走了。先生後來罰我抄書,警告我不許亂吃零嘴,還說君子遠婦人,讓我不要去找娘娘她們玩,應該多讀書,多去父皇身邊學習。」

  劉詢眼中情緒複雜,臉色越發陰沉。

  劉奭低著頭,怯怯地說:「先生他十分嚴格,兒臣平日裡挺不想見他,可沒了他,兒臣又總覺得心裡不安穩。什麼事情都沒有個人給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后那樣,著急得沒有辦法才去求娘娘的,兒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還沒有尋到先生嗎?您再多派些人去尋,好不好?」

  劉詢站起來,打算離開:「你好好休息,這兩日的功課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謝父皇。」

  劉詢彎著身,把劉爽的胳膊放進被子,把被角仔細掖好,摸了摸他的額頭,轉身要走。

  「爹……」劉夷突然叫。

  劉詢回頭:「怎麼了?」

  劉奭看著他發呆,一會兒後說:「爹,外面黑,雪又滑,你小心點。」

  劉詢眼中的陰鬱一剎那就淡了,笑著說:「知道了。你以為爹是你嗎?睡吧!明天爹再來看你。」

  劉詢出殿門時,視線四處一掃,看見個人影縮在暗處,似等他離開後才敢進去。他冷聲說:「以後看緊點,若再有差錯,朕第一個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

  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門。

  許平君看他走遠了,才站起來,仔細鎖好殿門,進了屋子。

  劉奭看到母親,一骨碌就想坐起來,卻身子發軟,朝後跌去,許平君忙把他抱住:「別亂動,毒剛拔乾淨,身上還沒力氣呢!」

  劉奭扯母親的袖子,許平君脫去鞋襪,上了榻。

  劉爽靠在母親懷裡,小聲問:「父皇會饒了先生和姑姑嗎?」

  「應該會。他一時急怒才想殺你師傅,現在的情況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權,他需要借助你師傅的地方還很多,他能做的不是發怒,而是隱忍。」

  劉夷終於放下心來,喃喃說:「希望師傅能原諒我。」

  「虎兒,你為什麼這麼說?你為了救師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藥,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尋毒藥時,還擔心你會害怕,不敢吃,沒想到你這麼勇敢。他只會謝謝你,怎麼會怪你?」

  劉爽眼中有淚花:「父皇說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見他們沒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圍攻師傅,我該制止他們的,可我害怕得躲起來了。師傅摔下去時,也看見了我,他的樣子好悲傷,他肯定很失望。我是個膽小鬼,看著師傅在自己面前被人殺害……我晚上做夢,看見師傅在生氣……」

  許平君緊緊地抱著他,拍著他的背:「不會,不會!你師傅是個最會體諒別人難處的人,娘以前也做過對不起你師傅的事情,可你師傅一點都沒生娘的氣,這次他也一定不會生你的氣。虎兒不是膽小鬼,虎兒很勇敢,我的虎子聰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語聲輕柔,想盡力拂去兒子心上的塵埃。卻悲哀地知道,她已經什麼都擦不去,他親眼看到和經歷的一切,將永遠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會很生氣很生氣嗎?」

  「她當然知道。」

  「可是她一點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對!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險,你姑姑也會什麼都不怕地來救我們。」

  劉奭的臉龐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陰冷中突然發現火光:「原來書上的話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為書上的話全是假的,我一點都不相信,我憎惡所有的書籍和所有的人,什麼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譏諷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幫人卻還天天期望著我去相信!現在,我知道了,先賢們說的不是假話,他們只不過也在努力追尋,同時努力地說服世人去追尋。」

  許平君聽得心驚膽寒,劉夷的不動聲色下竟藏了那麼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見和書籍中所學完全兩樣,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紀小小就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又能相信什麼。一個沒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劉奭心中積壓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輕鬆了,濃重的倦意湧上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姑姑有了危險,娘也什麼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師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兒也很勇敢……」他唇角含著甜美的笑意,漸漸沉入了睡鄉。

  許平君看到他的笑,輕輕在他額頭親了下,也微笑起來。

  虎兒,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歡的那個人早就不見了。等你再長大一點時,娘會給你講娘認識的病已哥哥是什麼樣子,會給你講娘做過的傻事,還會給你講娘、病已、雲歌、孟玨、大公子,講述我們曾經的親密和笑鬧。這世上,時光會改變太多事情,但總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要你相信,就永遠不會變……

  劉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來:「皇上,回宣室殿嗎?」

  劉詢目光陰沉,卻面容帶笑:「昭陽殿。」走了會兒,又吩咐,「傳朕旨意,賞賜張良人玉如意一對,命她明日晚上準備迎駕。」

  「是。皇上,關著的宦官和宮女怎麼處置?椒房殿總要人服侍的。」

  「聽到太醫診斷病情的幾個都殺了,其餘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聽著對富裕的發落,一邊琢磨著哪個宦官能勝任椒房殿總管的職位,可等了半晌,都沒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卻不敢問,只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後要對富裕再多一份客氣。

  聽到宮女向劉詢請安,霍成君有詫異也有驚喜:「皇上怎麼來了?」

  劉詢皺眉說:「你不希望朕來,那朕去別殿安歇,擺駕……」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嬌聲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聽聞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著皇上應該不會來了,臣妾當然希望皇上能日El……」霍成君說著,滿面羞紅。

  劉詢把霍成君擁進了懷中,溫柔地笑著。

  霍成君一邊細察他神色,一邊小心試探:「聽聞皇上把椒房殿的宮女、宦官都拘禁起來了,難道太子的病……」

  劉詢眉目間露著幾分疲憊,歎了口氣:「病倒沒大礙,朕生氣的是一大幫人還照顧不好一個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關起來了,還殺了幾個。事情過後,卻覺得自己遷怒太過,有些過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釋然:「皇上是太喜愛殿下了,關心則亂。何況只是幾個奴才而已,皇上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給他們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劉詢笑道:「朕還沒有用膳,去傳膳,揀朕愛吃的做。」

  一旁的宮女忙去傳膳,自然少不了皇上愛喝的山雞湯。

  劉詢就如天下最體貼的夫君,親手為霍成君夾菜,親手為她盛湯,還怕她燙著,自己先試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溫柔的妻子,為他淨手,為他布菜,為他幸福地笑。

  莢蓉帳裡歡情濃,君王卻未覺得春宵短。

  天還沒亮,他就起身準備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問:「什麼時辰了?」

  劉詢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異常的清醒:「你再睡一會兒。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個不停,恐怕要凍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準備,看看有沒有辦法盡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聽得無趣,翻了個身,又睡了。

  劉詢毫不留戀地出了昭陽殿,一邊走一邊吩咐:「傳雋不疑、張安世、張賀、杜延年先來見朕。」

  見到他們,劉詢第一句話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對策了?」

  眾人都沉默,杜延年小聲說:「臣來上朝的路上,已經看見有凍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會有災民陸陸續續來長安。」

  劉詢恨聲說:「孟玨!」

  眾人還以為他恨孟玨意外身死,以至無人再為他分憂解難,全跪了下去:「臣等無能。」

  劉詢問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嗎?他有什麼對策?」

  雋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剛去探望過霍大人,還在臥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討問對策,他說皇上年少有為,定會妥善解決此事,讓臣不必擔心。」

  劉詢閉著眼睛,平靜了一會兒,開始下旨:「開一個官倉,開始發放救災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給杜愛卿了。記住,一定要滾燙地盛到碗裡,插箸不倒!若讓朕發現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問!」

  杜延年重重磕頭:「臣遵旨!」

  張賀自告奮勇地說:「皇上,臣也去,給杜大人打個下手,至少多一雙眼睛盯著,讓想從中漁利的人少一分機會可乘。」

  劉詢有幾分欣慰,准了張賀的請求。張賀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細緻,應該能事半功倍。

  「張將軍,從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務必轉達朕對他的掛慮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復,盡早上朝。」

  張安世只得跪下接旨,攬下了這個精細活。霍光不上朝後,朝堂上的很多官員不是做啞巴就是唱反調,議事往往變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議下來,一個有效的建議都沒提出來。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皇上縱有再大的心勁,沒人執行,也全是白搭。

  等張安世、張賀和杜延年告退後,劉詢對雋不疑吩咐道:「你帶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盡量多帶人手,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把他們救回來。」

  事情透著古怪,但雋不疑歷來對皇命「不疑」,只恭敬地說:「臣一定盡力。」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30 AM

Chapter 14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孟玨和雲歌被雋不疑所救,護送回孟府。三月見到孟玨的一瞬,放聲大哭,又跪到雲歌腳前用力磕頭。

  雲歌面罩寒霜,輕輕巧巧地閃到了一旁。三月這塊爆炭卻沒有惱,只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站了起來。

  許香蘭看一堆人圍在孟玨身前,根本沒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玨也壓根兒不看她一眼,又是傷心又是委屈,低著頭默默垂淚。

  雲歌剛想離開,僕人來通報:「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駕臨。」

  掌事的人忙去準備接駕,不相干的人忙著迴避。一會兒工夫,屋子就空了下來,只孟玨躺在榻上,雲歌站在門口,許香蘭立在屋子一角,拿著帕子擦眼淚。

  許平君帶著劉夷匆匆進來,見到雲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總算平安回來了!」

  雲歌也緊緊地抱住她:「姐姐!」

  雲歌孤身闖雪山,皇后夜跪昭陽殿。其中的驚險曲折不必多說,兩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

  許香蘭嘴微張,呆呆地看著堂姐和雲歌,她們兩個之間有一種親密,好似不需言語就已經彼此明白。一個詞語忽然跳到她腦中——肝膽相照,那本是用來形容豪情男兒的,可此時此刻許香蘭覺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雲歌身上。

  許平君牽著劉爽朝孟玨下跪,孟玨急說:「平君,快起來!」覺得叫不動許平君,又忙叫雲歌去扶她。

  雲歌站著沒動,等許平君跪下行了一禮後,才伸手扶她起來:「雖有驚有險,不過他還好好地活著,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內疚,劉詢……」看到劉爽,她閉了嘴。

  許平君對許香蘭說:「香蘭,你帶太子殿下去外面玩一會兒。」

  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許香蘭愣愣地點了下頭,牽著太子出了屋子。

  雲歌看他們走了,才說:「姐姐不必為劉詢做的事情抱疚。」

  許平君微笑著說:「我沒有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只是替自己和虎兒謝謝孟大哥一直以來的回護之恩。」

  雲歌不能相信地盯著許平君。

  許平君在她腦門上敲了下:「你幹什麼?沒見過我?」

  「是沒見過,姐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許平君淡淡說:「我只是悟了。」

  雲歌分不清楚自己該喜該悲,她一直以為病已大哥會是許姐姐一生的「結」,最終也許還會變成「劫」,卻不想這個「結」竟就這麼解開了。

  許平君似猜到她所想,輕聲說:「他叫劉詢。」

  雲歌也輕輕說:「是啊!他叫劉詢。」

  許平君眼波在雲歌面上意味深長地一轉,落在了孟玨身上:「孟大哥,這幾日過得如何?」

  孟玨微微笑著,不說話。

  雲歌不自在起來,想要離開:「我去洗漱、換衣服,姐姐若不急著走,先和孟玨說話吧!一會兒再來看我。若趕著回宮,我回頭去宮裡陪姐姐說話。」

  許平君含笑答應,見雲歌走了,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對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兒的師傅。」

  「你出宮時,皇上給你說什麼了?」

  「皇上什麼都沒對我說,只吩咐虎兒跟我一起來探望師傅。」

  孟玨淡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我不做太傅,還能做什麼?除非我離開長安,不然,做什麼官都是做。」

  許平君喜極而泣:「謝謝,謝謝!」

  「我想麻煩你件事情。」

  「大哥請講。」

  孟玨說:「早或晚,我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請許香蘭離開。她若願意,讓她給我寫封休書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無瑕,她又是皇上的小姨子,未來皇上的姨母,不管以後再嫁誰,都沒人敢怠慢她。」

  許平君微微呆了下說:「好的,我會私下開導她的。大哥和雲歌重歸於好了嗎?」

  孟玨極淡然地說:「她的心結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不過我都已經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許平君震驚中有酸楚也有高興,酸楚自己的不幸,高興雲歌的幸運:「大哥所做都出於無奈,雲歌慢慢地會原諒你的,大哥可有慶幸自己從崖上摔下?」

  孟玨微笑著說:「所以這一次我原諒劉詢,讓他繼續做他的安穩皇帝。」

  一陣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許平君打了個寒戰,她以為她已經解開了結,卻不知道也許一切早已是個死結。如果沒有雲歌,孟玨大概從此就會和霍光攜手,甚至以盂玨的性格,說不定早有什麼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報仇,來個一拍兩散、兩敗俱傷!她只覺得手足冰涼,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來:「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玨沒有留客,只點了下頭。

  孟玨重傷在身,行動不便,理所當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中精神不濟」為借口,拒絕見客。府裡大小雜事少了很多,僕人們也清閒起來。孟玨養病,孟府的僕人就說閒話打發時間。

  話說自大夫人進門,公子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和別人說話時,是微笑有禮,和大夫人說話時,卻常常面帶寒霜。可自從公子被救回府後,他對大夫人的態度就大變,人還在輪椅上坐著,就開始天天跑竹軒。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為三七剪莖包芽,預防根部凍傷。看見他,正眼都沒看一下,低著頭,該幹啥幹啥。公子就在一旁呆看,看了大半天,要吃飯了,他就離開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為黃連培土壅蔸,還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為砂仁松土、施肥,當然,沒答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著。

  大夫人一連在藥圃裡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邊呆看了十天。兩人不要說說話,就連眼神都沒接觸過。

  藥圃裡的活兒雖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在翻書,有時候在研磨藥材製藥,有時候還會請了大夫來給她講授醫理、探討心得。公子還是每天去,去了後,什麼話都不說,就在一旁待著。大夫人種樹,他看樹;大夫人看書,他就也拿本書看;大夫人研磨藥材,他就在一旁擇藥,他擇的藥,大夫人壓根兒不用,可他仍然擇;大夫人和大夫討論醫術,他就在一旁聽,有時候大夫人和大夫為了某個病例爭執時,他似乎想開口,可看著大夫人與大夫說話的樣子,他就又沉默了,只靜靜地看著大夫人,時含笑、時蹙眉。

  僕人們對公子的作低伏小驚奇得不得了。閒話嗑得熱火朝天,至少熱過炭爐子。可這一模一樣的閒話嗑多了,再熱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無聊之下,開始打賭,賭大夫人和公子什麼時候說話。

  時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經進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牆角、屋簷下的迎春花卻無懼嚴寒,陸陸續續地綻出了嫩黃。

  孟府的僕人們彼此見面,常是一個雙手籠在衣袖裡,打著哈欠問:「還沒說話?」

  一個雙眼無神地搖頭:「還沒。」

  「錢。」

  一個懶洋洋地伸手,一個無精打采地掏錢。

  孟玨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可他仍天天去雲歌那裡。若雲歌不理他,他就多待一會兒,若雲歌皺眉不悅,他就少待一會兒,第二天仍來報到,反正風雪不誤,陰晴不歇。

  竹軒裡的丫頭剛開始還滿身不自在,覺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說話都要多一重謹慎、多一份小心。可時間長了,受雲歌影響,孟玨在她們眼中和盆景、屏風沒兩樣,就是多口氣而已。

  忙活了數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置的藥丸制好,雲歌興沖沖地嘗了下,卻垮著臉將藥丸扔到了爐子中。沮喪地坐了會兒,又振作起精神重新開始配藥。抓著一味藥剛放進去,又趕緊抓回來,猶豫不決,皺著眉頭思索。

  孟玨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沒有察覺。突然,一隻修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在每個藥盒裡快速點過,看似隨意,抓起的藥份量卻絲毫不差,一瞬後,藥缽裡已經堆好了配置好的藥。

  雲歌盯著藥缽生氣,冷冷地問:「你每次所做都不會免費,這次要什麼?我可沒請你幫忙,也沒東西給你。」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也只能歎一聲「自作孽」。

  「這次免費贈送。」

  雲歌更加生氣,猛地把藥缽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來。」

  孟玨無聲地歎了口氣,坐到雲歌對面,將散落的藥撿回藥缽中:「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作為交換。」

  雲歌不說話,只是盯著他。

  「你做這個藥丸給誰用?」

  雲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隱有挑釁:「霍成君。她已經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雞湯,再不去掉異味,她遲早會起疑。」

  孟玨提起毛筆將配方寫出,遞給雲歌:「把這個藥方直接交給劉詢。」

  雲歌猶豫了下,接過藥方。

  「其實這個藥有無異味並不重要,這個藥若使用時間超過三年,有可能終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給你的藥就是給霍成君用的,算時間也快了。」

  雲歌握著藥方的手開始發顫,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卻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肯放下藥方。

  「你報復了她,你快樂嗎?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彌補你一絲半點的痛楚嗎?」

  雲歌無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著。孟玨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雲歌,我們離開這裡,你的心不是用來研究這些的,我們去尋找菜譜做菜,我現在可以嘗……」

  雲歌用力甩開他的手,一連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蒼白,語氣卻尖銳如刺:「我早就不會做菜了!」

  子期離世,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彈琴。自劉弗陵離去,雲歌再不踏入廚房,荷包裡的調料也換成了尋常所用的香料。

  孟玨如吃黃連,苦澀難言。她為他日日做菜時,他從未覺得有何稀罕;她為他嘗盡百苦、希冀著幫他恢復味覺時,他卻從未真正渴望過要去品懂她的菜。當他終於能品嚐出她菜餚的味道,不惜拱手讓河山、千金換一味時,她卻已不再做菜。

  雲歌慢慢平靜下來,冷冷地說:「你回去吧!別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孟玨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門口時,頭也沒回地說:「我明天再來。」未等雲歌的冷拒出口,他已經快步走出了院子。

  雲歌捏著藥方發呆,耳邊一直響著孟玨說的話,「終身不孕」,她應該開心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應得!可她竟一點沒有輕鬆開心的感覺,只覺得心更沉、更重,壓得她疲憊不堪。

  很久後,她提起毛筆,在孟玨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 此方慎用,久用恐會致終身不孕…」

  將藥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後,交給於安:「想辦法交到七喜手中,請他代遞給皇上。」

  於安應了聲「是」,轉身而去。

  雲歌看著屋子裡滿滿噹噹的藥材,聞著陣陣藥味,只覺得很厭惡現在的自己,費盡心思只是為了害人!

  她猛地高聲叫人,幾個丫頭匆匆進來,聽候吩咐。

  「把所有的藥材都拿走。」

  丫頭小心地問:「夫人是說找個地方收起來嗎?」

  「隨便,扔了、收了都可以,反正不許再在這個院子裡。還有,藥圃裡的藥草也全都移植到別處去。」

  「是。」

  幾個丫頭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就將屋子中的藥草全部收走。一個伶俐的丫鬟還特意點了薰香,將藥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發呆的雲歌聞到薰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時間分不清楚置身何處。唇邊含著一絲笑意,模仿著他的語調說:「這香味淡,該用鎏金銀熏球,籠在袖子下,不該用錯金博山熏爐。」

  丫頭忙準備換:「這是宮裡賞的香,一直收著沒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魯莽糟蹋了。」

  雲歌回過神來,神情黯然地說:「不用了,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丫頭趕忙退出屋子。

  雲歌嗅著香氣,閉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屋子裡還有個人,靜靜地、微笑著凝視著她。

  如果一個人住在了心裡,不管走到哪裡,他似乎都在身邊。

  聞到曾經的香,會覺得鼻端聞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會想起他說過的話;晚上聽到風敲窗戶,會覺得是他議事晚歸;落花的聲音,會覺得是聽到他歎息……

  點點滴滴,總會時時刻刻讓人滋生錯覺,似乎他還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可驀然睜眼時,卻總是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不睜眼,你就會還在這裡,多陪我一會兒,對嗎?

  香氣氤氳中,她倚著窗戶閉目而坐,一動不敢動。漸漸地,似真似假地睡了過去。

  四周瀰漫起白色的大霧,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人站在大霧裡。她想向前跑,可總覺得前面是懸崖,一腳踏空,就會摔下去。想後退,可又隱隱地害怕,覺得濃重的白霧裡藏著什麼。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卻張著嘴,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四周的白霧越來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縷簫音傳來,是無限熟悉的曲子,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順著簫音的方向跑去,大霧漸漸地淡了,一點、兩點、三點的螢光在霧氣中一明一滅,彷彿在為她照路。

  終於,她看見了他。白霧繚繞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那裡吹簫,無數瑩瑩螢光在他身周閃爍,映得他縹緲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際。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雲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心裡是萬分的想靠近,卻再不敢移步,只是貪戀地凝視著他。

  一曲未終,他抬起了頭,沉默地看著她。

  為什麼你的眼神這麼悲傷?為什麼?

  她一遍遍地詢問,他卻只是沉默、悲傷地凝視著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壞人了?可霍成君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

  你為什麼還這樣看著我?為什麼?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雲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遠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喚都化作了虛無。

  她沒有睜開眼睛,只無限疲憊地問:「什麼事情?」

  丫鬟的聲音帶著顫,好似被雲歌的悲叫給嚇著了:「老爺派人來接小姐回府探

  親,說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團圓。」

  「知道了。」

  丫鬟硬著頭皮問:「那奴婢幫小姐收拾包裹?」

  雲歌仍呆呆地閉著眼睛坐著,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丫鬟小聲說:「小姐,姑爺已經同意了,您若想去,馬車隨時可以出發。」

  雲歌突然問:「如果一個人,以前看著你的時候眼底都是溫暖,也很開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時候充滿了悲傷,你說這是為什麼?」丫鬟凝神想了會兒,遲疑著說:「大概是我做錯了事情,讓他不開心了。」雲歌喃喃說:「我沒有錯!他應該明白的。」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也許他不開心,只是因為你心裡不開心;他難過,只因為你心裡是難過的;他覺得你做錯了,只是因為你心底深處早已認定自己錯了。」

  雲歌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正立在窗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來他是因為霍光的事情,隨丫鬟同來的,只是站在屋外沒有說話。

  他的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注視著她的墨黑雙眸中卻有無限悲傷,竟和陵哥哥剛才的眼神一模一樣。雲歌心中陡地一顫,跳了起來,隨手拿了件披風就向外走,丫鬟忙賠著小心服侍雲歌出門。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親自在外面迎接。

  面對霍光的厚待,雲歌淡淡地行禮問安,客氣下是疏遠冷漠。一旁的丫頭都覺得窘迫不安,霍光卻似笑得毫無隔閡。

  因為雲歌的來臨,宴席的氣氛突然冷下來。霍光笑命霍禹給族中長輩敬酒,眾人忙識趣地笑起來,將尷尬掩飾在酒箸杯盤下。

  霍光看雲歌沒帶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尋了個借口,避席而出,帶著雲歌慢慢踱向書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點著四處景物:「看到左面的那個屋子了嗎?以前是主人起居處,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裡。」

  「那邊的草地以前是個蹴鞠場,你爹喜歡蹴鞠,常叫人到府裡來玩蹴鞠。可別小看這塊不起眼的場地,當年的風流人物都在這裡玩過,有王爺、有將軍、有侯爺,衛太子殿下也來過很多次,不過你爹可不管他們是王還是侯、幾隻鼻子幾隻眼,腳下從不留情,那幫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滾尿流。」

  霍光眼前浮現過當年的一幕幕,語氣中慢慢帶出了少年時的粗俗爽快,眉宇間競有了幾分飛揚。

  雲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覺中就淡了,順著霍光的指點,仔細地看著每一處地方,似乎想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倜儻風流。

  「這個書房是你爹當年辦公議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沒變,只擺放的東西變了。那邊以前放的是個巨大的沙盤,你爹常在上面與你娘斗兵,還賭錢了,究竟誰輸誰贏,我是一直沒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個府邸都輸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麼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你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著她,眼中有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覺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裡卻不受控制地說:「叔叔的一生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雲歌坐,他親自給雲歌斟了杯茶,雲歌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其實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雲歌有些詫異:「那是什麼?」

  「我想邊疆再無戰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漢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勢算什麼玩意兒?只不過是我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沒有權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只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稅賦,良田不荒蕪;才能做到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鐵驥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於案前,可他說話的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於馬上,只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卻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傾天下,再費心經營,仍只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所指、鐵蹄所踏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眼中的雄心壯志漸漸地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著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的男兒都該面目無光才對!」

  雲歌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月,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於一夕,其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像,也在這一刻,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脈。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眼中的情緒立收了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麼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康健,手中大權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皇上雖然剛愎了一些,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先帝劉徹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實現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安定邊疆、四夷臣服,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只要君臣協心,叔叔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趕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裡要好,我一直以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雲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塗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現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怔,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的所有事情。半晌後,痛心疾首地歎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慾望驅策他人,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於股掌間。」

  雲歌正想說話,聽到外面僕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面色森寒,指著雲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厲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面立著的僕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雲歌,你先去前面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雲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後,走了會兒,忽然覺得身上冷,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繪製,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侄女,不要你這個女兒……」

  「……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只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後,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裡的聲音時高時低,雲歌聽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簷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裡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然吼起來:「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可曾真正心疼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後,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麼?結果是什麼?你讓女兒怎麼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然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會兒後,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

  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

  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衝出了書房。

  雲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

  「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麼?」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

  雲歌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裡,只是發怔。忽然聽到外面的喘氣聲,厲聲問:「誰?」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雲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面喘氣一面說:「我忘記拿披風了。」

  霍光看她面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裡,不過一件披風,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個丫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雲歌拿起披風,低著頭說:「這件披風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製的花樣。」

  她眼中隱有淚光,霍光釋然,一面陪著她出門,一面叮囑:「你如今已經嫁人,我看孟玨對你很好,他也的確是個人物。去世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你的一生還很長,不能日日如此。你現在這個樣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舊人放在心底深處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負舊人,也不辜負新人,更不辜負自己。」

  雲歌神情恍惚,容顏憔悴,對他的話似聽非聽,霍光只能無奈地搖頭。

  在馬車上候著的於安看到她的樣子,再聽到霍光的話,心內觸動,對霍光謝道:「多謝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實這也是奴才一直想說的話。」

  雲歌對霍光強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體。」

  霍光客氣地對於安吩咐:「你照顧好她。」

  於安應了聲「是」,駕著馬車離開霍府。

  雲歌回到竹軒後,卻站在門口發呆,遲遲沒有進屋。

  於安勸道:「在霍府折騰了半天,命丫頭準備熱水洗漱吧!」

  雲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於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麼?」

  「我去找孟玨。」

  於安以為她心思回轉,喜得連連說:「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雲歌氣喘吁吁地推開孟玨的房門,孟玨抬眸的一剎那,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孟玨,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學醫術。」

  雖不是自己期盼的話語,可至少意味著雲歌願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會再對他不理不睬。他微笑著說:「你願意學,我自然願意教,不過不用拜什麼師,若非要拜師,那你就拜我義父為師,義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會拒絕你,我就算代師傳藝。」

  雲歌感激地說:「多謝你!我們現在就拜師,明天我就來學,好不好?」

  孟玨豈會說不好?命三月設好香案,沒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龍飛鳳舞地寫了「孟西漠」三個字,掛在牆上。

  雲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一面磕頭,一面在心裡默念: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師的動機不純,你也許會不開心,但弟子一定會盡心學習,將來也用醫術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趕不上師父的醫術,但一定不會做有辱師門的事情。

  磕完頭後,雲歌又將「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誦了一遍。從此後,除了父母、兄長,她還有個師父了。

  孟玨看她磕完頭後,一直盯著義父的名字發呆,笑著提醒:「該給義父敬茶了。」

  雲歌接過他遞來的茶,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將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後,依禮她已經可以起來,她卻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

  孟玨一面收香案,一面說道:「這回,我們可真成師兄妹了。」

  雲歌想想,也覺得緣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銀花琴時,還想過是個什麼樣的人才能雕出這哀傷喜悅並存的花,不想後來競成了他的徒弟。

  她坐到坐榻上,說道:「你以後若有時間,多給我講點師父的事情,我很想多瞭解師父一些。」

  孟玨收拾完東西,坐到了她對面,點頭答應:「不過我只知道我跟隨義父之後的事情,義父從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後可以問我爹爹和娘親,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千萬別!」孟玨亟亟地說,「你要問,去問你二哥,他應該都知道,千萬不要去問你娘,你拜師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你娘。」

  雲歌很奇怪:「為什麼?他們不是故人嗎?而且應該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會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撇過了頭。

  孟玨的語聲很是苦澀:「正因為他們交情十分深厚,義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過世多年,他怕你娘會傷心。」

  雲歌已經歷過生離死別,聽到那句「他怕你娘會傷心」,眼淚都差點下來。原來是這樣的,師父他竟情深至此!

  「義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三個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為義父離世,傷心難耐,當著你爹娘的面還要談笑正常、盡力隱瞞,可你娘和你爹豈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卻是為了義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這些年來四處遊走,應該也只是想再見義父一面。」

  雲歌聽得又是驚又是傷,喃喃說:「只怕我二哥已經在我爹面前露餡了,我爹應該早已猜到了,他雖然陪著我娘四處亂走,但雪一崩,他就藉機住在了裡面,因為他早知道,即使尋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玨輕輕地歎了口氣:「上次我去你家提親,你娘問起義父,我就胡亂說了幾個地點,反正我是盡力往遠裡說,你娘還納悶地問我:『你義父去那些地方做什麼?』你爹卻只是坐在一旁靜聽,原來他早已知道。」

  兩人琢磨著一知半解的舊事,相對欷獻。

  這一刻,他們之間所有的隔閡都似消失。因為糾纏不清的緣分,彼此間有著別人難及的瞭解和親切。

  雲歌小聲說:「難怪我爹和我娘對我不聞不問的,他們是太相信師父了。」

  孟玨很尷尬,也小聲地說:「本來你爹讓你三哥盯著點兒你,可我說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託我照顧你。想來他們雖然不願勉強你,可心裡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雲歌低著頭,默默地坐著,孟玨也是默默地坐著。

  燭火跳躍,輕微的畢剝聲清晰可聞。兩人的影子在燭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玨忽然希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

  雲歌卻猛地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後,我來找你。」

  孟玨也趕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玨卻未理會她的拒絕,燈籠都顧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後出了屋子。

  一路行去,雖然雲歌再未和他說話,可也未命他回去,兩人就著月色,並肩行在曲徑幽道上。孟玨只覺得心靜若水,說不出的寧和安穩,好似紅塵紛擾都離他萬丈遠,只有皓月清風入懷,平日裡需要借助琴棋書畫苦覓的平靜競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著路能更長一些。

  到了竹軒,孟玨自動止步,雲歌也未說什麼告別的話就進去了,行了幾步,突然轉身說:「時間或長或短,漢朝應該會有一次大舉用兵的戰事,到時候,你能站在霍光一邊嗎?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說的一句話:『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你們這些堂堂七尺男兒整日間鬥來鬥去,可想過漢朝西北疆域十幾年的太平是靠著兩個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維持?還有那些紅顏離家園,卻白骨埋異鄉的和親女子。你們一個個的計策除了爭權奪利,就不能用來定國安邦嗎?想想她們,你們就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孟玨未料到她是這樣的要求,肅然生敬,很認真地應諾:「你放心,大事上我絕不會亂來。」

  雲歌第一次露了丁點兒笑意,輕抿著唇角說了聲「多謝」,轉身而去。孟玨回道:「這本是七尺男兒該做的事情,何用你來謝我?」雲歌腳步一頓,雖未回頭,眉間卻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師後,雲歌開始了真正的學醫生涯。每日裡風雨不誤、陰晴不遲地去找孟玨。

  雲歌心思聰慧、認真刻苦,孟玨則傾囊相授、細心點撥,所以雲歌的醫術一日千里。讓孟玨都暗自驚訝,想著義父若還活著,能親自教雲歌醫術,恐怕雲歌才是義父最佳的衣缽傳人。

  雲歌剛開始還有不少擔心和戒備,可發現孟玨教課就是教課,絕不談其他,擔心和戒備也就慢慢少了。

  雲歌疏忽犯錯的時候,孟玨訓斥起來一點不客氣,絲毫不留情面。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寵哥哥讓,從沒被人那麼訓過,怒火上頭時,也出言反駁,可孟玨言辭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語氣還十分清淡,越發顯得她無理取鬧。

  她詞窮言盡,又羞又惱,只能對著他嚷:「師父若在,才不會這麼說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

  孟玨冷笑一聲,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還就不教了」的樣子。

  雲歌嚷歸嚷,其實心裡很清楚,的確是自己做錯了。醫術不同於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錯,一道菜做失敗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藥用錯,卻會害人性命。所以過一會兒後,等怒火消了,她會低著頭,再去問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語氣,也不提兩人吵架的事情,只就雲歌的問題細細道來,再著重講解她做錯的地方。

  一學一教的日日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漸漸緩和。雖還不至於談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時候,兩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處。
  

  
Chapter 15  破繭成蝶

  自發生偷盜令牌的事件後,劉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許平君也盡量避免見他,所以兩人雖然都身處未央宮中,卻常常月餘不謀一面。

  一日,雲歌進宮去見許平君,看她整日悶在椒房殿內,遂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兩姐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長出葉子不久,一個個碧綠的小圓盤裊裊地浮於水面。兩人對著水天碧波,都是心緒萬千,沉默無語。

  忽然,一縷笛音隨著清風傳來,雲歌和許平君循著樂聲,眺望向遠處。只看碧波盡處,柳煙如霧,一葉小舟徐徐蕩出,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船頭,握笛而奏。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呼吸驀地一滯,心跳加速。

  小舟漸漸近了,舟上的女子回頭間看到許平君,急急站起來,想要行禮問安:「皇后娘娘!」

  雲歌和許平君看清楚是張良人,長長地吐了口氣,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淚意。

  許平君高聲說:「人在舟上不用行禮了。」

  撐船的宦官將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張良人下船。許平君這才發現張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不在乎,可畢竟不是不相關的人,心還是猛地痛了下。

  張良人上岸後,立即來向許平君行禮,許平君強笑著說:「不用行禮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說完,不等張良人說話,就拉著雲歌離開。

  雲歌默默地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只能歎氣,姐姐還是沒掌握宮廷生存的法則。

  許平君走著走著,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地上跌去,雲歌忙反手扶住她,許平君倚著雲歌的手臂,彎著身子乾嘔。雲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許平君直起了身子,驚慌地說:「不可能,我和皇上已很久沒見過面了。」

  「孩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個糊塗人!當年虎兒剛懷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卻直到現在都還不相信。」

  許平君臉色漸漸發白,雲歌微笑著抱住了她:「姐姐,這是好事,應該高興。」

  許平君想起和劉詢的最後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陽殿的那夜。她身子輕輕地顫著:「孩子該帶著父母的愛出生,不該是凝聚著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靈護佑的。」

  雲歌只能輕聲安慰她:「能護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靈,只要姐姐日後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許平君的驚慌漸漸消失,想著恐怕此生這就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了,神靈若不是眷顧她,怎麼會賜她孩子?心中湧起了喜悅,微笑著說:「虎兒也該有個弟弟、妹妹做伴。」

  雲歌笑著點頭:「姐姐最近太傷神了,身體可大不如懷虎兒的時候,回頭讓孟玨幫你開幾服藥吧!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會了,安心養胎才是正經事情。」

  兩人一面笑說著話,一面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陰流轉,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夏季。

  如雲歌所料,霍光果然傾力籌劃,準備集結大軍,揮師西北,討伐羌族,順帶暗中清除烏孫的保守勢力,立解憂公主的兒子為烏孫王,將匈奴、羌族的勢力趕出西域,使西域諸國放棄兩邊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漢朝稱臣。

  劉詢在此事上表現得漠不關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厭戰事,覺得現在的境況很好,所以朝堂內一片反戰聲。

  霍氏門生雖然眾多,可碰到漠不關心的皇帝和言辭鋒利、動輒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張實施也困難。畢竟一場戰爭牽涉巨大,從徵兵到糧草,從武器到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權勢都困難重重。

  主戰派與主和派相持不下時,行走絲綢之路的富賈巨商們聯名上疏,向皇上陳述他們在絲綢之路的所見所聞,論述西域門戶對中原地區的重要性:西域是漢朝通向整個世界的門戶,如果西域被堵,漢朝就如同被鎖在了院子中,不能瞭解外面世界的動向,無法與外界進行文化、醫術和科技的溝通交流,只會故步自封。他們還慷慨陳詞,言道從文帝、景帝到武帝,再從武帝到現在,漢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變化和大漢的國勢息息相關。文景時,西域人畏懼匈奴,蔑視漢人,將最好的食物和嚮導給匈奴,將最差的馬匹、駱駝高價賣給漢人,甚至隨意搶奪漢人的商品和屠殺商人;武帝時,漢朝商人所過之處,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迴避,而現在,雖還不至於淪落到文景時的慘狀,但在西域人眼中,他們已只是一群來自一個日漸沒落帝國的商人,常有輕慢無禮之舉。最後,他們許諾:「願傾綿薄之力,以助國家。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草民等謹以賤軀叩首,遙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業!」

  劉詢明知這封上疏背後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後時,仍悚然動容、心潮澎湃,直想拔劍長嘯,西指胡虜。

  儒生們仍在底下哼哼唧唧,說著商人重利,他們如此做,只不過是希望國家為他們開闢一條順暢、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們賺錢。

  劉詢問孟玨:「孟太傅如何想?」

  孟玨笑看著眾位指責商人的儒生問道:「這些商人是不是大漢的子民?」

  一個文官嘴快地說:「當然是了。」

  「他們的經商所得是否交了賦稅?」

  「當然!他們若敢不交……」

  「既然他們是大漢的子民,既然他們向國家交了賦稅去養活官員、軍隊,那麼他們難道不該希求自己的國家保護他們嗎?」

  幾個文官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要從長計議,一場戰爭苦的是天下萬民,個別商人的利益……」

  孟玨沒有理會他們,只對劉詢朗聲說:「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千里亦必誅之!」

  孟玨的聲音將所有的議論聲都壓滅了,突然間,大殿裡變得針落可聞。在一片寧靜中,孟玨的聲音若金石墜地,每一字都充滿了力量:「這樣的漢朝才配稱大漢!」他眼睛的鋒芒中還有一句話未出口:這樣的君主才配稱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面色各異,空氣中流動著緊張不安。

  劉詢強壓住內心的驚濤巨浪,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問張安世:「張將軍如何想?」可他的眼睛卻一直緊盯著孟玨。

  張安世在劉詢的眼睛裡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先帝劉徹命張騫出使西域時,命衛青、霍去病出征匈奴時,命細君公主、解憂公主聯姻西域時,眼睛內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光芒,那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業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國家強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回道:「皇上如想做一位清明賢德的君王,一動自不如一靜,不擾民、不傷財;但皇上如想做與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齊名的一代君王,那麼雄功偉業肯定離不開金戈鐵馬!」

  霍光立即趁熱打鐵:「自衛青、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廷後,匈奴分化為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經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烏孫徹底歸順,匈奴在西域最後的勢力就被化解,我朝與北匈奴就對南匈奴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也許皇上可以借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稱臣,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終其一生都未實現的夢想!」

  大殿內寂靜無聲,人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劉詢這一刻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僅會影響漢朝,還會影響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個天下;不僅僅會影響當代的漢人,還會影響數百年、上千年後的漢人子孫。

  劉詢的目光從殿下大臣的臉上一一掃過,見者莫不低頭。一瞬間,他決心驀定,猛地站了起來,高聲說:「准霍大將軍所奏,集結二十萬大軍,聯烏孫擊羌族!」

  百官在他腳下叩拜,齊聲誦呼:「陛下英明!」

  在眾人雷鳴般的呼聲中,劉詢遙望著殿外,豪情盈胸,壯志飛揚!

  自孝武皇帝劉徹駕崩,漢朝一直處於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的階段,這次傾國力發動的大規模戰役,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朝堂內,少壯男兒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誓破胡虜,準備沙場建功。

  民間卻和朝堂上的氣象截然相反,對大戰畏懼厭惡,幾乎是戶戶有泣聲。畢竟征夫一去不見還,也許早化作了漠上森森白骨,卻仍是深閨夢裡人。

  許平君和雲歌身著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園間。

  行過一處處人家,總會時不時地看到默默垂淚的女子,有白髮蒼蒼的老嫗,也有豆蔻妙齡的少女。只有孩童們還在快樂無憂地戲耍,大聲叫著「爹爹」或「大哥」,絲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們對爹爹和大哥最後的記憶。

  許平君心沉如鉛,越行越沉默。當她們坐上馬車,起程回宮時,她問道:「一人的千秋功業,也許需要上萬具枯骨去換,如果委曲求全,也許就可以避開戰事,皇上如此做,究竟是對是錯?」

  雲歌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很久後說:「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說,『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姐姐,難道你不希望說起自己的國家時,是驕傲地出口『我乃大漢人』嗎?我相信這些男兒願意為國而戰。既然已是必定,我們要做的不是問對或錯,而是問如何才能讓這些男兒無後顧之憂,讓他們的兒子和弟弟安安穩穩地長大,多年後,即使記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顏時,也可驕傲地對別人說,我爹爹和大哥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是大英雄!」

  許平君苦著臉歎氣:「你說話倒很有將門風範。」

  雲歌微笑著搖許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氣是互相影響的,人家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皇后,肯定就更愁了!戰死沙場的可能是有,可衣錦還鄉的可能也很大呀!」

  許平君擠了個笑:「滿意了嗎?」

  雲歌「呀」的一聲,推開許平君:「好了!好了!你繼續愁眉苦臉吧!你這一笑,文人墨客哪裡還需要寒鴉叫、子規啼?」

  許平君愁腸百結中,也被雲歌惹得氣笑起來。

  剛行到城門口,就看人來人往、彼此推攘,擠得城門水洩不通。

  因為許平君是微服私訪,並無專人開道,車馬難行,只得棄車步行。於安和富裕一前一後護住許平君和雲歌。

  雲歌向一旁的人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後,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原來在民間的厭戰情緒中,漸有傳聞說,漢朝現在無將星,根本不適合出兵打仗。以前有衛大將軍、霍將軍才能百戰百勝,霍將軍、衛大將軍死了後,孝武皇帝傾大漢國力,發兵二十萬,死傷無數,才勉強和彈丸之地的大宛打了個平手。這次又是發兵二十萬,打的卻是比大宛強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傳越離譜,連兵營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個將軍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將星。

  面對羌族的剽悍騎兵,這仗還沒打,氣就已經洩了。為了鼓舞士氣,劉詢宣旨在城門面見百姓和士兵,聽說還會有娘娘出現。

  看許平君一臉茫然的樣子,就知道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也擠在人群中等皇帝駕臨。

  等了好一會兒後,一身龍袍的劉詢出現在城樓上,身邊伴著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劉詢高大威嚴,霍成君華貴端莊,如同畫中的神祇。

  劉詢面朝著他的子民,朗聲分析著這場戰爭的重要性。

  眾人剛開始還能凝神細聽,可後來聽到什麼西羌、中羌、烏孫、龜茲……這些名字離他們的衣食住行太過遙遠,很多人甚至從未聽過烏孫、龜茲這些國家。漸漸地,都心不在焉起來,反而開始關注起城樓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后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后娘娘!那是霍婕好,以前我在霍大將軍府門口見過她上下馬車

  的。」

  「聽說皇后娘娘出身低賤,哪裡能有這份貴氣?」

  「難怪皇上沒有讓她~塊兒來。」

  「那當然,你以為人人都能母儀天下?」

  雲歌緊握著許平君的手,擔心地看向她。許平君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可她發白的臉色述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劉詢講完話後,並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百姓們雖然高呼著「陛下萬歲」,可他們的聲音裡沒有劉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這場戰爭,究竟有幾分勝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劉詢的臉色,小聲說:「陛下,可否容臣妾對他們說幾句話?」

  劉詢有幾分詫異地點了點頭。

  霍成君向前幾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著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脆聲說:「皇上為了這場戰爭,夜夜睡不安穩,日日苦思良策,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大漢天下的安穩、所有百姓的安穩。本宮一個弱女子,不能領兵出征,為皇上分憂解勞,為天下蒼生盡力,本宮所能做的,就是從即日起,縮減用度,將銀錢捐作軍餉,盡量讓皇上為糧餉少操一份心,讓天下蒼生少一份擔子。」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將頭上的玉釵金簪,耳上的寶石墜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話語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動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宮的所有首飾全都捐作軍餉。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戶人家的賦稅,那麼它比戴在本宮的髻上更有意義。」

  百姓們望著黑髮上無絲毫點綴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動。

  「霍婕妤是個好娘娘。」

  「是啊!」

  「娘娘連首飾都不戴了,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低低的議論聲中,眾人對戰爭的厭惡好似少了一點。劉詢看到眾人的反應,讚賞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樣子很是賢惠淑德。

  許平君不願再看,拉著雲歌向人群外擠去。

  人人都想往前擁,她卻往外擠,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個許廣漢家以前的鄰居失聲叫道:「許丫頭……皇后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擠攘的人群突然不動了,紛擾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將信將疑地看向許平君。

  那個鄰居想到剛才脫口而出的一聲「許丫頭」,雙腿直發抖,軟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頭,一面請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眾人實難相信眼前這個荊釵布裙、面容哀愁,挺著個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個男子下跪的舉動後,仍是一個、兩個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在大家的竊語中,以許平君和雲歌為圓心,一圈圈的人潮,由裡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後,整個城樓下,只有她們兩個站著。

  許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無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無處可躲,反倒將她凸顯了出來。她只能呆呆地站著,周圍是黑壓壓的腦袋,無邊無際,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將她吞沒。恍恍惚惚中,她抬頭望向城樓:劉詢高高在上地立著,遙遠地俯視著城樓下發生的一切,臉容清淡,視線冰冷。

  許平君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她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的一個皇后娘娘如何能讓天下萬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漢兵士去效忠保護?

  霍成君滿意地笑起來,一邊恭敬地行禮,一邊高聲說:「還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來?」

  一群士兵分開人群而來。

  雲歌用力握了一下許平君的手後,向後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輕聲說:「姐姐,不要怕他們,你就是他們呀!誰規定了皇后就要華貴端莊?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個好皇后!」

  好一會兒後,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面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群、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頭看雲歌,雲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著她,眼中有羨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顫,她有什麼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後退,卻看到雲歌抬著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裡放都不知道,現在你們這麼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在手心裡全是汗!」

  當她直面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后,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後才發現,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著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慢慢抬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迴避地看向許乎君。

  許平君抬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像中和期許中的皇后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於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才,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在,我很慶幸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面對著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為自小操持家務和農活兒,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粗大,還有老趼,我曾經很羞於在別的娘娘面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裡。現在,我很羞愧於我曾經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塗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只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幹!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麼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幹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若有人能勝過我,當年也不會看著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著,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幹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裡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著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上心裡怎麼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著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著,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著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為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後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面對一頭更兇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淚,一面點頭,有的人邊歎氣邊頷首,還有人皺著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說兩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眾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麼?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只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著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捨?」

  那個雲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雲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娘的人,寧可吃自己種的粥,也不願兒子靠別人施捨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只是個頭,還有脊樑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后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採購會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採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工好,可以來坊內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雲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眾人都盯向雲歌,雲歌笑站了起來:「我叫雲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的人自然都聽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歎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雲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眾人說:「我不算什麼,許皇后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儘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聽,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醃一醃,準備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長安城裡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眾人大笑起來,原本愁雲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鬆。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實世間的男兒有幾個會甘於平凡庸碌,不願意馳騁縱橫、建功立業的呢?如果說男兒的勇氣是劍和馬,是勇往直前、衝鋒陷陣,那麼女子的溫柔則是家和燈,是寧靜的守護、溫暖的等待。因為有了守護和等待,男兒的馬才會更快,劍才會更鋒利。許平君用一顆妻子和母親的心,承諾了和所有的妻子、母親一道守護和等待,所以這些男兒的心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向前衝去。

  雲歌怕許平君站得太久累著,笑對大家告了聲辭,扶著許平君向城內行去,眾人都很自然地站起來給她們讓道。不少人都叮囑許平君當心身子,好生保養,還有老婆婆說家裡養了只三年的老母雞,回頭給娘娘送來。

  城樓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們身上。兩道的恨怒,即使隔著人海,仍然感覺明顯,可從這一刻起,許平君已真正無所畏懼;另外兩道目光中所蘊藏的東西卻辨不明白,可她已不會再費盡心力地去探究。

  離未央宮越來越近,人群的聲音越去越遠。

  道路兩側開了不少花,幾隻彩蝶在花叢間翩翩飛舞。許平君和雲歌都被它們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駐足欣賞。

  雲歌微笑著想,當眾人看到蝴蝶的美麗時,有誰能想到它們曾是普通的毛毛蟲?又有誰知道它們破繭成蝶時的無奈和痛苦呢?

  兩人看了一小會兒,又向前行去,許平君輕聲說:「謝謝你。」

  許平君的謝謝來得莫名其妙,雲歌卻很明白,微笑著搖頭:「姐姐該謝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說的那些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說那些話時的身影多麼美麗!燦爛的陽光照著你,你就像……像麥草,不過不是剛長出來的稚嫩麥草,而是已經歷過日曬雨淋後的金黃麥穗,想想,金色陽光下耀眼的金黃,那種美麗絕對不輸給水仙、牡丹!」

  許平君不好意思起來,笑啐了一聲:「好了!又不是作歌賦,還沒完沒了了?」她握著雲歌的手說,「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會站在我身邊,我也許根本就沒有勇氣去正視他們、正視自己。」

  雲歌側著頭嬌俏地笑起來:「姐姐也一直陪著我的呀!你不在我身邊,我又怎麼能在你身邊?」

  許平君思索著雲歌的後一句話,既高興又悲傷地笑起來。是啊!你不在我身邊,我又怎麼能在你身邊?

  冰冷的巍巍宮牆間,兩個女子相攜而行,陽光下的身影透著脈脈溫暖。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32 AM

Chapter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雲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父,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術已非一般醫者可比。隨著懂得的醫理越多,雲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玨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麼只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雲歌以為一到太醫院就能找到張太醫,沒想到張太醫已經離開太醫院。原來,雖然張太醫救過太子的性命,皇上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後,皇上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術仍無用武之地,張太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後來的看淡大悟,最後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院。

  依循一個和張太醫交情不錯的太醫指點,雲歌一路打聽著,尋到了張太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蓆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太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著兩個弟子,張太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學生解釋他的診斷。

  雲歌站在門口,看著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太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在,聽著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著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雲姑娘?」聞聲抬頭的張太醫看到雲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雲……孟夫人怎麼在這裡?」

  雲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你為何在這裡?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裡站了一會兒後,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只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後,對雲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著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雲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後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在也在學醫,你猜我的師父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術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雲歌笑著搖頭:「錯了!他只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父,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雲歌』或者『雲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雲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雲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只能盡力不辜負師父的盛名。」

  張先生拈鬚而笑。孟玨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的人,雲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父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救人,而是……」雲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郁逆,以至情志內傷,肝失疏洩,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雲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痺,可胸痺雖是險症,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裡,只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歎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痺雖是重症,卻很少在青壯年發病。皇上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郁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痺。二則,據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病的可能。自雲姑娘進宮,皇上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皇上應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了病痛。」張太醫抬起一隻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只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雲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並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雲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麼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上得病是關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皇上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只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覆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皇上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所有能導致胸痺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臟,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痺卻是慢症。我又拜託過於安仔細留意皇上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面的調教,經驗豐富,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雲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於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餘的。

  張先生道:「雲姑娘,下面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願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歷多大的痛,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雲歌的眼中有了濛濛淚光,望著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濛。

  「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皇上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

  經……」

  雲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裡。」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雲歌亟亟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凌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搖著頭歎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雲歌就一直一個人坐著發呆。

  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

  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日日記掛的皇帝是劉詢,百姓們知道的天子是劉詢,宮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鬥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後,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堆豐功偉業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著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著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台上笑過,他曾那麼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只想站在原地?

  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過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制地落下。

  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

  心裡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玨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

  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只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

  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

  她一面哭著,一面查看著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

  很久後,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餘他一人癡立在她的窗外。

  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個人獨立於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唧唧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著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雲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瞇瞇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裡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雲歌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後,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卷軸,上面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著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著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雲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雲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玨,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鍾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的臉色發白:「你在哪裡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

  「啊?我還有事……」

  雲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生疼,想要甩掉雲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雲歌的手。她心中大駭,雲歌的功夫幾時這麼好了?終於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帶你去就行了,你放開我!你想掐死我嗎?」

  雲歌鬆開了她,吩咐於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裡了!這個湖裡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雲歌沒有絲毫興趣聽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

  三月撅著嘴,在前面領路。沿著溪水而上時,雲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抬頭看著山崖上一叢叢的籐蘿。

  那些籐蘿在溪水瀑布的沖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著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玨告訴你這叫野葛?」

  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

  雲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藉著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現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麼沒有了?!」

  雲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後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面的這片松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著那片鍾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麼一大片花,怎麼一株都沒有了?」

  雲歌盯著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續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雲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一瞬間,竟然有逃跑的念頭。

  雲歌盯著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她,可是在一處陡坡,雲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雲歌最後鉤住了一片野葛,才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雲歌拽上來。雲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著她下山,她卻一站穩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著馬車等候的於安,看到雲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為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雲歌。緊跟在雲歌身後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雲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裡出來的高手?

  「於大哥,雲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於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雲歌,滿心不解。雲歌現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裡,竟然會摔跤?

  雲歌躲在馬車裡,一聲不發,於安也不說話,三月只能一個人無趣地坐著,心中暗暗發誓,以後再不和雲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後,雲歌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如同一隻困獸,希冀著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覺元論如何掙扎,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孟玨,他……他……真的這麼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鉤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痺、肌肉無力,最後因為窒息而心臟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鍾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並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臟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霎時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麼用,因為它毒發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面營造出胸痺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症,但孟玨善於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玨完全可以做到……

  雲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鉤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幹,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玨沒有關係,可孟玨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為什麼要騙三月?他怎麼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為什麼……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著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著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裡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著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後,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於安過來。」

  於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睛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麼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於安第一次在雲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又立即抹去:「於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裡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於安凝神細聽。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著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於安答應著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於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於安才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裡,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著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著眼睛說:「把香燃上。」

  於安重新拿了個熏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裊裊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著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為姑娘配製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衝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於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於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玨。

  雲歌拽著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於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於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於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著想打自己。

  於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著虛空,面色如死灰,唇周卻是紫紺色。

  於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著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裡,先去張太醫那裡,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唇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裡。於安,我的書架後藏著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於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製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著一株籐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於安一面答應著,一面去看旁邊的註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些株回

  來。」

  於安看著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玨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著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裡。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裡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裡?」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玨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玨愣住,雲歌跟著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玨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著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玨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著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玨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裡換衣服。一面想著,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裡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嚐,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裡,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臟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像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裡,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著她一手

  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睛,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裡,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辟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簷。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裡,裙裾、頭髮都被風吹得凌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鬆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隻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裡,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聽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Vl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餚,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髮,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籐燉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籐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嚥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裡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裡。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嚐著最甘美的佳餚,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裡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製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捨,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於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睛裡有濛濛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餚,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裡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卡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歎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於安在竹軒裡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玨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衝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裡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玨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癡癡傻傻地看著他,於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玨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於安。

  於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想餵給孟玨,可在手碰到孟玨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於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玨。他扶起孟玨,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著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玨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玨的嘴裡。隨著藥汁入腹,孟玨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於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裡,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裡。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醜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聽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心裡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藉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於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台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台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謚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聽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裡面的兇手是孟玨,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玨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玨,她殺不了孟玨!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只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睛睡覺,夢裡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捨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台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著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著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於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台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杆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於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衝,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於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著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聽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裡,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於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階下密佈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歎,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著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玨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玨、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台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Chapter 17  只應碧落重相見

  同樣的月兒,同樣的星星,甚至同樣的寧靜,可未央宮的夜晚和尋常人家屋簷下的夜晚很不一樣。

  黑暗可以掩蓋太多醜陋,陰謀詭計似乎也偏愛黑暗,所以在這個恢弘莊嚴的宮殿裡,夜晚常常是好戲連台。皇上與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動聲色地陰招頻頻,妃子與妃子在衣香鬢影中殺機重重,皇子與皇子在交杯推盞中磨刀霍霍……

  在這裡,微笑很近,歡樂卻很遙遠;身體很近,心靈卻很遙遠;美麗很近,善良卻很遙遠,而看似最遙遠的醜陋,在這裡卻是最近。醜陋在每一個如花的容顏下,在每一個明艷的微笑裡,在每一襲精緻的華衣下,在每一聲溫柔的私語中,在每一扇輝煌的殿門裡。

  不過,陰暗中偶爾也會開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個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沒什麼兩樣。慈母手中的針線,兒子案頭的書籍。

  在溫暖的燈下,劉奭趴在案頭,溫習功課。許平君一邊做針線,一邊督促著劉奭用功。

  劉夷做了一會兒功課後,看許平君仍在縫衣,問:「娘,你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許平君搖頭笑:「等把這片袖子縫好,就休息。」

  「娘,你怎麼給我做衣服,不給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劉奭倒了杯水,端給母親,忍不住地摸了下母親高鼓著的肚子,總是難相信這裡面會住著個小人。

  你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娘都還留著,到時候可以直接給她用。你卻不行,現在個子一天一個躥,不趕在這個小傢伙出來前,我手還能騰得出來時給你做幾件衣袍,到時候你就要沒衣服穿了。」

  劉奭呵呵笑了:「師傅也說我最近個子長得很快,其實,官裡都給我備衣袍了。」

  許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長大的村子裡打聽打聽,誰家小子不是穿娘親手縫製的衣服長大的?」

  劉夷笑著不說話。

  許平君完成了手裡的袖子,伸了個懶腰,劉奭剛想站起,幫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響起了人語聲,劉夷皺了下眉頭,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麼事情。」

  劉夷是走著出去的,一瞬後,卻大步跑著回來:「母后,富裕說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闖帝陵,雋不疑已經命五百精兵去護衛帝陵。」

  許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對!「哪座帝陵?」

  「平陵!聽說是一個女子,富裕他很著急,說他擔心是姑姑。」

  許平君一下就跳了起來,腹內的小人好像不滿了,一陣亂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宮女忙扶住了她。許平君深吸了幾口氣,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得趕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劉奭笑著沒說話,母親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尋常的深厚,他已經料到母親肯定會出宮,所以剛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備車,果然被他猜對。

  「母后,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難,可姑姑若想拜謁帝陵有無數種方法,為什麼要深夜去硬闖?兒臣覺得不會是姑姑。不過母后不去一趟不會放心,那我們就走一趟吧!」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嘴,卻都沒說出話來,最後說道:「等你再大些時,我再和你說你姑姑的事情。正因為有那麼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謁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馬車快一點。」

  劉夷不再多言,等母親上了車後,對駕車的富裕說:「平穩中盡快!」

  富裕駕著馬車,飛速地出了未央宮,馳進了漫天大雨中。

  當他們趕到時,沒有看到雲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擠在平陵的台階上,而台階上全是流淌著的血水。

  劉夷掀簾看了一眼,頭有些昏,忙又縮了回去,拉住要下車的母親,臉色蒼白地說:「母后,不要下去,外面有血……」

  許平君推開了他的手:「你的母后經歷過的事情比你想像的多得多。」說著話,她跳下了車,富裕忙撐起了傘。

  看到台階上的血,許平君眼中有擔心恐懼,面色卻還鎮定,一面沿著台階向上急走,一面對富裕說:「命所有人跪迎!」

  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開始吼:「皇后、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駕!」

  在他一遍遍的吼聲中,一圈圈的人回頭,一邊看,一邊都跪了下去。皇后加太子的威懾力十分大,不過一小會兒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幾道金色的閃電如狂蛇亂舞,扭動著劃過天空,映照得陵墓慘白的刺亮。

  許平君也終於藉著光亮看到了於安,可是雲歌……

  渾身是血的於安,在看到她的瞬間,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他護在身後的雲歌露了出來。

  閃電消失,一切又隱入了黑暗。

  隱隱約約中,許平君覺得雲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來,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說完,把傘遞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幾躍,踩著士兵的腦袋,就跳到了墓碑旁。

  摸了把於安的鼻息,發覺微弱無比,心中傷痛,對一旁跪著的官兵吼叫:「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你們……」揮手想打,卻又匆匆收回,趕去探看雲歌,一面對軍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長安郊外的張氏醫館,他若活不過來,你也就趕緊準備後事吧!」

  驚慌中軍官立即背起於安,趕去找人救命。

  富裕剛扶起昏迷的雲歌時,還心裡一鬆,覺得她沒受傷,只是神志不清,可緊接著,就覺得不對,雲歌的臉通紅,而他扶在雲歌後背的手黏糊糊的濕,和雨水的濕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細看,發現雲歌後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本來不會有性命之礙,可她受傷後,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現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雲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傷了,要趕緊看大夫。」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傷怒攻心,氣得身子都在顫,指著台階上跪著的士兵:「你們竟然在平陵傷她……」

  劉奭聽聞姑姑受傷,也慌起來,幾步趕了過來,但畢竟不像母親般心痛神亂:「母后,他們只是盡守衛職責,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懲罰他們,我們趕緊回城內去找太醫。」

  許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後,匆匆上了馬車。

  許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著雲歌,一會兒就去探一下雲歌的鼻息。劉爽看母親臉色也不好看,擔心起來,想著話題來消解母親的焦慮。

  「娘,你剛才看到血怎麼~點都不害怕?」

  在車轱轆碾著雨地的聲音中,許平君的思緒悠悠地飛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這次還多,娘還親眼看到人頭飛起……那次也下著很大的雨,當時娘正懷著你,被一個壞人捉了去,你姑姑為了救娘和你就……」

  在嘩嘩的雨聲中,在許平君含淚的講述中,馬車奔馳在過去與現在。

  因為有人夜闖帝陵,所以劉詢一直在昭陽殿靜等消息。在許平君的馬車剛駛出未央宮時,劉詢就已經知道了皇后和太子深夜出宮,在太醫接到皇后傳召的同時,雲歌重傷的消息也被飛速送到了昭陽殿。

  劉詢聽聞,淡淡地「嗯」了一聲,就上榻休息了,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卻怎麼都睡不著,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閉著眼睛裝睡,還不敢翻身,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劉詢上朝去了,她才能趕緊命人去打聽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時,給她帶來了她最希望聽到的消息。

  「三位太醫守護了一個晚上,雲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奴婢問過一個老太醫,他說人若老這麼燒下去,不死也會被燒成個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卻怎麼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這邊還沒笑夠,又有人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

  「娘娘,聽聞孟太傅突然感了惡疾,今日沒能來上朝,皇上很擔心,下朝後親自去孟府探病。」

  霍成君緊張地問:「他真的病了?」

  宮女點頭:「真的病了,霍大將軍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皇上只能命霍大將軍同行。孟太傅的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說他臉色白得像雪,整個人精神特別不濟,後來皇上告訴他孟夫人夜闖帝陵被士兵誤傷,如今生死難料,聽聞他差點暈厥。」

  霍成君咬牙切齒地笑著,雲歌呀雲歌!你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說過的話!兩個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宮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會意,笑掃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宮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面前的宮女才再次開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傳話。夫人……夫人說:『你人宮這麼多年,怎麼肚子還沒有消息?張良人已有身孕,那邊更是眼見著第二個兒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麼?宮裡的太醫全是一群廢物!你這兩天找個時間出宮來,我聽說終南山那邊有個老婆子祈子十分靈驗,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一剎那無影無蹤,一把將案上的食物全部掃到地上,宮女嚇得跪倒在地,不停磕頭:「奴婢只是依言傳話。」

  「滾出去!」

  宮女立即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氣得拿起什麼砸什麼,一件件價值連城的東西被砸壞,她的氣卻一點沒少,反而越重。這麼多年間,什麼辦法沒有想過?使盡渾身解數地纏劉詢;私下裡見太醫;哪裡的神靈驗就去哪裡拜神;去喝「神泉」;聽聞哪個村裡的哪塊石頭靈驗,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實際那塊所謂的神石,就是一塊長得像男人那裡的石頭;她甚至還喝過童子尿求子……

  什麼辦法沒有想過、做過?很多事情,不敢洩露身份,只能喬裝改扮後去,中間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輩子從未想過的。現在又要一個愚昧無知的婦人來給她跳神,詢問她最私密羞恥的事情,然後再在她面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不!她受夠了!她受夠了!

  作為一個女人,卻連女人最基本的懷孕生子都做不到。父親的冷漠、母親的跋扈、整個家族的壓力、其他妃子的竊笑,還有宮女們古怪的眼光……

  許平君她憑什麼可以一個又一個兒子……

  霍成君覺得自己就要被他們逼瘋!

  「我肯定會有孩子的,肯定會有……」她一面喃喃地對自己說,一面卻見到什麼就撕裂什麼,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譏諷她,她只想毀滅一切。

  許平君隱隱明白雲歌和孟玨之間出事了,否則雲歌不會深夜突闖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雲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帶雲歌去未央宮,正無奈時,突然想到她和雲歌以前住過的房子還空著,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來暫住。她命劉夷先回未央宮,自己帶著雲歌回了她們的舊宅,又傳了太醫來給雲歌看病。

  三個太醫一直守在雲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間的屋子放了張軟榻,守著雲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醫搖頭,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從嘩嘩啦啦變成了淅淅瀝瀝。靜謐的深夜,恍恍惚惚中聽去,覺得那淅淅瀝瀝聲像是一個老人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聽時,卻又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覺得曲調無限蒼涼。

  許平君細看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摞著的竹簡,角落上的一副圍棋,案上的琴,還有那邊的一面竹葉屏……

  還記得孟玨坐在那邊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彈琴。

  也記得病已剛做好竹葉屏時大笑著說:「這面屏風做得最好,都捨不得讓你們拿到七里香去了。」雲歌從廚房裡探了個腦袋出來:「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著,趕明兒我們自己喝酒題詩。」

  還有院子中的槐樹,夏天的晚上,他們四個常在下面鋪一層竹蓆,擺一個方案,然後坐在樹下吃飯、乘涼。有時候,病已和孟玨說到興頭,常讓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壺酒來。」

  她蹙眉:「還喝?這次統共沒釀多少,還要賣……」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說:「我是一家之主,讓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勢卻帶著幾分孩子的撒嬌,扳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雲歌在一旁掩著嘴笑。

  孟玨伸手人懷去摸錢,一摸卻摸了空,隨手從雲歌的鬢上拔下珠釵,扔給她,慷他人之慨:「換你壺酒!」

  這次換了她抿著唇,對著雲歌樂。

  細碎的說話聲、歡愉的笑聲就在許平君耳旁響著,許平君似真看到了他們,她不禁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走向他們。就在她想笑坐在他們中間時,一個眨眼,槐樹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陽在一片片槐葉間跳躍、閃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讓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淚。

  她怔怔地站在槐樹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天,不知道何時亮了,雲歌,她卻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個太醫滿臉疲憊地向她請罪:「臣等已經盡力,不是臣等的醫術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體不受藥石。」

  許平君沒有責怪他們,謝過他們後,命他們告退。叫了個小宦官過來,命他去請孟玨,一則想著孟玨的醫術好,二則想著總要弄明白發生了什麼。看樣子,雲歌的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唯有清楚了緣由,才好對症下藥。

  當許平君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孟玨時,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風度翩翩的孟玨竟然一夕之間,憔悴虛弱至此!本來存了一肚子的質問,可此時全都變成了無奈。

  「孟大哥,你和雲歌不是已經關係緩和了嗎?我還聽她說在跟你學醫,怎麼現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麼病?怎麼連路都走不了了?」

  孟玨沒有說話,推著輪椅的八月忍不住說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餘毒未清,自己又內火攻心,不肯靜心調理,所以身體虛弱無力。」

  許平君驚訝地問:「毒?誰敢給你下毒?誰又能讓你中毒?」

  八月卻不敢再開口,只是滿臉氣憤地低著頭。

  孟玨淡淡說:「你先下去。」

  八月靜靜退了出去。

  許平君琢磨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所悟,卻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孟玨謹慎多智,又精通醫術,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讓他一聲不吭,八月他們敢怒不敢言的卻只有雲歌。

  「雲歌,她……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銳的聲音突然在屋子門口響起:「雲姑娘當然不會隨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則另當別論。」富裕去探望於安,已經從醒來的於安處得知一點前因後果,此時義憤填膺,根本顧不上尊貴卑賤,「皇后娘娘,請命孟大人盡快離開,更不用請他給雲姑娘看病,雲姑娘寧死也不會讓他給自己治病!他在這裡多待一刻,雲姑娘的病只會更重!」

  許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該是指先帝劉弗陵,而非劉詢,反應過來的一剎那,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心裡是莫名的恐懼,劉弗陵被害?劉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著,一個留下來的太醫正在廚房裡煎藥,才稍微放心,厲聲說:「富裕,你在胡說什麼?」

  富裕跪了下去,頭卻沒有低,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我沒有胡說,於師傅親口告訴我,孟玨設計毒殺了先帝,他還利用雲姑娘的病,將毒藥藏在雲姑娘的藥裡,他的心太狠毒了,雲姑娘肯定傷心自責得恨不得死了……」富裕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許平君看孟玨面色灰敗,一語不發,從不能相信慢慢地變成了相信。這麼大的事情,如果孟玨沒做過,他怎麼不分辯?何況,孟玨殺人本就從來不手軟,歐侯的死、黑子他們的死……

  許平君想著孟玨的狠辣無情,想著雲歌的生死未卜,強抑著發抖的聲音對富裕說:「你休要再胡言亂語,孟太傅是社稷棟樑,豈會做這等亂臣賊子的勾當?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醫都可作證,以後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胡話,本宮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訓斥完富裕後,許平君客氣有禮地對孟玨說,「煩勞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宮的妹妹病中,實在不宜見客,孟大人請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跳起來,彎著身子,好似很卑賤有禮地說:「孟大人,請!」

  孟玨不肯走:「平君!」語氣中有濃重的請求。

  許平君不理他,只對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護此院,不許任何閒人進入,若有違旨,本宮嚴懲不怠。」

  富裕響亮地應了聲「是」,過來推盂玨的輪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玨回頭盯著許平君:「太醫現在束手無策,你讓我去看看雲歌。她高燒不退,耽擱不得,你不顧她生死了嗎?」

  許平君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我若再讓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從此後,孟大人是孟大人,雲歌是雲歌!」

  眼見著就要被推出門,孟玨忍住內腹的疼痛,掌間強提了股力,使了個虛招,揮向富裕,將富裕逼退了一步後,藉機對許平君說:「你先問清楚我用的是什麼藥害……的人,再發怒。」已經看到屋外的人,孟玨也不敢多言,只能倉促間扔給了許平君這麼一句話。

  富裕將孟玨推出院門,重重關上了門,幾步跪到許平君面前說:「娘娘,張大夫,就是以前救過太子殿下的那個張太醫,醫術很好,可以命他來探看一下。」

  許平君點了點頭,卻又歎了口氣:「雲歌的病不在身體,她背上的傷口,你也看見了,不是重傷,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許平君沒有辦法說出口,心裡卻無比清楚,一個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緊接著失去了孩子,當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一些時,卻發現丈夫是被人害死,她還在無意中被捲入了整個陰謀,間接地幫了兇手……許平君自問,如果是自己,自己可還能有勇氣睜開眼睛?

  許平君只覺得心沉如鉛,問道:「孟玨究竟是如何利用了雲歌?」

  「雲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嗎?孟玨當年制了一種很好聞的香屑給雲姑娘治病,後來雲姑娘發現,這個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發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間,許平君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富裕嚇得大叫,發現許平君雙眼緊閉,呼吸紊亂,立即大叫太醫,太醫忙過來探看許平君,氣得直說富裕:「你是怎麼照顧皇后的?怎麼驚動了胎氣?你……你……搞不好,會母子凶險……」忙燒了些艾草,穩住許平君心神,再立即開了藥方子,讓人去煎藥。

  許平君悠悠醒轉時,眼神虛無,沒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來:「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雲姑娘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你們都是好人,老天不會不開眼。」

  許平君無力地說:「你去孟府叫孟玨,我想見他。」

  富裕呆住,許平君小聲說:「快去!不要對他無禮。」

  富裕只得擦乾淨眼淚,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見孟玨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著。他面容蠟白,身子歪靠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似休息又似聆聽。

  富裕剛走了幾步,他已經昕到聲響,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睜眼對身後的八月說:「你在外面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富裕很是吃驚,卻顧不上多問,推著輪椅,進了院子。將院門關好後,又推著他進了許平君所在的堂屋。

  許平君對富裕說:「你在屋子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應了聲「是」,退出去,關上了門。

  孟玨推著輪椅,行到許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脈息,許平君手猛地一揮,躲開了他。她臉色蒼白,聲音冰冷地問:「你既害劉弗陵,後來又為什麼裝模作樣地救他?」

  孟玨的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他疲憊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沒有對劉弗陵動過殺機,但我要殺他,多的是手段,犯不著把雲歌拉進來。」孟玨的語氣中有自負不屑,還有自傷驕傲,「我給雲歌配的藥全是為了治她的病,我當時壓根兒不知道劉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藥引發,是個意外的巧合。」

  許平君眼睛盯著別處,聲音如蚊吶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誰下的?」

  「我推測是霍光,至於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在內,恐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應該早已經被霍光送去見劉徹了。」

  「怎麼可能?以前我不懂,現在可是很明白,給皇上下毒談何容易?皇上的飲食、衣物都由專人負責,就是每口水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於安忠心無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僅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的主意,布了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種植了一種叫『狐套』的植物,它開的花劇毒,可令人心痛而死,這座山中還有一種野生的植物,叫『鉤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這些植物就隨意地長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會多想,世間哪一座山上沒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鉤吻的點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實,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為我們即使連喝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中毒跡象,因為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們的身體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們常年喝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後,隨著年齡增長,體質衰老,卻會於某一天突然暴發疾病,比不飲用湖水的人早亡。這種事情在民間也不少見,比如某個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個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個村子的人壽命比別的地方短,人們往往歸咎於他們得罪了神靈,或者受到了詛咒,我義父卻曾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異,水土因』。我能發現霍光的這個絕不可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

  許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后、後宮諸妃喝的是一樣的泉水,霍光如果用這種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會得怪病?」

  孟玨解釋道:「所以我才說霍光的這個局布得天衣無縫。他的『下毒』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我查過劉弗陵的起居注,劉弗陵喜用魚肉,而這個湖內就有很多魚,這些魚看上去健康活潑,和其他的魚沒有兩樣,實際上體內卻積蘊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說,一般人吃幾條,一點事都不會有,但劉弗陵從八歲起就開始食用這些『有病』的魚,身體會慢慢地變差,如果沒有我的香,也許還要五年左右才會病發,但是我的香,恰好激發了他體內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後他身體開始虛弱得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是毒,因為試毒的宦官沒有一點事情。」

  許平君喃喃說:「因為試毒的宦官不只一人,而且這些試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劉弗陵不一樣。」

  孟玨點頭:「可以說,即使我們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責他下毒,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給你看!魚有毒?霍光也可以立即吃給你看!哪裡都沒有毒。」

  許平君寒意侵體,聲音發顫:「霍光他究竟想要什麼?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天下終究是劉家的天下,即使殺了劉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謀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討伐他的一天。」

  「我推測,霍光從沒有想過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實際上的『皇帝』。如果劉弗陵好控制,聽他的話,那麼他可以隨時中斷養『魚』,如果不好控制,那麼劉弗陵會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身體變差,生怪病而亡,這個時候,劉弗陵應該已有兒子,還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計劃,還應該是有霍家血脈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挾幼帝以令天下,天下藩王沒有任何理由聲討他。」

  「劉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許平君身子簌簌發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權勢遮天,是個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麼都想不到,他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下毒,預謀二十年後的天下,這是怎樣的謀劃和心思?難怪上官桀和桑弘羊會死,他們怎麼可能鬥得過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狠毒無情的人?難怪劉詢明知危機重重,仍急著要立虎兒為太子。

  孟玨淡淡應了聲:「嗯。」

  許平君的面頰抖動得幾次想說話,都話語破碎,不能成聲,最後才勉強吐出了句:「我……送給雲歌的……香囊可……可有問題?」

  孟玨身子靠坐到了輪椅上,聲音不大地說:「不僅僅是有問題,還是很大的問題!劉弗陵的毒雖然被我的香引發,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因為再晚兩三年,即使扁鵲再世,恐怕也沒有辦法替他治好這非病非毒的怪病。這次病發,卻機緣巧合地讓我發現了他病的源頭,然後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實他的毒大部分已經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頭太久,所以身虛體弱不說,有些餘毒還要慢慢地靠調理去拔,不過只要方法得當,兩到三年就應該可以完全恢復健康。他當時身體內的狀況正是新舊交替時,劉詢送的香囊,壓制了新氣生,引動了體內殘存的餘毒,所以……所以我也再無能為力。」

  隨著孟玨的話語,許平君大睜的眼睛內,一顆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再無聲無息地滲入蓋著她的毯子裡。

  「你為什麼不向雲歌解釋?」

  「我沒有信心她會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釋,就會牽扯出劉詢,這事太過重大,我怕雲歌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讓她知道她曾無數次親手做過魚給劉弗陵吃,也許在劉弗陵吃不下飯時,她還特意夾過魚片給他,勸他多吃一點,她又是什麼感覺?難道就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嗎?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還是一輩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沒有辦法,我絕不會告訴你這些。」

  許平君心中對孟玨感情複雜,恨歎道:「孟玨,如果你能告訴先帝或雲歌,他的病是因為你的香無意引發的,也許先帝根本不會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們呀!」

  孟玨呆住,怔怔不能說話。

  許平君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滑落,可她的聲音卻已聽不出任何異常,只是異樣的冷。

  「我把雲歌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宮了。」說著就掀開毯子,要起來,孟玨想伸手扶她,她躲開了他,叫富裕進來。

  「平君,你不如讓富裕先陪你去別處住幾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過家嗎?許平君笑起來,一面扶著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說,「我不回未央宮,還能去哪裡?」

  夏末的陽光正是最明媚絢爛時,她卻是連骨頭縫子裡面都在發冷,眼裡所看見的只有黑灰色,沒有任何光亮溫暖。原來這就是被最親的人利用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傷害到自己最親的人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生不如死,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小時候,沒有家和親人,她以為只要她很努力,討得母親喜歡,她就會有家,可是無論她如何勤勞能幹,母親都看不到她;大一點時,她以為她的劉大哥能給她一個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擁有溫暖,她費盡心思地抓住了他,以為在他的身邊,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錯了。未央宮當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擁有過曾經的溫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內回憶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錯了,原來曾經的溫暖都只是她的一相情願。

  她不願再見劉詢,無顏再見雲歌。一瞬間,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說,她本就一無所有。

  她能去哪裡?哪裡又能給她棲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後,太醫和守護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帶走。八月見狀,上前敲了敲院門,屋裡沒有人回應,他就走了進去。廂房裡,孟玨坐在雲歌榻邊發呆,許是因為還在病中,孟玨看上去異常的疲憊,顯得眉目間無限蕭索。

  八月心中本來對雲歌有很多氣,可這會兒看到她臉被燒得通紅,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傷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讓人覺得一碰就會斷,他心中的氣忽然就全消了,上前小聲問:「公子,要去抓什麼藥嗎?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點輕傷,流了些血,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太醫院最好的三個太醫會診開出的藥石方子已經是最好。」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嘴唇都被燒得全裂開了,再這麼燒下去……」

  孟玨拿著濕棉布輕輕擦雲歌的唇:「只能試一試非藥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雲歌的屋中應該收著一管紫玉簫,你把它拿來。」

  八月忙回府去取簫,心裡卻怎麼都不明白雲歌的病和簫有什麼關係。

  等八月把簫取來,孟玨接過紫玉簫,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瞬,唇邊慢慢地抿出了絲苦笑。

  他面對著窗外,將簫湊到唇畔,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簫聲響起的一剎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綻放,整個屋子都被寧靜安詳籠罩。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孟玨的五官蒼白中流動著點點碎金的細芒;和煦的夏風從窗口吹進,孟玨的幾縷黑髮在風中飄舞。他細長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蒼白得彷彿透明,可他墨黑的雙瞳中柔情流轉,全是溫暖。八月退到了院外,輕輕掩上了門。這般的深情和挽留,連不懂音律的他都聽懂了,雲歌即使睡夢中,也不會一無所覺吧!

  八月覺得曲子耳熟,可又從未聽公子奏過,坐在門檻上聽了半晌後,忽然想起在哪裡聽過這首曲子。雲歌常喜歡在有星星的晚上吹這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這管紫玉簫,不過,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卻平和寧靜,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待想明白了,八月心裡又泛出酸楚,這管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劉弗陵的遺物,雲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當年常奏的曲子。公子這般心高氣傲的人竟然為了救雲歌,不惜用劉弗陵的物品,揣摩劉弗陵的心思,吹奏劉弗陵常奏的曲子。

  沒有人知道雲歌究竟有沒有聽到曲子,孟玨似乎也並不關心,他甚至根本沒有回頭看過雲歌。他只是坐在窗邊,面對著他和她曾經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著簫。

  從午後的金光流溢到夕陽的晚霞溢彩,從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地吹著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轉,有午後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陽斜曛中的落寞,有月從西窗過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執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憊孤單。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間,似乎交錯了孟玨的一生。但不管何種神情,何種姿態,他總是一個人。~個人在晨昏交替間,追尋著一點渺茫,踽踽獨行於蒼茫天地。

  當燦爛的陽光再次灑滿庭院時,曲子突然滯了一滯,幾絲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沿著紫玉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玨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吹著曲子。

  一會兒後,曲子又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在院子外守著的八月聽到曲子變得斷斷續續,猛地推開了門,衝了進來,看到孟玨唇角的鮮血,驚駭之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奪簫,卻被孟玨眼中的光芒所懾,根本不敢無禮,情急間看到榻上的雲歌,一下撲了過去。「燒退了,夫人燒退了!公子……」帶著哭音回頭,看見孟玨終於停了下來,正緩緩回頭看向雲歌。

  他臉色煞白,唇卻鮮紅,手中的紫玉簫早被鮮血浸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說是欣慰,卻更像悲傷。

  他怔怔看了雲歌好一會兒,頭無力地靠在了輪椅上,閉上了眼睛,嘴唇動了幾動,八月卻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什麼,忙湊到他身旁。

  「……回府,請張大夫照顧雲歌,不要提我,就說……就說是太醫救的雲歌。」

  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顧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連見都不見一面嗎?

  「公子,你……不等夫人醒來了?」

  孟玨已沒有力氣說話,只輕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噦唆,立即推著他向外行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33 AM

Chapter 18  此情已自成追憶

  於安畢竟從小習武,傷勢雖然重,可康復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天,就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雲歌卻一直面色蒼白,一句話不說,整天都懨懨地坐著。她的神情總帶著困惑和尋覓,常常皺著眉頭、側著腦袋,似乎在傾聽著什麼,尋覓著什麼。

  雲歌此時的樣子讓張先生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樣子,可那個時候,她身邊有一個人傾力呵護,此時整個院子進進出出的不過就是他和一瘸一拐的於安。好歹雲歌也是金口御封的誥命夫人,霍府都來送過幾次藥物銀錢,孟府卻從沒一個人來探望過,還有皇后,不是說皇后和雲歌情如姐妹嗎?妹妹病了,姐姐會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嗎?

  人情涼薄至此,張先生黯然下,索性絕不提這些人,好似雲歌從始至終一直都住在這個簡陋的小院中。

  「雲姑娘,你在聽什麼?」

  張先生將一碗藥放到雲歌身旁,試探著問。他總是不能確定雲歌在高燒中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因為她總是好像在傾聽著什麼的樣子。

  托腮坐在窗口的雲歌默默搖了下頭,端起碗幾口就把藥喝盡了。

  「那你可想過病好後去哪裡?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去我那裡,你若不嫌棄,可以跟著我學習醫術,順道幫我看看病人,也算學以致用。」

  院子中正在劈柴的於安停下了動作,靜聽雲歌的答案。

  雲歌沉默地坐著,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眼中有迷茫。好半晌後,她張了張嘴,似想說話。

  院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宦官扶著門框大喘氣:「孟……孟夫人,你速跟我進宮。」

  於安冷聲斥道:「這裡沒有孟夫人,你找錯了地方!」

  小宦官並不認識於安,他自進宮後就在椒房殿當差,從沒人敢對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氣得差點跳起來,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於安,想罵,卻畢竟顧忌雲歌,重重冷哼了一聲:「我不和你這山村野人計較。」趕上前幾步,對雲歌行禮,「盂夫人,富裕大哥命我來接您進宮,說是有十分、十分重大的事情。」

  雲歌不吭聲,小宦官急得差點要哭:「您一定要去,奴才雖不知道是什麼事,可富裕大哥一頭的汗,眼淚都好像就要下來了。」

  雲歌心頭一動,這幾日許姐姐竟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什麼事!猛地站了起來:「我們走。」

  小宦官高興地跑了出去,掉轉馬頭,準備回未央宮。

  於安和張先生想勸都勸不住。於安無奈下,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軟劍悄悄交給了雲歌:「這劍輕軟,可藏人腰問、袖中。」

  雲歌本不想帶,可看到於安眼中的擔憂,還是接過了劍藏好:「於大哥,我去去就回。」

  馬車停在未央宮時,正是夕陽時分,半天的紅霞,緋艷異常,映得未央宮的雕樑玉棟紙醉金迷、金碧輝煌。雲歌心中卻透著荒涼,總覺得人眼處是荒草叢生、屍骨纍纍,走在宮牆間,覺得厭倦疲憊,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踏入這個地方。

  天還未黑,椒房殿的大門就緊閉,雲歌很是詫異,指了指門,疑惑地看向身側的小宦官。他抓了抓腦袋,回道:「已經好多天都這樣了,聽說……好似皇后娘娘想搬出椒房殿,皇上不同意,兩人之間……反正這段時間,皇后娘娘一直都不理會宮內的事情,除了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后娘娘請安,就只靜心紡紗織布,督促太子讀書。」

  宮門吱呀呀地打開,富裕看到雲歌,忙一把將她拽了進去:「您可來了!」又神色嚴厲地對周圍的人吩咐,「都看好門戶!不得放任何人進出,否則杖斃!」

  雲歌一邊隨他走,一邊問:「究竟怎麼了?」

  富裕不說話,只是帶著她往屋裡趕。經過一道道的門,一重重的把守,雲歌終於看到了許乎君。

  許平君面如死灰,唇如白蠟,幾個婆子正滿頭大汗地接生。

  雲歌幾步撲到了榻前,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姐姐,你……」

  許平君見是她,臉孔一下變了顏色,急著想抽手,雲歌不解地叫:「姐姐!姐姐?是我呀!」

  許平君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扭過頭去不看雲歌。

  雲歌溫言說:「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現在可不是鬥氣的時候。孩子想要出來了,你不能再隨意動氣,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來。」

  許平君不說話,只有眼淚從眼角一顆接一顆地滾落。

  雲歌走到一旁,低聲問富裕:「太醫呢?」

  富裕低聲說:「開完藥方就被我趕走了!前段時間,皇上和皇后起了大的爭執,皇上如今正在盛怒中,現在後宮的事情都是霍婕好說了算,寫下來的藥方不怕有事,除非這些太醫想被滅九族。可我不放心留他們在這裡!娘娘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再不敢出一點差錯。」

  雲歌一邊去把許平君的脈,一邊問:「是誰煎熬的藥?把藥方拿過來給我看一下。」

  「單衍,是信得過的人,她是掖庭護衛淳於賞的妻子,懂得一點醫理,許家和她是故交,娘娘小時候就認識她的,前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娘娘,沒有出過差錯。」

  一個端著熱水進來的婦人聽到對話,立即跪了過來,看上去很淳樸老實。

  雲歌正想問她話,許平君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痛得額頭全是汗:「……孩……

  子……」

  雲歌忙過去,俯身去擦她額頭的汗,柔聲說:「沒事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你也會好起來的。」

  雲歌先去探看了一下許平君的胎位,全身寒意驟起,怎麼是個倒胎位?又是早

  產!許平君的身體好像也不太對。她心慌起來,叫過富裕小聲說:「我的醫術不行,你立即派人去找孟玨。」

  富裕心中一沉,不敢再廢話,轉身就飛跑出了宮殿。

  雲歌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慌,坐到了榻上,將許平君抱在懷裡:「姐姐,不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這一次也一定能平安闖過去!來!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孟玨趕到時,天色已黑。

  燈火通明的椒房殿內,空氣中流動的全是不安。

  聽到富裕說孟玨來了,雲歌沒有任何動靜,只是俯在許平君耳畔,喃喃細語。孟玨也好似沒有看見雲歌,直接走到榻旁,去查看許平君,探完許平君的脈,他皺著眉頭,沉思著不說話。

  雲歌看他半晌都不說話,又瞥到他的神色,只覺得全身都寒意颼颼,強壓下去的慌亂全都翻湧了上來。以他的醫術,竟也如此為難?

  孟玨想了好一會兒,才落筆寫藥方,許平君忽然叫:「孟大哥……」

  孟玨和雲歌都忙凝神細聽。

  「……孩子,先保……孩子!」

  她的面容灰暗憔悴,眼中卻是無比堅毅的光芒,隱隱有一種聖潔,令孟玨想起了母親將他藏好後,臨去前的一瞥。他鄭重地點了下頭,將兩味已經寫下的藥勾去,重新換了幾味藥,把藥方遞給富裕:「你親自煎熬,不要假手別人。」

  富裕點了點頭。

  許平君掙扎了大半夜,終於誕下了孩子,隨著孩子的出世,先前的壓抑緊張一掃而空,屋子內的人都笑起來。

  「恭喜娘娘,是個小公主。」

  穩婆抱著孩子顛了幾下後,卻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一下就慌了,趕忙探了下孩子的鼻息,臉色立變,一句話還未說,眼淚就已滿面。

  孟玨一步就跳了過去,接過孩子,指尖蓄力,連換了十幾種手法,都沒能讓孩子哭出來。他的臉色漸漸灰暗,抱歉地看向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凝視著他懷裡的孩子,有今日的傷,還有前塵的痛,覺得心似被一把鈍刀子一刀又一刀緩慢地鋸著。

  許平君看上去好似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臉若死灰、雙眼空洞:「把她抱過來。」

  孟玨在她的目光下,任何勸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許平君身旁。許平君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小臉,悲傷欲絕,眼淚終於湧了出來,隨著眼淚湧出的,還有鮮血。

  正在給許平君清理下體的婆子叫起來:「血崩了!血崩了!」說著話,身子已如篩糠一般抖起來。

  產後血崩,閻王抓人!雲歌慌了,急迫間抓住了孟玨的胳膊:「你快想辦法!」

  孟玨不吭聲,只是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刺入許平君的各個穴位。雲歌緊張地盯著他。

  許平君拽了拽雲歌的衣袖,雲歌忙低下頭,貼在她唇邊聆聽。

  「其實,我心裡早就明白了,我這次……這次不行了……太苦了!可我想這孩子無辜,老天該放過她。報應,都是報應!」

  「不,姐姐你不會……」

  許平君用眼神示意雲歌不要說話:「虎兒在長樂宮,我想見他。」

  雲歌忙讓富裕去請太子殿下。

  「雲歌,你是個好妹妹,我卻不是個好姐姐,我對不起你。」

  「不是的,你和我小時候盼望的姐姐一模一樣。」

  許平君看著身旁的女兒,眼中淚花滾滾,唇畔卻有一絲怪異的笑:「劉詢奪去了你的一個孩子,老天奪去他的一個孩子,冥冥中都有定數,很公平。」

  雲歌傷痛難禁,眼淚終於滾了出來:「姐姐,你再堅持堅持,孟玨的醫術很好,他一定能救你,你還要照顧虎兒呢!」

  許平君感覺自己身體內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折磨了她一整夜的疼痛也在遠離,整個身子是酥麻麻的輕鬆,她說道:「孟大哥,你早已經知道結果,就不要再浪費精力了,我有話和你們說。」

  孟玨停了下來,將手中未插完的金針一把就扔到了地上,一陣清脆的響聲,更顯得大殿寂寥。他坐到了許平君榻旁:「你有什麼心願和要求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雲歌聽到他的話,心內殘存的一點希望徹底消失,只覺得心似乎一點一點全被掏空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只是麻木的寒冷。她不能明白,為什麼上天要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都帶走。

  許平君笑著去握孟玨的手,手抬到一半,就要無力地落下,孟玨忙一把抓住了她。她拖他的手,孟玨順著她的力移動,碰到了雲歌的手,她將他的手覆在了雲歌的手上。

  「雲歌,你錯怪盂玨了,真正害死你孩子的人是劉詢,劉詢為了能沒有後患地當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先帝的孩子生下來,孟玨如果不出此萬不得已的下策,你和孩子都要死。毒殺先帝的人也是劉詢,他讓我不要繡荷包,去做香囊,又親手寫了先帝的詩,讓我繡,最終的目的全是為了那個位置,他和霍成君……」

  即使過了多日,每次想到卻仍是傷心欲絕。許平君一口氣未喘過來,臉色發白,孟玨忙在她各個穴道輕按著。

  「平君,你先休息一會兒。你想說的話,我會告訴雲歌。」孟玨抬頭看向雲歌,將前後因果半隱半藏地說了出來,「……劉詢和霍成君究竟什麼時候走到了一起,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劉弗陵病重的時候,霍成君不知道怎麼從霍光那裡探知了霍光的秘密,她又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劉詢,劉詢手下不乏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所以就有了後來的香囊。」

  許乎君喘著氣說:「不是先帝生病時。霍成君告訴我,劉詢在我身受重傷的那個上元節就陪她逛街遊玩,還送了她一盞宮燈,她特意拿給我看了……那盞宮燈有八個面,繡著嫦娥奔月,她說劉詢曾說過嫦娥的容貌也不如她萬一……」

  雲歌看她臉色慘白,猛地打斷了她:「姐姐,不要說了,也不要去想了。」當年,霍家雖不是衝著姐姐去的,可姐姐畢竟因為霍家差點死了。髮妻在家中養病,劉詢竟然和霍成君……姐姐以為的夫妻恩愛原來自始至終全是假的。

  孟玨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許平君身體不適,胎氣驚動,霍成君肯定知道,她還特意跑到許平君面前說這些話,這招「毒心」的計策用得真是頗有其父霍光的風範,兵不血刃,殺敵無形。

  許平君笑起來,可那個笑容在蒼白憔悴的臉上,只是顯得更加悲傷:「好,不說他們。雲歌,孟玨他……他是真心想治你的病,他當時根本不知道先帝體內有毒。其實,很多事情,我早就隱隱約約明白,卻一直不敢去深想,也一直都瞞著你。孟玨瞞著你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怕你會受傷;我瞞著你,也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卻是怕劉詢受傷,你……你不要生氣……」許平君的眼淚潸潸而落。

  孟玨對許平君溫和地說:「雲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會生你的氣的,你就不要再為這些事情難過愧疚,你在她心中永遠都是好姐姐。」

  許平君握住他們倆的手:「雲歌,你答應我,把中間的一切都忘記,只記住你們的初相見,那時候,我們都很好……大家都很開心……你和孟大哥好好地在一起,你們好好地……」

  雲歌的手掌上覆蓋著孟玨的手,距離上一次兩手交握已經恍如隔了幾世。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個人誰都不說話。

  「雲歌!」許平君氣苦,想要起來,身子一軟,頭無力地又跌回了雲歌懷中。

  雲歌如夢初醒,忙叫:「姐姐,姐姐……」

  孟玨用力地握住了雲歌的手,對許平君說:「我曾在你面前說過的話,這一生一世我都會信守。」

  許平君仍眼巴巴地盯著雲歌,雲歌猶豫了下,在許平君眼前,反握住了孟玨的手。許平君欣慰地笑了,緩緩閉上了眼睛:「虎兒……」

  孟玨立即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絕不會讓霍家傷他絲毫。」

  許平君嘴唇哆嗦著想說「謝」,可此生孟玨對她的恩,根本不是「謝」字能報,所以索性沉默,只眼淚一顆又一顆。

  「虎兒他怎麼……還……還沒……」

  許平君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終至無聲。放在雲歌和孟玨雙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聲輕軟的「啪」,雲歌卻如聞驚雷,身子巨顫,猛地抱住了許平君,心內痛苦萬分,可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只是身子不停地抖著,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說話聲,橙兒牽著劉夷進來,劉奭還在笑叫「母后」,想湊到榻前,橙兒卻已經明白一切,一把攬住了他,對富裕使了個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后娘娘有話吩咐奴婢呢!」

  富裕臉色變了幾變,拖著劉熒向外行去。劉奭卻已反應過來,掙開富裕,衝了過來:「母后!母后!娘!娘!娘……」

  隨著劉奭撕心裂肺的大哭聲,皇后因為難產,血崩而逝的消息傳出了椒房殿。

  未央宮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宮殿全都亮起了燈。

  昭陽殿的宦官、宮女因為早有命令,一貫都會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這次的消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報,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寢官外面敲門。

  劉詢在沉睡中翻了個身,不悅地「哼」了一聲。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沒好氣地說:「拖下去!」    』

  宦官把頭磕得震天響,哭喊著說:「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娘娘薨逝。」

  劉詢睡夢中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個鯉魚打挺,竟然直接越過睡在外側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著單衣,赤著腳,一把就拉開門,抬腳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亂語什麼!」

  昭陽殿內的宮女、宦官黑壓壓早跪了一地,個個都在磕頭。劉詢將目光投向夏嬤嬤,眼睛裡的詢問下流露著隱隱的恐懼和懇求。

  夏嬤嬤不忍看他,垂目說:「稟奏皇上,皇后娘娘因為驚動了胎氣,導致早產,不想是個逆胎位,生產困難,皇后娘娘苦苦掙扎了大半夜後,終因體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皇上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節哀順變……」

  劉詢只覺得夏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耳朵漸漸地什麼都聽不見,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看見周圍的人有的在磕頭,有的在抹眼淚,還有人跑來跑去,似乎很混亂,可他卻覺得世界無比安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見一個容貌明艷嫵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開一合,旁邊一個宮女彎身捧著一套衣服,那個令人生厭的女子還指著他的腳在說什麼,他不耐煩地推開了那個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層一層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裡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El裡都在下雪,他沒有棉襖子,只得穿一件裌衣。每日裡去街上閒逛,找人鬥雞,贏些吃的,晚上兄弟們都愛往他的小破屋擠,不是他的屋子比別人的裂縫小,也不是他的屋頂比別人漏風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總有火烤。平君每日裡都上山去撿柴,回來後,總會偷偷把幾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簷飛。

  那個小丫頭,見到他們一幫無賴,總是靜靜地讓到路邊。黑子們吹口哨,大聲起哄地逗她,她背著籐筐,緊張地站著,鼻頭被凍得紅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幾個大補丁,腳上是一雙偏大的男鞋,估計是她哥哥的舊鞋,還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覺到他目光掃到了她的鞋,她漲紅著臉,腳指頭使勁往鞋裡縮……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可以擋住風,擋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卻越重了。無數人迎了出來,在他腳下跪倒,有人抬著頭在說話,有人低著頭在哭號,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他穿過他們,向屋裡奔去,經過重重的殿門,他終於看見了她。他心裡一寬,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裡嗎?他的世界仍是安穩的。

  他微笑著上前,榻前跪著的一個孩子突然站了起來,滿面淚痕地向他跑來,他的心劇震。--殺那,鋪天蓋地的哭聲都傳進了耳朵裡,壓得他頭暈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別哭,別哭!你娘不會有事!」

  孩子卻在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氣死的!是被你氣死的!你去昭陽殿,昭陽殿的霍婕好比娘出身高貴,長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衝出來,將劉奭抱開:「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劉詢請罪,「皇上,太子是悲傷過度,神志不清……」劉奭連打帶踢地想掙脫,可他哪裡掙得開何小七,最後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來:「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淚流不止,擔心劉爽悲傷下再說出什麼不敬的話,強抱著劉奭退到了殿外。

  劉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來溫暖他,也再不會來握他。他將她的手貼在臉上,透心的冰涼,他扭頭看向雲歌:「你們為什麼不叫我?為什麼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面?為什麼?」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有洶湧的暴風雨。

  雲歌盯著他,沒說話,身子卻在輕顫,若一觸即發的箭。她輕聲說:「許姐姐有幾句話要我轉告皇上。」

  孟玨想拽住雲歌,卻已經晚了。

  雲歌身法輕盈,像一朵綠雲般飄向劉詢,而劉詢急於聽到許平君的遺言,也飛快地向雲歌縱去。他看雲歌嘴唇翕動,卻聽不清楚她說什麼,下意識地就俯下身子去聽,雲歌袖中突然彈出森寒的劍鋒,直刺劉詢心臟,幸虧劉詢武功高強,身體的本能反應迅疾,硬生生地運力向後退去,堪堪避過了雲歌必殺的一招。可雲歌的招式難以想像的精妙,攜著必殺的決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劉詢。劉詢失了先機,處於守勢,幾次想逃開劍網,都被雲歌逼了回去,始終避不開雲歌的劍鋒。

  已經退到牆壁,劉詢只能向側面避讓,卻忘了身側就是許平君睡的榻,腳下一步踏錯,身子失衡,雲歌立即逮住機會,劍鋒突然爆開千萬朵劍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飛向劉詢咽喉。劉詢的瞳孔驟然收縮,在旋轉著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閃電般閃過和雲歌相識的一幕幕,怎麼都不能相信他竟會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隻手橫空而出,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劍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一剎那消失。劍鋒緊貼著劉詢的脖子被停住,劉詢沒受傷,那隻手卻被劍刃刺傷,鮮血落在了劉詢雪白的單衣上。

  屋外的宦官聽到動靜,試探著叫了幾聲「皇上」,劉詢都沒答應。他們衝了進來,看到眼前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一幕,駭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玨手握著劍刃,對劉詢平靜地說:「皇上還是先讓他們退下,有些話,皇上絕不想讓任何人聽到。」

  劉詢因為被劍鋒抵著脖子上的動脈,不敢低頭,只能昂著頭下令:「你們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後,可又不敢扔下皇上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遠遠地圍住大殿。越來越多的侍衛聞訊趕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

  孟玨對雲歌說:「你若殺了她,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這裡。」

  雲歌一手握著劍不放,一手蓄力,盤算著如何逼開孟玨:「我也沒想活著離開。」

  劉詢想看到雲歌的神色,他怎麼都想像不出來雲歌想殺他的眼神,他總覺得用劍抵著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個人,可頭低不下來,只能嘶啞著聲音問:「雲歌,你怎麼知道的一切?」

  孟玨微哼了聲:「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根本連劉弗陵都沒瞞過。」

  劉詢和雲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顫,抵在劉詢脖子上的劍鋒往裡刺了下,劉詢的脖子和孟玨的手同時開始滴血。

  劉詢不敢再動:「不可能!絕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麼可能還活著?他怎麼可能還讓我活著?」

  雲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驚和悲傷,也喃喃說:「不,不會,他不會……」

  「你一點不顧許平君和雲歌與你的情誼,還將我的一番苦心毀於一旦,我當然不會替你隱瞞,所以發現是你後,立即就告訴了劉弗陵,本以為他會將你處死、傳位給劉賀,不想他竟然……竟然什麼都沒做,不但什麼都沒做,反而依然決定把皇位傳給你。」

  「你胡說!不會!他不會!陵哥哥不會……」雲歌搖著頭叫,劍鋒不停地顫動,好似隨時都會刺入劉詢的咽喉。

  孟玨用力壓住劍鋒,厲聲說:「雲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萬民的皇帝,他為了你和他,是應該殺死劉詢,可他為了天下萬民不能殺了他!他的死當時已是既定,若再殺了劉詢,那麼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劉賀重義心軟,不見得是霍光的對手,一著不慎,天下就會動盪不安。他不殺劉詢,負了你,更負了他自己,可他若殺了劉詢,也許負的就是天下蒼生!」

  雲歌嚷:「我不聽你說,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說著就不管不顧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玨的手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壓不住雲歌的劍勢,又不能傷雲歌,急怒中,猛地彈了把劍,將劍鋒撞歪,然後放開了手:「好!你想殺就殺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漢朝現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殺了他,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幾萬人、幾十萬人陪你一塊兒死,不得安寧的是劉弗陵,我又不會為這些流民難受,這些事情與我何於?」說著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絹帕,低著頭開始給自己包紮傷口,看都不再看雲歌一眼。

  雲歌想刺,卻刺不出去,這一劍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無數家破人亡;想退,卻恨意滿胸。眼前的人,讓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讓她的孩子連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

  她握劍的手簌簌直顫。

  劉詢的身子已經緊貼到了牆根上,雲歌的劍不停地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滲出,雪白的單衣已是血紅一片。

  突然,橙兒牽著劉奭出現在門口。劉奭驚恐地睜著眼睛,忍不住地大聲叫:「爹!姑姑?你……你……」

  光噹一聲,雲歌的劍掉在了地上。

  劉奭向雲歌跑來,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為什麼……」

  雲歌蹲下,把他攬進了懷裡:「以後不許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麼?」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後再不會進宮來看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的,不要忘記你娘,你要做一個好人,不要讓你娘在地下傷心。」

  劉奭哭起來,抱住雲歌的脖子:「姨母,不要離開虎兒。」

  雲歌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記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會一直看著你的,你娘也會一直看著你的。」

  雲歌狠著心推開劉夷,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內,接連變故,劉奭對這些事情隱隱約約之間似懂非懂,此時再也忍不住,抹著眼淚大哭起來。橙兒上前,替他擦去眼淚,小聲哄他:「太子殿下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堅強!」

  雲歌淚眼朦朧中回頭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後是皇上,老天會用整個天下補償你所失去的。」

  一襲綠裙,人群中幾閃,就已經再看不見。

  七喜此時才敢衝進來,小聲問:「皇上,要去追…販追捕雲歌嗎?」

  劉詢軟坐在榻上,整個人癡癡呆呆,劉弗陵竟然心如明鏡,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七喜又叫:「皇上?」

  孟玨淡然說:「皇上,若說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讓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也就雲歌了,請讓皇后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讓太子殿下多個親人。」

  劉詢在孟玨並不淡然的目光下,卻沒有往常的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合目安睡的許平君,心頭大雪瀰漫,最後無力地揮了揮手。

  七喜心下長舒了口氣,帶著人退出了屋子,同時吩咐侍衛都各回原職。

  橙兒向劉詢告退:「奴婢帶太子殿下先去長樂宮住幾日。」

  劉詢沒有說話,只點了下頭。

  劉詢看到許平君的頭髮有些亂,坐到榻頭,拿了把梳子幫她抿著頭髮,動作細緻溫柔。

  孟玨見狀卻只覺得不屑厭惡,劉詢不是沒有鬥爭經驗的安逸皇子,他是從鮮血中走過,在陰謀中活下來的人。以他的聰明,當年他立許平君為後時,就該知道今日的結局。他為了自己,親手將一個女子柔弱的身軀推到了刀鋒浪尖上。既然有當初,又何必現在?

  盂玨彎身請退。

  劉詢問:「她……她臨去前就一點都不想見我?」

  孟玨低著頭,話語卻很直接:「是的,從沒提過要見皇上。皇后娘娘掙扎了半夜,卻因為早前驚動了胎氣,胎兒受損,胎位又不正,所以產下的是個死嬰。皇后娘娘悲傷難禁,導致血崩而亡。」

  劉詢眼前發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兩半:「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

  孟玨說著話,特意將小棉被包著的女嬰抱過來,遞給劉詢,劉詢不想接,孟玨卻鬆了手,女嬰跌向地上,劉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卻仍著急地去撈,將孩子抱進了懷裡。人懷的瞬間,這個對他來說遙遠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沒有太多聯繫的孩子,就立即融進了他的血脈中,他將永永遠遠地記住她在他懷裡的樣子,緊閉的眼睛,微翹的唇,粉嫩的肌膚,柔軟的身體。從此後,在他的午夜夢裡,總會有一個小小的女兒在徘徊,那麼脆弱,那麼堪憐,他卻永遠聽不到一聲「爹」。

  劉詢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抱著孩子,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孟玨跪了下來,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稟奏皇上。」

  劉詢無力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皇后娘娘因為心情激憤,哀傷盈胸,動了胎氣,導致早產,偏偏胎位又是個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腳在下,頭在上,是最難生產的胎位。太醫想借助催生的藥,讓孩子盡快出來,太醫的想法看上去沒有大錯,因為娘娘此時的狀況本就是怎麼做都凶險,只不過看哪種凶險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藥方看上去倒是沒問題,不過總是很難保證不出一點偏差。」孟玨停了下來。

  劉詢霍地睜開了眼睛,眼中陰雲密佈,殺機濃厚:「你怎麼不接著往下說?」

  孟玨恭敬地說:「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麼,皇上想怎麼處置,下面就是什麼,臣告退。」

  劉詢的臉色陰晴不定,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一會兒白,最後全變成了晦敗。不管後面發生了什麼,不管孟玨的話是真是假,早產確是因他而起。

  現在他無力,也不能去追究發洩,他只是覺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地握著許平君的手,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著,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艱難地行走著,那間不管風雪再大,卻總會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見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為我去撿柴了,是嗎?


  
Chapter 19  明日天涯已陌路

  面對漢朝的大軍,羌族向匈奴借兵,生死關頭,兩個最強大的遊牧民族聯合,共抵著農耕民族的進攻,兩方相持不下時,羌族內部突然爆發內亂,主戰的三個羌族首領被殺。漢朝大軍的鐵蹄趁勢掃蕩了整個羌族,令最桀驁不馴的西羌對漢朝俯首稱臣,其他羌族部落也紛紛歸順漢朝。匈奴扶持的烏孫叛王被殺,解憂公主的長子元貴靡被立為烏孫大國王,歷經波折後,解憂公主終於登上了烏孫國的太后寶座。她的女兒嫁到龜茲做王后,在解憂公主的斡旋下,龜茲也歸順漢朝。

  解憂公主的掌權,意味著漢朝和匈奴在西域百年的鬥爭,從高祖開始,歷經惠、文、景、武、昭五位帝王,直到宣帝,漢朝終於大獲全勝。從此後,西北的門戶通道盡在漢朝控制之中。

  建章宮在舉行盛宴,歡慶大漢的勝利,可這次戰役最大的功臣霍光卻沒有出席。他獨自一人坐在家中的假山溪流旁,自斟自飲,眉目間未見歡顏,反而儘是落寞愴楚。喝得已有八九分醉,他舉杯對著明月,高呼:「太平已被將軍定,紅顏無須苦邊疆!」

  腳步凌亂中,他瞥見松影寒塘下,映照著一個白髮蒼蒼、神情疲憊的男子。霍光醉意朦朧中,指著對方喝問:「何方狂徒,竟敢闖入大將軍府?」

  不料對方也指著他,挑眉發怒。他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個寒塘中的老頭就是自己。悲上心頭,手中的酒杯跌入了池塘,咕咚一聲,水鏡碎裂。漣漪蕩漾中,那個碎裂的老頭變成了無數個畫面,從水面下呼嘯著撲面而來:

  黑色鎧甲、紅色戰袍的是李陵,他劍眉含怒,劍蘊雷霆,正騎著馬向他衝來。

  那個穿著胡裝,腰挎彎刀的是翁歸靡,爽朗的笑聲下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一身宮裝的是解憂,她手握長劍,徐徐走來,眼中有決絕、有鄙夷。

  顏若玉蘭、鬢如綠雲,微笑著而來的是馮燎,可轉瞬就變了,她眼中有凌厲,有憤怒,握著解憂的手,哀哀落淚。

  上官桀正指著自己的兒子上官安與他笑語,他也笑著點頭,屋子外面是幾個丫鬟推搡著憐兒,笑叫著:「大小姐,去看一眼!不好也可以和老爺說。」憐兒羞惱得滿面通紅,掙開丫鬟的手跑了。可一眨眼,上官桀推倒了几案,怒吼著向他撲來。

  綠柳依依,黃鶯嬌啼,女兒憐兒才五歲,在園子裡蕩鞦韆,咯咯地笑著:「爹爹,爹爹,抱抱!抱抱!」他剛想伸手,她卻脖子上全是血,眼睛大睜地瞪著他:「爹,你答應過女兒的……」

  霍光的眼前光影交錯,時而黃沙滿天,時而柳蔭翠堤,時而歡聲笑語,時而鮮血四濺,一幅幅流轉而過的畫面,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眼前出現了宣室殿,殿堂陰暗幽深,雖然安靜得壓抑,他卻終於喘了口氣。看到一個人睡在龍榻上,他向前走去,突然,白髮蒼蒼的劉徹從龍榻上翻身坐起,喝問:「你在朕面前指天為誓的誓言可還記得?若有異心,子子孫孫,剪滅殆盡。」劉徹向他撲來,兩隻乾枯的手重重抓向他的脖子。

  霍光「啊」的一聲驚叫,身子向後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

  霍光在自家後院飲酒時突然中風,自此,霍光纏綿病榻,身體每況愈下。可霍家的尊榮未受絲毫影響,劉詢封霍成君為皇后,又陸續加封霍禹、霍山、霍雲三人為侯。

  雖然後宮中還有張氏、公孫氏以及後來新選的戎氏、衛氏,可劉詢專寵霍成君,夫妻感情深篤。因為帝后恩愛,後宮反倒很清靜,人人都不敢,也不能與霍皇后爭寵,霍氏一門的尊榮達到極盛。

  一年後,霍光在擔憂無奈中病逝於長安。作為一代權臣,霍光這一生未曾真正輸於任何人,只是敵不過時間。

  霍光病逝的消息傳出,一直隱居於長安郊外,跟隨張先生潛心學習醫術的雲歌去向張先生告辭。張先生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盡,沒有挽留雲歌,只囑咐她珍重,心中卻頗為擔憂她的身體。近年來,雲歌肺部的宿疾愈重,咳嗽得狠時,常常見血,且有越來越多之勢。雲歌的醫術已經比他只高不低,她自己開的方子都於事無補,張先生更無能為力,只能心中暗歎「心病難醫」、「能醫者不能自醫」。

  受過雲歌恩惠的鄉鄰聽聞她要走,扶老攜幼,都來給她送行,雲歌和他們一一話別。等眾人依依不捨地離去,已是深夜。雲歌將行囊收拾好後,交給了於安,自己趕在日出前去往平陵。

  平野遼闊,星羅密佈,墓塚沉默地佇立,點點螢火一明一滅,映得墓碑發著一層青幽的光,陣陣蛩鳴時起時伏,令夜色顯得越發靜謐。

  雲歌一階階的台階登著,周圍沒有一個侍衛出來阻擋,她也沒有覺得奇怪。在她心中,她想見他,所以她來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個宮裝女子托腮趴在玉石欄杆上,凝視著夜色盡處。聽到雲歌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地說:「今夜的露水重,天亮前怕有大霧。」

  雲歌站住,待看清楚隱在暗處的人後,走到她身側,也看向了遠處。

  上官小妹說:「我最喜歡在這裡等日出,時間不長,景色卻會幾變。我有時候很好奇,你會在什麼時候來這裡呢?總覺得皇帝大哥應該喜歡和你看日出的。」

  雲歌沉默地望著夜色盡頭,眉眼間有揮之不去的哀傷,小妹的眉眼也如她一般,凝聚著濃重的哀傷。她輕聲說:「我一直以為霍氏覆滅的那天,會是我最快樂的一天,可是昨天早上聽到外祖父病逝的消息時,我竟然哭了。也許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很快就會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父親家族的人已經全死掉了,不久的將來,母親家族的人也會都走了。」

  雲歌側頭看向小妹,小妹朝著雲歌,努力地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我恨了霍光那麼久,他終於死了,可是我現在只有難過,沒有一點快樂。」

  夜風中,小妹的身子似乎在顫,雲歌的身子也微微地抖著。她握住了小妹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涼,誰也給不了誰溫暖,但是至少少了一份孤單。

  沒一會兒,果然如小妹所說,在朦朦晨曦中,騰起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霧,很快就瀰漫了整個曠野。白霧飄浮間,陵闕、石垣、陪塚、不知名的墟落若隱若現,景致蒼莽雄奇中透著寧靜肅穆。

  「這片陵原葬著高祖、惠帝、景帝、武帝,現在還有皇帝大哥,光皇帝就有五個,曾經的英雄豪傑更多,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碑、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這裡還曾是秦時的戰場,傳說神秘的秦始皇帝陵也在這附近。歲月悠悠千載,改朝換代、風起雲湧,這片陵原卻總是這個樣子。我常常想,百年、千年後,未央宮會是什麼樣子?大概荒草叢生吧!到時候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就如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我們只知道這個是好皇帝,那個是暴君。我在史書裡恐怕會是一個可憐沒用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寥寥幾筆就寫盡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個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沒什麼不同的皇帝,頂多再贊句聰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劉詢,史官也肯定更願意花費筆墨去記載他的傳奇經歷,他的雄才偉略和他的故劍情深。但是,那重要嗎?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記了他,你和我會記著他,我們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甚至,我和你保證,劉詢在夢中突然驚醒時,也會想起他,劉詢越是跑著去遺忘,就越是忘不掉。」

  雲歌聽到劉詢的名字,好幾次想將壓在心頭的一切都傾訴出來,也許這世上,只有小妹才能理解她的一切感受,可最後,她仍選擇了沉默,就如同陵哥哥的選擇。仇恨不能讓死者復生,只會讓生者沉淪,小妹身上的枷鎖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一重沉重和掙扎,她希望小妹能慢慢忘記一切,然後有一天願意動用陵哥哥留給她的遺詔離開這裡。

  小妹從地上提起一個木盒子,遞給雲歌:「琉璃師燒好這個時,他已經離開了,琉璃師傅就將這個敬呈給了我,但我想,這個屋子應該是他想為你蓋的,我每次來這裡,都會帶著它,也一直想著究竟什麼時候適合給你,你一會兒是霍小姐,一會兒是孟夫人,我還以為你不再需要它了。」

  雲歌接過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個琉璃燒製的房子。主房、書房、臥房、小軒窗、珍珠簾一一俱全,屋後甚至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窗下有翠竹。根據不同的景物,琉璃師選擇不同顏色的琉璃,還會根據屋子的角度,通過琉璃顏色的深淺,營造出光線的變化。臥房的屋頂是用一小塊水晶做的,從屋頂看進去,裡面有兩個小小的泥人並排躺著,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兩個泥人和精妙的琉璃屋宇相比,捏造手法顯得很粗糙,可人物的神態卻把握得很傳神,顯然捏者對兩人十分熟悉。

  小妹輕聲說:「琉璃師傅說這對小人兒是皇上交給他的,並非他們所做。」雲歌癡癡地盯著屋子,早已看淡一切的眼中湧出了淚珠,一大顆一大顆地滾落。

  淚水掉在琉璃屋上,如同下雨,順著惟妙惟肖的層層翠瓦,滴滴答答地落到院子的台階上,裡面的兩個人好似正欣賞著水晶頂外的雨景。

  太陽升起了,大霧開始變淡。彷彿一個瞬間,刮了一陣狂風,大霧突然沒了,眼前突然一亮,一切變得分明。藍天遼闊,原野蒼茫,無數只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吵鬧不休,還有無數彩蝶翩翩飛舞,時而在這朵花上停一下,時而在那朵花上停一下。

  雲歌手中的琉璃小屋在陽光下散發出奪人心魄的七色光芒,好似人世間的一個美夢,流光溢彩下是晶瑩秀潤的易碎。

  一直看著太陽的小妹滿意地歎了口氣,背轉了身子,靠在欄杆上,笑望著雲歌:「你是來和他告別的嗎?想好去哪裡了嗎?」

  雲歌雙手捧著琉璃小屋,抬頭望向初升的朝陽,睫毛上仍有淚光,唇邊卻綻開了一朵笑。她將琉璃小屋收回了木盒中,小心地放好後,側倚著欄杆,對著小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和他一起走。他一直想去看看長安城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就打算興之所致,隨意而行。」

  小妹歪著腦袋,笑著問:「你們不會再回來了,對嗎?」

  雲歌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妹眼中閃出幾點晶瑩的光芒,迅速地撇過了頭。

  雲歌靜靜站了會兒,忽然出聲:「小妹,我有個不情之請,雖然霍光已……」

  「我知道,你想說劉夷。許平君早已經求過我了,我答應了她會替她照顧劉奭,現在霍成君已不足為慮,我在一日,後宮中的人就絕傷不了他。」

  「多謝!」

  雲歌向她行了一禮,提起地上的木盒,就飄向了台階下方。

  小妹沒有回頭,只高聲說:「珍重!」

  「你也是!」

  萬里碧藍,千丈層林、--川萋草。明媚的朝陽下,綠裙穿行過草林野花,衣袂翩飛中,有光有影,有明有暗,有載不動的憂傷,可也有不頹敗的堅強。斜斜晨曦中,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蒼茫的曠野中。

  天邊一對燕子你追我趕,輕舞曼戲,小妹凝視著它們,喃喃低語:「大哥,你一定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兩行晶瑩透明的淚珠卻沿著臉頰無聲地墜落。

  孟玨正在屋中整理東西,三月突然闖進了書房,面色怪異地說:「夫……夫……雲……雲歌回來了,正在竹軒整理物品。」

  孟玨面無表情地說:「知道了。」

  三月呆了一呆,靜靜地退了下去。自從許平君死後,雲歌再未踏進長安城一步,公子雖知道她在跟著張先生學習醫術,可他也從未去見過她,兩人之間好似再無關係。三月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雲歌怎麼又突然跑了回來。

  孟玨靜靜坐了一會兒,拿起一卷義父寫的醫書,翻到最後面,接著義父的墨跡,提筆在空白處,寫下了他這幾年苦苦思索的心得:「肺絡受損,肺失清肅,故咳嗽。五情傷心,肝氣鬱結,火上逆犯肺絡,血溢脈外,則為咳血。外以清肝瀉肺、和絡止血,內要情緒舒緩,心境平和,內外結合,諸法協同,方有滿意之效。切記!切記!情緒舒緩,心境平和!」

  「處方:桑葉、牡丹皮、知母、枇杷葉、黃芩、蟬蛻……」

  雲歌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可收拾,主要是於安帶出宮的一些劉弗陵的遺物以及她自己的幾套衣服,還有幾冊書籍。

  孟玨去時,看見雲歌正拿了絲帕擦拭玉簫,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復低下頭去接著擦:「這玉簫原本是純淨的紫色,不知道是不是沒放好,竟透出斑斑駁駁的紅色來了。」

  雲歌說話語氣淡然溫和,像是普通朋友拉家常,好似他們昨日才剛見過,而不是已經一年多未謀面。

  孟玨將帶來的書放到案上,隨意坐到一旁,微笑著說:「隨著它去就好了,時間長了,也許自然而然就沒了。」

  雲歌已經擦了很久,知道是真擦不掉了,只得放棄,將玉簫小心地收到盒中,起身去整理書籍。

  「這幾冊針灸、醫理書籍能送給我嗎?」

  『『那些是義父的書,你肯拿去讀,他一定願意的。我剛拿來的這幾卷醫書也是義父所寫,我已經都看過,留著用處不大,你拿去看吧!」

  雲歌沒有吭聲,只把書拿了過去。收好書籍後,她打量了一圈屋子,覺得沒掉什麼東西,對孟玨說:「我走了。」

  孟玨站了起來,微笑著說:「你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雲歌淡淡地一笑:「我還沒想好,打算坐著船,邊走邊看,也許先去見我爹娘,阿竹說我娘已經給三哥寫了好幾封信,念叨我很久了。」

  「那我送你去渡口吧!」

  雲歌未推辭,孟玨幫著她把箱籠搬到了馬上。

  雲歌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孟玨競也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雲歌沒什麼表情,逕自上了馬。

  兩人騎馬出城,一路沒有一句話。行到渭河渡口時,於安戴著斗笠搖櫓而來,將船靠岸後,就來幫雲歌搬行李。

  雲歌抱拳對孟玨一禮,說:「就此別過,你多保重!」

  孟玨微笑著問:「我也正好要出趟門,可以搭你的船嗎?」

  雲歌搖了搖頭。

  孟玨又微笑著說:「那看來我只好另行買船,沿江而行,如果恰好順路,我也沒辦法。」說著,就招手給遠處的船家,讓他們過來。

  雲歌低著頭,默默站了會兒,忽然抬起頭,輕聲叫:「玉中之王!」

  孟玨呼吸猛地一滯,一時間竟是連呼氣都不敢,唯恐一個大了,驚散了這聲久違的喚聲,定了定神,才敢回身。眼前的綠裙相似、面容依舊、黑眸也彷彿,實際上卻已浸染過風霜,蘊藏了悲愁,如深秋的湖水,乍一眼看去和春日湖水一般無二,再看進去了,才發覺一樣的清澄下不是三月煦暖、萬物生機,而是十月清冷、天地蕭肅。

  「此生此世,我不可能忘記陵哥哥的。」

  孟玨想說話,她淺淺笑著,食指貼著唇,示意他不要開口。那淺笑如風吹靜水,淡淡幾縷轂紋,一閃而過,只是給世人看的表象,湖心深處早已波瀾永不興。

  「我不可能把他藏在心底深處,也不想把他鎖在心底深處,我知道自己很想他,所以我要大大方方地去想他。他喜歡讀各地誌趣怪談,我打算踏遍天下山河,將各地好聽的、奇怪的故事和傳說都記下來,以後講給他聽;我還會去搜尋菜式,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你能在京城看見我寫的菜譜;我在學醫時,曾對師父發過誓,不會辜負師父的醫術,所以我會用我的醫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們不都要我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新開始嗎?現在我真的下定決心忘記了,我要忘記所有的人和事,只記住我和陵哥哥之間的事情。你若真想我重新開始,就放我自由,讓我走吧!你若跟著我,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你和霍成君灌我藥,想起你做的香屑……」雲歌深吸了口氣,再說不下去,她看向了遠處的悠悠白雲,好一會兒後,輕聲說道,「千山萬水中,我一定能尋到我的寧靜。」

  雲歌說完,小步跑著跳上了船,江邊的風吹得她烏髮飛揚,衣裙沙沙作響。

  孟玨臉色煞白,如同石雕,呆呆地立著。

  他一直盼望著她的釋懷,她也終於準備遺忘過去、重新開始,可是他從沒有想到,她的遺忘就是從他開始。

  她是他心頭的溫暖、舌尖的百味。他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但卻尋到了,曾經以為只要自己不放手,就永不會失去,可是,原來他只能看著她一點點地從他的生命淡出。

  這次的離去,她沒有說再會,因為她永不會再與他相會,她只想和劉弗陵一起安靜地走完餘生。

  雲歌毫未留戀地向他揮了揮手,側身對於安說了句話,於安將船蕩了出去。

  長天浩瀚,江面遼闊。遠處,數峰青山隱隱,白雲悠悠;近處,江面波光粼粼,蒹葭蒼蒼;中間是淼淼綠波,點點白鶴。雲歌一身綠裙,立在烏篷船頭,與飛翔的仙鶴一起,向著雲海深處駛去。

  船越去越小,人影也越來越淡。

  一陣風起,那一點綠影消失在了碧空盡處,只有無數只仙鶴在藍天白雲間飛翔。

  他通體寒冷,只覺得漫天漫地俱是荒涼,一眼望過去全是灰天敗地的寂寥,他猛地跑向江裡,跌跌撞撞地追著。

  「雲——歌——」

  天地間的悲喚,卻很快就被浩渺煙波吞噬,只有滾滾的江水在天際奔流不息,漠看著人世離合。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27 04:35 AM

Chapter 20  落子勿言悔

  霍光走後,劉詢就開始削減霍家的勢力,去霍成君處越來越少,直到最後絕跡於椒房殿。

  霍光死後的第二年,劉詢準備妥當一切後,發動了雷霆攻勢,開始詳查許平君死因,醫婆單衍招供出與霍氏合謀,毒殺了許皇后。霍禹、霍山、霍雲被逼無奈,企圖反擊,事敗後,被劉詢以謀反罪打入天牢,霍氏一族其他人等也都獲罪伏誅。霍成君被奪去後位,貶入冷宮。當年權勢遮天、門客遍及朝野的霍家,轉眼間,就只剩了霍成君一人。

  劉詢的心腹大患終被拔除乾淨,隨著霍氏的倒台,皇權的回歸,兩個新興的權力集團隱隱浮出水面,一個是藏於暗處的宦官集團,以何小七等貼身服侍劉詢的宦官為首;一個就是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他們掌握了禁軍、羽林營,甚至軍隊。表面上看起來,黑衣軍和宦官是劉詢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應該齊心合作,可何小七總覺得黑衣人看他的眼光透著怪異,他總會不自禁地想起那幫被他活埋了的黑衣人,常常大夏天的,驚出一身冷汗。

  孟玨對劉詢下一步的動作瞭然於胸,劉詢知道他瞭然於胸,他也知道劉詢知道他的瞭然於胸。彼此都明白他們兩個這局棋下到此,已經要圖窮匕首見,但是兩個人依舊君是明君,臣是賢臣,客氣有禮地演著戲。

  孟玨在霍光病逝不久的時候,就向劉詢請求辭去官職,劉詢收下了奏章,卻沒有回答他,只是下令把一品居抄了,將老闆打人了天牢。第二日,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開始查封城裡各處的當鋪,搜捕抓人。獲罪的罪名,何小七自會網羅,他現在熟讀大漢律典,對這些事情很是得心應手,一條條罪名安上去,可謂冠冕堂皇,罪名確鑿。第三日,孟玨向劉詢要回了辭呈。

  之後,長安城內的商舖不幾日就會關門一家,或倒閉一家。

  劉詢每次收到何小七的密報,總是無甚喜怒,何小七卻是每奏一次,就心寒一次。這些關門的商舖全是皇上已經知道的,孟玨這樣做,究竟是向皇上示弱,還是譏諷皇上?孟玨又是如何知道他已經查出這些商舖的?

  等何小七名單上的商舖倒閉得差不多時,一日,孟玨給劉奭上完課,微笑著對他說:「這些年,我能教給殿下的東西已經全部教完。」

  劉奭聽後,手慢慢地握到了一起,力持鎮靜地問:「太傅也要離開了嗎?」

  孟玨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的父皇與你性格不同,政見亦不同,你日後不要當面頂撞他,他雖然待你與其他皇子不同,可天底下最善變的是人心。」

  劉奭抿著唇,倔強地說:「我不怕他!」

  孟玨未再多說,起身要走,劉奭站起來想去送他,孟玨道:「我想一個人走一走,你不必相送了。」

  劉奭雖貴為太子,可自小跟隨孟玨,見他的時間遠遠多過父皇,對他有仰慕、有尊敬、有信任,還有畏懼。聽到他的拒絕,只能停下來,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

  待孟玨的身影消失後,他正要轉身進屋,卻發現孟玨慣佩的玉玨遺落在地上,連忙撿起,去追孟玨。

  孟玨快到前殿時,看到劉詢一身便袍,負手而立,觀河賞景,恰恰擋住了他的路。

  孟玨過去行禮:「皇上。」

  劉詢抬手讓他起來,卻又一句話不說,孟玨也微笑地靜站著。

  有宮女經過,看到他們忙上來行禮,袖帶輕揚間,隱隱的清香。劉詢恍惚了一瞬,問道:「淋池的低光荷開了?」

  橙兒低著頭應道:「是!這幾日花開得正好,太皇太后娘娘賞賜了奴婢兩株荷花。」

  劉詢沉默著不說話,一會兒後,揮了揮手,讓橙兒退下。

  不遠處,滄河的水聲滔滔。

  劉詢對孟玨說:「這些年,我是孤家寡人,你怎麼也形只影單呢?」

  孟玨微笑著說:「皇上有後宮佳麗,還有兒子,怎麼能算孤家寡人?

  劉詢沒什麼表情地問:「你對廣陵王怎麼想?」

  孟玨淡淡說:「一個庸才,不足為慮。」

  劉詢點了點頭,正是他所想,這種人留著,是百好無一壞。

  孟玨卻又緊接著問:「臣記得他喜歡馴養桀犬,不知道現在還養嗎?」

  劉詢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深盯了眼孟玨,孟玨卻是淡淡笑著,好似什麼都沒說。

  好半晌後,劉詢淡聲說:「你我畢竟相交一場,你還有什麼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嗎?朕可以替你完成。」

  孟玨笑:「我這人向來喜歡親力親為。」

  劉詢也笑:「那你去吧!」

  孟玨微欠了下身子告退,不過未從正路走,而是快速地向滄河行去。劉詢剛想出聲叫住他,孟玨一面大步走,一面問:「你可還記得多年前的滄河冰面?你我聯手的那場血戰!」

  劉詢呆了一下,說道:「記得!平君後來詢問過我無數次,我們是如何救的她和雲歌。」

  「你去找劉弗陵時,也殺了不少侍衛吧?」

  劉詢微笑:「絕不會比你殺的少!」

  隱藏在暗處的何小七看預訂的計劃出了意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本想派人去請示一下皇上,可是看孟玨直到此刻,都還一副從容自若、談笑風生的樣子,他的憤怒到了頂點。黑子哥他們碎裂的屍體在他眼前徘徊,淋漓的鮮血直衝著他的腦門。

  隱忍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不能再等!以孟玨的能耐,出了這個皇宮,就是皇上也沒有把握一定能置他於死地。

  何小七向潛伏在四周的弓箭手點了點頭,率先將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滿,對著孟玨的後背,將盈滿他刻骨仇恨的箭射出。

  一箭當先,十幾支箭緊隨其後,孟玨聽到箭聲,猛然回身,一面急速地向滄河退去,一面揮掌擋箭。可是利箭紛紛不絕,避開了第一輪的箭,卻沒有避開第二輪的,十幾支箭釘入了他的胸膛,一瞬間,他的前胸就插滿了羽箭,鮮血染紅衣袍。

  劉詢負手而立,站在遠處,淡淡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劉詢。

  沉默中,他們的視線仍在交鋒,無聲地落下這局棋的最後一顆子。

  劉詢的眼睛內無甚歡欣,只是冷漠地陳述一個事實:「我們終於下完了一直沒下完的棋,我贏了。」

  孟玨的眼睛內亦無悲傷,只有淡然的嘲諷:「是嗎?」

  淡然的嘲諷下,是三分疲憊、三分厭倦、四分的不在乎。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再站不穩,巨痛讓他的眼前開始模糊不清,劉詢的身影淡去,一個綠衣人笑著向他走來。他的唇畔忽然抿起絲微笑,看向了高遠遼闊的藍天。在這紛擾紅塵之外,悠悠白雲的盡處,她是否已經忘記了一切,尋覓到了她的寧靜?

  她真的將我全部遺忘了嗎?

  她的病可有好一些?

  今生今世不可求,那麼只能修來生來世了……

  他的身體向後倒去,身後正是滔滔滄河,身體入水,連水花都未濺起,就被捲得沒有了蹤影。

  何小七輕聲下令,隱藏在暗處的宦官迅速消失不見,一絲痕跡都未留下。一群侍衛此時才趕到,劉詢下令:「封鎖河道,搜尋刺客屍體。」

  張安世和張賀氣喘吁吁地趕到,也不知道張賀臉上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剛想說話,被張安世一把按住,拖著他跪了下去。

  張安世恭敬地說:「皇上,滄河水直通渭河,渭河水連黃河,長安水道複雜,張賀卻很熟悉,不如就讓張賀帶人去搜。」

  劉詢對張賀的信賴不同常人,聞言,點頭說:「張愛卿,你領兵去辦,此事不要聲張,只向朕來回報。」

  張賀呆了一瞬,反應過來,忙磕頭接旨。起身後,一邊擦汗,一邊領著兵沿滄河而去。

  張安世這才又磕頭向劉詢請罪:「聽聞霍家餘孽襲擊皇上,臣等護駕來遲,有罪!」

  劉詢卻半晌沒說話,張安世偷偷抬眼看,發覺劉詢的眼睛正盯著側面。張安世將低著的頭微不可見地轉了個角度,看見不遠處的雕欄玉砌間,站著太子劉奭,他眼中似有淚光,看見皇上,卻一直不上前行禮,甚至連頭都不低,毫不避諱地盯著劉詢。一會兒後,他突然轉身飛快地跑掉了。

  張安世不敢再看,額頭貼著地,恭恭敬敬地跪好。

  半晌後,張安世看見劉詢的袍子擺飄動起來,向遠處移去,冷漠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們都下去吧。」

  劉詢向前殿走去,走到殿外,看到空蕩蕩的大殿卻恍惚了,我來這裡幹什麼?大臣們早已散朝了!

  隨意換了個方向走,看到宣室殿的殿宇,想起那也是座空殿,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等著他,可是他現在卻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只想找個舒適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會兒。

  他又換了個方向,走了幾步,發覺是去過千百次的椒房殿,雖然已是一座空殿,他心頭仍是一陣厭惡,轉身就離開。

  劉詢左看右看,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未央宮,未央宮!說什麼長樂未央?這麼多的宮殿,竟然連一座能讓他平靜踏實地休息一會兒的宮殿都找不到。

  不知不覺中,他走出了未央宮。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商舖的生意興旺,人們的口袋中有錢,似乎人人都在笑。田埂上,是荷鋤歸家的農人,還有牧牛歸來的牧童,用楊樹皮做的簡陋笛子吹著走調的歡樂,看到劉詢,牧童大大咧咧地騰出一隻手,指指路邊,示意他讓路,劉詢也就真退讓到一邊,讓牧童和牛群先行。裊裊炊煙下,竹籬茅屋前,婦人正給雞喂最後一頓食,一邊不時地抬頭眺望著路的盡頭,查看丈夫有沒有到家,看到劉詢盯著她發呆,她本想惱火地呵斥,卻又發現他的目光似看著自己,實際眼中全是茫然,婦人以為是思家的遊子,遂只扭轉了身子,匆匆進屋。

  劉詢穿行過一戶戶人家,最後站在了兩處緊挨著的院落前。別家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撲鼻時,這兩個院落卻了無人影,瓦冷牆寒。

  劉詢隨手一擺弄,鎖就應聲而開,他走到廚房,摸著冰冷的灶台,又去堂屋,將幾個散落在地上的竹籮撿起放好,看到屋角的蛛網,他去廚房拿了笤帚,將蛛網掃去。幹著幹著,他竟掃完屋樑掃窗欞,掃完窗欞又掃地,後來索性打了桶井水,拿了塊抹布把屋子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雖然多年未做,可也不覺手生,一切都很自然,似乎昨天、前天他都曾幫著妻子做過這些。

  屋子裡裡外外都變得亮堂、乾淨了,他卻仍意猶未盡,看到裡屋的舊箱籠,就全部打了開來,想要整理一下。箱子大多是空的,只一個舊箱子裡放了幾件舊衣服。

  他隱隱約約地想起,當劉弗陵賞賜了侯府後,他讓平君準備搬家。平君連著几案、坐榻,甚至廚房的碗碟都要帶過去,他笑著搖頭,讓她把捆好的東西全部拆開,放回原處。拆到衣服時,平君死活不肯扔,箱子裡的這幾件是他隨手翻著,硬扔回箱子裡,不許她帶的。

  「這些衣服大補丁重小補丁,你就是賞給侯府掃地的丫頭都不會有人要,你帶去做什麼?是你穿,還是給我穿?」

  平君說不出話來,沒有補丁的舊衣服,她卻仍不肯放手,他也只能歎一聲「窮怕了的人」,便隨她去。

  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袖口一圈都是補丁。平君為了掩飾補丁,就藉著花色,繡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兩隻袖子,光他能辨別出的,就有三四種繡法。她花盡心思後,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緻的圖案,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

  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繡,最後他忽然將襖子披在了身上,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著。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面還能聽到院子內的動靜,雖覺得聲音古怪,但在劉詢身邊多年,他已經學會少說話、少好奇。後來卻再聽不到一點聲音,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漸黑,可屋子裡仍然沒動靜,他不禁擔心起來,大著膽子,跨進了院子,入眼處,吃了一驚,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詢睜開眼睛,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皇……皇上,天……天有些晚了。」

  劉詢靜靜站起,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何小七想去拿,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裡。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將屋子鎖好,派人看著點,還有……旁邊的房子。」

  「是!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不用。」

  何小七看著窗明几淨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靜地鎖上了院門。

  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閒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籐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掛在東山頂上,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躚來去。

  幾隻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只是打量著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麼。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皇上想尋找什麼?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

  劉詢聽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著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處。

  螢火蟲在荒草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著這根草若用來斗草,應該是個百勝將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然覺得夜色太過寧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將草彈了出去,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

  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捲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

  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面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個會是誰的?

  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間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玨的,哪條是他的。

  第三條絹帕上,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說:「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麼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

  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將絹帕丟到了一邊。

  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

  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著,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隻,很小心地對它許願:「曾許願雙飛……」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

  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歎了口氣,將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只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仰著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嘎吱嘎吱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著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麼都不懂,她怎麼能那麼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

  我們究竟誰更笨?

  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內心深處,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

  他只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緣」,將它變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於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人平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

  究竟是誰傻?

  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這些話,你能聽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聽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著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洇開。

  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上妹妹薄羅衣。

  螢火蟲,打燈籠,飛得高,飛得低,飛得哥哥騎大馬。

  騎大馬,馱妹妹,東街游,西市逛,買個胭脂送妹妹。

  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嚇了一跳,歌聲也停住,小男孩卻只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就依舊去追螢火蟲。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看到他想打開絹帕,卻又緩緩地合上。她探著腦袋,湊到劉詢身邊問:「叔叔,這上面是什麼?」

  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柔聲說:「是一個人的心願。」

  「是你的親人嗎?你為什麼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她一定很開心。」小女孩興奮起來。

  劉詢沒有說話,只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裡。他的餘生已經沒有什麼可期盼的,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仍在進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悶悶地撅起了嘴。劉詢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輕聲說:「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她已經生氣了。」

  「啊?你是不是很後悔?」

  劉詢頷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歎氣,支著下巴說:「因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我的氣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聽話肯定會生氣的,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去偷吃。」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呢?如果再來一次,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

  劉詢愕然。

  「喂!問你話呢!如果再來一次……」

  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野丫頭,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求著我來,自己卻偷懶,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忙跑去追男孩,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

  天上星羅密佈,地上螢火閃爍,晚風陣陣清涼,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後,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絹帕從草地上捲起,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尋覓。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麼都可以追尋到,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也找不到了。


  
Chapter 21  鳳歸何處

  霍成君

  嫦娥應悔偷靈藥

  雲林館的荒草足沒過人膝,霍成君常常披頭散髮地坐在門檻上,望著荒草發呆。不管她的宦官和宮女都得到過何小七暗示,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敢對霍成君稍假辭色。

  只有夏嬤嬤不避任何人的耳目,也完全不理會何小七的軟語警告,執意跟隨著霍成君到了昭台宮,然後又跟隨著她來到雲林館。悉心照料著霍成君的日常起居。何小七惱怒下。想動夏嬤嬤,行動前一查,卻發現夏沫沫表面上是把霍成軍救出冷宮,實際上竟是皇上暗中發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後,趕緊打消了心裡的念頭。

  可即使有夏嬤嬤的照顧,霍成君的一日三餐也全是野菜粗糧,還常常是又上頓沒下頓。霍成君也不挑,不管多難吃的飯菜,她也總是平靜地吃完,吃完後,就依舊坐到門檻上去發呆。

  夏嬤嬤想幫她把頭髮綰起,她也不要,任由頭髮披在肩頭。

  「娘娘在想什麼?」

  夏嬤嬤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說話,不料她今日心情似乎還好,竟回道:「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霍成君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裙,裙擺上有兩個小洞,她的指頭在小洞中鑽進鑽出,好像覺得很有趣。夏嬤嬤看得心酸,輕聲說:「這是我第二次進冷宮,第一次進來時,我一直盼著出去,直到絕望。這一次進來時,我卻再不想出去了。這雖然清苦,可很安靜,身雖然苦一些,心卻不苦。」

  霍成君側著頭笑了,一把烏髮斜斜地傾瀉而下,垂在臉畔。烏髮素顏,仍是不可多得的人間麗色。

  「昭台宮已經是冷宮中最差的,可劉詢又將我貶到了雲林館,何小七三天兩頭來檢查我過得如何,唯恐周圍的人給我個好臉色,你覺得這裡能安靜嗎?」

  夏嬤嬤回答不出來。

  霍成君又望著荒草開始發呆,如同一個沒了生氣的泥塑。

  一個宦官從外面進來,霍成君一下像變了個人,跳了起來,幾步走上前,緊緊地盯著宦官。宦官掃了眼四周,示意夏嬤嬤退下,夏嬤嬤向霍成君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宦官趾高氣揚地說:「最近宮裡出了不少大事,我抽不出空過來。你的話,我前段日子已經帶給了孟大人,他只是微笑著聽完,客氣有禮地謝過我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霍成君怔怔地盯著膝蓋處的野草,失望嗎?也許不!他仍是那樣他,冷漠狠心依舊,一點憐憫都吝於賜給。

  宦官咳嗽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我這裡有個關於孟大人的重大消息。」

  霍成君發了會兒呆,才反應過來宦官的意思,說道:「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金銀首飾了,上次給你的那根玉簪子已是我最後的財物。哦!對了,那邊還掛著一盞燈籠,手工精巧,應該能換些錢。」

  燈籠?宦官冷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轉身就走,邊走邊隨口說:「孟玨已死,蕭望之接任太子太傅。」

  霍成君身體巨顫,一把抓住宦官的胳膊:「你說什麼?不可能!」

  宦官毫不客氣地將霍成君推到地上,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撣去晦氣:「隻手遮天的霍家都能全死光,孟玨有什麼不能死的?不過……」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一邊向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究竟怎麼回事,我可真不清楚。皇上宣旨加封蕭望之為太傅時,和百官痛心疾首地說孟玨身為異族人,雖然皇恩隆重,卻仍有異心,竟然暗中和羌人有往來,事情敗露後,逃出了長安,可宮裡的宦官卻暗中說他被萬箭穿心,早死了!」

  霍成君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荒草叢中,遠處夕陽如血、孤鴻哀啼,她眼前一切都朦朧不清。劉詢怎麼會讓他活著呢?她早該想到的!可劉詢為什麼遲遲不殺她呢?劉詢對她的遷怒和怨恨,一死都不可解,也許只有日日的活罪才能讓他稍微滿意。

  她站了起來,向殿內走去,素袍裹身、長髮委地,蒼白的臉上只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靜。

  清風吹拂,窗前的八角垂絛宮燈隨風搖晃,一面面栩栩如生的圖畫在她眼前晃過,正對著她的一副恰是嫦娥獨居於淒冷的廣寒宮,偷望人間垂淚圖。

  她淡淡地笑開,父親,女兒錯了!即使地下也無顏見您!

  她取出一副舊緞,站在了腳踏上,手用力一揚,將長緞拋向了屋樑。

  夕陽斜斜照進了冷殿,屋內一切都帶上一層橙黃的光暈。

  風乍疾,窗戶被吹得一開一關,啪啪作響,燈籠被吹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停在了一個翻倒的腳踏前。

  ************************

  上官小妹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當橙二替上官小妹梳頭時,小妹看到了鏡中的白髮,她輕輕佻起了那束白髮,

  在指肚間輕捻著。

  橙兒心酸的想落淚,其實娘娘年紀並不老,和宮裡的幾個妃子差不了多少歲,

  可娘娘……

  六順進來稟奏,言道各位娘娘來給她請安。她輕揮了揮手,六順就轉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宮娘娘全回去。她笑想著,六順也老了,說起話來,沒有了先前的明快熱情。

  因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順,她的地位在後宮無可撼動,不管是得寵的妃子還是不得寵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親睞,可真正能見到她一面的確寥寥可數,有的妃子直到誕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后長什麼樣。

 「長樂宮中的那個老女人」漸漸成了未央宮黑夜中竊竊私語的傳說。
 
  有人說她是身體殘疾,所以即使先帝無妃,專寵皇后,她都未能生育,還繪聲繪色地說廢後霍成君也這樣,只怕是霍家血脈中的病;有人說她是石女,根本能接受帝王的雨露;有人說她其實還是處子之身,先皇當年有個秘密女人,只是忌怕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個女子為妃;有人說她膽小懦弱,遇事只會唯唯諾諾地哭泣;有人說她冷淡無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她聽到這些留言時,總是想笑,時光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它讓少女的黑髮變白,男兒的直腰變彎,讓一切東西失真、變樣。但是,時光抹不去她的記憶,長樂宮幽靜而漫長的歲月,她可以慢慢回憶。第一次踏進未央宮那年,她六歲。

  還記得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走路都搖搖晃晃。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樂曲,可她害怕得只想哭。盼望著一切結束後,母親趕快來接她回去。她聽到眾人高叫」皇上」,她卻一直看不到人過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頭上的紅蓋頭,四處找著皇上,只看見遠遠地有一抹隱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錯了事般,飛快地放下蓋頭。將惶恐不安藏在了鳳冠之下。在贊者的唱詞中,她一面笨拙地磕頭行禮,一面想著母親說過的話。

  「娘,皇后是什麼?」

  母親推著鞦韆,將她送往高處,她笑起來。在自己的笑聲中,她聽見母親說:「皇后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就是皇后的夫君。」「那妻子是什麼?」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麼?」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她不高興地說:「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輩子在一起?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推著鞦韆送她,她扭回頭看,看見母親眼中似有淚光。

  ……

  她在鳳冠下琢磨,就是這個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他好像不高興呢!可我也不高興,我想回家!

  母親一直沒有來接她回家,她一個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歲的時候,在神明台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著她一塊兒尋覓她的家。她靠在他的懷裡,一邊努力地找尋爹娘,一邊模糊的想著,娘說他要和我一輩子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懼似乎淡了。

  後來,她發現他很喜歡去神明台,只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面,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面。她偶爾碰到他時。他仍然會將他抱起,讓她看向北方,雖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面,還是北面,其實什麼都看不到。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聽到宮人唱:「黃鶴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丑爾嘉祥。」身旁的宮女告訴她,這是皇帝應大臣所請作的詩,詩意她並未全解,可她知道,這首歌唱得不是什麼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為她也曾無數次站在太液池畔,看著自由自在的鳥兒,幻想著自己是一隻鳥,能自由地飛出未央宮。在宮女的歌聲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深藏的憐惜,原來他懂她的,他雖然沉默疏離,可他明白他心中的一切。

  她逐漸長高,他對她卻日趨冷漠。偶爾,她會可疑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見她時,會立即轉身離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著藏不住的疲憊,她知道神明台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一一塊屬於他的天地。因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只會在有星星的晚上,在遠處散步,靜聽著悠悠蕭聲,縈繞在朱廊玉欄間。……

  她怎麼可能離開這裡?

  她的一生所有的快樂和記憶都在這裡,她的父母兄弟、家族親人也都在這座城池裡,清明的時候,她會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會在弟弟的墓前,將親手所畫的馬燒給他,也會在蘭姑姑的墓前燒絹花,在成君小姨的墓前燒羅帕。

  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他,他可以在神明台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黃鶴,還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這座宮殿裡,他的身影無處不在。而且這些記憶只屬於 她,即使那個青絲如雲,笑顏如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擁有。如果擁有是一種幸福,那麼擁有回憶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子擔憂地輕叫,娘娘又在發呆了。

  小妹抱歉的一笑,揮手讓橙兒下去,不在意地將指間的白髮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藍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遷。那些鳥兒飛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呢?皇帝大哥他現在肯定知道的。大哥,我知道你終於自由,你已經隨著那個如雲似歌的女子飛了出去,她會行遍千山萬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這座宮殿裡,卻無處不在,在太液池畔,在神明台上、殿宇的迴廊間,彷彿只要一個眨眼,就可看到不徐徐向我走來;深夜時,只要我凝神細聽,依然能聽到你的蕭聲。

  你的拿到旨意,我怕是永遠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的天地,沒有了你的身影,又於我何干呢?那些花再艷,那些樹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兒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願意守在這裡,守著你與我的回憶,一個人地老天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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